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发现

    项宜轩有朋友来「金钟」, 他去朋友包厢坐了会儿,再回来,沈清洛杯中果汁已经喝大半。项宜轩一笑, 喊她名字。

    “清洛。”

    见沈清洛诧异望过来, 项宜轩解释:“哦, 听到孟婧戴振都这么喊, 我可以这样称呼吧?”

    “可以的。”

    沈清洛性子慢热,被不熟的人喊小名, 除了有些尴尬, 没有其他感觉。

    孟婧和戴振热火朝天聊《顶级对决》的幕后花絮,沈清洛默默咬吸管喝饮料。她没有完整看过一期《顶级对决》的节目,只挑挑拣拣孟婧出场的镜头,扫一眼, 然后投票,纯属给室友捧个场。

    项宜轩重新加入后, 跟着听了会儿,转头问果汁喝见底的沈清洛:“你外形条件不错,对上综艺不感兴趣吗?”

    “宜轩, 我问过了, 她不感兴趣,”戴振闻言停下来, 插话道,“清洛想去明市电视台纪录片频道的见习项目。”

    项宜轩点点头, “面对明市所有高校开放的申请项目,我知道那个, 竞争很激烈。”

    戴振朝沈清洛挤眉弄眼:“清洛,你好好和宜轩交流, 他家的储运影视和明市电视台关系不错的。”

    项宜轩:“也还好,这两年暑期档热播剧合作比较多。”

    “你可太谦虚了。”戴振又开一瓶啤酒,“清洛,以后有需要就找宜轩,不要和他客气,他最喜欢帮美女的忙了。”

    孟婧俏皮地开玩笑:“能先帮我的忙吗?我希望节目多剪我的镜头。”

    戴振给她杯子斟满,充满暗示地:“找错人了吧,这个不该问宜轩,该来求我。”

    孟婧朝他举杯子,“行啊,这杯敬你,就当提前感谢你咯。”

    沈清洛觉得自己这趟很多余,孟婧怎么都不像怕落单的模样,不管是聊天,或者男女间稍带暧昧倾向的话题,她都接得游刃有余。

    沈清洛跟孟婧说去下洗手间。

    她一起身离开,戴振抬腕看表,“差不多半小时了。”胳膊肘碰了碰身边人,“宜轩,你上次说喜欢这款,我就帮你到这里。”

    “知道了。”

    孟婧头一回做这种事,虽然没有直接动手下药,但到底是她把沈清洛喊来的,不免忐忑,“戴哥,助兴的药伤身体吗?清洛不会发现吧?”

    “又不是违禁药,给她点刺激而已。”

    「金钟」的洗手间明净宽敞,大理石台面白底灰纹,射灯下莹雅剔透。沈清洛抽一张纸巾擦手,同时抬头看镜中自己。

    与平日无异。

    可是很奇怪,身体有股莫名燥意,怎么也压不下去。她经历过情.事,每回被陆策撩拨起兴趣,身体就不受控制地酥麻燥热,和现在一样,皮肤渴望他强势猛烈的亲吻、触碰、或者其他。

    空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有一根绳,企图绑走她所有的理智和外部知觉,只留原始简单的冲动欲望。

    她不是重欲的人,但身体反应骗不了人,沈清洛反思,难道自己变色了?

    咔嚓,两个年轻女孩手挽手推门进来。

    沈清洛深吸一口气,手背拍了拍脸醒神。

    女孩们不是上厕所,而是进来补妆,站在沈清洛边上,用海绵脸扑抓粉拍脸,旁若无人地聊起天。

    “悠悠,我看「金钟」也不过如此,就装修高级点,酒价比外面翻两倍,专门斩冲头的吧。”

    “来这边消费谁看性价比啊,有钱人乐意当冲头,你管他们呢。”

    “在包厢无聊死了,我等会儿想先走,要不要跟你那朋友讲一声?”

    “再等半小时,我和你一块儿走。对了,回包厢后,杯子里的酒,还有打开过的食物,你都别再碰。”

    “啊?为什么?”

    啪嗒,最边上的女孩合上散粉盖子,“还能为什么,怕你失身。”

    她们走后,沈清洛若有所思地又洗一遍手,然后才回包间。戴振给她的杯子续好了果汁,沈清洛却伸手拿了前面的一罐黑啤。

    孟婧哎呀一声,轻拍了下戴振大腿,“我说过清洛能喝酒,只是不想喝,你还不相信,看见了吧!”

    项宜轩说:“原来你真会喝啊。”

    沈清洛反手看了眼罐身,“这啤酒度数很低。”

    “哟,看来酒量可以,还嫌黑啤度数低呢。”戴振笑着说。

    项宜轩的目光从桌面的果汁杯,移到沈清洛手里的铝制易拉罐,“刚才的橙汁不好喝吗?”

    “有点酸,不喜欢。”

    沈清洛一改先前安静的模样,他们问一句,她不仅回答,还会适当地拓展问题,反问他们。有来有往,看似聊得很熟络。

    戴振瞧沈清洛精神的模样,不禁有些疑惑,频频抬腕看时间。

    “戴哥,你等下有其他安排吗?”沈清洛问。

    “啊,没有,”戴振有些尴尬地放下手,“清洛,我晚点有事和孟婧聊,待会儿宜轩送你回学校吧。”

    沈清洛便看向孟婧。

    孟婧的眼神没有闪躲,接了戴振的话,“清洛,就让他送吧,反正一个学校,大家顺路。”又凑近她咬耳朵,“项宜轩开的是跑车,一百多万呢,比你那辆贵多啦。”

    沈清洛无言以对,又灌下一口酒,黑啤的麦芽味和焦香味在舌尖打转。

    戴振越来越纳闷,沈清洛怎么跟没事人一样,难不成这药对她无效?不可能吧。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沈清洛划开手机,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很惊讶地问,“现在?”

    其余三张脸望向她。

    “我马上过来。”

    孟婧问是谁,沈清洛边收拾包,挂在肩头,随即抱歉地和大家告别,“我男朋友来明市了,我去机场接他。”

    戴振脸色一僵,“你男朋友怎么回事,多大的人了,还要你一个姑娘晚上去接啊?”

    “嗯,还好,现在也不是很晚。”沈清洛起身离开,没给他们挽留的机会,孟婧旋即跟上去,“清洛,清洛。”

    沈清洛立定回头,“还有事情?”

    孟婧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清洛,你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什么的?”说完怕自己此地无银,“你看着脸色不太好。”

    “我没事,可能太累了,你回去吧。”

    沈清洛坐到出租车里,孟婧一直待在台阶边上。沈清洛按下心底的怀疑,还是降下窗户,与孟婧挥手道别。

    “你好,去市六医院。”

    出租车汇入夜间车流,沈清洛再也撑不住,紧皱眉头呼出一口气。司机是个阿姨,闻言顾客要去医院,油门踩飞快。

    中途掰了下反光镜,挑眼看后座:“姑娘,你是不是发热啦?一脑门子的汗。”

    沈清洛咬唇忍受着体内一股接一股的热流,“嗯,我头晕。”

    手机电话又响起,沈清洛点了接听,那头奶奶问:“清洛啊,你刚才让我打你电话干嘛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是不是中途翘聚会?”

    沈清洛攥紧手指,不让声音听着异常,“奶奶,聚会太无聊啦,我想早点回去休息。”

    奶奶不疑有他,“行,年轻人不该熬夜,阿顺早点睡觉。”

    出租车直接开到急诊门口,沈清洛付完钱下车。这个点急诊室熙熙攘攘,大多是腹泻和发热患者。

    导医台的护士问沈清洛,哪里不舒服,帮她挂科室。沈清洛觉得自己浑身燥热,□□上头,但她无法对着医生如实描述症状。

    最后含含糊糊也说肚子不舒服,要求验个血。

    针管扎进静脉抽血,然后等报告,沈清洛经历了人生中极度难熬的半小时。

    在机子上打印报告,她粗略看了眼,没有任何指数异常。

    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她等待报告期间,手机查了查,说助兴药物很难在体内检测出来,只能靠多喝水代谢掉。

    沈清洛没回宿舍,打车去了陆策租的房子。

    药性太强,她的嗓子越来越干。回到家后,卧室空调打到十六度,她洗完澡,没穿衣服躺到床上,那股难耐的欲念变本加厉折磨她。

    沈清洛周遭的氛围向来单纯有爱,前十七年生活在苏州古街,叔叔阿姨都喜欢她,唯一碰壁的,是那个想掀她裙子的恶劣小男孩,最后那人被爷爷狠狠教训一顿,看见沈清洛绕道走。

    十八岁去北城,认识陆策,更是被他惯着保护着,没遇过真正的恶意。

    而现在

    她侧躺着,长发半干,铺在枕头上。拉过被子一角盖住腹部,修长的腿和背脊裸露在外。左右脚脚趾蜷起,下意识互相摩挲,发出皮肤触碰的沙沙声。

    好想见陆策,为什么他不在。

    沈清洛忽然有点委屈。委屈来势汹汹,不讲道理。

    昏暗的卧室,只开了一盏台灯,她拨出陆策电话。

    陆策不知在哪儿,旁边有嘈杂声,沈清洛顾不得那么多,她快被沸腾的情.欲折磨疯了,“陆策”

    “宝贝,怎么了?”陆策换了只手拿手机,“声音很哑,你在睡觉?”

    “没有,没在睡觉,”沈清洛怀里抱着枕头,“我想你了,陆策。”

    陆策嘴角勾勾,“突然打电话说这个,今晚没住宿舍吧,不然要被其他室友听到。”

    “嗯,不在宿舍。”

    旁边有人喊陆策,他应了声,压低嗓音,“宝贝,先睡觉吧,我这里事情还没结束。”

    “不能陪我说会儿话吗?”

    陆策还没回答,又有人喊他名字

    “算了,你先去忙。”沈清洛发觉自己在无理取闹,但是控制不住地抱怨,“异地真的好难受啊,我想你的时候都见不到,你事情结束了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无人回应。

    “喂,喂,陆策?”

    沈清洛抓起手机一看,没电了。

    给手机插上电源,她又一头闷回被子,强迫自己别想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42章 惶恐

    北城到明市, 最后一班飞机晚上九点半。北城打雷下雨,航空管制,航班延误了一小时。

    终于等到登机播报, 起飞升空, 等提到巡航高度, 疲惫不堪的旅客纷纷拉下遮光板闭眼休息, 机舱响起此起彼伏的微弱呼噜声。

    “各位旅客,飞机受到气流影响, 有较为明显的颠簸。请您坐在座位上, 系好安全带,洗手间将暂停使用,谢谢配合。”

    “Dear passengers,”空乘用英文再次播报, “our aircraft is experiencing some turbulence,please return to your seats”

    陆策打开微信界面, 右上角显示无信号,与沈清洛的聊天,停留在电话突然挂断后。

    【陆策:手机没电了吗】

    【陆策:充完给我回电话, 任何时候打都可以, 我能接到】

    【陆策:宝贝?】

    飞机落地明市机场,已经过了零点。滑行阶段, 手机收到信号,陆策连上移动网络刷新聊天框, 沈清洛还没回信息。

    与北城不同,明市无风无雨, 一轮圆月高悬夜幕,冷白雅净。

    陆策揉了揉眉心, 离开廊桥,他没有托运行李,出机场直奔打车点,“师傅,去大学城边上的满庭芳小区。”

    满庭芳11号楼702门口,陆策按了电子锁密码,畅通无阻打开门。

    沈清洛有个不好的习惯,常常忘记挂大门防盗链,陆策提醒多次,沈清洛偶尔记得,大部分时间没当回事。

    夜色深沉,陆策推开卧室门,一股凛冽寒气扑出来。他抬头看空调,一愣。早春三月,沈清洛温度打到16度?!疯了么。

    陆策摸到遥控器,关掉空调。

    床上,沈清洛□□身体,半遮半掩埋在乱蓬蓬的黛蓝缎面床被里,胸前抱着他常睡的枕头。

    她的呼吸很浅,如夜雾般安宁悄然,莹白柔润的皮肤,像海上生明月时铺在水面的一道光。

    陆策没想到会看见如此富有冲击力的画面,呼吸一窒,退去客卧洗澡。

    沈清洛是被热醒的。

    失去空调制冷效果,体内燥意复又升腾,空虚劲无处发泄,恨恨地踢两下被子。

    忽然想起什么,她蹭地坐起身——

    糟糕,还没给陆策回电话!

    先前手机搁静音,陆策发来的信息电话一个没接到。沈清洛怕陆策着急,顾不上时间太晚,直接给他打回去。

    嘟——嘟——

    好诡异,客厅竟然传来陆策的手机铃响,深更半夜,惊吓程度堪比恐怖片。

    陆策洗完澡,只穿一条居家长裤。他拿起桌上响不停的手机,边走边套T恤,一进卧室,就看到沈清洛怔怔地半坐床头,表情懵然彷徨。

    他面无表情坐到床边,“醒了?”

