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何家村的路上,视野愈发开阔,此地不似舂子村那样被峻山密林环绕,而是被横七竖八的塘埂切分成一块块水域,水面均泛着粼粼波光,一眼望不到头。
风景宜人,可惜牛车不宜人,贺乙觉着自己尾椎骨快要被震到天灵盖去了,从不晕车的他此时喉咙很堵,很想吐,但还得死死抓着牛车扶手,不然一不留神就会被颠下去。
“大爷啊,这路为啥烂成这样?”贺乙惨白着脸问道。
“这路还好吧,就是比去镇上那条路差些。”岑大爷看贺乙这样子,笑着摇了摇头,“想路好走,唯有走官道。何家村是有官道经过,不少人就从那条道过来收鱼呢,只可惜在另一头,咱不顺路,我也没跑过。”
“原来如此……”这路竟已算是好的?贺乙在激烈颠簸中怀疑起了人生。
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抵达何家村村口。
贺乙连忙从车上下来,让岑大爷先在村口等会,他去找人看看能否定下塘泥,能的话再来喊大爷驶牛车过去。虽说还有好些路要走才能到村民家里,可他着实是不想再坐这车了,他宁愿用走的。
缓了会儿气,贺乙心念着不好耽搁了,便往村里去,他一面走,一面察看有哪户人家在清塘晒泥云云。
何家村常有陌生人来来往往,村民见着贺乙这么个生面孔,至多就是瞅俩眼,接着仍是该干嘛干嘛去。
没走多久,竟有一户人家跟贺乙搭话,“这么晚才来拣塘泥回去嘛?这不都要整地了,现下提回去还得晒个十天八天呢!”
“有事情耽误了,你们都已经整地了吗?”
“差不多吧,就这两日了,但咱地不多,一日就能整完。”
难怪好些人都提着锄头耙子往外走,约莫是要去下地了。
贺乙走了好些路,问了好几户,有的说鱼苗都下下去了,不合适罱泥,有的说次月中旬才放鱼苗,可他们都在冬日趁着干塘时清过淤、沤成肥了,现下已过了村民合力清塘的时候,笑他才来。
贺乙苦笑,设想过或许不那么容易集到塘泥,但没想过来得忒不凑巧了。他又问了问有无可以出手的塘泥肥,对方告知说能卖的大都卖得七七八八了,余下的他们自己得用。
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贺乙不再往里进了,因往回走都得花上不少时间。但就在他泄气之时,目光随意一扫,见到有人划着小船,船上还有另一人拿着个长柄的夹子,末端似河蚌,也似俩合拢的簸箕。只见那人将此物伸入水中,像分握剪子把手那般一开一阖两根长柄,过了会儿再将夹子往上提,在夹子末端完全出水面时,那人屈膝跺压另一侧船舷,一气呵成地将夹子甩抛到船上,再将末端打开,卸下里头收集到的东西。
定眼一瞧,取上来的是黑黑的黏泥块,可不就是贺乙寻了这么久的塘泥么!
贺乙喜形于色,便上前询问:“二位兄台,请问这是在做什么?”
“罱泥呀,罱夹没见过?”方才使夹子的年轻汉子闻声,回头豪迈一笑,“要来试试不?”
先前不少村民提及了罱泥,他那时没懂,现下才明白,就是使这罱夹到水底将塘泥取上来,即为罱泥。
另外那个撑船的汉子也撺掇着让贺乙试试,他发出的笑声很热情很感染人,贺乙便颔首上了船,学着使罱夹。
罱夹本身是轻的,但借着船沿当杠杆支点在塘底下挖泥,也依然非一般的耗力气,更别说将夹着四五十斤塘泥的箩头(末端)甩上船了,人都险些被带下水里去。
俩汉子连忙将失衡的贺乙抓回来,大笑道,“你没学着翘船,那定然很难省力的。”
那是何家村各个汉子都得会的技巧,外传也不妨事。使起来容易,省力难,何家村里不少人也只学了半桶水,后来光靠蛮劲儿罱泥完事。
力学这玩意,他懂是懂,看出来甩罱夹上船时靠的是水浮力最大之时以及借了倾斜船的力。但实操起来,还得多试几次才摸得到那个最合适的时机。
贺乙除了初时吃瘪,后来试了三两下便熟手了,使罱夹使得有模有样,挖了好些塘泥起来。
俩汉子大棋小棋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都夸他厉害,然后问及贺乙此行目的,他们提议道,“这不巧了么,咱家刚采完嫩藕,有些缘故所以现下打算改种旁的,便来清一清这藕塘的泥。”
“这塘泥能卖给我么?”贺乙问。
大棋道:“咱家刚整完地,用的还是去年沤的肥,今年的新肥也早沤上了,这塘泥你想要便拿去罢!”
贺乙没想到真有人愿意出塘泥,但不收钱就太过了,遂连忙道,“不,我不能白拿,方才我问过价了,你们村的塘泥肥多是一石三十文钱这样卖,纯塘泥貌似就一石十二文,不如咱就按这个价来?”
大棋小棋从没试过往外出卖塘泥,他家塘不算多,地比较多,因而年年都是紧着用的,没有多余的可拿出去卖。
如此算下来,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可他俩的人太淳朴了,开头没想那么多,提到要直接送他,现下便不好改口要钱,只能憋红了脸让贺乙收下。
贺乙便说,“这样吧,我也来帮二位清淤,你们给我打个折,两石二十文这样如何?”
