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俯听闻惊风 > 70-80
    第71章

    阴海都中, 溟沉正在沿着台阶缓缓往上走。这座巨塔的绝大多数房间里都堆满了金玉与玛瑙,随着海浪起伏,时常会有珍珠从箱子的缝隙里滚出来,踩上去时, 像踩着一张粗粝的地毯, 咯吱,咯吱, 声响直到第二十一层才停。

    一些干瘪的海珠被镶嵌在墙壁中, 看起来已经有了年份, 发出来的光惨淡极了,只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地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遍布凌乱脚印,与其它楼层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忽然有人问。

    “兄长。”溟沉把正要去推门的手收回来,转身道, “没做什么, 只是觉得这一层有些奇怪,所以想仔细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 这里曾经是巨塔的监牢。”溟決道, “不过在你来之后,我就命人将所有囚犯都关去了天坑。他们太吵, 只会夜以继日地哭嚎,你应当不会喜欢听。”

    溟沉皱眉:“我以为这里没有囚犯, 只有死人。”

    溟決一笑, 揽着他的肩膀继续往上走:“这可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是, 我的确不会给他们辩驳的机会, 但有些时候, 我需要撬开他们的嘴。”

    溟沉没有再接这个话题,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是你放在我桌上的?”

    “没错。”溟決道,“修真界最近动静不小。我先前就说过,你只管好好待在阴海都,他们肯定会来自投罗网。”

    溟沉跟在他的身后,在转弯时,目光又往下一扫,破旧木门之内,触目一片斑斑血迹。

    ……

    无足鸟因为伤势过重,没说两句话就半死不活,余回便差人先将他带了下去。

    美人楼里那个金碧辉煌的鸟笼,不用想也知道是为谁而设计,凤怀月道:“老板倒是会赚钱,造个笼子编点谣言,就能引得万人竞价。”先前以为阴海都里都是凶残暴徒,现在看来,钱多的傻子也不少,但这种傻子是不值得同情的,因为他们居然想把我关在笼子里参观,简直岂有此理。

    “未必就是造给你的。”余回伸手一指,“也有可能是造给他的。”毕竟位列悬赏榜第一名,多少也该值个金玉笼子。对此,司危高贵一“嗯”以示同意,凤怀月在旁大惑不解,怎么你看起来好似还很满意,真这么喜欢,将来我可以考虑买一个同款鸟笼给你。

    又一细想,他竟然也跟着心动了起来,因为那破笼子摆在阴海都虽然是恐怖监牢,但一旦搬到六合山,立刻就显得又奢靡又快乐,掐金嵌银玉台阶,当中还有一个大秋千,确实好玩,凤怀月当即拍板:“我要穿着在太阳底下会发光的白色衣服去荡。”

    司危:“好。”

    余回:“还没有到那一步!”

    阴海都造那笼子,是给你们这么用的吗?余回无语得很,但他暂时又没办法从这个家里离开,因为还有正事未商议完,那关在巨塔中的一大群鬼煞,干嘛用的?

    司危:“吃的。”

    “不大像。”余回坐回椅子上,“鬼煞一族虽然号称能吞噬世间万物,但他们却鲜少吞噬同族。”而之所以鲜少,与道德品行无关,纯粹是因为同族不好消化,吃完后有穿肠烂肚的风险。

    凤怀月猜测:“不是食物,那或许就是犯了什么罪?”

    “不好说,但总觉得将这么多同族挑出来聚在塔里,不像是关押囚犯这么简单。”余回道,“你与——”他先看了一眼司危,确定对方情绪还算稳定,方才将视线落回凤怀月身上,“在你养伤的那三百年里,可曾听那只鬼煞提起过类似的事?”

    凤怀月道:“从来没有。”三百年间,两人说的最多的,就是发生在村庄里的一些鸡毛蒜皮,鬼煞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身份,溟沉那时候看起来很以之为耻,自然更不会提起族人的事。

    司危道:“普通鬼煞不会吃同伴,不代表那两只鬼王也不会吃。”

    凤怀月这次没有反驳,因为对方在说这话时并没有臭着脸哼天哼地,应该是在正儿八经探讨问题。但一想到溟沉现在正在大吃同类,他又觉得一阵恶寒,还是不愿去脑补那血腥画面。

    司危道:“我当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凤怀月答,我是有心理准备,但这种事能不听最好还是不要听,毕竟我的脑袋已经很惨了,时常疼,还时常晕,得多想点好东西。

    司危按住他的后脑,低头在发丝上亲了亲:“嗯。”

    余回:“我还在这里!”

    司危:“所以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余回:“……”

    清江仙主走得十分骂骂咧咧。

    “徐老板!”杜五月正站在甲板上等着他,“我想再问问那些无足鸟与海妖的事。”

    “好。”余回点头,“杜老板娘,这边请。”

    船舱里,凤怀月问:“我们要继续跟着这支船队吗?”

    “跟着他们,更方便隐匿行踪,航行于这片海域的商船都会结伴,倘若落单,太过引人注目。”司危道,“不过假如你嫌人多太烦,我们也能今晚就走。”

    凤怀月捂住他的嘴,大可不必如此昏庸,我就是随口说说。

    船队的下一处补给点是在木兰岛,那是一座飘在半空中的飞岛,登岛费用是每人五百玉币,而且只能待两天时间。这价钱就连彭循也嫌贵,宋问却觉得很适合,因为木兰岛的岛主,是个色艺双绝的大美女。

    彭循道:“色艺双绝,还能在这海匪横生,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海面上,管理着一座如此巨型的飞岛,手段定然不一般,我劝你三思而后行。”

    宋问拍住他的肩膀,志得意满:“放心,在这种事上,我的经验极其丰富。”

    结果隔天就被余回告知,不必登岛,负责守船,可见舅舅确实还是了解大外甥的,先一步断了他惹是生非的路。

    宋问长吁短叹,彭循跑来劝他,木兰岛的岛主再美,又能美到哪里去,已经见识过天下第一,天下第二难道还有看头?宋问回答,当然有,不仅天下第二有看头,天下第三四五六,第两万三万,也同样有看头,美人各有风韵,我爱看,你不懂。”

    彭循极为仗义,那到时候我帮你多看两眼!

    宋问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安慰到。

    彭循笑着揽住他的肩膀:“行了,这样吧,你干脆套我这层皮去,看完之后再回来,别让任何人发现就行……不过凤公子可以,他知道后,还能帮我们打打掩护。”

    宋问:就这么干!

    没有了海妖与无足鸟,接下来的航程就显得尤为顺利。一个月后,船队顺利抵达木兰岛。凤怀月钻出船舱,就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无数只一丈高的木鸟正在不断起飞降落,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载上巨型飞岛。

    凤怀月惊叹:“地图上看不出来,原来这座岛这么大。”

    杜五月站在他身边:“登上去后,只会比现在看到的更大,而且相当热闹繁华。”

    “这里也属仙督府管辖吗?”

    “不属于,仙督府在明面上管不了木兰岛,不过这里的岛主人极为仰慕越山仙主,有了这层私人关系,在绝大多数事情上,他们也还是愿意多加配合。”

    凤怀月来了兴趣,极为仰慕,是哪种仰慕?

    杜五月答曰,不好说。

    凤怀月立刻跑去问司危,但司危将他自己关在枯爪城中悲情了三百年,并不了解这一桩绯闻,于是凤怀月又去找了余回,结果余回也是一问三不知:“还有这回事?”

    唯一知情人士……其实也不怎么知的杜五娘进一步解释:“就是船与船之间总有些传闻。”桃花情史嘛,谁都爱听,但确实也不知真假,人人只道那木兰岛的岛主这些年谁也看不上,就是因为在等越山仙主。

    余回:“啧啧啧啧。”

    凤怀月:“啧啧啧啧。”

    司危在心里,啧啧啧啧。

    彭循:“啧啧啧啧……等会儿,谁来着,我叔叔?”

    于是他火速跑去找宋问,对不住,不能和你换皮了,因为我有十分要紧事情要办!

    宋问:“喂喂喂不行!”

    彭循飞身跃上一只木鸟,往它大张的嘴中投了五百玉币,木鸟立刻腾空而起,向着高处的岛屿飞去!

    留下宋问愁肠百转,到底有多要紧?

    但确实还挺要紧的,因为下一刻,另外三人也各自驭一只木鸟,看起来一个比一个迫不及待。空留宋问在船上抓心挠肝,不仅见不到大美女,还要顶着一头雾水,生活不可谓不艰辛。

    高处风声越发喧嚣,凤怀月脸被吹得冰冷,他眯着眼睛抬头去看,发现整座木兰岛都是被结界笼罩住的,结界之内并没有风霜雨雪,而是四季如春。

    彭循一下木鸟就左顾右盼:“在哪在哪?”

    凤怀月把他的脑袋转过来,你先冷静一下,这样很容易被人打。

    旁边有人听到,咧嘴一乐,主动凑上来搭话,这位兄台,不会是在找这木兰岛的岛主吧?她可不好见,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出来一次,出来了,也是坐在堆满鲜花的轿辇里,难以窥得真容。

    凤怀月道:“没有,我们是在找兑换玉币的钱行。”

    “钱行就在那头。”那人伸手一指,又压低声音,“说真的,若你们想看岛主,我有门路,就是得花点小钱。”

    凤怀月与彭循对视一眼,问男人:“多少?”

    对方回答,五万玉币。

    凤怀月被这个价钱深深震撼:“五万,你怎么不干脆去抢。”

    男人道:“嗨,五万玉币又不贵,想看美人,哪有不掏钱的?”

    凤怀月挥手将他打发走:“行了,再说再说。”

    转头就去找了司危,将手一伸:“给钱!”

    司危问:“什么钱?”

    凤怀月理直气壮:“你平日里看我的钱!”

    作者有话说:

    余回:阴海都的笼子不是这么用的!

    凤怀月:蹲在柜子里翻找美丽衣服.JPG

    第72章

    凤怀月细细算来, 看一眼木兰岛的主人需要五万玉币,看一眼我,那还不得五十万?司危却不愿认下这账单,扯住他的脸道:“五万玉币是因为鲜少得见, 所以囤货居奇, 像你这种一天往外跑三趟,一回赴宴见百人的, 怕是收不到什么钱。”

    想值钱, 就不能出门, 凤怀月当场决定放弃这条致富路。这座海岛的岛主名叫宁不微,细究起来, 爱好与凤怀月其实有几分相似,因为据说她也喜欢花团锦簇,奢靡璀璨的好东西,光是卧房院中那一株高大的粉色玉树, 就很不得了。路人甲感慨道:“怕是连那位凤公子都闻所未闻。”

    凤怀月没法反驳, 因为他确实没有听过,粉色玉树, 想看。

    司危答应带他去看。余回与彭循闻讯, 也强烈要求同往,看树倒是其次, 最重要的其实是想看人,毕竟彭流片叶不沾身地活了这许多年, 成日里看起来既寡欲又无趣, 难得冒出来一段桃色绯闻, 这谁能忍住不看?

    彭循兴致勃勃地跑出去问了一圈, 人人都说宁不微住的地方倒不难寻, 就在南面一处巨林里,宫殿修得高可摘星,但想看容易,想靠近则是千难万难,具体难在何处,以往那些擅闯者无论修为高低,皆有去无回。杜五月道:“有些时候,鬼船也会在此短暂停靠。”

    “鬼船需要补给?”

    “不需要,不过买下高等舱位的客人们,往往也愿意豪掷万金买一个上岸透气的机会。”杜五月道,“鬼船上的恶灵们便会跟着下船,那些脏东西贪财好色,又横行惯了,一听到岛主是美人,哪里肯放过,有一阵子,他们简直像蝗虫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朝着巨林里飞。”

    但飞多少,死多少……也不确定死没死,因为横竖全部有去无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杜五月看了眼高大强壮,双臂有力,身躯好似一堵墙的魁梧彭循,生怕他也会自诩修为高深,不知天高地厚地乱闯,所以含蓄提醒道:“这木兰岛上好玩的不少,好吃的也不少,就是路有些绕,可别不小心钻进了巨林。”

    彭循嘴里答应,转身就回去问:“我们何时动身?”

    司危:“现在。”

    凤怀月:“好好好。”

    余回伸手一指:“往这边走!”

    看起来全然没有把那会吃人的林子放在眼里。

    几人御剑向南,不多时便抵达了巨林,具体有多巨,古木高参天,繁茂枝叶将炎炎烈日挡了个严实,攀附在树干上的爬藤足有成年男子两条胳膊粗细,地上堆积着腐烂潮湿的厚叶,凤怀月只看了一眼这环境,就觉得自己的骨头缝已经开始风湿酸疼。

    林子里遍布沼泽,前有蛇后有虫,着实没法走路,四人便隐去身形,御剑慢悠悠地穿梭于古木间。起初环境并没有什么异常,但行至途中,地上却忽然出现了一截雪白的手臂枯骨,凤怀月道:“理应新死没多久。”否则骨头上应该覆满苔藓与泥土,就像……躺在它隔壁那位邻居一样。

    凤怀月粗略一数,被泥埋着的,散落在四处的,光视线所及范围内,少说就有几十具尸体。司危捏住他的后脖颈,道:“要是这么比,你的五十万玉币确实算是良心定价。”毕竟包见面,还不会将命也一并看出去。

    “良心定价也没见你付。”凤怀月拍开他,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迎面却忽然飘来十几根白色银线,若非闪躲及时,差点罩在头上。

    彭循手起剑落,将那些银线挑开,道:“是蛛丝。”

    再拐过弯,林中果然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看起来与凤怀月躺过那张捕梦网类似——除了上头正挂着一截血呼刺啦的大腿,而另一头,一只泛着粉色的蜘蛛正在慢条斯理地吐丝,风一吹,那些银白的丝便飘向了四面八方。

    光线一明一暗间,空气里也闪烁点点,余回随手丢出一颗玉石,几乎只在一瞬间,石头就被蛛丝拖进了网中。粉毛蜘蛛立刻迈动着八条长腿爬过来,张开嘴,将玉石“嘎巴嘎巴”地吞吃入腹。

    凤怀月道:“怪不得这里会有如此多的白骨。”四处飘荡的蛛丝简直密密如春雨,极难发现,也极难躲避,稍有不慎就会被拖进网中。

    司危将视线投向凤怀月的胸口。

    小白立刻连滚带爬地往衣襟里钻,差点将它自己卡进腰带中。

    凤怀月也坚决不肯,谁家女儿会吃粉毛老蜘蛛,你这什么爹?

    彭循自告奋勇:“我来!”

