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别枝根本来不及伤心。


    从领证,到医院交费,再从宋明珠被推进手术室,到宣告死亡,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


    宋明月走的不算痛苦,脑瘤开颅手术后昏睡了两天,第三天出现组织破裂和渗血,二次手术没抢救回来,在凌晨四点钟被推进了医院太平间。


    母亲去世后有一大堆琐碎的事情需要叶别枝亲自去操作,选墓地,弄灵堂,磕头请宾客。


    等浑浑噩噩把所有流程都走完,叶别枝在墓地抱着骨灰盒已经哭不出来了。


    整个人近乎麻木。


    身心俱疲,仿佛灵魂在天上飘着。


    -


    葬礼结束后,叶别枝被付佳佳强硬拉回家。


    放了热水,付佳佳将她推进浴室。


    “我给你煮个面,你洗完澡吃了好好睡上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付佳佳大概是怕她出什么事,没让关门,浴室门就这么半开着。


    叶别枝靠在浴缸里半阖着眼眸,氤氲的热气蒸的她皮肤泛红。脑海里不断闪回一些事,她很累,很快就睡了过去,直到被付佳佳的手机铃声吵醒。


    手机漏音,能听出电话另一头那人的语气很焦急。


    付佳佳含糊的应着,没讲几句就挂了电话。


    叶别枝揉了揉眼睛,从浴缸中站起来,拿下淋浴喷头往身上冲。


    问她:“你上司找你?”


    “嗯,说是邻市一家化工厂发生爆炸,领导让我跟车采集信息。”付佳佳把碗放在餐桌,说:“我请假了,哪儿都不去,在家陪你。”


    叶别枝扯了条浴巾围在身上,从浴室出来:“你去吧,我这边没什么事了。”


    付佳佳没吭声,扭头看她,目光带着审视,有些犹豫。


    叶别枝笑出来:“好了,你不会以为我会想不开吧?”


    她说:“也耽误你好几天了,你工作刚转正一直请假也不太好,去吧,我吃了面就睡觉。”


    付佳佳摘下围裙,还是有些不放心:“真的不需要我在这里陪你?”


    “真不用。”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


    付佳佳没再说什么,给采访车打电话来接她,转身又跟叶别枝交代几句销户和给宋明月立碑的事:“你等我回来,陪你一起弄。”


    叶别枝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吃面,含糊应了一声。


    付佳佳盯了她一会,走过来弯腰抱了她一下:“吃完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还有我呢。”


    “谢谢。”


    付佳佳又吩咐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叶别枝低头吃面,另一只手在空中向前推了推,示意她赶紧走。


    付佳佳离开后,叶别枝放下没吃几口的面,漱了口回卧室钻进被窝,躺下的时候头发还湿着,她坐起来想要去找吹风机,想起了什么,又重新躺下。


    闭上眼,脑子很困,却怎么也无法进入深度睡眠。


    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到第二天,叶别枝被一个电话吵醒。


    是墓碑销售店老板,关盼山打来的。


    因为职业相似,关盼山跟叶父是很好的朋友,手术前,他给叶别枝借了五万块钱,宋明月去世,他又给叶别枝包了五千块钱帛金,一些殡葬用品也是他张罗着买的。


    来这通电话,是为了跟她确定一下碑文具体要写些什么。


    “碑文我来刻,纪念照……”


    叶别枝捂着太阳穴,打断了他的话:“纪念照我亲自刻吧,之前给妈妈刻过影雕。”


    关盼山倒是没有异议,沉默了几秒,又问:“宋明月一走,你身边连个人都没有,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我妈病之前我接了几单活,先把单子清完再说吧。”


    “你手里呢,还有没有钱?”


    叶别枝把收到的一大半帛金都用来给他还账了,关盼山怕她不好意思开口。


    “没事,还有钱。”叶别枝很抵触跟他讨论这个话题,忙说:“我下午再去你店里商量碑文怎么写。”


    “不着急,你休息好了再来,电话里沟通也很方便。”


    叶别枝不跟他拉扯,只说:“我先去销户。”


    等她到派出所,眼看着工作人员把宋明月的户口本回收走,叶别枝才第一次琢磨出一点生离死别的觉悟来。


    她的妈妈,真的走了。


    唯一留在这世上的证明,也没有了。


    她睁大眼,指着桌上宋明月的身份证,问窗口:“销户完,这个可以留给我做纪念吗?”


    工作人员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点了点头,拿出一把剪刀,熟练地沿着身份证边缘捡下一个小角,递给她。


    叶别枝接过,摸着上面微微卷翘的毛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公安局出来,叶别枝往关盼山的石刻店走。


    连续下了几天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昇城的天气又冷又涩,地上也湿漉漉的。


    行人匆匆,她紧紧抱着自己怀里的包。


    大概是昨晚睡觉没吹干头发的缘故,头有点痛,导致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却想不起来是什么。


    等她到关盼山的店里,接到熊晓玲的电话,才后知后觉想起陆迦霖这号人。


    这个她一周前领证,法定名义上的丈夫。


    石铺的院子里堆放着上百片被抛光的石板墓碑,叶别枝站在那片属于宋明月的墓碑前,以一种讶异的表情听电话另一头的人说话。


    熊晓玲问她跟陆迦霖在哪儿,说要见面聊聊。


    叶别枝回道:“他没跟我在一起。”


    熊晓玲听到这话,激动地似乎已经在对面跳起来:“你什么意思?他不跟你在一起那在哪里?”


