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23)

    (二更)你看到的是孟千舟,但你的心不这么认为。

    话音落下, 谢景怔愣了片刻。

    他扯了扯唇角,只是那唇角浅淡的,尽管已经尽力,但挤出来的笑意还是有些勉强。

    “你误解了, 救他的另有他人。”他摇摇头, “孟千舟执意如此,我也无法——”

    穆山显打断他, “在我面前还要隐瞒么?”

    只这一句, 就把谢景所有的话咽了回去。

    他抿了抿唇,“……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难猜。”穆山显把他垂在耳边的发丝别了过去, “方才他提起雪山救命之恩时,我看你几次欲言又止, 就猜到了。”

    倘若那时的孟千舟平心静气、好好地和谢景聊一聊, 或许就能发现其中的异常。可惜他太过自我,谢景有口难言, 最后只能就这样错过。

    其实这段主线剧情,只要穆山显动动手就能避过,谢景永远不会知道孟千舟背叛的原因, 但他没有。他赌的就是对方的自私和自大。

    自大到孟千舟竟然会认为,即便是到了眼下的局面,谢景也不会真的和他离心。

    显然这一次,老天站在他这一边。

    “后悔吗?”穆山显问他, “想必孟大人现在还没走出承天门, 陛下想反悔还来得及。”

    谢景摇摇头,“他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我又何必再去动摇他的决心?”

    起初他确实想过将真相全盘托出, 或许这样还能让对方清醒一些。但犹豫之间, 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最佳的时机。

    后来不说,是因为觉得没必要了。

    今天就算不是沈知雪,换成其他人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他和孟千舟之间就算没有雪山之恩,也有这多年来的君臣之情,孟千舟明明知道,但还是选择了让他立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再开口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对方觉得这是摇尾乞怜的挽留罢了。

    更何况当初救人时他并未想过挟恩图报,这么多年,孟千舟几番试探他都不曾给回应,也是因为不想让两人之间的情谊变质。

    “或许,我和他之间本来就不该有这么多交集。只是多年前的一次偶然,造就了这么多年的错误……”谢景自嘲道,“往好处想,这何尝不是一种修正呢?与他而言是如此,于我亦是。”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1],”穆山显道,“世间烦恼无非都与这几个字有关,到最后不过就是后半句,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罢了。”

    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谢景把这既个字反反复复噙了好几遍,心道喜公子这话倒像是深谙独生独去之道似的,但若真的看淡,又何必来求今生的因果呢?

    只是对方不愿意说,他也没有再问。

    当晚,谢景做个了久违的梦,梦见了他第一次遇见孟千舟的情景。

    那年是一个丰雪年,他偶然听闻寒山寺的梅花开得格外好,上完香之后再去山下的街市走一遭,格外热闹。谢景从小长于深宫之中,还从来没见过凡间的闹市,正好那几天他念书念得有些乏累,便瞒着父皇和母后、带着蜀桐和另外一个小太监,悄悄摸摸地出了宫。

    寒山寺在半山腰处,因为山路积雪,马车打滑,他便让蜀桐留在山下看着马车,和小太监徒步上了山。

    上完香、吃过素面后已是晌午,因着大雪连绵不断,山路不好走,他们便在寺中静等雪停。

    等到再次下山时,他就在路边发现了不小心滑落山崖、碰到脑袋后昏迷过去的孟千舟。

    彼时的孟千舟年纪虽然小,但已经长得很高了,倒在雪地里跟个小土包似的,把谢景吓了好一跳。他赶紧让小太监去探了鼻息,发现人还活着,便立刻让他回寺庙里找和尚过来救人。

    要说起来,孟千舟也算是福大命大,当时,谢景并没有要亲自救他的打算。

    可是那小太监不知是迷路了还是出了意外,一直没有回来。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日渐西沉,如果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他就回不去了。

    谢景心里又急又气,还有些担心延误了救援的时机,犹豫之下,还是走了过去把那个受伤昏迷的少年翻了过来。

    那人脸上还沾着些许凝固的血迹,就在他看清那个人的五官的瞬间,他怔住了。

    ……

    “!!”

    谢景忽然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一摸,背后已是一片湿冷的汗。

    烛火烧至后半夜,光线昏暗了许多,鹅黄床幔随风轻晃。他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心脏的跳动逐渐恢复了正常的速度,才缓缓转过头去,光影交错下,喜公子在他旁边静静地睡着。

    前一阵谢景病着,穆山显为了方便照顾他,时常留宿在永安宫。谢景一开始还有些拘束,但也不知怎么的,渐渐地就习惯了。

    偶尔喜公子不在,他还会睡得不太安稳。

    如今喜公子在他身边,可他还是做了噩梦,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次。

    谢景缓了口气,帮他掖好被角。

    睡梦中,喜公子仍旧是戴着那张熟悉的面具。初见时,谢景总觉得他的五官和面具一起陷在一团迷雾中,看不清楚。

    但或许是近期相处得久了,那道面具上的纹路也慢慢清晰了许多。

    喜公子真正的脸,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不知不觉地抬起了手。

    此时此刻的017分屏打着游戏,耳朵正快速地享受着十倍速播放的有声剧,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异样。就算注意到,也来不及了。

    须臾后,谢景的指尖触到了他冰冷的面具。

    喜公子闭着眼,呼吸平稳。他的睫毛很长,垂直地落在下眼睑上,尖端超出一截,遮挡住底下一片薄薄的、并不明显的眼苔。

    他想起刚才的那个梦,忽然发觉,梦中孟千舟的眉眼与喜公子的有几分相似。

    不过也只是几分罢了。

    几年过去,孟千舟五官长开了不少,和喜公子就再也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了。

    那面具并不是完全遮挡着五官,为了便利,从人中处弯了一道豁口,露出两片薄薄的唇。

    喜公子的唇角是尖的,也没有唇珠,形状有些冷淡刻薄。但下巴却不那么尖锐,也不圆钝,角度刚刚好,连接到下颌线的线条清晰明显,就好像用碳条在上面抹了一层恰到好处的阴影。

    谢景的指尖轻轻地在面具上划过,他的动作很慢,好像这样就能隔着那层冰冷的物体感受到喜公子真正的面容。

    他的眼睛和嘴唇长得这样锋锐冰冷,鼻梁一定要很高,才能搭上这样具有攻击性的长相。但如果不是也没关系,反正自己的鼻梁也不高。

    谢景淡淡想着,鬼使神差下,力道非常之轻,握着面具往外一拽。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喜公子平日里戴着面具,无论做什么大的动作,那面具都不曾松动过。谢景原以为这样小的力道是绝对不会脱落的,然而只听见非常轻微的一道咔哒声,他的手微微一颤,面具跟着歪了歪,正好挡住了喜公子的眉眼。

    谢景举在空中的手彻底顿住。

    怎么这样就掉了?他并没有用力啊。

    怎么办,喜公子会发觉吗?

    摘下面具,会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好的效果?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道念头,不安回去不是,可是安回去,他又有些不甘心。

    就差一点点,他就能看清喜公子的脸了。

    快摘呀,摘吧。

    难道你不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难道你希望睡梦中遇见,都只能看到那张冰冷的面具吗?

    还是说,你是期望又害怕着,想要从这张面具下看到什么呢?

    谢景指尖颤了颤。

    “怎么不摘?”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啊!!”

    谢景正全神贯注着,陡然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手,那面具又重新落到了喜公子脸上。他眼睁睁看着,面具就像是雪落在结冰的湖面上,不一会儿就融为了一体。

    穆山显在脸上碰了碰,坐了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怎么不说话了?”

    “……”

    穆山显抬手,那动作毫不犹豫,像是要揭下面具。谢景心里一慌,哎地一声把人挡住。

    “别!”

    穆山显的手顿了顿,“不是想看么?”

    “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谢景只能硬着头皮说,“现在,又没那么想看了。”

    被正主抓了个正行已经够尴尬了,这会儿若真让他揭下来,就不是两个人互相坦诚顺其自然了,而是带着些许勉强强迫的意味。

    穆山显盘腿坐在床上,看了他好一会儿。

    面具遮住了他的神情,看的不太分明。但谢景预想那张脸上现在应该是有点无奈的。

    要看的人是他,现在不要看的也是他。明明要摘下面具露出真容的是穆山显,但是没做好准备的人却是谢景。

    穆山显思考许久,沉吟道:“我不丑。”

    “……”

    “只是你如果看见我的脸,可能会吓一跳。”

    穆山显这话还是往轻了说,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躺的人是宸王,估计已经不是吓一跳的问题了。

    然而谢景误解了他的意思,还以为喜公子脸上有伤,顿时更尴尬了。

    “不,不碍事的。”

    他顿了顿,未免继续车轱辘下去,索性转移了话题,“刚刚,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忽然看见了一个人的脸。”

    穆山显本不欲惯着他爱转移话题的坏毛病,但听到后半句时,还是停住了,没有打断他。

    “……什么人?”

    “不知道。”谢景摇摇头,“如果要说那段回忆,其实是我和千舟初遇时的场景,可是,那时我并不认识他,可是看到他时,却有一种很奇妙的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我曾经见过一样。”

    穆山显默默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道:“你看到的是孟千舟,但你的心不这么认为。”

    “是。”谢景松了口气,没想到对方竟然理解了他在说什么,“当时,我担心他在雪地里冻死,把他翻过来的时候,看见他满脸是血,气若游丝,血把他的五官糊得很难看清楚。”

    穆山显听到这儿,微微皱起了眉,“既然血把脸都糊住了,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很熟悉?”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谢景摇摇头,“那一刹那,我恍惚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我以前一定见过,所以想起时才会这么揪心。”

    那时谢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能让这个人就这样死去。

    太阳若是彻底落下去,他们就更难离开了,更何况,也不知道寺庙的人什么时候来。

    谢景咬咬牙,只能把那人背了起来。

    孟千舟体格比他壮实很多,谢景背得很吃力,还好雪停了。这一段山路走走停停的,几次他都想把人扔下算了,去山下找人来搭救就是,但真要松手时,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愧疚。

    中间孟千舟好像醒了一次,模模糊糊地问他的名字,谢景不敢说,怕自己私自出宫的事传到父皇那里,招至责骂,所以一直缄口不言。

    至于他说的眉眼之间淡色的胎记,谢景倒是没有注意,不过那天雪下得很大,或许有一片落在他眉毛下也未可知。

    “下山后,我托人把他送去医馆后,就离开了。此后再见面时,就是上元夜。不过那时我完全没有认出他,只知道是孟家的小公子。”

    “之后,孟千舟便主动来与你交友?”

    谢景点点头。

    穆山显沉吟片刻,“当日你见过他,理应来说是记得他那张脸的,缘何上元夜却没认出?”

    说起这个,谢景也颇为疑惑。

    “当时他与我攀谈,兴奋地说起寒山寺那一日的事,可是我看着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说着,他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襟,仰头问,“你见多识广,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穆山显心道我怎么会知道,但谢景既然问了,他便把人环住,答:“兴许你的那位旧人是我,他眉眼有几分像我,才叫你忽然想起。”

    这答案一听就很不正经,谢景顿时赧了脸,吭哧吭哧道:“我并没有见过你的脸,更何况那时候我还小,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穆山显信口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们前世就相识……我早说要摘面具给你看,你却又不看,是不是故意招我?”

    “哎呀,我不看!你走开。”

    “那我今天非得让你看。”

    “哎!不行不行、哈哈别挠我痒痒——”

    “听不见。别动,还躲不躲了?”

    烛火悠悠,鹅帐轻动,掩住了一室笑语。

    作者有话说:

    [1] 出自《无量寿经》。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意思是人活在世间的爱恨□□中,从生到死都是独来独去的,遇见的所有悲欢苦乐都是自己经历和承受,没有人可以代替。

    第92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24)

    (单更)人世间总有许多不得已,你对于血脉亲人尚且不能说出口,更何况是我呢?

    刚过寅时, 蜀桐就揉着眼睛爬了起来,握着一盏烛台,轻轻地推开了寝殿的门。

    “陛下,该上朝了。”

    她将几盏快要燃尽的蜡烛换了下来, 把要穿的朝服取出来挂上, 忙里忙外转了一圈后,谢景还没起。以往陛下倒是没有这么贪睡的, 都是喊一声就醒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日太累的缘故。

    “陛下?陛下……”

    她又喊了几声,见床幔里还没动静, 就伸出手去,想把帘子挂上。然而刚触到帘帐, 一只手忽然从里面伸了出来, 攥住了她的手腕。

    遒劲有力,手背上还拱着几条青筋。

    那是一只陌生的、男人的手。

    “!!”

    蜀桐吓得魂飞魄散, 脑子里闪过无数不好的念头,刚要喊出来的时候,却听到耳边响起一道略微沙哑的声音, “小声点,陛下还睡着。”

    “……”

    蜀桐惊魂未定,下意识地从帘幕错开的缝隙中瞥了一眼——

    陛下侧卧熟睡着,面色红润, 看着睡得很好。只是头发有些散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好在衣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那陌生男人就不同了,他半坐着, 衣襟未开, 从这个角度望去看不清他的脸, 但看着就不是什么正经模样。

    蜀桐只看了一眼,脸就红了起来。

    这段时间,她和保宁心中也不是没有疑惑。

    毕竟每到晚上,两人都像是睡了一觉似的,第二天起来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这也太奇怪了。平日里偷偷懒也就算了,偏偏陛下病着的那几日也是这样,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除此之外,他们平日里在门外当值,偶尔还能听到里面传来些许说话声,可是她和保宁都记得,今日陛下并没有待客,明书房里应该是无人的。

    时间长了,他们心里也有了猜测,但陛下不曾对他们提起,蜀桐也就当看不见、听不见。

    可是,之前他们分明说的是喜娘娘,怎么真见着了,却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蜀桐腹诽了一句,又小心翼翼地问:“可、可现在已、已经是寅时了,按、按照人间的规矩,陛下是要去上朝的。”

    穆山显微微一哂,说:“陛下今日不上朝,你下去吧,早膳也晚些再传。”

    不上朝?怎么今日不去了?