    沈清洛不太确定,这是真的陆策,还是一场春.梦.前.戏。她伸手,试探着轻轻捏一把陆策下颌,有肌肤质感和温度,不像幻境。

    陆策被她无厘头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

    沈清洛尤嫌不够刺激,掌心撑床单,压出泛柔光的褶皱,倾身偏头在陆策嘴唇按下一吻,然后坐回原位。被子随动作滑下几寸,她的肩膀削薄,线条若隐若现。

    迷瞪瞪的模样,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酣畅淋漓的事后。

    似乎终于确认陆策的真实性,沈清洛轻声问:“你怎么把我空调关掉啦?”表情好生无辜,头转来转去找遥控器。

    “沈清洛。”陆策喉结一滚,爬上床。

    论亲密姿势,陆策喜欢面对面看沈清洛的脸,这样最有感觉。其次是对着她的背,程度深,还能满足某种难以言说的占有欲。

    比如现在,按住沈清洛的脊骨,不管做什么,她都跑不掉。

    “陆策,等一下,我膝盖疼。”

    陆策掐着她的腰往回拽,“忍着。”

    药物没代谢完全,沈清洛格外需要陆策的碰触,他情绪亢奋,她就尽力忍耐。忍了几分钟,实在受不住,又拱起肩胛骨向前逃,“疼,还是疼,我腿上的伤没好。”

    陆策这才停下。把沈清洛转过来,检查皮肤乌青。

    刚弄伤时比较吓人,一片紫红色,随时间推移,淤血颜色逐渐转向青黄。

    乌青平日不影响生活,只是遭到重力按压或摩擦过度,还是会疼。

    陆策没说话,换回面对面的姿势,挽起她腿。

    “宝贝,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沈清洛气喘,“手机充电,睡着了,本来想打给你的。”

    和陆策预想的一样。

    “你跟我说觉得异地难受,是什么意思?”

    沈清洛被撞击得没办法思考。

    陆策猛烈地不容抗拒地俯身吻沈清洛。他心里清楚,是他自己害怕。

    隔着网线,语言单薄贫瘠,他怕沈清洛落空太多次,有一天恍然察觉,原来生活中没有陆策,一切不会不同。反正他总是做不到在需要的时刻立即出现。

    陆策无法坦然向喜欢的女孩说出担忧,显得他杞人忧天又软弱。

    于是想在别的方面用力证明。许久,陆策后肩肌肉骤然一紧,埋在她颈间粗哑地喘。

    沈清洛也累,抱住他的脖子,“陆策,说异地难受,只是因为那会儿特别想见你,没别的意思。”

    “决定在一起时,我就知道分隔两地会有许多不便。”她手指插入他的发丝间,“你别总是紧张,我有过心理准备。”

    陆策缓了一会儿退出,朝她笑笑,“好,知道了。”

    沈清洛不得不承认,这比打冷空调的方式舒服多了,重新洗过澡,沾上枕头就犯困。眼皮强撑着,想等陆策忙完一起睡。

    等半天他都不来。

    沈清洛赤脚下床,猫步悄悄走到客厅。茶几摊着几页A4纸,圈圈点点许多标记,陆策看一眼,在笔电文档里打字。

    学院有一场英文辩论演讲,他负责准备讲稿内容,今天要敲定发到组群。

    沈清洛愧疚踌躇地走到沙发边:“陆策,你是不是因为我没接电话才赶来的?对不起,我睡着了,忘记回电。”

    “没接电话只占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我也想见你。”陆策手指离开键盘,圈住她腰肢,“还没来审你,你倒自投罗网。先告诉我,为什么打16度的空调?”

    沈清洛原本打算告诉陆策「金钟」发生的事,可依照陆策对她的关心程度,恐怕一百个放不下心。既然她没证据,也没出大事,就不必让他担忧。

    “睡前觉得热,开完忘记关了。”

    说完,沈清洛扶陆策肩膀,跨坐他身上,手脚八爪鱼一般将人缠住,“你继续写材料,我陪你。”

    陆策瞥一眼怀里硬要他抱的沈清洛,笑了,“让我怎么打字?”

    沈清洛脑袋磕在他肩头,“你可以的。”

    “行,阿顺今天很粘人,”陆策拢紧,和她咬耳朵,“还特别热情。”

    沈清洛无法解释,只能转移话题:“认真写稿,不许说荤话。”

    键盘噼里啪啦的清脆敲击声,犹如助眠的白噪音。陆策写完,按好发送键,偏头喊一句“宝贝”。

    无人回应,沈清洛伏他肩头睡着了。

    “还说陪我呢。”

    陆策声音带着宠溺,单手合上笔记本电脑,托抱起她回卧室-

    禾木「鲸也」103房间,沈清洛向陆策叙述时,省去了疑似被下药的环节。

    “原来是这样认识项宜轩的。”陆策若有所思,“你们之后有再去过「金钟」吗?”

    沈清洛摇头否认,一共在「金钟」见过那两回,况且她后来几乎不回宿舍住,和孟婧也没更多交流。

    陆策一哂,心说项宜轩真无聊,把这样的见面叫一起「玩过几回」。

    “项宜轩为什么知道你酒量好?和他喝过酒?”

    沈清洛一愣,全身炸毛警惕,“陆策,你和项宜轩聊过天?他和你说了什么?”

    陆策不动声色观察沈清洛,她藏不住事,很明显在紧张,好像生怕项宜轩说出关于她的某些秘密。

    “他说”

    沈清洛心跟着提起来。

    兵不厌诈,陆策今天就是要诈她。

    “他说他大学喜欢你,一直追求你,可惜追了很久没追到。”陆策问,“是这样吗?”

    “算是吧,”沈清洛蹙起眉头,肢体却不自觉放松,“我讨厌那个人,不提他了行不行。”

    陆策说行。他的阿顺,真好骗。

    “沈清洛,所以你酒量很好吗?”

    陆策和沈清洛在一起几年,和其他人有相同的先入为主的观念,觉得温温柔柔的沈清洛必定不擅长喝酒。

    “没试过具体能喝多少,”沈清洛说,“但我爷爷奶奶禁止我喝酒的原因之一,是觉得我太能喝,怕我成为酒鬼。”

    陆策:

    事情要追溯到沈清洛小学五年级。爷爷不知哪儿听到的谬论,认为女孩子家也需要培养些酒量,省得日后工作学习被别人一灌就倒受欺负。

    晚餐时避开奶奶,爷爷偷偷把啤酒杯推向沈清洛:“阿顺,筷子沾一点,咪一下试试味道。”

    沈清洛很嫌弃,古街的叔叔阿姨明明不是这么喝啤酒的。她回想大人喝酒方式,模仿他们端起来一口闷,咕咚咕咚。

    爷爷吓得差点心脏病发,抢过她手里杯子。

    “头晕吗?恶心吗?想吐吗?”

    “阿顺,快喝水。”

    啤酒泡沫在舌尖融化,沈清洛回味一下,除了有点甜,没其他感觉。

    爷爷郑重其事在她面前比个“耶”,“阿顺,这是几?”被奶奶一巴掌拍走,“沈州,给小孩喝酒,你吃饱了撑的啊。”

    “哎哟珍雅,你小力点,打疼我了。”

    本来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直到有天,沈州双手抱胸站在冰箱前数数,怎么数都不对,啤酒罐头数量对不上。

    他日夜蹲点,终于蹲到沈清洛这个小贼。只见他小孙女,把啤酒当饮料,打开一罐,悠悠哉哉坐沙发看迪士尼公主动画片。

    那天起,沈家清空房子里所有酒精饮品,并且发布最严禁酒令,主要是针对沈清洛,禁止她靠近任何酒瓶酒罐,闻味道也不行。

    沈州和杨珍雅一度担惊受怕,怕孙女变成个酒鬼。别人家小孩春游,被告诫不准吃糖吃零食,他们家阿顺,得强调不准喝酒。事件走向十分离谱。

    陆策听罢,笑得不能自已。他探身帮沈清洛拿衣服,“穿上,我跟你去喝一杯。”

    “啊?”

    “恋爱时没和你喝过酒,想弥补一下。”陆策说,“况且许怿的吧台藏了很多好酒,不尝尝可惜。”

    第43章 游戏

    夜晚的「鲸也」民宿大厅, 宾客相聚又离开,热闹过后的房间格外空旷安静。

    陆策选了几瓶酒,一字排开在吧台台面, 让沈清洛挑。

    沈清洛不熟悉洋酒, 左右逡巡一遭, 指了瓶造型好看的威士忌。矮宽玻璃瓶, 偏暗的金橙液体,表面贴只十二叉角的银色鹿头标志。

    是产自苏格兰高地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大摩18年。

    “行, 就喝它。”陆策说。

    已经对各项工作上手的新管家万巧,从休息室出来,“陆先生,沈小姐, 来喝酒啊?我给你们拿些柿种和脆片。”

    “阿姨您别忙,我们不在大厅喝。”陆策把威士忌塞沈清洛怀里, 又从柜子取两只玻璃杯,牵沈清洛手离开。

    “陆策,这不是回房间的方向, 我们去哪里?”

    “别急, 马上到了。”

    银白的雪,薄薄的夜, 这个点禾木道路无行人,沈清洛手心被陆策捂热。

    走着走着, 忽然出现眼熟的建筑——

    是许怿的民宿二店,「摇光」。

    「摇光」门口杂乱的木材重新整理过, 在庭院中央堆成整齐的三角小山,新运来的防火涂漆, 一桶一桶垒叠墙沿。

    屋内请人打扫过,尚未通水电,方桌放一盏临时照明的几乎绝迹的旧式煤油灯。

    陆策熟练从口袋翻出打火机,这动作一出,沈清洛纯净清澈的眼睛直勾勾盯他,蕴含无声谴责。

    陆策拇指按在点火开关微顿,朝她意味不明地笑,“又没抽烟,带个打火机也要瞪我?”

    沈清洛垂落眼睫不语,压低手机电筒打光。

    陆策轻笑,咔嚓打出火苗。棉绳灯芯浸湿煤油,一点就燃。

    陆策给这簇小小的脆弱的焰火,罩上细腰大肚的玻璃灯筒,在摇曳的光影中握瓶斟酒,鹿角标志闪动细碎银光。

    “光喝酒多无聊,我们玩游戏吧。”陆策漫不经心道,“还记得天文台帐篷里,说‘我喜欢’的那款游戏吗?这次换玩法,改成以‘我讨厌’开头,怎么样?”

    “三秒,输的人喝酒?”

    “对,”陆策提醒,“大摩度数不低,你可要集中精神。”

    沈清洛被激起好胜心,“谁先来?”

    “上次你先,这次我打头吧。”陆策想了想,“我讨厌早晚高峰堵车的高架。”

    沈清洛:“我讨厌指甲划过金属的声响。”

    陆策:“我讨厌思绪被打断。”

    沈清洛:“我讨厌枯燥重复地讲道理。”

    陆策:“我讨厌给人生设置节点。”

    沈清洛:“我讨厌不得不妥协后的中庸之道。”

    陆策撩起眼皮,话锋突转:“我讨厌蒙在鼓里不被信任。”

    沈清洛心里一咯噔,说不出话,停顿超过三秒。

    陆策像个严格的老师,好整以暇食指敲敲台面:“罚酒。”

    沈清洛牵了牵唇角,愿赌服输灌一口,然后继续:“我讨厌黄梅雨天潮湿闷热。”

    陆策:“我讨厌别人出尔反尔半路离开。”

    沈清洛玩不下去了。

    “再罚。”

    沈清洛一口饮尽杯中的威士忌,“我不太会玩这个游戏,就到这里吧,算你赢行吗。”

    “不行,才喝了一杯,继续吧。”陆策嘴唇弯起弧度,漆黑的眼眸却毫无笑意,“要不你求我,我让让你。”

    沈清洛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惊觉自己赴了场鸿门宴。她生出躲避念头,犹豫之际,桌面手机突然亮起,来电人显示【常祺】,陆知非的前男友。

    陆策瞥一眼,也看见了,表情微微怔住。他对常祺不可能有好态度,声音冷下几分,朝沈清洛:“接啊,怎么不接?”

    常祺这两天不是第一次找她,沈清洛知道他要说什么,有点不想接,随便找理由,“我讨厌半夜接电话。”

    “巧了,”陆策身体放松地靠向椅背,姿势是一种桀骜的势在必得,“我也讨厌有男人半夜给你打电话。”

    沈清洛:

    常祺铁了心想让沈清洛接听,手机屏幕界面明明灭灭,一通接一通。

    沈清洛要么拉黑,要么关机,否则常祺不罢休。

    她有点无奈,最终还是划开接听键,“喂,常祺。”

    常祺声音有点急。

    “清洛,真的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目前在肯尼迪机场,十几个小时后落地北城,我实在没办法联系到知非,她不接我电话,你帮帮我行吗?”

    “常祺,我帮不了你,别再打给我了,知非姐姐要结婚了。”

    常祺那端沉默好久,沈清洛听到沙沙的英文登机播报提示。

    常祺语气低落,似在自嘲,“我知道她要结婚,只是想见一面,起码当面送祝福。”

    陆策听得清楚,冷哼一声,从沈清洛手里拿走电话,“陆知非没空,不见你,别白飞一趟,好好留在纽约吧。”

    常祺一愣,“陆策?你和清洛在一起?”

    “关你什么事。”

    啪,直接挂断电话。

    “陆策,”沈清洛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要跟知非姐姐说一声吗?”

    “没必要,她和现在的未婚夫感情很好。”

    “可是”

    “没有可是,常祺自己选的。陆知非敢为他绝食对抗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他呢,扛不住压力就跑,是个男人?这种人有再见的必要?”

    沈清洛心里一抽,“也许他有难言之隐。”

    陆策谈到常祺就来气,“难言之隐?不就是他爸诈骗欠钱那些破事儿么,他就这点胆量出息?陆知非第一次带他回家,外公外婆就把常祺三代查了个底朝天。”

    沈清洛被噎到,“可常祺爸爸的债主都找上知非姐姐了,让他怎么有胆量?”

