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王文涛离开后,王子逾二人也慢慢往回走。
入了十一月,天色黑得越来越早,傍晚的天空灰蒙蒙的,书院里寂寞又冷清,只有零星几个人还在外面逗留。
一路走到后院里,王子服的寝舍在东边,而王子逾则恰好住在西边。两人不再同路,王子逾和王子服道别之后,刚走了两步就感觉到脚下踩到了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王子逾低头将它捡起来,原来是一把扇子。
这扇子做工精美,红木扇骨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并镶有螺铀,扇面上画着松、竹、梅岁寒三友图,还附了一首诗:
“何者称三友,岁寒松竹梅。
冷香和碧色,风鸳不能摧。”1
左下角的落款是“碧竹”,字迹娟秀工整,应该是一名女子所写。
王子逾将它拿在眼前仔细端详,总觉得这扇子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王文涛的!
王子逾一拍脑袋,恍然想起了王文涛平日里总拿着这把扇子,大冬天的都要拿出来摇几下以示风流,肯定是王文涛刚才回房的时候弄掉了。
看王文涛平时对这把扇子爱不释手的样子,应该是对他有特殊意义的重要物品。王子逾犹豫了一下,虽然自己非常讨厌王文涛,但是捡到人家的东西还是顺手还回去比较好。
于是拿了扇子闲庭信步地往西边走。
单人间本来就是少数,西边只有五间,又只住了王文涛和王子逾,其余房间全都空着。王文涛住在最里面的一间,此刻他房间里灯火明亮,温暖的烛光透过窗子洒在外面的地砖上,显得一派温馨。
王子逾有些不自在地顿了顿,担心王文涛发疯闹得大家都难堪。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算了,悄悄给他放在门口就好了,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会来。
刚轻声慢步地走到门外,王子逾就听见里面有咀嚼的声音,或者说是啃噬的声音,不像正常人吃东西的动静。
这个王文涛,难道是在家这几天没吃过饭吗?跟饿死鬼投胎似的,王子逾心道。
弯下身正要将扇子放在地上,却发现有门缝在往外渗着什么液体,夹杂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臊味道,有些像血腥气。
王子逾手上动作一顿,一种未知的恐慌渐渐涌上心头。
强压下这种恐慌,王子逾屏住呼吸,不声不响地起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窗户纸捅出一个铜钱般大小的孔洞来,一只眼睛贴在上面向屋内看去。
只见一个绿色的狞鬼正张着血盆大口,用它锋利的牙齿啃噬着手上的一团模糊血肉,那团东西所剩无几,它直接全部送进了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咀嚼声。
吃完那团血淋淋的东西,它转身拿起床上的那张老妪人皮,又打开墙边的柜子,将老妪人皮放进去,转而取出另一张人皮。
它爱惜地看着手中的人皮,手上动作轻盈地抚摸着,这一刻,它好像也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狰狞的恶鬼。
随着它的动作,王子逾看见了那张人皮的样子,眉目秾丽,赫然是小曼的相貌。
王子逾被吓得呆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如同擂鼓一般聒噪的心跳声。
是画皮鬼!
王子逾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逃跑,然而腿脚发软,刚迈开腿就踉跄了一下,手上的扇子没拿稳,飞出去砸在地上,发出“铿”的一声清响。
听到这个声音,王子逾眼前一黑,脑海里只有“完了”两个大字滚动播放。
果不其然,画皮鬼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一阵阴风将房门吹开,王子逾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往房间里面拖,他脚下直蹬,却无济于事,直接被拖到了画皮鬼的面前。
房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画皮鬼看着他,王子逾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被吓傻了,竟然从它骇人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温柔。
“你怕我吗?”画皮鬼伸出手,轻柔地摩挲着他王子逾的脸颊,王子逾能够感受到那种滑腻腻的液体在自己脸上晕染开来,还伴着浓重的血腥气往鼻腔里钻。
“咳咳咳……”王子逾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云生哥,你终于来找我了。”画皮鬼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双手捧着他的脸,像是在透过王子逾看另外一个人,“小曼等你等得好苦,你是来带我走的对不对?”
王子逾艰难出声:“我不是……”
“你不是?你又在骗我,你不是他为什么要来找我?”小曼一下子变了神色,咬牙切齿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王子逾的脸都被它捏得变了形,锋利的指甲将皮肤划破,立刻渗出血来。
“我……只是拾金不昧……”
小曼盯着眼前这张白皙精致的面皮,他怎么会不是周云生呢?明明和周云生长着一样的圆眼,还有左颊笑起来若隐若现的酒窝,明明是周云生呀。
不,他不是周云生,周云生的皮肤要黑一些,眉毛要再粗一些,还有鼻梁要宽大一些……
关于这个人好与不好的、尘封已久的记忆,通通随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面孔涌现在了眼前——
“小曼,等我考上举人就来迎娶你。”那个衣衫褴褛但意气风发的少年对她承诺说。
“云生哥,我爹他不会同意的。”
“怕什么,若我有了举人功名,你爹一个屠户是断不会阻拦的!”
