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3)

    (单更)等到第二日醒来,床边果然放着一杯清冷甜口的温度合宜的梅子茶。

    穆山显回到宸王府时, 底下的仆人们已经散去了,一路走过去,隐约从淡淡的火药味中嗅到先前的热闹。府上前一阵子打发了一批侍女,再加上宸王不习惯贴身伺候, 下人们敲门没得到回应, 便以为王爷已经睡下了,便也四散去娱乐或休息。

    院落里一片昏黑, 走得近了, 便看到檐下灯笼散出微弱的光源,照亮了窗上的福字。

    穆山显推开门, 下一刻,漆黑的屋子瞬间亮起光亮。外间和寝室的蜡烛无火自燃, 把房间照得宛若白天, 格外亮堂。

    “哟,这都几点了?有些人还知道回来呢?”017的声音陡然在耳畔响起, 阴阳怪气的,还带着几分酸味,“别啊, 干脆在外面开间房过几天算了,反正也是元正节,正好也给我多放几天呗?这小黑屋我还没待腻呢,来, 给我续满72小时!”

    穆山显懒得理他, “别发疯。”

    “我发疯?!”017大叫起来,“你自己偷偷和小谢过二人世界, 把我关在小黑屋里关这么久, 你是爽了, 知道我这几个小时是怎么过的吗?!我发发疯怎么了,我又不杀人又不犯法,我发疯还能清内存呢,凭什么不让我发疯!!”

    它不用吃、也不用喝,一份钱都用不着花,连买票占座都用不着,凑个热闹又怎!么!了!

    “你也知道是二人世界,”穆山显反问,“带上你干什么?”

    017:“……”

    有、有道理。

    系统和宿主共享视听,就算有隐私模式,可以短暂地屏蔽掉信号,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就像人类世界里经常会出现父母私自拆阅孩子日记的现象,只要是窥探行为就会让人感到不适。虽然伴生系统服从于宿主,体验感会比前者好很多,但实际上依旧是毫无隐私可言。

    但这不就是普通约会嘛,又没做什么,让它看看了又怎么了!小气鬼。

    “那您不带就不带嘛,干嘛把我扔小黑屋里。”系统气鼓鼓地道,“扔之前好歹也打声招呼呀,小黑屋里没有网络,早知道我早上就多下几部电视剧了,也不会这么无聊。”

    “你下得够多了。”穆山显擦了擦手,“有空自己把储存盘里的垃圾清理清理。”

    他很少会保留以前世界的录像,一般只会记录重要的内容,但这些在系统内存里只占九牛一毛,剩下的已使用空间里,15%是系统的冗余数据,20%是自占内存,10%是各世界加载的数据库,还有30%的体积,都是017下载的各类娱乐,小说、有声书、电视剧电影、又或者是消消乐、象棋、麻将这类的小游戏,体积十分可观。

    当然,017美名曰,参考资料。

    大部分时候,穆山显是不管它的。但也有些场合,当他不想再继续某个话题的时候,就会抓住这些把柄来让对方闭嘴。

    这一招他用得格外的轻车驾熟。

    017吐了吐舌头。

    夜深,穆山显去一旁洗漱。

    它一时无聊,就顺带翻看了积分使用记录,大部分都是商城里的积分道具,都是很常用的物品。然而翻着翻着,它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和以往相比,宿主少买了一样东西。

    一样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宿主,记忆消除卡您是不是忘记买了?”017提醒他,“再过两个小时不到就是中夜,您别记错了时间。”

    穆山显正在屏风后沐浴,热水的雾气半遮半露,烛火摇曳,照得他五官的轮廓都些微模糊。

    “没记错。”他低声道,“暂时不用了。”

    017愣了愣。

    “为什么不用了?”它试探地问,“难道您已经跟小谢摊过牌了?”

    穆山显沉吟片刻:“一半一半吧。”

    这句话一下就给017搞糊涂了。

    一半一半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摊过牌了还是没有?哪里来的另外一半?摊得又是哪一半?

    但是它再追问,宿主又不回答了。

    记忆消除卡是一张很特殊的道具卡,因为它和别的道具不同,是有使用时效的。在设计的最初,主神对这一类道具的定位就很明确——

    只能用来辅助,而不是用于暴力通关。

    长时效的事件无法被修正,这是规律。试想,如果能随意更改NPC记忆的话,那么游戏难度就大大降低了。不仅如此,也很容易造成npc的数据紊乱,世界的秩序难以维系。

    系统商城里的记忆类道具都是如此,只能在当天修改当天的记忆,错过了再想弥补也没用。

    017原本还想劝宿主考虑考虑,但转念一想,这人又不是听劝的性子,说了也无用。

    此前,宿主和小谢每次见面回来,都要用道具更改或消除掉他的记忆,不为别的,只是如果小谢发现,要解释缘由未免太过麻烦。

    不修改也好,谢景和其他的NPC不一样,主神说过,他是最接近人类的产物。系统被删去一段数据,是无法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段记忆这个事实的,除非出现了“运行错误”,它们才会去反思是不是有这个可能性。

    但谢景不同,他用人类的感情和直觉去思考、丈量,因而比他们更敏锐。

    他们遮遮掩掩的,可能只会让他更起疑心。

    想到这儿,017也不再纠结。

    穆山显洗完澡出来,身上都蓬勃散发着大量的热气,古人长发齐腰,他不怎么擅长打理,就用一根发簪束了起来,发尾湿湿地往下落水。

    那发簪其实样式非常普通,通体银质,因是男子的式样,所以并未雕刻太过细致繁琐的花样,只在簪头嵌了一枚玉制圆环,中间雕刻着五瓣荷叶,长出一根纤细的未开的荷花苞。[1]

    精致淡雅,也不过分出挑。

    017一下就注意到了。

    它正要问出口,忽然窗外响起震天的响声,轰隆隆的,一声接着一声。

    是炮竹声。

    像雷一样,只是雷声自上而下,但炮竹却是从地表升向高空,紧接着又是几道飕的声响。

    烟花升到极高处,绽放了出来。

    “宿主!”017惊呼,“您快看!”

    纱窗半开着,露出远处墨色的星夜,此时刚过午夜,方才还安静无声的夜空,接连划过烟花与炮竹的轨迹。

    彼时的烟花技术虽然和现代无法相比,但已经能够制作出多彩多形的火焰了,四面火树银花,柳絮飞地,好似将天际染遍,最后只汇聚成一句,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零乱向东风。[2]

    这样的景象一年只得看一次,花炮这一行要么不开张,要开张就得挣够上上下下的口粮,这里又是景国都城,工匠们无不铆足了力气,工艺更是其余各地不能比拟的。

    府上打牌的、宿醉的、说小话的、扯家常的,甚至是已经睡下的仆人们纷纷跑了出来,披着衣服观赏烟花,院落里传来一阵骚乱的动静。

    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都被炮竹声淹没,只在间隔的时候隐约听见两声。街巡使们也犯了懒,这个点宫里早已歇下了,想必也听不到什么动静。难得的好日子,他们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里碰着酒碗,说一说笑、碰一碰肩。

    怪不得它总是能看到论坛里许多人类吐槽现在的新年越来越没有年味,它现在才知道,原来年味是空中散下的花炮纸屑,是空气里挥之不去的硝烟味;是张灯结彩,是灯火通明;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是凤箫声动鱼龙舞[3]。

    017越看越兴奋,好似被这番景色感染了一番,由衷道:“宿主,新年快乐!!”

    过了许久,穆山显才微微颔首。

    他这样疏冷的态度,与喜庆的节日那般不同,反而带着些许萧疏清寂的味道。

    017下意识望去,穆山显倚窗而望,小桌边放着一壶残酒,初一的夜晚几乎见不到月亮的踪影,幸好今夜有连绵不绝的烟花彩炮充作月光,花影落在酒杯之中,流光千转,余水盈盈。

    他束起的发已经半干,未能捋进去的散发垂在墨眉两侧,时不时地飘动着,恰好遮住了那双底色浓蕴深沉的眼。

    等到烟花落尽尾声,穆山显才将残酒一饮而尽,那只碧玉杯盏被他随手搁在了窗边。

    “烟花看过了,休息吧。”

    ·

    另一端,谢景挽着发披着衣裳、倚在栏杆处看着远处绽放的花炮。

    那烟花其实离皇宫很远,只能瞧见一抹余迹,但依旧精巧绚烂,落下的火星碎子亮点点的,像缀着金的彩带从天上落下,飞舞得到处都是。

    蜀桐和保宁年纪都还小,看得津津有味的,但是他俩又怕惹谢景伤心,话也只往一处说:“陛下都下了令不许在城内外放烟花炮竹,要放,也只能在自家里点些地老鼠、小花筒这样的物件,不能闹哄哄的让街坊邻居都听见。他们竟敢这样藐视王法。”

    “老百姓不懂律法也就罢了,街巡使怎么也不阻拦,这花炮都放了快半个时辰,怎么还越来越响了起来?真是一群吃干饭的。”

    他俩故意说得狠些,也是让陛下舒心。

    谢景摇摇头,道:“今日本就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我的父母是离去了,可人家的还健在,总不好叫天下人都跟着我伤心。这本来就是不合规的律法,他们特意留到子夜才开始燃竹鸣炮,已是对天子最大的敬重了,我们不该要求太多。”

    听到这番话,蜀桐便也再说不出别的了。

    “也不知道文直那里如何。”他喃喃道,“近些日来他一直未曾给我写信,虽然正副使都报了平安大吉,但我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见他心思落到了别处,保宁笑着回答:“正副使既然都报了平安,可见是十拿九稳的。想必是陛下之前回信太过冷淡,孟大人伤了心,以为陛下嫌他啰嗦,便不再那么勤快的写信了。”

    孟千舟在私底下从不掩饰对陛下的爱护之意,保宁他们虽然还是十六七岁的孩子,但在深宫里看得多了,也能意会到一二分。

    谢景闻言,反而不自在了起来。

    这种不自在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是带着点讪讪的无言的意味。

    去世后,他身边可用的能完全信任的人,除了蜀桐、保宁他们外,就只剩下了孟千舟。

    他们是少时识于微末的交情,而孟千舟又偏偏是个有一点情意就容易摆露在脸上的人,谢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没有发觉,只是他不想破坏这段友谊,故而大多时候装聋作哑。

    然而有些可悲的、而他也不怎么想承认的是,必要时刻,这份情意也能成为他的武器。

    就像这次孟千舟愿意答应他前往雪关一样。

    保宁那番话也是在小心提醒他,冷淡太过,情意也会跟着慢慢消减。没有人比谢景更清楚,坐在现在这鹰视狼饲的位置上,清高和脸面都是最不必要的,能达到目的才最要紧。

    以往谢景能明白,但今日不知怎么的,他忽然不那么想明白了。

    “他日日都说盼着早日回京,我若回得不冷淡,他在前方还有心思监军么?”谢景说着,微微饮了口茶,又皱眉道,“有些凉了,蜀桐,你去帮我重热一盏吧,再往里面煮两颗梅子。”

    蜀桐笑着接过:“怎么忽然爱吃梅子了?”

    眼下不是青梅的时节,泡得都是一些晒干的陈梅,从前陛下嫌吃着舌头发酸,只爱吃时令采摘的,怎么突然起了兴致要喝梅子茶了?

    她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料到谢景脸色顿时窘迫了起来。好在夜深,也看不出什么颜色。

    “那便不喝了,时辰不早了,都歇息罢。”说着,他披着衣裳站起身,进去之前又叮嘱道,“明日早晨起来你再准备吧,放一点点冰糖,采点新鲜的冰雪做茶水,留一点酸味即可。”

    蜀桐听得一阵好笑,直道:“这哪里还等得到明天?您回屋歇着吧,我这就去烧水煮茶,保证是新鲜的雪,甜津津的梅。”

    谢景这才放心,合衣回屋休息。

    只是他这一天忙里忙外,处理完年前的琐事,设了元正宴,还去逛了街市吃了晚茶,早已是累得不行,刚沾了枕头就睡着了。

    等到第二日醒来,床边果然放着一杯清冷甜口的温度合宜的梅子茶。

    作者有话说:

    [1] 参考故宫文创雨荷发簪,找参考图的时候刷到了,不过好像质量不咋样。

    [2] “柳絮飞地”摘自是柳絮飞残铺地白。和底下的“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凌乱向东风”同出自于赵孟頫的《赠放烟火者》。

    [3]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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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4)

    (双更)谢景心里许多纠结,但理论到最后,也没有舍得把那绿檀木手链摘下。

    明牌了身份后, 穆山显约会时就不再遮遮掩掩,且三天两头要去永安宫好几次。

    好在面具效果是永久的,不会失效,出门前只消往脸上盖个面具、再传送过去就行。

    两人相会的时间不定, 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见到。有时他刚来, 谢景就走了;有时碰巧他有事或有约,于是这一天都见不着一面。

    还有一回, 是他来得突然, 忘了给谢景一个提醒。谢景没有心理准备,转身冷不丁看见一个人影子, 吓了一大跳。手里的定窑白釉缠枝莲花茶盏[1]掉在地上,顿时摔了个粉碎。

    虽然只是个物件, 但这茶盏是凑对的, 掉了一个,剩下一个就用不成了。

    谢景很是郁闷了一阵, 等到穆山显下回带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他,才又高兴起来。

    此后两人便约定了时间,酉时用晚膳, 若是过了一炷香穆山显还没有来,就不用等了。

    过了新年,元正休沐假虽然只过去了一小半,但种种事务堆积在一起, 两人都甚是忙碌。

    先是谢景那边收到了从边关传来的好消息, 楚国皇帝前几日忽然毒发暴毙,适逢三皇子在侧侍奉汤药, 当即就被太子和四皇子拿下了, 扣下问审, 这下宫里上上下下一团乱。

    景军先前与他们纠缠了小半个月,一直未能有进展,此次是难得的机会,景军当下决意急攻攻打丘山城,果然势如破竹,一连下了三城。

    丘山是楚国沿边的一条命脉,此时被破,如冬日里棉衣钻开一个破口,底下十数余城都岌岌可危。要说起来楚国的玄武军也是十分骁勇,尤擅马术,并不畏惧景国的强攻,更何况天气严寒,战线如此之长,他们只要拖到对方疲惫不堪,景军自然而然就会退兵。

    但再会识途的马也耐不住绝草断粮,三皇子的亲舅舅鲁昌王一早把周边的陈粮都低价收了过去,今年的新粮救济灾民都不够用,更不用说是军饷了,百姓若因灾情流离失所,只会更厌恶战争,到时候各地不安,对皇权无益。

    不得已之下,楚国太后只能代为执政,派了和平使来,希望和景国签订休战协议。

    对于眼下这个结果,谢景已经十分满意了。

    丘山一战并不占多少天时地利,只是恰逢楚国粮食紧缺,才有了这样难得的机会。但有句话叫穷寇莫追,若是把对方逼急了反咬一口,他们还要再往里搭进去一笔,实在不划算。

    谢景见好就收,签完协议后又派了一干官吏去打理,正副指挥使先率领大军归来,然而孟千舟被许多琐碎事务牵绊住,一时不得早早回朝。

    谢景不知内情,眼下朝中都很安定,便没有急诏他回来,还去信一封询问他的近况。

    孟千舟收到信后,连日来的冷淡好像也缓过一些了,回信说一切都好,只是信封里只短短一页寥寥几行,和从前的热情大相径庭。

    他的信一寄来,驿站先秘密送到了宸王府上,穆山显看过后没说什么,原样封上。

    “以后他的信,都不用送来了。”他说。

    驿站的人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多问,领了命后便回去了。

    “这是乐不思蜀了吧?”017冒头道,“怎么世人总说女人心海底针,我看要论起男人来,一点都不逊色。这才过去多久?心就变了。”

    话里还带了点愤懑不平。

    穆山显饮了口茶,“他不回来,是好事。”

    孟千舟信上态度十分冷淡,并不是为了欲擒故纵,而是真的出了状况。

    先前一场战事中,指挥副使率领一支轻骑过去包抄,结果被狡猾的敌人围困在山谷之中。孟千舟急忙率人去支援,在这一趟中与沈知雪相遇,两人打得有来有回。

    最后孟千舟技高一筹,将对方刺落马下。

    沈知雪肩上被红缨枪贯穿,虽然身受重伤,但还留着一口气。孟千舟心中无不得意,上前一把撕下了沈知雪覆脸的面巾,等看清那人眉眼间一点雪一般的胎记后,顿时怔愣在原地。

    他态度那般冷淡,大概是因为心中有愧。只可惜,这份愧并不是因谢景而起,而是给沈知雪的,因为他辜负了真正该爱的人。

    017闻言,那点郁闷也消散了,它心想孟千舟他不回来,对宿主来说自然是大大的好事。

    但是这话它也只敢在心里说,是不能当面戳破的。宿主性格内敛,头一回恋爱(起码在主神空间里是头一次)更是格外注重隐私,反观其他宿主,遇见真爱了恨不得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说起来,难道这就是闷骚……

    017脑瓜子里正想东想西的,忽然听宿主道:“在琢磨什么?”