    蜀桐愣了愣,下意识问:“陛下可是身体有什么——”

    话没说完,她又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顿时一片姹紫嫣红,“……是。”

    说罢,她赶紧退了出去。

    穆山显把帷帐拉好,重新躺下。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睡得再熟的人也要被吵醒,谢景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揪住了身边人的衣领。

    “去哪儿?”他嘟囔着说,“不准走……”

    “不走。”穆山显拍了拍他的手,见他一直不松,便任由他这么攥着了,“睡吧。”

    谢景听见他的答复后才彻底安心,含糊地嗯了一声,靠着他的肩,歪头睡了过去。

    ·

    “子阙,你上次说的名单我已拟好——”

    祝闻竹手里拿着一卷册子、大喇喇地推开书房的门。哐当一声巨响,穆山显思绪被打断,闭了闭眼,握着小狼毫的手微微用力。

    “……”祝闻竹吐了吐舌头,“带来了。”

    穆山显冷冷扫了他一眼,没计较。

    “放那儿吧。”

    祝闻竹原以为自己要被劈头盖脸丢出去了,没想到今日的宸王殿下倒是好说话得很。

    他嘶地一声,背着手绕着书桌正着走了两三圈、又反着走了两三圈,嘴里念叨着什么不应该啊,劳神叨叨的,只差手里拿一把拂尘,就可以客串只会糊弄人的臭道士了。

    古代没有稳定的光源,他这么绕来绕去,桌前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穆山显刚写两个字,光线变来变去的,实在再难下笔。

    他皱着眉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事我就不能来了?再说,是你让我把名单册送到府上的,你不给我批复,我这就走了,回头你怪罪下来我怎么办?”

    “……”

    祝闻竹呛了他一句,半天没得到他的答复,便更加确定了:“不对,今天你脾气怎么这么好?我这么呛你,你都不骂我?”

    要是往常,一个眼刀飞过来他就得跑了。

    “……”

    还没见过这种上赶着找骂的。

    穆山显懒得和他纠缠,不耐道:“没事就出去,别等我动手。”

    “哎呀等会儿嘛,怎么刚说几句你就急了。你这几天神出鬼没的,咱们都好久没一起喝茶了,你也不说好好坐下、聊个天什么的。”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祝闻竹还是闪了开来,以免穆山显真烦了他,反手一个镇纸砸过来。

    那他就真要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了。

    祝闻竹说着,顺道走到穆山显身后,伸长脖子一看,才发觉宸王抄的是《金光明经》。

    他愣了愣。

    穆山显用的虽然是小狼毫,但笔下字迹却铁画银钩、笔走龙蛇,自有豪放自由之意。

    “《金光明经》是护国三大圣经之一,因念诵抄写此经,可得四大天王保佑,积攒福德庇护国家,故每次都由皇帝或后宫妃嫔抄写,在祭祀当日烧经祈福。”祝闻竹眉心微皱,语气也正经了起来,“子阙,你抄写这个未免逾矩了,回头又要被群臣参奏。”

    他这话问得大有来意,表面上是劝谏,实际上是试探穆山显的态度。

    《金光明经》一般都由皇室宗亲抄写,只是这些年来景国一直动荡不安,所以才有了这么个说法,由皇帝抄写更显诚意。

    但从来没说陛下抄得,宸王就抄不得了。

    “你想多了。”穆山显平静道,“陛下不得空,所以才让我代为抄写,这件事旁人都不知晓,你也不要往外传。”

    “代为抄写?都不知晓??”祝闻竹一听就炸了,“什么意思,他这是知道自己才不配位,不得上天庇护,所以特意让你来抄写,好冒领功劳??”

    这话说得气愤,就差把“狗皇帝”三个字摆在脸上骂了。

    “……”穆山显十分无语,顿了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出去吧,没你的事,别乱掺和。”

    他这一句里带着点无奈,当然是对祝闻竹的。只是对方也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顿时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冷冷地哼了一声,出去了。

    被他这么一打断,穆山显也没了继续抄写的心情,索性翻开祝闻竹带来的名册,扫了一眼。

    除了原先他们商议的侍卫、共计五十二人之外,祝闻竹还附了一张此次随行的官员、家眷、奴仆的总表,规格人数记载得清清楚楚。

    例如,殿中侍御史张衡,正七品官职,也在此次春猎名单中,按照条例只能他一人随行;而太中大夫岑温,因是正四品,可以多带一个仆从和一个丫鬟。等到了孟司空这个品级,身边最多可以带四个仆从和三个丫鬟出行。

    官阶品级越靠上,春猎时的规格就更豪华,三品官员就可单独住一个帐篷棚子,一品的就已经非常宽敞通亮。

    皇帝和宸王的就更不用说,虽然和其他官员一样都是临时搭建的住所,但是四面密不透风、构建精良,其中还分有书房、待客室以及“雪隐”。所谓的雪隐其实就是厕所,内中放有香薰香囊用以清香通风,旁边的架子上还会摆上香巾和琉璃水盆,用来净手。

    但不管品阶多高,随行人员的姓名、来处都要一次记载在册,甚至要调查户籍确认身世清白,若有疑者,不仅要被逐出京城,就连所属的官员也不得幸免。

    自古陛下出行是大事,保护陛下安危更是重中之重,这样一层层筛查下来,才能确保无疑。

    这份册子能递到他眼前,就说明已经是审查过后的了。穆山显翻了翻,圈出其中一些不合规格的,只待再次发下去时叫他们整改。

    翻着翻着,他的手忽然一顿。

    不知为何,沈知雪竟然出现在了名册之中。

    ·

    孟府,西苑。

    穆山显吹了吹杯中的茶叶梗,眉眼淡淡的,“陛下还说了些什么?”

    沈知雪惊魂未定、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如果说之前面具人在宫中来无影去无踪,尚且还可解释,那么前一刻他忽然出现在西苑门外,沈知雪就实在无法想通了。

    说句自大的话,西苑的把守比皇宫森严了不知道多少倍,一处正门、两处侧门时时刻刻都有人看守着,他回来那日,孟千舟佩着刀一寸一寸地摸过院墙的砖头,墙角处有一个只容猫钻过的小洞,他都二话不说地堵上了。

    看守得这么森严,这人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难不成,他是孟府的人?

    沈知雪想,这倒是有可能。

    据他观察,在出了自己这档子事之前,景国皇帝对孟家上上下下都格外宽容偏爱,孟家人想要进宫,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在孟府里来去自如就更加说得通了。

    只是……单看他的气质,倒不像是孟千舟这一窝里能冒出来的。

    直到对方咳了一声,他才缓过神来。

    “你既然与他认识,自己问他不就是了吗?”沈知雪意味深长道,“何必多此一举呢?”

    “既然如此,我也问你一个问题。”穆山显淡定地反问,“你虽不受楚睿帝重视,但好歹也是皇嗣血脉,又为何要隐姓埋名、投军从戎呢?这不也是舍近求远么?”

    沈知雪脸上笑意一顿,说不出话了。

    “人世间总有许多不得已,你对于血脉亲人尚且不能说出口,更何况是我呢?”穆山显抿了口茶,缓缓道,“你说对吗,八皇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先浅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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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25)

    (一更)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沈知雪脸色不太好看, 但也知道人在屋檐下,没有辩驳商谈的底气。

    “名字是我让陛下添上的。”他道。

    “你?”

    “有这么惊讶吗?”沈知雪笑了笑,“怎么,就只许你们布局操控, 我这个阶下囚就该乖乖任人摆布?还是说, 在你们的想象中,我就是个愚蠢的俘虏?别太自大了。”

    穆山显默了默。

    参加春猎确实是沈知雪自己的主意。他若是真的蠢, 估计等不到长大就已经淹死在前朝后宫权势争斗的这滩深潭里了。

    景楚两国皇嗣面临的困境虽然不完全相同, 但若真要比起来,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能从这场斗争中活下来的就已经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了, 没有谁比谁容易。

    谢景召见他的那一日,沈知雪知道眼下是唯一能和谢景谈判的机会, 是谈判、不是请求。于是他果断地提出了他的条件。

    他要出现在不久后的春猎名单上。

    对此, 谢起初并不同意。在他的盘算中,沈知雪是他要最后出的一张王牌, 眼下还是保守着打比较好。

    但沈知雪却不这么认为。

    “眼下政局动荡,我几位皇兄皇弟死得死、伤得伤,剩下的要么装傻避世保全性命, 要么虽有抱负但胸无大志。但无论如何,这几人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沈知雪道,“如今只有我流落在外,他们想杀我灭口, 我若不高调现身, 他们又怎么会露出马脚呢?”

    原来他是要以身做饵,穆山显想。

    “你这般胸有成竹, 看来是手中握着他们不得不杀你的理由。”

    “你错了, 不做亏心事, 自然不怕鬼敲门。”沈知雪轻笑,“他们不是不得不杀我,而是早已选择了杀我,有没有这个理由还有什么区别吗?”

    “是吗?”穆山显捻了捻手串,淡淡道,“新皇刚立,你故意挑这个时间露面,恐怕不仅是要震慑对方,更是要动摇臣民对新帝的信任。我猜,等你春猎之日现身时,楚国内关于新帝残害手足的流言也会甚嚣尘上,若他不是弑君犯上之徒,何以至先帝十数皇子、到如今同辈凋零?”

    言不顺,则事不成。此时是最好的时机,倘若等到新椅把底下的这把龙椅坐稳了,那么不管沈

    知雪是不是还活着,他也已经失去了从中分一杯羹的资格。

    对于沈知雪来说,楚国越是动荡不安,越是对他不利;如果天下太平,又何来枭雄的用武之地呢?

    “倘若你之前从无半分打算和觊觎,又怎么会隐去姓名、投去军中?”穆山显一语戳穿了他的本质,“可见并不是有谁逼迫了你,说到底,都只是顺应时势罢了。”

    沈知雪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胸腔里抖落出一阵恣意的笑声。

    笑够了,他才拍了拍手掌,“痛快!!”

    “不过阁下有一句说错了,时势造英雄,可我与我的几位皇兄弟,并非要争做枭雄,所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摇了摇头,“要我说,景武帝还是生得太少了,儿子过得太安逸,自然就没有经验,也没有进取心了。你们家的小皇帝勤政时还算有模有样,但在筹谋这方面却不如我。”

    沈知雪这口气倒是很大,虽然他话中并没有鄙夷轻视之意,但听着着实刺耳。

    穆山显沉默片刻,罕见地没有反驳。

    谢景从小长在深宫院落里,学的都是正统的帝王制衡之术,但对于这些权谋、尔虞我诈却是知之甚少。

    景武帝虽然偏心,但从未想过动摇谢景的太子之位。也只有武帝驾崩后,宸王代为执政,权倾朝野,才逼迫出了几分压迫感。

    但这不能说他愚钝,或者责备他不够努力,在这样的环境下,谢景能力挽狂澜、铺就眼下的局面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可是人才与天才、甚至于到奇才之间,间隔的并不只是一座阻挡视线的山头,而是当你辛苦爬至山峰处,才发觉抬头看到的是身后群山连绵不绝的山脉,一路送上天际。那样的风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看到尽头。

    但景懿帝不肯服输。

    亦或是,他知道未来是无法预测的,放眼前数十年后数十年,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景国此刻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所以他呕心沥血、用往后数十年的寿命换来了这十数年积攒出来的鸿业,终以凡人之力触到了那片可望不可及的群山之中、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座山的山腰。

    谢景是知道的,或许他正是因为明白景懿帝只是一个凡人,才在冥冥之中选择了继续走上他的路。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和沈知雪聊完过后,穆山显打道回宸王府。

    他没有坐马车,只是信步走在小道上,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到鼻尖一阵毛绒绒的感觉。

    抬起头一看,原来是早春的柳树抽了芽。

    虽然已经过了早春,但空气里还带着一股料峭的寒意,小道旁,一排排柳树发了新芽,嫩绿的柳枝柔软地垂着,直接荡到了侧边的河面上,晃皱一汪春水。剩下的短短的柳枝,风使劲一吹,就在空中飘荡。

    “呀,时间过得真快。”017不由感叹道,“这一晃,都是一月底了。”

    从前他们过任务都是短期停留,哪有心情去感受当下的景色?都是囫囵吞枣、早早做完收场,能从记忆里扒拉出几段剧情都不错了。直到遇见了谢景,他们的时间才开始慢了下来。

    穆山显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再过几日,是不是就到春分了?”

