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3)

    (单更)缘分这种事,还真是难得。

    袅袅烟气像雾中游龙, 慢悠悠从香孔里飘了出来,复又逸散开,帐中回荡着清甜宜人的香气。谢景倚靠在桌边,姿态慵懒、目光冷淡。

    他五官本就清丽秀致, 长发及腰时更多了一丝少见的清冷, 倒不像是雪中寒梅,而是梅间落雪, 带着一股清冽的气质。

    “兄长, 落座喝杯茶吧。”

    017瞥了眼穆山显的表情,没说话。

    按理说这时的谢景不应该认识宿主, 再加上两人立场相对,对宿主的态度也不应该这样亲近……它隐隐觉得气氛有些暧昧, 只是不敢说。

    穆山显站了片刻, 面无表情地走到窗边,支起了窗棂。一旁伺候的侍女微微睁大了眼, 根本没来得及阻止,半边窗子就已经被推开。

    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凛冽的雪气瞬间冲淡了书房里的暖香。

    谢景脸色不变, 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穆山显视若无睹,淡淡道:“屋里放了这么多炭盆,不能因为贪凉就不开窗通风。”

    侍女下意识看向懿帝,欲言又止。

    不知沉寂了多久, 谢景才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 “兄长说的是,怪不得我这几日总有些咳嗽, 大约是太过干燥, 所以嗓子不适。”

    他转头吩咐:“蜀桐, 还不去把窗户打开。”

    蜀桐便是他贴身侍女的名字。

    侍女闻言,脸色顿时不好,眼底难抑不平。

    懿帝这些年太过操劳,亏空了身体,再加上景国的冬日实在难熬,每到深冬就会格外不适,只能靠暖炉和地龙过活。

    宸王明知道此事,却还做出这样的行径,在她眼里看来显然是来者不善,要折腾懿帝。

    “是,陛下。”她行了个礼,正要去的时候却被穆山显叫停,“只开这一扇便是。”

    侍女闻言,瞬间看向谢景,看到他微微颔首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既然身体不适,该更注重保暖。”穆山显解下了大氅,一旁伺候的太监会意地接了过去。

    他在懿帝右手处坐下,谢景愣了愣,对方却好像没有发觉,转过身来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书。

    果然是《金刚经》。

    而在一旁散落的书籍中,还夹着一张散落的宣纸,看上去是随意练字之作。从穆山显这个角度,只看得到零星一段——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馋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穆山显看着总有些眼熟,脑海中拼凑了片刻,才忆起原来谢景写的是《卜居》。

    《卜居》讲的是屈原被放逐后郁郁不得志,前去寻找太卜郑詹尹。太卜欲为他解惑,然而屈原所述犹如暴雨惊雷,话中尽现愤懑悲郁。

    谢景他抄写这篇《卜居》,大约是感同身受,诘问景武帝“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不知吾之廉贞”罢了。

    可惜,当年的郑詹尹未能穷尽天下事,今时今景,纵使谢景抄写千万遍,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一切不过是“用君之心,行君之意”而已。

    谢景抬眸,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神色顿时一变,随手放下经书,遮住了那只言片语。

    “闲暇时偶尔练字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他客气道,“不成样子,还是不要污了兄长的眼。”

    不等穆山显回答,他又命人上了壶新茶。

    等新茶上来后,他亲自添茶倒水,不可谓不尽力,最后将茶盏递至宸王跟前。

    “古人雪日围炉煮酒,赏花赏雪,实在雅趣。可惜我酒量不过尔尔,不能陪兄长尽兴。如今只能以茶代酒,兄长莫要嫌弃。”

    他这番话说得格外周道、谦恭,看不出一点皇帝的威严与架势。穆山显座次虽居于他之下,可两人身份倒像是颠倒过来,底下的那个是嫡系长子,端水奉茶的才是外系旁支。

    穆山显浅浅抿了一口。

    茶水清甜醇厚,清香扑鼻。蒙顶贡茶本身不带苦味,只是又以梅花和雪水相佐,梅花微苦,正好中和了蒙顶甘露的甜味,更加清淡悠远。

    他微微颔首,“好茶。”

    谢景微微一笑,只有这一刻笑意里添了似真切和从容,只是转瞬即逝。

    “我给这道茶取了个新名,梅间雪。”他轻声道,“我自小怕冷、更怕热,幼时乳母便会用梅花水涂在我的眉心,清凉防虫,还有一股淡淡的梅香。只是乳母病逝后,宫里再没人能调出那样清冽的梅香,我便找人收集了今年的新雪,试验了几次,总算是调出了七八分相像。”

    穆山显摩挲着杯子,不答话。

    谢景叫宸王来,不会真的为了请他一同赏茶,他静默等待着下文。

    两个人都不是急躁的性子,等杯中茶品得只剩半杯后,谢景抬了抬手,蜀桐叫了两个人将香炉抬走,侍女太监们跟着纷纷退了下去。

    “宸王如何看待今日早朝被弹劾一事?”

    他声音虽柔,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平地惊雷,若是换个人估计早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穆山显抬眉,“陛下要治我的罪?”

    这一句也来得突然,平静的表面之下,或许危机四伏、暗藏凶险。

    谢景脸色不变,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礼义仁孝,人之常情而已,兄长何罪之有?只是群臣非议,恐有激进之举。”

    穆山显轻轻点了点桌面。

    有点长进。

    老实说,谢景现在这副聪明伶俐、冷淡自持的模样实在是太新鲜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着实感兴趣得很,总想试试把他惹急了会如何。但转念一想,谢景眼下处境艰难,心情本就郁结不得解,还是别惹太过为好,免得以后不好收场。

    他收回思绪,懒散道:“那依陛下所见,该如何处置?”

    谢景没回答,只看向了不远处墙上的一幅画,雪中寒山,格外高洁。

    底下又附了一首小诗:

    寒微千里望,玉立雪山崇。[北郡无双岳,南滇第一峰。

    四时光皎洁,万古势巃嵸。

    绝顶星河转,危巅日月通。

    寒威千里望,玉立雪山崇。

    ——《题雪山》明·木公]

    楚国从景国割据的城池里有一片地势险要之地,又称为雪中龙脊城。因为冬日雪景格外壮观,山体起伏,才得此名。

    这片城池群地势高险,易守难攻,景国失去这块战略要地后,就想是盾牌中间缺了个小口,而这个小口正正好就开在心脏的位置。

    这也意味着,景国现在处于腹背受敌的情况,楚国皇帝年事已高,底下儿女众多,正是权利交接的紧要关头,景国才能留几口喘息的余地。但一旦新皇上位,决议发兵攻打景国,那么他们不死也要大残,即便有寒北军在,也再难改变局面。

    为今之计,只有趁着楚国动荡,先下手为强。撇开上一辈的恩怨情仇,谢景十分清楚,眼下最好的人选就是宸王。

    也只有宸王。

    怪不得宸王如此放肆,言官都被惹恼,群情激昂地在朝上劝谏,谢景依旧不闻不问,还称病躲懒,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穆山显明白其中关窍后轻轻一笑,将面前那杯梅间雪一饮而尽。

    谢景看着他的动作,心脏都跟着紧绷。

    “年关将至,臣腿疾未愈,恐要辜负陛下心意。”他面色平静,补充了一句,“此次出征,有一人比臣更合适,陛下,他才是最佳人选。”

    谢景眉头微蹙。

    宸王向来反复无常,他一时间也无法确认这是不是对方的推托之辞。宸王要是战死在沙场,那最终受益人就是他谢景。宸王不愿意去,随便找个人应付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他之前也担忧过这一点,但最后还是决定尝试一次。

    他和宸王之间的恩怨,不会比江山更重要。但宸王是怎么想的,他并不知道。

    沉默良久,他问:“是谁?”

    穆山显敲了敲茶杯杯壁,慢慢悠悠道:“这个人你认识……孟千舟。”

    ·

    宸王会举荐孟千舟,这个结果谢景怎么都没有预料到。孟千舟是他的好友,与他相伴度过了无数个艰难的岁月,若说这个世界上谢景唯一能信得过的,除了他,不会再有旁人。

    这本来没什么问题,他自己的人用着也更放心,但关键在于孟千舟当年科举走的是文考,他是会些武功,但从没上过战场,这些年来一直在工部任职,完全没有从军的经历。

    宸王怎么会推荐孟千舟呢?他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阴谋?

    他脑海里迅速翻过无数念头,但都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穆山显也不并不打算诉说缘由,他说得越多,谢景就会越怀疑他的公正性。

    倒不如让他自己揣摩,或许能想通。

    喝完这杯茶,雪也停得差不多。他披上大氅,关上小窗,准备离开。

    一旁小香炉的火星已经烧到了末尾,算算时间,穆山显在这儿坐了大约一个时辰。和来时相比,谢景明显心力不支,起身时脚步微微踉跄,穆山显余光瞥见,伸手扶了一把。

    这一托,他终于露出几分意料之外的错愕。

    即便隔着暖衾华衣,也难以遮掩掌心手臂的尺寸,轻飘飘的,像是一把骨。

    ……怎么瘦了这么多?

    谢景脸尖,两腮也没什么软肉,胖一点瘦一点都是这个样子,再加上冬天穿得厚,暖衾华衣包裹着,穆山显才没能第一时间发觉。

    穆山显默了片刻,想抬手碰一碰他的脸,但最后还是按捺住了动作。

    “陛下,”他轻声道,“多保重身体。”

    谢景抽回手,没有应声。

    “……蜀桐。”即便喝茶润了嗓子,他的声音还是带着几分沙哑,“雪天路滑,去取琉璃灯和手炉来,好生送宸王出宫。”

    蜀桐是个聪明伶俐的,一早就拿着灯等在门外了,陛下一喊,她便快速走了进来。

    穆山显望了他一眼,转身缓缓离去。

    谢景定定地站了片刻,等到宸王走出永安宫后,他往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跌坐在桌边。

    腰间别着鹦鹉白羽的小太监连忙上前,脸上的担忧止都止不住,低声道:“陛下,您稍坐一会儿,奴才这就去请太医——”

    话音未落,就被谢景按住了手。

    “我没事。”他摇摇头,趁着还有力气,迅速道,“你立刻去孟家一趟,叫文直速来见我,不可延误。记住,这件事不要让别人知晓。”

    文直,是孟千舟的字。

    他说话已经气若游丝,声音非常低,小太监眼里冒出两团泪花,但又知道这件事紧要万分,耽误不得,当即抹了眼泪,紧握着腰牌匆匆跑了出去。

    谢景伏在案上,额头渗出了不少冷汗,他干吃了两颗药,裹着狐裘等待这一次心悸过去。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了宸王的声音。

    “……记得签字。”

    幻境里,那人握着他的手和肩,语气柔和,举止亲密无间。他心里生出一点疑惑,但那一点模糊的声音很快就听不到了,眼前黑白交织,他头微微一点,彻底失去了意识。

    ·

    “宿主,结果出来了。”

    晴日雪地里,蜀桐跟在宸王身后,忽然发觉,刚才脚步沉稳快速的人忽然慢了下来。

    “是心脏方面的问题?”穆山显问。

    017点头,这是老毛病了。

    “除此之外,还有些忧思过重……说人话就是有些抑郁症倾向,而且这次要更严重。”

    穆山显皱了皱眉。

    谢景一直是敏感多思的性格,前两世他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唯一的一道坎就是遇上了渣男,长久的打压和漠视之下,才变得越来越阴郁、自卑,走不出困境。

    但谢景的生命力又很顽强,所谓的死局只是系统设置的结果。只要给他一根稻草,他就会努力地往上爬,走出这个深渊。

    在此之前,穆山显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是自己太大意了,他想。

    他并不注重家庭,所以想当然地认为这些条件对谢景来说也不重要,就像露希娅之死,在他看来,感情再好也只是一道虚拟的数据。

    但对于谢景来说露希娅就是活生生的人,他还没能完全接受离别,即便在末世环境下,在面对生死之难时他依旧会觉得痛苦。

    沈知雪虽然和景懿帝有着共同的遭遇,但沈知雪很早地就认清了自己父王是个禽兽的事实,这是景懿帝和沈知雪两者之间最大的不同。

    这一瞬间,穆山显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之前,他和017都认为谢景会选择做沈知雪,最简单粗暴的原因就是沈知雪是主角。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景在这种情况下,依然选择了景懿帝,不是因为他愿意在这深宫中受苦受难,而是因为怜悯。

    他怜悯景懿帝的遭遇,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潜意识里才亲自为他戴上了光环。

    “宿主,您别担心。”017安慰道,“虽然这一世小谢的身体素质差了一些,但好好养着还是能像以前一样,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穆山显脸色却并没有轻松起来。

    “如果改变了剧情朝向,完成了主线任务,谢景还会因为意外离世么?”