    017是个话异常多的系统,非常外向爱聊天,和他、和谢景都大相径庭。如果你没让它闭嘴、它却沉默了,说明这家伙正在腹诽些什么。

    “哦……我在想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017不敢让宿主知道自己正在吐槽他,回头再给它关小黑屋里那就傻眼了,便顺着之前的话题继续道:“要是孟千舟真要把沈知雪带回来,那怎么办呢?难道真让他把沈知雪藏在深宅大院里,就这么没名没分地养着?”

    提起这两人,穆山显态度淡了许多,“那是他们的事。”

    先前他那么做,是因为需要让剧情原封不动地发展。只有这样,孟千舟才能与沈知雪正式会面。但之后如何与他无关,他也不关心。

    017猜到了宿主的态度,心想也是,沈知雪是死是活宿主是不管的,如果说可能会管这件事的人,也只可能是谢景。

    谢景的脾气它也算了解一点,如果他知道,一定会不赞成孟千舟的做法,到时候……

    “那谢景呢?”017提醒宿主,“孟千舟在他面前一向藏不住事,不见面还好说,见了面,他总会知道那件事的。”

    穆山显并不回答,只轻抚着左手手腕处露出的一点碧色,过了许久,他才道:“他不会知道。”

    “可——”

    “就算知道了。”穆山显缓缓抬头,语气也淡,“他也不会在意。”

    话既至此,也没什么要说的。

    017只得把想说的那几句咽了回去。

    ·

    等过了初三,上门拜年的便多了,喜气洋洋的日子不好让别人白跑一趟,故而宸王府也罕见地开门待客、迎来送往了几天。

    当然,是管家迎来送往,至于宸王,那是天王老子来都管不了的,全看王爷本人心情。

    若有客人问起来,管家便笑呵呵地道,实在不是王爷不愿见客,而是近日事务繁忙,确实不在。明日必定回一份好礼送到府上去。等到开春,若是王爷得闲了,在家设宴宴请宾客,还请大人一定要携亲眷赏脸过来喝杯茶水。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妥帖,客人也知道宸王权势滔天,又得天子信赖,本来就是他们这些寻常官员得罪不得的,现在宸王的老仆这样给面子,他们哪里还有被冒犯的不快?

    至于管家说的后半句宴客什么的,大家也都明白,八成只是套话,可套话也是一句承诺。

    京城里一贯有设宴交际的习俗,尤其是开春之后,赏花宴、赏鱼宴、品酒宴还有会诗宴这类多如牛毛,此外还有皇家组织的春猎、又或者是各家带头的马球赛等等,想躲都躲不掉。

    宴会如此之多,大家也都乐得参加,一来是各家总有几个适当妙龄的女儿,为人父母的来往交际,一是疏通自己的人脉,二来也是为了子女的婚事。宸王的管家既然敢这么应承,就说明将来府上若真的设宴,必然是要给他们下帖子的。

    这么一番糊弄后,上门拜年的客人们都开开心心地回去了。

    回去之后,大家喝酒聊天之间,不免说漏了嘴。这人传人的,就传到不得了的地方去了。

    咔哒——

    谢景执着一枚白子,敲了敲棋盘,要往其中一处空地落去。一旦落下,那十三枚黑子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整盘棋局也就此尘埃落定。

    临到空中时,他忽然晃了晃手里的白子,浅笑着道:“兄长,我可真吃了?”

    穆山显看了眼棋盘,道:“你要是不舍得下,就先放着,帮我看看该如何翻盘。”

    倒是好不讲理的一个人,自己要下输了,还要叫赢家帮他和自己对打。

    好在谢景是个好脾气的,真把白子放下了,指着方才宸王落下的一处,道:“我允你再悔一步棋,你看看还能放哪里?你先说,我再说我的见解,若是放得不对,便再来。”

    穆山显便把他指的那一枚棋子拿了起来,随手放在了另一处,“这样呢?”

    “对也不对。兄长落在这里,堵我的后路,但是我可以见招拆招,之后还是一样的局面。”谢景道,“兄长再看看。”

    穆山显又放了一处,还是死局。

    往复几次,他便还是把黑子放到最初的地方去,道:“我知道了,不是我还有生路,是你技高一筹,我下在哪里都是要被你吃的。既然如此,早吃晚吃,还是现在吃了算了。”

    谢景愣了愣,明知道宸王说的是吃棋,但或许是他声音懒懒的,也或许是他受喜公子的影响,无意中想到了别的地方去。

    他不自在地咳了咳,轻笑道:“比起前几日,兄长已经很有进步了。从小你的诗书武艺就都比我强,我原先还以为总算找到一处我优你劣的地方,可现在看来,你若潜心钻研棋艺,恐怕当下执黑子的就是我了。这样一想,我心里还有些庆幸,幸好兄长还给我留了这样一条路。”

    大约是从小被冷落、长大后又在宸王手底下讨生活的缘故,谢景在对着喜公子时欢喜自然,对着宸王时却又是另一副态度。

    这一番话谢景说得实在是百转千回,表面上是在说自己嫉妒,但听着却不会叫人不悦;话里不见多少谄媚,但又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格外低。

    “陛下说笑了。”宸王道。

    穆山显并不是很喜欢听他这样极尽恭维的词,但谢景表面亲近实则冷淡的态度着实让他好笑,所以也只是偶尔来逗逗他。

    谢景便不再多言,把棋子挑出来,重新下。

    中间保宁进来过一回,各送了一碗甜汤。

    宸王以前不常进宫,这两日倒是闲得很,不去应付自家的人情往来,反倒是找陛下来学下棋。这下棋也有技巧,尤其是与之博弈的是自己开罪不起的人,这输赢就有意思了。

    若要输,就不能输得太艰难;若要赢,也不能赢得太轻松;总之,有输有赢最好。

    这宸王也是,谢景和他下了几局,不觉得他是完全不会的样子,但要说他会,却又总在很多时候乱下一气,把自己下入死局。

    谢景只好舍了自己做好的局面,转回去“救”他,几番下来,把他都搞得晕头转向,临了,对面的人气定神闲地把子一扔,承认自己输了。

    输是输了,怎么还输得这样理直气壮?

    谢景也实在不能懂。

    收拾残局间,穆山显便靠在一旁喝甜汤。

    他这几次进宫,都说是来与陛下切磋棋艺、共赏佳茶的。他说得很清楚明白,既然是佳茶,谢景便不好拿寻常的龙井来糊弄他,只能拿那日请他喝的“梅间雪”待客。

    梅间雪这虽然是采今年新雪烹煮的,但也不是什么新雪都可以。需得梅园里那几枝白梅花蕊间的,这样采回去才有梅花的香气。

    谢景自己的余量也不多,都是很珍惜地喝的,除去宸王之外,还能品尝到的人就只剩下了喜公子。眼下宸王几次厚脸皮地找他讨茶喝,而且每回来一盏茶都还不够,跟牛饮水一样,一下把他的存量喝掉了大半。算一算,宸王若是再来几次,喜公子就连残渣都喝不上了。

    谢景脸上笑盈盈地,并不说什么,等晚上穆山显换了身装扮过去时,谢景靠在床头生闷气。等喜公子追问缘由时,他便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一通说,最后说着说着,又委屈地哭了。

    穆山显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只得一边忍着笑安慰他,一边教他如何对付宸王。但嘴上哄得好好的,第二天,还是又以宸王身份进了宫。

    谢景对着宸王这个身份,自然露不出一个黑脸来。但他也有对策,今日不等穆山显开口,他就抢着说厨房做了一道甜汤,味道尚佳,想必宸王喝茶也喝腻了,不如来尝一尝甜汤的风味。

    穆山显便装着正经地答应了,话音落下,谢景眉间不动声色地舒展了开来。

    蜀桐做的甜汤味道尚可,只是容易腻,穆山显象征地尝了下味道,之后就放到了一旁。

    两人换色,重新布局。

    这一轮穆山显执白子,谢景执黑子,按照规矩,黑棋先下,白棋随后。

    谢景随手放了一处,聊家常一样地道:“说起来,京中似是有些传闻,还是关于兄长的,竟说年后王府要添一位宸王妃了,只是不知是哪家女子。我听着十分胡闹,已经派人去查是何处传来的传闻了。”

    穆山显放下一子,“倒也不是胡闹。”

    话音落罢,谢景手微微一顿。

    午后气氛融洽温和,谢景眸中闪过一丝情绪,不着痕迹地落在白子一旁,“兄长看上了哪家的女子?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父皇去之前,你正当好年纪,本应那时候议亲的。可惜为了我、为了景国拖延到……哎,总之是我对不住你。”

    宸王不同他说的原因其实他也心知肚明,宸王娶妻是一件大事,女方的家世身份格外关键,稍有不慎就可能改变眼下的局势。

    想到这儿,谢景心揪了起来。

    “说这些做什么。”穆山显知道他在套话,四两拨千斤地推了回去,并不上套。

    谢景隐隐听出些什么,浅浅笑了起来。

    “看兄长的意思,应该是近年来才成的?快告诉我罢,弟弟好帮你相看,合适便叫保宁取了笔来,即可给你们赐婚。”

    他委婉探问不成,便换了撒娇的招式,言语间好像和宸王真是一对亲兄弟一般。

    穆山显慢悠悠地下完一子,等到他用到上手晃手臂这一招,才终于松了口,眉眼含着微微的笑意道:“我的妻子,怎么要弟弟帮我相看?”

    过了片刻,他怡然道:“不必赐婚那么麻烦,我已提过亲,只是他家里有些情况耽搁着,眼下不能办,若是说出去恐怕又是一场风波,未保清静,在事成之前就先瞒着了。”

    有什么事是耽搁着、当下办不得的?

    谢景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莫非,女方家里还在孝期?”

    穆山显端起一杯清茶抿了口,笑笑不说话。

    “若是在孝期,那确实办不得。”谢景的笑淡了淡,但他掩饰得很好,“国丧三年,别人倒好说了,私底下偷偷盖了喜帕,不叫外头知道便罢。只是你是皇室宗亲,便不得不为这些规矩约束着。再者,宸王娶亲是大大的喜事,总不好潦草地办了。”

    “陛下所言极是。”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眼看时间不早,穆山显便起身告辞。

    因着进出宫已经轻车驾熟,这几日又常来,宸王便没要保宁相送,自己伴着两个小厮出了门去。

    他走后,谢景独自坐在描金靠背椅上,脸色冷冷的。过了半晌,他起身朝桌案走去,打算写一封密函。只是还没走出去,就被人一把揽住。

    “!!”

    谢景吓了一跳,根本没想到喜公子这个时间会来,于是紧张地挣脱了两下,那人忽然按着他的手,把什么东西套在了他的腕上。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绿檀木珠链。

    檀木香隐隐幽幽地从手上、从身侧传来。

    “戴上了就别摘。”穆山显说着,握着他的手走到亮堂处,把珠串整理整齐。他再抬头时,谢景还是呆愣愣的,那神情十分有趣。

    绿檀木有静心安神、缓解头痛的功效,也有一种说法是保平安健康,昨日穆山显逛街市时看到,便挑了串成色好的买下。他原本是打算这么说的,但话到嘴边,忽然又变了样式。

    “怎么人都傻了。”穆山显故意问,“这是我亡母所赠……你不喜欢么?”

    母亲传给儿子,儿子又送给了别人,那这个“别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收下对方亡母的遗物呢?

    谢景脸色刚才还是白的,这会儿又红了。

    “没、没有。”说着,他抬起手腕,在光下把珠串转了两圈。凑近嗅闻,香气清凉宁静。

    绿檀木原本不怎么值钱,只在前几十年流行过,如今已经落败了。如今的官宦子弟也更爱佩戴玉石金器,就连开光佛串用的也是小叶紫檀。寻常人戴一戴也就罢了,可天子戴这个实在有失身份,言官若是看见,也恐有争议。

    谢景心里许多纠结,但理论到最后,也没有舍得把那绿檀木手链摘下。

    作者有话说:

    [1] 不知道该怎么标记…总之参考了宋代定窑瓷器的一些说法,故宫博物馆官网有类似的器具,感兴趣的可以云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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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5)

    (单更)当然,如果要牺牲一些别的,我也不会在意……你能明白吗?

    休沐日结束后, 景军顺利班师回朝,城门大开骑队入城时,指挥使座下那匹汗血宝马鞍上悬挂着已经死去的敌方将领灰白色的头领,夹道相迎的百姓们不仅不畏惧, 反而激动得脸色发红, 一路撒酒相迎,欢呼震天。

    街道旁酒楼里早已空无一人, 客人们都跑下去围观这样盛大的景象。戴着汗巾、穿着粗布的妇人也不畏惧战马上的死气, 从胳膊挎着的篮子里取出几只黄梅,往他们身上掷去, 拍手叫好。

    “景朝万岁!万万岁!!”