    “惊蛰刚过,春分还有好些天呢。”017顺嘴说完,忽然发觉不对,它是智能型AI,怎么也学了人类用约数含糊回答的坏习惯,要是被监察系统发现,是要计入怠工行为,大扣分的。

    它赶紧补充了一句:“还有两个星期就到了,过起来也很快。”

    两个星期……倒是离春猎的时间很近了,春分后就要开始皇家狩猎活动,等到清明时狩猎也差不多收尾,再转去皇陵举行祭祀。

    加上中间路程,总要二十天左右。

    “听说春分过后,京中就要开始踏青簪花、放风筝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017一副心驰神往的模样,“您要不也和谢景出去踏青吧?说起来,之前管家说苍山寺特别灵验,上元节有许多人去烧香,可惜咱们错过了时间……不过不要紧,现在去也来得及!”

    上元节他们没有出去,也算是是事出有因。

    谢景的母亲就是在这一日病逝的,于别人而言,上元节是团团圆圆的好日子,还有吃元宵的好意头。但对于谢景来说,却是满目的白纸、是宫里奏师吹不完的哀乐,是堆积在屋顶上、和孝布一样惨白的冬雪。

    但那时错过了也就算了,现在总可以补回来呀。更何况开春了,谢景也不没那么畏冷了,可以适当地出来走走,散散心。

    然而宿主还是拒绝了。

    “寺庙香火气太重,我闻着难受。”穆山显敷衍道,“更何况眼下是最忙的时候,走不开人。既然春猎也是去爬山狩猎,那你就当做是去踏青的吧,也一样的热闹。”

    017:“……”

    总之,不管它怎么劝说,宿主都不肯答应。

    然而等到晚上,穆山显在永安宫和谢景一起用晚膳时,却忽然听他说起了踏青的事。

    “过段时间就是春分了,我看现在就已经乍暖初晴,之后天气估计会更好。要是你有空的话,比如说我们出去走一走?”

    穆山显筷尖夹着一片浇注着浓稠汤汁的鱼片,闻言微微一愣,过了会儿才夹到他碗里。

    “怎么突然想出宫了?”

    “倒也没什么缘由。”谢景摇摇头,淡淡笑道,“只是看外面春色尚好,宫中尚且如此,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如何宽阔旺盛……你只管说去不去就是了。”

    其实是因为这些天来,喜公子待在宫中的时间比以往常很多,出门也是去办他自己的事,办完就回来了,偏偏谢景又忙得很,想到春猎时人多眼杂,不似宫中好隐瞒身份,只能不让他过去,所以有些愧疚,想在离行前补偿一下。

    他这番心思穆山显自然是不知道的,也还好谢景没有说出口,毕竟喜公子虽然不在,但他的真身却是在春猎随行的队伍之中。

    到知道真相那日,不知谢景会作何感想。

    不过眼下,他都这样说了,穆山显自然是无有不应的,“想去就去吧,外面的空气清新,出去走一走也好,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他说的那叫一个面不改色,全然忘记了刚才在017面前如何懒散推拒,没有二十年的功力是做不到这样面不改色的地步的,017直接给听呆了,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谢景倒是很高兴,也礼尚往来、给他夹了两道菜。余光里,蜡烛明黄色的火光轻轻地飘荡着,就像是被风吹拂着腾起的柳条,他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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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26)

    (二更)谢景看愣了,在模糊的背光下分辨了许久,才认出那是宸王的背影。

    等到春分过去, 距离皇室狩猎的日子就近了。

    织造府年前就已经开始预备着春猎和宗祀的骑装礼服,工匠们加班加点,总算赶着时间顺利完成。临行前几天,蜀桐就已经开始收拾各类器具行李, 她虽然有过陪同陛下一同春猎的经验, 但那都是宸王不在场的情况下。

    今年陛下和宸王同时参加春猎,这还是头一次, 她不能不多思、不能不焦虑。

    “北定山那片草场偏僻得很, 野风大,陛下好不容易病好, 可千万别再被风吹倒了。”蜀桐说着,去柜子里多拿了两床褥子, 让小宫女小太监抬出去, 出宫的那天一起带走。

    谢景原先倚在坑桌边、靠着靠枕看书,可耳边动静一刻不停, 他忍了忍,还是道:“不过出去小半个月,就在京郊罢了, 不必带这么多东西……行李太过繁重,看着也不像样。”

    蜀桐却不同意,“陛下是天子,是一国之君, 再繁重也不为过。更何况, 您的安危比天还重要,料想言官们也不敢说什么。”

    谢景还没说话, 保宁就进来了, 他刚才正好听了一耳朵, 此刻也跟着点头。

    “我前几日也着人去那边看了看,底下的人做事不尽心,竟然还敢妄称是以行宫的规格修建的,其实就只是普通住馆罢了,蜀桐担心还是有几分道理的,陛下就任由她去吧。”

    谢景摇摇头,“怪不得他们,北定山遭了火灾,可是春猎一贯是二月中的日子,几十年来都不曾改变。代山狩场虽然是备用的草场,但此前为了节省开支,也不曾命人去打理……这么短的时间内要他们修出一座行宫来,也属实为难人。罢了。”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的,保宁便不好说什么了。

    倒是蜀桐撇了撇嘴,嘟嘟囔囔地抱怨:“听说坐马车要三四个时辰呢,不多带些垫褥,怎么受得住?”

    此次出行的队伍浩浩汤汤,路途若是不适,总不好叫其他官员都等着,更何况还有宸王带队,也有失天子颜面。但听说山路颠簸难走,要坐这么长时间,只怕人都要散架了。

    谢景一脸无奈。

    说到底,蜀桐其实心里也知道自己过了度,超出了合理的范围,陛下才会规劝自己。可是她没办法,不做这些“无用功”,她心里就像是压着一块块大石,压力无处释放。

    保宁明白,所以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冷静冷静。

    等她走后,保宁给谢景的杯子添了些新茶,为蜀桐解释:“陛下莫怪她,她只是太担心陛下了,所以才做出些糊涂事。”

    谢景摇摇头,“我何尝不知?”

    从昨日折腾到今天早上了,他都没说过一个字。只是看底下人被蜀桐折腾来折腾去地搬弄东西,连口水都喝不得,于心不忍才叫了停。

    “那宸王回京后一直蛰伏,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此次春猎中埋下动作?别说蜀桐,我也担心这一路不知道要遭遇什么。”保宁压低了声音,“这次出行,陛下身边的那位喜……”

    保宁话没有说满,谢景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有些尴尬。

    怪不得要把蜀桐支开,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谢景原等算再过几年她长大了,就赐一笔银子,把她送出宫,好还她自由。

    这些话,不好当着她的面说。

    “他,”谢景咳了咳,“……不干他的事。”

    这话便是委婉表示喜公子不会一同随行了,保宁顿时有些失望。

    他虽然没见过那位喜公子,但也能感觉出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不管是旁门左道还是正统仙家,总之是个有几分本事的。要是伴驾出行,心里也能多几分底气。

    如今他不在,陛下手里无可用之人,万一宸王发难又该如何应付呢?

    “陛下,”他想了想,轻声道,“要不,我去孟府递封信?总得留个后手……”

    谢景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

    “我与他如今互不相干,我发俸他领差,只此而言,没有让他继续替我卖命的道理。何况宸王虽然性情阴晴难测,但不至于公然谋反……真要做什么,也只是于细微之处罢了。”

    保宁一想,也有道理。

    若是宸王要起兵造反,何必等到此时?

    他点点头,道:“既如此,陛下此次出宫,不如多带一行太医,也好防患未然。”

    “是该如此。”谢景颔首,“你去办吧。”

    ·

    无独有偶,因为沈知雪的秘密加入,穆山显这几日又秘密抽调了一支军队,用来护送。祝闻竹与他一同在军中,宸王一有动作,他就立刻得到了消息。

    但单看这支军队的精良程度,祝闻竹一度怀疑穆山显是不是打算反了,可是每每去他府上打探消息,要么见不到人,要么管家说是去宫中陪陛下下棋了,好不容易堵着人了,但看他对陛下的态度,似乎也不是这个意思。

    关键是宸王也没有刻意隐瞒,不多时,他老子、哥哥、还有朝中来往密切的好友都来问他宸王的意向,祝闻竹夹在中间,动与不动似乎都是错,一时间愁得不行。

    穆山显不遮掩,恰恰就是要放出这颗迷雾弹。

    景国多年势弱,只能任由楚国欺凌,京中为楚国打探消息的探子更是数不胜数,情报网早已渗透到千家万户,所以当谢景发觉沈知雪早就知道楚国境内的消息时,只是变了变脸色,但并没有怀疑——

    因为这样的情况太普遍、也太常见了。

    只是此前他们一直找不到时机将这株根基彻底拔除,但沈知雪的出现给了景国最好的机会。

    他动用的这批军队人数众多,是从雪关带来的最精锐的寒北军,这个名声一出,任谁都会怀疑他此次春猎的居心。这趟水搅得越浑,楚国就会越放松警惕,从而参与到这次动乱中。

    此前景军在丘山一带连夺三城,狠狠挫了一把楚人的锐气。此后又频出意外,朝廷动荡不安,新帝正需要一剂强心针,给臣民们交上一份满意的答案,这把龙椅才会坐得更稳。

    这次不仅对于景国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对于楚国的新帝来说,亦是。棋盘上黑白两子盘踞在侧,双方各凭本事罢了。

    ·

    等到了出巡那一日,数千人的队伍自京城出发,官道早已清空,两路禁军身穿红黑色铠甲、肃穆踏行。寻常百姓肩攀着肩、头越过头,也只能站在两侧目睹皇室出行的风采。

    从京城坐马车一路到代山,脚步快一些,加上中间休整的时间,约莫有四个时辰。

    日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中途的一处皇家寺庙边停了停,僧人们早就做好了斋饭,自然,清一色的素菜,素火腿、什锦拌、姜丝烧丝瓜等等。

    谢景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虽然车速已经缓慢到十分平缓,但路上到底崎岖不平,晃了太久脸色不好,也没什么胃口。

    好在蜀桐有一手好手艺,借了厨房做了碗素面,洒上几滴香油和一把葱,喷香。

    她端着餐盘从外走过时,祝闻竹闻见了,再看看手里的馕夹洋芋丝,眼前一片绿油油的野菜,比他眼睛还绿,顿时很嫉妒。

    “要么怎么说陛下会享受呢?”他嘀咕了两句,“这素面做的,十里八乡都能闻到香气——呔,这馕怎么这么硬。”

    穆山显闻言,淡淡道:“你自己不愿意吃菜饭,非要啃馕,怪别人做什么?”

    “我呸!”祝闻竹气得差点摔馕,“谁让这素菜做得没甚滋味,菜色寡淡没油水也就算了,总得给我点下酒菜吧!”

    “修行之人,酒肉不沾。你都到了这儿,怎么会有酒,又怎么会有下酒菜呢?”

    祝闻竹张了张唇,不言语了,自知理亏。

    他就奇了怪了,子阙比没比他号多少,一碗菜饭配着炒青菜、炒蘑菇这类简单的菜色,竟然也不嫌弃。他当然不知道,主要穆山显从前吃得比这还糟,没什么可挑的。

    等用完午膳,大家休息了片刻,继续向代山出发。慢慢悠悠地,总算是到了住馆。

    谢景颠得头疼,索性吃了安神药后睡了一觉,等蜀桐把他摇醒时,他才惊觉马车停止了走动。

    “什么时辰了?”他问。

    说着,他掀开帘子,蜀桐麻利地放好板凳,扶着他下来,口中回答:“已是申时了。”

    马车外阳光灿烂,谢景被晃了眼,下意识抬起头,太阳斜斜地挂在天际上,已经把半边天都染得枫红,留下些许空余橙橙紫紫,五彩斑斓。不一阵,云霞被北风吹散,余彩漫天,碎落一地,染遍漫山遍野。

    原是:红霞散天外,掩映夕阳时。

    这是高墙红瓦里难以看到的景象。

    忽闻一声马鸣声扬起,谢景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有人意外惊了头马,那马惊怒下前蹄立起,马身上那人迅速一把扯住缰绳,力气倒极巧,牢牢控住身下的白马——

    那一刹那,竟与红日残阳重合。

    周围无数人不敢上前,只他一人一身深红色骑装,骑着那匹高头大马,在落日下犹如镀了一层金辉。两只马蹄扬起时,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也随风吹起,潇洒恣意。

    等马儿恢复平静后,他才弯下腰去、轻轻抚摸着马头两边的鬃毛,不知说了什么。

    谢景看愣了,在模糊的背光下分辨了许久,才认出那是宸王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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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27)

    (单更)手腕扬落之间,隐隐露出一点绿色。

    蜀桐也在一旁, 轻轻地啊了一声。等看清楚马上的人是谁后,顿时失去了兴趣。

    “宸王这回是出尽风头了。”她感慨道。

    往年的春猎,都是孟千舟陪着陛下,他虽然是文臣, 但骑术射箭这些并不差。每回狩猎时都是满载而归, 很是给陛下长脸。

    可惜孟千舟实在不争气,原先陛下已经准备解了他的禁足, 不必再闭门思过了。但是孟千舟听说沈知雪也要参加狩猎后, 以为是陛下强迫,两人又闹了一场不愉快。

    陛下一怒之下, 重新关禁闭不说,还以大不敬之罪降了他父亲与哥哥的官职, 以示惩戒。现在朝野都知道, 孟家已经彻底失了圣心,从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现在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意识到自己连累了父兄之后,孟千舟才彻底老实。

    但也因此, 彻底与春猎无缘了。

    今年春猎由宸王一手操办,在北定山林场失火的情况下,用这么短的时间还能办得这么妥帖,就连他们也挑不出错处。等春猎开始后, 宸王若能拔得头筹, 他的党羽们恐怕要得意一阵了。