    她幽声地,“我讨厌用轻飘飘的语气替别人勇敢。”

    陆策反唇相讥,“我讨厌有人在感情里当懦夫,配不上别人的喜欢。”

    沈清洛听到“配不上别人的喜欢”,嘴唇一动,眼泪不受控制掉了下来。

    陆策本意是骂常祺,却不想把眼前的宝贝得罪了,他有点无措。

    沈清洛一哭他就心慌,顾不得争执常祺的事,走到她跟前,把人按在腰腹上抱住,千言万语先说一句,“对不起,不要哭。”

    陆策其实没明白自己错在哪,毕竟常祺就该骂。

    沈清洛哭个不停,陆策难受得要死。把椅子拉过来,坐下,膝盖碰到她的。

    强硬地捧起她脸,泪眼婆娑,湿答答的眼睫一簇一簇,好不可怜。

    沈清洛的表情很容易看透,热恋时,陆策每当看到她笑,嘴角不自觉跟着咧起。看到她哭,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抓牢,呼吸都难受。

    他太怕看到沈清洛掉眼泪了。她抽噎愈狠,他的心愈疼。

    陆策一遍遍吻沈清洛潮湿的眼睛,根本没有效果。陆策没办法了,轻叹一声,跟她认错,“哪句话惹你不开心,我重说一次行吗?”

    沈清洛颤抖着肩膀小幅度摇头。

    真的不太好哄,陆策掌心抚她后脑勺,与她额头相抵,“宝贝,别哭了。”

    煤油灯的昏芒,像旧时人家在屋头缝纫做工的光线,一声“宝贝”,沈清洛终于抬头,从无声隐忍地流泪,呜咽哭出响声。

    压抑太久的情绪,泄开一道口子,倾闸而出。

    沈清洛手臂环住他,“陆策,我和他一样的。”

    陆策没听清,偏头吻她发丝,“什么?”

    “我是说,”沈清洛鼻尖嗅到陆策颈项独属于他的荷尔蒙味,声音破碎细微,“我和常祺一样,都很懦弱,他不敢对知非姐姐坦白他父亲,我也从不敢跟你说沈柏乌。”

    陆策分开一些,“听我说,你别哭听我说,我没经你同意做了调查,沈柏乌出轨了项百灵是吗?”

    沈清洛濛濛的双眸诧异望他。

    “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他是他,你是你”

    “不是的,不止这样,”沈清洛哭着摇头,“沈柏乌还有别的事情。”-

    如果把冬天排序,沈清洛最不喜欢的,是大二那年的冬天。

    奶奶的肺病,彻底被医生宣布死刑。彼时奶□□脑神智尚且清晰,意味着老人要清醒面对死亡倒计时。

    杨珍雅早有心理准备,受不了的是沈清洛。

    明市离苏州近,高铁动车半小时,沈清洛有空就往苏州跑。

    许怿圣诞节如约回国,但沈清洛没去北城,她的全副心思都在奶奶身上。陆策偶尔来陪她,也一起去过苏州看奶奶,杨珍雅看到陆策不算意外。

    “奶奶,身份不同了,我现在是阿顺男朋友。”

    “我看得出来,不用特意告知。”

    陆策觑一眼楼梯,沈清洛没下楼。他蹲在杨珍雅轮椅旁,郑重其事,“奶奶,我会爱护阿顺,您放心。”

    杨珍雅活了大几十年,见过无数山盟海誓破灭,年轻的承诺听听就好。人要想开点,懂得限时性的浪漫,起码对方承诺说出口的瞬间,是真诚的,也期待过永恒。

    她拍拍陆策肩膀,没有说话。

    “不是为了表决心。”陆策说。

    “迫不及待与您分享这个消息,是因为奶奶同我一样爱阿顺,肯定能理解我的感受。”陆策笑一笑,“我真的,好喜欢她。”

    杨珍雅被陆策酸得起鸡皮疙瘩,眼神却奇异地慈祥柔和下来。

    当一个人的生命能望到头,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杨珍雅突发奇想,要和她曾经的戏曲班搭子们去杭州小住。逛逛西湖,走走断桥,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她这个苏州人,就想去杭州,那里还是与老头的定情地。

    沈清洛想让奶奶晚点去,等她放寒假一起。被奶奶一口回绝,嘱咐她待在学校好好念书。

    奶奶不在苏州,沈清洛留在明市。

    临近寒假,期末考压力大,图书馆复习完回满庭芳,她已经很久没住宿舍了。孟婧旁敲侧击问过她,沈清洛淡淡看她一眼,终究没有对峙酒吧的事。

    陆策的大学先考完,他迫不及待飞明市,直接在沈清洛那儿驻扎。沈清洛复习,他在旁陪着看书,两人各自占沙发一头。

    忽然有人砰砰敲门。

    陆知非垂头丧气的声音传来——

    “清洛,你收留我。”

    第44章 表姐

    “陆知非, 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陆策很嫌弃地丢给她一罐饮料。

    “没大没小,喊表姐。”

    陆知非没化妆,套一件肥大T恤, 不修边幅地躺在沙发追剧吃薯片。每隔两分钟看眼手机, 没电话没信息空空如也, 狗日的常祺真憋得住。

    “在等你那男朋友主动联系?哪次不是你去哄他?”陆策讲风凉话, “既然外公外婆不同意,他又是这种倔驴态度, 尽早散了吧。”

    陆知非把可乐罐头扔向陆策, “不会说话就闭嘴。”

    陆策单手接住铝罐,“你也不事先预警,冒冒失失安排常祺见老人,搞得大家措手不及。”

    “情到深处, 旁人很难理解,难道你不想带清洛见家人?”

    “我会确保万无一失再进行。”

    陆知非“嘁”了声, 漫无目的划拉两下手机屏,“大四下半学期有实习,毕业季了, 我想把关系夯实嘛, 谁知道弄巧成拙。”

    外公张正尧,得知常祺父亲曾犯诈骗罪, 把受害者救命钱骗走,害得人想不开跳楼, 当即大发雷霆。

    他对外孙女和外孙的伴侣要求是,“要找清清白白的人家。”

    陆知非提到这事就烦, “常祺他爸干的事,和他又没关系, 外公思想封建老土,什么年代了还搞连坐,新中国成立没通知他吗?”

    陆策冷笑,“和我说没用,你当面复述给外公听。”

    陆知非陡然哑火,“但凡我敢和他呛声,怎么还会来明市。”她自顾自拖个方枕抱胸前,相当有阿Q精神,“其实这是我的策略,叫‘非暴力、不合作’,我在向外公无声示威。”

    “你开心就好。”

    陆策早上听他妈妈说,外公今儿去老部下家里下棋,心情好得很。

    门口电子锁响起,沈清洛考完最后一门课,回满庭芳。玄关换拖鞋,刚直起身就被陆策面对面拦腰抱住。

    沈清洛上身朝后仰,抵他肩膀推开,幽声提醒,“姐姐在,你不要胡闹。”

    “她坐客厅沙发看不见,让我亲下。”陆策说。

    沈清洛手心挡住他的嘴,灵动的双眸散发盈盈笑意,“不可以,你乖一点。”侧身绕过他进屋,“知非姐姐,我回来了……”

    来到明市的陆知非,不蹦迪不唱歌不过夜生活,常祺和她冷战,她提不起兴致逛街,于是找到了新消遣——和沈清洛玩桌游。

    她朋友多,每周一半时间在赶场,娱乐局玩卡牌桌游,大多是比较常规的UNO、狼人杀、大富翁等等,想不到沈清洛这儿有那么多没见过的新奇桌游。

    陆知非玩上瘾,晚间拉沈清洛去她房间,续到深更半夜,沈清洛玩困累了,踏着梦游步伐回房间,推开卧室门,“陆策……”

    话音刚落,就被陆策按在墙上,姿势带着想进犯她的危险,“终于知道回来?”

    沈清洛一点不怕,顺势环住,头靠在他肩侧,“你抱我过去吧。”

    要求提得理直气壮,调子慵懒依赖。

    “今晚想好好睡觉就别撒娇。”

    话虽这么说,陆策还是打横抱起沈清洛,抬起脚步放到床上。

    沈清洛眼睛睁得很大,水光波动,一眨不眨望陆策,在陆策上半身即将直起离开时,松松攀在他肩的手臂一用力,“不要走。”

    “沈清洛,要不嫌累,我们做点别的。”

    一上一下,陆策与她对视。

    沈清洛抽走挽住头发的红宝石发簪,长发如瀑布倾泻散开在枕头,“那你快一点结束,别让我太累。”

    陆策:……

    时间快慢不由人控制,速度和力度可以。沈清洛在陆策猛烈野性的动作中差点闷哼出声,被陆策掌心捂住,就像之前玄关她做的那样。

    “小点声,不然所有人都知道你正在被……”

    陆策直白地说出那个字,沈清洛害臊得全身骤紧。

    两道粗重的呼吸声交缠,发泄欲念后,屋内灼热急促的气流渐渐平缓。

    陆策俯身,亲亲她眼尾、脸颊和嘴唇,沈清洛闭眼承受,温吞回吻,呢喃着,“忽略了你好几天,补偿你。”

    陆策心神一动。

    “沈清洛,”身体尚未分开,不太庄重的场合,陆策说很庄重的话,“大四毕业,不管是工作或读研,来北城好吗?”

    沈清洛轻声答应,“好。”

    陆知非与常祺的冷战,严重程度超越以往任何一次。

    可惜妥协的还是陆知非,她买完早餐,在餐桌挥白旗宣布,打算找常祺谈一谈。

    陆策拆开双一次性木筷,蹙眉不赞同,“总是由你一方主动,这段关系不健康。”

    陆知非也无奈:“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你说怎么办?何况这事外公也做得不对,给人当面甩脸色。”

    陆策为外公证明:“搞搞清楚,外公只是把常祺父亲做的事重复一遍,是常祺太敏感自卑,听到就跳脚,外公才甩脸色。”

    ……

    沈清洛不参与家务事讨论,她舀一勺豆浆,味道太淡,去厨房加糖。

    无意朝楼下瞥了眼,一道身影,修长高瘦,穿黑衣戴鸭舌帽,绕着花坛来来回回走动,似乎在等人。

    沈清洛合上糖罐,回到客厅,这对表姐弟吵起来了。立场观点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陆知非拍桌子,“宁拆一栋庙,不毁一桩婚,陆策你没听过啊!”

    陆策淡淡的嘲讽的笑:“我拆了哪桩婚?人家找都不找你,少自作多情。”

    “跟你讲不通。”

    “请你认清现实。”

    唇枪舌剑,沈清洛被他们吵得头大,一个可怜兮兮“求停战”的眼神甩向陆策,陆策登时闭嘴。

    陆知非本来挺生气,见到这一幕,忽然想笑,“陆策,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假设一下,把常祺的遭遇按在清洛身上,你会真的怪她与你冷战吗?”

    沈清洛没想到默默吃瓜的自己都能被提及,不过她也挺好奇陆策的回答。

    只见陆策下巴微微抬起,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假设不成立,只要人在我身边,决不会让她受委屈。她不可能和我冷战。”

    陆知非:“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陆策:“常祺骗都不来骗你。”

    陆知非说不过他,气鼓鼓地说出门购物去。她也不让陆策在家好过,把沈清洛一块儿带去逛。

    没有买买买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说明买得不够多。

    沈清洛帮陆知非一起提着大包小包回满庭芳,把保安吓一跳,“这么多衣服,得一个月不重样吧。”

    沈清洛实在拎得重,放在花坛边休息小憩。陆知非也够呛,袋子堆叠一边,拧开矿泉水瓶。

    “你好,请问你是陆知非吗?”

    陆知非喝着矿泉水,莫名其妙回头,“你哪位?”

    沈清洛也抬头望去,瞳孔瞬间放大,是流连楼下好几天的神秘男。这会儿看清了神秘男的眼睛,疲惫困乏,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戾气。

    她本能感到危险,起身欲拉走陆知非,神秘男速度比她更快,从怀间抽出一炳细长骨刀,抵在陆知非腰间:“不许动!”

    光天化日进小区抢劫?太嚣张了,简直就是亡命徒,陆知非不敢轻举妄动,“我们认识吗?你想要钱还是怎么样?”

    “你是常祺那臭小子的女朋友?可以啊,我打听过了,他竟然真攀上了张正尧的外孙女。”

    张正尧退休好几年,为人低调,这匪徒连他们的爷孙关系也能掌握,看来以前有点地位来头。

    陆知非不说话,静静等待他下文。

    匪徒看了眼沈清洛,黏腻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望一遍,“美女,手机丢出来,别藏在口袋做偷鸡摸狗的事。”

    沈清洛尝试拨陆策电话失败,只能上交手机。

    骨刀很隐蔽,藏在他宽大的衣袖下面根本看不清,外人只当三人是好友聊天。

    “听着,常闻害得我妻离子散,别以为他死在牢里可以一了百了,赔钱!”

    “你想要多少?”

    “三十万,一个子不能少。”

    “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现金。”腰际的刀贴得更近,陆知非胆战心惊不敢刺激他。”

    “你去取钱,”匪徒看向沈清洛,打量一番,“让那女的在留着。”

    “不行!”

    “放开她们!”常祺的声音和陆知非几乎同时响起。

    陆知非趁绑匪恍惚的片刻,胳膊肘后击他胸膛,快步逃向常祺。

    “操!”

    匪徒握着刀,砍向陆知非,电光火石间,常祺不假思索地抱住她转个圈,背脊完□□露给歹徒,划了好长一道口子。

    “喂!站住不许动!”保安拿着钢叉和盾牌赶来。

    医院,陆策开完单子回二楼,看到走廊椅子上的两人,又问一遍,“你们真的没受伤?”

    沈清洛牵住他的手,“我们都没事,常祺的伤口比较棘手,正在病房处理。”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陆知非想到了许多狗血剧情节,而现实是,常祺的伤不深,只是创面大失血多,看着可怕。

    那个匪徒被警方控制,在警局嚷嚷着自己被常家骗钱,姓常的都不得好死。

    “诈骗犯死全家!上梁不正下梁歪,都快去死吧!”

