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待众人都落了座安静下来后,面有惭色地开口:“今日叫你们来,一是为了向你们致歉,书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老夫难辞其咎。
尤其是王文涛和王子逾你们二人,无辜遭此劫难,这几日老夫日日提心吊胆,唯恐你们二人出现什么闪失。现在你们二人都能慷慨赴宴,我心里实在是宽慰不少,老夫在这里向你们赔罪了。”
说完双手端起面前的酒杯,起身对着王文涛和王子逾二人,微微躬身。
怎么好让山长这样的长辈敬酒,王子逾连忙站起来,将身子躬得更低:“山长言重了,此事只是意外,所幸有山长您这样苍松傲雪、德高望重的大先生在书院坐镇,我们才得以逃过一劫。学生敬您一杯,愿山长静宁见春,福厚绵长!”
说罢也双手捧起酒杯到唇边,这酒香醇厚,还未入口就感觉有股酸味直往鼻腔里冲,王子逾心一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虽是明显地吹捧,但语气诚恳,看上去无比真心实意。山长听得很是受用,微笑着颔首,嘴里还连连说着不敢当。
王子逾重新落座之后猛灌了一口水,感觉那酒越压越上头,又听得山长说:“这其二嘛,你们或许都已经知晓了,老夫从今以后都不再文渊书院担任山长一职,也知你们很多人也要离开书院另寻前程。
今日踏雪寻梅,称得上是一桩雅事,所以特意邀你们前来,师生同窗一场,就当是最后再一同吟诗引兴,如何?”
吟诗作赋,以文会友是古代文人的生活常态,不管看到什么景色都能信手拈来吟咏一番。可王子逾哪里会自己作诗,就是打油诗也作不出来,不过他现在是病号,可以理直气壮地逃避,免得出糗。
“那么就请大家以今日我这留芳园中的景色为题,赋诗一首罢!”
在座的众书生闻言都左顾右盼,仔细观察园中的景色,有的人直接起身,凑近腊梅一嗅芳香,口中还咂摸着美酒,看起来享受极了。
不多时,山长就拍手提问:“可有谁作好了?直说便是。”
“我作成了!”
没想到第一个作成的人竟然是朱尔旦,他兴高采烈地拈了一朵腊梅,朗声道:“留芳园内多美景……”
众人早就等着看朱尔旦的笑话,面面相觑,听了他这第一句就要发笑。
山长知道朱尔旦文思不通,在书院里一直是嘲笑的对象,但今日他设下宴饮不是想让人来出丑的,于是听了他这狗屁不通的第一句后就连忙打断:“朱尔旦,今日我们便按照座次一一发言吧。
鸿书,你是第一个,应当你先来。”
朱尔旦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应了声好。
按照山长的意思,他恰好是最后一个。
叶鸿书在书院是众所周知的文思敏捷,他站起来清了清嗓子,竟然不是作诗,而是一气呵成念了一篇《梅花赋》,辞藻之华丽、意境之优美、对仗之工整方方面面都堪称佳作。
众人忘了朱尔旦的事,有的凝思默叹,有的跟着他的节奏轻轻击打着碗碟,当他念完最后一个字时,场内赞叹拍掌的声音更是不绝于耳。
王子逾从前只知道众人都说叶鸿书是难得一见文才,今日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叶鸿书的本事,感叹果然是让自己望尘莫及的文曲星。
山长听了也十分满意,不停地欣慰点头,又夸赞道:“鸿书,你的文采又精进了不少,老夫断定明年的乡试你必然榜上有名。”
说来也怪,叶鸿书的课业和文章是出了名的优异,但每次参加乡试都会落榜。因而听了这话,叶鸿书看起来却并不激动,只是淡淡谢过山长。
有了叶鸿书珠玉在前,其他人再怎么卖弄也都是黯淡无光。
轮到王子逾这里,他连忙起身推辞道:“山长,学生身子有些不适,现下头脑发胀,恐怕胡言乱语扰了大家的雅兴,请山长见谅。”
美滋滋,还可以喝水不喝酒了。
他确实是大病初愈,山长也知道他文采并不出色,因此没有难为他。
好不容易轮到朱尔旦时,山长就像忘了他一般,无视他站起来的动作,插科打诨让大家饮酒作乐,又拍了拍手,园门立马进来了几个抱着筝和琵琶的美貌女子。
朱尔旦张了张嘴,约莫是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默默坐下了。
丝竹之声绵绵,众人又推杯换盏喧哗起来,苍颜白发的山长醉醺醺地靠在椅背上,难得地有些失态。
等到酒酣耳热之时,王文涛突然起了个头,要单独敬山长一杯。
众人学着他的样子,都排队端着酒杯敬酒,敬酒词大抵都是感恩山长的教导,祝愿山长回乡之后安享晚年云云。山长端着一杯酒,除了喝了王文涛的第一杯后,一直都未曾再动。
朱尔旦排在最后面,同样说了几句客套话。山长却像有感而发,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朱尔旦,当初老夫念你一片赤诚,所以破例收了你这个没有任何功名在身的学生。
你虽有一颗朴实的赤子之心,却实在没有一颗通窍的玲珑之心,你的前途不在科举一途,不若早作打算做些生意,兴许日子还要好过些。”
山长是肺腑之言,但朱尔旦对科举的执念太深,哪里能说放下就放下呢?所以听了他的劝解也默不作声。山长知道劝不动他,叹了口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了。
王子逾喝饱了一肚子水才终于等到曲终人散,身旁的王子服已经偏偏倒倒不省人事了。王子服身形比他高大,他艰难地扶着王子服往门外走,朱尔旦见他为难的样子也上前帮忙搀着王子服另一边。
“朱尔旦,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王子逾见他神色清明,一点醉意都没有,还有些惊奇。