    高呼声十余息都不曾停歇,身穿墨色战甲的指挥使在高呼声中用力一收缰绳、高高举起那败将的头颅, 战马嘶鸣、两只健壮的前蹄随着他左手缰绳的动作跟着提起, 几乎直立在积雪未消的官道上,嘶吼着仰天发出长鸣:

    “咴——”

    扬沙走砾, 彤云密布,冷雾迷城。

    穆山显坐在茶馆二楼,手边放着一壶温茶, 目光望向远处。那宁静悠远、默默不言的气质与周身闹腾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这么大的排场,过年也没见这么热闹。”017啧啧称奇,“还真是威风。”

    穆山显放下茶杯,淡淡道:“不一样。”

    不怪百姓如此, 自从景国战败割城, 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振奋人心的时候了。

    当年楚国兵雄马肥,而景国却是风雨飘摇、暮年之时, 在楚国猛烈的攻势下, 为了保全皇室血脉, 以续景国江山,君主不得不壁虎断尾,屈辱地割下十数城池送与楚国。

    君主无能,臣子却不能没有气节,楚国将领带着相关的文书到龙脊城外喊门,守城将领和城内数千百姓却不愿归降,拔剑自刎、以死明志。等楚军进城时,到处尸横遍野、血流不止,只剩下一群吓得抱在一起哭泣的稚子。

    楚国将领震怒,便下令将这些尸身都拖去乱葬岗焚烧,又将火化后的骨灰拌入猪食中,等猪崽养大养肥后便去皮宰杀,将猪肉与其他香料一起做成饼食,取名为“香血饼”,大肆售卖。

    香是荤食香,血是仇人血。

    因为数量稀少、十分难得,一时间,香血饼名声盛行,楚国的贵族世家纷纷高价买来食用,以食用香血饼为风尚。若是设宴时,宴席上奉上一盘正宗的香血饼,便可以从中窥见主人家的财富力强,是钟鸣鼎食之家。

    这样的风尚,在景国人看来自然是倍感屈辱和伤痛。如今雪中龙脊城已归回三城,清明祭祖时也算是有了慰藉。

    这份情感,自然与新年的团圆之喜不同。

    说起来,从前的楚国和现在的景国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物广人稀人力不足,所以只能处处依附景国,直到无法忍受时,才举起了镰刀。

    这两国之间的战争,本就分不出什么对错,都只是求生之举罢了。

    说着,穆山显续上杯中的茶水,斟到七分满时,窗外忽然掷来一枝黄梅,梅花正巧打入水面,溅出两滴,余下水波荡漾。

    他望向窗外,只见一名穿着银白战甲、头上簪着一顶雪白玉冠的年轻人坐在一匹枣红高马上,他约莫二十四五,长相面若冠玉,笑的时候脸颊上嵌出两个酒窝。

    穆山显微微眯了眯眼。

    那年轻人见楼上的人终于投来了目光,大声说了什么,只可惜周围嘈杂,声音被人海淹没实在难以听清,他熟练地打了几个手势。

    “这位是镇守在东州的制置使,祝闻竹。”017小声提醒,“他是祝司空之子,之前跟宸王一起驻守在边关一带三年,宸王回京之前特意提拔了他,现在由他掌管东州一带的事务。”

    东州,就是龙脊城一带。

    祝家世代簪缨,老子已经做到枢密使,是朝中重臣,此后又得幸加官司空,在朝中的势力几乎可和宸王分庭抗礼;小儿子投军从戎,年纪轻轻就升至制置使,可谓是加无可加的贵重。

    这位祝闻竹和之前的楚缜、穆远川一样,是功能性配角、也是宿主的重要人际关系之一。

    也难怪谢景殚精竭虑、多忧难解,宸王虽然归还了执政权,但真正的权利还是收拢在三省与枢密院之中,京官们各自战队,禁军权他没有兵符指挥不动,就连主管边防的制置使也不能由他做主。这样的局面,换谁都难解。

    穆山显收回思绪,再望向窗外,街上都是人,祝闻竹不好再在楼下逗留,只朝他招了招手,随后骑着马快速离开了。

    祝闻竹的那套手势,意思就是稍后见。

    “看来咱们王府要来贵客了。”017纳闷道,“不过我怎么感觉这个祝闻竹跟设定里的不太一样?我记得这人年纪跟您差不多大、长相比较凌厉英俊……总之不是这个风格。”

    眼下这个不光是年轻了一些,看着就像个初出茅庐的富贵小公子,倒不是不行,他们宿主虽然也长得年轻,但气质老成,能服众。但祝闻竹这个形象出任东州制置使,却没太大说服力。

    穆山显没回答,抬起那杯茶往窗外角落一泼,放下杯子后便走了。

    ·

    穆山显从军营回到宸王府时,日头已经逐渐西沉。管家来迎接时,一边帮他牵马,一边小声道:“王爷,您总算是回来了,祝大人在前厅等候了许久,说是与您有约。”

    以往也有说来求见王爷的,都被管家挡了回去,他们应该是十分相熟的关系,所以管家才会特例把人引进来等候。

    穆山显刚迈进宅院,就看见祝闻竹坐在一侧的紫檀木雕花椅上,他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常服,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的一块白玉双鹤镂空玉佩。

    “沏壶茶来,之后就不必来伺候了。”他吩咐。

    “是。”

    管家退了下去。

    穆山显解下披风,缓缓走过去,祝闻竹余光里瞥见他的身影,立刻起身走了过来迎接。

    “子阙哥,你可叫我好等。”祝闻竹笑盈盈地道,“说好等会儿见的,我回去换了趟衣服就立马赶了过来,结果左等右等,等了两个钟头还不见你的人影,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我就该厚着脸皮在府邸用晚饭了……你说这该怎么罚?”

    子阙是穆山显的字。

    “下午去军营巡视了一番,故而晚了时间。”

    说着,管家着人上了一壶热茶。穆山显执着茶盏,吹了口上面的浮沫,“可是东州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回京了?”

    “倒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祝闻竹摇摇头,“只是你说最迟开春回东州,可是我迟迟等不到你的消息,想着是不是京里出了什么事,把你牵绊住了,所以借着这个机会过来看看。”

    穆山显一顿,掀起眼皮,语气沉着缓慢,“……你是一州的制置使,怎可擅离职守?”

    祝闻竹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味,“不要紧,我都已经打点好了。”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再说,我也怕那个小皇帝对你做出些什么事来,这次回京算是一次警告,你放心吧,我带了三万兵马,一万在城郊外,剩下两万藏在燕州,到时候你直接走便是,他不敢拦。”

    017:“……”

    穆山显沉默许久,刚到唇边的茶盏又放了回去,在茶托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渍。

    “他能对我做什么?”他淡淡道。

    祝闻竹笑道:“自然是不能的,不过也是以防万一嘛。万一他用什么方法把你的兵符骗去了呢?你也知道,朝中总有些老顽固想要斩去你我的势力,还好我父亲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我联手便可无敌。 ”

    017:“……”

    穆山显没说话。

    祝闻竹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沉默的性子,自己说得也很起劲,“说起来,我这进城可听说了不少你的传言,我几年不在京中,听着都觉得太过离奇,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

    “什么传言?”

    祝闻竹愣了愣,“啊?”

    穆山显问:“什么传言?”

    祝闻竹脸色便不自然了起来,“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些桃色闲谈罢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我听京中人说,你似乎是相中了哪家的姑娘?倒不是我爱听这些,只是听他们说得有模有样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穆山显换了只手搭在紫檀木椅上,还未换下的劲装袖口处露出一点绿色。

    祝闻竹目光落在那一点浓绿色的珠串上,那珠串中间还系着一个小福牌,用的也是不值钱的木头雕刻的,只是寓意很好。他剩下半句话仿佛被一剪子剪断似的,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祝闻竹坐了一会儿,没等天晚主人留下用饭就自行离开了。

    穆山显回屋后换下衣服,小厮敲了敲门,询问现在要不要传饭来,又问在哪里用饭。

    以往宸王要忙公务,晚饭都是在书房吃的,下人们也早早地就端了食盒过去。今天是有客上门,耽误了一些时间,小厮便不太确定了。

    “过一炷香再传。”他道。

    等小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穆山显靠在卷文坑炕桌边,往手腕上缠绷带。

    017默默看着,并不作声。

    宿主现在的这具身体因为常年打仗,确实落下了一些旧疾,因为执刀剑,手指关节发生了轻微变形,肌腱炎时不时地复发,虽然他对痛觉的忍耐力比较高,但缠着膏药也能好受一些。

    其实系统也能修复这些伤痕,或者是将痛感调至最低,但是穆山显并没有这么做。

    痛楚让他觉得真实。

    烛火哔啵燃烧着,白色的棉芯尖在高温下变形扭曲,像是一条受刑的火蛇。

    缠完后,穆山显缓缓放下手。

    017“心脏”一紧,运行程序都停止了。

    穆山显只问了它一句。

    “这件事,你不知情?”

    “我真的不知道!”它立刻表态,“要是我知情的话,怎么还会主动跟您说,祝闻竹举止奇怪的事?要真是这样,我就应该打个哈哈,说可能是谢景占用主角身份后,NPC数据出现了错乱,这也是我们实验过程的一环——”

    穆山显轻轻笑了笑,但眼角却不带一丝笑意,“看来你不止一次这么糊弄过我,是吗?”

    “……”

    系统没有实体,也没有触觉和感官,一切感受都只能靠“模拟”。但此刻,它忽然很想像人类那样吞咽下嗓子,缓解紧张和尴尬的情绪。

    过了半晌,它黯然道 :“以前或许是有……但是宿主,请你相信我真的没有恶意,我所做的这一切也完全符合系统工作条例。只是有些涉及到我们的核心工作内容,所以只能保密。”

    “但是!”说着,它话锋一转,“在这件事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主神要是提前告知我,我肯定会阻拦的!!我跟您合作了这么久,哪些玩笑可以开哪些不行,我心里还没数吗?就算主神一意孤行,我也一定会在刚进入世界时就通知您的!”

    说着,它忍不住偷偷骂了主神两句。

    这边一切顺顺利利的,搞什么幺蛾子!!它和宿主磨合了这么多年,对他的脾气再了解不过。

    穆山显并不是不能接受祝闻竹这种npc的设定,他太习惯接受别人欣赏或者爱慕的目光了,不管是设定好的npc,还是来自于真人的崇拜和爱意,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被摆布、被操控。

    穆山显淡淡道:“是吗?”

    017讪讪地笑了笑。

    主神空间里,宿主的隐私虽然只是一纸空谈,但主神还是尽最大程度地限制了系统的行动,保障人类自由的权利。合同中就有这么一条,快穿者可以自行选择下本的时间和副本类型,就算是996的员工,也总有自由选择中午吃什么的权利。

    但是主神这一次肆无忌惮的试探,直接推翻了一切,把和平了数百年的假象撕得粉碎。

    今天它可以暗自修改原有的剧情人物,那是否明天就可以操控宿主参与指定的副本,更改目标世界的内容,甚至删除、修改宿主的记忆?

    这不是只有他会猜忌、考虑的问题,换在任何一个快穿者身上,都会本能地响起警报。

    017十分明白,它2心里更清楚的是,这次,主神显然选择了一个并不合适的实验对象,穆山显和其他人不同,是无论如何都糊弄不过去的。

    那一刹那,它脑海里生成了数十个可行的弥补方案,“您不用担心,我可以和主神申请,尽量把数据调整回来。现在修改不会影响世界框架……”

    穆山显打断了它的话。

    “我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也没有兴趣了解,更不介意随便抹杀掉一个无关紧要的NPC数据。我也不介意坦白地告诉你,不管它想从我和谢景身上得到什么,都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一字一句道:“我说的,是‘任何’。”

    作者有话说:

    昨天结尾没有写好,感觉人设有点崩了,今天补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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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6)

    (双更)在这点上,他们是同一类人。

    当晚, 017一反常态,保持沉默。

    系统和宿主虽然是共生关系,但也总有些手段可以避开彼此,就像宿主会使用黑名单或者隐私模式躲避监控, 系统内部之间也有自己的联络方式。

    017到底有没有和主神联络, 它们之间沟通了什么,又隐瞒了什么, 主神到底在下什么棋, 穆山显不知道,他也没有再关注这件事的后续。

    过了几日, 他出门办事时,意外遇见了出门采买的祝闻竹, 他长相倒是一点没变, 只是比初遇时沉稳了一些。两人偶遇时,祝闻竹正被街边店铺的掌柜拉着推销自家的布料, 正愁着没有合适的借口脱身,看到穆山显顿时眼前一亮。

    “子阙兄!”

    他招了招手,说着, 快步走了过来。

    虽还是一样的叫法,但语气正常了许多,脱去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旖旎后,那副过于精致漂亮的眉眼看着都顺眼了许多。

    穆山显扫了一眼身后的店面, 这家成衣铺子卖得都是女式的料子, 缠枝妆花锻、海棠盘条蜀绣锦缎、又或者是春夏常穿的轻薄透气的葛纱,版式花样繁多。店里还有不少女客, 手里拿着一方绣帕, 害羞又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他们两个大男人站在这儿, 格外瞩目。

    祝闻竹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略微怪异,穆山显倒没说什么,请他去一旁的茶楼喝茶。

    等到走出数十步后,祝闻竹才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这次出来本来是替家里的小妹买簪花的,她从小体弱多病,不常出门,前几日我听她说不知道如今京城里时兴什么面料,就想代她来买几锻……”

    祝家人丁稀薄,祝司空膝下只有两儿两女,大儿子在礼部任职,是个稳重端正的读书人;二姑娘在五六年前就已经许给了父亲的门生,夫婿是地方官,只有逢年过节的才能进京探望。剩下祝闻竹和小妹,自幼感情就好,小妹性格乖巧懂事,身体又不好,所以家里人都多疼爱一些。

    自从两年前跟着宸王出京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家,小妹难得有想要的,祝闻竹便打算着帮她采买一些,没想到这里头还有学问,挑得他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找到合心意的。

    “不必这么麻烦,回头我叫人送几匹时兴的料子到府上就是。”穆山显随口道。

    女眷穿的面料和制式也有讲究,管家常年待在京城,对这些人情往来最为熟知,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办,他自会打点好一切。

    祝闻竹踌躇了片刻,想想自己在这方面的品味实在难以恭维,京中马上就是各种春宴,他自己买的不好就算了,要是连累小妹在其他女眷姑娘面前丢了脸,那才是得不偿失。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笑道。

    两人一边饮茶一边闲聊,说的也都是军中的琐事。茶喝到一半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放眼望去,原来是一队身穿盔甲的骑兵从街道之中穿行而过,队旗上绣着“景”的字样。

    怪异的是,骑兵中间夹杂着一辆中等规格的马车,车帘紧闭,连一丝光都透不进去。

    祝闻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等看清是哪支骑兵后,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些许。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都虞候。”他轻嗤呃一声,“真是好大的排场。”

    是孟千舟。

    穆山显收回视线,摩挲着茶盏,不动声色地道:“你似乎对他很有怨气。”

    “他是皇帝的人,我怎么敢有怨气?”

    祝闻竹摇摇头,随后望了望四下,确认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

    “也是……这件事恐怕还没来得及传到京里,否则,哪还有现在的风平浪静。”他低声道,“子阙兄,你猜猜,那马车里的人是谁?”

    穆山显明知道答案,却还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道:“何人?”

    “这人化名为沈金弦,是这次被俘获的楚军副统领,他的本名叫做沈知雪。”祝闻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子阙兄应该略有耳闻,楚国八皇子于一年前就失踪了,而沈金弦偏巧于一年前投军从戎,你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穆山显抿了口茶。

    “按理说,这样大的事情应该立刻传信回京,由陛下裁夺。可是这件事却硬生生地被按了下来,姓孟的小子发了疯,不许任何人传消息,就连押解八皇子到京,都是用软枕马车相送。”

    祝闻竹眼里隐藏了许多情绪和内容,或轻蔑或嘲弄,最后也只是用一笑掩盖。

    “这小子在东州时也还算规规矩矩,并没有出什么差错,平日里大家相安无事,倒也还算和睦。我还以为他就算不是个聪明人,也是懂得明哲保身的,没想到色字当头一把刀……”

    看来,和原定的剧情差不多。

    孟千舟在发现沈知雪眉间的胎记后,怎么都无法接受现实。他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询问对方许多年前是否来过景国,是否来过京城,是否爬过一座野山。彼时沈知雪身负重伤,吊着一口气,只冷笑着回了一句:“那又怎样?”