    “这个,应该不会吧。”017说完,后知后觉地发觉宿主眼神的变化,吓得连忙补充,“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的,毕竟是主角嘛,主角要是没了,那这个世界也没有存亡的必要了。”

    “但是小谢比较特殊,您也知道,他是主神投放的实验体,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不能保证,这得看主神是什么想法……”

    017这番话说得很实诚,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主神是希望他们绑定,多经历几个世界测算一下稳定性。那么也就是说,当宿主登出这个世界时,谢景也会被收回,直到下一次宿主躺进苏醒舱里,才会跟着投放到下个世界。

    是嘛,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017给他出主意:“这次和上一世不一样了,之前小谢是偷渡的难民,没办法名正言顺地使用系统道具,也不确定会不会下一次就失效了。但这一轮不一样,他是主角,就算出了什么意外,只要合理地使用道具,小谢就还是会健健康康地陪在您身边。”

    穆山显没有回答。

    事情真的会这么顺利么?他不相信。

    “现在如何了?”他问。

    “您放心。”017赶紧道,“昏睡剂已经生效了,心跳也恢复了正常水平,就是太累了,得好好休息。让他睡一觉,起来喝碗滋补的汤药,就精神就会好上不少。”

    穆山显嗯了一声,“他醒了提醒我。”

    “明白。”

    017说着,看向系统内的主角定位,忍不住感慨,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上一次使用主角相关的功能,还是上上世了,那时候宿主对谢景还不感兴趣,一心只有工作,忙起来的时候它都不敢播报一条没用的消息,生怕宿主把他拉小黑屋。

    现在么,虽然还是个工作狂,但总算是有了点人情味……缘分这种事,说起来也真是难得。

    作者有话说:

    [1] 北郡无双岳,南滇第一峰。四时光皎洁,万古势巃嵸。绝顶星河转,危巅日月通。寒威千里望,玉立雪山崇。

    ——《题雪山》明·木公

    啊啊啊我才发现景国的景是谢景的景!脑子傻掉了,写的时候完全没发觉,这样吧,大家就当这是一个合理的bug(弱弱)因为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好听的国号了,或者我明天翻一翻字典,争取早点改掉。

    ps:懿帝和宸王是出了五服的表面上的亲戚,基本没啥血缘关系了,因为寿王这一脉在寿王的爹的时候就凋零了,寿王是从旁支过继的,这小子原本和他爸妈在老家种田,意外捞到了爵位,宸王是跟着他妈姓,是寿王亲生的,这个后面会慢慢交代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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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4)

    大晚上的,他还得留下来,帮某个人写‘寒假作业’。

    谢景醒来时, 窗外隐隐透进几缕青色的光线,明黄色的床幔垂下,看不见外面的光景。

    床幔外隐约飘来熟悉的香气。

    沉香的香气厚重甘甜,可以缓解心悸多梦的症状, 他每晚睡前都会点, 或许是闻得太多,不仅闻不出沉香的味道, 也再没有安神的功效了。

    但不知怎么的,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就好像陷在什么东西里似的, 一个梦都没做过。

    “陛下?!”

    耳边传来蜀桐压着嗓子、又惊又喜的声音。

    今晚是蜀桐守夜,她听到了床上微小的动静, 担心陛下梦中不安, 所以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歪打正着, 还真让她碰上了。

    “陛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撩起床幔,仔仔细细查看谢景的状态,怎么都不放心, “奴婢去叫江太医和沈太医——”

    话还没说完,谢景拽住了她的袖口。

    他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厉害:“取些水来。”

    宫里一直都有宸王的眼线,他病倒的事宸王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皇帝病怏怏的可以让宸王放松警惕, 但如果病太重了就会让对方生出不臣之心。天色已晚,还是不要兴师动众的好。

    “可是……”

    蜀桐看他嘴唇苍白干涩, 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立刻去取了茶水来。

    他慢慢吞吞喝茶时, 蜀桐便在一旁嘱咐:“陛下,太医说了,您是这几天劳心劳神,得好好静养才是。小厨房里还温着党参乌鸡汤,我知道您没什么胃口,但您还是得用一些。”

    谢景听着有些头疼,把茶盏递过去,本意是叫她不要再提了,然而蜀桐愣是没看懂他的潜台词,接过茶杯后依旧絮絮叨叨。

    “您说您也是的,一点都不保重自己,孟大人什么时候都能入宫,何必急在这一时……”

    谢景揉了揉太阳穴,被念叨得头疼,转移话题道:“文直呢?”

    蜀桐也才想起来这件事。

    “孟大人还在暖阁候着呢。”

    得知陛下病倒后,孟千舟虽然着急,但碍于君臣有别,只能在外等候。

    谢景说着,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眼下只看到园子里隐隐绰绰的树影,其余浓黑一片。

    “传他进来吧。”

    ·

    孟千舟快步走了进来,床幔放下一半,从这个角度看,正好遮挡住了谢景的半张脸。他身上还穿着未曾更换的朝服,繁琐隆重,抬手时能看到叮当碰撞的细碎的声响。

    “陛下。”

    孟千舟的声音从屏幕里缓缓传了出来。

    “啧啧啧。”017听得一阵恶寒,“这声音……是在B03号模型的基础上调整过的吧?我记得年底投票的时候还排名前十,确实是个好用也好上手的模型,也好听,就是烂大街了,十个渣男五个都是用B03修改的,一点特色都没有。”

    穆山显没搭话。

    孟千舟坐在御床边,蜀桐特意给他搬来了座椅。按理来说,臣子是不能靠得这么近的,只有皇后与妃子才能坐在床沿上,否则就是僭越。

    但孟千舟显然与其他人不同,在懿帝心里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很明白并且引以为豪。

    蜀桐放下纱帘,转身退了出去。

    等她关上门后,孟千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谢景的脸,半晌后,微微松了口气。

    “我看到保宁脸色不太对,当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等上了马车,他才敢跟我说陛下病倒了,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恨不得快马加鞭立刻就飞到永安宫来……陛下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说着,他抬手,似乎是想要抚摸谢景的脸颊,只是谢景微微一避,不动声色地躲了开来。

    “已经好了许多,不必担忧。”

    孟千舟倒也不尴尬,为他捋了捋被汗打湿的发,便又收了回去。

    “你总是这样。”他定定地看着谢景,“叫我不要担忧,却又做这些担忧的事。”

    烛火哔啵作响。

    谢景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轻轻咳了两声,“今日召你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他简述了和宸王对话的经过,孟千舟顿时皱起了眉,“将近年关,边疆严寒、粮草运输艰难,宸王不愿出兵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为何会举荐他去?

    孟千舟虽是正三品,但也不过是个御史中丞,是言官,和带病打仗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就算他愿意去,懿帝也愿意放人,但朝堂上其他大臣也能同意?这不是当儿戏吗?

    他的反应也在谢景的预料之中。

    谢景考虑过宸王会拒绝,但他在知道的情况下还是尝试了,就是因为他很清楚,眼下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等到楚国新君即位、社稷稳定后,景国翻身就更难了。

    宸王那句话,他起初以为是暗含讽意的推托,但现在回想起对方的表情,又觉得不是。

    他和宸王有利益冲突是不错,但他们也并不是天生的仇人。

    谢景即位那年不过十三岁,听到父皇薨逝的消息整个人都懵了,景武帝只盯他念书识字,政事相关是一概不知。当时前朝风雨飘摇,太后也病倒了,他处境十分艰难,好在宸王手握大权、垂帘听政,硬生生把动荡局面压制了下来。

    宸王帮他稳住了谢家的江山,但景国的天下,又不完全完全属于他。

    于谢景而言,宸王就像是那一味半夏,有活血化瘀、消痞散结的功效;但生半夏是带有毒性的,如若控制不好用量,不知道哪天就会迎来衰竭而亡的下场。

    宸王根本没必要和他争,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随便动些手脚,景国国丧不是什么难事。眼下宸王手握实权,又不用冒反叛的罪名,谢景还不能和他撕破脸,生活舒心多了。真正不该、也不能先动手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自己。

    谢景收起思绪。

    “今年大旱,麦子缺收,迁往都城的流民无数。楚太子虽有军队支持,但三皇子也有母家做支撑。他的舅舅是鲁昌王,上个月我得到情报,景国几大商会的会长与他暗中来往十分密切,如此看来,粮价也是牢牢控制在他们手里。不必我与他言和,只要景国出兵攻打,玄武军应战,三皇子做些手脚,就能断掉对手的一条手臂。”

    谢景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因为语速太急促,还咳了好几声,“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是最好的机会。但是,这件事必须万无一失,倘若出了差错,那么喘不过气的不光是景国,还有我们。文直,你知道的,我不能错过——”

    孟千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拍了拍他的背顺了顺气。

    烛火明灭,谢景的侧脸带着几分柔光,绒毛也清晰可见。他那双眼长得格外漂亮,好像看谁都含情脉脉的,叫人移不开眼。

    孟千舟心里原本揣摩着说辞,不知该如何劝说,一看到这样的眼神,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握住谢景的手。

    “……知道了。”他郑重道,“我都答应你。”

    ·

    017看一眼屏幕,再看一眼穆山显的表情,那视线就跟追着太阳的向日葵似的。毕竟此情此景,它自己看着都心惊。

    这可不是第一世结束、第二世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小谢和宿主结束得没头没尾不明不白的,再加上一层已婚的身份,重新开始的过程也十分艰难。

    但第二世结束时,他们也算是情侣了吧……只是好不容易享受了两天,就又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虽然知道小谢这会儿没有记忆,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但是真看到这一幕,它都忍不住替谢景心虚。

    孟千舟没待太久,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此时已是子夜,他若是在宫内留宿十分不妥,传到别人耳朵里,又是一通非议。谢景便叫保宁把人送了回去,更深露重的也不引人注意。

    孟千舟走后,谢景闭眼靠着休息了一会儿,吃了半碗粥恢复体力后,他便让蜀桐去明书房搬了折子来,点灯彻夜批阅奏章。

    “宿主,”017小声问,“咱……还看吗?”

    过了半晌,穆山显淡淡道:“让他睡吧。”

    他语气异常平静,但017却不敢掉以轻心,他小心兑换了一枚安睡卡,没过多久,谢景就握着毛笔,趴在桌上睡着了。

    3D动态下,谢景睡着时微微晃动的发丝都清晰可见,就好像回到了第一世,他透过悬空的屏幕看着谢景在书房里、伏在桌上发呆的模样。

    除了柔软的齐腰的发,其他一模一样。

    穆山显抬手,碰到屏幕的一瞬间,指尖从他的发间穿了过去,黑色浓稠的瀑布变成了一片发蓝的碎片,逐渐虚无。

    他沉默了片刻。

    永安宫的烛火还亮着,树枝在窗上摇曳,红烛已经烧掉了小半截,烛光照亮了整间屋子,墙上投出了一片模糊的高大的身影。

    穆山显从绣着野梅的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脚步很轻,在外面守夜的蜀桐已经打起了瞌睡,丝毫没有发觉寝宫里的动静。

    不过就算她醒着,也什么都不会发现。

    楠木桌上堆满了奏折,厚厚的一叠,每一本都是极细的小楷字,烛光一晃,眼前的世界好像也跟着分化出了几个重影。昏睡卡起效时间太快,谢景一点反应都没有,睡着时手里还握着一只主笔,笔尖倒在奏折上晕染出一道浓墨的红色的印迹。

    穆山显牵住他的手,微微移开,看到了奏折上面的内容和署名。

    原来是孟千舟的请安折子。

    他面无表情地合上,随手扔到一边。谢景似乎被这声响惊动,身体不安地抖了两下,穆山显按住他的肩膀,转身把人抱了起来。

    隔着厚重的衣服,他都能摸到谢景咯手的肩胛骨,轻飘飘的,好像所有的肉都藏了起来。

    谢景不舒服地嗯了一声,眼睛费力地睁了半条缝,就被一只从脖颈后绕过来的手挡住了视线。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好像在说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但他意识太模糊了,听不清楚。

    那人手心带着些许温度,轻轻按在他眼皮上,视线昏暗,谢景很困,思绪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拉入无底的深渊。他强撑着,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记不清楚,只是顽固地“醒着”。

    穆山显把他轻轻放下,掌心谢景的睫毛还在乱动,像一把小刷子。他微微按了按,没有用力,只是一种警示,谢景只好安静了两秒。

    下一刻,微微干燥的、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张开了唇缝,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一种来自于子里的、习惯性的依赖。但是对方并没有更进一步,而是带着点不明的意味,在他下唇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啊——”

    谢景吃痛地叫了一声,他感觉到那只手撤了开来,掌心摸了摸他的侧脸,说了句什么,但他没有听清,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他微微偏过头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穆山显坐在床沿处看了他一会儿,等到谢景彻底睡熟后,微微叹了口气。

    “宿主,现在走吗?”017问。

    “等会儿。”

    穆山显说着,捡起了谢景掉在地上的朱笔。

    大晚上的,他还得留下来,帮某个人写“寒假作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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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5)

    (单更)至于陛下的回信,他会收到的。

    谢景再醒来时, 已经接近五更了,天色还是一片昏黑,冬日里乌鸦出来觅食都晚了一些。他这一觉睡得比之前还要沉,虽然只睡了两个时辰, 但起来时精神都好了不少。

    说来也奇怪, 他睡了一整天,吃了顿饭、批了会儿奏折的功夫, 竟然又睡着了。弄得谢景都忍不住想, 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累,才会一直犯困。

    蜀桐倒是挺高兴的, 陛下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恨不得早朝都不要上, 在寝宫里好好休息,把精神重新养回来。

    但只有今天的朝会推不得。

    昨夜孟千舟回去后, 联系了几位亲近的朝中大臣,虽然不理解陛下的用意,但这些都是衷心的臣子, 几人一商量,准备在早朝上提起此事,彼此配合着唱个红白脸。

    宸王既然举荐了孟千舟,自然不会反对, 但再怎么样, 他必须到场,点下这个头。

    蜀桐帮他束发时, 谢景便撑着太阳穴轻轻揉着, 过了一会儿, 他听见蜀桐诧异地啊了一声。

    “陛下?您这是……下巴怎么有个印子?”

    他睁开眼,铜镜里的人也望向他,白皙的脸上隐约透出一点血色。那两片唇颜色一如既往地偏淡,只有下唇染着一点结痂的深红。

    谢景愣了愣,下颌角处隐隐露出浅浅的指印。他下意识摸了摸,不痛。

    ……他不记得留下了这样的印子。

    谢景微微沉默,贫瘠的认知里并没有告诉他这是什么,又如何应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解释:“大概是太暖了,有些上火。”

    蜀桐也是个愣愣的,随她主子,谢景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点怀疑都不带的。

    “也是我大意了,许是昨晚忘了给门窗开条缝通风。”她连忙道,“我等下就叫保宁去煮金银花茶,袪袪火气,可不能生出溃疡来。”

    谢景嗯了一声。

    蜀桐把碎发别进去,戴上发冠,簪上固定用的金簪。谢景惯性地偏过头,目光落在一旁的书桌上,忽然一顿。

    “蜀桐?”

    “哎。”

    “……书桌,你帮我整理过了么?”