    其余三人后退一步,给他让出地方。彭循单手结印,有细小的风在他指尖环绕。

    一根又一根的蛛丝被卷进了风里,空气中很快就出现一根由蛛丝组成的银白“纺锤”,先是长一尺,后是长一丈,越来越粗,越来越重,也就越来越难以操纵。彭循紧紧咬着牙,胳膊重得如同承了千钧力,眼看他就要坚持不下去,余回在后微微一抬掌,狂风顷刻而起,裹着那根纺锤四处横扫,而司危也在同一时间出手,幽蓝灵焰无声炸开,将所有蛛丝烧成了青烟。

    完全没有得到机会给大侄儿帮忙的凤怀月只好说:“出去之后,我再给你包个红包。”

    那只粉毛蜘蛛懵头懵脑,并不知道家为什么没了,还在原地疯狂打转。众人并没有与它多做纠缠,继续前行,前头却又忽然出现了一片浮动的结界,透明的,时而薄,时而厚,就像是被放大后的千丝茧。

    彭循咋舌:“这里怎么也有这玩意?”

    “有是有,不过看起来当中并无煞气。”余回道,“与修真界那些黑雾雷鸣的茧壳还是有所不同。”

    若是对着光看,茧壳竟也透出一股亮晶晶的粉。彭循再度自告奋勇:“我去看看!”

    余回将他从衣领子上及时拎住,自家那不着调的外甥天天弹琴写诗地思慕美人,固然令舅舅头疼,但换成这动不动就要去斩妖的热血猛人,实不相瞒,舅舅的头疼之症也没有好到那里去。

    凤怀月这回总算抓住了鼓励晚辈的机会,立刻道:“我陪你去。”

    他要去,司危自然会陪,而三个人都进去了,余回也只有跟,不跟不行,因为这三个人看起来虽然光鲜体面,但一个虚亏,一个伤重,一个毛躁,属于驴……表面光。

    司危:“不会比喻可以不比喻。”

    余回:“走你的路!”

    粉色的千丝茧,连踏入的过程都要温柔许多,再没有那狂啸的风声,而是像一脚踩进了棉花窝。茧壳内,天高气爽,花海连绵,木鸟在空中成群结队地飞过,每一只嘴里都叼着一幅画。彭循御剑而起,随手捞了几张回来,打开一看,分别是《越山仙主走路图》《越山仙主坐下图》,和《越山仙主凭栏独望图》。

    余回和凤怀月:“啧啧啧啧。”

    司危:“画得不错。”

    画中人居然是会动的,动起来的姿态,也与彭流有着七八成的相似,衣袂飘飘身姿挺拔。彭循仰头望去,简直要被这漫天飞舞的叔叔震撼到说不出话。凤怀月道:“怪不得这枚千丝茧里没有怨气,原来放的都是意中人。”

    而意中人的画像,看起来没有八千幅,也有七千幅。余回啧啧啧啧地评价彭流:“害人不浅。”

    这一重世界很小,没见到有任何妖邪。凤怀月起初有些不解,问道:“没有妖邪,为何这枚茧壳竟然没有碎?”

    “维持千丝茧并不一定只能靠怨气,也能靠执念。”余回道,“只要执念够深,修为够高,就能杀死大妖,将茧壳据为己用。”不过此举会损耗灵气,又无大用,所以一般没人愿意干。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又看到了一处凉亭。凉亭中有桌有酒,也有人,身穿紫黑宽袍的男人靠在椅上,正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众人。

    彭循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幻境中的叔叔,深呼吸了半天才走上前。而凤怀月仍记得先前那个哭着喊着要与马兜铃还是马什么成亲的自己,生怕眼前这位也悲悲切切来一句,结果彭循却扭头道:“它好像不会动。”

    不会动,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幻象,而是一尊由美玉雕刻成的,栩栩如生的假人,与画一样被搬来放在了这里。在桌子一侧,还摆有另一张椅子,坐下便能与玉雕并肩。彭循试着坐了坐,扭看到亲爱的叔叔,与平日里绝大多数时间的表情都不相同,具体很难说,总之是冷酷里带着笑,笑里又带着疏离,俨然一副又要撩拨佳人,又不愿负责的浪荡公子模样。

    余回道:“根据两个椅子的扶手新旧程度来判断,这位岛主不仅要坐,坐下之后,还要牵住手。”

    彭循提议,那我们还是走吧。他在这方面的道德水准比较高,觉得这里既然没有妖邪,那继续待下去也没意义,四个大男人站在这里,总有几分偷窥人家姑娘心事的下流之感,属实不太厚道。

    司危道:“不必着急,你也试着将手放过去。”

    彭循迟疑,但还是依言照做,他缓缓扣住了那只玉手,冰凉而又细腻的触感,使得他整个人一哆嗦,浑身泛上一股难以言明的别扭,差点落荒而逃,而随着他的手指缓缓扣紧,众人眼前再度出现了一片新的结界。

    凤怀月:“喂!”

    他差不多是被吸进这一重世界的,踉踉跄跄刚站定,就听耳边传来一声恐怖咆哮!如九天惊雷滚落,震得众人差点没吐出血来。再抬头看,一只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妖兽正在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宛如一座山在移动。

    凤怀月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鬼东西?

    余回道:“上古妖兽,名吞天鼎。”

    吞天鼎,凤怀月是听过名字的,但已经消失了几万年的妖兽,就这么冷不丁地出现在眼前,画面还是有些过于震撼了,由于距离太远,他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家伙,木兰岛的岛主放这玩意在结界里做什么?彭循则是抬头看着妖兽,确认了半天,干咽一口,结结巴巴承认:“是、是我幻想出来的。”

    凤怀月:“……”

    修真界中多有禁书,彭循偷偷摸摸也看,但所选种类与绝大多数少男都不太相同,不香艳不缠绵,没有的美艳女鬼,只有满篇龇牙咧嘴的妖兽,翻到书角都毛边了还舍不得丢,连晚上做梦都在斩妖——赢是肯定要赢的,但不能赢得太轻松,必须要与妖兽大战三百回合,期间伤痕累累数度倒地,口吐鲜血奄奄一息,最后才能在众人悲痛的目光里,握紧剑重新站起来,神情坚毅,完成绝地反杀。

    司危道:“去解决了它。”

    彭循答应一声,握紧剑柄飞身上前,“砰”,被打飞了!

    “咳咳咳。”他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凤怀月赶忙将人扶起来,问:“这不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世界吗,怎么会打不过它?”

    彭循道:“打得过打得过,就是得多打一会儿。”

    “多打一会儿是多……喂喂喂你先不要着急走!”凤怀月伸手去拉,没拉住,彭循再度飞身跃到妖兽身上,这回坚持的时间要更久一点,但也没有久到哪里去。凤怀月出手按住正欲第三次攻上前的彭循,道:“不行,它太危险,这木兰岛又不是我们自己的地盘,还是别受伤为妙。”

    余回道:“我去吧。”

    彭循立刻制止:“不行不行!”

    凤怀月坚持:“行。”

    彭循紧急:“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吞天鼎还在继续前行,只要跨过那条河,距离众人就已经很近了。余回没有再理会彭循的意见,他拔剑出鞘,正欲出手,就听彭循崩溃喊了一嗓子:“真的不行,除了我,没人能打赢它。”

    司危脸上难得显露出费解的神情。

    余回也没明白:“这是何道理?”

    彭循只好硬着头皮交代,因为我平时就是这么想的。修真界突现大妖,三位仙主皆束手无策,只有我才能拯救天地苍生。

    司危:“……”

    凤怀月飞起一脚踢向司危,不要笑!

    彭循尴尬得满脸涨红,眼见吞天鼎已经近在眼前,也顾不得多言,咬牙想往起爬,凤怀月却一把拎住他,安慰道:“不必紧张。”

    余回飞身御剑,将吞天鼎逼至大河对面。这场景彭循也很熟悉,因为他平时就是这么幻想的,起先一切都很顺利,但最终所有人都会败下阵,到头来修真界还是得靠自己。

    结果这回猜中了开头,没有猜中结尾,起先的顺利是真顺利,但却迟迟没有等到清江仙主“败下阵来”。妖兽轰然倒地,余回飞速撤身,别说受伤,就连衣摆都没沾上灰。

    这一重世界随着妖兽的消失而消失,彭循睁眼时,发现自己仍在凉亭中坐着,手还紧紧攥着玉雕的手。

    余回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将脸擦干净,然后跟上来。”

    彭循面红耳赤扯起衣袖胡乱一通擦,凤怀月在乾坤袋中取出一点冰,替他敷在了肿痛处:“还疼吗?”

    疼是不疼的,但彭循宁可自己再伤重一点,昏迷不醒最好。他先前只进过千丝茧斩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成为茧壳的主宰,成为主宰也就罢了,怎么这一重世界还能时而听自己的,时而又不听?

    凤怀月觉得孩子可能是撞坏了头,所以思维不是很清醒,他问:“假如每一只大妖都在茧壳里想他自己天下无敌,难道就当真能天下无敌吗,如若这样,那还有谁能将其斩杀?”

    彭循:“……”

    凤怀月继续道:“你只能主宰茧壳内的世界,但并不能控制闯入者的修为,这道理简单得很,好了,走吧。”

    彭循脑子乱哄哄的,半天才反应过来,对啊,这道理不是很简单吗?自己方才怎么会觉得……他拍了两下自己的头,再想起那句“除了我,没人能打赢他”,越发想死。蔫头蔫脑地跟在凤怀月身后走着,低头看地,抬头看满天飞来飞去的叔叔,雪上加霜,崩溃加倍。

    没有大妖的千丝茧很容易进出,眼见通道就在前方,凤怀月却忽然拉着彭循一闪身,低声道:“有人!”

    彭循心事重重,“啊”了一声。他方才没留神,此时才觉察到结界正在浮动。片刻后,果真有一名女子迈了进来,一身蓝裙,身姿婀娜,面容十分美丽。

    凤怀月猜测:“她就是宁不微?”

    彭循附和地“嗯”一声。

    见到了宋问心心念念的大美人,他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也没空帮好兄弟多看两眼了,如同一位吃了八百年素的老和尚,寡欲清心。

    宁不微手里拿着一幅卷轴,她招来一只木鸟,将画小心挂上去之后,又欣赏了半天,方才撒手放走。

    余回与司危隐去身形,就站在距离她不远处。余回在消音结界中问:“这人,你先前见过吗?”

    司危:“没见过。”

    余回:“我也没见过,这般痴心,又是画画又是雕玉,又是耗费灵力将思慕倾注在玉雕身上,使它成为了维系这一世界的“大妖”,如此一号人物,我们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应该啊。”

    司危:“连你都不知道,确实不应该。”

    余回警觉:“等会儿,听你的口气,怎么我好像必须得知道这种事?”

    司危:“这还用从我的口气里往出听?”

    余回深吸一口气:“说了多少次,你们的事是阿鸾硬要同我讲,并不是我主动想打听,再说了,我打听这种事情做什么?”

    司危高傲地“哦”了一声,我怎么会知道你打听这种事情做什么?不过行吧,你说是就是。

    作者有话说:

    彭循:闪开,让我来拯救世界!

    第73章

    宁不微在漫天木鸟下站了片刻, 便朝着凉亭的方向走去。

    彭循问:“我们要跟过去吗?”

    “自然要跟。”凤怀月道,“只有进入了她的幻境,才能知她心中所想。”

    彭循欲言又止,又不能止,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当初那毛毛躁躁的两场荒诞小梦, 便紧急提醒:“可万一她那些心中所想……咳,并不方便为我们所知呢?”

    凤怀月停住脚步:“你要这么一说。”

    确实, 情情爱爱, 多少得沾点旖旎的暧昧想法, 尤其这种相隔千里不得见,只能凭空寄相思的。但不进幻境, 似乎也不行,凤怀月拍了拍大侄儿的肩膀,道:“这样,进去之后, 你先将眼睛闭起来。”倘若真是什么小孩子不能看的画面, 我再带你出来。

    彭循:“……”

    玉雕震动,结界时隐时现, 有了方才的经验, 这回众人很轻松就跟了进去。凤怀月在一片风声里将眼睛眯出一条细缝,准备稍有不对立刻就撤。司危单手拖住他的背, 道:“看,不看可惜。”

    凤怀月:“嗯?”

    一旁的彭循也小心翼翼睁开双眼, 迎面狂风如哮, 地面不断震颤摇晃着, 再细细看, 这里原来是一座正飘在半空中的大山。他道:“王屋山?”

    “是。”余回道, “许多年前,你们彭氏的弟子的确经常会去王屋山听学。”彭流自然也在其列,而余回贪图王屋山好风景,每到夏秋相接时,总愿意陪他去凑这份热闹,所以对此时出现在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瓦一屋都熟悉得很。

    幻境中的彭流看起来更像是现在的彭循,少年气十足,穿流云锦踩青云靴,吊儿郎当拎着剑,骑在墙头催促:“喂,天都快黑了,你还上不上来?”

    凤怀月与彭循都以为他是在叫宁不微,毕竟这是人家姑娘的幻境嘛,结果片刻之后,余回的脑袋从墙那头冒了出来。

    众人:“……”

    “你已经三天没去听学了。”余回同样顶着一张嫩得能掐出水的小白脸,犹豫道,“不然今天就不跑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彭流道,“快点,再迟一些,山下那几家酒肆可就都要关了。”

    “这地方的酒有何值得喝,一家比一家淡,老板简直恨不得将整条黄河的水都兑进他们那坛子里。”余回爬上来,“照我看,与其喝酒,不如去坟堆里掏僵尸窝。”

    两人坐在墙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结果,反倒把余回困得呵欠连天,最后干脆拍拍屁股回去睡了,拒绝喝酒也拒绝掏僵尸。彭流绘出一张符咒,隔空打在院中一颗千年银杏树上,果子噼里啪啦如雨,砸得余回哇哩哇啦鬼叫,转身指着他的鼻子骂,彭流哈哈大笑:“那你到底下不下山?”

    “不下不下!”余回连连摆手,转身离开。彭流又冲他的背影丢了颗石头,正欲独自去喝酒,一名少女却从厢房中走了出来,她手中拿着扫把,穿一身布衣,看起来像个打杂的小丫头,梳了一个古怪发型,乱糟糟的,又裹着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

    这丫头年纪不大,性格也软,面对一片狼藉的院子,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从角落里默默开始扫。风吹得满地枯叶乱滚,也吹得她头巾飞起,露出一张生有大片红痣的脸。

    彭流揭下突兀盖在自己脸上的头巾,举在手里:“姑娘,你东西掉了。”

    小丫头低着头快速扫地,并不看他,只道:“公子随手扔过来便是。”

    彭流没有扔,而是亲自给她拿了过去,又侧过头多事地去打量,评价:“这胎记又不难看,像朵桃花似的,你拼命遮什么?”