    “这可是我们救命钱!”

    “骗子生的儿子会是什么好东西。”

    “……”

    真实话语在梦境重现,常祺满身冷汗惊醒。白色床单,消毒水味,他缓过神,脸色依旧苍白,看向身旁的陆知非。

    第一句话却是,“我们分手吧。”

    沈清洛和陆策取完药,闻言顿在门口。

    第45章 大学

    陆知非异常冷静, 不吵不闹不发大小姐脾气,当晚飞回北城。

    满庭芳702,客厅电视机播放BBC的纪录片《蓝色星球》, 正放到海底小丑虾捕食海星。

    陆策摸遥控器按暂停, 画面定格, 海星大剌剌躺地上, 奇艳斑点外壳的小丑虾缠住它的腕足,艰难往前拖行。

    沈清洛窝在陆策怀里走神。

    “在想什么?”

    “在想”沈清洛坐起身, 与陆策对视, “常祺愿意为她挡刀,为什么还要分手?就因为你外公把他的家庭秘密全调查出来吗?”

    “他是他,他父亲是他父亲,那么大个人, 这道理都不明白?”

    “我觉得他很喜欢知非姐姐,但是怕父亲的债主找上她。”

    陆策略微垂下眼睫, 帮沈清洛整理乱掉的头发,“我姐都不怕,他怕什么。感情是两人的事, 自己不争取, 没人能帮他。”

    “可他的家庭,让他没有追求的底气。”

    “所以解决办法是向女朋友提分手?”

    沈清洛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策按继续播放按钮,“别聊他们了, 看你的海底世界。”

    奶奶还在杭州,不要沈清洛打扰她们小姐妹聚会。趁年前还有时间, 陆策又把沈清洛拐去长白山滑雪。这是沈清洛的第二个雪季,技术显著精进。

    套房卫生间超大的双人盥洗台, 沈清洛睡前对镜刷牙漱口,洗完脸依次抹台面的一排护肤品。

    指腹在两颊按压涂揉,促进晚霜吸收,陆策走进来,牢牢盯住镜子里的她。

    沈清洛也看向镜子,两人对视。陆策嘴角一勾,从后抱住她,“怎么还没好。”

    “马上了,你去卧室等我。”

    陆策不走,抬起一条臂,紧紧箍住沈清洛的细腰,缎面睡衣压出散发光泽的褶皱。

    另条手臂下移,掌心抚在她平坦的小腹。

    陆策眼眸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大三的交换名额确定了,要去一年。”

    沈清洛先是愣怔,结巴一下,“那,那很好啊。”

    陆策闭眼埋头在她脖颈间嗅闻,沈清洛头微微偏向一侧。

    酒店提供的沐浴备品,出自一款做小众沙龙香水的品牌。润肤乳的味道很特别,融合了那个品牌著名的33号香水味。

    由檀香木、雪松、小豆蔻和皮革构成前调,尾调加入鸢尾花和琥珀。

    不识人间烟火的清冽香气,和仙女很般配。

    陆策咬她精致白皙的耳垂,已经冲过澡,沈清洛生怕他又擦枪走火,警告性地喊他名字。

    “舍不得你。”陆策说。

    沈清洛亦难过,心底像提前空缺一块,“大二下半学期还没过呢。其实大三也就一年,遇到节假日,我过去找你,或者你回来找我。”

    说得轻松,沈清洛心知肚明,国际航程不比北城飞明市。单次十小时以上的飞行时长,两人各自有学业忙,见面次数相当有限。

    沈清洛抓着陆策手腕,“要想我。”

    “这是我该叮嘱你的。”陆策说,“还有,如果有别人追你,不许理会,听到没。”

    他其实随口一说,没放心上。

    追沈清洛的人前赴后继,她的手机对他不设防,陆策见过好多次,有男生加她社交软件好友,附言直白露骨。

    沈清洛拒绝人一向直截了当,陆策本人也被拒绝过,他清楚得很。

    尽管对沈清洛放心,但自己喜欢的姑娘被别人觊觎,还是非常不爽。

    陆策吃醋时总爱弄得深,看她失神崩溃求饶,获得一种低级的快感,以此缓解莫名的汹涌酸胀的醋意。

    沈清洛欲言又止。最近多了个格外大阵仗的追求者,项宜轩,他简直无孔不入。

    鉴于金钟酒吧的事,沈清洛对他们一行人完全没好感。她越躲,项宜轩越起劲,他追人是流程化的,送花送礼物送首饰。无一例外被沈清洛全退回。

    算了,乱七八糟的事不必和陆策说,好好珍惜他出国前的最后半年时光。

    开春后,奶奶身体直线向下,很少再出门。

    老人家过日子习惯数农历,看节气。

    苏州老宅,奶奶腿上盖一条毯子,透过窗棂看外头,念叨着,“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阿顺,我考考你,明天是什么节气?”

    “谷雨。”沈清洛推开窗户,细细密密的雨丝映入眼帘,“雨生百谷,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太简单了,难不倒我。”

    “行,阿顺最聪明。”奶奶笑了笑,“谷雨之后,天气要转暖啦。”

    如她所言,温度节节攀升,到了六月下旬,很多人穿起短袖。

    夏至前夕,奶奶突然提出要去沈清洛的大学参观。

    沈清洛正帮她整理绸缎布匹,奶奶好久没碰过阵针线了,她应和:“好啊,大一报道喊你去,你还不愿意。”

    奶奶神色复杂地看孙女一眼,沈清洛站在方凳上存放布料,没注意。

    “阿顺,你来坐一下。”

    “怎么啦?”沈清洛放下手头事情,坐到她身旁。

    “你的大学,其实也是你爸爸的母校。”她微微停顿,自言自语,“他有千错万错,做父母的脱不了干系,总得告别的。”

    “阿顺,就带我去看看吧。”

    奶奶的用词是“带我去”,仿佛她是小朋友,沈清洛才是大人。

    人活一世,像一段过原点的、开口向下的抛物线。横轴是年龄,纵轴是对世界的认知。

    横轴的年龄坐标逐步增大,纵轴的认知达到顶峰后不可抑制地衰落,在生命结束的那秒清零。

    沈清洛吸了吸鼻子,“好啊,带你去看看。”

    不知怎的,去明市那天,奶奶精神特别好。甚至不用坐轮椅,有力气拄拐杖走两步。

    从第一教学楼到塑胶跑道到食堂,奶奶每到一处,就停留一小会儿。

    沈清洛接到辅导员电话,让她去一趟办公室,填写奖学金申报的材料,“好,我现在过来。”

    挂掉电话,沈清洛半蹲在图书馆前的花园长椅,“奶奶,我去一下办公室,你在这里等我。”

    “好的呀。”

    奶奶微笑点头,她背后是大片橙红和明黄的虞美人,根茎直立,热情洋溢盛开在花坛,像一幅高饱和的水彩画。

    “项宜轩,你是不是在追新闻系的沈清洛?”

    阶梯教室,项宜轩划动手机,散淡地“嗯”一声。

    “你的表现机会来了,沈清洛被辅导员叫走,她奶奶独自逛图书馆遍边上的小花园呢。”

    项宜轩不置可否,“一老太太面前有什么好表现的。”

    “她奶奶看起来身体不好。”

    项宜轩寻思片刻,关掉手机揣进口袋,问:“老人家在小花园哪个位置?”

    杨珍雅溜达到花园中心的宣传板前,上面贴了当日报纸的展示版面。最右边一片区域,独属于文学社,优秀社员的小说、散文和诗歌会刊登于此。

    沈柏乌读大学那会儿,是文学社翘楚,他的文章经常被众人围观。沈州和杨珍雅从苏州去明市看儿子,特意叫人为他们与这块板拍照留念。

    杨珍雅其实很久没想起沈柏乌,她唯一的儿子。

    沈柏乌出车祸后,按照他曾经的意愿,不要为他立碑,不要设置灵位。他说不想躺在冰冷的墓园,希望亲人把骨灰洒进大海,会得到宽恕和自由。

    一切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杨珍雅湿了眼角。

    “奶奶,你好,请问需要帮忙吗?”

    杨珍雅拿手绢揩泪花,银色的中长卷发别到耳后,缓缓转过身,“不需要的,我在等我孙女,谢谢同学。”

    “没事的,我——”

    项宜轩看清杨珍雅的脸,神情倏变,呼吸陡然间急剧起伏。

    杨珍雅没认出他是项百灵弟弟,只觉得男孩的表情有点扭曲。

    “同学?怎么了?”

    项宜轩升腾起一个很不好的预感,“你的……孙女叫什么?哪个系的?”

    “她读新闻系。”杨珍雅还没说出孙女名字,沈清洛就自报家门。

    “奶奶,不是让你在长凳等我吗?”

    项宜轩和杨珍雅同时望声源方向,一条树木掩映的曲折小路。

    白色夹竹桃树郁郁葱葱,沈清洛手握一份奖学金填报文件,从树后出现,她抬眼就看到神情古怪的项宜轩。

    “哎呀,这位小同学问我要不要帮忙。”奶奶解释。

    沈清洛不好说别的,朝项宜轩:“谢谢你。”

    项宜轩深深看她一眼,转头就走。

    奶奶歪了歪头疑惑,“阿顺,你和这位同学关系不好呀?”

    沈清洛莫名其妙,但很快就被其他事占据注意力,便不再理会项宜轩的异常。

    奶奶校园兜了一圈,嚷嚷着回苏州,沈清洛先送她回老宅,再返回学校。

    她没回宿舍,直接回满庭芳小区,初夏的晚风些许温热,小区门口,项宜轩不耐烦地插兜在等待。

    “你怎么在这?”沈清洛问。

    项宜轩语气不善,“你住这儿又不是秘密,见到我很意外?”

    沈清洛下意识后退半步,“找我有事吗?”

    项宜轩沉默几秒,手从兜里出来,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有啊,和你男朋友分手,跟我在一起。他能给你花多少钱,我都可以,你开个价?”

    这番话着实冒犯,沈清洛皱着眉头要走,“你别胡说八道。”

    项宜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疼得沈清洛整条胳膊一阵麻乱。

    “项宜轩,你干什么?”

    “平时装清高,给你送东西爱答不理,你以为你是什么玩意儿?”项宜轩恶狠狠扯过她手臂,“被你那男朋友不知睡过多少回了吧。”

    “你发什么神经,放开我!”

    “我没发神经,”项宜轩诡异地笑了下,“只是忽然发现,在杀人犯的女儿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得。”

    沈清洛忘记挣扎,不可置信地看向项宜轩,他的目光淬满寒意,“你是沈柏乌的女儿,和他流一样的血,都很下贱。”

    她脑海砰砰炸开,“你说什么……”

    —

    民宿「摇光」,陆策用力抱紧沈清洛,不住地拍她背,“宝贝,不想说先别说了。”

    煤油灯的火焰光斑越来越小,陆策腾手拧转边上旋扭调亮。

    沈清洛埋在他怀里摇头。

    “没有不想说,我只是……害怕……”沈清洛泣不成声,弄得他一并心碎,“陆策,我那个时候真的……好害怕……怕你讨厌我,恶心我……”

    “怎么会讨厌恶心。”陆策不敢想象,她这样敏感的女孩如何承受这一切。

    “沈清洛,我爱你,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你。”

    第46章 谬误

    陆策和沈清洛回到103房间, 他进卫浴室拧了把洗脸巾,坐回沙发给她擦脸。

    沈清洛后缩一下,接过毛巾, 带着大哭过后的浓浓鼻音, “我自己来。”

    从她说出“杀人犯的女儿”几个字眼, 肢体语言变得不太自然, 有意无意避开与陆策接触,也不和他对视。

    睡觉前, 才犹犹豫豫抬眸, 询问:“陆策,你要回你的房间吗?”

    陆策心疼又无奈,省略言语回答,直接抱她上床, 随后自己躺到另一侧,把人搂入怀中, “沈清洛,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我说我爱你。”

    “听到的。”她声音又染哭腔。

    陆策怕禾木随时开山,兵行险招, 激进地逼沈清洛讲出秘密。他了解沈清洛, 明白怎么样才能快速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可现在后悔得要命。新疆短短的重逢时间里,沈清洛哭过太多次, 陆策觉得自己失败。

    “对不起。”他道歉,嘴唇蜻蜓点水轻碰她额头, “不会再逼你说任何不想说的事,我保证。”

    “你不要道歉, ”沈清洛说,“陆策, 能熄灯吗?”

    陆策翻身摁灭台灯,沈清洛轻推一推他的手臂,“墙壁上的小夜灯留着。”

    上回过夜也是,要求留夜灯。陆策明明记得,沈清洛以前睡觉畏光。

    住满庭芳时,前一晚卧室窗帘没合齐,清晨光线从缝隙漏入,她闭眼蹙眉,然后用那把未醒的拖拽的嗓音,一遍遍喊陆策名字。

    陆策被喊得困意全消,心浮气躁下床拉实窗帘,屋子陷入黑暗。回到床上,沈清洛自觉贴到他怀里。半梦半醒间,她讨好地抬头亲陆策一下,没对准位置,亲到他下巴。

    “今晚的威士忌如何?”陆策看她睡不着,寻话题聊天。

    “不太喜欢,有点苦。”

    “下次换一瓶。”

    沈清洛侧躺在陆策怀里,一只手被他包住按胸口,她沉默半晌,“我跟你说一说,关于我爸爸沈柏乌和项百灵的事情。”

    “说吧,如果你能保证不哭。”

    “如果保证不了呢,”沈清洛遇见陆策就任性,“我还是想说,行吗?”