    蜀桐正小心地梳理着冠上垂下来的玉珠,左看右看都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闻言愣了一下。

    “陛下,您的书桌我和保宁都是从来不碰的,也不让任何人打理。”她顿时紧张了起来,“是少了什么吗?昨夜是我守夜,未曾看到有人来。”

    谢景没有说话,只走过去翻了翻。

    奏折摆放得整整齐齐,处理好的都堆在左手处,右手边放着砚台,朱笔已经清洗好挂在一旁的笔架上,连摆放在第几位都是顺着他的习惯。

    看上去,就像是他批改过后的样子。

    谢景拿起一本,不知怎么的,在指尖即将翻开的刹那,他心中犹豫、摇摆了一瞬。

    直到蜀桐的一句“陛下”,他才回过神,翻过了那一页,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

    他松了口气,但不怎么的,又有些失落。

    ·

    “宿主,您真不去啊?”017无聊地看着录像,“今天这早朝可不好开,孟千舟是文官,谢景派自己的亲信上前线,不管孟千舟能不能干成这件事,其他人心里也会有疙瘩——”

    “不去。”

    穆山显靠在榻上,一手枕着后脑勺一手握着一卷书,声音懒洋洋的,昏昏欲睡。

    昨天他刚被人一群人弹劾,今天顺势躲懒不参加早朝,也很符合他把持朝政的摄政王形象。

    “那万一这事办不成呢?”

    “办不成,他这皇帝也没必要再当下去。”穆山显散漫道,“趁早退位让贤,也是条活路。”

    017:“……”

    这话说的,好像通宵帮忙补作业的那个人不是他似的,那朱批都带着故意,全是穆山显自己的笔迹。要不是掂量着谢景现在压力大,最后还是放了他一马,这会儿拿到批改过的奏折的大臣看到上面的字迹,估计魂都得吓飞。

    它砸吧了两声,看了会儿朝堂吵架,那群老头文绉绉的吵得它头都疼了,只能没话找话。

    “宿主,您打算什么时候处理掉孟千舟?”

    要是等他把沈知雪带回来,就麻烦了。

    其实在这三个渣男里,严正洲最英俊,只是家境太差,妥妥凤凰男小白脸;许少粱家世好,武力值高,但是脑子不太行,眼光也差一点。

    孟千舟是其中综合指数最高的,外形条件上佳,能力和身体素质也都很不错,要不然也能一路干到皇帝的位置。要说初始配置嘛,也是最优的,毕竟和懿帝一起长大,患难与共,即便不是爱人关系,情谊也是非比寻常的。

    但就是这么一副优秀的牌盘,愣生生给打得稀巴烂,他不仅要爱,也还要权,严正洲这种渣男在孟千舟面前都得甘拜下风。

    以往他们动手的时间都比较靠后,确认谢景感情逐渐抽离后才会开始处理。但这次的剧情不太一样,017总觉得,还是早点下手为好。

    穆山显翻了个身,把书盖在脸上。

    青黑色逐渐褪去,天边泛起了光。今日天气好,天上没什么云彩,太阳一出来瞬间照亮了大半片土地。暖色的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像是一件明黄的柔软的毯子。

    他半眯着眼,墨香萦绕在鼻尖。

    “……不着急。”

    ·

    朝会从卯时开到巳时,宸王不在,宸王阵营的意识到了什么,默不作声没有表态;以孟千舟等人为首的忠君之臣和另外一派暗含鬼胎的吵得嘴皮子上下翻飞,空气里不是飘着灰尘就是唾沫。

    谢景也不管,任由这群人吵着嚷着,他坐在上头有纱帘挡着,反正没人看也没人敢看,连坐姿都不用太规矩。蜀桐担心他腰坐久了不舒服,还特意加了个软垫,但底下站着开会的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近三个时辰的会议,年轻点的还能撑,不怕累,年纪大的几乎是一边擦汗一边嚷嚷,说完身体还得晃荡两下。

    眼看着皇帝没有结束这场纷乱的意思,甚至还打算留他们用午膳,午后明书房好继续议事,一些顽固分子身体也实在是熬不过去了,一开始绝不退让的嚣张气势也退了下去。

    此事重大,想要明后再议,已是不可能的了。

    等到早朝结束,孟千舟已被任命为都虞候,与其他两位武将一起出征,三日后出发。职位虽然不高,但谢景给了他极大的自由和权利,就先斩后奏、监察巡检这一项,指挥使在他跟前下命令,都得好好度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三日,穆山显充分贯彻了摄政王的特权,早朝一概不去,访客一率不会,要么就是在家看书练武,要么就是去马场兜圈狩猎,过得十分恣意。

    眨眼间,就到了出征的日子。

    孟千舟穿着一身战甲,□□是一匹难寻的汗血宝马,虽然是文官,却透着一股威严之势。他跟前是两位指挥使,身后是茫茫大军,漫天飞舞的雪在深色的盔甲上染成一层白色。隔着厚实沉重的靴子,都能感觉到积雪渗进来的寒气。

    孟千舟拉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楼。

    谢景应该是不会来了。

    他神色微微黯淡。

    以往大战出征,皇帝都会送至城门处,好鼓舞士气。只是谢景身体不好,最吹不得北风,这两天咳嗽声就没听过。孟千舟本来还指望着今天出个艳阳天,好歹让他临走之前再见谢景一面。

    但还是没能如愿。

    谢景没来,但宣旨的公公来了,带来了一壶酒和一杯空了的金盏,还有三只玉酒杯。

    天子身体欠佳,以酒代为饯行。

    等公公读了祝词,三人各饮一杯,烈酒驱寒。

    饮罢,指挥使看了孟千舟一眼,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便率领军队先一步出发了。

    孟千舟略一点头致谢,拉了拉马头,走到靠近街道的方向,低声对那太监道:“夏公公,陛下可有话带给我?”

    今日来的不是保宁,是另外一个在永安宫里侍奉的传旨公公,年头待得也久,叫夏广明。

    夏广明道:“陛下说,大人行事不可急躁莽撞,万事小心,还祝大人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孟千舟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

    “劳公公回去禀告陛下,来年春日,我必安然归京。陛下勿要为国事伤怀,善自珍重。”他叮嘱完,又从兜里取出一包厚实的银子,递过去,“陛下性格固执,冬日严寒,公公们少不得受累些。这点银子就请诸位公公吃些点心,还望公公不要推拒。”

    那包银子沉甸甸的,一看就出手不凡。

    夏广明瞥了一眼,收进袋中,态度虽然称不上热络,但露出少许浅淡的笑容。

    “孟大人客气了。”

    官场和内廷说到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怕没有门路,就怕有门路也递不进去。

    见他收了银子,孟千舟心里些许安慰。他勒住缰绳,最后满怀留念地看了一眼永安宫高高的檐墙,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广明目送着他远去,马蹄声由近及远,直到消失不见。他掂量了几分银子,四下里扫了扫,从中分出一小半塞到自己的荷包里,随后带着那包银子改道去了另外一处地方。

    那府邸的主人刚演练完,身上一身劲装还未来得及换下,冬日雪天竟也不觉寒冷,正拿着一枚剪子修剪院落里的白梅。

    “是么?他是这么说的?”

    “是。”夏广明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将那包银子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孟大人的意思,大约是希望能与陛下时常通信。”

    今日来的如果是保宁或者是蜀桐,孟千舟就不必费这个力气了,但陛下不舒服,他们大约都贴身伺候着,所以才叫了夏广明来。

    孟千舟与夏广明并不熟络,便条件反射地用贿赂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更何况夏广明是谢景身边的太监,知道他们关系亲近,这个忙不会不帮,夏广明只需要将他的话转达给谢景,谢景自然而然就会给他写信。

    但是他没想到,这封口信被人截了胡。

    夏广明弯腰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后续,便试探地问:“殿下,我该如何向陛下复命……”

    咔擦一声。

    穆山显剪去一丛斜枝,棕褐色落进雪层里,溅起小巧圆润宛若雨滴的雪珠。

    “如实说便是。”他淡淡道。

    夏广明愣了愣,一时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写的信你呈给陛下看就是了,只要不是过激之语,其他的随他吧。”穆山显放下剪刀,转过身,目光在风雪之中带着一层别的意味,“至于陛下的回信,他会收到的。”

    触到他的目光,夏广明心脏抖了抖,连忙低下头去,“……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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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6)

    (单更)是我在雪关的时候酿下的。

    孟千舟离开之后, 宫里一下冷清了许多。

    年前太后崩逝,先帝后宫也不充盈,不少宫殿都空着,谢景便把宫女太监放出去了一批, 夏日偶尔去御花园里散心时, 园里和湖面飘着的荷花一样幽静,除了偶尔几个小太监, 再难看到人影。

    孟千舟每半个月进宫觐见一次, 每回都要陪谢景多说一会儿话,不让他太孤单。他不在, 皇宫里叽喳的鸟雀都没了声音。

    再过一个月,就是年关。

    早朝时, 众臣又论起议后的事, 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国主无后社稷不稳,即便不立后, 纳妃也是好的,起码得让他们看到点苗头。

    懿帝捧着手炉,不置可否。

    也不怪这群老臣着急, 懿帝登基至今已有七载,前三年守先皇的孝,孝期好不容易过了,又逢大旱和疫病, 百姓尚在水生活热之中, 臣子们也不好提。等到这两年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年前太后又薨逝了, 又是三年孝期。

    说句大不敬的话, 太后就像是算准了, 要用自己的死给陛下拖延时间。

    三年又三年……

    可三年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一派胡言!!如今太后丧期未过、边疆动荡,正是用民伤财之地时,你这是要致天子于不孝不义之地!更何况,陛下方才弱冠之年,年轻力壮,何愁等不到江山后继有人?”

    这句年轻力壮,颇有睁眼说瞎话倒意味。

    “天之大,无过于君之位;君之位,景国立身之根本。国无本,则社稷动荡。”时下新任的右谏议大夫手持笏牌,不卑不亢,字字掷地有声,“正因为陛下正是弱冠之年,年轻力壮,才要早早打算!若权臣幼主,以至外戚监国,到那时才会招致弥天大患!”

    他话音落下,满堂文武俱是寂静。

    ……倒不是其他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反而是因为太明白了,才说不出口。

    虽然说右谏议大夫这一职位就是要言常人不敢言之事,才能起到监察百官、规谏讽谕的作用,但这小子也未免太一根筋了。

    这话不是明目张胆地往皇帝心上戳吗,就差指着陛下和宸王的鼻子骂了。

    几位老臣交换了眼色,不约而同保持沉默。

    幸好这几日宸王推托腿脚不好,一直称病未能上朝,否则现在这场面可就真不好看了。

    谏议大夫这话听起来像是站在皇帝这队,但实际并不是如此。要不怎么说年轻人就是冲动,一点都不思考缘由和后果,平白当了别人的枪使。

    懿帝为什么不立后纳妃,很简单,因为他已经年长,宸王没那么好控制他了。这种情况下,换个幼主自然简单得多。新帝一张白纸,到底要认谁做父,还不是宸王一句话说了算?

    等懿帝贡献完这最后一丝血脉后,对景国而言再无他用,那么只剩下死路一条。

    谢景捧着手炉,不置可否。

    朝中没有一个人开口,但气氛紧绷、蓄势待发。谢景一下一下地捋着手中暖炉的纹路,那手炉已经冷了下来,只剩下一丝微不可察的余温。

    “国之根本,不在于朕,而在于民。”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开口。

    谢景声音不高,但此时的太和宫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清楚楚,他说的话顺着飘散的风,传遍了整座正殿。

    兆文相微微呼了口气。

    他知晓这一句话,已经表明了一切。

    “昔日父皇仙逝,景国风雨飘摇、动荡不安,宸王率三万寒武军驻扎在边疆,历经腥风血雨才稳固了朝中局面,楚国也因忌惮寒武军的威名,心中有所顾忌,不敢再犯。”

    谢景的语气并无多少中气,那是常年劳累、亏空了心血导致的虚弱,但此时此刻,底下站着数十大臣,无一人敢轻视他吐出的一字一句。

    “宸王于朕,如同相父,更是朕的手足兄弟。既是血脉至亲,何来权臣幼主、外戚专权之说?且不论宸王是皇室宗亲,他于社稷亦有功,我朝向来奖罚分明、举贤避亲,狡兔死走狗烹不是贤君之举,‘权臣幼主、外戚监国’这八个字宸王担不得,朕也担不得。”

    懿帝寡言少语,鲜少在朝堂之上发表长篇大论,如今这番话,字字都像是含着深意。

    “来人。”谢景垂眼,将手炉递给身后侍候的夏广明,轻描淡写道,“拖下去打三十大板,以示警戒。若再有冒犯者,打死不论。 ”

    下一刻,立刻有带刀随侍走上殿来,一左一右地架着右谏议大夫走了出去。

    满朝静寂,甚至几乎听不到呼吸声。

    “退朝吧。”他道。

    ·

    夏广明扶着懿帝回到后殿,谢景坐了片刻,让他去小厨房里取一碟蜀桐做的桂花酪,送到孟府府上。等他走后,保宁扶着他回永安宫,一捧他的手,顿时惊了。

    “陛下手怎么这么凉?怎么不叫夏公公换手炉?”保宁说着,忙不迭地地把备用手炉拿了出来,细心地套上暖炉套子,以免烫伤了手。

    谢景捧住手炉,淡淡道:“心冷,手就不冷了。”

    保宁听着这话,一时间不敢接话。

    内侍虽然不能过问朝政,但皇帝上朝还是要有人服侍的,他们就算是铁了心想装聋子,也能隐隐约约听到几句,要不怎么有宦官乱政之说呢。

    “陛下,蜀桐还在宫里等着您呢。”保宁只能岔开话题,笑嘻嘻地说,“她说给您剪了一对剪纸年娃娃,惟妙惟肖的,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正好取个平安纳福的寓意,您一定喜欢!”

