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宋明珠带着叶别枝来到精神科住院部。


    她们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那人也在这家医院,并且跟妈妈宋明月的病房只隔了两层楼。


    宋明珠在电梯轿厢里跟她交代。


    “我昨天悄悄跟人打听到,跟你相亲男生的父母是陆氏集团下属子公司的总经理,一年前因公司犯伪造国家机关印章罪和信息披露违法违规行为,被鉴证会警告,导致股价暴跌。他父母去世后留下他一个人,然后公司被现在这个熊晓玲和他老公接手,坐上了总经理的位置。我猜她可能想尽快平息外界对他们夫妻俩一些不好的负面舆论,才会想到给他侄子相亲,做足面子。”


    “他父母是怎么去世的?自杀?还是陷害?”叶别枝突然问。


    “这个我不清楚。”宋明珠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以为她退缩了,忙说。


    “你不要太担心,大不了结婚再离了,现在是你妈的手术要紧。”


    “哎,我们一家怎么这么命苦啊,先是你爸得肺癌走了,现在又是你妈。”


    叶别枝默默听着,两人走到病房门前,她还是拉住了宋明珠,


    “小姨,你跟我说实话,你真没有二十万?”


    “真!我骗你做什么?”


    宋明珠情绪激动,扼腕长叹。


    “楼下躺着的也是我亲姐!要不是走投无路,你以为我愿意让你糊里糊涂的嫁了?”


    叶别枝别开脸,望着面前那扇门,目光黯然。


    细长的腕子前后折了折,轻轻敲门,等了几秒没人应,两人对视一眼,推门走进去。


    这是间单人病房,面积跟普通病房差不多大,白墙白砖白床单,明亮得晃眼。


    叶别枝起初在门口只看到了一双脚,细长,消瘦。


    向前走了两步,一具成年男人的身体蜷缩在病床上。


    那人应该在睡觉,睡眼惺忪。因为她的闯入,眼中的迷茫立刻变得警惕,坐起身,目光戒备地盯着她们。


    此刻正值中午,窗外的阳光热烈而灿烂,可他紧绷的下颌线却透着冷光。


    “你好,我叫叶别枝。”


    看着床上快瘦成骷髅骨架的男人,她的声线紧张,指甲戳进了掌心。


    男人的皮肤很白,清透得像纸。


    他凝望着叶别枝,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微抿着,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可能是因为病了,那双深邃的眼窝让消瘦凹陷的五官变得更加立体凌厉。


    宋明珠说得对,他生得俊眉修眼,精致完美,仿佛跟她们不在同一个世界,像极了从漫画里掉落的人物。


    看着眼前这张面孔,她心中竟闪过一丝庆幸,叶别枝想让自己的语气表现地尽量熟稔些。


    “你好,你家人叫我来见你相亲。”


    “我认识你,你是不是……”


    叶别枝的声音一顿,目光左移,落在他身上。


    蓝白条纹病服上佩戴着的一枚黑底白字徽章式孝牌,格外显眼。


    她不说话了。


    这人明显还在服孝期,他家人却急着在这个时候给他筹划结婚事宜。


    “原来你们认识啊?太好了,我刚还愁你俩没有共同话题呢。”


    宋明珠一脸惊喜和激动,看向那人问:“你是陆迦霖对吗?我是枝枝的小姨,等你们领了证,你就是我的外甥女婿了!”


    “小姨!”叶别枝扭头皱眉,低斥她口不择言。


    宋明珠说话时,陆迦霖的目光紧盯着站在不远处的叶别枝,狭长的眸子幽深平静,可几乎是下一秒,那双像黑洞一样看不清摸不透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困惑。


    他低头,双手抱住脑袋,做思考状,很久没有动作。


    “给我一杯水。”


    如沙砾摩过的嗓子发出嘶哑的声音,低低沉沉。


    叶别枝看向角落的饮水机,立即放下包,找到一个水杯注满水。


    水杯递给他时,叶别枝低头看着他,轻声提醒:“是温水,不烫。”