朱尔旦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说自己的酒量都是这些日子和陆判喝酒练出来的。
出了府邸大门,王子逾和朱尔旦先将王子服送上了马车,他醉得厉害,弄进车里都费了好多力气。
天上又飘起盐粒一样的雪花来,王子逾搓了搓手,感激地对朱尔旦道:“多谢你帮我扶堂哥出来,我看你是步行过来的,现在下雪,不如坐我的马车,送你一程吧。”
朱尔旦真心将王子逾兄弟二人当做朋友,因此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爽快地答应了。
马车上又问了一些关于那天遇鬼的事情,王子逾已经说倦了,麻木地又描述了一遍。
很快就到了朱尔旦家门口,朱尔旦意犹未尽地下车,向王子逾道别。王子逾和他客套了一下,约定下次再聚后就离开了。
看着王子逾的马车远去,朱尔旦才转身推开自家的大门。
因着下雪,梅小青没有出去推车卖豆腐,此刻正在家推着石磨碾黄豆。见朱尔旦冒着风雪回来,她放下了手中的磨棍,迎上去替他掸了掸头发上的雪。
“叫你带把伞出去,你非不听。雪化了水把衣裳打湿到底有什么好?就仗着有我给你洗衣吧。”
语气虽然埋怨,但听不出任何怒气,朱尔旦笑着拉下她的手:“跟着我,辛苦你了。”
梅小青嗔怪地瞪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我就是劳碌命。一身酒气,手还这样冰凉,赶紧进屋坐着吧,我给你烧些热水泡脚。”
朱尔旦回了书房,本来是想要再温习一下《中庸》的,正伸手要取,但又想起今日山长对他说的话,有些挫败地收回了手。
这时,一阵熟悉的风声在耳边响起,朱尔旦回头,果然是朱袍青面的陆判来了。
“陆判大人,您今日怎么白天来了?”
陆判自顾自地在他的椅子上落了座,“自然是有事寻你,你为何面色怏怏不乐啊?”
朱尔旦于是把今日赏梅宴的事情都告诉他,最后叹息道:“人人都说我没有一颗才思敏捷的玲珑之心,也许我真的没有科举入仕的命罢。”
陆判听了他这话却是放声大笑:“真是巧了,你不必担忧,我今日来寻你便是为了给你一颗玲珑心的。”
说着摊开右掌,掌心升起一抹黑烟,随后又出现了一团猩红色的东西,被淡淡的黑烟笼罩着,显得很是诡异。
“这,这是什么?”朱尔旦咽了咽口水,有些惊讶。
“这是一颗慧心呐,它的主人本来是前朝的二品大员周云生,昭远二十七年的二甲进士,又浸淫官场多年,深谙权术之道。有了这颗七巧玲珑心,你何惧不成才发达呢?”
朱尔旦有些犹豫,人的心怎么还能说换就换的呢?再说了——
“昭远二十七年已是九十年前了,他的心怎么还在呢?且若是我换了他的心,他泉下有知,不得安宁可如何是好?”
陆判摇了摇头,毫不在意道:“周云生生前作恶多端,残害了不少人的性命,他死后要在地府受三十年劳役方可投胎。今日恰巧他的仇人去地府找阎罗王讨公道,要求剜去他的心脏,再将他打入畜生道。
我不忍埋没这颗慧心,因此第一个想到了你。本来这颗心也是要扔掉的,拿给你又有什么妨碍呢?再说周云生并无后人,自己又已堕入畜生道,是断断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
听他这样说,朱尔旦虽然有一些心动,但到底还是担心会出什么问题。
“夫君……”
犹豫之间,梅小青端着热水推开了房门。见到陆判后,她怔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陆判左手一挥,“哐当”一声,水盆砸在地上,梅小青也应声倒地。
“小青!”
朱尔旦着急地要跑过去看梅小青,陆判又施了个定身的术法将他定在原地,“女人碍事,你若想吓到她就尽管将她叫醒吧。”
又劝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考上功名吗?若你有了这颗慧心,你的娘子就再也不用辛苦做豆腐了。”
这句话真正地打动了朱尔旦,他立刻感激道:“多谢陆判大人的好意,请大人施法为我换心吧!”
陆判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摸了摸自己火红的络腮胡子,又解了定身术,朱尔旦瞬间失去了意识。陆判将他移到榻上,两指并拢,指尖闪出一道白光,剖开了朱尔旦的胸膛,胸腔里的心脏还规律地跳动着。
左手将那颗心脏挖出来,又翻动右掌,那颗“慧心”立马随着黑烟钻入了朱尔旦的胸膛,连接了血脉之后很快就“砰砰”地跳动起来。
陆判按照同样的动作将朱尔旦胸膛的伤口复原,朱尔旦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已经换好了么?”
“看好了,这就是你的心。”陆判将左手的心脏递到朱尔旦面前,那颗心脏刚从身体里拿出来,还在微弱地颤动着。
朱尔旦神情冷漠地端详着,左看右看,并没有看出来自己这颗愚心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多谢大人恩赐,请大人受学生一拜。往后若有需要学生帮忙的地方,学生一定万死不辞。”
朱尔旦下了榻,伏在地上向陆判行了个大礼,语气也比从前冷静稳重不少。
见他这副疏离恭敬的模样,陆判反而有些愣住了,随即笑道:“朱尔旦,你还真是不一样了。”
说完左手收紧,朱尔旦的那颗“愚心”便瞬间化为一阵青烟,随着陆判一起消失无踪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