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记忆池被唤醒,叶别枝上一次被男性紧紧抱着,遥远到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某年的最后一个深秋,她的初潮姗姗来迟,当时要比身边所有女同学来的晚几年,也算晚熟。
叶别枝跟父母参加一场宴会,地点在一处度假村。
叶别枝跟小朋友们坐在角落那桌,大人们总是喜欢拿子女来显摆,你女儿在学大提琴?我儿子奥赛又拿第一,钢琴是业余,考级十级,今天也到场,不如给大家演奏一段?
那位阿姨叶别枝在家里见过,是宋明月的朋友。
说起儿子,满脸自豪。
叶别枝无聊地听着大人互相吹捧,眼观鼻,鼻观心,连盘中她最喜欢吃的蜜汁酥皮虾都失去兴趣,趁着宋明月女士被人缠住敬酒的空当,她握住披肩上的小西服,弯腰偷溜出名利场。
酒店外,有新人在举办婚礼,也有一家少数民族家庭在草坪上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烧烤炉里,孜然与嫩羊肉的焦香扑鼻,勾起食欲。
想起下午来的路上,听父亲闲聊,说这是本省最大的水库,里面的鱼味道更是一绝,叶别枝没见过水库是什么样,抱着探索精神,踩着公主鞋沿路牌一路往暗处走。
水库没有路灯,与天色融为一体,护坡不陡,但是够深。叶别枝不敢再往前走,闭上眼,任由晚风拂过脸颊,依稀闻见了一股烟草的味道,在一片静谧中,听见湖水搅拌的声响。
叶别枝睁开眼,看见远处一道黑影淹没于夜色,大半个身体淹没于深湖之中。
“救命!”
叶别枝本能地呼救,紧接着,她的双腿不受控制地跑下护坡,公主鞋被淤泥打湿,深陷于内。
“别再往前走了!”
叶别枝光着脚大声劝解,在湖中艰难行走。
远处,那男孩终于舍得转身,他的声音磁沉而又清晰,带着警告防备。
“上去。”
叶别枝当然不会听话,见他不管不顾加速往深处猛扎,她脚下愈发慌乱,似是踩上一把尖刀,掌心传来钻心的痛,她的呼吸变浅了,膝盖也无力。
她的视线被脏兮兮的湖水刺激的模糊,看不清那人的轮廓,就如海底捞不到月色。
“救命!”
“我不会游泳!!”
气管灌入湖水,胸口生疼。
她后悔下坡,却又努力听那人的动静。
在意识濒临死亡之际,腰部一折,身体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用力地捞起。
叶别枝双腿发软,只能借着他的力量在水里勉强站稳,起初是害怕,之后便是恼,某人‘公主病’发作,用力拍打他的肩膀:“我差点就死了!”
“这水好脏,我的眼睛好痛!”
骂完还不解气,抓住他撒泼打滚:“混蛋,我的鞋子不见了!你得赔我!”
他不言,见她无事,还想往深处走。
叶别枝脚心刺痛,再次失足滑进湖底。
她在水下努力练习憋气,忍住冒头。
果然,那人去而又返,将她用力搂进怀里,朝着岸边游去。
再强壮的体格也被浪波折磨到虚脱,两人倒向护坡,那人松手,掌心滑腻湿黏,血腥味浓重。
叶别枝晚上视力不好,男孩的五官与夜色难解难分,相得益彰。
“湖下有碎玻璃,应该是划伤。”
那人头颅微低,捧起她的脚背,认真检查。
大小姐反射弧迟到,痛觉回归,坐在坡上后知后觉哭出来:“会不会留疤啊?”
“谁让你下水。”这人竟然还在泼冷水。
叶别枝睁大眼:“我下水是因为谁?”
他不接话。
“我的鞋子。”他感受到她浑身在发抖,声音却强装镇定跟他再次强调:“你得赔我鞋子,全球限量款,本市就一双!”
“听见没有?”