    谢景笑了笑,“贪玩。”

    保宁傻傻一笑,完全看不出一点在外人面前冷淡清高的模样。

    笑完,谢景心里又有些惆怅。

    说到底,蜀桐和保宁也都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若是放在红墙绿瓦外头,都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如今却要拘在这宫里陪他过一辈子。

    太后新丧,为表孝道,宫里过年不能挂彩灯,年菜也不见荤腥,御膳房做的都是素食,寡淡得很。这样无聊的情况下,也只有蜀桐会偷偷摸摸给他剪一对年娃娃,保宁兴高采烈的说要陪他一起庆祝这个隆冬。

    他心里有些难过,转移话题道:“今日文直可有信传来?”

    “有的,今一早上就送过来了。”

    “嗯,回去吧。”

    这段时间风雪消减天气回暖,太阳天多得连老道的农人都诧异,谢景白天晒足了太阳,夜里不用点香,睡得都安稳了不少。

    蜀桐还在小厨房里煲汤,隐隐约约飘来一丝炖烂的鸽子肉的香气,给冰冷的院子增添了几分烟火的气息。谢景推开门,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温热的暖意,他解下披风,正要让保宁去取信件,刚往里迈了两步,顿时停住了脚步。

    “……宸王?”

    他的手还握着那件柔顺光滑的大氅,只是表情有些许僵硬,眼底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不远处,日日称病不上朝的宸王正坐在罗汉床右侧,他身上穿的很轻薄,一身裁剪得当的圆领袍,袖口一圈保暖的狐毛。披风大约是已经挂了起来,故而看着格外干练清爽。

    宸王手边并未摆放茶具,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未得天子召见,即便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也不能入宫,轻则僭越,重则谋反。

    而他刚才一路走来,宫里竟然没有一人提醒,究竟是他宫里埋了太多宸王的眼线,还是说,宸王已经嚣张到了左右进出都不会让任何人发觉的地步?他日他睡在榻上,或许被人割了头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谢景心中一阵发凉。

    穆山显手里捧着一卷新书,瞥见谢景来了,便随手合上,搁在一旁。

    “陛下,下朝了?”

    谢景瞥了一眼,发现那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经传古籍,不过是民间今日盛行的一本话本子,讲的是灵异鬼怪、奇人异士的风趣故事。

    “兄长怎么来了?底下人也不通传一声。”

    谢景语气亲热、眼神疏离地问。

    穆山显没有回答,只是撑着侧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听说陛下在朝上发了好大的火。”

    他刚下朝,消息就传到宸王耳朵里了。

    谢景暗暗攥紧了手炉,只是面上看不出一丝慌张,转头对外面道:“保宁,去煮盏茶来。”

    “不必。”穆山显道,“我带了一壶青梅酒来,特意与陛下共饮。”

    谢景脸色微微难看。

    他身体不好,太医嘱咐了不能喝酒,故而宫里一点酒香气都没有。宸王难道是以为,今日这一出是他安排的,所以特地来敲打一番?

    “……”

    良久的沉默后,他缓缓坐在左榻处,温声说:“听兄长的。”

    ·

    小炉架起,烟雾袅袅,装着冷酒的铜炉搁置在其中,底下的金属炉壁被烧得滚烫,颜色隐隐发黑。明红色的炭火燃着,发出一阵哔啵响声。

    酒水蒸腾挥发,带着梅子清甜香气的酒香合着水汽缓缓升空,飘出一阵诱人的气味。

    谢景让保宁准备了两副酒盏,等宸王饮完一杯后,他才默默端了起来,抿了两口。

    ……甘甜,微酸。

    他已经许多年未曾碰过酒水了,这一下,那酒气好像顺着喉道不断下沉,一路暖到胃里,连带着五脏六腑、四肢都跟着生出暖意。

    在冬日,酒是最好的驱寒的客体。

    “我亲手酿的。”穆山显冷不丁问,“如何?”

    谢景顿了顿,“回味甘甜。”

    这句夸奖里总带着一点敷衍的意思,不过穆山显没有说什么。

    “是我在雪关的时候酿下的,”穆山显道,“现在也差不多到时辰了,所以带过来,或许陛下也能尝出些许……风雪边塞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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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7)

    (单更)这不是在救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穆山显这句好像带着几分不清不楚的含义,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堂上引出来的事,现在明着暗着翻旧账。

    但他又隐隐觉得不是。

    玉关飞雪入紫宫,白发孤臣守金屋。[1]

    谢景沉默良久, 慢慢将余酒饮尽。

    这一口下去, 梅子酒却不如之前甘甜,反复回味时, 酸涩之中反而透出些许清凉恣兴的爽雪之意。大约味觉这种东西一和想象缠绕在一起, 不知不觉就会衍生出独特的记忆。

    就像他从未去过飞雪玉关,也没看到过真正的雪中龙脊城, 但以后再尝到青梅酒的时候,他也只会记起那日他与宸王围炉煮酒、环绕在唇颊之中独特的清冽酸甜的酒香气。

    穆山显说来找他一同赏酒, 还真就是喝酒, 其余事情只字不提。谢景酒量不好,喝了两杯就停了, 剩下的都是对方在喝。

    保宁中间进来了一次,送了一次午膳,另外配着几碟下酒菜, 豚皮饼、金乳酥、金齑玉脍,咸甜口都有,做工格外精巧。

    谢景私下里偏爱甜食,以往在外人面前不能暴露出太多帝王的喜好, 今天不过喝了三两杯, 醉意就涌了上来,夹着金乳饼跟小猫一样, 一点一点地吃。

    他们之间话题不多, 也都不是健谈外放的性格, 除去聊政务,其余并没有什么话讲。

    不过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2]。

    温炉煮酒,杯盏交错间,无言也不觉得气氛冷沉,谢景吃了一两块糕点,就腻得放下了,转过头去看窗外淅淅落雪,他头上的金冠未拆,在阴天里折射出比阳光还透亮鲜明的颜色。

    穆山显喝得比他多,半壶下去也不见脸上的醉意。过了会儿,谢景又转过来,醉醺醺地,径直将他手边的那卷志怪小说拿了过来翻看,看了半天都没看着字,字在天上飘呢。

    这是他醒着的时候绝对不会做的,他心里对宸王又畏又恨,表面功夫却做得十足十,绝不让对方抓住他一点把柄。可见酒是把双刃剑,引得人比平时更放肆。

    穆山显看了一会儿,把那本颠倒的书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就着谢景翻到的那一页,给他念其中光怪陆离的内容。他声音低沉,吐出来的字都像是在青梅酒里浸泡过似的,清冽宜人。

    谢景便伏在桌上听他念书,那故事其实乏味可陈,讲得是一个书生进山赶考,途中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道士,书生于心不忍,便将手里的半块饼子递给了对方。

    道士感念他的赠馕之恩,便给了他三条进山的建议。第一条,白天睡觉,晚上赶路;第二条,不得引用山里的泉水,要喝只能喝天赐的雨水;第三条,遇见来盘问的官兵,他问一你答三,不可暴露出自己真实的身份。

    只有牢记这三条,才能走出这座山。

    老道士说完之后就消失了。

    书生大惊,他思虑良久,决定还是按照老道士说的去做。于是他白天躲在寺庙或者洞穴里休息、念书,晚上就背着书篓彻夜赶路。山上一到夜里就看不清方向,他自己都不知道往哪里走,但好像走哪里都有去处。

    山里白天多黑夜少,这段山路走走停停,他带的干粮不多,但硬撑也能撑过去,比较麻烦的是没有水喝。书生几次都觉得要渴死在这里,但是很快天上又降下甘霖,就像是算准了时间,不叫他因为脱水而死去。

    中途,书生也遇到了道士口中的官兵,那官兵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说出口的话宛若洪钟,震得人心神俱裂。书生两股战战,恍惚间几次都差点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说出口,但临到嘴边时他猛然想起道士的嘱托,又把话咽了下去。

    就这样一日熬一日,在书生精疲力竭时,他终于走出了这座大山。然而当他回过头时,却发现身后哪有什么山头,一眼望去,竟然是一座纸扎的阴曹地府。

    原来是附近有人家办丧事,家人特意扎了个地府烧下去,给阎王爷换新屋,以祈求能和家人再见一面。没想到那鬼魂借此机会逃脱,故而阴曹官兵追捕,逢生人便盘问姓名,遇见情况不对的便要缉拿下去。

    那道士教他只走夜路,是因为鬼魂只在黑夜中行走,不会引起官差注意,也能掩盖自己的生人气息。不让他喝山中的泉水,是因为地府中的湖水都是发源于奈何桥,凡人喝了就会忘却前尘往事,彻底留在地府之中。

    书生这个愣头青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闯入了阴曹地府,但因善心救了一位老饿鬼,方得解脱。他心有余悸,感怀老鬼的恩情,进京后发奋赶考,果然做得大官,衣锦还乡时还不忘报答恩情,在当地修建了一座饿鬼平安庙。

    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因这本志怪小说都是以作者的第一视角去撰写的,穆山显念书时便照本宣科,一字不差。

    谢景伏在桌上,半垂着眼思考了片刻,才终于理清了这个故事。

    他抬起手,点了点对面的人。

    “你……是书生。”谢景张开唇,保持啊的口型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真笨。”

    穆山显只得无奈地笑笑。

    他翻过这一页,开始讲起了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比第一个还要俗套,情节内容仿若是从聊斋志异里誊写过来的,总之也是书生与荒庙艳鬼的故事,看着都乏味可陈。

    谢景却听得很认真,听到一半还伸手打住。

    “你不是已经、做了,嗝,大官?”他一脸迷惑,“怎么又要、科举?”

    穆山显把他的手按回去,面不改色道:“是,不过惹了陛下生气,所以逐回原籍重新科举了……坐好,别乱动。”

    谢景更加疑惑,“胡说,朕不曾生气。”

    过了一会儿,又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囔,“我并不是陛下,我是老道士。”

    得,还没从上个故事里出来呢。

    志怪小说是念不下去了,穆山显把书合上,看了眼窗外渐渐黯淡的天色。

    “时候不早了,陛下休息吧。”他说。

    冬日天暗得格外得快,皇帝大臣们每日早晨五点就要到太和宫上朝,也就是说,三点差不多就要起床,晚上若不早睡,隔日根本起不来。

    说罢,穆山显走过来扶他,谢景推拒了两下,但浑身酸软无力,也阻挡不了什么。

    “等、等会儿。”他嘟囔着说,“奏折、奏折还没批……”

    穆山显捏了捏他的手,目光柔软,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他嘀嘀咕咕地吐出了后半句:“还有,保宁,保宁,去……取文直的信。”

    “……”

    穆山显微微吐出一口气。

    “我替陛下看过了,孟大人并无要紧事,”他淡淡道,“陛下先睡吧,明早起来再回。”

    谢景抓着他领口的手却不松,跟小儿呓语一般地念叨:“奏折,保宁,批奏折……”

    “都已经批复过了。”穆山显也懒得再重复,索性拦腰把人抱起,送回了暖帐之中。

    ·

    亥时,宫里夜深人静。

    红烛燃得只剩下巴掌宽的半截,厚厚的辣油堆积在表面,像是一片不平整的疤痕。

    床幔轻轻晃动,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撩起了半边帘子,烛光照亮了里面的光景。

    穆山显穿着一身明黄里衣,长发散落在肩上,谢景侧身缩在被褥里,嘴唇和脸颊都红润润的,睡得格外沉。

    穆山显轻身坐起,眼里带着几分少见的困意。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谢景的侧脸,谢景呜了一声,很不满意,下意识地往里面躲了躲,穆山显便往他脑门上弹了个很轻的脑瓜蹦,才微微满意,披上衣服去了外间。

    批到一半,穆山显自己都有些厌倦了,也不怪谢景天天批复这些东西,人都消瘦。

    不是累,而是觉得麻烦。

    奏事折,奏安折,谢恩折五花八门,这群大臣就跟那小学生写作文一样,天下太平长安的时候无事可写、无恩可谢,就写一本奏安折凑一凑字数。聪明人只写几句祝寿问吉的话,不聪明的,例如右谏议大夫之流,奏折里事无巨细,问皇帝昨天吃了什么、睡得可安稳,最近身体如何,就差明着问您最近会不会嗝屁,还能撑多久,看着就一肚子火气。

    除去中央官员,还有地方的,林林总总也有七八千余人,这还是已经精简过的数字,和景国昌盛时期根本没法比,饶是这样奏折依旧快堆成山,可见作业量巨大。

    若是亲手批复,恐怕得话费五六个小时。

    穆山显按了按眉心,让017把奏折分类放好,简单的祝贺或请安这类的统一由017来统一批复,其余按照重要程度分类,由他亲手朱批。

    这部分重要的奏折里,其中大多都是和边关的战事有关,其余的基本都是民生。有如何安顿因战事逃亡的流民,有要粮的,还有北方雪灾,厚厚的积雪把官府的横梁都压塌了,这些都要用银子。

    景国亏空了许多年,还好宸王在外镇守边关,懿帝在朝政中精打细算,一内一外,日子才好过一些,但也管不住银子大把大把地往外流。

    “景国这……这也太穷了吧?那种快穿者从零开始经商升级成商业大佬的副本都没这么难,”017看得都心梗,“咱们不能友情赞助一下吗?就当是老天爷撒钱了。”

    “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穆山显散漫地回复,“如果景国没有自救的能力,那老天爷撒一万次也是枉然。有句话叫气数已尽,万物皆有命数,不必强求。”

    “啊?”017呆了,“那……不救了?”

    “谁说的,不是在救么?”

    穆山显在奏折上写下“从之”两个字,放到一旁,拿到下一本时,忽然顿住。

    那份和普通的奏折大不相同,质感不一样,即便不看,一摸手感也感觉出来了。穆山显拿起,发现那是一本厚厚的信封,棕黄色的封皮混在一众奏折里,乍一看看不出痕迹。

    封皮上写得很简洁,只有四个字:

    清远亲启。

    清远是谢景的小字。

    穆山显看着这三字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拆封,信封里厚厚的一叠,每一页都写得很满。

    “……在前线打仗还有这么多时间写信啊?”