画面一转,是满脸横肉的屠户父亲拿着那把杀猪的大砍刀,恶狠狠地威胁她:
“白养你这个赔钱货十七年,现在要你为家里做点事都推三阻四的,要是你弟弟因为你这个贱人娶不上媳妇,老子要你好看!”
于是她坐上了一顶小轿,走过弯弯绕绕的小路,被抬进了富商丁府的侧门。
大腹便便的商人,刻薄善妒的主妇,还有她微如草芥的生命,都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里奇妙地共存。
“你这张脸长得真漂亮,你说若是你不小心破了相,老爷还会不会喜欢你呢?”她感受到冰冷的金钗在自己脸上轻轻滑动,曾经向往的华丽珠翠此刻变成了让她毛骨悚然的武器,直到温热的血液覆上眼睫,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已经毁了。
那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呼奴携婢地消失在了她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她后知后觉的感到了脸上的疼痛,冷风轻轻一吹,就凉到了骨里。
这样也好,没有这张脸就不会再惹祸上身了。
只是不知道,云生哥还会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她跪在冷硬的地砖上,眼前的黏腻越来越重,在这一片猩红之间,一双黑色的布鞋闯了进来。
她缓缓地抬头,努力想看清来人的脸,却先看清递到眼前的一只熟悉的手,指上带着握笔的薄茧。
“小曼,我来找你了。”她听见他说。
失去了美貌,富商也彻底厌弃了她,她却久违地快乐了起来。
周云生还有几个月就要去参加乡试,他家境贫寒,现在是在丁府给小少爷做启蒙的夫子,据说聘金不菲。这些日子她和周云生经常悄悄见面,他说,等攒够了钱,考上了功名就带她离开。
想到未来和他两厢厮守的日子,她心底里忽然生出无限希望来。又想着枕头下积攒的赏赐的金银珠宝,如果都拿去给云生哥,那就可以和他早点离开这个牢笼了。
她满怀期待地将装满所有积蓄的包袱交给了周云生,果然也得到了周云生深情的承诺。
周云生走后,她开始喜滋滋地等待,竟然连丁府的一花一草都变得顺眼起来,在这个寂寥荒芜的方寸小院之中也感到了无尽的光明,似乎马上就要破笼而出,飞向广阔无垠的天空。
然而等啊等啊,等到的不是周云生接她的花轿,而是丁府的棍棒。
富商不知道从哪里知晓了她和周云生的私情,当即暴怒得要将她当场杖毙。那高高在上的主妇不知为何突然发了善心,帮她求情只杖责八十,活与不活全凭运气。
凡犯奸者,需去衣受刑。她被剥去了衣服,袒裼裸裎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情的棍棒将她娇弱的身躯打得皮开肉绽,她羞愤欲死,但想到云生哥还在等自己,硬是撑着一口气捱了下来。
富商见她没死,冷哼一声扬长而去。夫人看着奄奄一息的她,语气中含着怜悯:“你是个命硬的,不要再对男人抱有期盼了。”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她只有云生哥了,不期盼他还能期盼谁呢?
她又来到了丁府的侧门,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坐着小轿被抬进来,而是被裹了一张棉被扔出去。
屠户爹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的她带回了家,她还不知道那个家是等待她的更深的地狱。
“你这个贱货,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屠户重重地甩了她一耳光,她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你还敢瞪老子?你以为你那个奸夫周云生是什么好人吗?实话告诉你,就是他把你介绍给了丁老爷,好凭着这个当上丁府的教书匠,要不然他一个穷酸秀才有什么资格当丁家的先生!
只有你这个蠢货还跟他勾搭在一起,有钱不知道往家里拿。怎么样,他拿了你的钱远走高飞不说,还要告诉丁老爷你是个勾引男人的浪货,将你撇得远远的!”
她浑身颤抖,牵动着身上的每一个伤口都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痛,嘶哑道:“你骗我。”
“这个玩意是他当初跟我商量卖你的信物,你不会认不得吧?”屠户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质地粗糙的玉佩拿到她面前。
这是她用做绣活攒下来的银子买的玉佩,是她送给周云生的定情信物,她怎么会不认得。
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那股一直支撑着她的生气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她瘫在地上,像一只死鱼。
“你除了这张脸什么屁用都没有,现在脸也毁了,周云生都嫌你丑,还要老子花钱给你治病。”
屠户用手指轻轻抚摸那把杀猪的砍刀刀刃,又转而捏着她的下巴,“我们父女一场,实在不想让你受这种折磨,我送你一程,你也快活些。”
这下她真的成为了字面意思上的刀俎下的鱼肉,不做任何的挣扎,只是看见刀光一闪,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死后,屠户害怕杀人的事情暴露,他是个资深的屠夫,可以毫不费劲地将她的脸皮剥去。在那个无尽黑暗的夜里,她的尸体被带出城门,草草埋葬在了十王殿附近的荒郊。
不知道迈过了多少漫长的岁月,在某一个月凉如水的秋夜,她的灵魂悄然苏醒。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