“你上哪所中学?”
叶别枝虽晚熟,但也警惕:“你想干什么?”
“赔你鞋子。”他似乎低头笑了。
“你笑什么?”
“地址?”他不接话,又问一遍。
才上初二的叶别枝眼睛一转,掌心拍掉手臂上的细砂,计上心头:“我是要考【上中】的。”
“你才多大?”他的口气像是拆穿她骗人。
“两年后的志愿,不行吗?”
他的语气好像听着有些无奈:“你叫什么?”
“叶别枝。”
听见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连忙扶着他的肩膀起身,这副样子绝对不能见人,太狼狈,一瘸一拐背着他加速离开。
这个年纪,她已经懂得欲情故纵,不问就可以憋死他,如果好奇可以续命,两年也不算久。
但叶别枝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男孩望着平静的湖面失神,在巡查员看到他之前,他冲下坡一头扎进水里。
光束照在平静的湖面,像银河陨落,波光粼粼。
——
琥珀色的惺忪睡眼看着天光透过昨晚忘关的窗帘罅隙照进来,薄薄的眼皮微动,叶别枝从行军床上起身。
去摸他的额头,她脸上露出惊喜,降温了。
顺便松一口气,她实在害怕出事。
对上那双猩红布满血丝的眼,叶别枝对他晃了晃手里的体温计:“起来吃饭?我给你手臂换药。”
鸡蛋配清粥,这是叶别枝唯一会做的早餐。
他的伤口有些发炎,叶别枝吩咐他消炎药是一定要吃,午饭自己解决。
陆迦霖低垂着脑袋,粗糙的指腹捏住胶囊,望着茶几水杯里,袅袅升起的热雾,额角浮起的青筋骇人,一言不发。
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
叶别枝错过他捂住脑袋的动作,快速梳头,临走之前把手机还给他,装上钥匙:“我去墓园了,你出门一定要记得锁门。”
门楼外。
安启程倚在车头,瞧见她眼下的乌青,肤色苍白。
“脸色怎么这么差?”
叶别枝摇摇头,不愿多说,坐上副驾,车子驶离复兴大街,才记起有疑问:“你昨晚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世界真小,还是没错过”。
叶别枝:“你在说谁?”
安启程一只手肘搭车窗上,姿势闲适随意。
他扫了一眼后视镜,转动方向盘转弯,并不接话:“早餐,吃了没?”
叶别枝嘴巴一瘪,顺毛捋不高兴了,脸别开,也学他不答话。
安启程被她这副样子弄笑了:“好了,告诉你。”
叶别枝的态度雨过天晴,看向他,目光审视。
安启程静了几秒,眸子渐黑:“我跟你……的那位,认识。”
“陆迦霖?”叶别枝惊呼。
“陆氏集团一家独大,昇城谁人不知,之前子公司被查,总经理跟妻子双双坠楼,陆熊夫妇接手公司,人人都以为陆家叔侄不合被连夜送走,却没想到被藏在这里。”
安启程看她一眼,说道:“陆家还不至于让侄子住在这种地方,陆迦霖朋友如果知道他的近况……”
叶别枝听得糊涂,不由反驳:“不是藏,是他不愿意搬离。”
“他要守着他奶奶。”
安启程唇线紧抿,没有吭声。
他们今早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英雄山墓园。
叶别枝在中途叫停,让他掉头:“工具包忘带了。”金刚錾笔落在工作台上了。
复兴大街18号。
陆迦霖望着头顶镂空雕花的横梁,眸色变深。
胶囊和药片早已被他捏爆,粉末颗粒洒了一地。
他拽下床单,扯下崭新的沙发罩,剪刀划破,头尾部打结,连接成一条绳状物。
那条完美绳索就要制成时,身后被反锁的堂屋门把上下转动,接着有人在外面敲门。
“陆迦霖?”