    017忍不住吐槽。

    孟千舟知道谢景忙,所以不常寄信,但每次寄来都会写一大堆。信的内容也很细碎,比有些大臣的请安折还像小学生作文,流水线地介绍自己在边关的一天,发生了什么事,吃了什么菜,雪关风景如何,心里又是如何惦念陛下。

    最后再小小地抱怨一下,陛下最近给他回信的内容越来越短了,他每日睡前都会把信件翻出来,一字一字地温习揣摩一遍

    ЙàΝ

    ,才能睡着。

    穆山显看到一半,重新放回信封里。

    “你知道怎么写。”他说。

    “好嘞。”系统回答得也干脆。

    随后唰唰唰,就在后台生成了十几份模拟回信,再生成谢景的笔迹,印在回信的信纸上。为了更加真实,还会添加几个小小的墨点,或者是笔画弯折间不小心地一“顿”。

    哎,无他,唯手熟尔。

    谢景酒醉醒来时,新烛已燃了一半。

    他打了个哈欠,有些口渴,下意识地床头摸去,掌心触到一杯温热的茶。

    大概是蜀桐备下的。

    他饮了半杯润润嗓子,顺口喊了一声,保宁赶紧走了进来。

    “保宁,什么时辰了?”

    “刚过寅时,陛下再睡一会儿吧?”

    谢景摇摇头,下意识看向外间,有屏风挡着看不清晰。但他总觉得,奏折应该已经批完了。

    “宸王什么时候走的?”

    保宁回:“申时,宫门下钥前离开的。”

    谢景微微皱了皱眉。

    申时……那也就是下午。

    可他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说起来,这两天总是会发生怪事,他明明不记得批过奏折,但上面却留下了朱批,关键是那确确实实是他的笔迹。

    再比如,他最近总是睡得很沉,醒来就跟失魂症一样,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他睡眠一向不好,浅且多梦,最近也不曾更换药物,怎么会睡得这么熟,一点事都不记?

    更何况,他下午一觉睡到上朝,哪里有时间批改奏折,这也不对。

    “陛下?陛下?”

    保宁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谢景脸色却没有好转,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保宁,你说……我是不是没时间了?”

    作者有话说:

    把小谢吓坏了,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ps:没上车,只是开通了正规的□□服务,主要是小谢陪穆哥睡觉(。)

    [1] 萨都剌《赓覆字韵》

    [2] 白居易《问刘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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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8)

    (二更)

    他这突来的一句把保宁吓了一跳, 要换其他人,保宁都不会多想,只会觉得是字面意思。唯有从谢景口中说出来,他心脏连着手都抖了抖, 渗出几分酸涩苦痛的味道。

    “陛下, 您好好的,何出此言?”保宁小心翼翼地宽慰他, “上回太医来切平安脉, 还说陛下最近休养得很好,精神都足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 脸上都红润润的,眼睛也有光, 怎么就没时间了呢?

    谢景张了张唇, 但这样离奇的事他自己都捉摸不清,又怎么清清楚楚地告知给别人听呢, 最后也只能摇摇头。

    “……没什么。”他顿了顿,还是道,“等下了朝, 传张太医过来再请一次平安脉吧。”

    希望是他多虑了。

    谢景到太和宫正殿时,议事大臣们都已经排列整齐,还在殿外他就听见一阵隐隐的骚动,等到夏广明宣完诏, 才恢复寂静。

    他抬头扫了一眼, 也明白这骚动的缘由。

    称病告假了小半个月的宸王,今天竟然来上朝了。

    他下意识瞥了眼穆山显的腿, 从过军的人站得像一树雪松、格外笔直, 昨天喝酒时也一直坐着, 也看不出腿疾好没好。

    大约只是拿腿疾当个幌子。

    以往不管他真病假病,谢景明面上都得装装兄弟和气,让太监赐座。但也不知是不是昨天的缘故,他再看见穆山显时,心里总有些不得劲。

    具体是哪儿不得劲,他又说不出来。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谢景只当没看见,反正有一层帷幕当着,他没注意到宸王也很合情合理。

    隔着这么远,对方应该看不到他的表情。

    “宿主,小谢好像躲着您呢。”017看热闹不嫌事大,“刚才那动静,可别说他没发现您,怎么回事呀,过一晚就翻脸不认人了。”

    穆山显太阳穴跳了两下:“……”

    不搭理它,还越来越来劲了。

    “哎哟哎哟,又躲了又躲了。”017啧啧地揶揄,“不是,您昨晚到底干什么了呀?您看您这一天天把人吓得,小谢都以为自己得绝——”

    他打断:“闭嘴。”

    有些话可以说,怎么瞎调侃都可以不生气,但有些话不能。017眨巴两下眼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老老实实不再出声。

    朝会上讨论的,大多是之前上奏过的问题。上报给领导是一回事,但并不是所有项目都是领导一拍砖就能决定,独断专行不是什么好事。一轮轮的小组会开下来,才能有个最终答案。

    谢景越听,心情越凝重。

    大部分议题都是熟悉的,但也有一些各州县上报过来的,奏折批复过后,底下人已经去实行了,再由上级官员在朝上简单汇报一下,这本来是一件非常非常简单的事。

    但让他心惊的是其中的内容。

    州府汇报时,他好像第一次听说,满脸的茫然。听着听着就有些不对劲了,就算他意识模糊下把奏折都批完了,也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按捺下心中纷乱的思绪,在退朝前颁布了新的元正休沐令。

    现在已是隆冬时节,昨夜结的冰都还没化,就要提着灯笼趁夜上朝,年轻的也就罢了,其中不乏一些六七十岁的老臣,一把年纪了,胡子都能拖到地面还要这么早上朝,也实在为难他们了。

    原先元正休沐只有六天,除夕前后各三天,不过考虑到今年冬季寒冷,谢景便多放了几日。今年是太后过世后的第一个春节,不宜大操大办,城里少了爆竹声,老人心里也寂寞。这几日休沐假,也算是给足了官员们阖家团圆的时间。

    下朝后,官员们各自坐着马车散去。

    宸王府坐落在长乐城王宅之中地段最好的区域,占地面积也十分辽阔。到了景武帝这一代,子孙缘已经很稀薄了,旁支也三三两两的,故而诸王府稀稀拉拉的,也并不如以前那般繁荣。

    但宸王府是其中的例外。

    这座府邸还是许多年前,景武帝特意下令修建的。那时谢景还没出生,宸王也没到能继承父亲爵位的年纪,但景武帝还是力排众议、重修了寿王府,也就是如今的宸王府前身。

    只是寿王与王妃一直不和,那一年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休妻风波闹得满城风雨,王妃也是个性格刚烈的,半夜找了根绳子吊死了,从这之后寿王府就彻底衰落了下去。

    寿王远走安州,小王爷则被带到了外公家抚育,顺理成章地改了母姓。

    那日,寿王战死的消息传到京城来,景武帝几乎是立刻下了决定,要封小王爷为宸王。

    要说宸王对这个父亲有多大感情,那倒也没有。寿王原本只是个穷苦的农家小子,只是因为祖上和老寿王的祖上沾亲带点故,所以在寿王这一脉快要断绝时,他才被皇帝选来继承了爵位,景武帝还亲自指婚,让他娶了当时集贤相的女儿,集贤相虽然是副相,但却是景武帝这一派的忠臣,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

    只可惜夫妻俩经常吵架,貌合神离,当时小王爷待在宫里的时间只怕比和生父相处的时间要多得多。以至于景武帝临终前,不少人都以为他会把皇位传给宸王,匆忙站队抱大腿,没想到遗诏一出,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虽然皇位还是留给了他亲儿子,但另一半兵符依旧牢牢地握在宸王手上,而且给的还是实权,皇位在谁手上,也没什么区别了。

    关于宸王和懿帝父母之间波谲云诡的关系,017脑海里幻想出了无数个版本,只可惜这点剧情里并没有交代,可能属于隐藏线,用来丰富世界和增加攻略趣味性的。

    宸王府里人不多,不过穆山显从不觉得冷清,他喜欢安静,不喜欢折腾和热闹。

    等他换了衣服出来,府里的下人已经盛好了提前炖的山药三米粥,温热地在桌上搁着。

    臣子上早朝前是来不及吃饭的,大多都是在马车上应付两口,等到下朝了再与家人一起共进早餐。穆山显看了一眼,端着碗几口一饮而尽。

    以前他自己一个人,吃饭多少都不觉得有什么,谢景说过他好几次,想着花样的改善,都没多大的疗效。等到了这里,谢景劳累消瘦、食不下咽,他换位思考,才感受到了是什么滋味。

    ·

    谢景回到永安宫时,太医已经在外殿等候了。

    张太医如今也有五十九,再过几年就该是告老还乡的年纪了,原本还能在太医院多撑几年,但没办法,他是皇帝的主治太医,每回来诊平安脉都格外劳心劳神,生怕出个意外。

    医者,本就是个操心的活计,给皇帝当专职太医,那更是要了老命。

    这次并不是正常请平安脉的时候,张太医也是秘密过来的,搭脉时心情格外沉重。

    然而诊着诊着,就变成了疑惑。

    “陛下身体并无大恙,”太医拱手道,“敢问陛下今日可还有多梦心悸的症状?”

    谢景摇摇头。

    张太医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并没有完全松到底,下一刻,谢景缓缓道:“其他的倒无碍,只是最近,发生了一些怪事……”

    张太医是他母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一直负责着他的身体和饮食,谢景很放心,便把最近发生的事摘摘捡捡地挑着说了出来。

    “张老,”谢景很客气,“您见多识广,可知我这种病症是何缘由?”

    张太医听着也微微皱了皱眉。

    过了好半晌,他才斟酌地说:“陛下的这种症状,医案中虽有相符的情况,但又不完全相同。”

    “你是说,离魂症?”

    “不错,《洄溪医案》中有一例,说是病人惊后不寐,诊视之际,亦能寒暄,医者以安神之药抚之,却不见其效。医者便认为此属失魂,概因‘问前所为,俱不知也’。陛下不也是‘俱不知也’么?”

    谢景点点头,“那不完全相同是……?”

    “失魂症,古人认为是肝虚所致。《黄帝内经》中有言,肝藏血,血舍魂。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肝血不旺就会神魂不稳,导致神情恍惚、梦语或者是出现幻觉,严重的甚至有损神智。”

    张太医前面各种引经据典,说得怪吓人,转头又道:“但陛下并未出现失眠多梦的病症,这段时间反而饭足睡饱,并无噩梦,可见并不完全对症。”

    保宁在一旁听得心七上八下的,实在不耐烦,很想让着老头别再卖关子了,但是又不能太放肆,只能小心问:“那陛下‘俱不知也’是为何呢?”

    “既然医案无可追询,恐怕要往别处查。”

    张太医说得很委婉,其实想表达的意思很简单:这事我管不了,我只能治病,不能驱鬼。

    但这话也不能明着说,不然陛下一个大怒,治他一个危言耸听的掉脑袋之罪,那就不好了。

    于是他换了种说法。

    “陛下说,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纸上的笔迹却都是陛下亲笔所书。或许那是陛下未知的时间里留下的讯息,既然如此,陛下何不试试,也留一封书信、试探试探究竟呢?”

    张太医说这番话是有缘由的。

    要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张太医不敢打包票说是或不是,但他知道,如果真的有鬼,写下的笔迹也不会和陛下的一模一样,这太诡异了。与其说陛下被鬼附身了,倒不如说,写下字迹的是陛下丢掉的那半边魂。

    但具体是怎么丢的,又发生了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

    送走张太医后,谢景沉默良久。

    ·

    当夜,穆山显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到书桌边照常“写作业”,打开最上面的那本奏折,目光和手忽然顿住。

    那本奏折上字迹很眼熟,写得也简略,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何人。

    “……”

    穆山显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了。

    那两个字写得端端正正,格外严肃,好像透过那一撇一捺,能看到谢景谨慎纠结的神情。

    不知道写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吓成什么样。

    穆山显取下朱笔,蘸了一圈红墨,思考了片刻,缓缓在纸上落笔。

    第二日,谢景醒来时,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披上外袍走到外间去,看到和往常一样整理整齐的桌案,他指尖抖了抖,去拿最上面的奏折。

    只翻了半页,他就看见了里面的朱批。

    谢景心里沉了沉。

    保宁在外间的青石板上守夜,就怕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听声音立马爬了起来。

    “陛下,”他一抬头,就看到谢景凝固的表情,赶紧凑了过去,“上头写什么了?”

    谢景木着脸、没有回答。

    保宁不识字,也只能盯着干着急,良久之后,他家陛下哑着嗓子、跟握着什么烫手山芋似的丢开了,一脸茫然。蜀桐听到动静匆忙赶紧来,一进门,就看到上面正红的一行朱批。

    前世姻缘未果,今生特来相续。

    这话看着怪吓人的,像是冥婚嫁娶,蜀桐差点惊得厥过去,手指一摸,忽然发现奏折背面有轻微的突起,翻过来一看,原来上面印了一枚双喜印章,角落处,毛笔勾勒出一枝漂亮的墨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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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9)

    (单更)过几日就是除夕,家里里外外都得清理干净。

    这一夜后续究竟如何, 017好奇地浑身痒痒,然而那位始作俑者却一点都不关心,补完作业后回去倒头就睡,俨然一副又要旷朝的模样。

    017再急也没辙, 只能从简短的活动日志里窥见一点事情的发展, 望梅止渴。

    等到宿主睡醒,时间已过晌午。

    末世副本危险程度高, 在这种环境下很少能保持良好的作息, 但穆山显适应得很快,他的睡眠时间不固定, 但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睡眠时长基本都在七个小时。

    睡够了, 自然而然就醒了。

    “您不看回放吗?还不看吗?真不看吗?”017在他脑海里绕来绕去, 跟个蚊子似的嗡嗡嗡,“看吧看吧, 您不好奇吗?真的不好奇?”