    “谁出风头都不要紧,能把这件事办成就说明他并非庸才, 这是我朝的福气。倘若让无才的人出尽风头, 引起攀比奢靡之风, 那才可怕。”

    谢景收回目光,道:“走吧。”

    蜀桐点了点头:“是。”

    住馆处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晚膳,但谢景一时间吃不下,就让他们晚些再传。

    他的房间已着人妥善打扫过,里面共有三间,虽然不如永安宫宽敞,但收拾得格外整洁。进门处明间往里走,便是佛龛,台面上供奉着一尊观音,香炉下干净得抹不出一点灰。

    从明间往左便是书房,梨花木桌椅,桌上摆着各类毛笔镇纸,北侧开着一扇圆窗,窗框镂空雕琢,正好圈住了窗外的一束桃花树影。

    明间往右便是居室,和书房相比更暖一些,设计上也更隐秘。居室的窗只开了半扇,光线透进来,一眼就能看到窗外的秀丽山景,落霞漫天。

    说起来也奇怪,这地方虽然不如永安宫宽敞,但是素雅清新,别致幽静,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格外合他的心意。

    蜀桐跟个监工似的绕来绕去地检查,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就好像是陛下身边的人亲手布置的一样。心里虽然不开心,但也只能作罢。

    谢景躺了一会儿,但是睡了一整个白天,实在是睡不下去了。他翻了个面,看着外面还有光亮,太阳并未坠到山崖处那道漆黑的阴影下,便决定出去散散心,透透气。

    此处离狩场还有一段距离,附近布满了宫廷守卫,谢景便没有带蜀桐,独自出了门。

    外面,官员们还在四处走动,有的还在整理行李;有的人爱干净,打水把屋里的家具重新擦拭一遍;有的聚在一起唠家常,但不管怎样,脸上都是一片自在快活的神色。

    他们平日里公务繁忙,就算是偶尔的休沐日,也不过一日的空闲,难得这样不问政事、单纯的娱乐时刻,心里自然是快活的。

    谢景没有打扰他们的意趣,抄了一条偏僻的小道一路向前走去。

    农历已过三月,一些耐寒的不知名的小花早早地开出了花苞,代山前两天刚下过雨,土地还是湿润的,空气里遍布着青草清冽的香气,还有奇异的土腥气。他从小道上踏过,褐色的土壤在鞋底边沾了一圈痕迹。

    唰、唰、唰——

    间断有序的声音不断传来,响一阵低一阵的,谢景停下脚步,在他前方一块低矮宽阔的平地上,一匹白马站在马棚外,它长长的鬃毛和马尾垂落着,风一吹,银白色的毛发就舞动起来。

    穆山显手上拿着一把梳毛刷,袖子卷到胳膊处,露出小臂微微拱起的肌肉线条,抬手作业时,甚至能看到鼓起的筋脉,一阵起、一阵落。

    谢景目光扫过,地上放着两桶水,一通清水,一通浑浊不堪,想来是已经打过皂角粉了。

    马的气味较重,尤其是在长跑过后,闻着实在叫人“苦不堪言”。京中贵人自诩身份尊贵,是不愿做这些腌臜事的,大多教由马夫打理。

    像宸王这样亲自洗马的,大概少之又少。

    干净的布巾从马背、马肚和马腿上擦过,沙沙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沉浸、安逸。谢景驻足看了一会儿,并不打扰,等他清理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

    白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咴咴地叫了两声,蹄子在草地上跺了两下,又做出要甩马头的姿势。穆山显喝了一声,立刻把它按住,余光里瞥见谢景的身影,微微一怔。

    “陛下?”他拉住马儿,等它恢复平静后才松开手,“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走到这儿看到你在刷马,就过来看看。”

    穆山显哦了一声,看他眼睛还落在白马身上,依依不舍的,不觉好笑。

    “这匹马是叫雪,是数年前我在西北时从一个商人那里买来的,如今已经养了有……六七年了。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它极通人性,性情温顺,所以出行时常伴在侧。”

    说着,他摸了摸雪影微微干燥的鬃毛。

    雪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像是要回应主人一般,咈哧一声,湿润的鼻孔里吐出温热的气息。

    这匹马的故事,谢景从前也听说过。当年宸王去西北采购良马,当时看它身体瘦弱,并没有看中,只是若不买走,它便要被商人卖到集市里去,做成马肉烹食。一匹弱马而已,也废不了多少钱,宸王便将它和其余一批汗血宝马一同买走。

    传闻这马极通人性,深知主人的恩情,在雪关时曾经数次救宸王于危难之中。

    谢景看了一会儿,“我曾经也有一匹马。”

    “曾经?”

    “转赠他人了。”谢景轻声道,“我身居高位已是身不由己,若要它陪我困在宫中,不得自由,总是于心不忍。若是将它留在宫外,我虽是它名义上的主人,可一年到头也不能见到它几次,见到了,也不能和它一起跑个畅快。”

    “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它回去,不要留在我身边,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马儿才好。”

    谢景喃喃了半刻,许久没听到对方的声音,方才如梦初醒:他怎么会在宸王面前说出这种话?刚才那股氛围让他太自在了,以至于忽略了对方的身份和立场。

    他自知犯了一个绝对不能犯的错误,立刻起身,“……是朕失言了。”

    “陛下贵为天子,律法皆在你之下,又有何失言呢?不过有感而发罢了。”穆山显道,“世间众相,都是活得身不由己,陛下如此,我亦如此。”

    他摸了摸雪影的毛发,眼下的温度并不凉,风一吹,没过多久,鬃毛就已经吹干得差不多了。

    穆山显拍了拍它,转过头来,忽然道:“雪影虽然未必能比得上陛下多年前放走的那匹,但绝不逊色于马场的其他马匹。陛下不如试试?”

    谢景愣了愣。

    雪影棕黑色的眼睛也望了过来,圆溜溜的,像水洗过的葡萄。睫毛缓缓地眨着,倒是像穆山显说的那样,很通人性。

    他轻轻拂过马背,就像是在触摸一匹极好的绸缎。但最后,又收了回去。

    “夜色将晚,兄长也早些休息吧。”他道。

    “好。”

    穆山显并没有挽留,过了一会儿,谢景的背影就渐渐消失在了眼前。

    雪影尾巴轻轻晃动着,低下马头,顶主人的胳膊肘。穆山显拍了拍它,以示安抚。

    “下次吧。”他说。

    ·

    在住馆稍作休整后,第二日卯时,太阳刚从枝头冒了出来,他们的队伍就已整合完毕。

    从住馆到猎场,骑马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谢景罕见地穿着一身明黄色的旗装,头发高高竖起。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鞍后还挂着一只箭筒。

    只是他五官太过秀丽、前一阵子生病又清减了不少,骨子里透出一股儒雅文生的气质。

    他一出现,底下官员一片哗然。

    但这倒不是惊奇他骑术的缘故,景楚常年战乱,皇嗣中无论男女,皆要修习骑术与箭术,谢景虽然不精,但在这种正式场合中足够用了。

    他们真正震惊的是,陛下身侧多了一个人。

    沈知雪穿着一身楚国皇制的骑装,两侧衣襟处都缝有兔毛,头上带着的马术帽后面垂下一条长长的雪白色的毛绒。他眉眼之间点着一颗红色的朱印,这是楚国祭祀或者是大型活动时皇嗣才能点上的印迹,意为旗开得胜、事事顺意。

    昨日,沈知雪被谢景秘密混进马车队伍里,除了他们俩、孟家、保宁蜀桐、还有面具人之外,没有人知晓沈知雪竟然也参与了这次狩猎。

    而且还是光明正大地穿着楚国的服装。

    大臣们一脸惊魂未定、犹疑地看着陛下,不知道他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陛下,这……”

    其中一个老臣颤颤巍巍地、刚开口,谢景便道:“八皇子代楚国出使景国,于前不久抵达京都。只是偶感风寒,为了让他清静养病,故而不曾向众爱卿告知。”

    这番话一听就是屁话,知情的心道这哪里是偶感风寒,这是被孟千舟在丘山一带一箭射下来的祸患;不知情的也纳闷,按理说使者出访,应是有相关仪仗的,但礼部却好像未曾听说此事,可见是秘密访景,但这于情于理都不符合规矩。

    “此次狩猎,一是邀八皇子共计万代春秋和平之大事;二来,听闻八皇子骑术了得,也可与我朝的能人将士相互切磋一番,以增进联邦之谊。”

    谢景知道他们想问什么,在他们开口之前,就把话堵了回去。

    沈知雪也客气,拱手抱了个拳。

    祝闻竹在一众骑队里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地看向宸王,却发现子阙一脸镇定,好似早就知道了什么,他忽然想起前一阵秘密调派过来的那支军队,如今又不确定它的用途了。

    宸王都不发话,群臣更是说不出一个字了。

    谢景这番话,透露出了两个重要的信息。

    第一,沈知雪这次是来共计“万代春秋和平”,但楚国已有储君,如果要商谈此事,也该是储君正式地下发文书、派遣使者,景国再以礼相迎、共议大事。但如今却莫名其妙冒出个八皇子出访,难道说,陛下是有意扶持他?

    第二,便是最后一句“联邦之谊”,景楚两国断交已有数百年,国仇家恨堆积到现在,已经说不清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只是长期的战乱确实让民众苦不堪言,难道陛下站队八皇子、两人私底下早已谈好了条件?

    只是这累世的怨恨就如同雪山高处积年不化的雪一般,想要消解、太难太难了。

    也不知小皇帝这一步棋,走得对不对。

    出了这么一个插曲,众人前往猎场时,也不复昨日的轻松自由,脸上挂满了心事。

    一路上,偷偷窥探沈知雪的人不少,这小子倒是格外淡然,丝毫不理会就罢了,还反过来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宸王,肆无忌惮。

    祝闻竹的马一直在宸王身侧随行,时不时地就能感受到他审视的视线,他心里憋了一肚子气,走到一半,实在是受不了了。

    “子阙,你让让,我到你左侧去。”他低声道,“这小子太嚣张了,我非得给他个下马威——”

    穆山显轻飘飘一句话把他打了回去,“他是楚国的使者,你给他下马威,岂不是要破坏两国联邦之谊?”

    祝闻竹吃了个瘪,冷冷地哼了一声,想讽刺两句不知道这小皇帝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但想想,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穆山显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放心,且看着吧。”

    说罢,他转过头去,正好迎上沈知雪的视线。两人不偏不倚,在空中正好对上。

    穆山显面定定地看了他三秒,忽然轻轻一打缰绳。手腕扬落之间,隐隐露出一点绿色。

    沈知雪方才还淡定自若的模样,可余光里瞥过时,先是疑惑了片刻,随后瞳孔瞬间骤缩。

    “驾!”

    穆山显却不再看他的脸色,只轻轻一笑,夹着马肚快速向远方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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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28)

    (一更)除了喜公子不在,他有些寂寞之外,其他都好。

    此后, 沈知雪果然老实安静了一路。

    代山许多年未曾来,修剪过的草木依旧格外茂盛。山中上上下下早已经设置好了拦阀,确保不会有普通百姓或是刺客从外闯入。

    浩浩荡荡的队伍刚入山,两侧鸣鼓喇乐立刻奏起, 声涛震天、穿谷回响, 震得脸皮都发麻。

    等到狩猎驻营地,一众歌舞已经准备妥当, 等陛下和臣子坐下歇息, 庆贺的节目才刚刚开始。

    戴着彩色面具的武士便有序上场,他们裸.露出的一条胳膊上用彩油绘成四方神兽, 另一只手执枪轮舞助兴,鼓点时而急促如骤雨, 时而宏阔如钟鸣, 脚步与动作应和着节拍,时而出枪如游龙, 时而轻巧如拨羽,歌者吟唱悠然不觉。

    谢景看着看着,目光下意识斜向宸王。

    往年为了节省开支, 春猎已经简化了这一步骤,就算有,也不曾搞得这样声势浩大。他看过礼单,瞥了一眼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就批了下去。

    也幸亏这次排场布置得壮大, 沈知雪虽然背地里是俘虏, 但说到底二人还在接触合作的初期,虽然不需要铺张浪费, 但也万万不能让他小瞧了景国。旗鼓相当、互不侵犯理想中的状态。

    穆山显感应到了什么, 扭过头来, 谢景却已经收回了视线,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倒是沈知雪忍不住看了过来,只是脸色看着不太好,想必刚才一路上心理上做了不少建设。

    穆山显抿了口茶,落手时,中指的一枚金戒在阳光的投射下,折射出低调但又亮目的光彩。

    “金”。

    沈知雪眸中神色又暗了两分。

    对方这是在毫不掩饰地威胁他、不,应该说是震慑,让他小心管住自己的嘴,不要说闲话。

    他怎么都没想到,面具人竟然就是宸王。

    不,应该说他很早之前是想过的,但是最后打断了这个念头。一来,面具人看着来历不凡,应该不是寻常人物;二来,自景武帝薨逝后,他虽然是第一次见景国的新帝,但也听说过新帝与宸王水火不容的内情。

    既然是相互忌惮、争权夺势的利益关系,那么怎么可能同戴一条廉价的手串?他们之间感情应该不至于和睦至此。

    然而今日这一面,完完全全打破了他的猜想。手串可以是巧合,但那金色指戒的暗示绝对不是!!

    “八皇子?”

    耳旁忽然传来的温润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还好吗?”