    “行,当然行,”陆策松开她的手,改为十指交扣,“我向来难以拒绝你的要求。”-

    距离赵进菲和沈柏乌办完离婚,已经有一段时间。

    赵进菲本打算尽快带沈清洛回北城,但手头交接项目状况频出,脱不了身。原来的供应商生产机器老化,次品率高,换了家以进出口贸易为主的新供应商,对方要求重谈合作方案。

    赵进菲是负责人,出面敲定合同细节,就这样认识了任成益。这位不到四十岁的新供应商老板,与她一样是北城人,工厂开在宁波和太仓。

    任成益的公司是家族企业,与前妻算商业联姻,婚后实在不来电,和平分开后各过各的。赵进菲起初没在意这号人,直到任成益订的花束送到她公寓。

    对于任成益的吃饭邀约,赵进菲没有兴趣,但也不好得罪合作方,“任总,按照公司规定,我们私下见面不合适,有事来办公室找我吧,提前约时间即可。”

    任成益听出推脱,心态极好,照例契而不舍地约,说等你有空。

    赵进菲在公寓地库停完车,摔上车门,手肘提一只托特包,抬头便看到立在石柱旁的项百灵。

    烦人事一件接一件。

    项百灵嗓音尖利,“赵女士,你之前说打算离开明市,还不走吗?”

    赵进菲公事公办的态度,“怎么,需要向你汇报?”

    项百灵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你是不是后悔离婚了!我看见沈老师发你信息,你想和他复合吗?”

    赵进菲想与她掰扯上述这段话的逻辑谬误,又觉得没有必要。就在这时,任成益的约饭电话如期而至,她第一次觉得“任成益”三字眉清目秀。

    “喂,任总,”赵进菲瞥一眼项百灵,实在不愿与小姑娘纠缠,跌份且难看,“好,餐厅地址给我,我现在出发。”

    电话对面的任成益受宠若惊,他终于约到赵进菲吃饭了!

    项百灵狐疑望她,“你在和其他男人约会吗?”

    赵进菲懒得理她,转身重新开车门,项百灵一咬牙,“你赶快走吧!我怀孕了!”

    赵进菲停下脚步。她的背影冷静自持,轻微晃了晃,明显受到不小打击。

    项百灵扳回一局,得意地说,“赵女士,你有个女儿是吧,我看见过,长得很漂亮。你要是再不离开明市,你女儿就要见到她新的弟弟妹妹了。”

    “你和沈柏乌怎么过随你们,不许打我女儿任何主意,我只警告一次。”赵进菲是那种富有攻击性的美貌,又久居上位,周身天然存在令人胆怯的气场。

    项百灵有些发怵,“既然离了婚,赶紧断清楚啊,为什么还和沈老师联系。”

    赵进菲嘲讽地笑一笑,“你应该让你沈老师,别再发我信息,我可一条都没回过他。”

    说完潇洒发动车子离开,驶出地库的瞬间,鼻子蓦然一酸,被曾经所爱之人背叛,纵然冷静理性如她,也没办法立即消化痛苦。

    西餐厅,任成益看赵进菲一杯接一杯喝酒,心下有数,这是憋着情绪要发泄。

    “进菲,不要光喝酒,吃点菜垫垫胃。”

    赵进菲揉太阳穴,谁在说话?

    她朦朦胧胧看向任成益,脑子一团浆糊,歪头辨认几秒,忽然红了眼睛,“沈柏乌,你不可以这样没陪过清洛你都没陪过清洛为什么那么快就有别的孩子”

    任成益知道她认错人,叹口气,招呼服务员拿醒酒汤。

    赵进菲一向优雅高贵,喝醉酒也是,她低头喃喃自语,“其实我没资格说你,我也没陪过女儿我也没有”

    任成益没照顾过人,磕磕绊绊把赵进菲扶到酒店,请女客户经理为她换衣服并送去清洗,他则退到双卧套房的对间。

    赵进菲一觉醒来,后脑像挨了几闷棍。忍着 宿醉过后头疼欲裂的眩晕感,她脚步虚浮走下床。

    当她打开卧室门,低头看清身上干净衣物,以及客厅慢条斯理吃早餐的男人,脸色倏变,“任成益!”

    任成益双手举起以示清白,“进菲,听我解释。”

    “你说。”

    赵进菲冷脸听完解释,说了声“谢谢照顾”转头离开,任成益放下刀叉,可惜追晚一步,电梯门已经闭合,金属厢门倒映他的影子。

    叮,手机收到一笔赵进菲的转账,附言:房费。

    看起来怪怪的。任成益对着手机傻笑。

    赵进菲单手拎外套,头发稍稍凌乱,踩高跟鞋回到公寓。房间门口,靠墙坐的沈柏乌站起身,脸色不好看,“进菲,昨晚没回家?”

    “有事?”

    “我发你的信息看到没。”

    “没有,删了。”

    赵进菲开房门,拦住想跟进来的沈柏乌,神色冷淡,“有事说事,我没邀请你进门。”

    沈柏乌笑得勉强,“我们难道只能当陌生人了吗。”

    赵进菲的长相偏冷艳风情,眉梢和眼角天然带尾钩,她不作表情时,浑身散发不可靠近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疏漠感。

    她真情实感地疑惑,“不然呢?”

    沈柏乌哑口无言。他仿佛看到大学校园时期赵进菲的影子,那位经管学院的冰山美人声名远播,他在中文系的男生宿舍,听过好多人谈论。

    最后大美人毕业与他结婚,成为他的妻子,很多年。

    沈柏乌不可否认,项百灵带给他很大刺激与新鲜感,让他短暂摆脱枯燥无味的人生。他喜欢的不是项百灵这个具体的人,而是她的年龄段,所天然携带的青春朝气的符号意义。

    新鲜劲过掉,脑子清醒,再提及爱,他只能想到赵进菲。

    出版社与他联系,想加印《献给自由的鸟》,沈柏乌一口回绝,他买下附近所有书店的这本诗集,销毁处理,仿佛能消灭一些犯错的证据。

    赵进菲全然不知他此刻的心理斗争,“我帮清洛联系了一所北城的私立小学,中途转班影响进度,老师建议新学期开学再去。”

    沈柏乌试探着,“清洛那么小,你一个人带她,会不会为难?”

    赵进菲语气一凛,“沈柏乌,你什么意思?监护权的问题,我认为已经达成共识。”

    “不是,不是要和你抢监护权。”

    “那最好,你”

    赵进菲话没说完,好巧不巧,手机有电话进来。沈柏乌余光扫一眼屏幕,[任成益],是个男人名字。

    赵进菲觉得早上的事情有点尴尬,一时不愿面对任成益,假装没看到,等铃声自动切断。

    “刚说到哪里,哦对了,你有空让爸妈”赵进菲叫习惯了,出口才意识称呼不对,“让你爸妈把清洛的成绩单拍给我,新学校要对她的成绩做分班评估。”

    沈柏乌“嗯”了声。

    赵进菲不愿招待,他只能离开,乘电梯下到一楼,与送花的外卖小哥擦肩而过。

    沈柏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驻足停步,转头看电梯不断跳动的数字。人的直觉很灵敏,数字果然停在赵进菲的楼层。

    “妈,有空送清洛来明市吧,我带她玩两天,九月正好暑气散了。”

    杨珍雅夹着电话裁布,“行,你和进菲到底怎么了?她跟我说你们已经离婚,又不告诉我原因,让我来问你。柏乌,你给我说实话。”

    “是我不好,晚点再给你们解释,先把清洛带过来,越快越好。”

    杨珍雅想着女儿确实是夫妻间的纽带,便提议,“下周清洛要去看中秋灯会,下下周行吗?”

    “不行,等不及,问问她这周愿不愿意。”

    “可今天都周四了呀,问那么急,”她招招手,把正在看动画片的沈清洛喊到身边,小声商量,“周末想去明市吗?”

    沈清洛疯狂摇头,怕态度表现得不够坚决,双臂在头顶相交,比了个超大的叉。

    沈柏乌似乎猜到女儿反应,“我预约了海洋馆的隧道餐厅,可以边看水母章鱼边吃饭。妈,清洛喜欢看动物,你这样和她说。”

    果不其然,沈清洛得知可以和海洋朋友一起吃饭,立马倒戈,“去去去。”

    第47章 论坛

    “爸爸!”

    沈清洛胳膊夹一只美人鱼公主爱丽儿的玩偶, 小小脑袋从玻璃移门后探出,问站在阳台的沈柏乌:“我们什么时候去海洋馆?”

    “餐厅位置订了六点。”沈柏乌半蹲下,与女儿齐平, “清洛, 给妈妈打电话没?她去不去?”

    “妈妈不去, ”沈清洛尚不知晓父母离婚的消息, “她说工作忙,明天陪我玩。”

    “今天周六理应休息, 何况再忙也要吃饭, ”沈柏乌朝她笑笑,“我们去接妈妈好吗?”

    沈清洛把红头发人鱼公主抱怀里,踌躇不决,“爸爸, 这样不好吧,不经同意去妈妈公司, 她会生气的。”

    “不去公司,”沈柏乌笃定,“她在别的地方。”

    “可是”

    “小清洛, 你想不想见妈妈?”

    沈清洛当然很想, 但她习惯将就父母的时间,在沈柏乌的无声鼓励下, 莫名壮了胆,“爸爸, 那你等我换个衣服。”

    沈柏乌失笑,才十岁, 去餐厅吃饭还专门换装,臭美的小姑娘。

    “好了, 出发吧。”沈清洛换衣速度快,从卧室出来。

    沈柏乌回头,就看到她那条浮夸的、极具舞台效果的绿裙子,嘴角抽搐一下,“清洛,你这穿的什么衣服?”

    “爱丽儿同款公主裙呀。”沈清洛提裙摆转个圈,“今晚不是要在海底世界吃饭吗,特意选的。”

    沈柏乌忍笑,他能预见沈清洛在餐厅将多受瞩目。不过无所谓,小朋友么,开心就好,不必遵循成年人的条条框框。

    沈清洛揪起一撮黑色发丝,“不过爱丽儿的头发是红色的,我可以染个颜色吗?”

    “什么?”沈柏乌傻眼,倒吸一口气,“这个不行。”

    沈清洛少年老成模样,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吧,爷爷奶奶也不让染。”

    沈柏乌又看乐了。开车带女儿去赵进菲租住的公寓,他的车没在物业登记,只能停底层地面的访客车位,沈清洛小心翼翼撩起公主裙下车,抬头就看到对面马路,从黑色S系奔驰副驾驶下车的赵进菲。

    手臂在空中挥动,“妈妈。”

    赵进菲循声望来,看见女儿下意识微笑,等注意到边上脸黑的沈柏乌,又觉得十分扫兴。

    “妈妈,刚才开车的叔叔是谁呀?”

    “一位同事。”说着,赵进菲递给沈清洛一个精致的丝绒方盒,打开是对立体的儿童款镶珠金丝蝴蝶发夹,“他听说你来明市,送你的礼物,想要就要,不想要我还给他。”

    “哇,竟然有礼物,”沈清洛刚伸出手,被沈柏乌拽回去,她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了爸爸,我不可以收吗?”

    “你认识那位叔叔?”

    沈清洛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能随便收陌生人东西吗?”

    “沈柏乌,你别上纲上线,一对发夹而已。”赵进菲有点烦他这幅模样,“你们不是要去海洋馆的餐厅,怎么跑这里来了。”

    沈柏乌压抑心中不快,“清洛说想你,我带她过来,她希望你一起去。”

    沈清洛眼睛圆溜溜瞪超大,她说过吗?没有吧!

    赵进菲明显犹豫,她把沈清洛的表情理解为期待,妥协道,“好,我去地库开车。”

    “坐我车一起走吧。”

    沈清洛不明所以,她急着去海洋馆,于是主动牵赵进菲手指,“妈妈,我们就坐爸爸的车,你别开啦。”

    沈清洛看起来兴致格外高,赵进菲不忍破坏小朋友的愉悦心情,同她钻入后排车厢。

    海底隧道餐厅位于全透明的玻璃拱形长廊内,深蓝色海水粼粼光影投在白色桌布,金边骨碟上放折成扇形贝壳的餐巾。

    沈清洛“哇哦”惊叹,脑袋划半弧线扫视一圈,不好好坐餐桌,侧身趴在玻璃上观察海洋生物。

    有条呆萌柔软的微笑魔鬼鱼,扁平身体拖着细长尾巴,波浪状游弋到她眼前,一人一鱼熬鹰般对视。

    赵进菲看女儿半天不动筷子,拍拍她背脊,“清洛,先吃饭。”

    魔鬼鱼翩然飘走,沈清洛依依不舍,快速回头扒几口儿童套餐,闹嚷着跟工作人员去看潜水员喂食。

    她一走,餐桌只剩金属刀叉磕杯碟的丁零当啷。

    沈柏乌先开口,问赵进菲,刚才送她的男人是谁。

    “我说过了,同事。”

    “他在追求你?”

    酒店乌龙后,任成益变本加厉邀约,赵进菲决定给他一个机会。经过一番接触,对此人大为改观,能独自盘活管理制度落后的家族企业,确实有两把刷子。

    任成益是个人才,无论当朋友或恋人,都值进一步了解。

    赵进菲不是那种失败过一段婚姻就忘情绝爱的女人,人生海海,得向前看。

    “算是吧。”

    沈柏乌追问:“看你的态度,打算接受?”

    赵进菲只是不再计较前夫的背叛,不代表两人能心平气和当朋友,并聊些私密话题。

    “沈柏乌,这与你无关。”赵进菲不悦地皱起眉头,“另外清洛那边,我准备尽快告诉她我俩离婚的事,让她有心理准备。”

    沈柏乌埋头抿一口茶,不说话。

    沈清洛被工作人员挑选参加投影互动,白熊玩偶夸绿裙子漂亮,她整晚都很兴奋,回停车场路上叽叽喳喳,直到坐进后排才偃旗息鼓,迷迷糊糊睡在赵进菲怀里。

    “到了。”沈柏乌停在赵进菲公寓门口。

    沈清洛揉眼睛醒过来,看眼车窗外景致,“不是我们小区,妈妈,你今晚还住这里?”