陆迦霖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神情麻木,目光变得空洞,茫然。
连刀刃刺破指腹时也无知无觉。
他只是机械地抬头看了眼横梁,目测长度。
叶别枝透过玻璃窗看向屋内,拿出备用钥匙开门,绕过茶几走到他面前,表情不解:“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目光落在他手上的布条,深吸一口气,更加无语:“好好的床单,你撕它做什么?”
陆迦霖黑漆漆的眸子穿过她的肩膀,望向叶别枝身后的男人。
刹那间,他闭上眼,再睁开,眸子逐渐清明。
安启程打量室内,装修比较现代,地方虽小,但也五脏俱全。
叶别枝拿走他手里的被单,费力解开那个死结,问:“想洗床单?是昨晚出太多汗了吗?”
陆迦霖的神色又变得茫然。
“你将就一下,我去给你洗了,一会儿你记得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晾干。”
等交代完,也终于发现他指腹上的划伤。
叶别枝感觉到头大,忍不住抱怨:“你怎么每天都在受伤,笨手笨脚就不要碰剪刀,还有小刀,这些对你来说都是危险用品!”
她找到药箱,翻出创可贴拉他坐下包扎:“千万别碰水。”
叶别枝把刀具收进包里,抱着床单去洗衣房。
她走后,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两个男人。
安启程旁若无人地走进堂屋,在叶别枝的工作台前停下。
上面的风景大体已经完成,只剩下细节上的填充和勾勒加工。
叶别枝出生雕刻世家,如果叶父还在,以她的工艺技术,这副俗气的聚宝盆山水画简直是一种对她的亵渎,她原本该有更精彩的人生,作品应该是在展台,而不是在这里蒙尘褪色。
原谅他私心。
安启程的指腹感受着影雕师版上凹凸不平的纹路,一边说:“兜兜转转,原来你也就这样,靠着这点手段。”
叶别枝回到屋内,安启程立马收起挑衅的神色,拿走工作台上的錾笔隔空递给她:“想请你帮我画一副,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有人照顾生意当然好啦,给你打八折!”叶别枝喜笑颜开,欣然接受。
安启程眉眼笑出纹路,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她,“下个月我来拿。”
两人挨得很近,叶别枝接过他的照片,仔细一看,她很快认出:“是高三拍的吧,这衣服我记得。”
“没错。”安启程目光看向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男人。
叶别枝把照片夹在展台边缘,扭头问陆迦霖:“我们晚上吃鱼好不好?补身体,鲫鱼萝卜汤?”
她眨了眨眼睫,盯住他失神的眼睛,一副不问出他的态度,就决不罢休的架势。
陆迦霖迟钝地点了点僵硬的脖子,嗓音沙哑磁沉:“好。”
“那你等我回来。”
这几个字像是一个魔咒,刺激着陆迦霖脆弱的神经,只一秒,他反悔。
“别走。”陆迦霖松开按在太阳穴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回来,弯腰搂住。
闭上眼,体内的小人在吵架,有什么东西快要冲破理智,想要击晕他。
时间在慢慢流逝,安启程硬生生别开脸,一脚踢开地上的沙发罩碎布条。
“它在我的身体里抗议,它要杀了我。”
听到这话,叶别枝吓一跳,想要推开他的那只手顿在半空中,问:“谁?”
安启程也凝眉看他。
没有回应。
“谁要杀你?”叶别枝的眼皮突突跳了几下,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不料下一秒,她听到一道极其暗哑阴沉的嗓音从陆迦霖口中发出。
她的肩膀震痛,被大掌一把推远。
四目相对,他眼中布满狠戾。
“我。”
倏然间,陆迦霖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的神色不再呆滞迟缓。
他笑了。
嘴角勾起的弧度像一幅吊诡的恐怖图,慢动作回放。
他脸上闪过厌恶和戏谑。
笑容残忍,令人不适。
“废物。”
“陆迦霖,他是废物。”
“该死。”
陆迦霖看着安启程,目光沉寒:“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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