    沈知雪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才发觉脸上一点温度都没有,想必看着应该不太好。

    “回陛下,我并无大碍。”他随便扯了个回答,“只是许久未曾喝酒,一下有些醉了。”

    宸王闻言,扫了一眼。

    “楚国寒冷干燥,常有饮酒驱寒的习惯。”他揶揄道,“我还以为八皇子也是好酒量,没想到喝了两杯就醉了。”

    沈知雪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谢景看出两人之间的机锋,只是他还以为宸王曾在雪关守边的缘由,所以打了个圆场。

    “酒量深浅是小事,只是春寒未去,莫要伤了身体才好。”他道,“蜀桐,去把酒暖了。”

    “是”

    “既如此,陛下同我共饮一杯吧。”

    说着,宸王微微举起手中酒杯。

    他如今距离谢景极近,谢景左手边坐着八皇子,右手边便是他。

    以往,都是孟千舟坐在这个位置,毕竟那时宸王并不在京中,谢景赐他坐在自己身边,也是一种亲昵。如今换了宸王,有些时候想避过去都难。

    好在这酒并不烈,口感微甜,而且他喝的酒,蜀桐都是提前温过才盛上来的,并不伤胃。

    两人便举杯、看似和和睦睦地一同饮了。

    沈知雪在一旁看着,察觉出了一丝端倪。

    之前在殿中时,他曾经问起绿檀木手串的来历,当时谢景回答,“有人相赠,不问贵贱”。他这样的身份还日夜佩戴着,看来感情是真的很深厚了,可是如今看着这两人,却又总觉得关系淡淡的,并不亲厚。

    有趣,有趣。

    他瞥了一眼,谢景今日还戴着那串手珠,而且光明正大地戴上左手处,并未藏到骑装衣袖里。

    再反观宸王,刚才故意露出的那一点绿色已经全然不见了,不知是藏了起来,还是卸下了。

    “陛下手上的这串手珠今日都还戴着。”他忽然道,“陛下曾经对我说,这串手珠是重要的人赠予您的礼物,绿檀木有清心静气、佑护康健的寓意,心思这样巧……莫非是女子相赠?”

    他话音落下,右手旁的两人都顿了顿。

    沈知雪装作看不见宸王的目光,了然地笑道:“陛下时时刻刻戴着,可见感情甚笃。哎呀,看来,景国怕是好事将近了。”

    谢景一口酒含在唇中,听见这话不知咽还是不咽,半晌后,他缓缓咽下,道:“并非女子,只是相熟的友人罢了。”

    沈知雪短促地啊了一声,惋惜道:“原来是我误会了,冒犯、冒犯。”

    说罢,他瞥了眼不远处的宸王。

    这人心机倒真是深沉,这短短一番对话,只有最初他开口时泄露了些许情绪,这会儿却又恢复了,一点都不气恼,还平静地望了他一眼。

    这是这一回的目光里,他却说不出含义了。

    等助兴的节目结束后,春猎才要正式开场。而这开场的第一声“锣”,需得陛下亲自来“敲”。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巡猎奴确定了猎物的方位,送来了信息,就在附近。

    谢景翻身上马,众官员们立马跟上,往前行了约百步的距离,在一片隐蔽的树影之中,瞥见了一只公鹿的犄角。

    他搭弓架箭,瞄准了片刻。

    四周大臣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时间都有些紧张。陛下的水准他们是知道的,不算差,但也算不上优秀,以往都是自家人打猎,意思意思放只野兔,让陛下博了头彩就是。

    但这次外邦友人在侧,总不好这头彩还是只野兔,但今天放出来的体格这么大,还是只躲藏得极好的公鹿,极考验箭术。

    要是没中,那景国的脸面……

    他们一时间不敢细想。

    谢景搭了约一分钟左右,期间倒没人敢催,都是安安静静的。017担心他出岔子,刚要问宿主需不需要兑换道具卡,就听见耳旁“飕”地一道风声响起——

    灰色箭羽瞬间弹出、几乎看不到它的轨迹,只能听到它破空的声音。下一刻,一道微微沉闷的声音,那只鹿从林中蹦了起来。

    没中……

    大臣们无奈地叹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到底,那只雄鹿挣扎地往前跑了十几步,还是跪倒在地。

    巡猎奴立刻带着猎犬去捡猎物。猎犬循着血迹钻过去,只见那一箭正中雄鹿的脖子,鲜血涓流不止,只是因为谢景力道浅,所以进得不深,鹿还活着。

    老臣们顿时从失望担忧转成狂喜,刚才憋着不敢说话的官员们立刻吹起了马屁:

    “好箭,好箭!”

    “陛下准头极好,但没箭却不深,可见陛下仁心,不愿伤及雄鹿性命。”

    “陛下这一箭,倒是很有当年先皇的风范啊。”

    “有了陛下这个好彩头,看来此次春猎必定能满载而归了。”

    谢景松开手,把弓箭转交给保宁,手上已被箭勒出了一道道痕迹。

    “说来惭愧,父皇骑术箭术皆是绝佳,我只在他老人家那里学了一点皮毛罢了。”说罢,他望向宸王,顿了顿,才道,“兄长的箭术是父皇一手所授,又许多年未曾参与狩猎,兄长莫要藏着,这次一定要叫朕大饱眼福才是。”

    他这句暗意颇深:宸王若是丢了面子,那整个景国也都抬不起头来。

    穆山显听懂了,淡淡一笑。

    “臣,定然不负陛下期望。”

    ·

    向来陛下猎得的头彩是要于当日做烹烤用,陛下取肉质最为鲜美的一块,次之赏给本日春猎最为欣赏的武将,再其余,才是赏给余下官员们。

    但这次情况略有些不同,官员们前脚刚吹捧了陛下仁心,眼下猎下的那头雄鹿既然还活着,便不好再做杀猎。最后商讨之下,另杀一头羊作为祝贺头彩的礼物。至于那头鹿,先养着再说,到时候不管是春猎结束再做烹烤,还是带回皇宫养着,又或者是放归代山,都不出错。

    而另一方面,春猎一开始,各家的马儿便向深山中肆意奔跑而去。放眼望去,到处都能看到猎奔袭、猎鹰盘旋,猎物也是多种多样,小到半只手臂大的灰毛野兔、狍子、野雀和松鼠;大到野山羊、野猪、或者是牦牛等。一旦猎得一条,必定是引得十数条骏马追随,众人捧着望着一路得胜归来。

    倘若留在营地,倒也不枯燥无聊,一天有三场歌舞表演,坐在营地处看英雄一展歌喉、又或美人舞剑也都是意趣。

    谢景射过头彩后便歇了下来,不再外出涉猎,大臣们也知道他们皇帝的身体,并不强求。要是舍本逐末、枉顾了陛下安危,清明祭祀时恐怕也没有脸去面对先帝。

    而猎场之上,有宸王那句话坐镇,果然是他拔得头筹。他对如何搜寻猎物格外有心得,巡猎奴和猎犬猎鹰还没探出方位,他已经有了选择。

    这一路下,庆祝中猎的炮响声就没有断绝过。他箭术较谢景而言,确实更加精炼精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入木三分,巡猎奴去捡猎物时,发现大多都是一箭毙命、当场断气。

    沈知雪这位楚国八皇子骑术虽然更为精湛,但在箭术上还是稍有逊色。连他都不得不承认,穆山显这一手箭术实在叫人望尘莫及。渐渐地,不少人放弃了比赛,索性跟随着宸王,一路观赏他的箭术。

    谢景虽然与宸王略有瓜葛,但他心知肚明,在家国面前这些都不算什么,故而倒也早早地准备了喜宴,等待傍晚宸王驾马归来。

    春猎首日,自谢景一箭头彩开始,宸王满载而归结束,可谓是在八皇子跟前大大地长了景国的脸面。

    猎场热热闹闹,谢景在营帐中也安安心心看完了一本书,这一个下午过得是十分舒适。

    除了喜公子不在,他有些寂寞之外,其他都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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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29)

    (二更)然而它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

    春猎陆陆续续地进行了好几日, 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禁卫军们早中午三趟班轮守着猎场,代山上下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官员们虽然隐约感觉到今年的守备好像比往年的都戒律森严, 但毕竟主持操办的换了一批人,再加上今年的规格也不同, 所以并没有怀疑。

    和景国春猎时锣鼓喧天的热闹不同, 楚国皇室倒是一直没什么动静,好像对此全然不知。然而这一滩冰冷不起波澜的湖面下, 却是滚滚沸水——

    八皇子还活着、甚至留在景国与景懿帝一同参与狩猎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楚国的大街小巷。然而就在他狩猎的一周前,京城里刚传出八皇子离宫出走、在异乡抱病而亡的消息, 那么, 景国的这位八皇子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下楚帝和太后不得不乱了阵脚,主要是这谎言实在不好圆, 也不知道这小八是不是故意的,不仅没死,还跑去了景国散布了这些谣言。

    他投军时用的是化名, 而且早就被那金世安做好了身份,从父母到户籍身份,都完全没有破绽。现在追查下去,恐怕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答案;可让他们拿出八皇子已经抱病而亡的证据, 又实在拿不出来, 别说八皇子根本没死,就连那金世安全家的尸体, 前阵子去乱葬岗搜寻时都离奇地不见了。

    万一他们没死, 万一呢?

    上位者抱着这样的顾虑, 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百姓是容易被煽动的群体,但不代表他们就真的毫无判断力。

    从先帝亡逝到新皇登基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奇怪的事情了,先是三皇子、太子接连死亡,边疆动荡不安,新帝即位也安抚不了民心,太后被迫出来与陛下共执朝政,大家都说这下好了,总算是安定下来了,有好日子过了。

    可事实真的如此么?楚国大旱,三皇子的母舅鲁昌王为了夺权,暗中把控着全国粮价,朝廷各方势力较劲的下场是百姓苦不堪言。数十万的流民至今无处安身,朝廷发不出救济的银两,只能对此充耳不闻,能拖一日是一日,各州各县只得紧闭城门,放任大批难民死在城外,瘟疫,极寒,天灾四处横行,无数人冻死在路边,成了一具具看不清面容的冰棍,最后扔进河里沉尸。

    不知道多少良民上山落草为寇,又不知道多少百姓饥寒交迫,十里八乡的壮丁早就被拉去充军,家里只剩下老弱妇孺,白天缝补衣物、晚上编织背篓,等到上城里的时候才能换一些铜板。家里的米缸里空空荡荡,官兵来搜刮纳税时洗劫一空,只留给农民来年春天要播种的种粮,若是吃了种粮,现在虽然不会饿死,但明年也迟早要死,左看右看,竟然没有一条生路。

    此时此刻,最底层的百姓已经不再拥有着打胜仗这样的愿望了,他们只希望能够安定下来,不去乞讨、靠自己的手脚去换一些米粮,以供全家吃喝。而此时八皇子的出现就像是一阵及时雨,给了他们希望的信号——

    景国皇帝都能邀请八皇子参与春猎了,是不是景楚两国关系缓和、不用打仗了?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丈夫和儿子都能回来、一家团聚了?听说景国今年粮食丰收、景国皇帝也有意兴商,那是不是以后他们也可以把楚国的特产、猎得的皮毛卖到景国去,挣上一笔钱?

    但是燃起希望的同时,看到灰暗的现实,心里又是一阵猛烈的愤怒,对战争的愤怒、对官兵的愤怒、对朝廷的愤怒、更是对世道的愤怒。

    你可以告诉他们生来就是一条贱命,走到这一步是他们前世没有积德行善,才投了这样一个胎;却不能告诉他们,本来可以有一条路走,但他们没有选择权,真正的选择权落在皇帝手中。

    一锅热水开了,扬汤止沸是无用的,只有釜底抽薪。

    ·

    这一日,穆山显正在帐中和官员们商议政事,外面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个身穿墨色劲装的副将走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声。

    宸王神色微动,“还有呢?”

    副将张了张唇,又望向不远处的官员们,暗示很明显。左右公事已经商议的差不多,他们便识趣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穆山显才道:“你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来,不要有错漏。”

    “是。”副将严肃说,“王爷命祝长官与弟兄们紧守江都的城门,这些天来一直未有异动,祝长官一直觉得奇怪,于是我们探查了一番,才发现前不久江都通判家的千金上山请香时遇到了流民抢劫,当日城防军调了一队前去救人,因着此事有损姑娘家的名节,通判请他们隐去细节,所以他们上报时只说是出城剿匪。”

    江都是二级行政区域,属于地方,江都府自上而下最高的官吏是江都府尹,是正二品的官员;其次就是通判,是地方府的副长官,权责仅次于府尹。

    虽然规定上通判是直属于陛下,但实际运作时,由于地方官员人数众多、事情繁杂,还是归由一府府尹来统管,只给了通判以下谏上、越级禀报的权利。

    由此可见通判在府中的地位。

    这是他家的私事,又是牵扯到儿女,确实不宜外扬,底下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也很正常。

    “祝闻竹既派你来,便说明没这么简单。”穆山显略一思索,“可是东门防守出了问题?”