    殊不知就是这句话,让孟千舟彻底确认了他就是当年于雪山中救他的那个神秘少年。

    孟千舟此前也曾试探过谢景,只是每次都没有得到谢景的答复,从前他还能安慰自己,或许对太子殿下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早已经忘却了。但是眼下沈知雪的回答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他却无法再视而不见。

    他自悔爱错了人信错了人,却又出于本能地不愿背叛景国背叛陛下,在二者之间摇摆游离,殊不知,从他隐瞒的这一刻开始,对于谢景而言,就已经等同于背叛。

    祝闻竹又说了些什么,只是穆山显静静地想着心事,没有听进去。好在他一向寡言少语,偶尔应答两声,祝闻竹也没有怀疑。

    骑兵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被惊扰的街道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藏在海面底下的波澜,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掩饰住的。

    “看来,这段时间是安宁不了的。”祝闻竹笑道,“子阙兄,咱们可有好戏看了。”

    穆山显提了提唇角,并不作答。

    ·

    孟千舟一回京,谢景就得到了消息,立刻传他入宫。传旨太监已经在府门之前等候,孟千舟犹豫了片刻,还是先把沈知雪安顿好,随后才坐上马车前往永安宫。

    新年刚过,但红色的宫灯早已卸下,冰雪消融,只有红墙绿瓦依旧。墙角的迎春花已长出了花苞,待天气再暖一些,就能开出新鲜的花。

    孟千舟穿着一身宫服,走进明书房,忽然感觉到一丝凉意。陛下畏冷、冬日里炭盆都是连夜烧着,按理说一丝风都灌不进来。

    他抬头一看,原来屋内开了半扇窗,谢景手里执着一支象牙狼毫笔,站在书案前临帖。

    那一刻,孟千舟心情波澜起伏,难以言喻。

    他站了

    иǎn

    片刻,才道:“蜀桐做事怎么这么不当心,眼下虽然过了立春,但天气还冷,窗户这么开着,也不怕陛下着凉。”

    他正要走过去关上,却听见身后传来谢景的声音,“是我叫蜀桐留一扇的。”

    孟千舟顿了顿。

    谢景并未抬首,等写完笔下这行字,才道:“起初也觉得冷,不过时间久了,反而觉得开窗通风有利于静心宁神,就叫蜀桐一直开着了。”

    孟千舟一时无言,默默缩回了手。

    “陛下在临什么帖子?”他没话找话地走了过去,余光一瞥,顿时皱起了眉,“《中郎帖》?此帖过于哀痛……陛下怎么突然临这个?”

    “这副字帖一直放在库房里,积灰许久,年前清点的时候看到,便叫保宁拿过来翻一翻,总不好叫它一直埋没。”

    在他来之前,谢景已经临写了一个多时辰,正好有些累了,顺手把笔搁下。

    “你坐吧,我有话问你。”

    孟千舟心里一跳,这一路上他最怕听到谢景的这句话,但又明白,这一关无论如何躲不过。

    他缓慢坐下,蜀桐进来奉了杯茶,看见他仍旧是笑脸盈盈的,大约是觉得时隔两个多月,孟大人终于回京,这下陛下也不会太寂寞。

    “雪关一带是宸王的地盘,你是我钦点过去的人,恐怕他们不会给你好脸色看。”谢景吹去茶面的浮沫,缓缓问,“此次出行可还顺利?”

    见他只是寻常问话,孟千舟松了口气,但心里又沉甸甸的。

    “我并不过多插手军中事务,凡事多看少做,他们纵然知道我是钦差,但只要抓不住我的错处,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他挑了几样重要的事情说了,其实这些信中都曾汇报过,只是现在说得更详细些,以免遗漏。最后,他道,“都是为了朝廷,所以几遍两方看不顺眼,倒也相安无事。”

    谢景沉默了片刻,把茶盏放到一旁,“你以前从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孟千舟心里顿时一揪。

    “既然你不想和我说别的,那咱们就来聊聊正事。”谢景沉声道,“这件事我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过一遍,但具体如何,我要听你亲口说。”

    香炉白烟袅袅,寂静无声。

    他话音落下许久,孟千舟也把茶盏慢慢放下,不轻不重地呼出一口气。

    “臣没有什么可说的。”他道,“是臣犯了糊涂,陛下所听一切属实,臣甘愿领罪。”

    谢景紧盯着他,半晌后,把手收回袖中。

    “好,好得很。”他淡淡道,“朕培养你多年,视你为亲信手足,你就是这样对待朕的信任。既如此,明日就不必来回话了,即刻革去都虞候一职,罚俸一年,这段时间就留在孟府闭门思过,无召不得外出……你可有怨言?”

    孟千舟爽快答道:“一切听凭陛下处置。”

    谢景险些气笑了,连连点头,“好,好一个听凭处置。你不为你父亲着想,不怕言官议论,更不怕来日楚国以这个由头发兵攻打景国,朕也无话可说。但我只有一句——”

    他一字一句道:“这人留不得,你也没有资格留,我已命人去孟府押解沈知雪,这件事你不要再管插手。”

    孟千舟方才还坦荡痛快,一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但谢景此言一出,他顿时变了脸色。

    “陛下,不可!”

    “有何不可?”谢景反问他,“你既然都交由朕来处置,朕便依样决断,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臣方才说的处置,是臣的来去全由陛下处置!”说着,孟千舟往地上一跪,给谢景嗑了个响头,硬邦邦地道,“但唯有知——唯有沈知雪一事,臣实在不能听从!”

    谢景反手将茶杯掷碎,顿时传出巨大声响,瓷片飞溅、滚烫的热水泼了孟千舟满头满脸一身,顿时把他的脸颊烫红。

    “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有资格说这种话?!”谢景愤怒至极,起身一脚把他踹翻,孟千舟歪倒在地上,也丝毫不反抗。

    他看见孟千舟这副窝囊倔强的模样,就满肚子火气,死死攥着他的衣领,面色阴冷道,“你不要忘了,他是战俘,亦是敌国的皇子!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不死,也和你没有分毫的关系,沈知雪是生是死上天自有定数,与你何干!孟千舟,朕给你两分薄面,你不要太不识抬举,忘了逾矩这两个字怎么写了!!”

    孟千舟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心中仍然梗着一口气,他猛然撇过脸来,正要反驳时,却看到谢景苍白的脸,唇上不见一点血色,他身体单薄,好像下一刻就要随风倒去。

    孟千舟什么时候见他这样动怒过?就连气宸王气狠了,都不曾这样喜怒于色。

    他张了张唇,再也不忍心说出决绝的话。

    半晌后,孟千舟覆上他的手,轻声恳求:“陛下,你就看在我跟随您多年的情分上,这件事就交由我自己做主,求您了。”

    谢景冷冷地抽回手,并不买账。

    “就是因为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我才这么做。”他说着,转头喊道,“保宁!!”

    保宁在门外候着,早就听见里面的动静了,谢景话音刚落,他连忙推门走了进来,神色忐忑。

    “送孟大人出宫。”

    保宁看了看一地的狼藉,又看了看两人,谢景脸色阴沉得很,看来是动了大气,他不敢违背,温声道:“孟大人,您先随我出宫吧。”

    孟千舟在地上躺了片刻,见谢景一直不肯理他,只好失魂落魄地跟着保宁离开了。

    他们两个一走,谢景扶着桌角缓缓坐下,只觉得眼前景象发黑,天旋地转,他靠着软枕休息了好一阵,才缓了过来,只是太阳穴还是一阵阵地跳,分外头疼。

    保宁一路领着孟千舟走到宫门口,他望了望四下,在孟千舟要上马车之前,把人拦住了。

    “孟大人,”他低声劝道,“今日陛下气不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说到底,陛下也是关心您,爱护您。那位沈公子若是寻常人家,即便是个战俘,得您如此厚待,陛下也不会不成人之美的。如今陛下如此强硬,不过担忧沈公子留在您府上,日后会给孟家招至祸患,如此,倒不如放在宫中,由陛下代为照看,两方都能安心。”

    孟千舟原先魂不守舍地,听到后半句时,才缓缓抬起头来,只是语气心灰意冷的,“陛下并未说,要好好照看。”

    “有些话陛下不好说,您关心则乱也看不真切,自然就要由奴才来说明白了。”保宁徐徐道,“陛下既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便是承诺了,不到时候是不会处置沈公子的,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孟千舟低声说:“不到时候就不会处置,那什么时候是生,什么时候是死?不都是陛下一人说了算?他不过是敷衍我罢了。”

    “……”

    保宁叹了口气,见实在是劝不动了,便不再拦他,目送着他出了宫。

    要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之前保宁一直觉得,放在陛下与孟大人身上正合适。两人珠联璧合,又相互扶持多年,情深义重非旁人能比,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孟大人离京不过数月,却与陛下有了隔阂,他从中劝说都不肯信。

    两军交战,如今只是短期议和,其他并未有定数。如今陛下在朝中势单力薄,步履艰难,自己都不知能否保全,又如何能应允他沈公子的生死呢?陛下虽然言辞激烈了些,但所言所行无不是为了孟大人和孟家着想,硬生生地把这颗烫手山芋接了过来,这里面的意思连他这个奴才都看出来了,可孟大人却跟猪油蒙了心似的,丝毫不领情……

    保宁摇了摇头,不禁有些为陛下不值。他叹了一声,刚要回宫,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保宁。”

    他转过身去,发觉那是宸王的马车。

    保宁顿时头皮一麻,心道陛下这时候估计正上火着,还要来对付这座活阎王……

    他佯装惊讶、快步走过去,恭敬又疑惑地道:“宸王殿下今日怎么来了?陛下似乎未曾召见。”

    穆山显撩起半边车帘,望了眼孟家马车离去的方向,问道:“陛下刚召见过孟大人?”

    “是。”保宁客客气气道,“陛下与孟大人感情深厚,分别数月难免担忧,故而孟大人一回京,就早早地传召了。刚刚孟大人还陪着陛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这会儿陛下应该午睡了。”

    他这番话只有语气是恭敬的,说的每一个字都太直白,恨不得把赶客写在脸上。没办法,这位宸王是向来不看人脸色的主,旁若无人地行事也不是一回两回。还是把话挑明了说比较好。

    然而今日的宸王却和往常不太相同,听到保宁这番话,他朝马车前的小厮略微一点头,对方会意,麻利地取出一个沉重的四四方方的紫檀木盒子,交给保宁。

    保宁看了看,“这是……”

    “梅子酒,陛下爱喝,就带了一小坛过来。”说着,穆山显便要放下车帘。

    保宁下意识地道:“殿下——”

    穆山显道:“积云压城,今日恐怕要下雨,你守夜时记得关窗,不要叫陛下受了风寒。”

    保宁看向天空,果然是,远处已经是黑云一片。

    近日来,宸王有事没事就入宫和陛下切磋,倒也不见他有别的事情要做。虽然摸不清他的目的,但除了找陛下玩乐外,也没做什么。

    隔着车帘,宸王那张脸好似温和了许多。又或许是有孟大人猪油在前,宸王看着都没那么面目可憎,反而透着一股真切之意。

    他道了一句“多谢殿下提醒”,穆山显便放下车帘,叫马夫驱车离开。

    保宁看了看那沉重的酒坛,朝两边挥了挥手,点了两个侍卫帮他抬回永安宫。

    ·

    等马车离开后,017忍不住道:“您不回去看看?谢景估计现在心情很不好。”

    跟随他多年的孟千舟竟然干出这种荒唐事,而且还是明知两国签了休战协议的情况下,还瞒着消息、强行把人扣回,往小了说,是他耽于美色,昏了头脑;往大了说,这是误国,置君主、将士和百姓于不义。

    谢景做出这番决断,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倘若等到明日,言官在朝上弹劾孟千舟,那迎来的局面就要比现在棘手许多。眼下革职、勒令他闭门思过是为了断尾求生,罚都已经发过,其他人再想发难也没有由头。

    可惜为了保住孟家,这半年来恐怕都要冷着处理了,谢景在朝中失去一条重要的手臂,如果不是宿主暗中帮衬着,只会更加艰难。

    它都能想象到谢景眼下的处境和心情,可孟千舟却丝毫不顾忌,只沉溺于自己重伤沈知雪的愧疚中,手足兄弟也不至于此。

    又或许他是知道的,只是因为觉得为了这个辜负了那个,所以再见面时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就好像多看一眼多心疼一点,都是对沈知雪的背叛。可是倒头来,终究是两个都对不住。

    谢景如今还以为孟千舟只是糊涂,并不知道以后他甚至会为了沈知雪叛国,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他现在不会想看到任何一个人,”穆山显摇摇头,“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比什么安慰都强。”

    谢景虽然看着柔弱,但其实骨子里很坚韧固执,从不为求那一两分可怜的同情和安慰,将自己的痛楚置于人前。

    他和严正洲分手时,闭门不出煎熬了大半个月,再出来时,才是彻底的放下。

    他就是他自己的主心骨。

    在这点上,他们是同一类人。

    穆山显收回思绪,道:“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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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7)

    (一更)我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或许喝了药会好些。

    谢景说到做到, 下午沈知雪就被大张旗鼓地押进了宫中,消息也很快放了出去。

    其他人也无可奈何。

    朝中知道沈知雪真实身份的少之又少,而了解内情的又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幸灾乐祸是一回事, 挑明此事只会扰乱眼下景楚两国和平的局面, 反而不好。

    更何况,谢景处理得太快, 几乎没给别人留下弹劾孟家的把柄, 要责怪起来,孟千舟也只是在遵循陛下的旨意。

    景懿帝自上位以来也算是下过火海淌过炼狱, 见过的风风雨雨何其多,想必不差这一刀。

    “如今外界议论纷纷, 谁也不知陛下把沈知雪藏在宫里是什么目的。“祝闻竹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听见有种说法是陛下是对孟千舟动了心, 知晓这件事后心生醋意,再加上沈知雪身份敏感,故而把他圈禁在宫中, 让二人分离。”

    穆山显手里捏着黑子,在指腹处转了两圈,几秒后,他才下在了斜对角的某处。

    \"传言而已, 不足为信。\"他道。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 ”祝闻竹笑了笑,“只是你也知道, 陛下与孟千舟交情一向深厚, 数年来不曾成婚, 如今又费力保住孟家,实在……”

    咔哒。

    祝闻竹止住了话头,瞬间被刚才的落子声吸去了注意力,宸王这一子下得格外凶,丝毫不留余地。他细看时才发觉,黑子不知不觉已经连成一片,不知不觉,他的白子地盘已经变成了一片死气,再无一丝生机。

    穆山显面无表情地把掌心剩余的黑子扔回棋奁,乌黑棋子相互碰撞,跌落在玉制小钵里,像是挣扎跃起的鱼,不断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盘棋其实已经不用继续了,必输无疑。

    祝闻竹这下心服口服,“……是我输了。”

    管家说最近宸王忽然喜欢上了下棋,常常进宫和陛下博弈,一下就是好几个时辰。祝闻竹知道后,便摩拳擦掌要来“讨教”几分,眼下已下过三旬,可是他连一个时辰都没撑过去。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擅长博弈,现在棋艺都是精湛了许多,恐怕我大哥来了也下不过你。”他感慨道,“动脑子的事我一向不擅长,你竟然能连着几日都进宫赴约,我真是佩服你的耐心。”

    穆山显一颗一颗地棋盘上的零散棋子,淡淡道:“深宫里无事可做,下棋打发时间罢了。”

    “王府可不是深宫院落。”祝闻竹只当他是开玩笑,揶揄道,“若是连宸王都觉得孤寂,那皇宫里的人更加难以度日了。”

    他收拾残局,重新整理好棋盘。

    说到这个,祝闻竹又想起一件事。

    “这几日陛下一直称病不曾上朝,也不知内廷情况究竟如何。”祝闻竹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为了此事朝中已是物议沸腾,我看是无法轻易平息了。今早我还听说,几位阁老带头、领着一群言官在太和殿前跪了四五个时辰,结果跪得头晕眼花,陛下愣是没出来见过一次——”

    穆山显指尖微微一顿。

    半晌后,他才落子,“找几个人看着,只要不出人命,他们愿意跪着就跪着。”

    “这是自然。”祝闻竹轻轻一笑,“要我说,小皇帝的病不是装的,他但凡有些余力,怎么会连这点小场面都无法顾及?听说孟大人每日都在请旨入宫探望,只是不知道他真正想探望的究竟是陛下,还是深宫被囚的那位美人了。”

    穆山显捻了捻指腹间的白子,那棋子是由汉白玉打造而成的,手感温凉柔滑。其实如果只论做工质量,恐怕景懿帝常用的都远远不及。

    但再好的棋遇不到好的对手,也是无趣。

    祝闻竹正疑惑他为何还不下,就听到宸王忽然道:“你好像对陛下很有敌意。”

    这一问,属实是把祝闻竹问愣了。

    他当然对陛下有敌意,宸王是争储的有力人选,而他又是宸王阵营的人,这样不是很正常吗?还是说宸王只是在测试他的忠诚?