    幻境中站着的一行人:啧。

    彭流并没有在院中多做停留,还完头巾之后,便转身扬长而去。数百年后的宁不微透过幻境,看着数百年前的自己回到房中,打开镜子,再用指尖仔细摩挲过脸上那丑陋凹凸的疤痕。

    凤怀月道:“怪不得木兰岛上处处都是桃花。”原来是在情窦初开时遇过这么一个人,有过这么一段事。

    彭流当年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余回,因为他压根就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余回在记忆里搜刮半天,也没能想起什么惊天后续,左不过是狐朋狗友再度喝得酩酊大醉溜回来,运气好就瞒天过海继续听学,运气不好,就先挨顿鞭子再继续听学。

    凤怀月问:“只有这么一段吗?”

    “不应该。”余回道,“在宁岛主的画里,画的可不是眼下这吊儿郎当的少年模样。”

    成年后的彭流性格要稳重许多,成日里穿着那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象征彭氏家主地位的流光大袍,端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冷酷姿态,四处走动,将家中子侄训斥成一群缩脖子鹌鹑——若非今日亲眼得见,彭循一直以为自家叔叔从出生起就屁股粘在学堂板凳上。

    司危道:“那就说明他们后来又见过面。”

    宁不微身世成谜,无人能说清她的来历,更不会把她和王屋山扫地的小丫鬟联系在一起。余回道:“王屋山没多久就为妖邪所祸,万物尽焚,她应该是在那时出的海。”

    彭循问:“我叔叔从未提起过这么一个人吗?”

    余回答曰,从来没有。但没提起过,不代表没有见过,也有可能是见完之后,觉得压根没必要提。这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说不通,但放在彭流身上却合理得很,因为他那个人是货真价实地毫无鉴赏能力,见美人如见众生,即便当初被余回拉进月川谷,也只是觉得酒很不错。

    余回:“只有酒?”

    彭流:“啊,不然呢?”

    幻境外忽然传来一阵又一阵清脆悦耳的银铃声,声响有些急切,像是在传递某种讯息。宁不微挥手打碎幻象,脚步匆匆地朝着结界外走去。一名紫衣侍女正守在结界外,见到岛主出来,匆忙上前禀道:“阴海都那头又来了人。”

    宁不微面露不悦:“他们还来做什么?”

    侍女道:“来送礼,好大一个金丝楠木箱子,既不肯带走,也不肯放下,几个人就那么抬着,说礼物珍贵,一定要岛主亲自验看。岛主若不去看,他们恐又要……还是去看看吧。”

    宁不微冷笑一声:“走。”

    一只木鸟正停在林中,载着她腾空而起,飞向巨林深处。不像修真界中最常见的那些木鸟,它大半身躯是由铁甲铸成,因此飞翔的速度并不快,翅膀一下又一下地上下挥舞着,关节重重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负责驾驶木鸟的车夫奇怪道:“前几日才刚上过油,怎么这么快就又发涩了?”

    “许是哪里又卡住了吧。”侍女道,“没事,慢慢飞,不必着急,让那些家伙再多等等。”

    车夫答应一声,索性将机关完全松开,木鸟前进的速度便越发缓慢。宁不微皱眉,不懂它今日为何总要往后倒,回头去看,却只有一片茫茫的风。

    “咯吱,咯吱。”

    飞得半死不活。

    彭循抬起屁股:“不然我还是御剑跟着它吧。”

    “不行。”凤怀月道,“我们只有坐在木鸟上,才是最万无一失的,放心,它能带得动我们。”

    严重超载的木鸟载七人穿过茫茫云海,累得精疲力竭,最后落地时,简直要将地皮生生砸出一个惊天大坑,“砰”!

    院中依旧处处都是桃花,红红粉粉,飘得煞是好看。宁不微一路走到前厅,在那里,果真正有四名男子抬着一口金丝楠木大箱,为首一人行礼道:“宁岛主,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这回又是送我什么?”宁不微坐在椅上,“血淋淋的鲛人,还是那些被剥去了皮的禽鸟?”

    “都不是。”男人道,“这回的礼物,并非都主准备,而是小都主亲自挑的。”

    司危闻言立刻微微侧头,瞥了眼身边人,结果凤怀月也正在和他对视,就知道你要看我,你看我做什么?

    司危将头转回去,微微高傲:“嗤。”

    凤怀月:“哼。”

    宁不微道:“我并不认识他。”

    男子吩咐人将木箱放稳:“现在不认识不打紧,往后自然会认识,我家小都主对宁岛主,可是万分仰慕。”

    “仰慕我?”宁不微摇头,“可是我怎么听说,你家小都主初登阴海都,立刻就下令所有商铺都不准再售卖与那位第一美人有关的货物,有胆大包天的不愿听,结果当天下午就丧了命?这一举一动,可不像是心里没人。”

    谎言被拆穿,男人也并不在意,反而笑道:“原来宁岛主对我们阴海都,也并非全然不感兴趣,竟然如此了解。”

    “我确实对你们不感兴趣,但架不住阴海都总想往这木兰岛上塞人。”宁不微道,“东西可以留下,回去代我谢过那位小都主,来人,送客。”

    “宁岛主先别急着赶我们走。”男人拍了拍箱子,“这些东西,恐正是那位越山仙主急需之物,倘若能送至鲁班城中,定能讨得他欢心。”

    此言一出,不仅是宁不微,结界中的几人也是皱眉。彭循心想,我叔叔急需的,从来就只有两件事,一是斩杀千丝茧,二是剿灭阴海都,这哪里是那鬼煞两兄弟能送得的?

    而远在鲁班城的越山仙主本人可能也想不到,自己此生竟还能收到来自阴海都的大礼,他眼下正忙着处理那些被撞得快要爆浆的千丝茧。管家担忧道:“仙主,南山那一批茧壳,像是又要碎了,只怕里头的大妖不日便能闯出。”

    “无人去斩?”

    “有人,还不少,但斩一枚茧壳,少则十天,多则不知要拖到何时,即便有万金为赏,也实在是……”管家道,“况且还有不少修士被大妖所伤,也需要休息,不能立刻就进入下一枚茧壳。”

    彭流吩咐:“拿笔来。”

    管家急忙奉上笔墨,彭流笔走龙蛇,刷刷奋笔疾书——

    斩杀一枚千丝茧,获两万玉币。

    斩杀两枚千丝茧,获五万玉币,及菡萏台大宴一场。

    三枚千丝茧,四枚千丝茧,五六七八枚,皆有不同加赏,包括但不限于“六合山大殿一日游”“金蝉城余府一日游”“月川谷被毁后第一美人神秘新居处一日游”“与瞻明仙主把酒言欢机会一次”“与清江仙主把臂同游机会一次”“三位仙主私库珍宝随心挑”,而当中最令人心动的,是能让大美人根据你的口味精心酿酒,酿好还能亲自陪你喝。

    “抄两千份,全部贴出去!”彭流将纸张胡乱往前一扔,“再放出消息,只要千丝茧斩得够多,再离谱的心愿,本座也会想法替他达成。”

    “是!”管家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十几张雪片般的纸,抱在怀中,赶紧跑出去找人誊抄。彭流把所有能卖的朋友卖了个遍,总算觉得稍微轻松了些,而事实也证明这些加赏的确极为诱人,因为消息刚传出去没多久,原本叫苦连连,号称“我们这儿所有修士都已进入千丝茧”的修真界,就又如雨后春笋般,“蹭蹭”冒出了新的一群人,还个个都斗志昂扬得很,很快就在仙督府门前排起了长龙,可见确实重赏之下必有财迷。

    彭流道:“写,让他们将心愿都写下来,只要能写,本座说到做到。”

    管家很快就收来厚厚一摞纸,有想与清江仙主称兄道弟的,有想与瞻明仙主煮酒论道的,还有人写写涂涂,涂涂写写,在满篇的黑墨疙瘩里显露除了对越山仙主浓浓的仰慕之情,附赠一首狗屁不通的肉麻情诗,朝朝暮暮,爱得要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彭流:“……”男的女的这是!

    当然,凤怀月的名字出现得最多,最矜持含蓄的,是想参加一场由大美人举办的欢宴,而最法外狂徒的,则是直接写明,美得我流泪,美得我心醉,想娶。

    彭流脑门子爆筋,大笔一挥,想点儿别的!

    以及替自家妹妹说亲的,不挑,三位仙主,哪位都行,要么就彭小少爷,宋公子,但凤公子就算了,他太浪荡,总喝酒,又长得比我妹妹还要好看,恐婚后要红杏出墙,醉酒家暴。

    彭流回复,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心细如发,好,那咱们就先不考虑他。

    如此,又送了一批修士进千丝茧,大妖接二连三被斩杀,总算令修真界稍微安稳了些。

    而仙督府内的心愿单,也已经攒了满满五间大房。

    作者有话说:

    其余人回鲁班城后:?.JPG

    第74章

    阴海都的人并没有在前厅打开那金丝楠木大箱, 而是抬着箱子,随宁不微一道去了密室。密室周围结界浮动,这回没法再沾木鸟的光,彭循悄声问道:“我们能闯吗?”

    凤怀月看向司危, 我们能闯吗?

    司危淡淡一句:“能。”

    余回:“哪里能了!”

    司危皱眉:“确实能。”只不过闯完之后, 极有可能被发现而已。因为宁不微这处暗室里也不知藏有什么好东西,简直防成了铜墙铁壁, 旁人擅闯会死, 瞻明仙主擅闯, 铜墙铁壁会死,但确实没法悄无声息地死。

    余回:“那我们岂不是会暴露行踪?”

    司危从鼻子里飘出轻蔑一嗤, 确实,但你就说能不能吧。

    凤怀月换了一种问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吗?”

    司危看向余回。

    余回:“不能。”

    司危:“他说不能。”但我没说,我能。

    余回:“滚。”

    彭循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把这份倨傲转述给宋问,好让他将来也能在大美人面前摆出相同的冷酷迷人姿态, 不过现在还不是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眼见宁不微与阴海都一行人已经快要穿过结界, 司危手指微微翻转,一片薄如蝉翼的符咒小人霎时乘风飞起, 如飞剑穿影, “啪”,牢牢贴在了其中一名抬箱者的小腿上。

    余回不解:“这与你本人大摇大摆闯进去有何区别?”

    司危道:“有区别。”

    你我去闯, 会被发现,但这符咒小人与阴海都阴得一脉相承, 混在这些送礼人中, 堪称破锅配烂盖, 严丝合缝, 再隐蔽不过。

    余回追问:“所以你现在能炼出阴海都同款邪灵?何时学会的这本事, 枯爪城?”

    司危回答:“没有,在枯爪城那三百年,我只想死。”

    余回:“……”

    凤怀月:“……”

    彭循盲目崇拜,不愧是瞻明仙主,能把想死二字说得像是要拉着三界一起死。

    这符咒小人是司危前段时日刚炼的,倒也不必亲自学什么邪术,而是用了从凤怀月身上取出来的那块鬼煞邪骨,原本就是属于阴海都的东西,贴在阴海都来人身上,自然合适得很。余回恍然,又欣慰:“原来你在寻死觅活吃醋之余,竟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理智与谋略。”

    司危目光一瞥,看向凤怀月,怎么不说话,快点夸我。

    凤怀月叉腰:“你又骗人!”

    他曾经试图要过从自己体内取出来的那些灵骨,想看看究竟都是用何物拼凑而成,结果司危面不改色道:“丢了。”

    “丢哪了?”

    “狗窝。”

    凤怀月不信,亲自跑去找,结果还真在脏兮兮的狗窝里翻到了许多同样脏兮兮的骨渣,捡是没法捡的,只有骂他一顿,悻悻作罢。结果现在看来,这人不仅没扔,竟然还找了一堆假的骨头专门堆给自己看?

    被拆穿的司危并不心虚:“嗯。”

    凤怀月:“你再‘嗯’!”

    余回紧急制止:“停!”

    吵架这种事,我可以稍后再亲自给你们排练主持,但眼下宁不微与阴海都众人已经进了密室,再不看,怕是黄花菜都得凉。司危闭上双眼,神魂刚附于那片小纸人之上,恰好就听宁不微说道:“现在总能打开这口箱子了吧?”

    “自然。”男子道,“宁岛主且看好了,这可是我家小都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找到的好东西。”

    厚重箱盖被缓缓开启,符咒小人悄无声息爬到抬箱者肩头,一看,皱眉,外头司危便也一起皱眉,满脸都写着,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宁不微俯身,双手从箱中抱出一只软绵绵的幼兽,通体雪白,看起来既像狐狸,又像波斯猫,两只碧绿眼珠,一条蓬松大尾,额上生有桃花印记,叫起来声音也细细溜溜。这么一个小玩意,卧于美人怀中还算正常,但若把美人换成彭流,看起来就有点脑子有病,修真界大危!

    其余三人看不到密室内的情形,只能观察司危,根据这一脸匪夷所思与嫌弃来看,箱子里应该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稀罕货。

    宁不微用手指捋着幼兽背毛,并未言语,阴海都那人便主动道:“越山仙主曾公开悬赏十万金寻找此兽,但却迟迟无人揭榜,宁岛主理应也知道这件事。”

    “数十万金的悬赏都无人寻得,你们小都主是从哪找到的?”宁不微抬起眼,“本事不小。”

    “修真界没有,不代表阴海都没有,只要价钱开够,别说是越山仙主想要的灵兽,就是越山仙主本人,也……”男人笑了一声,“宁岛主,可还喜欢这件礼物?”

    “好,这礼物我收下。”宁不微将幼兽放进箱内,“若无其他事,你们可以走了。”

    男人躬身行礼,带着人走出密室。司危伸出手,将那只符咒小人收回掌心。余回问道:“是什么?”

    司危道:“一只幼兽,碧瞳白毛。”

    余回与彭循异口同声道:“头上带桃花?”

    凤怀月纳闷:“怎么你们像是都知道?”

    事情发生在大约两百年前,那时彭流前往王屋山一带斩妖,结果在山中就撞到了一只长成这模样的灵兽。修真界最好的驭兽师都出自彭府,他自然而然要跟去看,结果对方却跑得极快,如奔雷闪电,最后别说捕获,就连看也没能仔细看两眼,只记住了碧瞳白毛桃花额。

    彭循问:“可阴海都既然知道这位宁岛主喜欢我的叔叔,为何还要费尽力气地拉拢她?”

    余回道:“不好说,也不好猜。”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修书一封回彭府。司危亲自提笔,结果没写两行,就被凤怀月与余回合力赶走——禁止阴阳怪气!