    代山从距离上离江都更近,如果他们要发起突袭,那么就必须经过代山的关卡,否则只能从京城的关卡口穿过、再走四个多时辰的路过来。

    他在离开京城前,特意把江都留给了祝闻竹,嘱咐他前十天要严防死守,绝不留下一丝可趁之机,加大他们的压力。等过了十天,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一个缺口,就看他们敢不敢钻。

    他留下的这个缺口,便是江都东门的城防军。

    “是,王爷明察秋毫。”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副将拍完马屁继续道,“我们调查了当日的出入名单,发现上面所书有些模糊,祝长官也觉得此事蹊跷,便命我们继续追查下去。”

    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

    在通判女儿被流民抢劫过后的几天,东门口陆陆续续放进了一些外地来的人,其中有男有女,但男的身材高大、妇女健硕壮实,手上都有摩擦的老茧。城防军解释这是因为前不久发生意外后,通判认为是家奴不效力,发落了一批人,从外面买来了一批能够看家护院的仆从。

    “这些人可有正规户籍?走过手续没有?”

    “都有,皆可查得到来源。”说着,副将从怀中取出几张纸,递了过去,“我与祝长官查了两天,他们的身份天衣无缝,是良民无疑。”

    “水清则无鱼,越是干净,就越是可疑。”穆山显一边翻看一边道,“家中若无变故,怎会发卖为奴仆?他们掩饰得越好,就越说明问题。通判那边呢?”

    “还在盯着,倒是安分守己,看不出什么。”副将又想起一件事,“不过我们在追查时,查到五年前江都在城郊处发现了一座矿山,组织了上千的劳力进山开采,不过那年突下大雨,矿洞塌方,不少人都死在了里面。因为这件事,江都的原通判顶罪、被发配去了沂州等偏远之地,此后现在的通判才走马上任。”

    穆山显闻言,按下那几张名单纸,若有所思:“看来,他们的动作从那时就开始了。”

    如此浩浩荡荡的矿石开采,最后以塌方为结尾,草草收场。或者只是掩盖他们往京都输送景国兵力的事实,几千人这样的大工程,本地劳力恐怕都不够用,想必是从外地“雇佣”来的劳工。如今又死了几千人,城中劳动力缺失,便可顺理成章地再采进一批。

    这一来一去,就有上万人潜伏在江都。

    江都府尹是否知情先按下不表,但通判这个位置无疑给了他们极大的便利,兵粮、钱谷、户籍这些都在通判的职责范围内,引渡外人也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穆山显心道,还好他早有准备,另外筹备了一支秘密的守卫军,否则这潜伏在江都的数万敌军陡然突袭,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真有些难以应付。

    “王爷,您看接下来要不要……?”

    穆山显摇摇头,嘱咐,“放他们进来。盯紧些,不要泄露了踪迹。此外再派两队潜伏在代山西南和西北山腰,此处由于地势原因、难以防守,是最薄弱的一环。一旦有异状,立刻来报。”

    “是。”

    副将领命而去。

    穆山显知道筹划得再精细,也一定有遗漏之处,他刻意布置下陷阱,并非是希望对方主动踏入,敌方既然能在景国潜伏这么久,扎根这么深,就足以说明并非是愚蠢之辈。

    他设下陷阱就是要明目张胆地告诉对方,我知道你的企图,他要的就是逼对方自乱阵脚。

    等到副将离开后,017才冒出了头。

    “宿主,到维护时间了。”它提醒。

    穆山显嗯了一声,他看到系统提示了。

    每台系统都是需要定期维护的,一是修复长线的系统内部的一些bug,二是为上线新功能做准备,这些都需要动用到主神的核心数据库,是无法远程操控的。

    在系统离开的这几天,系统商城和相关功能都会暂时停止使用,等到系统维护过后才会重新开放。大部分宿主在这期间都会难以适应,好在时间比较短,也就两天而已,熬一熬就过去了。

    “按照时间,我会于今晚的0:00陷入休眠状态,期间无法唤醒,如果您有紧急需求,可以使用紧急邮件通道向主神世界维护平台发送相关的电子邮件。宿主在系统休眠期间所有设置暂时恢复到默认状态,无法调节。宿主一旦死亡,将自动为您登出世界,再登入时需重新加载——”

    这些他都已经听过无数遍了,穆山显直接打断,“什么时候回来?”

    017说:“维护时间,预计2天03小时。”

    也不是很久。

    好在他平时并不依赖系统功能,维护期间关闭也没什么妨碍。虽然这个时间有些难办,但也还好,他应付得了。

    趁着这段时间喜公子不会出现在谢景面前,早点维护也好。若是等到回宫之后,他还着实想不到理由怎么跟谢景解释自己的消失。

    “知道了。”穆山显说,“好好维护。”

    017点点脑袋。

    它对宿主倒是没有什么不放心地,从前在末世的时候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以宿主这个战斗力,除非是被数百人围剿,否则很难出事。

    再说,出事了也不要紧,等它回来就行,只要宿主愿意,分分钟就能修复他身上的旧伤。

    然而它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

    当晚,017于凌晨12点、也就是景国的子时正式下线,网络阻隔,彻底进入了休眠状态。

    半个时辰后,代山东部忽然起了一场林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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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30)

    (双更)那动作格外利落冰冷,手起刀落时、血液飞溅。

    这场火来得蹊跷, 但也不算突然。

    穆山显觉浅,禁卫军副统领迈着急促的步伐,刚步入帷帐附近,他就已经撑着坐了起来。

    他快速披上衣服, “什么时辰了?”

    这个点, 没人会自讨没趣地为一点小事来打扰宸王安眠,恐怕是出了大事。

    “刚敲完第二声梆子。”副统领情绪难掩紧绷, “王爷, 东部半山腰处起林火了。”

    半山腰处?

    看来这群刺客故意避开了他们设置的缺口,只是他们连山脚的防线都突围不进来, 那么是如何把火源投到半山腰处的?

    若说是将火源绑在箭上射过去,一来他们防守格外严密, 而箭声容易引人注意, 禁卫军不会到此刻起林火了才发觉。二来,代山近日来天气潮湿, 就算他们淋油投火,也应该在他们可控范围内,这些刺客想闹出乱子, 浑水摸鱼,但也没有那么简单。

    一瞬间,穆山显脑海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快速整完装,掀开帷帐走了出来。

    “找到着火点了么?燃物是什么?”

    “刚找到, 是磷粉!!”副统领咬着牙道, “这群天杀的楚国人……我刚才去瞧过,短短一会儿火势就旺了起来, 我按照王爷您之前的吩咐, 大部队按兵不动, 只暗中抽调了两支暗军前去灭火,观察四处动向……只是,倘若继续放纵这火烧下去,恐怕对我们不利。”

    越拖下去,火势就会更绵延。

    这一点穆山显又何尝不知道?

    白磷是一种很活泼的物质,即便没有着火点,也可以在空气中自燃。最难办的是,白磷会和氧气、水等发生化学反应,生成的物质具有强烈的腐蚀性,极大地增加了灭火的难度。而产生的大量白烟,就是为他们攻山的最好的掩护。

    再一点,就是燃烧时间,现代白磷因为燃烧时会迅速和氧气发生反应,所以燃烧时间并不长。而这时候提取出的磷粉纯度并不高,只要量足够,能够迎风自燃很久。

    在这种大范围的裸.露的领域中,有风有树有氧气,白磷几乎是无敌的,一旦放纵它烧起来,那么代山的覆灭也不过顷刻之间。

    关键是,怎么会这么巧?

    017前脚刚进入休眠状态,后脚楚国的密探和刺客就放火烧山,用的还是难保存也更难制取的磷粉。

    穆山显心里沉了沉,但此刻已经来不及思考太多,处理眼前棘手的情况更加要紧。

    “你再抽调两支分队前去灭火,记住,磷粉着火的地方需得盖一层厚厚的沙土,完全覆盖后才能彻底扑灭,再在四周多冲几遍水,确保不会复燃。”他嘱咐道,“另外,前去救火的人必须全副武装,不要只单穿着麻布衣,火星子倘若沾到衣服上,立刻把着火的布料割去,用大量的水冲洗伤口,即刻带伤患去就医。”

    副将听到他的吩咐,就像找到一根主心骨似的,刚才还慌乱的心总算安定了不少。

    “是!我即刻传令下去!”

    他刚要走,穆山显又叫住他,“等等!”

    副将赶紧转过身来。

    他看了眼远处,漆黑一片的山林已经腾起了一片白烟,好在他当时在选择营帐地点时,将谢景的藏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又设了两处华丽的空营帐,以假乱真、以防后患,现在看来,这火势暂时烧不到他那边。

    但穆山显心里却没有轻松多少,他道:“你带两个人看住陛下,不要让他随意走动。一有情况,你就带他们先撤离。”

    眼下宸王与他是处在敌对阵营,除了楚国人,谢景现在最防备的就是他。此时穆山显倒真有些后悔没有早早跟他挑明,现在做事时便不必这么束手束脚。

    然而他这番话在副统领耳朵里听来,就带了点挟持之意了。

    “是!!”

    这一晚,是个不眠夜。

    起林火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营帐,不过宸王下令对这些官员三缄其口,防止因为恐慌弄出更大的乱子,所以他们以为并不严重,只是怀疑有人不怀好心、故意纵火。

    也有几个意识到这场火来势汹汹,恐怕这趟水里深得很。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逃跑又是另一回事,每顶帷帐外面都站着两个身材高大、力能扛鼎的带刀侍卫,各个面色冷峻,明是保护、实则威胁,这种情况下谁敢跑?往外多走两步,说不定那冷银的刀就落下来了。

    这种时候,暴力镇压反而才是最好的办法。

    穆山显佩着剑,匆匆出门时,看到了穿戴单薄、面色冷峻站在一旁的沈知雪。

    他已经听说了磷粉的事情,这会儿看到穆山显的目光,心里多少带着些忐忑。

    “宸王殿下。”

    也不怪别人,沈知雪在知道这件事时,都短暂地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什么事。

    两人视线在空中短短交汇,穆山显淡淡道:“你有位好兄长,如此不遗余力地要治你于死地,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有价值得多。”

    这句话,便是表明不会疑他。

    要按他一贯的作风,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就算沈知雪并未曾和楚国新帝联合,杀了他,楚国依旧会走上灭亡的道路。

    说到底,穆山显相信的并不是他,也不是他作为原主角的人品,而是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有解决的能力,他相信的自始至终就只有自己。

    沈知雪闻言,松了口气。

    在皇兄和太后的眼里,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如果连盟友都疑心他,那就真的是腹背受敌了。

    “这大概就是父皇教给我们的传承吧,父与子,兄与弟,不到自相残杀、血流成河绝不会结束。”他说着,露出一个苦笑,“陛下若相信我,我愿意出一份力。”

    穆山显定定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西北处忽然响起一阵短促的笛声,这笛声穿透力极强,与他们所在的位置相距大概有四里左右,依旧清晰可闻,仿佛一声鸟鸣刺破长空,惊得山中鸦雀腾飞。

    这一刻,所有人都望着西北方向,心中腾起一股隐隐的不平的预感。

    “报!!”

    不远处,统领带着三个被火熏得灰头土脸的侍卫赶了过来,其中一个已经受了伤,走不了路,是被两人抬着担架送上来的。

    “王爷!”统领急促道,“属下在西北闸口发现一队黑衣刺客!其党数目庞大,大约有千余人,各个手持弓箭、弯刀、而且武器上疑似抹了剧毒——”

    沈知雪眉头一皱,打断他的话,“什么毒?有带过来吗,给我看看。”

    那统领睁眼瞧见他就是那个楚国八皇子,脸上顿时露出轻蔑憎恨的神色,直到穆山显略一颔首,他才不情不愿地递来一把弯刀。

    沈知雪小心翼翼地接过,先是看了刀身上的纹样,但凡是楚国正规出产的兵器,上面都会刻下工匠的名字,这叫“物勤工名”,若出了事故,凭这个来追查工匠责任。但这把刀却奇怪,制式虽然是楚国的,但是略加改变,使其看起来更怪异,但用起来又没有增添一丝顺手的感觉,只是单纯的无用功。

    他弹了下刀身,声音虽然也清脆,但明显不是楚国弯刀的锻造配方。

    此外,刀身上也没有留下什么信息。

    他心中了然了几分,“宸王殿下,我看,这个不仅是私造,而且还是在景国本地锻造的。追查起来……恐怕不容易啊。”

    那统领一听顿时火冒三丈。

    外面的弟兄还在厮杀,那分明是楚国人,他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三言两语下就被推到景国身上了?

    “你凭什么这么认定?”他语气很冲,“还是说八皇子有意包庇你的族人?”

    沈知雪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解释道:“楚国刀身锻造里需要用到一种金属,这种材料只有在楚国的矿山才有,而景楚两国断交多年,就算能通过走私锻炼出这一把,也是无法做到批量生产的。”

    这是有人在故意掩盖自己楚国人的身份。

    这一点,穆山显早就猜到了。

    “你看看这上面是什么毒?”他道。

    刀上有一处深色的污渍,眼下虽然昏暗,看不清楚,但也能闻到上面隐隐的血迹。

    沈知雪谨慎地看了看伤者的伤口,再嗅了嗅毒液的味道,沉思片刻后问:“伤者是不是瞬间感觉到整条手臂麻痹、随后无法站立、直直地倒了下去,再摸身体的时候硬邦邦地像是尸体?”