    穆山显闭着眼擦脸,“不看。”

    017:“……”

    嗨呀,真气人呐。

    穆山显不看, 是因为已经看过了。

    那枚墨梅和上面留的两行小字,把保宁和蜀桐吓得不轻。虽然他们并不相信鬼神,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过异常,心里也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艳鬼要来找陛下再续前缘。

    谢景却是其中最沉稳的, 他把那枚墨梅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最后抽过奏折,往桌上一扔。

    “哪里有那么多巧合, 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他冷声道, “宫里的人不干净, 外面的手脚才能伸到这里来。马上就是年关,也是该好好打扫打扫,别让真正的脏东西进到家里来。”

    他嗓音天生温柔,看着像一株菟丝花,但实际上却是一枚主心骨。有了他这句话,保宁和蜀桐顿时安下心,从自己脑补的寂静阴森的氛围中脱离了出来,即刻照他说的去办。

    等他们走后不久,谢景披着大氅在烛光下坐了一会儿。午夜寒冷,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他也不回到床帐上取暖,只坐着发呆。

    过了片刻,他缓缓起身,去取了三柱香。

    穆山显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便一直看着。谢景取了香,在屋子里踌躇地绕了两三圈,像是在找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翻出个蒲团来。

    他把那个旧蒲团放到面朝书案的地方,找了个小香炉,就着燃着的灯烛点上香,认认真真地对着那个方向拜了四拜。

    穆山显便忍不住笑了。

    俗话说,拜三不拜四,这是有道理的,三拜佛四拜魂,四是不吉利的数字,寻常跪拜只能拜三次,只有祭拜鬼魂时才能做四叩首。

    看来是表面装得镇定,心里还是怕的。

    谢景身材本来就纤瘦,跪在蒲团上就只剩下一团清瘦的椭圆。但他拜得很诚心,口里一直念叨着喜娘娘。他们这里的风俗就是如此,不管鬼新娘是什么年纪没的,都要称之为喜娘娘。

    自从景武帝去世后,这世间就再没人能让他叩拜。谢景认认真真叩了四下,又说了一会儿话,穆山显听不太清,猜他是在嘱咐“喜娘娘”晚些来,或者早些轮回,也好重新觅得好夫婿。

    那模样看着怪可怜,叫他不忍心再欺负。

    穆山显换了身衣服出来,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屋檐上的雪层慢慢融化,从缝隙中一点一点地往下滴落雪水,滴答滴答,清脆悦耳。

    都城潮湿,夜里剥的核桃不过放了一会儿就开始发韧,他的贴身小厮收了去,也没询问主家的意见,偷偷给自己炖了一碗枸杞核桃粥。

    他不常在宸王府,府上的下人也已经换过一批,都是管家在帮忙打理着。管家是景武帝当年赐下的,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地守着王府,只是他年纪大了,再勤勉也总有些地方力不从心。

    穆山显知道,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大多数时候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过多干涉。

    起来时,院子里飘散着从厨房溢过来的柴火味,鱼脍在锅上闷着,香味格外浓稠。丫鬟们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各个打扮得鲜艳漂亮,手指都跟玉石一样滑润,像是生下来就没做过粗活。

    冬日寒冷枯燥,几个穿着墨黑棉袍的小厮搓着手坐在门廊下,一边打哈欠,一边聊天。

    “大过年的不让挂彩灯,也不让放鞭炮,家里老人过大寿、小孩满月酒,这都不许办宴,这年真是越过越没意思了。”其中一个抱怨道。

    “嗐,还不是国丧闹得……咱们这儿是天子脚下,陛下又是出了名的仁孝,自然严一些。”

    “他仁孝,所以也不让别人尽孝?”

    “这话可不能乱说!”

    “这有什么,我这也就跟你们唠唠。”那小厮压低了声音,“我哥哥在宫里伺候主子,我听他喝醉时念叨了几句……天子撑不了几年了。”

    丫鬟放下绷子,捶打了几下有些酸痛的肩膀,余光里瞥见一抹高大的身影,她张口,‘王爷’两个字只唤了一半,对方抬了抬手,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止住了声音。

    那两个小厮并未发现主家,聊得十分畅意。

    “撑不了几年,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病歪歪的,每天汤药跟流水一样地往宫里送,都不知道能熬过几个冬天。”

    “这有什么,以前不也这样么?”

    “你不懂,皇帝瞒着不肯叫人知道,就连传召太医都是私下里的,就怕被人看出端倪,但有一样东西,是如何都隐瞒不了的。”

    “什么?”

    那小厮得意一笑,“药渣。”

    “嘶,这是什么说法?”

    “要是其他人,这药渣也就处理掉了。但那是皇帝,每份汤药都是要留底的,不然日后出了事,想查都查不出来。可是最近这药渣份量变多了,你说奇不奇怪?”

    “你的意思是,陛下病情加重了,所以药的剂量也加重了?”

    “不错。”

    “陛下并无子嗣,先帝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要这么说,那咱们王爷岂不是至少再等两三年,即可即位做皇帝了?”

    “聪明!”

    “哎呀,那咱们到时候可就真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小厮喜上眉梢,但立马又担心起了别的,“不过咱们不会也进宫做太监了吧?”

    “那倒不会。”那人扇了扇手,“咱们和太监不一样,也干不来那腌臜活。到时候王爷八成会给咱们指派个部门,当个清闲小官去。咱们可都是宸王府里出来的人,谁敢惹我们?不上赶着巴结就不错了,都指望着我们在王爷面前说句话呢——”

    “是吗?”

    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人吓了一大跳,一头雾水地转过脸来,看见身后的宸王,那一瞬吓得眼珠都快脱眶。

    “王王王王,”那信口胡来的小厮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人都懵了,“王爷——”

    话还未说完,冷汗已经淌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穆山显背手而立,看不出脸上时高兴还是不悦,“陛下和本王将来如何?”

    他同伴率先反应过来,立刻跪下哐哐嗑了几个响头,地上顿时飙出一片血迹。

    “王爷!奴才们中午喝了些酒,说了些不像样的胡话,王爷万望恕罪!”那同伴自以为是个机灵的,心里知道后半段叫宸王听见,王爷心里必定有嫌隙,恐怕他们姓名不保,索性咬咬牙,压低声音道,“奴才们胡言乱语,但京城里谁不知景懿帝这位置坐得不稳当,天下人都盼着有能之主能早登大宝,奴才们也只是顺应民心罢了!!”

    这番话说得狗腿极了,但有句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自认这番话应是戳中了宸王的心事,顶多被发落出去,但总好过连命都丢了。

    想到这儿,他嗑得更加起劲。

    那一个响头一个响头地砸下去,砸得血肉模糊,宸王却依旧无动于衷,鲜血溅到他乌黑的靴头上,颜色混在一处并不分明。

    等到底下的人嗑不动了,半瘫在地上,穆山显才道:“你们二人确实衷心,既是求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倒不好不遂你们心愿。”

    底下两人茫然抬起头,却见穆山显侧过身,对着闻讯赶来的管家冷淡道:“拖下去吧。”

    这四个字比什么话都要可怖,那磕头的人眼睛瞬间瞪大,几步向前爬去,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却没能抓住。

    “王爷,王爷,我们二人是衷心的,您不能、您不能——”

    管家虽然年纪大了,但却是景武帝派来打理宸王府的人才,能打理一个王府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是泛泛之辈?

    他捋了捋胡须,叫侍从把两人捆了拖出去,声音分外和蔼:“恭喜恭喜,王爷仁善,二位好福气啊,这是要去做枷锁将军了,这可是美差,二位爷到了地下,可千万要记得王爷的恩德呐。”

    枷锁将军是什么人?那是城隍爷底下的六部将之二,是鬼差!

    那两人一听,心顿时凉了。

    没磕头的那个还想挣扎一下,但两旁的侍从根本不给他机会,一人一块臭抹布堵住了嘴。那侍从都是人高马大的,一只手按着人都不带动弹一下,两个侍从腰间别着棍子,麻利地把人拎了出去,隔着一条巷子,只听到几声非常轻微的闷哼声。

    没过多久,那声音就彻底不见了。

    穆山显瞥了眼鞋尖的血迹,有个丫鬟倒挺伶俐,不仅不怕这血腥的场景,还掏出一方带着香气的绣帕,想要弯腰为他擦拭,只是被他避开了。

    管家咳了一声,挥挥手,那丫鬟咬了咬唇,但还是听话地退了下去。

    “过几日就是除夕,家里里外外都得清理干净。”穆山显淡淡道,“三十需得祭拜宗祠,别藏污纳垢的,赶了先祖和神佛。”

    “是。”管家谦逊地点点头,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府里的丫鬟也有一批到了年龄,这些丫头都是活契,按理说到时间就该放出去的。我想着要不就趁着这个时间,早些让她们归家,也好痛痛快快地过完这个新年。”

    穆山显嗯了一声,“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便回去了。

    留下管家站在院子里,许久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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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0)

    (单更)喜娘娘竟然是个男人??

    拿人钱财, □□,穆山显虽然不是喜娘娘,但也算是食人香火,不能不办事。恰逢元正休沐日, 大臣们不必上朝, 可以在家里与妻女烤火暖茶,谢景时间宽裕了, 自然游刃有余;穆山显也乐得在宸王府躲懒, 彼此相安无事。

    年关将至,各地的祝贺折如雪花一般涌来, 平时屁大点事都要上奏问明决断的情况少了许多,大过年的, 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生事。

    而今年的节日又因太后新丧, 省去了许多繁琐的步骤,但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 年货不说,依照规定,红纸窗花是不能挂在大门外的, 便都张贴在屋子里,看着红色也沾沾喜气。

    年三十,管家手拢在袖子里,看着两个小厮爬在梯架上挂上了灯笼, 一左一右十分对称, 心中很是满意。又想到之前的光景,不由感慨。

    前两年宸王都是在边塞过年, 王府里冷冷清清的, 今年奉令回京, 主要是宸王受了伤,腿疾严重,必须回京医治。

    这腿疾到底有多严重,当然是宸王说了算。总之宸王能上朝能骑马,杀人不见血,但腿伤依旧未愈,导致心情抑郁。

    若有想拜访走动关系的,在上门之前也不得不掂量下他的脾气,改日再登门,以免触了宸王的霉头。

    虽是躲了清静,但太清静又有些寂寞。

    当年景武帝命工匠大肆修建宸王府,一应陈设极尽繁华,王府落成时甚至引得万人空巷、齐聚围观的景象。

    恐怕武帝也没想到,不过几年王府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冷冷清清。

    “王爷,年礼已经置办得差不多了。”他道,“底下人送了不少东西来,已经一一记录在案,都在库房里放着呢。”

    穆山显正在走廊处给一只雪白的鹦鹉喂食,嗯了一声,并没放在心上。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脸来,“还有什么事么?”

    管家这才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过了初一,少不了各种宴席,且不说宫里的元正宴,其余各家各户也少不了赏梅赏雪,结灯走马的,宫里若下了赏赐,也要去问安。

    “其实这些倒也好推拒,只说王爷身体未愈便是了。只是十五的上灯宴、还有年后的春猎,这总不好都推拒了去。”

    他说得有理有据,穆山显隐隐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王爷不喜欢热闹,那就只挑一两个去就是了。”管家提议,“今年陛下下了令,不许宫里宫外结彩点灯,想必上元节也不如往日热闹了,正是逛街市的好时机。王爷腿伤未愈,不如就当是出去散散心?若是顺道,不妨给苍山几个和尚添添香油,也算是讨个好彩头了。”

    他这个管家,倒真是精明。

    上元节是大日子,帝都家家户户都遵循着去晏河放彩灯、去苍山西啼寺上香的习俗。因西啼寺里供奉着一尊玉制的观音菩萨,听闻在这里求姻缘没有不灵的。

    不仅如此,寺院内还栽了一棵偌大的梧桐树,梧桐引凤,是极好的祥瑞之兆。许多未婚的女子都会在上元佳节到西啼寺许愿,再将一枚彩符悬挂在树上,心愿便可实现。

    他这个管家,是变着法子催婚呢。

    穆山显只道:“我不信神佛,就算去寺庙拜了,愿望也不会实现。”

    管家跟了他许多年,清楚他这位主子可聪明得很,这么说就是没有那个意思了,不由得惋惜:“博个好意头罢了。”

    见穆山显没回答,他也不再争取,转身继续张罗着往门上贴福字。

    穆山显坐在廊椅上,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张福字。红彤彤的,像正午的太阳。

    贴福字的小厮自告奋勇要上去,只是他个子不高,站在梯架上才勉强够到地方,底下两人抓住脚架,不让他轻易掉下来。管家在一旁指挥,让他往左挪点、又往右挪些,再往上改改,又觉得还是歪。

    那小厮体力不支、摇摇晃晃地差点摔下来,好在有底下的人接住。说到底也才是十五六岁爱玩的年纪,管家训了他几句,但也不严厉,随后换了个高个儿上去,轻轻松松就贴了上去,格外整齐满意。

    穆山显久久看着,直到鹦鹉啄了他一下,他才回神。

    原来是鹦鹉吃完了食碗里的,仍不尽兴,弯月一样的鸟喙往他手心里钻,想看看有没有多余的吃食。

    这鹦鹉极通人性,不咬人,只叼啄两下,弄得掌心痒痒的,却也不疼。

    穆山显弯起指节、敲了敲鹦鹉的鸟喙,鹦鹉的小脑袋被晃得东倒西歪。

    “行了,去贴下一处吧。”

    管家说道,不经意地一瞥,忽然愣了愣,走廊里已经没有了宸王的踪影。

    ·

    元正宴是阖宫庆贺的大宴,不光是后宫诸人,席上还有朝中的文武大臣,以及各家亲眷。虽然是为了辞旧岁迎新春,但天子也不会留他们太久,酉时过了一半,估摸着宫门快要下钥,宴席就散了。

    大臣们回去后,还能与家人共度新年。

    宸王依旧称病不曾赴宴,谢景知道他不会来,但还是给他留了一个位子。后宫冷清,席上也多是官员和女眷,只有谢景两边空空,居于高堂之上,未免寂寞。

    宴席散去后,保宁扶着他去后殿换衣,谢景身上都是浓重的酒味,他险些搀不住。

    “陛下怎么喝了这么多?”他担忧道,“您自己也不克制些,等下还是把醒酒汤给喝了吧,省得明早起来头痛。”

    谢景靠在椅背上,脸上泛着几分醉意,但双眼又像是清醒的。

    “难得的佳节……”他喃喃道,“总不好叫大家扫兴,就多喝了一些。”

    保宁原本还想唠叨几句,看他失神的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

    去年迎新春时,太后身体已经不怎么好了,只是那时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太医也说没什么问题。除夕夜的佳宴上,太后精神头格外好,她高兴,陛下也高兴,两人都多饮了几杯。

    谁能想到第二天太后就昏了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此后情况陡转直下,为了给太后祈福,陛下还亲自去天一寺上了香,但最后还能没能把人留住。

    太后是在上元节、一个格外热闹的日子里走的,宫里敲响丧钟时,宫外的炮竹响彻天空,根本难以分辨。百姓们欢呼着庆贺新年,不知天子此刻失去了他的母亲。

    陛下这是……触景伤情了。

    过了一会儿,谢景抬手,“扶我去湖边走走吧。”

    保宁自然不答应。

    此刻虽然刚过寅时,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再晚一会儿御花园里的路都快看不清楚,更何况是湖边。要是一个不小心摔下去,那岂不是要重新上演悲剧?