何小棋的算术好些,但也算了会儿,其后他跟大哥商量了一下,方点头答应。
接着便是体力活了,虽说学会省力了,但偌大个水塘搞下来,双臂还是酸得抬都抬不起来了。
劳累了半晌,大棋喊了他们家幺儿去村口找岑大爷驶牛车进来,然后便一船船地倒入筐里,又一筐筐地运往牛车后头,足足拉了八石塘泥。
岑大爷估摸着他的牛只能拉得动这么多了,便告诉贺乙可以停了。
贺乙便付了八十文,大棋媳妇知道后,非要贺乙留下来吃点东西再走,将她赶忙做出来的凉拌鱼皮盛碗里端给了贺乙。
鱼皮晶莹剔透、黑蓝相间的颜色与芫荽的鲜绿交相映衬,浅浅的麻油和琥珀色的酱汁打底,沾染得鱼皮鲜亮澄香。
贺乙真被他们家这热情好客给打败了,推脱不过,只好连连道谢,接着便在众人围观下吃起了鱼皮。
鱼皮吃着爽脆弹牙、有嚼劲,能尝出里头的咸鲜味,以及清爽的微酸,贺乙好奇里头是不是搁了醋和酱油,便问了下。
大棋媳妇安翠回道,“这里头加的醋和鱼露。咱村里啊,有很大一个鱼露坊,家家户户都爱用这个炒菜蒸鱼呢!”
鱼露,是用小的鱼或虾制成的腌渍发酵品,很接近于酱油,有着非常鲜美的咸味,是何家村调味的首选。
吃完还有些齿颊留香,意犹未尽,安翠显然瞧出来了,还想给他再拌些,但贺乙当真受不起了,忙告辞,便往牛车处走。
但刚上牛车,临走之时,贺乙没躲掉他们家强塞过来的两条鲮鱼干,无法,只能连连致谢,再挥别着离开。
好热情善良的一家人。
后来,贺乙想着来都来了,不如去鱼露坊买些鱼露,好作上门礼,便是自己留用也合适,尝着确实很鲜。岑大爷瞅了眼天色,欲言又止,不过终究什么也没说,架着牛车载他去了。
鱼露颇不便宜,一小罐估计也就一斤半多,得花费四十文才能买下。掌柜还说不算贵了,毕竟此处是出产地,拿到镇上那才叫贵。
贺乙想了想自己欠下的人情,咬咬牙还是买了两罐,只是心下决定不留给自己用了。
回程路上没那么颠簸,可能是后头载的东西重的缘故,可坏处是,牛车走得异常的慢,回程所耗费的时间乃是来时的足足两倍有余。
回到舂子村邻近时,天已擦黑,幸好岑大爷对村附近的路相当熟悉,才不至于出什么事,平安被载回到唐宅,在后头又忙活好一阵,才卸下那八石重的塘泥。
贺乙将余下的铜板交付给岑大爷,大爷乐呵地拍了拍他肩膀,走了。
贺乙干了那么久的罱泥,又坐了那么久的牛车,回来还吊着口气卸泥,真真快累死过去了。岑大爷离开后,他躺草垛上歇了老半天,才寻回回屋的力气。
塘泥还得晒,虽晚上没日头,但提前晾一晾还是好的,他便想着拿耙子去摊开那堆发着腐臭的泥。
进屋后,没见唐疯子在家,屋里啥灯都没亮,贺乙便摸着黑往西苑去,岂料在鸡棚前面看到了个久违的身影。
一只在月色下皮毛泛着银光的雪豹,正左爪搭着右爪伏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贺乙养在圈里的那群鸡崽。
雪豹听力优越,早发现了贺乙归来,但它就是岿然不动,盯着小鸡崽们瞧,眼眸里滴溜转着水光,似是想使坏。
“怎么你也下来了?”贺乙见雪豹全须全尾,不禁舒了口气,看来山上的大虫还真奈何不了它,瞧它这依然神出鬼没、来去自如的作风便知。
贺乙太累了,看到雪豹的那一刻,脑海里只有对方那蓬松柔软的毛毛,便走过去想将雪豹一把抱住。
然而雪豹见他接近,忙轻盈后跳,又一次“嗷约——”地干呕了出来。
贺乙才意识到是自己身上的衣服沾染了塘泥,便干脆脱了下来,想再次靠近雪豹,岂料雪豹依然往后退了退,贺乙便连裤子也摘掉了。
“……”好像多少有些变态了,但他此时真的累得思考不了太多事情,只循着本能,“这样行吗?别嫌我。”
夜色下他其实看不清雪豹什么表情,本身他也不知如何解读动物的神色,不过雪豹此次主动迎了上来,贺乙终于成功抱到了它。
一人一豹在微凉的石板上坐了下来。这时辰赤着身子是有点冷的,但当他陷进雪豹的毛毛里后,就被那柔软至极的触感和源源不断的暖意所包围住了。贺乙感觉这一整天的疲惫,不说一扫而空,起码也消解去了一大半。
他缓缓揉搓着雪豹的腮帮子,不时倒抓一下它的下巴。只见雪豹舒服得眯起了眼,甩了甩脑袋,壮硕到有些发胖的身子垫在了贺乙身下。
安然和谐的时光静静流淌,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是只有一小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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