    “……”

    一旁侍卫眼睛陡然瞪大,显然他说得没错。

    “是、是。”他语无伦次地道,“刚才还好好的,忽然直直地倒下去了,但摸着又有呼吸。”

    统领皱了皱眉。

    “这是一种带着毒性的麻药,需要渗入血液里才能发挥作用,这种麻药会瞬间麻痹掉伤者受伤的手臂,随后整个身体都僵化住,犹如野外僵死的野兔。”沈知雪说着,看他们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连忙解释,“不过不必担心,这种麻药也是有解药的,而且不会立刻致死,只是呼吸微弱、没有脉搏,看上去就像是见血封喉了一般。稍后我会写一方解药的秘方,你们若不放心,也可交由太医一同审查。”

    “不必了。”穆山显抬了抬手,“拿纸笔来。”

    “是!”

    这一晚上,又是磷火又是麻药的,折腾得禁军统领心中便一肚子火,冷笑道:“这群兔崽子!!果然是要攻西北薄弱之地!王爷,请您立刻下令增援,恐怕他们的主力部队还在后面,再这样下去,弟兄们恐怕守不住——”

    “守不住就死守。”

    这句话过于冷血,莫说一旁恭敬等命的统领,就连沈知雪也不禁侧目。

    “我最多增派一支军力,其他的你们自己看着办。”穆山显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他们的主力军绝不会从西北口突破,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那统领微微张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后他才急切地说:“可万一西北闸口被突破——”

    “如果被突破,”穆山显定定地看着他,“只有将士们战死这一种可能,你明白吗?”

    统领彻底哑了口。

    过了许久,他的手才缓缓落下,放到那柄佩剑上。刚要转身离去时,穆山显按住了他的肩。

    “你们面对的并不是玄武军,刺客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在掩人耳目罢了。”他用了些力,力气之大隔着厚厚的软甲都按到了皮肤处。穆山显沉声道,“他们一定会从东部起火处突袭,倘若我派增援过去,才是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统领愣了愣,有些意外于宸王会对他解释这些。

    “你们这支驻守军虽然只有数百人,数量上不敌敌方的千人,但我要你们打出千人的气势来。”穆山显深吸了一口气,“明白吗?”

    他向来做事不解释缘由,这些数据,死便死了,旧的被抹去总有新的会代替,没什么惋惜的。但或许是和谢景在一起待久了,心里也生出几分慈悲。

    只是不知道,这慈悲之心是好是坏。

    这下,统领彻底明白了。

    敌方在虚张声势,他们也可以虚张声势,西北闸口闹得越轰轰烈烈,对方才能放心大胆地冲上东部闸口,从而才能打一出瓮中捉鳖。

    他振奋了精神,用力一抱拳,拳肉击打声砰砰作响,声若洪钟,“属下,定不辱命!!”

    说罢,找了两人抬着那伤员走了。

    沈知雪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等到他们彻底离开,才道:“听说宸王杀伐果决,从不留情,手下的寒北军更是心狠如铁,倒没想到今日还有温情的一面。”

    说着,他淡淡一笑,“宸王殿下这副蛊惑人心的本事,倒是与你们皇帝陛下如出一辙。”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老祖宗的话倒真不错。

    穆山显扫了他一眼,从一旁摘下一柄剑,扔到他手上,冷冷道:“你效力的时候到了。”

    沈知雪稳稳接住。

    自从被孟千舟一□□下马后,他受了重伤,之后一直被囚禁、封锁,再也没能摸到兵器。此刻重拾刀剑,心中五味杂陈,但更多的,还是一股快意。

    他问:“何时?”

    穆山显答:“此刻。”

    两人相视,沈知雪轻轻一笑,这笑意里竟莫名透出一股纵马飞雪的快意,“……必当竭尽全力。”

    ·

    僵持了大约一个时辰,烽火忽然亮起,厮杀声响彻代山,刀剑锵鸣,空中闷雷响动,漫山遍野都是磷火烧出来的白烟,浓郁呛人。方才还能哄骗众人只是一点小插曲,直到这刀枪响起时,就再也坐不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天爷呀,猎场怎么会有人打进来?”

    “宸王这是要明反了不成!!”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陛下呢,你们究竟将陛下囚于何处了??”

    比起外族的入侵更可怕的是自己人的内斗和绞杀,由于宸王把持朝政多年,盛名在外,而这场诱敌深入的秘密又鲜有人知道,所以臣子们的第一个念头几乎都是宸王要谋反。

    这场春猎是由他一手操办,戒备森严,焉知不是他的党羽要将所有人一起瓮中捉鳖?

    中庸派不敢轻举妄动,反而是保皇派的老臣和近臣们急了,以为宸王必定是挟持了陛下,他们必须勤王救驾,一时间乱糟糟的,宸王也未曾下任何指示,禁军们刀光剑影下也难免误伤。

    就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下,远处传来一声战马的嘶吼,随着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人身披一件明黄色披风,一身白玉锦衣,头戴宝冠踏风而来。

    行至近处,他重重勒紧缰绳,尘土飞扬,战马腾蹄嘶吼——

    “咴!!”

    这几乎要从嗓子里裂开的嘶吼声顿时震慑住了一片,禁军拔出长剑、目光冷凝;臣子寒风中微抖、不知来意。

    那人身上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华丽的短剑,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半边面具,只露出双眼和一只尖瘦的下巴,看不清面容。

    冷色的月光照映得空中飞扬的每一粒尘土都清晰可见,那面具人背月停马,缓缓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清秀冷研的五官。

    竟然是消失了半晚的谢景。

    后面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位于前面的一名老臣忽然双膝跪地,声音带着颤抖,像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陛下……”

    这老头年纪不小,但常年在太和殿上朝会,殿中宽阔,声微则不能闻,故而练就了一道洪亮的嗓音,仿若寒山寺的钟声,一层一层地往后传递、扩散。

    其他人还在怀疑着,而从那面具人身后又赶来两匹马,脸上也是戴着相同的半边面具,只是衣着并不华丽,摘下一看,是他身边的保宁和蜀桐。

    有着两人在,陛下的身份是确凿无疑了。

    一名文臣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下,大喜大悲下他双腿几乎无法直立,上半身却站得笔直挺拔,脸上肌肉绷紧又颤抖、嘶吼着:

    “吾皇在此…吾皇在此、吾皇在此!!”他一声比一声高,“我看谁敢放肆!!参见吾皇!!!”

    如果说,宸王是景国的定海神针,那么陛下就是太和宫正殿高处的那把龙椅,即便你知道他毫无实力、没有权势也不能伤人,也是丢不得的。

    一排人跟着跪下高呼着,放松下来,脸上挂着的冷汗砸进泥土里,留下一片不明显的湿润的痕迹。

    “陛下!千岁,千千岁!!”

    “参见陛下!!”

    而他们之后,那些原本想掺和其中、浑水摸鱼的也不好再有大动作,敷衍地跟着跪了下来。

    直到声浪逐渐平息,谢景翻身下马,冷冷扫过众人,从他们面前踱步而过,“方才,是谁最先传出言论,说朕已被宸王擒住?”

    他这一通发问着实问倒了一大批人,毕竟保皇派正是疑心此次是宸王蓄谋造反,所以才反抗守卫的禁军,以至伤残。可是如今陛下却反过来追查是谁带头传出这类的言论,这岂不是自削党羽吗?

    没人清楚陛下到底在想什么,也没人敢真的站出来承认,大家沉默了片刻,就在为首的老臣撑着地要起身认罪时,蜀桐和保宁不知何时下了马,一巴掌悄无声息按了下去,又把这老头按回了地里。

    “陛下,奴才刚才看得清清楚楚。”保宁脸上擦着厚重的□□,在冷调的月光下看起来有些阴森,他那尖细的音调更像是要刺破人的耳膜。说着,他从中点了一个人,“正是此人,奴才绝不会看错。”

    被他点中的是个正五品的官员,平日里并没有存在感,闻言,他眉眼骤然瞪大。

    “陛下、臣没有——”

    身旁官员刚想为他佐证辩护,证明宦官之言万万不可信,然而下一刻,蜀桐一个眼色,随行的侍卫便走上前,揪着那人的衣领推了出去。

    “陛下、陛下、臣真的是冤枉的、臣——”

    下一刻,谢景反手抽出侍从腰间的剑,那动作与以往的病弱之气没有半分重合相似之处,格外利落冰冷,手起刀落时、血液飞溅。

    咕咚、咕咚、咕咚。

    那人的脑袋宛若一个蹴鞠似的滚落在地,鲜血沾染了地面的泥土,滚出十几步后才停下。那具无头尸体顶着碗大的疤直立了几个呼吸,然后垂直地倒了下去。

    轰——

    尘土飞扬,鸦雀无声。

    谢景脸上、衣袂上倾斜着淌过一片血珠,与他那张苍白的、不带一点血色的脸上相互呼应,反而显得格外冷酷、血腥、无情。

    离他最近的那几名臣子已经吓呆了,别说官员们,就连驻守在一旁的看惯生死的禁军也抽了口气。

    他们是见过死人,也见过杀人 ,但从未见过陛下杀人。这样干脆果决,与他们印象中病弱温良的皇帝截然不同,怎么能不胆寒?

    “知道他为什么死吗?”

    谢景把剑扔给保宁,冷冷地扫视一周,没有一个人敢应答,他声音并不高,但有了刚才那一出,相信无须老臣的技巧,底下的臣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收回目光,给了保宁一个眼神。

    保宁会意,举着陛下刚用过的那柄血剑,挺着腰板道:“今日之局,是陛下与宸王共同设下的圈套,这批刺客不仅是来刺杀八皇子的,也是来刺杀陛下与宸王的,陛下与宸王是我景朝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失一已是风雨飘摇,若皆失,景国岂不是将亡在覆灭之中?宸王殿下特设禁军于此处看护诸位大人,可是方才陛下却听闻有人散布出了谣言,诸位大人们想想清楚,此人是何等居心?”

    众人顿时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有一个年轻的官员大着胆子道:“此乃离间计!我们是中了敌人的离间计!”

    其余人接连附和,“不错,此人居心歹毒!”

    可谁又不知道这是离间计呢,不过是趁着这个机会表明衷心罢了。他们算是看明白了,在地下躺的那个未必是散播谣言的人,但他必然是个叛国叛军的人,这一出戏,陛下是在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这是极有必要的,眼下形势混乱,要是内部被人挑拨出了差错,那么前功尽弃。

    谢景重新扣上那副面具,环视一周,只露出沾血的下颌。

    “眼下是紧要关头,不仅要抵御外兵,也要肃清内邪。诸位爱卿皆是我景国之栋梁,莫要让朕、让宸王失望才好。”

    他语气虽淡,但却好像含着无限深意。

    “大人们明白陛下与殿下的良苦用心便是。”保宁笑着说完,转头对着禁军道,“既如此,还不将各位大人掺回营帐?”

    “是!”

    不得不说,这一主一仆配合得倒是好,一个冷面虎、一个笑面狐,顿时把这群人震慑得不敢再出乱子,赶紧回到各自的营帐中,生怕走得慢了,下一刻陛下的冷月银剑便会劈头砍来。

    刚才为首叩拜的老臣年纪大了、又在寒风冷地里跪了一阵子,走路难免蹒跚些。蜀桐趁着周围没人注意的时候,扶了两把。

    走过谢景身边时,老臣脚步微顿。

    这老头姓吴,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在朝中任职已经四十余年了,十五年前也曾经官拜宰相,花团锦簇过。只是因为谏言先皇偏爱宸王遭贬,此后不得意数年,先皇薨逝后,他告老还乡,最后于四年前被谢景请了回来继续任职,不过考虑到他年纪太高,并未赋予重任,但不管是学术还是才能,这位都是实打实的朝廷砥柱。

    老臣缓缓抬眼,与陛下在寒风中对视。

    谢景目光沉静,那张被面具挡住的脸也看不出更多的表情。片刻后,老臣点点头,没要人搀扶,负着手一步步地、欣慰地离开了。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直到营帐重新恢复平静,又把此处的禁军长官找来。

    “今夜恐怕不得安宁,想必宸王已经做好了部署,你们轮班守夜,不得有一丝疏漏。”他沉声道,“倘若情况有异,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望卿慎重。”

    他抬手,保宁把那柄染血的宝剑归鞘,放在谢景手中,又由他赐给对方。

    陛下赏赐斩过奸臣的君剑,这是何等的荣耀?

    那长官并没有立刻接下,只是在风吹过、鼓起谢景衣袖里的那抹绿色时,他眸中神色忽然微动。

    “是。”他跪了下来,双手接剑,“属下誓死效忠陛下与宸王,必定不负重托!!”

    谢景收回手,微微攥紧手掌。他转过身,没有看地上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翻身上马。

    “走吧。”

    保宁和蜀桐彼此交换了眼神,纷纷上马,三人在茫茫深夜中纵马向远处、深去跑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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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31)

    (单更)谢景的眼泪开始只为他而流。

    代山少有这样不平的夜, 暗黑的天被磷火燃烧的浓烟掩盖,像是浓墨里掺进了絮状的绵,结成一团一团的形状,风一吹, 就绵延到天外。

    “锵——!!”