    陆迦霖那双因消瘦而骨节异常突出的手指向掌心一蜷,握住了杯壁,他的手很大,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手。


    冰凉微湿的触感贴上,惊的叶别枝的手下意识向后缩,杯中的水晃荡,倾洒在他的裤子上。


    但陆迦霖似乎并不在意,抬头把水送入口中,粗鲁地灌着。


    他的头发有些塌,并不蓬松,发色跟他的眼睛一样黑,叶别枝猜测,大概是他刚才睡觉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导致的。


    盯着他上下滑动隆起喉结,叶别枝的手指上还有他残留的体温,一时间,她有些失神。


    就在她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时,身后的门被推开,高跟鞋跟瓷砖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回头,看到一身红衣的熊晓玲走了进来。


    熊晓玲发现叶别枝站在离陆迦霖很近的地方,她挑了挑眉毛,很意外察觉到病房里的气氛竟然十分平静。


    “你们好像聊得不错?”


    话音刚落,叶别枝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面前的男人目光穿过她的肩膀,看向身后的人。


    突然,他的瞳孔放大,神色变得扭曲,瞬间像疯了一般,低吼出一道震耳的喊叫。


    他从床上跳起来,怒视着熊晓玲,眼里冒着火光,大掌将水杯用力砸向她脚下的那块瓷砖地面,有塑料碎片因撞击而炸开,四处崩裂。


    “给我滚!”


    那是熊晓玲从未见过的狰狞模样,她被这声怒吼吓得惊愕失色,仓皇后退了一大步,门外的护士也听到动静冲了进来。


    熊晓玲白着脸色,颤抖着嘴唇立即发号施令:“你们快给他注射镇定剂!疯了疯了!又发疯了!”


    ——


    从楼上下来,宋明珠还为刚才在病房里的动静弄得有些心有余悸。


    “那个陆迦霖,好像很讨厌他婶婶,刚才跟我们在一起时明明很正常,看到熊晓玲进来,立马就失控了。”


    见她不说话,宋明珠心里琢磨她是不是也被吓到了:“对了,你跟他真的认识?”


    叶别枝心烦意乱,没理她。


    下午熊晓玲像是从早上的惊吓中缓过来了一样,在医院外的咖啡厅约见了她。


    对方似乎已经把她的情况弄了个清楚,提的要求也很直接。


    “我知道五年前你家铝厂因为氧化铝粉尘净化系统泄露使工人致癌,你母亲拿不出赔偿金,只好把铝厂转让房子车子都卖了,现在你跟母亲没地方住。”


    “陆迦霖见了那么多女孩,只有你能让他安静下来。”


    “我可以给你二十万作为结婚的彩礼,前提是不能让他出去惹祸,以后陆迦霖就交给你照顾,我在市里给你们准备了一套房子,婚后你们可以住进去。”


    “只要你能说服他去跟你领证,你妈妈就有的救。”


    叶别枝用力捏着咖啡杯杯柄,指尖泛红。


    熊晓玲很会谈判,知道她哪里痛,就使劲往那里戳。


    -


    暮色四合,宋明月在傍晚醒来。


    她的状态很不好,只能勉强进食,但也只是几口而已。


    得知过两天就会给她安排手术,关于这笔手术费是从哪里来,叶别枝闭口不谈。


    后来在宋明月再三逼问下,她只好撒谎说是几年前谈的一个男朋友答应要娶她。


    手术费怎么来的自然不言而喻。


    母亲将信将疑,也非常难过,但架不住体力实在不支,交代她明天把人带来看看,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叶别枝握着烟盒轻手轻脚从病房出来,楼道尽头,她打开窗户,细长白皙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低头点燃。


    凤眼微阖,目光穿过缭绕的烟雾,看到了楼下草坪上那只昨天她喂过的三花猫。


    弹落烟灰,叶别枝低头,想起的却是今天在楼上见到的那个人。


    一些过往的记忆池难免被唤醒,没来得及深想,身后熟悉的音色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茫然回头,看到了跟她很要好的朋友付佳佳。


    她们在楼下找了一条长椅坐下,叶别枝任由指尖的香烟燃烧着,侧过脸,看着付佳佳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我从报社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你先拿去给阿姨做手术吧,剩下的我们一起再想想办法。”


    叶别枝低下头,烟熏到眼睛,鼻子泛酸。


    她摇了摇头,拒绝了付佳佳的好意,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结婚?”