    可若真的疑心他的忠诚,以宸王的聪明才智,大有千百种试探的方法,还能不留任何痕迹,何必这么正大光明地揭露出来?

    他一直没想到合适的答案,最后摸索着回答:“谈不上敌意,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祝闻竹这话说得不留余地,但凡这里不是宸王府,或者宸王对他再多几分猜忌,那他今日所言就是真正地赌上了身家性命。

    穆山显目光晦明难辨。

    “景朝只有一位天子,你要效忠的人也只有一个,别再认错了人。”他收起桌上的棋子,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对于祝闻竹来说,却如同雷霆重击、当头棒喝。

    子阙说景朝只有一位天子,让他不要认错人,那这个天子是谁,认错的又是谁?

    那一瞬间,他忽然不敢往深处想。

    祝闻竹很想拉住他再追问两句,然而等他回过神时,眼前已经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

    “咳咳、咳咳咳……”

    谢景伏在床头,断裂的空气卡在他的喉咙和咽鼻处,吐出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身旁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感觉到余光有一抹熟悉的身影靠了过来,扶着他的胳膊把人托了起来。

    “喝药吧。”

    喜公子戴着面具,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稳稳地托着巴掌大的药碗。不知为何,他今天声音比往日要沉些许。

    谢景靠在他肩上,脖子上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并不是这样不体面的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天闭门不见大臣,这一病,几乎把他前段时间养的精血都亏空了,又变成了下不了床的病秧子。

    “不想喝。”他低低地说,“苦。”

    喜公子沉默片刻,竟然真的听他的话,把药碗搁下了。

    谢景问:“你怎么不劝我喝药?”

    喜公子答:“你不想喝就罢了,这味道我闻着也觉得苦。”

    “太医说,不喝药就好不了。可是我不喝药,怎么好起来呢?”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

    好在喜公子还算有耐心,“那你要喝吗?”

    谢景想了想,摇摇头。

    “你让我靠一会儿吧。”他笑了笑,声音比流水声还要轻,“靠一会儿,我就有力气了。”

    喜公子便调整了姿势,让他靠着更舒服些。未免受冻,又在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毯子。

    过了好一阵,穆山显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一声浅浅的叹息。

    “为什么叹气?”他问。

    谢景说:“因为觉得我活该。”

    “为什么这样想?”

    “我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为他人劳心劳神至此,或许那人并不领情。”

    “无愧于心便好,他人想法你不必介怀。”

    “我对他并无愧疚,只是顾念着手足之情,不忍看他灾祸临头。可惜现在看来,我只为我自己感觉不值。你说我是不是——”

    他咳了几声,感觉到喜公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好半晌,他才轻笑着补完后面那两个字。

    “……活该?”

    孟千舟这几日送来的折子倒是比从前还要勤快,言辞恳切,希望陛下准许他进宫。

    别人都已经看出几分端倪,他又怎会全然不知?蜀桐背地里把孟千舟递来的折子撕得粉碎,一边哭一边大骂,可怜陛下养出一只白眼狼。

    谢景心中倒是没有恨或痛,他已经习惯了。

    这世间本来就是没有人会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孟千舟陪他走过一段路,走到尽头,便该散了。只是他有时候回头想想,也会觉得不值。

    “你确实活该。”

    出乎意料的,喜公子并没有安慰他。

    谢景怔了怔,心里像是被刺扎了一样,孟千舟的背叛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喜公子这一句却扎得他心里一阵钝痛,好在眼泪没有流出来。

    “倘若时光能倒转,你还是要为那个人劳心劳神一次。”喜公子平静无波道,“你明知道这不值,却还是要做,这不是活该是什么?”

    没错。喜公子说得对,一点错都没有。

    谢景扯了扯嘴角,预想这个笑一定很难看。他微微撑起身,想坐起来,但是喜公子按着他的肩,没有让他动。

    “你不服气。”喜公子道。

    “我没有不服气。”谢景用了些力气想把他推开,“你说得对,喜公子,我认错,我都认错。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活该——”

    他生气的时候,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颜色,比之前苍白吓人的模样要好许多。

    可惜谢景挣扎了半天,还是没撼动半分。

    等到他平静下来后,穆山显缓缓道:“我并没有说你错。”

    谢景并不受用,他撇过脸去,声音闷闷的。

    “你没说,但你是这个意思。”

    “你做的事是不值,”穆山显道,“但没错,一点错都没有。”

    听到这句,谢景才慢慢抬起头。

    喜公子一如既往地戴着那副面具,他看不清对方具体的五官,只能依照感觉描绘出他的形象。那副面具并不漂亮,甚至有些丑陋,但面具之下总是透着些许他难以抗拒的温柔。

    那并不是烟波江南的柔情,而是一种厚重无言的力量。就好像他只要一出现在身边,所有事情都会游刃而解,是沉默的温柔。

    “凡世哪有那么多规则。要论值不值,你我都只是天地间的一只蜉蝣,活着才是最没有意义、最没有价值的事情。可你看,有多少人对长生趋之若鹜?又有多少人贪生怕死弃国守节?可见人都是趋于天性的。求生这件事本就无聊,若再不找点有趣的事情做,就会觉得了无生趣,时间长了就会想寻死。于是这个‘有趣’就被冠名成了‘意义’,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穆山显缓缓道:“可是你不一样,你的天性是善、也是情,这在我看来弥足珍贵,比其余的千百人的意义都更难得。既如此,值不值得,对与不对,还有那么重要么?”

    他一向沉厚寡言,虽然并不木讷,但也称不上有情调。如今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就像是清晨寺庙传来的撞钟声,心魂都震得荡漾。

    谢景看了他半晌,脸一点一点地红了。

    “你还是把药拿过来吧。”他坐起身,说,“我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或许喝了药会好些。”

    这反应实在出乎穆山显的意料,他轻轻笑了笑,倒是没有再撩拨他,把药端了过去。

    谢景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完全看不出一盏茶前因为怕苦,躲在人怀里怎么都不肯喝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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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8)

    (一更)他们是死是活,由你决定。

    谢景这次病倒, 说到底病因在于急火攻心,忧虑太重却又无法纾解,这把虚火越烧越烈,才会导致高热却冒冷汗、一病不起的情况。

    等他睡去后, 穆山显去了一趟玉涛园。

    先帝在位时, 有两年十分喜爱听戏,妃嫔为了讨他欢心, 就买了一支戏曲班子进宫唱戏, 暂居在一处别院中。

    这个戏班子倒是十分卖力,每日天不亮就在园中排练, 丝竹乐声随着风阵阵飘荡,先帝有感而发, 随口拟了玉涛二字, 从此这里就改名叫做“玉涛园”。

    没过多久,时局动荡、战乱四起, 先皇遣散了戏班子,无人再在吹弹演奏,玉涛园彻底荒废, 再不见往日辉煌。

    沈知雪就被安顿在这里。

    穆山显脸上戴着的面具不仅可以隐匿真容,也可以只让想看见他的人看到他,所以这一路倒也畅通无阻。

    玉涛园虽然破旧了,但谢景下令打扫过, 从外面看一片干净整洁。

    两个带刀侍卫打着哈欠、懒懒地歪在门口晒太阳, 剩下几人支了张桌子,桌上放着零零碎碎的铜钱, 原来是在打叶子牌。

    宫门内明令禁赌, 但上头管得再严, 也总有百密一疏。陛下身体不好,这几日太医院和药膳房的人流水似的进进出出,这些侍卫太监们仗着没人管,打起牌来更是肆无忌惮。

    “哎哎!这张是我的,别动。”

    “你没有就别拿,我刚才看过了,你手里一张‘四’牌都没有!来来来,罚钱。”

    “你!好啊!趁着我去上茅房,你偷看我的牌!不来了不来了,这还怎么玩?”

    “老四,你赢了就收我们的钱,现在要输了就耍赖?哪有你这样玩牌的,给钱给钱。”

    几人打着打着,争执了起来。门口的那两个侍卫也精神了,笑着看他们吵架。

    他冷漠地望了一眼,走了进去。

    进到玉涛园,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院子里的陈设基本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一片早已枯萎的矮树,墙皮破裂,缝隙里长着一片青苔,被霜雪覆盖,隐隐透出一点深绿色。

    谢景派了两列带刀侍卫驻守在这里,早晚两队换班轮值,不过沈知雪受了重伤,插着翅膀都难逃深宫,更何况这里面关押的是楚国俘虏。陛下身体抱恙,一时半会儿不会亲自来察看,因此守卫的侍卫们懒懒散散的,拨过来打扫尘除的宫女做事也不认真。

    穆山显刚推开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细密的咳嗽声。屋里阴冷得很,一点人气都没有,满目简陋苍凉,看着就像无人居住一般。

    他扫视了一周,四面的窗户都各开了半扇,湿冷的风从屋外灌了进来,气温倒比室外的还要低几度,屋里一个炭盆都看不见,桌椅家具虽然都还算干净,但木头上磨损的程度有些严重,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

    床头的凳子上摆着一个陶瓷托盘,放着几瓶零零散散的药和两卷纱布。

    “……出去。”

    陌生的声音从床幔里传来,沈知雪穿着一身简单粗糙的衣服,身上盖着一条潮湿的厚被子,脸色苍白得吓人。

    他虽然受了重伤,但声音底气还是比谢景的要实一些,“我说了,不需要换药。”

    幔帘遮住了他的视线,穆山显的脚步又很轻,沈知雪大概以为进来的是帮他换药的侍女,所以才说出这番话。

    “脾气还挺大。”017点评。

    穆山显道:“求死之人,自然无所畏惧。”

    他走过去,这次没有再刻意收敛自己的脚步声,沈知雪果然察觉到动静,下意识地坐了起来,埋在被子底下的手也跟着动了动,隐隐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穆山显随手从托盘里捡起一支药瓶,那药瓶瓶身是用白玉做成的,质地温润光滑,入手冰凉,瓶口隐隐散出药香。

    017道:“确实是金疮药。”

    底下的人虽然轻视怠慢,但也知道分寸,陛下亲自带回来的人,真弄死了不好交代。所以尽管宫女太监们在吃穿上随意克扣,中饱私囊,但在药材上,太医院开什么他们就送什么,一根人参须子也不私藏。

    正因为知道是上好的药材,所以沈知雪才不肯用药、也不肯包扎,指望这样拖死自己。

    “……你不是景国皇帝。”沈知雪紧盯着他的动作,“你是谁?”

    穆山显动作一顿,缓缓放下药瓶。

    “我不是景懿帝,”他转过身,漫不经心地道,“那你倒说说看我是谁?”

    沈知雪眉头微皱。

    起初,他确实猜疑过眼前男人是不是传闻中的景懿帝,但他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他被囚于深宫,楚国战俘的身份人人皆知,没有人会傻在他的面前透露信息。但园外散漫的守卫还是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被带进宫这么久,皇帝一直对他不闻不问,甚至连例行查看的总管太监都没有,那么就只剩下两种解释,要么,皇帝眼前有比他还有棘手的事情要处理;要么,此人心智深沉、十分沉得住气,非一般人能比。

    他在楚国时,也听到一些景国皇帝的传言,听说此人自幼身弱,难堪大任,故而朝中事务多是由宸王代为处理。以现在这个情况来看,懿帝重病在卧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么此时能在宫中自由出入的,恐怕就只有……

    他思索片刻,脸色顿时冷淡下来。

    “原来是宸王,失敬、失敬。”

    要说起他对宸王的了解,恐怕比景国皇帝还要多一些。他率领一众将士和寒北军在边塞磨了两年,明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但最后还是铩羽而归,这都要拜这位宸王所赐。

    沈知雪并不知道,他能猜中并没有其他原因,只是误打误撞、碰巧而已。

    “我是不是宸王,你现在的处境都不会有丝毫改变。”穆山显道。

    沈知雪歪了歪头,“那你……”

    “我这次来是找你谈一笔生意。”

    穆山显说着,寻了把椅子坐下,轻轻转着腕间被衣袖藏住的手珠。沈知雪目光下意识落在他手上,才发觉那其实一串非常普通的绿檀木手串,街头小巷随处都能买到。

    戴在他的手上,总有些格格不入。

    沈知雪回过神,听见这个陌生人继续道:“当然,怎么选在于你。”

    他沉默片刻,“我没什么能和你谈的。”

    沈知雪的反应倒也在穆山显的意料之中,就算他再不受宠,那也是楚国的皇子,若是连皇子都降了,楚国恐怕才是真正走到了尽头。

    既然如此,反而好办了许多。

    “那也未必。”穆山显摇摇头,“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人活在世上,有许多比死更重要的东西,我不相信你甘心赴死。”

    “……”

    这句话显然一下戳中了沈知雪的心事。

    他确实不怕死,但就这样无名无籍地死去,他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穆山显轻轻点了点桌面,“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送你回孟府,要么,送你回楚国。”

    沈知雪原先还在思索,听到后半句,他冷不丁地笑了笑,笑意里带着一丝嘲弄:“阁下这么好心,难道是要送我的尸首魂归故土么?”

    “我说过,这世界上有许多比死更重要的东西,于你而言是如此,于我亦是。”

    沈知雪哼地一声,“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穆山显并没有回答,而是倒了杯茶,这里的茶水粗糙,与梅间雪相比只能说堪堪润喉。但他还是喝完了半盏,只留下杯底浅浅的浮沫。

    “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想浪费时间。”他掌心握着那只茶盏,淡淡道,“恐怕你还不知道,楚国太子已经死了,就在他拿到继位诏书的那一刻。就在昨日午时,三皇子也已推出午门斩首。”

    “你说什么?!”

    沈知雪方才一直处处警惕防备,直到此时此刻,脸上的面具才露出了些许裂痕。他猛然起身,扯动棉被下隐藏的锁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他震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这很有可能是对方使的奸计,顿时冷静下来。

    “我不会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

    “接送你的马车就在宫外。”穆山显定定地看着他,“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你出宫后,我的手下会一路护送你到道关,那里是景楚交界,你随便找个楚国人一问便知。”

    “……”

    “你若还不信,可以选择就此逃脱,一路逃回你们楚国的都城去,城门口悬着你三皇兄的首级,到时候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还是假。”

    “不过我建议你最好不要进城,你的四皇兄正在秘密搜寻你的踪迹,翻遍景国也誓要将你找出来。我的人只能护送你到边境,之后的路是凶是吉,就要看你自己走了。”

    沈知雪并不言语。

    “哦,对了。”穆山显抿了口茶沫,似是随意地提起,“你也不必再去寻当初帮你隐藏身份的那位金公子,新帝密令,金家六十七口全部死于刀下,老少妇孺一个不留,连他夫人怀中五个月的胎儿都未曾保住……就算他们地下有知,恐怕也无法再为你做些什么。”

    五个月——

    是了,上上个月世安还给他写信报喜,信中说他夫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算算时间,刚好是五个月。

    沈知雪脸色彻底灰白,肩膀也塌了下来。

    纵使他千百个不愿意相信,但若是没有十足十的把握,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会承诺送他出京?更何况世安一向谨慎低调,如果这只是谎言,那眼前的人如何能准确说出他全家六十七口人,金夫人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他此时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这么轻易松口,承诺送他回楚国。眼下王城一团乱,各种势力盘踞错杂,他若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沈知雪脸色比刚才进来时看到的还要更衰败一些。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你要我做什么?”

    看来这场谈判总算是步入了正轨。

    “我要你帮我解决一个麻烦。”他道。

    “麻烦?”沈知雪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嘴唇微动,“能把我从宫中安然无恙送到道关,你这样有本事的人,也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要解决也能解决,”他淡淡道,“只是琐碎一些,我不愿在这种事上浪费心思。”

    这倒也是。

    沈知雪点点头,“既然如此,这个您觉得琐碎棘手的麻烦……是事还是人?”