    写这信时,众人正坐在一处平整而高的屋顶,往下就可看见整座宫殿全貌。夕阳西下,琉璃顶闪闪发光,简直要与远处的海面融为一体,彭循余光瞥见凤怀月像是将什么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于是关心道:“怎么了?”

    凤怀月看了眼正在抢笔的余回与司危,捏起气音道:“我若说了这屋顶好看,他们肯定就要送我。”

    彭循受到震撼,原来大美人的世界居然是这样的吗?

    凤怀月连连摆手:“也不好,也不好。”

    彭循羡慕得要死,不好在哪里。

    阴海都的人并没有多待,送完礼之后,很快就离开了木兰岛。船只在鸦群的环绕下驶向深海,彭循问:“可要跟?”

    “不必。”余回道,“现在还不到登阴海都的时候。”

    众人也没有继续留在木兰岛,而是按照原计划,随杜五月的船队一起再度出港。凤怀月放飞手中木雀,抬头看着它飞向惊雷滚滚云深处,又顺手多送出一道符咒,推得木雀“蹭”往前蹿出一大截,双翅咵咵猛扇,看起来恨不得一日万万里地冲回鲁班城。

    直到目送木雀消失,凤怀月方才准备回船舱,结果转身就见眼前正飘着十几张符咒小人,表情一个比一个阴森,蓝的蓝绿的绿,剪出来的半截舌头在风里上下狂甩。

    “啊啊啊!”

    凤怀月被吓得半死,差点一屁股坐进海里:“你做什么!”

    司危道:“你不是要看那些拆下来的灵骨吗,这些都是,我全炼了。”

    凤怀月半天憋出一句:“……你要炼就炼,为什么不把它们炼好看一点?”

    司危:“懒得找纸。”

    凤怀月:“谁相信啊!”

    这种黄纸小人不都是圆圆脑袋,一剪一摞,大家都用一样的,走在街上也能捡两张,难道还会比你这花花绿绿的奇葩货更难找?

    司危抬手收回那些符咒小人:“哼。”

    凤怀月:你还挺理直气壮!

    船舱中,彭循塞给宋问一个卷轴:“给!”

    他在百忙之中,不忘从集市上给好朋友买一幅宁不微的画像,美是真的美,一眼看去,衣袂飘飘双瞳剪水,是会动的,所以贵也是真的贵,让原本就没有多少零花钱的彭小少爷穷得越发叮当响。

    宋问虽然大手大脚花钱惯了,但翻翻账目,也被木兰岛上的离谱物价深深震惊:“这是木桶还是玉桶?”

    “船只补给就是这么贵,差不多是外头价格的四倍。”彭循道,“但好在只要买东西,他们就会发给每艘商船一枚桃花印。”人人都说只要有桃花印,往后的航程就会变得分外顺利,不过这里的“顺利”究竟是出于心理因素,还是海中邪灵当真会给宁岛主几分面子,暂不好说。

    宋问摸摸下巴:“亦正亦邪黑白通吃,有点意思,他日等解决了这些麻烦事,我定要登岛亲自看看。”

    彭循提醒他,看就看吧,但看完了,你一样只能降辈当大外甥。

    隔壁忽然传来“砰”一声,彭循与宋问双双趴在窗上往外瞄,就见屋门紧闭,而瞻明仙主正站在走廊。

    宋问抬手按住彭循的肩膀。

    彭循神情严肃:“了解,你的机会又来了!”

    宋问最近闲的没事就为美人谱曲,缠绵的有,哀怨的也有,盘腿坐于甲板十指拨弦,琴音一传就是几十里。海深处,一只鲛人也悄悄摇着尾巴跟了上来,将头伸出水面,一直听到了后半夜。

    木雀以最快的速度飞回鲁班城。

    彭流仍在翻看着那些千奇百怪的要求,大致一估算,哪怕瞻明仙主每天都成一回亲,日子也已经排到了明年,由此可见修真界的口味奇诡者属实不少,这很好。彭流囤货居奇,坐地起价,大笔一挥告知众人,现在斩十枚千丝茧确实已经不行了,得二十,或许才能决出高下。

    “仙主。”管家捧着木雀匆匆前来,“是凤公子送来的。”

    彭流急忙起身,接过木雀打开一看,满脸都写着莫名其妙,可见众人先前的推断确实没错,他是真不知道。

    管家当年曾陪彭流一道前往王屋山求学,对那名总要遮住脸的侍女还有点印象,提醒道:“她还给仙主您送过几次鲜果,不过每回都是放在小厨房中,而后便匆忙离开,也不抬头。”

    彭流那阵过得五谷不食,只爱喝酒,压根就不记得什么鲜果,但灵兽他是记得的,当年的王屋山飞雪茫茫,自己亲自去抓一只凶险至极的噬心雪妖,谁知追过三个山弯后,雪妖忽然就没了影子,只剩下一只白毛碧瞳桃花额的小兽,在远处一闪而过。

    彭流回忆道:“我那时怀疑灵兽是雪妖所化。”

    但既没追到,也没悬赏到,后来也就慢慢将此事给忘了,没想到现在竟然会被阴海都拿来做文章。

    管家道:“据清江仙主信中所书,这位木兰岛的岛主对仙主可谓痴心至极。”

    这种事,倘若让数月前的彭流遇到,可能还会面红耳赤一下,现在则不一样,现在的他,已经被迫看了数百数千封情意绵绵的书信,整个人从百思不得其解到不想解,木兰岛的岛主也好,或者是其他什么岛,只要能斩妖,凡事好商量。

    管家:“……”

    彭流:“她若想来,就让她来。”

    数日后,木雀带着回信,轻盈落在凤怀月的掌心。

    齐刷刷六道目光立刻射了过来,余回等不及,更是亲自将脑袋凑来看。彭循迫不及待搓手:“看着总有七八十页,原来我叔叔与那位宁岛主的往事有这——么长?”藏得可真深啊,竟然瞒住了全家,这要是让我娘知道,可不得高兴得笑上三天。

    凤怀月举起食指与大拇指,比出不到一寸的距离:“不,只有这么短。”

    甚至比这还要短,彭流字迹潦草,大笔一挥,没有印象。

    然后剩下的七八十页,都是在说修真界与阴海都。

    彭循:“……”

    宋问道:“听说那位宁岛主最近正在准备一次远行,八成就是要去鲁班城。”

    余回“啧啧”一声,可惜了,这种时候,我们竟然都不在场。

    司危道:“这账记在阴海都头上。”虽然从严格意义来说,倘若没有阴海都巴巴跑去送礼,宁不微也不会离岛,大家照样无戏可看,但不管,就要记账。

    杜五月站在另一艘仓鱼上,远远扔过来一筐果子:“今晚就会有南域商船来收货了,他们给的价钱虽说不高,但也不低,你们可要出掉一些?”

    “考虑考虑。”彭循接住果子,道了声谢。凤怀月道:“这里距离阴海都尚且还有一段距离,南域商船,会与他们有关吗?”

    “不好说。”余回道,“我们手头的货不着急出,不过倒是能跟去看看热闹,据说他们的船,大得能装下一整头鲸。”

    会飞的木兰岛,吞鲸的南域船,自小生活在内陆的彭循此番也算是开了眼界。宋问见他像是极感兴趣,便将自己往日见闻说于他听,在深海当中,船只越大,就越难驾驭,所以那些能吞下巨鲸的船只,掌舵者最年轻也得有个数千岁,他们常年漂在海上,胡子拖得老长,时常会与舵缠在一起。

    “控制一艘船都如此之难,更何况是控制一整座飞岛,她的修为到底是从何而来?”彭循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在打听关于宁不微的事,因为有倾家荡产买美人画像的行径在前,所以倒也无人对他这份好奇起疑心,只当是络腮大汉春心萌动,都配合得很,问什么答什么,但一样没人能说清宁不微的修为是来自哪里。

    只道木兰岛起先是一座到处乱飘的飞岛,没有名字,还飘得很是高低不定,岛上荒无人烟,只有巨木与滚石,轰隆隆的,成日里不是撞了大鸟,就是撞了桅杆。正当众人忍无可忍,准备合力将它拖入海中时,飞岛却突然消失了,而等它下一次再出现,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副繁华模样。

    “浪漫是真浪漫,古怪也是真古怪。”宋问道,“等下次见到那位宁岛主,我们可以亲自去问。”

    彭循戳穿:“说得好像你马上就能到搭上关系一样。”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我叔叔。

    他一拍宋问:“走,干活!”

    晚上南域商船就要来,哪怕只是看热闹,总也不能手里空空。于是两人从舱底搬出一些药草,学旁人标了价,全部整整齐齐摆在了甲板上。

    凤怀月道:“卖出去后,所赚玉币全归你们。”

    彭循心花怒放。

    宋问:“不,我不要。”

    彭循竖起大拇指,好,有原则!那我就勉为其难,替你当这个晚辈!

    他摩拳擦掌,自信满满地准备做成这笔生意,甚至还问杜老板娘学了学讨价还价的手法,结果按照惯例酉时就会来的南域商船直到临近子时,才终于在天海交界处稍微冒出了一点头。

    杜五月从瞭望台上一跃而下,道:“幸好幸好,我还以为阴海都现如今连他们也不放过。”

    成百上千艘仓鱼上纷纷亮起灯火,在平静海面一飘一摇,璀璨极了,显得分外盛世安乐。而南域商船也极有分寸,远远就停了下来,换成八十艘小船驶来,为首的船主笑道:“杜老板娘,别来无恙啊?”

    杜五月回了一礼,也笑道:“我们还当尚老板财大气粗,已经忘了还要来这处海市。”

    “那可不敢。”船主道,“只是前几天收到了宁岛主的书信,说是她那急需一批货,我们只好绕了个弯,先给她送去。”

    杜五月道:“我前阵子听说宁岛主有事,要离开木兰岛一段时间。”

    船主道:“宁岛主是有事要走,否则也不会催我催得那般紧,不过她可离不得木兰岛。”

    杜五月惊愕道:“难道——”

    船主点头:“宁岛主会带着木兰岛一起走,往后商船再想补给,就得去临近的其他岛屿。”

    一语既出,周围一片哗然,凤怀月也吃惊极了,要带着一整座岛飞向鲁班城?

    司危评价:“当成聘礼,也够聘他。”

    余回道:“确实。”

    彭循大受震撼,撼得连生意都没怎么好好做,满脑子都是等会要怎么写家书,将叔叔这惊人行情说于母亲听。

    “小兄弟,喂,小兄弟!”小船上的人在彭循面前摇摇手,“你这一筐,什么价?”

    彭循:“啊?”

    司危:“五万玉币。”

    “五万?够贵的,我总不能做亏本生意。”对方还价,“便宜一点,我全收了。”

    司危道:“五万买了,你转手就能赚八万,这也叫亏本生意?”

    对方听得一笑,道:“原来是个行家,行,那就五万。”

    彭循张开乾坤袋“哗啦啦”地接钱,感觉自己从未如此富裕。男人付完钱后,又问:“舱里还有吗?”

    司危答:“有,但不卖。”

    男人一边指挥人搬货,一边道:“我这价格,已经算是最高了,那边虽说能开出十三万玉币的收货价,但雁过拔毛,层层盘剥,到手也没多少,还得冒着人财两失的风险,可不是那么好赚的,上月才刚刚死了一个货主,惨不忍睹,连块完整皮都没剩下。”

    彭循问:“怎么死的?”

    男人道:“被人从船舱里搜出来了几箱不该有的画像。”

    “谁的画像?”

    “还能是谁。”

    男人继续道:“你们也是,无事尽量少提那个名字。”

    他收完货后,便驾船离开。司危拍拍手站起来,看向身边人。凤怀月其实心情复杂得很,但为了防止对方又开始嗤天嗤地,他还是先发制人站上无理取闹之高地:“你起先也不许人提我的名字。”

    犹记得刚进鲁班城那阵,阿金战战兢兢,恨不能将“瞻明仙主”与“凤公子”这些字眼捏成绣花针粗细,再将嘴捂得严严实实往外绣。对此,司危倒是承认得很爽快,他道:“因为那时候我脑子有病。”

    但现在已经痊愈了,所以全修真界不仅可以提,还可以大提特提。

    凤怀月:“……”

    作者有话说:

    司危:你就说能不能吧.jpg

    第75章

    这一晚的海市生意极好, 绵延无边的灯火随着海浪起伏溢彩流光。司危也带着凤怀月登上了一艘小船,两片由旧灵骨炼成的小纸人正“嘿咻嘿咻”卖力划着,引来周围一片围观,有人高声问:“这个怎么卖?”

    “不卖。”司危道, “不是什么好东西。”

    凤怀月嚷嚷:“你再说一遍!”

    司危抱起手臂, 嘴微微一撇,小纸人立刻开始抡着木浆乱舞, 身体力行地演示了何为“坏东西”, 小船在风浪中剧烈摇摆起来, 凤怀月猝不及防往前一跌,但这回并没有上演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戏码, 他单手握住船舷,用力往下一压!灵力霎时贯穿,“咔嚓”一声,船当中裂开。

    “喂, 小心落海啊!”周围一片惊呼声。

    凤怀月纵身高高跃起。仓鱼上的宋问与彭循听到动静, 也被吓了一跳,还当是两人又起了什么矛盾, 余回却处变不惊摆摆手, 淡定道:“不必紧张,这才哪到哪。”

    当年这两人吵起架来, 可是连六合山大殿都能拆的,眼下毁这区区一艘船, 简直连开胃小菜都算不得。凤怀月御剑穿风, 司危很快就追了上去。两人都做普通商贩打扮, 加之又易了容, 所以飘飘行于海面时, 并没有什么浮天沧海远的仙人美感,看起来就单纯是要撕破脸皮干架。

    “还是去劝劝他们吧。”

    “就是,闹出大动静,别又将什么脏东西引了来。”

    “这一带可万万落不得单。”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余回便假模假样的打发宋问去追,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追到。夜色深沉得像是往整个世界里都注入了黑而粘稠的水,连满月也不能使得四周更加明亮些,海风裹满湿气缠在身上,像是某种滑腻的妖。

    宋问不自觉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什么破地方,连海都如此诡异。

    大雾四起,凤怀月落一处荒僻海岛上,反手就是一剑。司危侧身闪开,顺势将他拎到自己怀里低头亲。凤怀月叽哩哇啦地乱叫,道:“打架呢!”

    司危点头:“好。”

    然后两个人就真的在这座荒岛上打了起来。这是凤怀月第一回正经八百用自己的新剑,只觉剑身被灵气贯穿时,轻得像是一片蝶翼,还是会发光的蝶翼。司危问:“喜欢吗?”