    但谢景执意要去,保宁怎么劝都不能改变他的主意,只能多叫几个侍从跟着,防止出现意外。

    殿外天寒,刚喝过热酒更加受不得冻,酒气一发散,十分容易受寒。他便快步去拿了件大氅来挡风,然而等到回到偏殿时,只剩下两旁的红肿还亮着。

    陛下不见了。

    ·

    “咳、咳咳——”

    谢景裹紧了领口的一圈绒毛,风从他脸庞呼啸而过,吹去了几分酒意。

    他摸索着坐在廊椅边,遥遥望着远处的碧林湖。碧林湖湖边种了一圈翠竹,春夏之时竹林倒映在水中,郁郁葱葱,仿佛浑然天成,故而得了此名。

    只可惜冬日湖水结冰,竹叶枯黄,一眼望去,只有萧条苍白之景。

    宫里的园林设计得格外精巧,假山群密密丛丛,湖边小道蜿蜒曲折,若是喝醉了酒从那边路过,不用别人推,自己就可能一头栽进去了。

    谢景对自己的酒量自知之明,他的皇位来得这样不易,他不会做半分冒险的事,也不会给别人一丝机会。

    但他实在想来看一看。

    于是,便只是远远地看一看。

    他静静地发着呆,余光里忽然瞥见一抹身影,穿着一身暗红长衣,看不清面孔,从他身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这一幕其实是略有些恐怖的,但或许是酒精麻痹了大脑,又或许是他心中早就做好了千万次的准备,谢景没有害怕、也没有惊讶,他就像看到一个很平常的人从身旁路过,没有一丝反应,重新把目光投向了远处幽静的湖泊。

    穆山显脸上戴着半边面具,见被他发现,便不再隐藏脚步,走过去坐在了他身旁。

    那片湖泊,此刻同时倒映在他们眼中。

    “幼时,父皇总是疼爱宸王更多于我。”谢景忽然道,“我记得有一日,父皇忽然决心要重修御花园,姆姆说我前几日给孟家山林题字时,父皇知道了,还夸我功课有所长进,又听说我喜爱山鸟画,所以特意奖励我,要在花园内建造一座极其诡谲秀丽的假山群。我那时真是高兴疯了,旁人都说父皇偏心,我的太子之位迟早要拱手让人,但我从来都没相信过。”

    穆山显转头看向他。

    谢景没有用‘朕’这个字。

    再说起这件事时,谢景语气格外平静,“假山修成那日,我兴高采烈地前去观看,那时我爬上假山,底下围满了太监、宫女和侍卫,都是怕我摔下去的,但是我那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根本无所畏惧。然而当我爬上假山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片我从未见过的风景。”

    假山群层层叠叠,背后竟然有一片宽广清澈的湖泊,湖面上看不到一片枯黄落叶,把整片竹林山石都纳入其中,宛若一柄圆月,尽现光辉。

    那一圈由大师设计的诡谲奇巧的假山丛,不过只是掌上明珠的边角料罢了。

    那一瞬间,谢景心中的失落是无比巨大的。他以为父皇赐名的玲珑岛代表着对他的爱重,却不曾想到,他不过是装点明湖的一角。

    穆山显沉默片刻,目光落向远处,“或许,你就是碧林湖,只是不知道罢了。”

    谢景轻嘲地笑了笑,“我如何能和真正的碧林湖相比?”

    “何必妄自菲薄?”穆山显道,“若无月光,碧林湖如何能反射出倩幽倒影?不过是一滩黑水罢了。或许碧林湖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秀丽,只是玲珑岛与翠竹交错着,才赋予了碧林湖不一样的意义。”

    “对于碧林湖来说,这才是最弥足珍贵的。木秀于林而藏于林,你又怎知,玲珑岛不是藏在碧林湖底下的另一重风光?”

    话音落下,他看向谢景。

    谢景微微启唇,有些怔愣了。

    这番话大概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地告诉他,他不如宸王优秀、母妃也不得圣心,从前他还能欺骗自己奋发读书,可是很快他就发现,父皇的喜爱也可以是纯粹的,就如同他天然地喜爱着宸王,多于他。而这份喜爱,也是他无论做得多完美都无法换来的。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些释然了。

    “你说得对。”他喃喃道,“或许在父皇眼里,我只是玲珑岛,而他是碧林湖。但那已经没有关系了。总会有人把我视作碧林湖,我又何必为这些伤心……”

    他声音越来越低,半晌后,他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笑了笑。

    “还没问阁下尊姓大名?”

    说着,他打量起眼前的人,但这人恐怕不是什么寻常之辈,因为他脸上扣着一副常见的街市售卖的面具,遮住了半边脸,但裸露的那半张却像陷在迷雾里似的,看不清楚。

    只能从身形和声音判断出,这是个男人。

    看不清就看不清吧,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再恐怖的鬼神也比不过人心。

    “好说。”那面具人答道,“我单名一个‘喜’字,随意称呼即可。”

    谢景微微疑惑,“玺?哪个玺字?”

    “这字不难,你定认得。”那人悠悠然道,“双喜去掉一边,便是我的名字。”

    双喜,那不就是……

    谢景琢磨了片刻,反应过来的那瞬间,瞳孔骤然放大,险些跌落下去。还好那位一把抓住,把他捞回廊椅上。

    “你是喜娘娘??”谢景失声道。

    喜娘娘竟然是个男的??

    和他有前世之约、半天帮他批改奏折的那个喜娘娘,竟然是个身量颀长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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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1)

    (一更)真笨。

    “你怎么会是个男人……”

    他不可置信地问。

    “难道有什么律法规定了我不能是个男人?”对方微微挑眉, 眼角似笑非笑,“还是你不喜欢?”

    这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吗?

    谢景此刻的心情简直可以称得上难以言喻。他嘴唇张张合合,大概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都咽了回去。

    半晌后, 他问:“难道我前世是个女人?今生机缘巧合才投了男胎。”

    对方给了他一句更让人崩溃的答案, “那倒不是。”

    “……”

    宽阔坦荡的碧林湖就在眼前,夜色完全笼罩了这里, 月光把墨绿的、灰白的、幽暗的颜色都折射在水面, 错杂交织,最后绘成一片浓重的墨。

    风从远处送来了烟花爆竹的气息。

    今年虽然禁了烟花, 但私底下放一放炮仗是没问题的,一些小孩便捡了摔炮在巷子里玩, 混合着各家各户晾晒的香肠腊肉香, 到处都是浓重的年味。

    谢景吹了会儿冷风,逐渐冷静了下来。

    “喜娘娘”当然可以是个男人, 其实从一开始对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性别,是他习惯性地把对方放在了前世妻子的位置。看对方今日的穿着,看来他也没理解错, 唯一的区别只是从“妻子”变成了“男妻子”,一字之差罢了。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他不太自在地说,“总不好……还叫那个。”

    “随你你高兴便是。”称谓而已,穆山显并不在意, “若是你愿意, 也可以叫我喜公子。”

    喜这个字,就不像是正经人家取的名。谢景猜测应该是他上香时随口捻了这么个名, 就被对方拿来用了。

    那这位喜公子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是不愿意告诉他, 还是他自己也忘了, 所以无法告知?

    他曾经听闻地府底下有一条忘川河,河上有一座孟婆桥,要轮回的人需得从桥上走过,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后才能再入人间。

    难道这位喜公子也是喝了孟婆汤一样的东西?但若是这么说,他便不该记得自己,也不会寻到这儿来。

    由此可见,八成是不愿说罢了。

    谢景想心事想得出神,连穆山显垂眸看着他都不知道。穆山显看了一会儿,还是上手碰了碰他的鼻子。

    “在想什么?这么专注?”

    谢景似乎不太习惯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往后躲了躲,过了片刻,摇摇头,“……没想什么。”

    穆山显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径直把他的手牵了过来,放在掌心。

    谢景下意识地想抽回来,但触到对方皮肤时,又愣了愣。

    暖暖的,不像是鬼的体温。

    但喜公子的脸……

    谢景又无法昧着良心,说身旁坐着的是个正常人。这么看,也有可能是修炼多年的精怪,化成人形了也说不定。

    他咳了咳,还想再打探些内容,对方忽然道:“你想去哪里?”

    “什么?”

    “今天是除夕。”穆山显拢着他的手,那手指太凉了,像冰一样,他便自然地往掌心吹了口暖气,“不出去逛逛吗?我带你走。”

    ……这人也太过自来熟了,好像这样的事做过许多遍似的。谢景肩膀都紧张得耸了起来,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喜公子按得紧,他怎么抽都动弹不得。

    他只得道:“我是天子,离不开皇宫,也不能走开。”

    “这有什么?外面这样热闹,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喜公子诱哄道,“我带你出去,他们一点都不会发觉。等两个时辰后再把你送回来就是了。”

    “还是说,你怕我会害你?”

    谢景犹豫了一会儿。

    喜公子说的他确实担忧过,毕竟他连眼前人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有这个怀疑也正常。但仔细一想,又没有必要。若是真的想要他的性命,又何必半夜帮他批阅奏折,做这些无用功?

    他摇摇头。

    “我看还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下一刻,喜公子忽然把他打横抱起。陡然的失重感吓得他短促地叫了一声,但很快,穆山显的掌心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听不见风声、看不见光亮,那一瞬间只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

    比他还要暖的体温。

    ·

    穆山显松开手,那一瞬间最先感受到身边变化的不是眼睛,是耳朵。是耳边街道繁华热闹的吆喝声、是举杯碰撞啷当响的瓷器音,是远处说书声激昂顿挫、铿锵有力的断句,是无数道闲客聊天时细碎的语句。

    穆山显放开他,谢景像个小松鼠一样,还愣愣地靠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坐正,环视着四周的环境。

    酒楼里灯火通明,虽然只是俗家客栈,但入目皆是雕栏画栋、画阁朱楼,隐隐约约窥见衣香鬓影。

    酒楼共三层,底层的供客人喝茶赏戏,二层可供餐食,最上一层是休息的雅间。

    酒楼里虽然带着烟火气,但却不脏乱,反而干净整洁、井然有序。他们坐在靠街道的窗口边,桌上摆了一片美酒佳肴,隐隐传来香气。样式倒也新奇,都是宫里没有的小吃。

    头上戴着汗巾的店小二满脸笑容地从走道穿过,他手里高高地举着托盘,里面盛着一尾极鲜嫩肥美的鲈鱼,浇上油脂一般滑嫩的汤汁,这一盘大约有五六斤重,价格也十分不菲,那小哥单手托举依旧面不改色,轻轻松松地送到了客人面前。那一大家子亲朋好友,便都笑着举杯动筷,空气里弥漫着香甜诱人的气息。

    席上,隐约传来乐声。

    原来一楼中间的堂子里站着一帮店老板请来的梨园班子,此刻正在底下唱曲,他们各个浓妆艳彩、纷华靡丽,但嗓音却又嘹亮动人,即便坐在二层也清晰可闻,唱的曲目也有些意思,是一出改编过的《踏谣娘》。

    这首乐曲从何得来已经不可考,只在《教坊记》中略有记载,讲述的是一对民间夫妇,夫郎貌丑不堪看,妻子却十分貌美良善。可惜她的夫君极爱嗜酒,每逢喝醉都要将她殴打一番,妻子心中苦怨难诉,就编成了这样一首歌。

    旁人听到后,就让她夫君穿上她的衣服上台歌唱,其余众人都为他打着拍子踏谣而唱,以此取笑。

    不过这个梨园班子改编过后,反其道而行之,盖成了一首《踏谣公》,故事剧情变成了貌美的妻子每每卖完果酒回家,看到一旁丑陋的丈夫,心中含怒,便忍不住上手殴打。丈夫苦不堪言,于是做了一首《踏谣公》来诉苦。

    这下,新奇套路着实吸引了不少客人,尤其是那美娘子看着娇滴滴的,打起人来能把半个家都掀翻,大家围观着那貌丑大汉四处躲藏、嘴里还时不时地哭诉,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这出戏着实有意思,谢景都看得着了迷,时不时地跟着众人一起笑了好几声,等兴奋地转过头来想聊几句时,看到一旁是穆山显,又不好意思了起来。

    穆山显也不笑话他,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他沏了杯茶。

    “冬日天凉,暖暖胃吧。”

    说着,他将茶盏递过去。

    “多谢。”

    那壶茶格外香甜,一点都不苦涩,谢景不知不觉捧着喝完了半杯,才终于舍得抬起头来。

    “你带我来,真的只为了逛街市?”