    “人。”

    那一瞬间,沈知雪脑海里猛然窜出一个念头,其实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博弈的筹码,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戴着面具,看着和气,但绝非等闲之辈。但人在落入低谷时,总是会产生一种赌徒心理,说不定呢,说不定一把就能翻盘。

    他抬头,一刻不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玩笑着道:“所以,我的目标是你们景国的皇帝……”

    话音未落,他忽然听见咔哒一声。

    是瓷杯破碎的声音。

    穆山显松开手,轻轻捻掉掌心粘连着的茶叶。他那双锋锐的眼睛透不出一丝情绪,只是直勾勾盯着对方时,泛着冷月银刃一样冰冷的光芒。

    沈知雪渐渐意识到了什么,收敛了笑容。

    “不该你问的不要问。”穆山显搓去拇指的水珠,淡淡道,“之后你自然会知道要做什么。”

    故弄玄虚!

    沈知雪心里冷冷讽刺一声,但隐隐感觉到此人的喜怒无常,而且心机之深沉……他如今处于劣势,恐怕还是不要试探刺激为好。

    “时候不早了。”

    说着,对方默默站起身,看着竟是要走的架势。沈知雪皱了皱眉,立刻问道,“等等!!你只说了我要帮你做什么,可没说你能给我什么。”

    穆山显脚步一顿,拾起床头那瓶金疮药丢了过来,沈知雪抬手正好接住。

    “金家六十七条人命,我暂且帮你救下了。”他戴着面具,微抬眼睑,语气风轻云淡,但听着却让人毛骨悚然,“他们是死是活,由你决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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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9)

    (单更)而谢景,显然就是这场测试里难以忽视的、也是最具诱惑的“干扰项”。

    “你——”

    沈知雪脸色顿变。

    那人没再给任何追问和反悔的机会, 径直走了出去。沈知雪一把掀开潮湿的棉被,那锁铐只拷住了他的双手,并不影响他其他的动作。他立刻下床去追,然而刚走到门槛处, 对方就没了踪影。

    玉涛园紧闭的门都未曾晃动一下。

    沈知雪停住了脚步。

    四周安安静静的, 连一只鸟雀都看不到。这几日天气都很好,只有昨夜下了一点小雪, 鹅卵石小路上覆盖了一层雪白的糯米纸, 眼下已经化了大半,但无论如何, 都不该一点脚印都不留下。

    他虽然受了伤,但反应绝对不算慢。从屋门门槛处走到玉涛园的大门, 大约有六七长的距离, 进深差不多两间屋子那么长。也就是说,除非那个神秘人刚跨出门槛就立刻用轻功从屋顶上飞走, 否则他不置于连对方的身影都看不到。

    既然如此,他或许未必就是那位宸王,也难怪他会在宫中来去自如, 恐怕用的就是这套方法。

    那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意识到这点时,沈知雪刚才还有些慌乱的心随着链条的晃动、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如果说刚才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对方的话,还抱着虚与委蛇的意思, 那么现在已全然没有了。或许就像那个人说的, 这件事他并不是没有能力解决,只是觉得麻烦, 懒得动手。

    更重要的是, 那个人非常清楚自己会答应他的条件, 在他说出最后一句之后。

    ……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

    穆山显信步走回永安宫,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激发出了梅花的香味,带着泥土的腥气,混合出完全不同的味道。

    穆山显没有打伞,雨水落在他领口处柔软的毛领上,却又渗不进去,在狐毛上结成了一片蓬松的水珠。轻轻一拍,雨水就都弹跳进空气中。

    017查看了下天气预报,“宿主,未来一周都要下雨,而且雨势还不小呢。”

    穆山显嗯了一声,抬手感受了片刻雨势。

    “需要帮您减少一些降雨量吗?”017问。

    系统可以调整天气,但不能长期地频繁调整,否则很有可能造成当地生态的紊乱,尤其是在这种生产力低下的时代,老天爷片刻的喜怒哀乐,却决定了一家人今年的收成如何。

    宿主到了这里之后,已经很少去改动下雨量的多少,或是天气的阴与晴。只偶尔将皇宫内的室外天气调暖一些,多晒一晒太阳。

    只是这次情况特殊,春寒料峭,这场雨前前后后要下一个多月,恐怕宿主心情会很不好。

    远处的天际线依旧是灰蒙蒙的,雨水遮住了视线,就连保安宫的屋檐也陷在了雨幕之中。

    穆山显静静凝视了许久。

    “不必了。”他道,“让它下吧。”

    回到寝宫时,床上已空无一人。

    谢景开了半扇窗,正靠在窗前赏雨。一支绿萼冬梅从外面斜斜地伸了进来,五片花瓣托着针一般纤细的花蕊,雨水把花粉打湿,像是打开的蚌壳里含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珍珠。

    等到雨水愈凝愈大,花瓣托不住了,便像一股脑地往外泼了出去,很快,花枝精神抖擞地弹了回来,承接下一波雨水。

    “什么时候起的?”穆山显走过去,指尖伸进他的掌心,试探温度,“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谢景披着一件格外保暖的大氅,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冬季里衣,掌心难得地暖和。

    他反手握住,挪了挪位置,让穆山显也坐到炕桌边,两人挤在一起,共赏窗边一片烟雨。

    穆山显望了眼窗外,其实这样的景色他刚才已经看过了,并不感兴趣,但看谢景安安静静赏雨的模样,又不禁多看了两眼。

    “你在想什么?”

    “想起一首诗。”谢景撑着下巴,轻声念道,“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慛忆当初。”

    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般模糊。

    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无?[1]

    这首诗本为悼念亡妻,‘料应情尽,还道有无?’今生缘已近,却不知来世能否有情来续。

    短短八个字,道尽苦痛。

    穆山显默默念了两三遍,忽然有些不快。

    “怎么突然念这么伤感的诗?”

    谢景原本还在赏雨赏梅,听见这句后转过脸来,细细地看了看穆山显的脸色。

    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觉得恰巧应景了。”

    穆山显看了他半晌,道:“哪里应景?”

    谢景点了点炕桌上的一盏油灯,原本想说,这不是正合幽窗冷雨、一灯孤的意象么,但对方看着兴致不高的模样,他又把话吞了回去。

    他攀住穆山显的胳膊,凑得更近,想从面具的缝隙下看清他的神情,可惜那张面具太过宽大,遮挡得严严实实。谢景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有些可惜。

    “我随便说着玩的。”

    说着,他摸到穆山显衣服上的雨水,拍了拍。拍到一半,穆山显按住他的手。

    “意头不好,下次别说了。”

    “好。”谢景也不欲与他纠缠这个,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一身的雨?”

    “出去办了点事。”

    谢景愣了愣,但穆山显已经另起了话题,“既然睡不着,那就叫底下的人传膳吧。好不容易有点精神,别又病倒。”

    “还不累,不想歇着也不想饿。等会儿还要批折子呢。”想起这个,他按了按太阳穴,“歇了几天,外面都吵翻天了。”

    “让他们吵吧,也吵不出什么花样来,你只当听不见就是。”

    谢景笑笑,忽然又想起什么,“今晚还留下么?”

    “嗯。”说着,穆山显拢住了他的手,“再陪你待两天,等病好了就走。”

    谢景张了张唇,但酝酿许久的话最后还是咽回了嗓子里,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靠在他肩上。

    雨滴顺着风倾斜落下,四周都是嘀嘀哒哒雨点敲打油纸窗的敲鼓声。烛火摇晃,模模糊糊的影子落在纸窗上,浅浅地透出一片轮廓。

    ·

    谢景这场病来得急,好得却慢。未免旧疾复发,太医开的都是温补固元的药方,虽然见效慢,但气色确实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穆山显在宫里前前后后待了小半个月,直到他病好后才彻底离开。

    这段时间,祝闻竹来宸王府找了他许多次,回回都扑空。宸王不待在府中才是常态,府里都已经习惯了三天两头不见王爷的踪影,下人们也不会没事找事问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穆山显大约猜到祝闻竹找他是为什么,这段时间谢景一直没上朝,宫里口风紧得很,近身伺候的都是谢景自己的人。大臣们探听不出消息,流言一直不断,说“懿帝不好了、只是怕前朝动荡不安所以才瞒着”这样的谣言都甚嚣尘上。

    这段时间,大臣们不仅时时刻刻打听着宫里的动静,也在打听宸王的动向。

    皇室血脉凋零,皇帝要是驾崩,那最有资格竞争皇位的便是宸王了,在这种时局敏感的时刻,宸王却像是人间蒸发了,难免惹人怀疑。

    祝闻竹来找他,大约也是商议这件事。

    虽然传言实在可笑,但如果传着传着有人把假的当了真,蠢蠢欲动,那就不好了。

    穆山显沉思片刻,还是写了张密函。

    此事因孟千舟而起,谢景虽然有意维护,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孟家独善其身,放任群臣把屎盆子扣在陛下头上。

    “即刻送去祝府。”他以蜡油封住信封缘口,转交给暗卫,“不得有误。”

    “是。”

    黑衣人接过信函,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暗卫前脚刚走,系统提示音就响了起来。

    是主角的活动日志更新了。

    017也看了一眼,“我还以为谢景会先见孟千舟呢,没想到却是沈知雪。”

    沈知雪入宫半个月,外伤已经疗养得差不多,谢景才终于有空召见他。

    只是不知道这二人会聊些什么。

    “见孟千舟做什么。”穆山显道,“他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只剩下沈知雪这一环。”

    017问:“那您觉得他会放沈知雪吗?”

    “不会。”

    穆山显这句话回答得丝毫不犹豫。

    楚国因为争储,皇室子孙互相残杀,百姓颇有微词,只是碍于新皇手段不敢妄言。沈知雪虽然只是一个最卑微不起眼的八皇子,但谁也说不准这一颗最普通的螺丝钉会不会起到致命的作用。

    谢景不至于要了沈知雪的命,但也不会轻易放沈知雪走。

    017怔愣住,“那您还——”

    “还什么?”穆山显截住了他的话,风轻云淡道,“我是给了沈知雪选择的余地,但他不是没选么?人这一生,总要有取舍的。”

    “……”

    怪不得。017心道,宿主去见沈知雪时,它还想宿主怎么这么好心?他们有一百种方式解决孟千舟,没必要非要通过沈知雪来达成目的。

    现在看来,是它想得太少了。

    宿主明显是和谢景一个目的,把沈知雪留在景国作为一颗制衡的棋子,而孟千舟不过是用来迷惑沈知雪的烟雾弹而已。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017也不知道是该同情孟千舟、还是对此事毫不知情的沈知雪和谢景了。

    想到这儿,它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和谢景坦白身份呢?总不好一直瞒下去吧。”

    “不着急。”

    穆山显说着,随手捡起窗台的一片枯黄树叶。

    这几日他不在府里,底下的人不敢擅自打扫他的书房,偏巧天气也不好,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窗台处不知不觉夹了几片枯黄树叶。

    那叶片薄薄一层,已经晒得很脆。轻轻一碰,就发出沙沙的脆响。

    017在旁看了一会儿,总觉得那落叶有些可怜,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碎了。

    到最后,只会留下满地的残片。

    “我看您还是趁早坦白得好。”017劝告,“您别不信我,多少小说和电视剧剧情都是这么写的,瞒得越久,揭露真相的那一刹那矛盾就会越深,吵到一拍两散的人都有。”

    “谢景什么时候和我吵过架?”穆山显不以为意,“他不会的。你少看点电视剧。”

    017顿时一噎,心想也是。

    以谢景对宿主的依赖程度,就算宿主瞒个二三十年才告诉他真相,恐怕他也不会真的和宿主吵嘴,顶多争辩两句,就没了脾气。

    可是没脾气归没脾气,终究是会伤心的。

    它看那天谢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明是很想问的,但最后却又没有问出口。或许他也在期待宿主给一个答案,起码让他知道,眼前的“喜公子”并不虚无缥缈,是和他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但这些话,017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穆山显和小说或电视剧里有着苦情理由的主角不同,他是纯粹地享受着这种捉弄的乐趣。

    017忽然想起,在宿主发觉祝闻竹的数据被修改过后,当晚,主神和它说的一番话。

    主神说,在虚拟世界待得越久,越容易模糊掉幻想和现实的边界,人们往往会把系统赋予的权利当成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从而变得自大、自负。尽管他们本身不愿意承认。

    这是快穿者陷入“迷失”的前兆。

    这么多年来,它们兢兢业业地维系着主神空间的运作,招聘将死的快穿者作为劳动力,一遍遍地调试,就是为了让主神世界无限趋于真实,主神空间的四维世界才能真正地与现实合并。

    人类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步。

    亦是主神至今无法跨越的“图灵测试”。

    主神告诉它,实验失败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快穿者能够幸免于“迷失”,这是人类的劣根性。“迷失”的快穿者代表着图灵测试的失败,他们现实生活中的本体也已经彻底陷入脑死亡,最后只能扔进垃圾桶,等待改造利用。

    可见人类和AI,说到底只是殊途同归罢了,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这一众快穿者之中,穆山显敏锐度极高、谨慎小心,是数一数二的聪明人。痛楚能够让人保持清醒,所以他从不调低痛觉,多年来保持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糟糕的饮食习惯,他不耽于安逸,才能在主神空间中生存这么多年。

    然而,在017兴奋地以为,宿主会成为AI改变命运的那一环时,主神却泼了它一盆冷水。

    它的宿主,已经“迷失”一回了。

    然而等它追问宿主是什么时候迷失的、迷失后如何拾回理智、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时,主神却三缄其口、避讳莫深。

    但是017还是从中拼凑出了主神的意图。

    不管如何,能从“迷失”中挣扎着回到现世,已经足够证明他与众不同的能力。

    017也是从这时候才明白,或许从穆山显和谢景相遇的第一个世界开始,他们就已经在主神安排的剧本下了。这步步设计、谨慎观察,都是为了绘测出最接近问题核心的数据。

    或许主神也想知道宿主到底能走多远吧。

    而谢景,显然就是这场测试里难以忽视的、也是最具诱惑的“干扰项”。

    017回过神来,犹豫了片刻,还是编写了一份报告,发送回了云端。

    作者有话说:

    [1] 《临江仙》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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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20)

    (一更)看来是我小瞧你了,三皇子。你在我的宫中,竟还有通往楚国的眼线呀。

    沈知雪外伤虽然渐渐好转, 但连日下雨,他居住的条件又格外简陋,所以又得了风寒。

    自从知道金家险些为自己所累后,他就知道, 自己这条命不再是完全属于自己了。太医诊过脉后给他开了小柴胡汤, 一日两帖,沈知雪每日都喝。

    这一日, 他正坐在桌边服药,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几道急促整齐的脚步声。

    下一刻,一个衣着华贵、面容阴美姣好的太监走了进来, 看着倒像是总管级别的,他身后跟着四个大太监, 还有两个小的守在最外围。其中一个沈知雪倒是认识, 是玉涛园的管事,长得高高瘦瘦的, 门牙缺了一颗,面相看着奸诈。

    此刻,那管事腰都弯下一大半, 手里拿着拂尘,一脸谄媚讨好地看着为首的总管。

    “保宁公公,人就在这里了。”

    那位名叫保宁的太监并不应声,细长高挑的眼皮扫了下屋内的陈设, 又瞥过桌边的沈知雪, 最后行至桌前,抬手、白皙纤瘦的指尖从桌上划过, 指腹上顿时染上一片薄薄的灰尘。

    他擦了擦手上的灰尘, 回身冷冷扫了一眼。

    身后的几人脸色顿时一变, 只讪讪地赔笑。

    沈知雪定定地坐在原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群太监之间的波涛汹涌。

    保宁公公转身回去,挨个从四人面前走过,冷冷地环视过一圈后,忽地一巴掌打了过去!