    凤怀月扬起一片海水,噼里啪啦似暴雨倾泻,自己则是转身撒丫子就跑。司危被沾湿了浑身衣袍,但他并不生气,因为总归是要脱。

    凤怀月警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危道:“打够了就过来。”

    凤怀月没打够,但打不赢,同样也被抓了过去。司危逮他如逮小鸡,三百年前的功夫是半点也没荒废。凤怀月还没反应过来,就躲闪不及地被压在了厚厚的棉锦堆里,他扯起脖子叫:“你怎么对着哪张脸都行?”

    司危道:“因为都是你。”

    凤怀月道:“但是我不行,我不能看别人的脸……欸欸。”

    司危将他从衣服堆里剥了出来,顺便也从易容符里剥了出来,白而冷的身体,与同样白而冷的月光。这种幕天席地的放荡之举,两人在三百年前或许常有,但三百年后的凤怀月并不擅长此道,浪大一些就觉得有海妖偷窥,一会又觉得膝盖硌得慌,紧张,又疼,最后还干脆气哭了。司危停下动作,盯着他仔细看,疑惑地问:“你哭什么?”

    凤怀月觉得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我都已经哭了半天,你竟然才想起来问?

    司危道:“因为你在这种时候总爱哭。”但确实不像方才,居然哭得十分发自内心,于是他继续催促:“说。”

    凤怀月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能潦草总结,可能是现在的我道德水平已经有了大幅度提高,干不了这种没脸没皮小年轻的荒唐事,不然你先停……嘶!

    司危咬着他的一点耳垂:“不停。”

    凤怀月:想死。

    最后还是没有停,或者说是过了许久才停。凤怀月抱着膝盖坐在沙滩上,嗓子哑,骂不了人,只能顺手捡石头丢他,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司危答:“海神岛。”

    居然还真的有名字?凤怀月四下看看,依旧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海,不见神。

    司危道:“这里原本是一处荒岛,后来被海妖所占,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放出许多似真似假的流言,便引得来往商船如下饺子一般自投罗网,都想淘金,结果却接二连三送了命,据说那一阵,整片沙滩都是红的。”

    而时至今日,仍有大批惨死冤魂游荡在附近海域中,只要见到落单的商船,就会蜂拥而上。凤怀月回头看向海面,里头似是有棉絮正在飘浮,便随口问:“是他们吗?”

    司危道:“不是,那些深色的只是海草。”他挥指放出数十道符咒,似利箭没入海面,没过多久,海不远处便传来“咕嘟咕嘟”的杂音,白浪激荡,细看,竟是无数湿淋淋的水鬼被金光撵着,正拼了命地朝这边爬。

    司危进一步解释:“这些才是冤魂。”

    凤怀月目瞪口呆:“赶上来做什么,你就不能简单地口头描述一下吗?”

    司危嗤道:“难伺候。”

    凤怀月指着他:“我的名声就是被你这么败坏的!”

    于是两人就又吵了一架,至于满沙滩乱爬的水鬼,则是再度被交给小白。它现在已经很能适应这种脏活累活了,不仅能火不改色地吞噬妖邪,还能顺势将妖邪中的不合群者挑出来,一屁股扬到亲爹面前。

    “咳,咳咳。”对方在沙滩上痛苦地蠕动着。

    凤怀月看着他亮闪闪的鱼尾,诧异道:“鲛人?”

    对方半死不活地躺着,大部分死,小部分活,美丽的脸也被符咒烧出一串燎泡。凤怀月赶忙将他扯回海里泡着,唤了几声仍不见醒。司危道:“他不应该出现在这片海域。”

    “难说,万一是个被水鬼挟持的好鲛人呢。”凤怀月道,“结果惨上加惨被你烧成这样。快过来,我们得先将他带回去。”

    司危强调:“被水鬼挟持,那他反而应该谢我。”

    凤怀月:“现在是该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司危:“是,因为你怪我。”

    凤怀月:“我就怪你。”

    鲛人在昏迷里疼得嗷嗷哭,总算让这酷爱吵架的两个人停了下来,凤怀月停是因为有良知,司危停是因为觉得对方太吵了,他皱眉问:“他的声音为何如此难听?”

    凤怀月道:“谁哭起来能好听?”

    司危言简意赅:“你。”

    凤怀月:“……不要提那种哭!”

    鲛人被挂在一根绳子上拖了回去,一路乘风破浪的,速度忒快,于是整条人狼狈之上再添狼狈,看着甚是血呼刺啦,这恐怖模样将甲板上的余回也吓一跳:“哪儿来的?”

    司危道:“海里捞的。”

    凤怀月:“被他烧的。”

    余回:“……”

    睡眼惺忪的宋问被迫起床,替这倒霉鲛人看诊。彭循没见过几回鲛人,也跑来看热闹,他趁人之睡,用指背轻轻去蹭那滑溜溜的鱼尾,惊叹道:“好漂亮啊。”

    “倘若不漂亮,也不会被阴海都捕猎屠杀。”宋问道,“这还不算多好看,最美的鱼尾,一条就能售出数十万玉币,甚至连腰腹处的硬鳞甲也是抢手货。”

    彭循皱眉道:“那群人还真是什么都买,什么都卖。”

    “这一条也是从阴海都逃出来的。”宋问将鲛人翻过来,指着鱼尾背后的一处缺口,“那些鱼贩子会将他们隐蔽处的鳞片剔掉一片,然后在血肉中插入刻有特殊标记的假鳞,直到伤口再次愈合。”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过。”宋问道,“据传在阴海都,有一口巨大的琉璃大池,飘浮在半空中。鱼贩子们会将各自捕到的鲛人放进去,好吸引围观竞拍者,那些假鳞或许就是为了打个标记,方便买主能在第一时间找到货主。”

    很少有鲛人可以逃出来,逃出来的,就会像眼前这条鲛人一样,将假鳞生生从肉里拔出。

    彭循引了一小股海水,蹲在旁边帮着他浇尾巴,又过一阵,其余商船上的小娃娃们也跑了过来,大家围成一个圈,你一瓢我一瓢地接力来浇,浇得船后来差点都沉了,鲛人也不见醒,尾巴倒是越发漂亮,被阳光晒着,溢彩流光。

    起床后的余回不解道:“怎么还没醒,我当他只被烧伤了一层皮。”

    “是只烧伤了一层皮,但他本身就极为虚弱,应该受过重伤。”宋问回答舅舅,“结果昨晚再一受惊吓,雪上加霜,就越发醒不得。”

    司危:“倒是会讹。”

    若没昨晚那把火,看这情形,估摸顶多再坚持活个十来天,现在却因为脸上一串燎泡,生生给他自己争回了一条命。宋问是不忍心让这大美鱼就这么死掉的,而彭循少年意气,也是满腔热血,小娃娃们更别提,冒着烈日拎着桶,看架势恨不能在船上浇出一片海,他们还从自己的长辈出要来各种灵药,全部堆在船头。

    凤怀月问:“鲛人一族会不会也在附近?”

    司危道:“说不准,他们近年来东躲西藏,行踪极难被掌握,许多鲛村也是废的废,荒的荒。仙督府曾经试图替他们安排一片海域,但愿意住进来者寥寥。”

    “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他们同你一样,受不得半点拘束。”

    余回也道:“所以想要彻底解决问题,最终还是得铲平阴海都。”

    司危赞许地投来一眼,说得不错,继续,本座喜欢听。

    余回:“……我这纯粹是以天下为重!”

    没有要帮你阴阳情敌的意思。

    第76章

    小娃娃们浇水浇得手酸, 凤怀月便唤出一道水咒,一圈一圈地缠住了那条漂亮鱼尾。宋问道:“他的神识看起来已经四分五裂,像是正陷在一潭被狂风搅动的死水中。”

    既窒息,又压抑, 又慌乱无措, 这感觉凤怀月并不陌生,毕竟他在那半死不活的三百年里, 也时常被相同的噩梦缠身。一旁的小娃娃插话道:“可是我爹爹说, 神识倘若长时间散乱, 就会,就会……”

    司危面无表情地接话:“就会死。”

    小娃娃立刻伤心地大哭起来, 引得周围一片小伙伴也跟着扯起嗓子哭,当中有一个声音尤其尖锐的,像是扯起哨子在飙。余回憋着笑,伸出手指按揉太阳穴, 司危则是罕见地露出一点亲切姿态, 摸了摸那个小姑娘的脑袋,称赞:“哭得不错。”

    说的话就没一句我爱听的。凤怀月:“你还是闭嘴吧!”

    大人们听到这头的动静, 也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后来听说是捞上来的鲛人可能活不了, 也惋惜得很,杜五月道:“我这倒有一个法子, 就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彭循站起来:“杜老板娘, 先说来听听。”

    杜五月道:“找一个人进入他的神识, 看看是因何而乱, 或许能找出使他平静的法子, 而只要人能平静下来,就有活下去的可能。”

    司危:“这办法,确实——”

    凤怀月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啪,将“上不得台面”活活堵了回去。

    司危用眼神高傲一哼。

    周围没什么人接话,一片鸦雀无声。神识这东西,能心甘情愿自己打开最好,但若想强入,就得使一点阴邪手段,传出去不好听,倘若被人当成把柄来握,告到仙督府,就更倒霉。还有一点,这鲛人看起来痛苦万分,那与他神识交融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分担这痛苦,或许还有被他一并拉入噩梦深渊的可能,再也醒不来可怎么办?所以说,实在有些冒险。

    宋问自告奋勇:“我来。”

    “小兄弟,你可要三思。”众人纷纷提醒,“这不是个轻松活,也极其损耗身体。”

    彭循一摆手:“哎呀,无妨,你们就让他去吧,拦不住的。”毕竟这个人毕生所愿,就是将全天下所有美人都护在掌中,要让他眼睁睁看着美人死,不如直接给他三刀。

    但其余人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都纳闷还没拦呢,怎么就笃定拦不住了?于是全部朝他看,彭循站直身体,解释道:“因为我这位兄弟,他就是这么顶天立地,热血激昂,视拯救天下万民为己任,正义得很。”

    而正义小宋绘起邪门符咒来,手法那叫一个纯熟,看得余回脑瓜子嗡嗡响,胸口不是很顺畅,这好本事又是什么时候学的,你爹娘知道吗?

    记跪祠堂一次。

    符咒没入鲛人脑中,他登时痛苦地大叫起来,身体剧烈翻滚,差点将船掀翻。杜五月急忙带人控制住船只,回头再看,就见那道符咒正在逐渐显出裂痕,司危道:“就是现在。”

    宋问放出自己的神识,迅速穿过裂痕,与鲛人的神识融二为一。

    “啊!”阴暗的房间里,一口大池里的水已经被染成血色,一条鲛人由铁链拴着,正痛苦地仰天大叫。他满身都是伤痕,而在大池周围,则是站了一圈看客,各个都兴奋的双眼血红。更是有人扯着脖子大喊:“别只鞭他的背,也鞭一鞭他的别处。”

    “别处?别处可是要加大价钱的。”

    “哈哈哈哈,你这话说出来,颜老板可就不好意思不加钱了。”

    “加,我加,不就是钱吗,要多少都有!”

    满满一袋玉币被抛了过来,先是“砰”一声重重砸在鲛人身上,而后又“咚”地掉进了水里。

    “还有没有人要加价?等这条过了,可就找不到更美的了!”

    “加,怎么不加!”

    玉币如雨,打得血池涟漪不绝,鲛人紧紧闭上眼睛,而宋问分担着他这份巨大的痛苦与羞辱,留在船上的身体同样摇摇欲坠。余回问:“如何?”

    宋问咬牙道:“无妨,我能行。”

    凤怀月抬掌按上他的脑顶,寒凉灵气如雪山入血海,宋问的神识总算稍稍稳了一些,他拼全力裹起源源不绝的千重冰雪,如飓风卷向暗室,看客见状惊慌失措四散而逃,而血池中泡着的鲛人也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他醒了!”小娃娃们纷纷鼓掌欢呼。

    宋问松了口气,他撤回神识,虚汗淋漓地朝后一躺,冷不丁的,竟然躺进了凤怀月怀中!一旁站着的彭循啧啧啧啧,刚刚救了一个美人,现在又被另一个美人抱进怀中,这不得飘飘欲仙死。果不其然,宋问在看清接住自己的人是谁后,立刻就坚定地闭上了眼睛,开始表演昏迷。

    凤怀月拍他的脸:“醒醒。”

    宋问:不醒。

    凤怀月叹了口气。

    宋问:如听仙乐耳暂明。

    然后他就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耳边传来杜五月的声音:“都别看了,让一让,让一让。”

    宋问缓缓呼吸,香气沁人心脾,自然不是那种俗艳脂粉香,而是极轻极淡的,如花瓣舒展的新绽雪莲,高雅,高雅至极。他放松四肢,如飘飘在云里,没忍住,脸上还显露出了一些笑容,当说不说,看起来属实有些诡异。

    彭循:“咳!”

    宋问听而不闻。

    彭循弯下腰,几乎要将嘴贴在他的耳朵上:“咳咳咳咳咳咳!”醒醒啊,情圣!

    宋问觉得自己快聋了,他深吸一口气,将头一歪,正准备晕得更加彻底一些,却又觉得……这个胸膛好像稍微有些硬。

    再一细品,臂弯也很结实。

    他犹豫半天,将眼皮小心掀开一条细细缝隙。

    司危居高临下,与他冷冷对视。

    宋问:“咳咳咳咳咳咳咳!”

    差点没将命咳飞。

    另一头,鲛人又重新昏了过去,不过神识已经平稳许多,更像是一场漫长疲惫后的酣睡。小娃娃们依旧排着队给他浇水,浇完了,总要用手去摸一摸那些好看极了的鳞片,还要偷偷用脸去贴一贴。孩子的手是很嫩的,软软的,力气也轻,像一只又一只刚出炉的热乎小馒头,与冰冷坚硬的鱼尾形成鲜明对比。

    鲛人眉头稍微皱起,他厌恶被触摸,本能地想跑,但却又觉得这种触摸与先前种种皆不相同,耳边还有咯咯的笑声,身上也很暖,像是阳光。有阳光,那就不是在刑房,思及此处,他紧绷的身体忽然就放松了些,也有了力气。

    “你醒啦!”一个梳着圆圆发髻的小姑娘凑上来。

    鲛人:“……”

    “他醒了他又醒了!”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鲛人撑着坐起来,四下看看,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我们的船。”彭循从船舱里走了出来。鲛人眯起眼睛打量他,然后就被丑得说不出话,但是又考虑到得给这位疑似救命恩人面子,于是虚弱道:“多谢。”

    彭循浑不知自己眼下这副络腮胡子大胸脯的大侠款易容正在被嫌弃,蹲下后又随手盛了一杯水,浇到鲛人身上,道:“你伤得可不轻,理应和鲛群待在一起。”

    鲛人闭口不语。

    彭循后知后觉,赶忙解释:“我可与阴海都没关系,也不是要套你的话,你不想说就不说。”

    鲛人听到“阴海都”三个字,原本虚弱美丽苍白的脸立刻凶光毕露,露出尖尖两颗牙,激情辱骂:“干他爹的,那群狗货。”

    优雅文明家教森严的彭小少爷:“嘶。”

    小娃娃们也跟着:“干他爹的!”