    赵进菲一顿,“嗯。”

    “啊,为什么不回家?”

    赵进菲欲言又止,“清洛,明天妈妈来接你,顺便跟你说点事情。”

    沈柏乌紧紧握住方向盘。

    “好吧,我今天和妈妈住吗?”沈清洛说完否定自己,“ 哎呀,不行,我没带行李。”

    最终还是和沈柏乌回家,睡她单独的小房间。沈清洛忙了一天,捂嘴打哈欠进卧室,摘掉头发上翅膀扑闪的金属蝴蝶发夹,随手搁客厅边柜。

    沈清洛累极,洗完澡倒头就睡,刮风打雷下雨都喊不醒她,更别提客厅微弱的敲门声。

    沈柏乌套着睡衣开门,项百灵扑他怀里,“ 老师。”

    他惶恐地回头望沈清洛卧室门,女儿没被惊醒。把项百灵推到楼梯通道,问:“你来干什么?”

    “想你呀。老师,你想不想我?”

    沈柏乌压低声音,“我跟你说过,我们结束了。”

    “你做梦。”项百灵眼一挑,灵动双眸含着疯狂,“你和赵进菲今天一起吃饭,我已经知道了,想和她和好?不可能的。”

    她弯唇一笑,语速放慢,“我告诉赵进菲,我怀了你的孩子。”

    沈柏乌的脑门仿佛被开一枪,“你疯了?胡说什么!”

    项百灵从口袋拿出一张化验报告单,“没胡说,你自己看。”

    HCG数值高于正常参考标准,提示怀孕。

    “是上个月最后那次?明明第二天吃过药了,怎么会这样。”

    “我没吃药。”项百灵抿了抿唇,“你和赵进菲不就有个女儿么,我也可以给你生。”

    “项百灵,你才几岁,还有大好人生,不该在这个年龄生孩子。”

    “你和我上床时就该想到的。”项百灵毕竟刚上大学的年龄,语气不免幽怨凄楚,“我爸妈要是知道我怀孕,肯定打死我。老师,你不能不管我,这也是你的孩子。”

    沈柏乌定定看她,“我只有一个女儿,不会再有其他孩子。”

    项百灵脸色一僵,“什么意思?”

    “打掉吧,做完手术,我照顾你。”

    “你是不想要其他孩子,还是对赵进菲存留幻想?我亲眼看到她接了别的男人电话去约会。”项百灵冷静道,“她那种心高气傲的女人,不会再回头。”

    “未必,我们始终是女儿的父母,这点无可改变。”沈柏乌换了舒柔的调子,“百灵,算我对不起你,想要什么补偿,我尽可能满足。”

    项百灵怨毒地看他一眼,“你真是个混蛋。”

    周日上午,赵进菲本打算去接沈清洛,却被老板一个电话叫到公司。穿过一片没人上班的工位,径直走向会议室,长桌周边坐了几张熟悉面孔。

    大老板,副总,人力总监,还有那位与她竞争升职岗位的平级,林经理。

    “进菲啊,你手头的项目进展如何?新供应商的合作细节敲定没?”老板问。

    “正在谈。”

    “你这样,手头的活交接给小林,由他跟进。上次不是说打算回北城么?就当我提前放你假,Linda给你办离职,工资算到月末。”

    赵进菲是典型的事业强人,快收尾的项目被被人取走,自然不乐意,“为什么?我的工作出问题了吗?”

    林经理嗤笑,“赵进菲,你做过什么心里没数吗?我说你怎么接那么多大单子,原来是豁得开啊。”

    赵进菲睨他一眼,“阴阳怪气,不会讲人话?”

    林经理平日有点怕她,条件反射一缩头,想到自己才是正义一方,又立刻伸长脖子放大音量,“敢做不敢当!你和新供应商的老板,谈合作谈到开房间,这就是你的本事?”

    林经理把笔电转个方向,屏幕上,正打开着一封匿名举报邮件。赵进菲扫了眼内容,确定图里是她和任成益。

    “我那天喝多了,他扶我休息,就是这样。”

    虽然是事实,赵进菲自己都觉得难以令人信服,“这样吧,我可以报警,让警察出调查报告。”

    “警察有什么用,还能查你陪没陪人睡?”

    赵进菲从小被众星捧月,不是能忍的脾气,她冷淡地朝林经理警告,“你说话干净点。”

    “得了吧,赵总监,别装清高,”林经理看老板没阻止的意思,壮起胆子,“你老公出轨了他以前学生,要和你离婚,而你在外面陪人睡觉接单,家里那点腌臢事儿全公司传遍了。”

    赵进菲向来高傲,在外人面前永远是只昂首挺胸的白天鹅,未曾想有朝一日因家庭问题被羞辱。

    “女人呢,往上爬没问题,但要注重贞节品德,万不可不择手段。我要是你老公,我也受不了,娶了到赵总监这样的大美女还出轨,肯定有理由的。”

    人事总监也是女性,蹙眉提醒林经理,“说话有点过了吧。”

    老板装模作样,适时出现打圆场,“赵总监,公司的员工邮箱都收到了这份匿名举报,不管真不真,影响总归不好。就这么着吧,你主动离职,公司额外补偿N+3。”

    赵进菲一股浊气从胸腔溢出,她从没这么窝火过,觉得自己在这家公司白白浪费好几年光阴。

    林经理没眼力见,喋喋不休,“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咱们老祖宗说的话”

    赵进菲端起桌面茶水,阵风一般泼洒在嘴碎的林经理脸上。

    老板六十出头,平日古板爱教育人,他一惊,“进菲,你就是脾气太大太强势,男人都忌讳这个。你的工作能力毋庸置疑,但作为女人,经营不好家庭也是一种失败。”

    赵进菲点点头,端起另一杯茶水,泼在老板脸上,水珠流经他的皮肤褶子,下滑速度变慢,会议室的时间好像被人为放缓。

    副总和人事总监惊掉下巴,赵进菲转向他们,淡淡道,“你们有话叮嘱我吗?”

    “没有没有”

    回程路上,赵进菲猛踩油门,拨蓝牙电话,“清洛,妈妈今天有事,下次陪你玩。”

    清洛很乖,“好呀,妈妈,那我提前回苏州啦。”

    任成益接到消息,赶去赵进菲公司,没遇她人。听到会议室里,平日饮茶作诗,风庸附雅的大老板正拔嗓大骂,“赵进菲她是个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盘菜!敢泼我水,我去他妈的!”

    任成益先是愣住,接着听到林经理说“老板消消气,我也被泼了”这句,忍不住笑了。

    挺好,她应该没吃亏。

    转身要走,副总突然道——

    “哎呀,谁把赵进菲的事儿挂论坛了啊,标题好缺德,说什么疑似某国资企业赵性女总监,与多位合作方有染,破坏他人家庭。”

    “评论区有人扒出赵进菲,把她明市住址也公布了出来。”

    那个年代,互联网的信息传播速度远比上今天,关于赵进菲的帖子,只在本地论坛页面挂在热榜。

    头脑简单的正义使者审判她,涉及伦理道德的八卦秘闻,网友越讲越激奋,个别好事者提议去她家门口蹲她,给点“教训”。

    任成益暗道不妙,边拨赵进菲电话,边下楼开车。

    无人接听,他心焦地把手机扔在副驾,黑色奔驰接连超车,疾驰向赵进菲的公寓。

    第48章 欺负

    赵进菲开车回公寓地库, 刚泊好车,助理发来新消息,点开是条本地论坛的帖子。

    平日不骄不躁的小助理, 失态地发来满屏感叹号。

    【赵总监, 有人把这条链接发给我们合作客户了!!】

    【快看一下!!】

    【你最近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赵进菲从不浪费时间上网冲浪关注八卦, 没想到有朝一日吃到自己的瓜。

    论坛发帖人, 和向公司写举报邮件的,应当是同一位。对着几张模糊照片捕风捉影看图说话, 赵进菲清者自清不理会。

    扫一眼评论区, 越扯越离谱,冒出三两“知情人士” ,话里话外透露赵姓总监与自己有过交易。

    【没事,冷处理吧。】

    赵进菲开门进屋, 在玄关定定立了半分钟,砰一下手机扔到柜面。

    一上午尽是糟心事, 赵进菲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胃,打电话给公寓餐厅,点了份午餐。

    换完居家服和拖鞋, 门铃声响, 她诧异一瞬,今天公寓送餐速度好快。

    咔嚓开门, 门口空无一人,把手挂了只纸袋子。

    难道是打包的餐食?赵进菲心里察觉不对劲, 手却快一步,取下纸袋打开。

    “啊————!”

    厢式电梯门也在此刻开启, 任成益听到尖叫,一怔, 快步跑向赵进菲房间门口。

    赵进菲没见过这种恶毒玩笑,整个人脸色煞白,站在门口剧烈喘气,看见来人,很少有地露出一丝脆弱,“任成益……”

    任成益目光移向地面。

    纸袋倒在地上,里头的布娃娃掉出半具身体。

    娃娃穿了中式滚金边红喜服,衣襟写有赵进菲名字,脸上沾到红颜料,乍一看像流了满脸血,脚上的绣花鞋款式诡异。

    任成益一改平日成熟稳重老好人的形象,表情严肃:“进菲,你先进去,我来处理。”

    赵进菲浑身发抖,摇了摇头,“不,这是我的事,我……先报警吧……”

    任成益有些无奈,按照目前关系,他只是一位能约她吃饭的追求者,没立场说“放心交给我”这种话。

    警察来得很快,拍照调监控取证,视频里,作案人戴鸭舌帽,身型瘦弱矮小,像个未成年小朋友。

    边上物业负责人双手抱胸:“不会是谁家小孩恶作剧吧。”

    “就算是小孩我们也要追究到底。”任成益说。

    任成益趁此机会,把网络帖子的事一同报上去。但互联网的事追踪难度大。

    首先,帖子主楼没直接提当事人姓名单位,模糊地以赵姓总监、赵姓女士开端。匿名评论区也没提赵进菲大名,真要找律师提告,对方说不定倒打一耙说她污蔑诽谤。

    警察走后,赵进菲已经心情平复,问任成益,“你来找我,是有事吗?”

    “听到些消息,来看看你。”

    “已经没事了,谢谢,我能解决。”

    “赵进菲,”任成益喜欢她的倔强,又对这份倔强带来的疏离无可奈何,“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照片里另位主角是我。”

    “影响到你了吗?抱歉,我可以出一份声明……”

    “不是,你在想什么,”任成益解释,“怪我没考虑周全,看你喝醉,就扶你上楼开房间休息。当时确实存了份私心,是我不对。”

    赵进菲不知如何回复,任成益继续分析:“又是举报又是发帖,明显有人在背后搞你。论坛既然没指名道姓,你别进去搅浑水,解释了别人也不信,乌合之众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的真相,就让帖子沉下去。”

    “知道了,谢谢。”

    任成益笑了,“进菲,你预备再对我说多少次谢谢?”

    赵进菲略显不知所措地望他。任成益没来由地被这一眼触动,仿佛见到高山冰雪融化成水,汩汩淌进他心头。

    然而事件走向完全出乎赵进菲和任成益预料,冷处理没带来风波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连续三天,赵进菲都被半夜尖锐激烈的敲门声弄醒,透过猫眼却看不到任何人。几次三番,她开始神经衰弱,白天昏昏沉沉吃不下饭,闻到菜味就恶心。

    手机号码不知怎地被泄漏,频繁收到血腥暴力的图片和恐吓短信,赵进菲整日不出家门。

    任成益找人处理过论坛帖子,热度已经消下去,但现实针对赵进菲的恶意攻击愈发激烈。

    “进菲,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任成益问了与助理相同的问题,“回想一下呢。”

    赵进菲抱膝坐在沙发,手指插入发丝,“我不知道。”她这几天睡眠质量奇差,平均每天最多三小时。

    “不要住这里了,帮你另找地方。或者去我在明市的房子,安保绝对没问题。”

    “任成益,”赵进菲疲惫地说,“算了,我打算回北城。”

    “也好。进菲,你在明市到底和谁有过节?说不定对方就是希望你回北城。”

    脑海猛然闪过项百灵的脸。

    仅仅是一晃而过的念头,赵进菲立刻否定自己。项百灵再闹腾,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不至于做这些事。

    沈柏乌和赵进菲的共同点,都不爱看网上八卦,事发三四天后才得知此事。他匆匆赶去赵进菲公寓,敲了几下门,很快打开。

    “进菲……”沈柏乌身体前倾着急安慰,看到陌生男人的脸,一下僵住,“你是谁?”

    “嘘,小点声。”任成益转头看眼客厅,走出房门,轻轻带上,“她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

    沈柏乌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攥得指关节发白,他认出任成益是照片里扶赵进菲的男人。

    “自我介绍下,我姓任,是进菲的朋友。”

    “朋友?你为什么在她家?”

    “我没必要向沈先生解释吧,你们已经离婚。”

    沈柏乌太了解赵进菲,这些年不缺向她示好的男人,赵进菲向来果断干脆拒绝,而她却让任成益进家门,至少代表她对这个男人有些许好感,想给他机会。

    沈柏乌承认,自己性格中有很低劣的一面。他始终觉得赵进菲是他独有的,即便两人已经离婚。任成益的出现,打破了他自欺欺人的幻想。

    赵进菲会往前走,会有别人。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沈柏乌就无法接受,全然忘了自己先犯错出轨。

    平心而论,假如项百灵在学校交了其他男友,他没觉得什么,但赵进菲不可以。

    沙发不舒服,睡得头重脚轻,赵进菲迷迷糊糊醒来,听到门外激烈打斗声。

    她怎么也没想到沈柏乌和任成益会打起来,双方都下了死手,互不退让。

    赵进菲头更痛了,“停下!”