    他这一掌来得突然,只听清脆的一声,响过之后,四个人慌忙跪了下来,脸上诚惶诚恐的。但是总管太监没问话,他们不敢先答,只抖着身子伏在地上,被打过的脸还是抬着的。

    一抬头方能看见,四个人雨露均沾,每个大太监脸上都残存着鲜红的巴掌印,格外喜庆。

    沈知雪都不由得一惊,暗道果真有本事。

    原来这深宫里的太监早就深谙惩罚之道,打人时格外狠辣,看着力道轻,实际上一巴掌下去能打得人连血都吐出来。而且这印子也有讲究,得留些痕迹,好叫犯错的太监宫女丢丢脸面,下次才不敢再犯同样的错误;但又不能让伺候的主子看见,免得坏了主子心情。

    这一巴掌下去,印子顶多一炷香就能消,但渗进皮肉里的疼痛却是要蔓延到第二天的,要是不及时擦药,第二天就能肿成一块发面馒头。

    当然,能不能擦药,也得看上面的心情。

    沈知雪倒是没想到,一份钱不出竟然还能看这么一出大戏。

    看来这位保宁公公看着年纪轻轻,却也不是什么善茬。

    “陛下请来的贵客,你们竟也敢偷懒耍滑。”保宁擦了擦右手,冷冷道,“打你们,是为了给个警醒。再有下次……一律打死不论。”

    底下的那四人已然抖得像筛糠一般,心里服不服不知道,但刚才那一巴掌显然已经把他们打得说不出别的话,连连磕头。

    “奴才谨遵公公教诲!!”

    保宁冷哼一声,背对着沈知雪,道:“还跪着干什么,还不去给贵客换衣?明书房的地砖刚擦过,你们这群脏东西,别再污了陛下的眼。”

    说完,一甩拂尘,走了。

    自始至终都没看所谓的“贵客”一眼。

    沈知雪嗤笑一声,捏了捏被锁铐铐出印迹的手腕,心道这招指桑骂槐倒是高。

    看来,这景国的皇帝也不好对付啊。

    ·

    等到沈知雪换了身新衣裳,再出门时,已经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手上沉重的锁铐是孟千舟怕他逃跑,不得已下用囚犯的把他铐上,太监们没有钥匙,索性直接剪成两段,换了把轻巧的手铐,随手又派了四个武功高超的侍卫、夹道护送。

    一路上,但凡是有宫女太监、甚至是巡逻的侍卫路过,都会对他们行上一礼。

    看来,这位保宁公公就是景国皇帝的随侍大太监了,能有这样的“官威”,看上去颇受景帝信任。

    沈知雪全程不声不响地暗暗观察地形,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宫里并不热闹,往来的别说是嫔妃女眷这一类,就连太监宫女都很少。

    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清。

    到了永安宫,才稍微有了些人气。

    保宁太监领着他一路入内,走过无数道富有情致的回廊走廊,最后推开了明书房的门。

    沈知雪刚要迈过门槛,忽然又停住脚步,望向一旁立地不动的保宁。

    “陛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我劝你不要耍小花招……”保宁冷冰冰道,“进去吧。”

    沈知雪瞥了眼寂静的明书房,并不知道里面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但是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迈步走了进去。

    “哒。”

    一声清脆的棋子落盘声在耳畔响起。

    沈知雪往里走了几步,外厅与里间之间挂着两片柔雾一般的纱帘,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身影坐在小桌前,看着有些消瘦,像是在独自对弈。

    难道这位就是景国皇帝?可是听闻他身体不好,恐怕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人竟然敢单独放他进来?还是说,背后有诈?

    一瞬间,沈知雪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有其主必有其仆,他手里的太监尚且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是在宸王手下讨生活的君主?能活这么久都没被宸王取而代之,想必有几分本事,不容小觑。

    “请进吧,沈公子。”

    里头的人忽然抬了抬手,说道。

    沈知雪思绪被打断,四下看了看,确认明书房里没有别的路,才向前走去。

    穿过月牙白色的纱帘,他缓缓抬头,看到了景懿帝的真容——

    那是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眉眼清秀温柔,举手投足尽是一股书卷气。

    倘若在街上擦肩而过,沈知雪想,自己一定猜不到身旁的这个人竟然是景国的国君。

    “坐罢。”那年轻人声音也温柔,像流水咚咚淌过,仿佛能把人的心都泡软,叫对方生不出一点脾气,“你喜欢执黑子还是白子?”

    沈知雪瞥了眼棋盘,摇摇头。

    “我不会下棋。”

    “无妨,试试吧。”谢景把黑子的棋罐放到对面的座位上,道,“我小时候也不会下,但母后说下棋静心,我才坚持了下来。母后离世后,宫中生活繁琐无味,我便时常下棋打发时间。”

    沈知雪在原地杵了一会儿,确认那张空着的软垫上没有私藏暗器,才慢慢坐了下去。

    他拾起一枚黑子,随意下在了空白的位置。

    谢景也不说他下得好不好、对不对,跟着下了一枚白子。沈知雪说自己不会下棋一点都没有谦虚,不假思索地又随意下了一处。

    如此,两人竟然还有来有往了十数回。

    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了,对方是在给他喂棋。不,说喂棋也不对,只是稍有谦让。

    沈知雪实在不明白此人到底在想什么,要杀要剐总该给个痛快,就算是和前几日的神秘人一般,是来找他谈生意的,也该透出几分意思来。

    可是景国皇帝这样声势浩大地把他传了过来,又铺好了这样一局棋,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透露,难道是真的为了解闷?

    他无法理解。

    最后,这张对弈自然是沈知雪落败。

    “我说过,我不会下。”他道。

    谢景却摇摇头。

    “沈公子,我方才对你说下棋可以明心静气,可惜你没把我的话听进去。”他说,“你的心不静。”

    心不静,才会错漏百出。

    “倘若陛下和我是一样的处境,难道也能静得下心来?”沈知雪笑了笑,“不过是处境不同,说风凉话罢了。”

    “你又怎知我没有经历过你这样的困局?”谢景淡淡道。

    只这一句,就把沈知雪所有的话堵了回去。

    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各有掣肘罢了。

    “看来这盘棋我还是输了。”沈知雪叹道,“同是困局,陛下虽然深居宫中,但仍旧有一汪活眼,还有希望把棋局盘活……是我技不如人。”

    “下棋而已,何必谈那些伤心事?”

    谢景没再继续,他叫了保宁进来,把棋盘撤去后,换了一壶新茶。

    这壶新茶虽然不是梅间雪,也是新进贡来的白毫银针,春季刚采摘的头一批茶,宫里留了一份,其余都赏赐给了诸亲王。

    谢景斟了一盏,左手轻轻撩起袖口,递到沈知雪跟前。再收回时,腕间隐隐露出一点翠绿色。

    沈知雪愣了愣。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所以品茶时他刻意留心,却看到了熟悉的绿檀木颜色。

    那一瞬,他手里的茶盏没能拿稳,杯底磕在茶托上,发出一声脆响。

    谢景抬起头来,眼中含着几分询问。

    “……”沈知雪回过神来,咳了两声作为掩饰,“失仪了。”

    “无妨。”

    是他想岔了。

    那个面具人声音和景懿帝并不相像,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更何况,景懿帝大病初愈、身体虚浮,这是肉眼可见的,和那人截然不同。

    还是说……这两人有什么关系?

    沈知雪目光纠缠在他被挡住的左手手腕处,漫不经心地问:“我看陛下手上戴着一串绿檀木手珠?绿檀有安心宁神的功效,只是价格低廉,没想到陛下也会喜欢。”

    “友人相赠,不问贵贱。”谢景抿了口茶,淡淡道,“正如沈公子与金世安的友谊……”

    “不是吗?”

    沈知雪动作一顿。

    他想,这两人果然不是一拨人,否则对方不会将这件事再拿出来说一遍。但谢景与面具人显然有关联,而且关系匪浅,只是不知为何后者瞒着前者独自和他交涉?

    “你想说什么?”他道。

    谢景放下茶盏,也不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前几日我已得到线报,你父皇薨逝后,太子暴毙,三皇子的尸首也因弑父弑君之名惨遭砍首,人头至今还悬在城门口……”

    沈知雪攥紧了手掌。

    这些话他早就从面具人的口中听过一遍了,但是当时说得潦草,他没能追问细则,现在听来还是不免心痛。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字一句、咬着牙道,“景楚已经签订了休战合约,你既然肯将这些告诉我,那就说明并不是你做的。”

    他想知道真相,知道为什么。

    谢景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忽然往后一靠,托着侧脸轻轻笑了笑。

    “看来是我小瞧你了,三皇子。”他慢悠悠道,“你在我的宫中,竟还有通往楚国的眼线呀。”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算是18号的更新吧,刚写完正好发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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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21)

    (二更)走吧,别耽误了。

    这话更是让沈知雪确定了, 刚才他心中的猜想。他没有选择顺着谢景的话继续,而是把这个问题也抛给了对方。

    “难道陛下的手就没有伸进楚国么?”他反问,“彼此彼此罢了。  ”

    这句回答虽然不至于让对方满意,但起码足够有说服力。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谢景再想把他扣在这里, 也得多思量思量几分。

    谢景没有回答,单看面色也看不出喜怒。

    过了片刻, 他才道:“楚睿帝这场病来势汹汹, 你心中难道不觉得蹊跷?”

    沈知雪脸色凝重几分。

    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其中另有内情,父皇身体一向康健, 而且又在当打之年,何以会突发疾病、卧床不起?说句不好听的, 谢景这么羸弱的身体都能挺到现在, 没道理父皇连这么个人都不如。

    至于说三皇子毒杀先皇,那更是无稽之谈。倒不是他信任那位三皇兄, 而是有一点,三皇子手中并无兵马,想要逼宫不仅要背负弑君的罪名, 还要与太子对立,何其之难?

    这种情况下,他唯一的倚仗就是父皇——设计构陷太子、好让陛下早日修改传位诏书,怎么会反过来做出这种蠢事?

    用脑子想想都知道他是被人设计了。

    “难道是太子?”他喃喃道, “父皇一直把持着朝政不愿放手, 太子虽有兵权、却不得父皇信任,四面又狼环虎饲……为免父皇厌弃, 所以才使出了借刀杀人这一计?”

    这里面的内情, 恐怕景国国君比他还要清楚些, 更何况,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或许吧,你说的也不如道理,只是有一点我想提醒你。”谢景抿了口茶,慢悠悠道,“你可知太子缘何会毙命?”

    沈知雪摇摇头。

    这件事他先前就想问面具人,只是对方似乎并不打算透露太多信息。他只能揣测于是兄弟阋墙、以至悲剧。

    “楚睿帝薨逝前,曾经将一封遗诏封于正殿牌匾之后,倘若有不测风云,便由内侍传大臣入宫,当众拆封宣读,以保江山后继有人。”

    这件事,沈知雪也是知道的。

    不过他并不知道遗诏究竟置于何处,先皇疑心重,爱独握大权,儿子做得不好他要皱眉,儿子做得太好,他又会忧心自己的地位。

    这封遗诏中到底将皇位给了谁,或者说是否真的有遗诏存在,谁都不能确定。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你父皇驾崩之时,当日他的总管太监指明遗诏所封之处,并告知众人,先皇有遗命,此诏需太子亲启。”谢景缓缓道,“太子展开圆筒,正准备宣读遗诏时,却发现其中空无一字,只有扑面而来的细小灰尘……”

    此后,总管太监当场咬舌自尽。

    沈知雪瞬间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说那封遗诏是假的?”他骤然提高声音,难掩失态之色,“冯太监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伺候了数十余年了,他从不战队皇子之争,不管谁上位他都能得以颐养天年,何须以此术毒杀皇室宗亲——”

    谢景眼尾扫了他一眼,不言语。

    沈知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绷的肩膀线条也瞬间塌了下来。

    ……空白遗诏,是出自父皇之手。

    冯太监已经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唯一的解释是,这是先皇交给他办的最后一件事,所以冯太监才拼死达成。

    他虽然不知父皇究竟说了什么,但大概可以猜得出来。恐怕父皇早就考虑到如今的局面,故而特意设立了陷阱,倘若哪一日他遭遇不测,那么凶手显然就是得益者。

    三皇子下毒之事,虽然不能确定是不是太子故意陷害,但太子如此急切地要将他斩首示众,想必还是惹起了冯公公的猜疑。更何况,先皇驾崩后,皇位理当由太子继承。

    所以在取下遗诏之前,他才特意点名要太子宣读。如今今日是太子涉嫌毒杀国君、获罪入狱,而三皇子在殿前正冠华服等待宣读诏书,恐怕毒发身亡的就是三皇子了。

    他一向知道父皇果决狠辣,从不留情,却没想到对亲生的儿子亦是如此。

    沈知雪一言不发,脸色逐渐灰白。

    然而这件事还没有完,谢景道:“三皇子毒事先按下不论,沈公子,你不妨先想一想,当日三皇子毒杀楚睿帝时,在场的可不是只有太子一人。”

    沈知雪愣了愣,“你是说……四皇兄?”

    “楚国太子和三皇子先后落势,你可曾想过,一向不怎么出挑的四皇子为何能在这次夺嫡之战中坐收渔翁之利?你在楚睿帝所有子女中一不受重视,二并无母家傍身,三不曾展露半分才华,为何他四处寻找你的下落?他是你的兄长,你应该清楚他的脾性,虽然不曾兄友弟恭,但也不至于残害手足至此。”

    沈知雪沉默。

    谢景轻笑一声,“难道你还看不明白眼前的局势么?先太子生母尚在人间,倘若是他即位,必然会尊他生母为太后,后宫里坐着两位太后,你叫现在的楚国太后如何自处?她并无子嗣,却也不会扶持别人的儿子登上皇位。”

    楚国这次的动乱,说到底只是各方势力的冲撞罢了。每个人都有私心、都有欲望,所以才造就了眼下的局面。

    太子为三皇子设下的这个圈套,楚太后未必不知,只是正好合她心意,所以顺水推舟借刀杀人罢了。另一方面,所有人都道四皇子心机深沉,残暴不仁,为此众臣请命、请得太后垂帘听政,把持前朝,为了这把龙椅,他背负骂名还要处处受人制肘,难道就真的甘心吗?

    说到底,楚国眼下这个局面,焉知不是步了景国宸王摄政的后尘?

    沈知雪不禁露出一丝苦笑,“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对方绕这么一个大圈子,想必不会只是为了讥讽他吧?

    谢景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来。

    ·

    “倘若你还存有几分男儿血性,不愿看百姓受罹难之苦,我自可助你‘拨乱反正’。”

    此时此刻,宸王府的书房中,这一幕在系统回放里放映得清清楚楚。

    谢景把沈知雪晾在玉涛园这么久,自然不会什么都不做。这两年来,沈知雪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是什么样的品性,他都一清二楚。

    把他带入宫中,一方面是为了让孟家避祸,另一方面,谢景也有自己的打算。

    纵观景楚两国,其实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那就是青黄不接——

    常年的交战掏空了家底,谢景当家执政,家里有几斤米几两油,他再清楚不过。长期耗下去,只是两败俱伤罢了。更何况景国的敌人可不止楚国一个,鞑子屡犯边境,几次蠢蠢欲动,都因为宸王坐镇而不敢真的举兵进犯。

    但说句难听的,宸王要是不在了呢?或者不必等到数十年之后,只消二十年,等景国为战争所累,民不聊生的时候,还能抵御得住吗?

    鞑子好战,这不仅是景国一方要面对的难题,也是楚国的。依谢景的想法,两国应当休战十年,互通贸易,竖立边界线,共同抵御胡虏。

    但想法好是好,可要实现何其难?