    叶别枝被问的有些愣神。


    上周跟陆迦霖领完证,从民政局出来他很快就没了人影,当时叶别枝收到熊晓玲的转账,便马不停蹄往医院赶。


    那天之后,叶别枝的确再也没看到他,她太忙了,因此淡忘了他。


    叶别枝大致知道他的情况,还是个病人,突然失踪,是谁都会吓一跳。


    她连忙道出民政局分开的情景,这下把熊晓玲气得不轻:“你给我快点去找人!这么多天没有跟他在一起,你居然都不告诉我!一个精神病,跑出去出了事谁负责!你承担的起后果吗?真有你的!”


    叶别枝张了张嘴,被骂的哑口无言。


    这时关盼山闻声从店里出来,问她怎么了。


    拿人手短,终究是她疏忽大意,叶别枝记下熊晓玲给的地址,把在纸条上写好的碑文塞给关盼山:“我突然有点事先走了。”


    她跟陆迦霖领证的事,除了付佳佳和小姨宋明珠,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她没打算给关盼山解释,至少不是现在。


    “没事,你去忙吧。”关盼山点点头,拍了拍围裙上的砂石碎屑,也没多问,


    叶别枝原本已经疾步走出了院门,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看着他说:“盼山叔叔,我妈墓碑的钱我明天给你。”


    关盼山没拒绝,只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熊晓玲给的地址在东郊一处新建小区,新市区才刚开发,居住流动人口不多,没有通地铁,公交车也没有直达。


    叶别枝拦下一辆车,坐到后排给司机报了地址。


    她打开手机通讯录,无厘头翻了一会,才又意识到自己只知道他叫陆迦霖,其余联系方式一概不知。


    发了几秒的呆,掌中的手机突然震动,惊得她呼吸一滞。


    来电显示是她的房东。


    房东阿姨说的很委婉:房租要从一千八涨到两千,顺便催促她该交这个季度的房租了。


    叶别枝靠在座椅里,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心里莫名很赌,一句话也说不出。


    丝丝缕缕的情绪在她身体里不断翻腾着,让叶别枝变得很浮躁,很不安。


    郊区人少,司机师傅开得快,叶别枝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会余额,没几秒就晕了车,胃里翻江倒海的想吐。


    就在车子快要开到御水湾的时候,熊晓玲又来了电话,说人找到了:“在他奶奶的破屋里。”


    熊晓玲语气不算好,说了一个地址,命令她马上过去:“既然拿了钱,就过来好好谈谈你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叶别枝沉默不语,片刻后才应声,她让司机师傅掉头,报出地址。


    “市中心啊,你不去御水湾了?”司机师傅问。


    “不去了。”


    二十分钟后,车子拐进复兴大街,司机师傅停在窄巷的十字路口处,隔着窗,指向前方一处平房:“那就是18号,到了。”


    叶别枝付了钱下车,站在门口打量着四周。


    除了眼前这座面积不小的自建平房,周围入眼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混砖板楼,最高约莫有四五层,这条街给人一种灰扑扑,死气沉沉老旧观感。


    叶别枝走到门楼下,推开黑色烤漆铁制大门,院子很大,空荡荡的没人。


    跟院子相比,平房就相对显小些。


    是典型的红墙黑瓦,有两个门,比例一宽一窄,窄的是一扇红色铁门,比窄门宽两倍的是一扇不锈钢铁皮包木门。


    建筑风格给人一种厚实、粗糙,住在贫民窟的感觉。


    这座房子朝南,光线好,叶别枝透过窗户,看到里面隐约有人影浮动,她迈步走进那扇红色窄门。


    走进屋,这房间里很亮,客厅和卧室打通为一体,装修风格跟屋外比,很现代。


    地板是黄色仿木纹瓷砖,朝南方向的沙发前摆着一张黑色茶几,茶几前两米放着一台大头电视,沙发后面有一阶台阶,那一块高了约莫有十五厘米,平台上是一张跟床尾沙发高度齐平的榻榻米。


    榻榻米上躺着一个人。


    叶别枝有强烈的感觉,刚刚她打量四周的时候,那人也在打量她。


    还没来得及细看,耳边扇过一阵风,‘砰’的一声脆响,叶别枝脚下多了一个巴掌大的铁疙瘩。


    她弯腰捡起来,看出是一台断了天线的收音机,物件很破,四角被砸的干瘪凹陷,导音孔都被摔丢了一块塑料皮,足以彰显该主人的怒意。


    叶别枝庆幸这玩意没扔在她脸上,她把收音机放在茶几上,收起余光,扭头望向始作俑者。


    四目相对。


    时间流速都好像慢了下来。


    对上那双深冷幽邃的眼睛,叶别枝心脏一悸。


    莫名想起上周他们在民政局拍合照,工作人员让他微笑时,他露出两排大白牙,十分乖巧的配合。


    那时的他,是傻气、无害的。


    而此时,他就像一只蛰伏的兽,看着她,就像是在盯一只猎物,时刻警惕关注她的动向,随时准备伸出尖锐利爪,扑咬攻击。


    叶别枝踌躇了会儿,想问他熊晓玲人呢,刚要张口,她就看到陆迦霖冷着脸,对她翻了个白眼。


    被子一卷背对着她,一副生人勿进,不搭理她的态度。


    叶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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