    任成益听话先收手,毫无防备地被沈柏乌又打一拳,嘶一声,吃痛咧了下嘴角。赵进菲一惊,径直走向任成益,检查他的伤势。

    “进菲!”沈柏乌叫住她,流露鲜见的狠戾,“我们聊一聊。”

    “没什么好聊的,都说清楚了。”

    “是关于清洛。”

    赵进菲眸光犀利,用对待谈判桌对手的语气,“你想和我争抚养权?”

    沈柏乌苦笑,“不和你争,就聊一下可以吗?”

    任成益把空间留给两人,他也没离太远,坐楼下咖啡厅候着。

    房间茶几前,赵进菲递给沈柏乌冰袋,“敷一敷脸吧。”

    冰凉寒意渗透肌肤,沈柏乌捂着冰袋直勾勾看她,“进菲,我保证只有清洛一个女儿,不会再有其他小孩。”

    赵进菲放空一瞬,很快镇定下来,“沈柏乌,你没义务保证这些,项百灵既然已经……怀孕,以后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吧。只有一点,不许告诉清洛,等她成年后再说。”

    “项百灵的孩子我不会要的。”

    赵进菲好像从未真正认识他一般,用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沈柏乌,做过的事情要负责。”

    “你难道愿意看到我和其他人生小孩?”

    赵进菲就事论事,“我们现在各自单身,重新成家生育很正常。”

    “什么意思,你也会和新的结婚对象生孩子?赵进菲,这样对得起清洛吗?”沈柏乌的太阳穴像被一根尖针戳刺,脑袋嗡嗡直响。

    “你总是那么冷静,所有事都入不了你的眼,我出轨你也只是淡定谈离婚。赵进菲,你在意我吗?在意我们的婚姻吗?”

    赵进菲追求体面,从不大吵大闹。被背叛的引而不发的痛苦,在此刻破防。

    大学毕业,一意孤行留在明市,不顾家人反对早早生下女儿。她的婚姻是场豪赌,以项百灵在她面前细细描述与她丈夫的偷情细节而告终。

    “怎么会不在意。”赵进菲语气落寞,眼睛泛红。

    沈柏乌见过各种各样的赵进菲,唯独没有眼前这般。

    巨大的深蓝色的悲伤从她脸上呼啸而过,沈柏乌猛然意识到,赵进菲只是不喊疼,不代表不疼。

    “对不起。”沈柏乌生起强烈的复合念头,他无法失去赵进菲,他终于确定。

    赵进菲摇了摇头,“我当初的选择,自己承担后果。”

    “我知道我的问题厚脸皮,但我还是想说出来,我能不能有再次追求你的机会?”

    赵进菲喉头一哽,这个男人要不负责任到什么地步。

    她提醒,“项百灵已经怀孕了,我们没有可能。我已经……”,想断干脆就要让对方彻底死心,“我已经在接触新的人,任成益很不错,况且也是北城人,我想进一步了解看看。”

    沈柏乌自动忽略其他信息,只听到第一句,他认为赵进菲在意的是项百灵的孩子。

    “孩子的事情,我会解决。”他说。

    赵进菲隐隐察觉沈柏乌状态不对劲,但没多想,“清洛周六去看中秋灯会,我打算订周日的机票,下周帮她请假三天,带她参观北城的学校。评估合适的话,尽快办转学。”

    “和清洛说过了?”

    “嗯,通了电话,她只以为是去北城玩两天。我到时会把离婚的事情告诉她。”

    沈柏乌默默给自己定下期限,最迟周六,要把事情处理完-

    陆策垂眸看突然走神的沈清洛,“后面的事如果不想提,那就到此为止,不要勉强自己。”他拢一拢怀里的宝贝,“要睡觉吗?”

    “不要。”沈清洛埋在他温热的脖颈处,“陆策,再抱紧一点,行吗?”

    陆策靠床头微直起身,胳膊环住她的腰,让沈清洛趴伏在他身上。

    “安全感够不够?”

    “够……”

    后来沈柏乌做的事,和沈清洛记忆中的父亲判若两人。

    项百灵不肯打掉,沈柏乌把人关在家里,逼她药流。项百灵异位妊娠,子宫破裂大出血,沈柏乌意识到事情不对送去医院,人在半路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项家的影视公司那时刚起步,没多少时间照顾两孩子,家里大多时候只有项百灵和项宜轩姐弟。出了事,最难过的是项宜轩。

    沈柏乌不想面对牢狱之灾,开车逃走。

    明市人口密集,周边监控遍布,沈柏乌刚上内环高架,闪烁红□□光的警车追了过来。

    对向大卡车狂按喇叭,沈柏乌这才回神,瞳孔陡然撑大扭转反向盘,车速控制不住,一下撞到护栏。

    “皮卡皮卡皮卡丘——”

    “皮卡皮卡皮卡丘——”

    手机掉到副驾驶脚踏下,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想接电话。勾不到,无论如何也勾不到,电话铃声停止,他僵在空中的手缓缓下落。

    赵进菲当晚收到一组血肉模糊的照片,她也快崩溃了。物业把送照片的人逮住,小孩竟然就是项百灵的弟弟。

    这一连串打击,赵进菲心力交瘁,她在明市的这些年像场笑话。

    尚在苏州不知情的沈清洛,逛完中秋灯会给她打电话,“妈妈,苏姨说你要给我转学到北城,为什么呀,我不想离开苏州,我要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赵进菲闭了闭眼,“你不想走?”

    “不想呀。”

    怒意从心底喷薄,赵进菲对着手机发火,“沈清洛,你懂不懂事,知道你爸做了什么吗?!”

    “啊,爸爸怎么啦?”

    赵进菲咽下嗓间血腥味,“最后一遍问你,要不要跟我回北城?”

    “妈妈,”沈清洛为难地说,“我喜欢苏州呀,你也不要去北城嘛。要不这样,我周末多来明市陪你和爸爸,可以吗?”

    算了。

    赵进菲微仰起头,眼角泪痕划过,“你实在不想走,那就和爷爷奶奶生活吧。”

    “谢谢妈妈!”沈清洛心情又好了,“今天灯会很好玩,不过是苏姨陪我逛的,爷爷奶奶接到一通电话就匆忙离开了。对啦,还遇到个小朋友,他……”

    赵进菲耐心地听女儿眉飞色舞讲故事。

    到最后,沈清洛说累了要挂电话,赵进菲握住手机,很轻地道别。

    “清洛,留在苏州,好好照顾自己。”-

    “陆策,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妈妈不要我,不爱我。”沈清洛自责又愧疚,“我不知道她遇到那样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只告诉我爸爸出了车祸。”

    “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说呢……”

    陆策满怀怜惜地吻她,“因为大家爱阿顺,希望阿顺无忧无虑长大,不要哭。”

    后半夜,沈清洛被陆策哄睡着,他悄悄把手抽出来,掀开被子下床。

    院子里,许怿坐在木桩凳抽烟。

    “陆策,大半夜发我信息,被你吓一跳。这个点找项宜轩,你要问什么?”

    许怿猜测,“和沈小姐有关?”

    “嗯。”

    沈柏乌的事,不足以让沈清洛向他提分手。他要问项宜轩,到底怎样欺负过沈清洛。

    第49章 不问

    「摇光」庭院。

    施工现场支起的临时作业灯, 白色光源惨惨淡淡,许怿大马金刀坐在墙边木头堆,手肘撑膝盖。

    他实在看不下去, 磕灭指缝夹的烟, “陆策, 别打了。”

    陆策又踢两脚, 面无表情蹲下身,抓着项宜轩头发, 让他仰起脸, “永远不要出现在沈清洛面前。”

    项宜轩头皮到小腿没一处完好,眼角青肿,痛到冷汗淋漓。

    他剧烈喘粗气,“你他妈疯了吗?”

    陆策没回答, 淡淡往下一瞥,项宜轩脖子有条细长的陈年旧痕, 做过整形修复祛疤手术,靠近仔细观察才能看出来。

    陆策双手布满血污,虎口张开, 贴着疤痕轨迹, 掐住项宜轩脖子,拇指指腹能感受到颈动脉的跳动。

    脖间的手劲越收越重, 项宜轩一度怀疑陆策要掐死他。

    但陆策最终改变主意,松开了手。

    “咳咳咳……”项宜轩捂着胸口大力咳嗽, 新鲜空气进到肺部,四肢百骸重新获得知觉。

    不认识陆策的人, 对他第一印象是难以亲近。不是因为陆策长得凶神恶煞,而是谈吐举止天然透露出所拥有的极其优越的家境。

    陆策脾性桀骜, 但待人接物有一种贵气的浑然天成的礼貌修养,他这样的人,不会简单粗暴使用拳头解决问题。

    项宜轩起初也这么以为。

    许老板半夜找他,说陆策想和他聊聊,问是否愿意。他大胆地去二店赴约,陆策一看见他,单刀直入地问,“你对沈清洛做过什么?”

    项宜轩先是愣怔,继而嘴一勾玩味地笑,“清洛和你告状了?”

    “不许这样叫她名字。”

    “没必要吧,让我猜猜她说了什么,关于沈柏乌的前科?”项宜轩不屑一顾,“她也只敢告诉你这件事。”

    陆策不跟他打似是而非装模作样的太极,他现在缺乏耐心,“项宜轩,我再问一次,你对她做过什么?”

    陆策越急,项宜轩越爽。他恨沈柏乌的女儿,因为她,沈柏乌不想要姐姐的孩子,但又不可抑制地喜欢沈清洛,她太吸引人了。

    这种又爱又恨的情感,让他的行为时常自相矛盾。使计谋逼她失去所有,同时诱惑她来自己身边,自顾自承诺加码,给她想要的一切。

    无奈沈清洛是个死脑筋,那时心里眼里只有远在天边的男朋友。

    陆策语调竭力沉静,但同为男人,项宜轩看得出他在意,在意沈清洛发生过事情。

    “都做了。”

    “和你想的一样。”项宜轩露出得意的挑衅的笑容,“她好敏感,尤其是后腰,腰窝边上长了颗小痣,背脊漂亮得要命。身体不禁碰,力道一重就爱哭,边哭边扭,哪个男人受得了。”

    “你和她交往过,应该明白我的话吧?”

    陆策表情没有变化,反倒是许怿如临大敌,他有心提醒项宜轩闭嘴,还没开口,触及陆策冰冷森寒的眼神,劝阻的话硬生生憋回去。

    “你怎么强迫她的?”

    项宜轩眯起眼,“强迫?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自愿的?沈柏乌能和自己的学生发生关系,父女流相同的血,沈清洛说不定一样下贱呢。”

    许怿后退到墙边,离开两人远一些,打开烟盒抽出一支压压惊。心说这下完了,彻底完了。

    果不其然,陆策下一秒把人掼倒在雪地。

    项宜轩刚开始还能还手两招,很快被陆策不要命的狠戾打法弄得难以招架。

    “操!”拳头接连不断落在身上,项宜轩护着头,逮住空隙,往陆策肚子回打一拳,很快又被制服。

    只见陆策提起项宜轩后领,按住他的后脑勺埋在边上铲堆的积雪中。

    雪堆里没有足够空气,项宜轩将将失去呼吸前,又被陆策拉出来。等他喘足气,又把他按进去。

    许怿都觉得陆策的状态有点瘆人,劝他别打了。

    “听着,”陆策身板笔直,睥睨颤颤巍巍站起来的项宜轩,陆策情绪看起来尚且平静,只是声音有点哑,“离开禾木后,你想如何报复我都随意,别打沈清洛主意,别恐吓她吓唬她。”

    “我不会再离开她身边,有人伤害她,我会百倍千倍还回去,我保证。”

    说完转身离开庭院。

    许怿没再管项宜轩死活,跟在陆策后面。好友的背影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好像痛到极致,后悔到极致。

    许怿心下不忍,“项宜轩的话未必能全信,要不你去问问沈小姐吧。”

    “不问了,无论项宜轩说的是真是假,我不在乎。”陆策强忍住哽咽,“我再也不逼她讲以前的事,不计较她曾经跟我提分手。”

    许怿不知如何安慰他,陪着沉默了一会儿。

    “我明明喜欢她,不对,是爱,我爱她,”走进「鲸也」民宿,陆策突然说。

    “她主动提分手,说不喜欢异地,那么蹩脚的理由我竟然相信了。我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深究到底。”陆策喃喃自语,“怎么会舍得放她一个人,她……”

    陆策说不下去。他不敢想象沈清洛如何面对这一切,光是尝试体会她的心态,陆策就觉得一把钝刀在割心头肉,给他漫长残忍的凌迟的疼痛。

    许怿不可置信地张嘴瞪眼。

    月色下,他的好友陆策,怔怔盯着103房间的门,眼角渗出灼热的滚烫的眼泪。

    “许怿,我真的好后悔。”陆策声线颤抖。

    许怿闭上嘴巴,拍拍好友肩膀,“振作点,重要的是以后。”

    “中国滑雪的地方那么多,你偏偏来到新疆,重新遇到沈小姐。还不止,禾木毫无预兆下大雪封山,陆策,老天都在给你机会。”

    陆策勉强扯了扯嘴角,“许怿,我先去你房间洗澡,身上太脏了。”

    许怿把他从头到脚扫描一遍,非常赞同,“满身血污,是得好好洗洗,不然吓到沈小姐。”

    “清洛,喊她清洛吧。”陆策目光变温柔,“你们早该见面的。”