    年前楚国接连战败,士气被挫,太后休战求和已经是无奈之举。新帝即位,若是贸然改变策略、与景国联邦,恐怕有失民心。然而景国境内又何尝不是困难重重?雪中龙脊城一带城池被割让近百年,国仇家恨又岂是能一笔勾销的?

    此前,谢景一直苦于找不到解决的方法,但沈知雪被俘,忽然让他看到了些许希望。

    好巧不巧,谢景与宿主的想法不谋而合。

    017啧啧了两声,看向一旁悠然嗑着瓜子的宿主,心情十分复杂。

    宿主当日给了沈知雪两个选择,让他留在景国,一是要借他之手彻底解决掉孟千舟;二是保留住楚国的火种,留个制衡的棋子。

    倘若这枚棋子能为他们所用,那自然更好。

    但关键是,您能不能有点危机意识……

    谢景拨乱反正里的那个“乱”也包括您啊!

    穆山显却没有一点自觉,慢悠悠地点评道:“这一步虽险,但倘若迈出去,便是一片广阔天地。只是不知道沈知雪有没有那个胆量敢接,我看他还是欠缺了点。”

    017:“……”

    之前它还不觉得,可是连着几个世界下来,它总觉得谢景和宿主越来越像了,尤其是这股精明劲。还是说,他本来就是如此?只不过被系统设定掩盖了锋芒?

    只是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明书房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不管沈知雪选择哪条路,现在留给他的就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但对于谢景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这一场博弈看似是白子占了上风,实际两方都在赌。一步塌错,便是满盘皆输。

    穆山显关掉回放,拂去凌乱的瓜子壳,起身。

    “陛下忙着处理前朝政事,我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他杳然道,“走吧,别耽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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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22)

    (一更)陛下原来这么浪漫?

    穆山显所说的要做的事, 其实就是春猎。

    自打开春后,要忙碌的事情就变得多了起来,再过半个月就是农历二月,到了皇家狩猎的日子。春猎不仅是为了强身健体, 娱乐消遣, 也是为了祭祀天地、彰显大国的军威。

    谢景虽然不能与其他人一起丈马射猎,但也不能躲闲。春猎过后, 照例还要举行郊祀, 上告天地,以祈农事, 让老天保佑这一年风调雨顺。

    往年的春猎都是交由孟千舟、礼部协同办理,可惜这位孟大人前阵子刚被陛下停职、眼下还在家中闭门思过, 别说打理春猎了, 今年能不能参加都是个问题。

    于是这摊子事,就落到了宸王肩上。

    要知道, 能否参与春猎也是陛下对臣子、嫔妃表达爱重的一种方式。

    两百年前,当时一位姓陈的翰林学士极受陛下喜爱,春猎时更是一路形影不离, 同吃同睡,真正做到了“天子近臣”,官途更是平步青云。可惜这位学士英年早逝,皇帝在得知他病重离世的消息时, 还痛哭了一场, 死后又逾制为他加官,妻儿更是一赏再赏, 殊荣不可度量。

    虽然如今皇帝的份量不能再和以往的同日而语, 但无论如何, 谢景都是景国的国君。孟千舟以往何等荣耀,这次失宠,不知多少人在看他的笑话。

    祝闻竹说起这件事时,颇有些得意。

    “我前几日从孟府外墙绕过一圈,你猜怎么着?静悄悄的,连鸟雀声都听不到。”他啧啧道,“想当年,孟千舟去地方任职,三年期满调回京中时,陛下坐马车相迎,依依不舍,亲自送他到孟府,十里鞭炮连绵不绝……不知道孟老爷子当时可曾预见今日荒凉的景象?”

    穆山显坐在桌前打算盘,正计算着这次春猎的开支,闻言头都不抬,“兴衰荣辱是常事,别人高楼既已起,哪有他高楼不塌的道理?”

    “?”祝闻竹愣了愣,“别人高楼起?谁?我怎么不知道?”

    清脆的算盘声微微一顿。

    “……”穆山显拿起一旁的账本,快速过掉账后,深深吐了口气,“你有什么事?”

    宸王的“你有什么事”,就是变相地在问“你很闲么”?要是他回答没什么事,那下一刻就要被打发走;如果他回答有事,那么就会被宸王以“那你还愣着做什么”打发回去。

    总之,结果都一样。

    祝闻竹这几天也学精了,选了个中间值的答案,“自然有事,这不是我来户部领条子么?陈大人不在,我暂且在这儿等等。”

    穆山显沉默片刻,换了新的说辞,“那你就去旁边等,站在这儿挡我的光。”

    祝闻竹:“……”

    他瞥了瞥嘴,拿起桌上礼部送过来的单子随手翻了翻,眉头顿时皱了皱。

    “就一次春猎,竟然要十数万两的预算??”他不可思议地弹了弹礼单,“总共就待二十余天,以往也就三四万的银子,这种单子他们也有脸交上来?不怕王爷砍了他们的头??”

    “他们自有他们的理由。”

    “不是?!有理由也不能这么造啊。”祝闻竹把礼单拍得哗哗响,“什么种植乔木、翻修山路……北定山的山路最好走!这种理由户部也肯批?我看他们是不想要脑袋了!!前年东洲钱粮不足,问朝廷讨三千旦精米跟要了他们的命一样,好说歹说把米求来了,结果开袋一看,竟然都是陈米碎糠!欺人太甚!!”

    “怎么?皇帝春猎倒是肯大出血了??”

    四处都是户部官员,他一巴掌拍在梨花木桌上,众人皆是瑟瑟发抖,无人敢应声。

    “你有气朝该撒的人撒,不要在这儿胡闹。”穆山显道,“当时天下大旱,四处缺粮,陛下虽有心,但户部不肯放粮仓、朝臣也都反对,他也是无法……总要顾及着京中。”

    祝闻竹心中气愤,但隐隐听出他话中的维护之意,只好把话憋了回去。

    这几日穆山显忙着核算春猎的事宜,人不在户部,就是在礼部,忙得脚不沾地。

    “这份单子掺了多少水分,我岂会看不出来?”穆山显揉了揉太阳穴,淡淡道,“你不知道,前几日下雨,响雷不断、正好劈中了北定山,引发了一场山火,今年的春猎是不能再去北定山了,只能另择他地,中间便多出了一份维护打理的费用。”

    祝闻竹拧眉,半晌后才道:“即便如此,也废不了这么多银子。”

    “我已叫他们去重新拟单子,倘若交上来的还是这副德行,那就要一笔一笔算清楚了。”穆山显把他手中快要攥皱的数目单重新拿了回来,深深呼了口气,“你没事做到别的地方去,别在这儿给我添乱,实在闲得慌,就监军去。”

    祝闻竹:“……”

    他忿忿不平地朝门口走去,刚要迈出去时,穆山显忽然道:“等等。”

    祝闻竹回过头。

    “你拿我的令牌去,从指挥司挑一支得力的禁卫军。”穆山显说着,解下腰中悬挂的一块铁制令牌,重复叮嘱,“挑些身手好的。”

    春猎这么大的活动,必然要组织一班人手,以确保皇帝与官员们的安全。虽然此次出行已经安排了禁军,但总要护卫随行看护的。

    祝闻竹点点头,“明白。”

    ·

    孟千舟的折子写了十几封,一天不落,等到二十几天后,才终于收到了召见的口谕。

    天际刚朦朦胧胧地发灰,载着孟千舟的马车就不疾不徐地驶向了承天门东侧门。等到走到明书房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孟千舟这次是秘密入宫,若是传出去,那这半个月对他的训诫和警告就失去了作用。

    大半个月不见,永安宫和从前几乎没有区别,墙角结成冰的雪已经慢慢融化,院落里的假山流水时不时地传出咚咚的流水声。

    那只白羽鹦鹉还挂在廊下,悠然自得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孟千舟从走廊走过时,抬头看了它一眼,有些怀念。

    几年前,他从地方任职回来后,带来了一只稀有的白羽虎皮鹦鹉,性格很亲人,学说话也很快,谢景很喜欢。以前他每次过来,这只鹦鹉总要扑扇着翅膀隔着笼子喊:孟大人,怎么才过来。

    孟千舟听到它说话,便会奖励它吃两颗瓜子,鹦鹉得了鼓舞,每次都会这样同他打招呼。

    或许是因为眼下光线昏暗,那只鹦鹉并未看到他,也没有和他打招呼。

    孟千舟摸了摸口袋,想起自己出门前换了身衣服,口袋里没有放瓜子,只能遗憾离开。

    保宁提着一盏琉璃灯引他到明书房门口,转过身来。烛火照耀下,那张玉面粉敷的脸明明应该增添些暖意,然而此刻却显得冰冷、无情。

    “孟大人,请进。”他道。

    话虽然和从前一模一样,可是心境却再也不相同了。孟千舟想起从前保宁和蜀桐每次领自己进来,都是笑脸盈盈的,时不时地进来添水温茶,送上他和谢景爱吃的点心,心里顿时一酸。

    “多谢公公。”

    话罢,他推门进去。

    天气逐渐转暖,明书房撤去了几处炭盆,屋里开了窗,却不似以前那般满是寒意。

    “臣,孟千舟,参见陛下。”

    他低着头,撩起衣袍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

    以前他见谢景是从来不跪的,但他们如今情谊生分了,便不得不在意这些君臣之礼。

    半晌后,谢景的声音从跟前传来。

    “起来吧。”

    “是。”

    听到他的答复后,孟千舟才起身。

    一旁的桌面上还放着几碟点心,算算时间,看来是刚用过晚膳。桌上摆着两副茶具,孟千舟余光扫过,也不知是不是为自己留的。

    谢景坐在小桌边,正在饮茶。

    他只望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陛下瘦了。

    起初听说陛下病倒的消息时,孟千舟以为这是谢景借机躲避朝臣的议论,那时拼命写折子想进宫,是担心知雪的安全,满心挂念着他的伤;后来宫中戒严、陛下罢朝十余日,什么消息都穿不出来,他才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只是……到底是晚了。

    在回京前,孟千舟一直觉得,自己有能力顾好这一个,也有能力顾好那一个。沈知雪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错付钟情的心上人,谢景是他的同袍之友,更是他要永世效忠的君主,不管是哪一个,他都割舍不了、也无法割舍。

    然而这次回家闭门思过,父亲一句话骂醒了他。

    父亲说,他这前半生过得太顺风顺水,才会认为一切都应该为自己所有。可许多事情却如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他迟早要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代价。

    孟千舟那时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他太贪心,想要找到那夜雪山想救的恩人,所以才会遇见谢景;他对那人一见钟情,贪心到想要与他长相厮守,才会死缠烂打在太子身边,与他结为好友。现在他知道了谁才是他一见倾心的人,又贪心地两个都想要,最后都失去。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陛下……消瘦了许多。”他道。

    “春困秋乏罢了,进食不多,自然消瘦。”

    谢景没有和往常一样赐座,两人一高一低、隔着十数步遥遥相望,烛火明灭,将两道身影投在墙砖上,颜色斑驳、灰暗。

    “此前,朕革了你的职,命你闭门思过,”谢景平静道,“你一封封的请安折发到宫中,一日不断,看来是已经有感悟了?”

    “是。”孟千舟说着复又跪下,朝着谢景的方向嗑了个头,字句铿锵有力,“臣恳请陛下准许沈知雪出宫!”

    话音落下,书房里一片寂静。

    许久,才听得谢景一道幽幽的叹息。

    他望着地下跪得毕恭毕敬的孟千舟,神情复杂,“朕本以为这些天,你会有所感悟。”

    “臣知道,臣此举让陛下失望了。”孟千舟咬咬牙,“但请陛下听我一言!!”

    “陛下爱护臣之心,臣万死也难报答清陛下的恩情,但正因如此,臣才不能放任沈知雪留在宫中!”他一字一句道,“此人身份敏感,往小了是俘虏,但往大了说就是质子,破坏两国邦交,谁也说不清留这样一个人在宫中是福还是祸……”

    留在宫中,倘若楚国知晓后借机发难,到时候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但如果交由孟府看管,一来沈知雪不在牢狱之中,楚国就算想要人也没有真凭实据;二来,就算引发了祸患,也可以推到他一人身上,保陛下安宁。

    这是孟千舟在家里苦思许久的结果,这样一来,既可以保全陛下,也可以保住沈知雪一命。

    谢景轻轻捻着腕上的珠串,目光渐冷。

    “若如你所言,这沈知雪还是个烫手山芋,是景国不能留的祸患了?”他定定地看着孟千舟,道,“既如此,放回楚国便是——”

    什么?!

    四皇子正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若放回楚国,那才是真真正正地要了他的命!!

    孟千舟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大喊出了声,“万万不可!!!”

    当他回过神时,忽然发觉堂下一片死寂。

    孟千舟额上滚下两滴汗,背上一片潮湿。

    他顿时明白了。

    谢景刚才那一句,分明只是试探。试探他到底是真的为君为国,还是为了自己的一片私心。

    “……”孟千舟跪坐在地上,轻嘲地笑了一声,“看来我再修炼一百年,也瞒不过陛下。”

    谢景一字一句道:“朕真的对你很失望。”

    他从来没想过,孟千舟会昏聩至此。

    “我已经别无选择。”孟千舟笑着,语中带着些许哽咽,“陛下,您知道吗?那年上元节佳夜,我在宴席中初见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您,本以为是我一生之幸,可我怎么都没想到,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1]……终究是认错了人。”

    谢景喉结滚动,半晌后,才低声道:“朕知道。”

    “不,您不知道。”孟千舟摇头,眼中含泪,“那年我在郊外爬山,不小心踩空滚落,是一个面容姣好、眉眼间如梅似雪的少年救了我,我至今都记得,他那样纤瘦,背着我一步步往山下走时,步伐却那样的稳。我磕破了脑袋,格外畏冷,他便把大氅盖在他身上,全然不顾他自己……我就是那时对他一见倾心。上元节你我初见时,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你是他,我以为你是他……”

    他颤抖着,面色痛苦,“可你不是!!”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沈知雪才是你要找的人?”谢景哑声问。

    孟千舟咬牙道:“是!”

    谢景张了张唇,想说的话最终咽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景放下了茶盏。

    “朕知道了。”他起身走到窗边,负着手背对着孟千舟,道,“明日我会下一道旨意,让沈知雪跟你回孟府。”

    孟千舟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不防听到这些话,突然顿住了。

    大约他也没想到,陛下会答应他。

    “他虽是战俘,但身份不凡,你不可欺辱于他。反之,还要以国礼待之。你能做到吗?”

    孟千舟茫然地跪坐在地上,都说幸福来之不易,这一刻,他竟然不敢伸手去接。

    他总觉得,接过来之后,或许会有他更难以接受的事情发生。但是……还有什么比现在更糟呢?

    他踉跄地站了起来。

    “臣遵旨。”

    谢景嗯了一声,在孟千舟跌跌撞撞即将离开明书房之前,他轻声说:“此后,你我便当普通君臣罢。”

    孟千舟脚步一顿。

    他听懂了谢景的意思。

    许久后,他哑着声音应了句是。

    等到孟千舟离开后,穆山显才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戴着面具、左手指尖还沾着磨墨时不小心落下的印迹。

    孟千舟来之前,他们二人用过晚膳。谢景要待客,他不便冒头,便坐在屏风后面的书桌上帮谢景分类、批阅奏折。

    也还好没走。

    谢景察觉到他的身影,转过身来,牵着他的手默默擦掉上面的墨印。

    穆山显细细地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抬手,用那只还没擦干净的手捏了捏谢景的脸。

    “如梅似雪、背他下山,把大氅给他披着,还有上元夜一见倾心……”穆山显语速很慢,说到最后,挑了挑眉,“陛下原来这么浪漫?”

    作者有话说:

    [1] 《横吹曲辞·梅花落》卢照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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