    彭循:“不要学!”

    他挥手将这群小崽子们赶回各自的船,而鲛人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彭循生怕自己也被迁怒,于是道:“身体要紧,身体要紧,你不如歇会儿再骂,不过能逃出阴海都,你也算是个有本事的。”

    鲛人却道:“我不是自己逃出来的。”

    彭循闻言意外 :“有人帮你?”阴海都里有好人?

    鲛人道:“是,是有人救了我。那时我被困在一口血池中,受尽凌辱,奄奄一息之际,忽然从天而降一名极为年轻好看的修士。他身穿青色布袍,头戴银色素冠,眉如山水,眼似桃花,手握一把白色玉剑,英姿飒爽召来万重冰雪——”

    “停!”彭循越听越耳熟,这不就是宋问本问?

    鲛人斩钉截铁:“总之就是他救了我!”

    彭循:“……不然你再仔细想想呢。”

    鲛人却坚持得很,他神识被破,便将宋问也强行拉进了往事当中,并不能分清虚实,一口咬定就是那位桃花眼的好看修士救了自己,说着说着,脸还红了。彭循抱着救鱼于水火的心态,甩开膀子开始劝,恕我直言,桃花眼的男人大多薄情,万一他一爱就是一千一万个,这可如何使得?

    鲛人:“不可能。”

    彭循:“怎么就不可能了!”

    鲛人甩起尾巴“啪啪啪啪”疯狂打水。

    落汤鸡彭循:“……”这什么鱼!

    余回远远看着,宛如在看凤怀月。先前鲛人昏迷不醒时,只看那张脸还不觉得,现在醒了,一加上脾气,竟立刻就有了八成相似。连司危也道:“与你很像。”

    凤怀月拒不承认,哪里像了,我可不会拍你一脸水。

    司危:“但你会踢我一脸水。”

    余回:“不要告诉我你们调情的细节!”

    凤怀月:“纯打架纯打架。”

    鲛人道:“总之我肯定会找到他。”

    彭循将脸上的水擦干:“那你要去哪里找,阴海都吗?”

    鲛人面露难色,沉默半晌:“干他爹的!”

    第77章

    按照鲛人这骂人速度, 阴海都就算每人都奉献出一个爹,估计也不够被干。余回道:“他身体虚弱,又神识受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实属正常, 等将来养好了, 慢慢就能恢复。”

    凤怀月道:“那我们还是先不要告诉他真相了。”

    因为照目前这架势来看,就算告诉了, 估计对方也不会相信, 还会使他与船上众人产生隔阂。宋问在床上昏沉躺了将近一天, 直到夕阳西沉时才醒,还是被彭循活活摇醒的。

    “醒醒, 情债找上门了!”

    宋问呵欠连连,休要胡言,我向来只与美人行风雅事,谈何欠债。

    彭循将他从床上扛起来, 硬往床边一按, 道:“喏,人家正想你呢。”

    晚霞灼灼, 照得海面也燃起了绵延的火, 使人不自觉就要虚起眼睛,而眼睛一虚, 这世界就会显得不那么真切。

    鲛人垂着溢彩流光的大尾巴,正坐在船头, 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水, 他实在是美丽极了, 看起来比开在江南青石巷道里的那种白色小花还要更加不堪风雨, 再一联想起他在阴海都受过的酷刑, 爱美小宋顿时唏嘘万分,也心痛万分,感同身受道:“他现在定然无助至极。”

    彭循:“那可不一定。”

    宋问:“什么意思,你已经同他聊过了?”

    彭循回答他,聊过,他虽虚弱,但并不无助,压根没提几句阴海都,十句有八句里都是在怀念一位银冠玉剑,孤身救他出魔窟的年轻修士。

    宋问:“……”银冠常见,玉剑罕有,若再加上“年轻”二字,寻便修真界,也只有宋府大公子本子,没错,正是在下。

    彭循纳闷:“你看起来怎么丝毫也不高兴?那可是鲛人欸。”

    宋问道:“其一,所谓为我所救,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他迟早会醒。”

    彭循问:“那其二呢?”

    宋问揽住他的肩膀,其二就很重要了,我还没有看完天下美人。

    其实他在以往游历四海的过程里,也不是没遇到过桃花债,但每一位债主,最后都会被他见一个爱一个的浪荡天性劝退。与一位美人喝一百坛酒,和与一百位美人同喝一坛酒,肯定是后者更快活。

    彭循:“那你为何要缠着我叔……我的意思是,缠着凤公子?”

    宋问颇有诗情地感慨,可能是小时候抓周抓出来的魔怔吧,就好似开在生命里的纯白茉莉花,与满园锦绣总不相同。

    彭循:“我看你这腿迟早要遭打折。”

    杜五月想办法弄来了一口大缸,灌满药水之后,正好能把鲛人泡进去。其余人也是三不五时就要驾船过来看看,且不论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好心,至少大家态度还是很友好的,所以鲛人并没有机会再干任何人的爹,这一日,他趴在缸边问道:“你们不在内海做生意,怎会跑到阴海都的地盘边缘来?”

    “来这里一趟,能顶在内海跑三趟。”宋问回答。他在进入神识时,用的是自己原本那张脸,所以鲛人并没有认出眼前人。凤怀月端了把椅子出来晒太阳,又问:“你呢,谁都知道阴海都危险重重,你又为何不远离?”

    鲛人:“怎么没离,我离了,但他们的狗爪子伸得实在是长。”

    宋问:“……”

    这条鲛人名叫长愿,与其余千千万万条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一直生活在深海里,并且从小就被教育要远离阴海都。长愿道:“谁要去那片海,又脏又黑又臭,离八百里尚且嫌不够。”

    但鲛人不主动靠近,不代表阴海都的捕鱼船不会驶向深海,长愿就是这么被逮走的。他道:“因为我长得有几分像那位第一美人,他们就将我送去了拍卖池。”

    而被送进拍卖池的鲛人,命运往往是最悲惨的,长愿被买主转了三回手,受尽酷刑奄奄一息,而当时他的“主人”为了不让这值钱货砸在自己手里,干脆将他送进了美人楼。

    “那些狗货,是真的脑子有病。”长愿道,“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巨大的金鸟笼子,硬要我往里钻,钻进去后,他们就开始嗷嗷鬼叫着撒钱,又扯着嗓子喊,要把我的鱼尾从中间劈开,装上腿,穿上鞋。”

    所有人都在喝酒,喝醉之后,又一窝蜂地往大缸里跳,争先恐后地要亲手抓“第一美人”,结果被活活淹死不少。当时长愿就待在鸟笼里,看着那些尸体绕着自己飘,飘一会儿,就会被美人楼的龟公用铁钩拖出去。

    凤怀月听得心里发麻,宋问则是在发麻之余,又多了几分对美人的疼惜。但长愿却并不为那段非人岁月而感到悲痛欲绝,更不需要任何人的疼惜,他只是觉得自己倒霉,但倒霉又不是自己的错,所以该痛不欲生的另有其人,干他爹的。

    宋问:“好。”

    长愿不解:“好什么?”

    宋问:“干他爹的!”

    刚刚走出船舱的余回:“……”

    再记跪祠堂一次。

    长愿被关在阴海都的时间不算短,期间又多次辗转,将各路牛鬼蛇神看了个遍,而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主宰者,是不会在意一只玩物的,所以谈话时并不会特意避开他,尤其是美人楼的主人,差不多每天都会对着大缸骂骂咧咧。

    “骂什么?”

    “骂阴海都的都主,也骂阴海都的小都主。”

    鲛人为他赚得钱越多,他就骂得越凶,理由其实也不难猜,因为连假的第一美人都能赚十万金,若换成真的,岂不是更要十倍百倍地去涨?没有赚,就算亏,那老头简直心疼得整夜没法入睡,两个眼袋能一路拖到腮帮子。

    “他的势力大吗?”

    “大,他在阴海都的地位曾经只居于一人之下,现在则是两人。”

    美人楼的老板没有名字,就叫楼老板,据传他对凤怀月万分痴迷,还专门为第一美人空出了整整十五层楼,并且精心布置。但后来溟沉登岛,海边便建起了另一座新的美人楼,凤怀月的名字也成为了禁忌。楼老板因此大受刺激,背地里将溟決与溟沉骂了个遍。

    “他们,他们怎么懂如何炮制美人?”老头尖锐地叫嚷着。

    凤怀月被“炮制”二字恶心得不轻。

    余回道:“那地方,还真是各为各利,这样倒好,狗咬狗,容易掀了自己的窝。”

    长愿将阴海都发生的所有事都记得很清晰,独独忘了自己是如何逃出生天,坚称是被银冠玉剑的年轻修士所救。他还专门要来笔墨,趴在缸边画了一幅画,举在当空细细欣赏。

    “咦,这不就是渔阳城的宋公子。”甲板上的人说。

    “看看看看,嚯,还真是他。”

    “宋公子最近好像也出了海,就是为阴海都一事。”

    都对上了!

    长愿眼前一亮:“真的?”

    “这还能有假。”那人笑道,“你是没去过近海吧,去过一趟就知道,宋大公子宋问,声名赫赫。”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世家公子呗,都那样,都那样。”

    彭循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宋问,你连累我。

    人们总是爱说浪子多过爱说英雄,况且小彭也还没来得及成为英雄,所以宋问在修真界的名气要比他大得多,不过也不是什么好名气就对了,满山满海地追着美人跑,幸亏是占了个好家世与好模样,否则与那采花贼有何区别?

    宋问感慨,世人不懂我。

    晚些时候,司危若有所思:“他这破烂名声,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凤怀月“嗷嗷嗷”地惨叫。

    司危停下手,大惑不解:“怎么这声音?”

    凤怀月趴在被子里:“我想尽量叫得难听一些,免得你又忽然来了兴致。”

    司危评价:“但并不难听,别有几分情趣。”

    凤怀月翻过身:“什么情趣,斩妖的情趣吗?”

    “死在我手里的妖邪,不会有机会发出声音。”司危俯身,“你不懂我,你不爱我。”

    凤怀月:“不要学三百年前的我说话!”

    他现在虽然还是想不起往事,但并不影响判断力,尤其不影响判断司危,而司危对他这本事显然是十分满意的,捏着一点指尖轻轻揉来玩,又道:“最近海底的鲛群似乎有动静。”

    “他们?”凤怀月坐起来一些,“什么动静,阴海都又要围猎?”

    “不好说,他们似乎在谋划着什么事。”司危道,“也有可能是在找你最近天天都要去看的那条鲛人。”

    凤怀月:“这种时候不要胡乱吃醋。”

    司危:“但你确实每一天都要去找他。”

    凤怀月强调:“我找他是为了问阴海都的事。”

    司危斤斤计较:“你还不准我同往。”

    凤怀月道:“那是因为阴海都想抢我者甚,行情实在太好,万一你听完又受点什么刺激。”

    司危扯住他的脸:“无妨,因为我的行情也不差。”

    凤怀月不信,你能有什么行情,阴海都虽然重口味,但并不是你这种重,他们又不是家中缺个爹。

    司危自信道:“是与不是,你明日大可去问上一问。”

    凤怀月:“好。”

    然后在第二天真的跑去问了。

    长愿半天没听明白,什么瞻明仙主,他不是正在枯爪城没日没夜地炼火吗,怎么会与美人楼扯上关系?哦,你们是问有没有人愿意买他,那肯定没有。

    司危居高临下:“真的没有吗?再想。”

    船上还有小女娃,长愿尽量心平气和:“……再想也是没有。”

    司危笃定,说话之前犹豫了,那就是一定有。

    区区肮脏鼠辈,也敢觊觎本座。

    该死。

    第78章

    长愿先遭到阴海都捕猎, 后又被海底恶灵缠身,算起来已经独自漂泊了颇长一段时间,因此对族群动向并不清楚。凤怀月问:“你既能逃出魔窟,为何却不回家?”

    “不知道。”长愿趴在缸沿, 同样满脸疑惑, 好像自己在被那位银冠玉剑的年轻修士救下之后,再一睁眼, 就到了这艘船上。

    于是他突发奇想:“会不会是宋公子本要带我回渔阳城, 结果途中却遇到了海底恶灵, 缠斗之间,双双失散?”

    其余人异口同声:“不可能!”

    长愿纳闷:“为何不可能?”

    彭循道:“渔阳宋氏的大公子, 对付区区几百上千只恶灵,怕是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必花,怎会因为这个而同你失散?”

    长愿笃定:“那或许就是我们吵架了吧,吵架了, 负气出走。”

    宋问伸手扶住额头, 顺便把彭循一脚踹上前。彭小少爷猝不及防,跌跌撞撞, 险些一脑袋扎进缸里, 鲛人受惊:“你做什么!”

    彭循现场劝分:“且不论这吵架是否为真,就算是真的吧, 吵个架就将你撂在海里不管,还险些让恶灵吞了, 这种男人要他作甚?”

    长愿甩起尾巴“啪啪啪”地生气打水, 打得彭循抱头鼠窜, 拒绝再给宋问收拾烂摊子, 你惹来的债, 你自己去收。

    宋问虽然极有这方面的经验,但现在他顶了一张别人的脸,这种经验就不是很好发挥,思前想后,还是得先将长愿的脑子给治好。凤怀月感慨,我们这艘船上真是好多脑子有病的人。

    晚些时候,仙督府的暗线又送来新的消息,余回接住木鸟,从腹中取出一封信函。

    凤怀月问:“是什么?”

    余回道:“鲛人一族有了新的女王。”

    “新的,那旧的呢?”凤怀月坐在甲板上晒晚霞,“前阵子的消息不是还在说,那位被阴海都俘虏的鲛人女王已经逃了回去?她向来德高望重,又有了这苦痛的传奇经历,理应更受爱戴才对。”

    “没提到。”余回道,“只说这位新的鲛人女王手段强硬,看起来是要准备与阴海都对抗。”

    “若真如此,那我们该尽快找到她。”凤怀月问,“新的鲛人女王,叫什么名字?”