    付佳佳震惊到睁大眼睛,觉得很荒谬儿戏:“你妈妈还病着,又来一个?他们分明就是把你当保姆,三十万照顾一个疯子一辈子,算盘打的真响。”


    叶别枝沉默了几秒,说:“我看他挺正常的,有手有脚,不一定需要我的照顾。”


    “正常的话怎么会这么着急找人结婚?我们普通人相亲,都也是只挑好的说。”


    付佳佳担心地问:“他家人说他精神有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你了解吗?万一发病了怎么办?会不会伤害你啊?”


    “喵~”


    “喵~”


    叶别枝抬眼,不远处那只三花猫坐在尾巴上左右环视,看到从旋转门内走出来两个人,它立马‘喵喵’叫了两声,迎面蹭了上去,它急忙立起前肢,撑在一个男孩的小腿上,伸着小爪子狂摇尾巴。


    叶别枝没有回答付佳佳的话,只说:“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集到这笔钱,他们给我急救钱,我跟他结婚,这很公平。”


    那男孩想要抱它,他的母亲将他扯远:“不许碰,这种流浪猫身上很脏的,可能还会有寄生虫!”


    母子俩避开它走远了,男孩三步一回头,朝着小猫摆了摆手:“再见!”


    那只猫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它的尾巴垂下来,跳上路旁的花坛上卧下,下巴撑着手臂,圆圆的眼珠盯着来往的车辆和人群,蜷缩了起来。


    望着远处的小猫,叶别枝将烟灰弹落,薄薄的烟雾在她指尖缠绕,路灯很暗,她的声音在黑夜里听着像笑。


    “我并不觉得委屈,只要能救活我的妈妈,这时候不论是谁愿意给我这笔钱,不管提什么要求出来,我都是情愿的。”


    她顿了顿,说:“我只有一个妈妈。”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


    早晨,宋明月在病床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叶别枝没能把母亲叫醒,手忙脚乱把医生叫来,被告知脑癌导致的癫痫病发作,手术安排刻不容缓。


    “术前缴费大概需要二十万,术后补齐全额,如果不准备做手术,家属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这手术做不做,你要决定了。”


    “要做的,手术要做的。”


    叶别枝擦掉眼泪,精神恍惚地胡乱点头:“你们给我半天时间,我去想办法。”


    她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往楼上冲。


    到了那人病房门口,护士抬手拦了下她:“他刚睡下,你等会再来吧。”


    叶别枝绕过她,直接推开了门。


    “哎!”


    忽略身后护士的阻拦声,叶别枝径直走到床前,摇醒了他。


    明明昨天才见过他,叶别枝却觉得他似乎变得更瘦了,侧脸轮廓立体,视觉冲击冲击极强。


    他已经醒了,叶别枝对上那双潋滟深邃的眼,眼眶立刻就红了。


    她突然觉得很难过,却不知是为了谁。


    她的语气近乎哀求。


    “陆迦霖,你帮帮我。”


    那个叫陆迦霖的男人,从床上坐了起来。


    温暖又灿烂的阳光穿过身后的窗户,照在她脸颊晶莹闪烁的眼泪上。


    像碎钻一样闪耀。


    钻石因为晶体折射率高而璀璨夺目,而她的泪珠似乎比钻石还要吸睛。


    陆迦霖伸手,指腹用力按压在她的眼角,抹走泪痕。


    他的手很粗糙,像一片砂纸,弄得她痛痛的,眼角有强烈的灼烧感。


    他的目光温柔而又怜惜,乌黑透亮的眼睛眨了眨,嘴角缓缓咧开了一个傻气的笑,跟昨天的他判若两人。


    “好啊。”


    “你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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