    他声音软软的,一点都不像对着宸王的时候那般虚假冷酷。穆山显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该亲他还是生气。

    过了一阵,他才嗯了一声。

    “难得这么热闹,不出来看看,不是可惜了?”穆山显侧身靠着椅背,正好挡去了窗边吹来的冷风。

    说着,他看向底下的街道,“你瞧。”

    谢景坐在过道那一侧,为了看穆山显口中说的,半个身体都快歪过去了,他自己还没有发觉。

    底下一阵骚动,远远就看见一排人挑着红灯笼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吹唢呐的、敲锣鼓的站在最前头,额上绑着一条红带子,十分卖力。

    后面跟着两条红彤彤的醒狮,那狮头又大又圆、身长体宽却又一点都不笨拙,反而十分可爱。走到一处,眼皮子就一扇一扇的,格外灵动。

    其中一只醒狮格外活泼,四处耍宝、还爱吓唬小孩儿,谢景攀着窗台看,惊呼着笑出了声。

    那头狮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抬起脑袋来,拱手朝他跳来跳去,身后的人怎么驱赶它都不肯离开,十分喜庆。

    谢景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它要做什么,底下的人都凑着热闹在吆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穆山显看他一副窘样,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一个十分小巧的物件递给他。谢景摸着沉甸甸的,仔细一看,原来是装着银子的荷包。

    那荷包不大,却鼓鼓囊囊的。

    “快扔吧,贵客。”他轻声笑道,“人家都在等着您的赏钱呢。”

    那气息很烫,谢景耳朵一下子就红了,赧着脸接过,把荷包扔出窗外。

    底下的人哄笑着帮忙去捡,醒狮人的赏银是不能拿的,这是规矩,坏了规矩很可能就要破了自己一年的运气,但是沾沾喜气是很可以的。

    捡到赏银后,大家欢呼一阵,在那荷包上摸一摸,再把荷包挂到醒狮人专门用来放赏银的小袋子里。

    那狮子歪头朝他作了几个揖,又舞了一阵才彻底离去。

    “这是祝贺你新年安康、平安顺遂的意思。”穆山显道。

    谢景还扒在窗口,恋恋不舍地看着醒狮离开,闻言,忍不住问:“这也是你安排的吗?”

    他抬着眼睑,兴奋的时候格外明亮,像刚洗过的葡萄一样。

    这是他在宫里从未体验过的世界。

    穆山显看了好一阵,按捺了很久,最后只是亲昵地碰了碰他的脸庞。

    “这是习俗,醒狮人会把每条官道和主道都舞过一遍。”他解释。

    只不过,刚才那一出确实是他有意安排。舞狮人也聪明,看到他们坐在一处,便知道真正要吉祥的那个人是谁,便冲着贵人一通耍宝卖好,两方都高兴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宫里过节时也会听梨园的人唱戏,只是没有这么多的花样。”

    谢景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这才发觉他快倒在喜公子身上了,那人揽着他的肩,像是怕他摔着,只是行为举止和一般的搀扶不同,明显带着亲昵。

    舞狮舞了一阵,喜公子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应该已经很久了。但是在他的潜意识里,竟然没有丝毫的抗拒。

    谢景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整理衣冠、端正坐直。

    穆山显像是毫无察觉,把眼前的半杯酒水递给他,“润润嗓子吧。”

    “……好。”

    谢景接过,没有防备地一饮而尽,清冽的带着梅子香的酒气一下子涌进他的喉咙里,他惊吓得咳了咳,等听到喜公子低沉的笑声时,才突然意识到,这杯是喜公子刚才喝过的。

    这梅香,好熟悉。

    他一边咳嗽一边疑惑,只是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到耳旁飘来了一句:“真笨。”

    说罢,喜公子捏着他的下巴,把人转了过来,在人声鼎沸、喧嚣攘攘的帝都街市旁,深深地吻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踏谣娘有部分参考百科。感谢在2023-09-05 23:51:21~2023-09-06 20:2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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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2)

    (二更)不能不答应我。

    元正宴刚过, 就算想吃些什么胃里也没留多少余地,桌上的饭菜几乎都只尝了下味道,穆山显挑了几道谢景爱吃的,让小二都打包好, 稍后让人来取。

    《踏谣公》早已经唱完, 眼下演的是一出《参军戏》,他们喝了一点茶, 等到唱完之后就离开了酒楼。

    刚过戌时不久, 天色虽然暗了下来,但街道却被照耀得灯火通明。到处都挂着灯笼, 西市两旁随处可见摆摊的摊贩,卖的也都是些喜气洋洋的东西, 有糖人, 剪纸画,不昂贵但精巧的发簪和荷包, 还有些可以现场题字的扇面。

    谢景每走过一处,都要停下来看看。

    不是没见过,而是觉得这种热闹太稀奇。

    穆山显也不催他, 就站在一步之外的地方拉着他的手。街上人来人往,偶尔有人朝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但看久了觉得无趣,自然而然地就散开了。

    谢景穿着一身换下来的黑色长衫, 外面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风, 看着虽然简单,但身上戴的无一不是名贵的配饰。

    他一只手被人占着, 另一只空着的时候就去拨弄着摊位上的荷包穗子, 那副好奇的模样,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里养出来的、甚少出门的小公子。

    这些他都有,蜀桐每个季节都要给他做新的,这些还不包括织造司献上的,每年他的荷包穗子的物件不是用旧了而丢弃的,是因为过了时间,天子又不常佩戴,所以要统一收起来,换上新的。

    只有特别心爱的物件,才会日日戴。

    他在那几个小摊子跟前挑了好一阵,最后买了一只纹面是碧叶粉荷的荷包,算是还刚才喜公子借他赏银的人情。

    皇宫里没有他用银钱的地方,就算有,也是蜀桐和保宁他们去处理。谢景这回出来可谓是穷得两袖清风,最后还是典当了腰上的一块羊脂玉佩,才买下了那只二十文钱的小荷包。

    穆山显自始至终就站在他身旁,默默看着他和店家讲价时微微窘迫的模样,一句话也没有说。

    直到谢景转过身,把荷包递给他时,他才挑了挑眉,“送给我的?”

    语气惊讶,但表情又是心知肚明。

    谢景点点头。

    穆山显接过,那荷包大概是摊贩妻女绣的,布料一般,针脚也有些粗糙,但绣面上的荷花格外漂亮。

    他摸了摸,忽然问:“碧林湖?”

    谢景这时候反应倒是很快,立马红着耳朵辩解:“不是!和那个没有关系!”

    “我还以为是。”

    穆山显笑了笑,将那荷包收进袖口。

    再往前走,就都是卖零嘴的,酥黄独、细环饼、蟹酿橙等等,还有现做的拔霞供,用白化说就是涮兔肉。

    宫里没有这样“粗糙”的吃法,谢景被香气迷倒了,跃跃欲试。穆山显原先不想给他买,要是吃的太油腻,明天中饭都不想吃了。但是谢景跟个小孩儿一样,眼巴巴地站在摊位门口,老板都看不下去,答应给他做小份,穆山显才掏了银子。

    兔肉用八角、料酒和盐巴去过了膻味,口感鲜嫩弹牙,这时候还没开发出麻辣涮的吃法,口味较清淡,谢景只吃了几块,剩下的由穆山显包了圆。

    走着走着,也能瞧见街头卖艺的,大冬天的光着膀子喝一口酒,一喷便蔓延出吓人的连绵火花。一旁还有红孩儿扮相的,赤脚走在绳索上,眉头都不动一下。

    穆山显不甚感兴趣,但凡是谢景拍手叫好的,他都给了赏金。

    国库缺金紧银,可宸王府不缺,他出手阔绰,但凡打赏必是银两,在一片铜板里格外瞩目。那杂耍班子耍得都更卖力了,恨不得使出十八班武艺。

    等走到街市一处,游玩的人稀少了许多,隐约听见些许水声。

    是晏河。

    晏河的水贯穿全城,是从西北一座神山上流淌下来的分支,最后汇聚到这里,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几乎半座城的百姓都要靠它过活。

    今夜的晏河倒是分外安静,只有桥下两条小道站着三三两两正在聊天说话的未婚男女。等到上元灯会的时候,这里才会彻彻底底地热闹起来。

    他虽然禁了彩灯,但在河中放花灯是不禁止的,这不仅是许愿,也是为了祭奠亲人。

    “喜公子,我出宫不早了,是不是……”

    谢景说着,扭过头一看,一旁的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他骤然扫过四周,却都不见那人的踪影,心脏猛地一跳。

    “喜公子!喜——”

    下一刻,他的手腕被人抓住。

    穆山显一手提灯,一手握着他,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的,宽大的身影刚刚好把人挡在灯火之后。

    “叫什么?”

    他低声说着,顺手把灯递到了谢景手里。

    谢景惊魂未定,手里的灯没拿稳,穆山显帮他提了一下,他的手还是松的,最后两个人只能握在一起,共提着那盏荷花灯。

    “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谢景问。

    “我去买了盏灯。”穆山显看向身后的某个方向,“就在那儿。”

    谢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阵子,低低地说:“你下次要告诉我。”

    其实走之前他和谢景说过,只是当时他在看河对岸的倒影,没有注意。总共也就这几步路,穆山显心想也废不了多少时间,结果刚走回来,就听见谢景在喊他,声音里带着很明显的焦急和慌乱。

    那一瞬间,他想到小猫独自在草丛里的时候,又饿又怕,就会发出这种尖细的叫声。

    “下次一起去吧。”穆山显道。

    谢景点点头,这才慢慢开心起来。

    他这会儿才注意到手里的提灯,问:“你买莲花灯做什么?”

    除夕虽然也有花灯,但卖的不多,买的也不多,大家都知道,好货要攒在上元节之前出。尤其是这种放河里飘逐的莲花灯,今夜河面的花灯淅淅沥沥,就可以看出,并不是放河灯的时间。

    穆山显道:“上元节再放,那么多人,说不定河灯就飘散了。”

    他说得也有些道理,只是谢景隐隐约约,觉得并不是这么简单。他母亲就是上元节亡逝的,真到了那一天,放河灯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件痛事。

    穆山显解下了花灯上系着的绳扣,他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光照亮了灯壁上写的‘平安喜乐’、‘一世顺遂’两句话。

    买灯时,店家问他要不要笔墨自己再写些什么,穆山显看了片刻,最后拒绝了。

    若是这两句都不能应验,其他的也都是枉然。

    谢景蹲在河边,用火折子的火苗点燃了花灯的芯,一朵漂亮的柔弱的火光自莲花中缓缓绽放着,火焰时而发白、又时而红艳明亮。

    穆山显握着他的手,共同将那枚花灯推入水中。

    他说得果然不错,今日的晏河无人问津,有风吹过,花灯飘得格外远。在水面上打了个转,就不见了踪影。

    谢景站起身,遥遥望了很久。

    花灯都是防水防油的材质,能在水面上飘很久也不会沉没,也不知道他们的这盏花灯,最后会落到哪条河流。

    等风声也跟着淡了,穆山显才站起来,谢景的目光就像是定向追随一样,紧跟着落在了他身上。他有些好笑,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见谢景问:“你要走了吗?”

    “你想我走吗?”

    谢景没回答。

    “那就是不想我走?”

    “……”

    就在穆山显以为谢景不会给出答案的时候,他忽然说:“你让我觉得熟悉。”

    好多次,他都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前世真的是有情人,所以做起这些事来才格外熟悉。

    穆山显道:“我说过,我们前世就相识。”

    穆山显确实说过,只是谢景半信半疑。

    他哂然一笑,轻叹:“看来不是好结局。”

    刚才还没有什么反应的喜公子,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忽然扭过脸来,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不要乱说。”他声音很沉。

    谢景没有反驳。

    穆山显这一句,反正证实了他的猜测是对的。不过是也好,不是也罢。这么多年,他一直没能留得下什么,现在的得到,或许只是为了温习失去。

    放完花灯,他们沿着晏河河畔走了走,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和来时一样,穆山显轻轻捂住他的眼,要带他回去时,谢景忽地按住了他的手心。

    “你是不是来过很多次了?”他问。

    穆山显算了算,“也不是很多。”

    “可我没有一次看见你,也不记得你。”

    “看不见我,或许是件好事。”穆山显失笑,揶揄道,“之前看见我还吓一跳,半夜上香给我供奉,怎么,现在又不怕了?”

    谢景没有回应他的玩笑话,语气反而格外严肃,“你不要抹掉我的记忆,我知道你做得到。”

    穆山显微微一怔。

    他还以为谢景依旧是对一切事物都惊奇,呆呆地看着不愿意走的可爱模样,但实际上,这只小狐狸只是暂时藏起了尾巴。

    高兴是高兴,但这是两码事。

    他心里门儿清着呢。

    谢景看不见喜公子的面容,但看得到他身上的穿着,那是景国时兴的款式,袖口边都是金线缝制,方才他一路打赏时出手那般阔绰,可谢景脑海里搜寻遍整个京城的富商官宦之家,也找不出这样的。眼前这个人,肯定有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他一贯警惕,没道理对方自由出入他的寝室这么久都完全没有发觉,那么合理的解释就只剩下两个,他发现过,但是忘记了;喜公子用什么方法让他睡着了,不会被外面的动静惊醒。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这些天来他一直没有做噩梦。

    但不管是哪种,谢景相信自己这番话,对方都应该明白自己真正的意思了。

    穆山显半晌不回答。

    其实掩饰不掩饰,倒也没有特别要紧,他思考的是喜公子之外,还有一层宸王的身份。若是不掩去谢景的记忆,对他来说进出少了一层麻烦,更加便利。但问题是,难道以后都要用喜公子的身份去见谢景么?宸王的身份他还没用腻呢。

    可若是此刻和谢景摊开来讲,恐怕他要受不小的刺激。这惊吓可不是“喜娘娘是个男人”能够与之相比的,搞不好就会毁了一切。

    他思来想去,答案还没想出来,又觉得这实在不是个事,不值得思虑这么多。

    穆山显轻轻呼出一口气,刚要松口,下一刻谢景往前轻轻靠了一步,牵住了他的小拇指。

    “今天是除夕。”他声音轻得像柳絮,尾字还带了些许鼻音,“你既带我听了乐府歌,看了醒狮,又放了花灯……就不能不答应我。”

    作者有话说:

    腻腻歪歪小情侣。

    马上比现在还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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