    余回道:“眠珑。”

    名字里带了一个“龙”,她也有着与龙一样金色的巨尾,据传能带动数十丈高的巨浪。与绝大多数鲛人都不同,眠珑的五官线条极为凌厉,长眉斜飞入鬓,高鼻薄唇,美得好似一把夺魂剑。

    阳光穿透海面,从浅蓝到深蓝,再到望不见底的墨色。一条鱼被暗流吸向深处,眼看就要被黑渊吞噬,忽然“啪”一下,被一只瘦而细的手握住。鱼受惊地胀大肚子,看起来模样有些滑稽,少女“咯咯咯”地笑起来,坏心眼地想用尖尖的红指甲去戳它,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呵斥:“放开!”

    “唔。”少女松开手。她被吓了一大跳,迅速警觉地转身,眼前却只有无边的黑。

    “谁,谁在那里?”她犹豫而又缓慢地往前游着,几乎是一寸一寸在挪,“说话!”

    “继续往前。”对方命令她,声音低哑而又沧桑,“我就在你的左边。”

    左边?少女看着左边同样黑漆漆的海水:“我不想进去了,你为什么不出来?”

    对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因为这里是一座监牢。”

    海水摇曳着,带动寒铁牢笼也来回摆动,像一架巨大的秋千冲出黑暗。而在牢笼中央,则是躺着一条人鱼,她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年岁,但依然是美丽的,满身伤痕并没有减损她的高贵气质,鱼尾鲜红,如被火点燃的云。

    少女看得瞠目结舌:“你……你这不会是阴海都的捕猎笼吧?”她大大觉得不妙,转身就想跑,对方却道,“这附近没有阴海都的船,你过来,帮我打开这把锁,钥匙就在那块白色的巨石下。”

    “我为什么要——”

    “有酬劳。”

    “……多少?”

    “一箱珍珠。”

    “你长得这么漂亮,可不准说谎,不准骗我这个老实人的。”少女游到笼子边,研究了一下那把锁,“好啦,珍珠呢?”

    “随我来。”鲛人握住她的手,“你也是个漂亮的小水鬼。”

    “呸,我可不是水鬼。”少女道,“我是人!”

    “人?”

    “是啊,是人,虽然我不用呼吸,但我就是人。”

    少女坚持得很。

    “好,你是人,叫什么名字?”

    “红翡,你呢?”

    “我叫大荒。”

    “大荒,大……天呐,你是鲛人族那位失踪的女王?”

    “是,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但我要走了。”红翡果断甩开她的手,“我上辈子,呸,这辈子,这辈子就是在大人物身上吃的亏,才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所以一早就发了誓,再也不会招惹你们这类人!”

    “你并没有招惹我,而是在救我。”大荒道,“走吧,先去取你的珍珠,余下的事,我们慢慢再说。”

    “说好了,取完珍珠,就要放我走啊!”

    红翡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一边游一边警告。她也不知道从哪里给自己找了条假的鱼尾套子,穿上之后,挺像那么回事,身姿也灵活极了,原本尸化干瘪的脸,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浸在水里,看着竟然还恢复了几分先前的水灵。

    彭循其实沿路也在打听红翡的下落,但就是打听错了方向,只想着往岸上找,没想到在海底捞。这日,他端着药碗走过来,道:“给,吃药。”

    长愿“咕嘟咕嘟”地喝完,问:“怎么这两天没见着你那朋友?”

    “嗯?”彭循来了兴趣,“怎么,你想见他?”难道还要上演一点点心有灵犀的戏码。

    结果长愿道:“不,我最不想见的就是他。”经常盯着我看,一被发现就立刻挪开视线,一副心虚唏嘘的模样,也不知道在唏嘘个什么劲,显得既脑子有病,又另有所图,还怪迷日眼。

    彭循:“……他出海了。”

    出海去寻找鲛群。杜五月的门路很广,再加上她的女儿也一直嚷嚷着,要让漂亮的鲛人哥哥快些回家,所以她也找了不少人帮忙。

    凤怀月举着千里镜问:“那些船又是什么,也是新的商队吗?”

    “是黑色的船吗?”杜五月问,“挂着红色的帆,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只又一只巨大的飞蚂蚁。”

    “是。”

    “那是赌船。”

    “赌船?”

    “既属于阴海都,又不属于阴海都。”

    有一部分正经商人是没胆子登阴海都的,所以赌坊老板们便想出了这个法子,将赌场设在靠近阴海都,却又不属于阴海都的海面上,这样即便被人捅到仙督府,也不怕。

    杜五月所率领的这支船队,是明令禁赌的,否则便会丧失下一次加入的资格。赌坊老板们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并不会靠近,他们的目标是别的商队。待杜五月离开后,凤怀月提议:“我们去船上看看?”

    司危点头:“好。”

    两人并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等到了晚上,方才解下一艘小船,黑灯瞎火地摸了过去。赌船上的人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几道漆黑的影子从海下悄无声息地钻出,“砰”!“砰”!接二连三地挂在了船舷上,呵呵笑着,露出一直裂到耳根后的嘴,和漆黑的牙。

    “客人想要玩点什么?”

    司危丢过去一袋玉币。

    “好,好,当敲门砖是够了。”黑影转过身,大声道:“贵客登船!”

    “黄金万两!”船工们齐刷刷地喊。

    小船被捆在了大船上:“客人,这边请!”

    这里连千丝茧都是金色的,柔软起伏,像美人的怀抱。它温暖地包裹过来,凤怀月觉得眼前骤然变得明亮,再睁眼时,面前已是一片金碧辉煌。

    “他们还真是不含糊。”

    “全凭着这幻境好将新客往岛上引,自然舍得下本钱。”

    司危领着凤怀月踏进千丝茧内的赌场,幻境是假的,钱却是真的,赌客也不少,大多数是商人打扮,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深海妖类,讲究些的会穿衣服,不讲究的,或者输红了眼的,索性袒胸露背大叉腿往那一坐,屁股带着尾巴一起颤。

    凤怀月没赌过,而赌坊最欢迎的就是新手,他被安排在了最好的位置,管家道:“简单得很,只需要选择押大还是押小。”

    了解这一行的人都知道,新客的前两把,定然会赢,赢了才好继续下套。凤怀月的开局果然也顺利万分,没多久面前的玉币就堆成了山。他喜出望外,还要继续下注,司危却道:“见好就收。”

    凤怀月不肯收,还打发道:“你也别在我身边干站着,这儿有这么多的空桌,你也去玩玩。”

    “就是,小兄弟,你也坐下。”赌坊管事热情备至,将司危往椅子上一压,又大包大揽道,“看你也是新手,这样,前三局赢了归你,输了归我们。”

    司危道:“你们?”

    管事“嘿嘿”笑着,凑近他压低声音:“归我们小都主,这是他的船。”

    司危点头:“将这话原封不动,去同他再说一遍。”

    凤怀月莫名其妙,什么话不能你告诉我,非得由这个满嘴黄牙的臭人亲自说?

    然后在听完之后,他一脸无语。司危则是微微抬头,整个人如一只刚啄完敌人的高傲大黑鹅,又颇为恩赐地对管事道:“好,既然输了归你们那位小都主,那我就给他一个面子,先押三千万玉币。”

    将周围一圈人都听得懵了,管事更是怀疑自己聋了:“多,多少?这数额未免也……客人还是重新想想吧。”

    司危问:“怎么,你们小都主付不起?”

    管事并不想在外惹事,毕竟这片区域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还是修真界的地盘,再加上他也确实看不出来眼前这人是想存心惹事,还是脑子有病,于是继续赔笑道:“我们赌坊有规矩,起先三把,最多只能押五百玉币,这样也是为了诸位客人好。”

    司危“嗤”了一声,又看向凤怀月。凤怀月完全不想理他,单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一挥:“继续。”

    管事这回往司危面前也放了五百玉币的筹码,按规矩,新客自然是要赢的。但这回却偏偏邪了门,凤怀月押大,司危押大,结果开出来了个三点。

    赌坊管事也是一愣,他的目光飞速一扫,负责出千的美貌女妖正满脸错愕,不可能啊,失手了?

    凤怀月不高兴:“呀,我怎么输了?”

    司危漫不经心道:“哦,许是这五百玉币太过晦气。”

    凤怀月:“……”

    管事打圆场,客人说笑了,钱是好东西,哪有晦气的,再来,再来。

    第二把也是输。

    司危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管事新送来的,最后五百枚玉币往旁边一推:“算了吧,我还是用自己的钱,讨个吉利,五万。”

    玉币哗啦啦地堆了满桌,管事双眼放光,好家伙,敢情这还傻子是个肥羊?

    “好,好,五万,老板阔气!”

    凤怀月果断放弃,司危用指尖轻轻磕着筛盅,道:“这就不跟了?我看你这庄中首富,也不过如此。”

    “……”闭嘴!

    瞻明仙主的五万玉币,自然是很吉祥如意的,稳赢。管事对此并不意外,因为他原本也是要让客人赢。他一边洗牌,一边试探着搭讪,想要套出两人的来历,又暗搓搓地吹了一番阴海都的赌坊,说是每晚吞吐的钱,怕是要用货轮来载,那才是真的刺激。

    “我们可不想登阴海都。”凤怀月道,“家里还有妻儿老小要养。”

    “我也要养一个人。”司危将筛盅推出去,“没什么优点,只会花钱。”

    凤怀月:那你有种不要养啊!

    “家中有个爱花钱的,才更要多找些赚钱的门路。”管事道,“我的妻子原本也很爱花钱,成日里不是买新衣就是买首饰,但我却赚不了许多钱,于是她就给我戴了绿帽子,跑了。”

    凤怀月:“……”为能拉人上岛,你也属实能豁出去。

    他道:“可我听说阴海都并不是那么好登的。”

    “是不好登,原来两位客人已经打听过了。”管事再度压低声音,“谁让仙督府那头查得严呢,现在又多了个瞻明仙主,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司危表示理解,并且在心里将他册封为“阴海都最会说话第一百灵鸟”,将来本座赐你全尸。

    新晋百灵鸟扯着破锣嗓子:“可要开始下一局?”

    司危颔首,可以。

    开出来,又是大,使本就富裕的家庭锦上添花。

    女妖一边收拾赌桌,一边用不解的眼光看向管事,怎么回事,今天要一直让这两个人赢?

    管事却有别的打算。当司危与凤怀月眼前的玉币多得快要堆积不下时,他终于道:“这个赌坊,可不单单只有一层,二位可想去别处看看?”

    第79章

    管事话音刚落, 旁边赌桌有赌客先来了兴趣,将头伸过来问:“我听说那位第一美人现今也在你们手里?”

    司危冷冷一眼瞥过去,就见对方是一只海妖,长了个鱼头一样的大脑袋, 嘴唇厚而外翻, 说话时也是一股腥臭气。管事见他问,便故作神秘地一笑:“第一美人可不在我这几艘船上。”

    “那他在哪, 阴海都吗?”

    “在与不在, 客人亲自登岛一观便知, 眼见为实。”

    “你这话说的,那我登岛了, 又见不着,岂不是白跑一回?”海妖虽说色迷心窍,却也有点脑子,非得要管事确认第一美人千真万确就在岛上。其余人也跟着起哄, 也有消息灵通, 听到过一星半点风声的,扯起嗓子道:“你们还是别想了, 即便那美人就在岛上, 也是由阴海都两位都主先享用,难道还能这么快就轮到我们?”

    提到这种话题, 众人就都哈哈大笑起来,又道:“不急, 不急, 大人物们总有玩腻的一天。”

    司危丢下筛盅, 并未抬眼, 只是问道:“其余几层都有什么, 美人?”

    “想看美人,也有,不过还有比看美人更刺激的。”管事附在他耳边,看似要传秘音,声调却又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带血的,不带血的,都有,看客人喜欢。”

    司危点头:“好,那就带血。”

    见他这么说,管事也跟着眼睛冒光,伸手一比:“入场券,这个数。”

    “这个数?”人群一片咋舌,“也太贵了,得多刺激才能值回这个价。”

    司危起身向着下一层走,随手往后扔了个钱袋:“有想一起来的,今天我请客。”

    现场静了片刻,而后便是一片鬼哭狼嚎的兴奋狂叫。凤怀月小跑几步追上司危,问他:“你想做什么?”

    司危:“杀人。”

    凤怀月心想,我就知道。

    但杀人归杀人,现在就大张旗鼓地杀,万一打草惊蛇呢?凤怀月提醒道:“阴海都定然知道我们已经出海,万一……”

    司危看他:“继续说,万一什么?”

    凤怀月调整了一下措辞:“万一他们被你这大杀四方的高深修为深深震撼,从此闭岛不出,那我们这一趟岂不是要无功而返。”

    “无妨。”司危一挥手,“即便他们闭岛不出,本座也能将整座阴海都连根拔除。”

    说起来倒是很容易。凤怀月提醒:“但你在鲁班城后山时还在吐血。”

    司危:“我没有。”

    凤怀月:“……”

    真的很难不吵,但也不能现在吵,因为管事已经带着吃白食的赌客们浩浩荡荡跟了上来。司危停下脚步,看着眼前浮动的另一枚千丝茧。

    这里便是赌场的另外一层。凤怀月在踏入时,稍稍闭了闭眼睛,他知道现场或许会很血腥,但当风迎面送来潮湿而又浓厚的铁锈味时,整个人还是有些许作呕。四周墙壁上“啪啪啪啪”,接二连三地亮起灯火,照亮了空荡荡的大殿。

    “地面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血?”

    “有血才够刺激,这……难道是让美人与猛兽搏斗?”

    “搏斗什么,我看直接将美人丢进饿兽群里,使他们蜂拥而上撕扯抢食,那才好看。”

    “好,好,就按这个来!”

    人们七嘴八舌地高声议论着,管事只在旁边听,笑而不语,一脸高深莫测,待到众人稍稍安静下来之后,方才道:“美人斗兽场,只有在阴海都才有,不过诸位请放心,这一层的赌局,也绝对刺激。”

    他按下机关,一个巨大的铁笼从空中缓缓降下,当中坐着一名穿着暴露的美艳女子。她是美丽的,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这份美丽既僵硬又脆弱,她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应当是为了掩盖蜡黄的病容,双腿也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蜷缩着,凤怀月轻声问:“断了?”

    司危道:“残了。”

    其余人也看出了端倪,抱怨道:“我们可是花了大价钱进来的,就为了看这被你们阴海都玩废了的货色?”