    沈清洛睡得很熟,陆策离开又躺回来,她完全没发现。

    陆策冲过澡,皮肤格外温热,睡梦中怕冷的沈清洛,像小动物取暖般,磨磨蹭蹭、一寸一寸挪进他怀里。

    陆策把她圈牢,眷恋地望着她的睡颜。

    “沈清洛。”

    没听见。

    “阿顺。”

    没听见。

    “宝贝。”

    还是没听见。

    陆策轻轻一碰她的嘴唇,然后关掉沈清洛三令五申要求开着的夜灯。

    将近黎明,天边泛起微光,但遮光帘封闭性足够,屋内陷入彻彻底底的漆黑静谧。

    沈清洛瞬间惊醒,挣扎着要开灯。

    陆策很用力地抱她抱在怀里,“不要怕,什么都别怕,沈清洛,我陪着你。”

    沈清洛听到陆策声音,陡然安静下来。

    陆策像哄小朋友一样,温柔地抚摸她的背,“以后不要开夜灯,每晚我陪你睡觉,无论害怕、无聊或寂寞,我帮你解决所有烦恼。”

    “陆策,我又在做梦了吗?”沈清洛精神松懈下来,“唔,真的好困,你抱着不要松手。”

    “好,不松手,一定不会松手。”

    沈清洛安心了,窝在他怀里闷哼着笑,以为是场梦,所以肆无忌惮,“陆策乖,好听话。”

    后面的事情不记得,好像被亲了一下。

    等到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沈清洛探手,习惯性地延续昨晚睡觉姿势,想要抱床边的陆策,却摸了个空。

    她倏然睁开眼睛,坐直身体。

    另一边床位空空荡荡,手心贴在床单,没有余温,想必陆策离开很久。

    昨晚的梦境太真实,沈清洛抱有一丝侥幸,以为是真的,陆策真的承诺永远陪她。

    天亮该面对现实,他们的关系也许只到禾木开山前。

    她换衣洗漱,拉开窗帘,就听到隔壁阔孜神清气爽同其他马夫聊天,“终于开山了!我清早接到消息,激动得在雪地摔一跤。”

    “瞧你这点出息。”

    “哎哟,开山了游客才能进来,我的马爬犁终于能拉活咯。”

    沈清洛僵在原地,禾木开山了?

    怎么那么快。

    陆策会不会……已经走了。

    虽然两人有过明确的期限约定,但她有私心,希望与陆策相处的时间长一点,制造更多回忆。

    他真的走了吗?

    人的情绪有临界点,沈清洛想到从此可能再也见不到陆策,情绪达到极值,忘穿外套忘拿手机,开了门跑向「鲸也」停车场。

    黑色猛禽不见踪影。

    陆策真的走了。

    沈清洛失魂落魄折回房间,过马路时,没在意突然停她面前的车辆。

    等意识到不对劲,她已经被拽入普拉多。

    副驾驶男人恶狠狠回头凶她,“终于逮到你了,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他妈不懂啊?不就给狐狸喂了点吃的,它能生什么病,竟然把我们挂网上,你圣母玛利亚啊?”

    沈清洛没认出车上人的脸,从对方的怒骂中记起,这伙人是来禾木拍摄的旅游博主团队。

    “接的推广全黄了,广告违约倒赔一堆钱,下个月直播卖货还有保底销售协议,粉丝都快取关完了,卖给谁,怎么完成业绩,啊?!”

    沈清洛有点无奈,“我没把你们挂网上。”

    “装,接着装。”

    “确实没有。”

    “哼,”摄影师回过头看前方,“做个新媒体号,赔到底裤不剩,都怪你多管闲事。”

    说着,车辆左转,驶入一家租下用于拍摄的牧民院子。

    “不给你点教训难解心头之恨!”

    第50章 相机

    禾木开山第一天, 滞留多日的旅客归心似箭,通往布尔津镇的车辆排成长队。

    陆策出发早,这个点, 已经抵达镇中心。猛禽停靠路边车位, 他下车和许怿一起, 从后备箱搬出郑阿姨和方文的行李。

    “谢谢陆先生, 谢谢许老板,真的太感谢了。”

    郑阿姨原本约好村里的包车司机, 结果那人临时说来不了。司机的汽车电瓶亏电, 联系维修员,搭电已经排到晚上八点。

    郑阿姨怕山路重新封闭夜长梦多,带上方文,难为情地向大厅里的许怿和陆策开口提帮忙。

    “可以, 我送你吧。”陆策听罢,没思考太久就应下, “我正好要去布尔津镇买点东西。”

    许怿知道陆策昨晚没睡几个小时,“我跟你一起,回来还能换着开车。”

    民宿门口, 郑阿姨先入坐后排, 朝车窗外催促,“方文, 上车呀。”

    方文双手夹住车门,欲合不合, 回头望一眼路尽头,只有往来熙攘的陌生行人。

    “方文?”郑阿姨又喊。

    “来了, 外婆。”方文迟疑缓慢地爬上后排座位,“陆策哥哥, 我们出发吧。”

    硬朗悍然的皮卡驶离禾木村,陆策开得快,一会儿功夫,车子的尾影黑点消失视野。

    吾尔曼耷拉嘴角,双手插羽绒服口袋,从民宿大厅隔壁存放柴火的小里弄走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吾尔曼眼睛一酸,怕被人看到,低头踢路旁一块大石头。

    阔孜一大早牵他心爱的老马遛弯,顺便与马儿谈谈心,让它做好重新接客准备。

    回家路上,见吾尔曼落寞地站路边,阔孜看热闹不嫌事大,“怎么还哭上了呢。”

    吾儿曼不自然地撇过头,“阔孜叔,我没哭,你别瞎说。”

    “还我瞎说呢,找面镜子照照,你那表情掉的,像有人在你脸上挂秤砣。”阔孜安慰他,“方文那小姑娘都说了,寒暑假回禾木,你就别挂念啦。”

    “谁挂念了!”吾儿曼自以为隐蔽的心事,毫无征兆被揭穿,又气又恼,一下又躲回柴火堆,“我不跟你说了!”

    “小男生咋这么害羞。”

    阔孜摇了摇头,翻身骑在马儿后背,“走咯,回家。”

    吾儿曼坐在柴火堆顶端平复心情。阔孜的话给了他启发,掰手指认真一合计,寒假暑假,再加上法定节假日,他与方文有许多见面机会。

    小朋友的心情,像大夏天突然酝酿的雷暴雨,来得快去得快。他们不考虑太多复杂因素,擅长单线思考,很容易与自己达成和解。

    吾儿曼想通了,从木柴堆爬下来,刚要走出里弄,就听到一阵猛烈的刹车声。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彻彻底底僵在原地——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把沈姐姐带走了!

    陆策和许怿谢绝郑阿姨留吃饭的好意,逛了下商场,逆车流折回禾木。

    回程许怿开车,陆策在副驾,又拨一轮沈清洛电话,无人接听。

    难道还在睡觉?睡太久了吧。

    许怿扫他一眼,“项宜轩表兄妹,还有同行的林如茵,清早收拾行李离开了。”

    陆策不置可否,“嗯。”

    “项宜轩这次吃了大亏,不会善罢甘休,你要小心。”

    “我明白。”

    车辆拐进民宿所在道路,村里要离开的游客走得七七八八,路上没几个人,空旷安静。

    于是道路中央又蹦又跳又挥手的吾尔曼格外显眼。

    许怿觉得他滑稽可爱,踩刹车,噗嗤笑出声,陆策也淡淡勾起嘴角。

    吾尔曼笑不出来,跑到副驾驶敲开车窗,“陆策哥哥,沈姐姐出事了!被一辆小汽车绑啦!

    陆策第一反应是项宜轩干的,后悔昨晚没打更狠。

    “看清是辆什么车吗?”

    吾尔曼使劲点头,除了车辆的外貌特征,他特意记了车牌号。

    禾木村就那么大,三个人散开分别询问村民。

    “这辆车啊……”

    陆策心提起来,就听对方慢悠悠道,“好像见过,他们租了我另外一栋房子。”

    “在哪儿!”

    村名被陆策表情吓到,闪了下舌头,报出一个地址-

    沈清洛被带到一间空置卧室,旅游博主团队,把它当成临时的器材收纳室。

    她被按在沙发上“审问”。

    “美女,先不说你侵犯了别人肖像权,咱们算笔经济账。”摄影师说,“我们帐号的广告排期,累计推广费七位数,七位数什么概念知道吗?明市一套房首付。”

    “下个月接了两场直播,坑位费八万,销售分成百之二十,品牌方只有给到明星和头部大主播这个数字。”

    摄影师盘点帐号的赚钱能力,越说火气越大,“美女,我们和你无冤无仇,没必要这么搞我们吧!”

    沈清洛无力地重复第八百遍,“不是我做的。”

    屋内出除了摄影师,还有出镜博主本人和策划。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相信。

    摄影师没耐心和沈清洛耗下去,从旁抓起一台相机,“敢做就要敢认,你现在给我录制视频,说之前的事情是误会一场,当然不会少你报酬,十万够不够?”

    沈清洛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说了不是我,可以跟我回去拿手机,看我的社交状态记录。”

    “当我们傻啊,你可能用小号发的。”

    说着,摄影师打开开关,架着镜头面向沈清洛,“美女,帮个忙吧,稿子我们给写好了,你照念。”

    说是让她帮忙,语气不容置喙。

    “别把镜头对着我。”沈清洛背上开始冒冷汗。

    旁人没看出沈清洛不对劲,只觉得这美女真磨叽,“你快点录,弄好我们就放你回去,酬劳的数字可以商量。”

    镜头又朝沈清洛推近一步。

    沈清洛微微抬起眼睫,透明光泽的镜头玻璃,倒映出她的脸。

    “不要拍我!”

    沈清洛蹭一下从椅子立起,啪地甩手打掉摄影师手里的相机,镜头玻璃瞬间裂出斑斓纹理。

    她惊恐地后退两步,后腰撞到放镜头群的桌子。下一秒,大珠小珠落玉盘,镜头被沈清洛全捋地上。

    “卧槽!”摄影师心在滴血,“你是不是有病?!”

    博主意识到沈清洛状态不对,赶忙拦住摄影师,她怕闹出更大的事,上前拉沈清洛手臂,“算了,要不你先回……”

    话没讲完,被沈清洛甩开,“别碰我!”

    陆策和许怿赶到牧民的院落,一左一右从皮卡下车。他语气不善地问庭前三人,“她在哪里?”

    刚问完,就看到他们身后半掩的门扉。

    陆策顿了三秒,穿过院落里的人,走进屋子。满屋碎片狼藉,沈清洛抱膝坐墙角,头埋在交叉的两臂中间。

    她没穿厚外套,看起来那么的脆弱无助,像山间落雨时枝头一朵摇摇欲坠的花。

    陆策声音平静地问博主一行人,“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啊,就想让她帮忙拍个澄清视频,”摄影师莫名其妙,“反应这么大,你最好带她检查检查,是不是有心理疾……”

    “病”字没敢说出口,陆策的眼神太凶了,仿佛下一秒碎的不是满地相机镜头,而是他的骨头。

    陆策靠近屋内角落,蹲下身体,“宝贝。”

    “别拍我,别拍我……”沈清洛身体向后缩,贴着墙壁,退无可退。

    “相机都砸完了,没人拍你,”陆策大掌覆住她手背,“我们先回民宿好吗?”

    沈清洛身体抖得更厉害,她小幅度抽走手,脸没抬起来,似乎是不敢面对。

    陆策双臂环住沈清洛上半身,想把她抱站起来,沈清洛嗓音瞬间染上哭腔。

    “不要碰我,求求你了,不要碰我……”

    博主一行人被许怿拦在门外,但也听到了这句话。摄影师愣住,继而急着自证清白。

    “美女,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可没碰你啊,大家都能作证的!你看你,衣服裙子都穿得好好的,别污蔑我啊。”

    许怿头疼地劝阻,“快闭嘴吧,别惹他了。”

    陆策的视觉听觉屏蔽了沈清洛以外的所有人。

    沈清洛要求不碰,他的手臂立刻放下,他明白沈清洛说的不是他,但还是不忍心让她更应激。

    “宝贝,连我也认不出?”他故意用调笑的、失落的语气。

    沈清洛没说话。

    “我是陆策。”

    一句简单自我介绍,像扣醒沈清洛神智的开关,她抬起头,对上他心疼的眸光,霎时红了眼睛。

    “陆策……”

    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她好委屈,像被全世界抛弃过一样。

    “陆策,你来得好晚,为什么现在才来……”

    她在看陆策,又不是看现在的陆策。

    “对不起,”陆策重新抱住沈清洛,她这回没拒绝,“都怪我,该早一点发现的。”

    沈清洛环住陆策脖子,躲在他怀里不愿见人,用陆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控诉,“屋子很黑,手和脚都被绑住了,他关我一整夜……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沈清洛语无伦次哭得越越来越凶,像是要把积攒多年的情绪哭干净,“陆策去英国了,离我很远,打他电话没人接……为什么离我这么远……”

    大三,陆策出国交流,那年两人正式分手。

    陆策做不到回溯时间,消抹已发生过的事,只能拍着她背安抚。

    “我不会再离开你,”陆策下巴磕在她头顶,“你说不愿意也没用。”

    沈清洛抽噎两下,习惯性地向陆策提要求,无论合理不合理,她知道他总会答应。

    “我要离开这里。”

    “好。”

    “我讨厌项宜轩,永远不要看见他。”

    “好。”

    “想去只有我们的地方。”

    没等来回复,沈清洛疑惑地抬头,“可以吗……”

    陆策打横抱起她,手掌抚她脑袋让靠在胸前,“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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