    “这赌局,与她的腿无关。”管事道,“况且猎物也不止这一只,诸位就当先练练手。”

    下人奉来数十把长弓,每一把颜色皆不同,如围猎一般,谁先射中猎物,谁就能赢走所有筹码。

    “这算什么,瞎子也能射中。”有人口中说着,手已拉满弓弦,利箭穿破空气,眼看就要射中美人,笼子却忽然飞了起来,“叮”地一声,箭矢打在了笼子上。

    “没意思。”司危面无表情,“我不会射箭。”

    凤怀月:“我也不会。”

    财神爷忽然来了这么一句,管事自然要哄着,而其余赌客正兴奋呢,生怕他就这么走了,急忙道:“无妨,无妨,我们来比试给二位看,保准够刺激!”

    司危道:“也好。”他捡了张金灿灿的大椅子坐下,稍稍一抬下巴,吩咐道,“下注。”

    玉币“哗啦啦”山一样堆上金盘,引得人人眼馋。待众人都准备好之后,管事便下令放出金丝屏障,只将他们与美人笼关在了一处,其余人则坐在屏障之外,如欣赏斗兽一般。

    红衣女子双手抓着牢笼,木然地看着众人,依旧是美丽的,而这份美丽也大大刺激了赌客,有人专门去射她的衣服,有人专门去射她那柔软的胸脯,利箭如急雨,而笼子也飞速地旋转了起来。

    “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女子的衣摆荡出牢笼,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在空中飘着,却又有些顽强,因为竟然没有任何一支箭能射中她。

    司危看了一阵,皱眉道:“就这?”

    管事道:“贵客若想让他们快些射中,那这笼子也能——”

    “不必,越难越好。”司危又往金盘上重重丢下一袋钱,“让他们再卖力些。”

    一声尖锐的“贵客加赏”,使得屏障内的情形越发疯狂,箭矢终于尝到了血的滋味,却不是女子的血,而是赌客的血。

    他惨叫一声,重重跌落在地,脑袋也摔成了八瓢。

    司危大笑:“好,好,有点意思。”

    管事却是脸色一白,这些箭按理来说应当绝对不会伤到赌客,怎么……屏障内的人们没有因为这点变故而停止追逐,他们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拉弓射箭的动作,但箭矢却并未再对准红衣女子,而是开始了彼此射杀。

    “停下,停下!”管事大喊。

    凤怀月也倒吸一口冷气:“你你你这……我们方才要是进去了,现在还得了?”易容后的哨子精虽然声音也变了,但只是从玉哨子变成了木哨子,更难听了点,吵得管家耳膜都要裂。他也顾不上安抚,挥手放出四十九张定身咒,结果下一刻,就变成了四十九簇燃烧着的火。

    “怎么可能?”他不可置信道,“这是小都主亲手所炼。”

    司危提议:“许是量不够呢,你再多放些试试。”

    管事没有上当,因为四十九张能烧,四百九十张也就能烧,而且他眼下已经发现了赌客失控的奥秘,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如同笼中美人的眼睛一样红。

    凤怀月又开始滋儿哇啦地叫:“那居然是一只魅魔,你们怎么回事,胆子也太大了!”

    管事额上渗出冷汗,那的确是一只魅魔,但却是一只早已被玩废了的魅魔,就连眼下的僵硬坐姿,也全靠打入体内的铁钉撑着,怎还会有迷惑人心的本事?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她的确正在操控着所有赌客自相残杀。

    血染红了屏障,又淅淅沥沥往地上流淌。笼子已经不再旋转,魅魔用双手缓缓抓住栏杆,仰头朝这边深深地看了过来。

    司危与她对视。

    魅魔似乎古怪地笑了笑,而后便继续操纵着赌客,“砰砰”接二连三撞向了屏障。

    凤怀月紧张发问:“他们不会出来吧!”

    管事:“不会,这结界是我们小都主——”

    “砰!”

    一名赌客飞出屏障,而他手中的利箭也在同一时间没入了管事的胸膛。

    一颗心脏从后背掉了出来,连了一星半点的皮,还在起伏跳着。

    下人们被这一幕惊得头皮发麻,又被凤怀月一嗓子“快跑”喊回了魂,纷纷向着出口逃去。屏障之内,赌客们的尸体已经堆积成山,侥幸存活的最后一人也并不算赢,因为魅魔忽然从牢笼内伸出手,重重捏住了他的脖子,嘎巴——

    丑陋恐怖的身体垂直下落,插进人山,成为了同样丑陋恐怖的顶。

    魅魔再度看向司危,许久之后,缓缓开口,声音飘得像是风:“多,谢。”

    司危问道:“可还有何心愿未了?”

    魅魔摇了摇头:“只愿尽快了此残生。”

    司危手指微屈,将自己的法力从她身体中抽离。

    凤怀月远远看着女子头颅垂落,心情复杂道:“她也总算是得了解脱。”

    司危道:“我们出不去了。”

    凤怀月:“啊?”

    司危进一步解释:“刚刚出去的那些人,把门锁了。”

    凤怀月跑到出口一看,茧壳那叫一个严丝合缝,这是什么服务态度?

    司危道:“赌场里出了这种事,自然不能外传,所以他们打算让我们也永远留在这里。”

    凤怀月问:“那我们要怎么出去?”

    司危道:“这也是一枚千丝茧,只要能找出大妖,杀了他,这一重世界自然会跟着消失。”

    凤怀月看了看这处大殿,门倒是不少,但门洞里都黑得不见底,实在瘆得慌。

    于是一屁股坐在黄金大椅子上,命令道:“我不想去找,你找个办法,将那大妖引出来,让他自投罗网。”

    司危撇嘴:“蛮不讲理。”

    凤怀月斜睨:“谁让你就好这一口。”

    司危摸了一把他的脑袋:“说得没错。”

    所以你只管蛮,我来理。

    第80章

    千丝茧内的世界, 小可如一粒尘,大可至千万里,想要从中寻出大妖,并不容易。凤怀月道:“除了方才那名魅魔之外, 这里应当还关押着别的奴隶。”

    石壁上有许多凹凸不平的痕迹, 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司危用手指慢慢抚过,幽蓝色的灵焰跳跃着, 将石壁烧出蛛网一般的裂纹, “啪, 啪”,不断发出的细小声响在这一片空而寂静的环境里, 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凤怀月一直盯着半空,等待着下一个铁笼的出现,结果直到所有符文被燃烧殆尽,空中也没有动静, 反倒是从脚下传来了细细密密的声音。

    两人此时正处在大殿二层, 从挑空处往下看去,就见四侧石门正在接二连三地缓缓升高, 车轮声、铁链声以及野兽的闷吼声揉在一起, 空气中的腥臭气也越发浓厚起来。

    十八扇门,十八名美貌女子, 皆被铁链缠缚在野兽背上,她们的眼神空洞而又麻木, 抬头往上看时, 见到围栏处竟然罕见地只站着两名赌客, 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而野兽们却已经习惯性地兴奋了起来, 它们贪婪地转过头去,涎液腥臭,双眼猩红。

    然后下一刻,这些凶残的畜生就被飞箭贯穿了脑髓。

    红白色的浓稠液体从眼眶里喷溅而出,巨兽接二连三重重倒地,凤怀月手中握着长弓,看着同样在地上挣扎的女子们,心悸道:“她们的腿也已经断了。”

    司危道:“她们早就该死。”

    话虽残忍,但也属实。这些美人与先前那笼中魅魔一样,全部都是被阴海都榨干之后的“废渣”,身心俱毁,却偏偏还留有一张漂亮脸蛋,所以连死都成了奢望。她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留有长钉与符咒,站起来时,全身的关节都在响。

    幽蓝色的火焰将所有人的面容也镀上薄薄一层蓝,看起来尤为恐怖,凤怀月问:“你要操控她们?”

    “这不叫操控。”司危右手微抬,“我只是让她们重新站起来一回。”

    站起来,就能去做想做的事。艳丽的红衣拂过野兽的躯体,然后在地上拖出深浅不一的血痕,她们集体朝着同一扇门走去,不多时,门洞深处便传来了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啊!”

    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头已经发现了正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女奴们,他惊恐地张大了嘴,想逃走,却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一个膝盖与手肘都被钉在椅上的人,是不可能站起来的,所以哪怕心底有再多恐惧,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被精心涂抹上蔻丹的纤纤玉手,如利刃一般朝自己的脸上抓来。

    “不,不要!”他扯出嘶哑的破音,胸口剧烈起伏。

    女奴们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然而老头的恐惧并没有因此消退,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正站在不远处的另外两个人。当一个人、或者当一个妖死到临头时,他的预感往往是很准的。他震惊地问:“你们是谁,你们怎会,怎会闯进来?”

    凤怀月看着他身上裸露的生锈长钉,摇头道:“我早就听说阴海都的人口味甚重,没想到连阴海都的茧都与别处不同。旁的大妖至少还知道替他自己织出一片奢靡乐土,你倒别致,在自己的幻境中,还不忘让身上长锈。”

    “不是我,不是我,是他们,是阴海都的那些人。”老头梗着脖子,“我经营了整整一辈子的赌坊。”

    年轻时风光无限,做梦都在想要如何将赌坊开到修真界,并为此绘出了一张又一张的长画卷,年老之后,却被子孙强行送入无根巨塔,活活炼制成妖,永世封进了千丝茧中。

    老头道:“然后我就当真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完美赌场,一块砖,一片瓦,都依我所愿。”

    所以他忘却痛苦,完完全全沉浸在了这份虚假的满足里,想让谁赢,谁就能赢,想让谁死,谁就会死。

    凤怀月问:“将你炼制成妖的人是谁?”

    老头道:“是都主,只有都主才有这本事。”

    “确定?”司危漫不经心地提醒,“那张脸,可是由两人共用。”

    老头坚持:“那个时候,阴海都还只有一名都主。”

    司危不悦:“所以你对溟沉一无所知。”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什么继续审问的价值,他转身朝外走去,顺便抬掌微微往下一按,女奴们再度活动起来,凤怀月还欲再问什么,老头的眼珠子已经快被活活抠了出来,那些他最爱的、精心设计出的曼妙红裙,很快就重重叠叠地淹没了他。

    凤怀月紧走几步追上前:“说好的我来蛮,你来理呢?”

    司危坚持:“我理了。”

    你理在哪里!凤怀月扯住他的衣袖,被眼下这一重正在不断晃动的世界颠得站立不稳,在老头被女奴撕扯成碎片之后,幻境也随之消失。两人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里,凤怀月问:“下一步呢,要走,还是要留下继续打探?”

    司危:“这是那只鬼煞的船。”

    凤怀月:“知道了知道了。”

    大可不必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这艘船上的千丝茧不算少,四处都有光影浮动。阴海都是不会养废人的,年迈的赌场主人,残废的奴隶,都能被改造成新的敛财工具。司危道:“我需要这艘船。”

    但却并不需要许多船上的人。小白是不想干这活的,但凑巧的是,凤怀月也不想干,于是司危扯起灵焰往外一丢,整艘船便都变成了白色,远看时,八成会以为是积了满船的雪,只有离近才会发现,那是满船的火。

    凤怀月问:“你不会是想借这艘船去阴海都吧?”

    司危冷冷一嗤,倨傲表示,我想去那破岛,还需要借船?

    凤怀月反驳:“怎么就不需要借了,难道他们还会专程来接你不成。”

    司危慷慨表示:“你大可一试。”试完就会知道,本座在那座岛上,究竟有多受欢迎。

    凤怀月诚心请教,你这个脑子究竟是三百年前就长这样,还是三百年后才出现的新症状?所有人都在等着杀你这件事它真的不叫“受欢迎”。

    司危:“爱慕本座者甚多。”

    凤怀月:“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两人就这么抢了阴海都的一艘赌船,司危在船上套了一重结界,将之伪装成普通小舟模样,一路招摇过市地开回了商队当中。

    杜五月站在甲板上远远看到,顿时松了口气,余回趁势道:“你看,我就说吧,他们绝对不可能是去赌船上,现在杜老板娘眼见为实,总该信我。”

    “俆老板见谅,不是我多疑,实在是在跑船这些年里,见过太多因赌博而家破人亡的惨例。”杜五月道,“回来就好,对了,鲛群那头怎么样,可有消息传回?我们手头的货马上就要出完了,到时候,总不能带着缸里那条一起返程。”

    “暂无消息。”余回道,“鲛群本就难寻,最近又换了一名新的女王,戒备恐会越发严密。”

    甲板上,长愿道:“难听。”

    彭循将手中古琴一扔:“不弹了!”

    长愿继续用尾巴拍着水:“不是我梦里的声音!”

    彭循无语:“你还能不能讲点道理?”

    长愿问他:“难道你们这艘船上就没有第二个会弹琴的人吗?”

    彭循道:“有啊,还有很多,但愿意给你弹的只有我。”我也不是自愿的,而是被狐朋狗友所迫。宋问打探消息归打探消息,临走前该托付的还是要托付仔细,彭循当时听得匪夷所思:“要点脸,你和人家又没什么关系,至于像舍不得媳妇一般千叮咛万嘱咐?”

    宋问摇头,粗鄙,不懂怜香惜玉。

    彭循就这么承担起了照顾这条美鱼的任务,并且总结出经验,越好看的,越难伺候,狐朋狗友也好,叔叔也好,或者是瞻明仙主,清江仙主,都是天字一号忍人!

    凤怀月登上船气呼呼地与他擦肩而过。

    彭循:“你看看,你看看!”

    余回经验丰富,揣起手问:“说吧,又怎么了?”

    司危不满道:“我只是提醒他,这艘赌船归那只鬼煞所有。”

    “提醒了几回?”

    “三百多。”

    余回:开回来一共才需要几天,念咒也没你嘴皮子这利索!

    司危问:“鲛群可有消息?”

    “有。”余回道,“这是早上刚收到的。”

    司危从他手中接过木鸟,是宋问所书,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大致是说自己已经摸到鲛群边缘,并且打听到了两件事,第一件,鲛人族伤重的旧女王大荒,在养病期间离奇失踪了,不知去向,新女王因此大为震怒。第二件,长愿是整个鲛群的叛徒。

    “但具体是怎么叛的,目前尚不知晓,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余回道,“估计还要再探上一探。”

    叛徒?司危摇头:“不像。”

    “确实不像,所以我并未将这件事告知其余人,不过杜老板娘也派了人在替长愿寻家,不知道会不会听到相同的传闻。”余回道,“且再看看吧。”

    “好。”司危将手中的钥匙丢给他,“这艘船交给你,底舱监牢里还关着三名水手,尚且留有一口气,或许能再多问出一些事情。”

    余回问:“那你呢?先说好,这是船,并不是六合山大殿。”

    司危理了理衣襟:“我去道歉。”

    余回怀疑自己聋了:“你去什么?”

    司危进一步解释,道歉,往后阿鸾负责刁蛮,而我负责讲理。

    余回深深震撼,好离谱的分工,我以为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知道该是他负责刁蛮,而你负责更刁蛮。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