    刀剑相交的金鸣嗡响在深夜中响起, 一声接着一声,短促急切, 锐利又刺耳。

    一身黑衣的刺客瞪大了眼睛, 松开手里的刀,还没来得及捂住脖子, 鲜血就喷溅了出来。

    穆山显侧身,那具新鲜的还留有着温度的尸体径直倒在了地上, 东一具西一具的堆叠在一起, 血流了一地,散发出难言的腥味。

    穆山显收回剑, 他的剑刃上堆积了一层干涸的暗红色,之前的还没来得及擦,干掉之后很快又添上了新的涂层。

    放眼望去, 四面已经不剩几个站着的,不远处,副将和剩余的几个将士也顺利解决了残余,匆匆地往这边汇合。

    “殿下!都已经清扫得差不多了。”副将整个人都像是在水里泡过似的, 胡须也打了绺, 他擦了擦汗,道, “这些人都是死士, 一旦事败, 就会咬破颊囊里的毒药自尽……恐怕这些人里没一个活口。”

    “不用留活的。”穆山显神色淡淡,“这些人驻扎在景国许久,恐怕只是计划中最底层的一环,就算留下了也套不出有用的信息。”

    “是。”副将点点头,“我看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又是磷火又是雾攻的,我还以为他们有多少花样,结果也就这样,扑腾两下就熄了。”

    说罢,他嗤了一声,语气里些许不屑。

    “别想得那么简单。”穆山显说着,抬手点了点,招了几个人过来清扫现场。他和副将边走边聊,低声问,“陛下怎么样了?”

    话音落下,副将脸色忽然有些不太自然,不过迷雾笼罩下,也看不太出来。

    “……都、都挺好。”他含糊着说。

    宸王下命令时,并未说让他亲自去,再加上那时候磷火凶猛、情势很凶急,他哪有那个时间亲自去照应小皇帝?更何况陛下身体孱弱,一向是明哲保身的,想必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他也没在意,找了两个亲信去办这件事,自己忙着自己的事去了。没想到就是这一步踏错,闹出了乱子,让小皇帝搞了波大阵仗——

    虽然死的只是一个无名官员,不是宸王党的人,但陛下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也够胆寒的。

    消息传回来时他头皮都炸了,当时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如果再放任下去恐怕要出大事。于是他立刻带了一队人马去搜寻,在一道关卡处拦截住了戴着面具准备离开的陛下,身旁还有蜀桐和保宁二人,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找到这三人之后,副将立刻以宸王的名头“恭恭敬敬”地把人送了回去,亲眼看着人回了营帐,又安排了一队看守,把周围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确定不会再出差错才彻底离开。

    只是这件事要是让宸王知道……

    想着,他补充了两句:“陛下一切都好。就是受了点惊吓,不过有太医他们侍候着,倒也没什么大碍,现下已经睡了。”

    穆山显原先并没有太在意,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脚步一顿,定定地看着副将。

    “睡了?”他重复道。

    “是、是啊。”副将不知他何故发问,结结巴巴地道,“今夜又是烧山又是冲卡的,陛下心中久久不宁,太医给他开了副安神药,我看着他喝下、睡了一会儿之后才走的。”

    他虽然隐瞒了一些事情,但也不算说谎,那碗安神药确确实实是他亲眼目睹的,只不过他是武将、又是外臣,所以只站在纱帘后看着。

    陛下合衣躺在床上,起先并不十分愿意,他听见里面的小宫女说了什么,随后一口口地喂他喝了下去,这些他看得真真的。为了确保陛下确实喝了安神药睡下了,他还特意等了一会儿,确定听到陛下均匀的呼吸声后,才彻底离开。

    没想到就是他的这番真话露出了破绽。

    “如果依你所言,没有一字错漏,那说明你当时见到的人已经不是陛下了。”穆山显冷冷道,“他今晚、绝对不会喝下安神药。”

    他太了解谢景,今夜是他和沈知雪布下的局,一个猎人怎么会不看到结果就安心入睡?

    之前他怎么闹腾都不碍事,总之有自己帮他兜底,但这两日系统不在,穆山显叫人去盯着他,就是担心他有自己的主意。

    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

    眼下再一看副将表情,他就知道了,是底下的人没当回事、怠慢了,所以才会让谢景有偷梁换柱的机会。

    穆山显很少会有后悔的时刻,因为此前他孤身一人,从未有过牵挂。直到此时此刻,他才隐隐生出几分懊恼来。

    但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分五路去找,不要闹出动静,只说是排查乱党。”他环绕一圈,目光比剑刃泛出来的银光还要冷,“若是找不到,你也不必提头来见我,自己就地埋了就是。”

    副将这才意识到严重性,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是。”

    ·

    前半夜还是喧闹沸腾的,后半夜月亮挂在树梢上,又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宸王派了数百人暗中搜寻陛下的下落,却不知他们搜寻的目标已经换了一身朴素的衣物、打扮成寻常侍卫的模样,穿梭在代山某一处。

    眼下能认出他身份的人,要么在前线清理残余、要么已经被困在了营帐中。换掉那一身华服,谢景腰间还挂着当值的侍卫腰牌,天色又昏暗得看不清,他不说,别人也只以为他是普通人罢了。

    他此次出来,自然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按照计划,孟千舟此刻已经领兵包围了江都,以勤王救驾之名,顺利地拿下了统辖之权。

    江都是块肥肉,每年交上来的账本有多少落在了实处他不是不知道,但这滩水潭太深了,是景武帝在世时都未能收拾好的烂摊子,先皇在位谋政时手掌大权都不能,更何况是他?

    但越是难,越要管,宸王是一把危险的双刃剑,他每多用一分,就会多伤自己一分。谢景知道,但他不能赌景国的将来会如何,也不能拿景国的将来去打赌,他想要清扫一切挡在景国眼前的阻碍,就只能握起这把刀。

    握到他耗尽最后一滴血、彻底倒下为止。

    北定山失火一事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如此一来便可名正言顺地插手江都一事,一方面是肃清官员腐败,另一方面,也是打断楚国留在景国内的这张庞大的情报网,一石二鸟、借力打力。

    孟千舟留在京城,是他下的最后一步棋子,但凡有别的选择,谢景都不会再选择他。这颗棋子的危险度比宸王尤甚,因为他们之间的纽带彻底崩塌了,从前,孟千舟是为了陛下行事,但这一次,他是为了沈知雪的安危。

    但是谢景没有想到,江都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前几年,江都矿山塌陷,伤亡了数千人,至今都找不到他们的尸体,想必他们一定建有一个数量庞大的养兵场。

    但是江都再富庶,到底只是一个地方,何以撑得起这么多劳力财力?要说楚国,楚国与他们连年交战,在钱粮的余存上并不比他们好多少。

    尤其是今晚,突袭的阵仗闹得挺大,但也只是废了一些功夫罢了。他们在景国潜伏数来年,如今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原以为是一场硬仗,却没想到只是一场小打小闹?

    谢景都觉得说不过去。

    他最先怀疑的是西北关卡被突围、但是又没有后续这件事。代山虽然不算高,只有五百丈有余,但是地势宽广、蜿蜒起伏,西北关卡地势陡峭、易守难攻,对方耗费这么大的力气放了个烟雾弹就离开了,谢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他到达关卡口时,此处已经落下了帷幕,到处都是满地横尸,冷月照下来,黑的灰的银的褐的,都是冰冷的颜色。

    这一支护卫军伤亡惨重,谢景记得原先是百余人驻守,后来宸王加援了数百余人,人数虽然还是远远不敌,但是因为占据了地势优势,所以未能让敌方突破这道防线。

    眼下,一队禁军正在交替值班,也是以防敌人再从此处突围。谢景混在其中倒也不突兀。

    他这次是轻装出行,身边没有带侍卫或婢女,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

    谢景装作搬运尸体的模样,趁机蹲下来检查,他翻了大概十数具尸体,发现这些刺客用的都是刀,都是身材高大、长相粗犷的男人。虽然没有搜出什么,但是很符合楚国人的特征。

    楚人尚武,像沈知雪那样面容姣好的,在楚国人眼里就是过于瘦弱、没有男子气概。

    谢景翻着翻着,忽然发现了异常——

    在这群高大健壮的尸体之中,不知为何混入了一具矮小宽胖的。

    这人长得格外怪异,身高大约和蜀桐差不多,但却是五短身材,手臂壮得像两节莲藕。谢景拉下他的头罩才发现,他头发剃得精光,看着像是个和尚,但是据他所知,楚国有个习俗,在遁入空门时和尚头上需留下戒疤,也算是一个标志,可是此人头上却没有。

    谢景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发生了什么变数,是他之前没有预料到的。

    他刚要拉开尸体的衣襟检查时,一个戴着盔甲的禁军队长走了过来,不客气地拿剑鞘在他背上抽了一下,“躲在这儿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我盯你半天了!!”

    谢景只得藏下动作,压低了声音拖着尸体站了起来,“腿站麻了。”

    “麻你个头,又想着偷懒是吧!”队长呵斥道,“这儿谁的腿不是麻的?想偷懒,死人比你会偷懒,你要当死人吗?”

    谢景并不和他争辩,把那尸体抬了起来当做遮掩,往外走去。

    清扫战场也不是件简单的工作,尸体太多,只能以着装和腰牌来分辨身份,如果是刺客,就要在心口处补扎一刀,防止活口,再拖到一旁运载尸体的驴车上。驴车上装了护栏,就是防止运输过程中尸体倾倒滚落下去,尸体堆积上去后,就像一座矮矮的小山。

    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不方便久留,借着这个机会脱身也好,他还有其他事要做。

    谢景把尸体拖上驴车,正打算趁人不注意离开时,身后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山中深夜雾气重重,他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只是觉得身影有些眼熟,就下意识多看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他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机。

    “宸王殿下!”等那匹马缓缓停下,刚才还颐指气使的队长连忙走了过去,语气极为奉承,“此处已经清扫得差不多……”

    然而他还没说完,宸王就打断了他的话,“这里是你带的队?”

    队长愣了愣,从他微冷的语气中感觉出了什么,小心道:“是、是。”

    “有人员明细么?”

    “有、有!”队长连忙从身上掏出一张写得满满的纸,递了过去,“殿下,一共三十二人,名单上记得清清楚楚的,都在这儿了。”

    名单是极其必要的,打仗时总有人员减损,此外裹尸时也需得知道主人姓甚名谁,此处是哪方军队,率属于谁,朝廷才好分发抚恤。

    穆山显接过,并没有打开看一眼,而是交由了一旁的下属,“去办吧。”

    办?办什么?办人还是办事?

    “殿下,”队长一脸茫然,十分忐忑,“这、这……”

    “殿下怀疑有刺客暗中潜入,故而例行检查。”下属冷脸道,“不光是你,其余各处都是如此,就算过了也不可掉以轻心,今晚若是见着脸生的,挨个儿排查身份,一个不可错漏。”

    谢景离得远,隐约听见“排查”两个字,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一定是他的事败露了。

    此前谢景一直觉得宸王与他虽然处在利益对立面,但彼此都是以大局为重。可如果宸王今日起了反叛之心,那他此刻留在这儿,就只是瓮中捉鳖罢了。

    他不再犹豫,指腹在地上抹了两把,把脸涂黑后,悄摸声地闪躲进一旁的丛林里。

    那队长道:“说起来,我刚才好像确实感觉有个人挺可疑。”

    穆山显微微拧眉,“长什么模样?”

    “这,就……挺普通的。”队长实际上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只是凭借感觉这么说,“他一直在摸刺客的尸体,我起先还以为他是在偷懒,就过去打了一鞭子,他也不回嘴,背着尸体就走了。”

    直到此刻,他才隐隐回过味来。

    长相普通,穆山显想,那应该不是了。

    更何况,谢景身体弱,今夜局势混乱,外出时总得要带着一两个侍卫护着才安全。

    下属也道:“殿下,此人也着实古怪,为何在此处偷偷摸尸?难道说其实是在检查活口?”

    他话还没说完,林中微弱的窸窸窣窣声忽然引起了穆山显的注意,几人对视一眼,穆山显提剑反身上马,下属刚想追过去,就已经消失了踪影。

    谢景猫着腰在林中快速穿过,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脸涂脏,但他实在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警觉,片刻之间就追了上来。那马蹄声近在咫尺,一道银光闪过,谢景狼狈地侧身躲开,林中视线昏暗难以看清,他勉强和对方对了几招。

    穆山显没有收着力,但第一下下去后,他发觉这刺客虽然进退有术,但力道却不足,和之前的刺客明显不同。他有心留个活口,便收了两分力气,拧住了对方的肩膀——

    这一掌下去,谢景感觉肩胛骨都快要被拧碎,差点痛得叫出声。那人力道极其之大,谢景佩的是一柄短剑,更灵活,他反手刺去的瞬间,对方迅速出剑,两道剑相对时,肩上的温度延迟着印进皮肤,他才惊觉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锵——!!

    猛地一击嗡鸣,谢景被震得站立不住、后退几步、撞在身后的树上,剑也飞了出去。他整条手臂都震得发麻,软绵绵地垂在身侧。

    一道银色的光从他衣襟中飞出,四周昏暗得连树叶的叶片都难以看清,穆山显一剑挡开,那是本能保护自我的反应,是收不住的,那东西触碰到刀锋后裂开,顺着重力掉落在地上。

    他蹲下身,才发觉那是两片面具。

    银白色的,雕刻的神兽有些丑陋,却是赐福辟邪的好寓意。如今虽然裂成两半,但掉在地上时还勉强能拼凑出原来的形状。

    ……那是喜公子的面具。

    是他曾经日夜佩戴过的面具,真正的那一面现在还锁在系统仓库里,这世界上见过那张面具的,除了他就只剩下一个人。

    唯一一个人。

    他抬起头,两道无数次擦肩而过的目光终于在今夜的空中完成了第一次的交汇。

    风声掩盖了所有将吐未吐的话语,只剩下沉默的对望。树木灌丛很密,月光难以渗透进来,只剩下微弱的树叶反光,幽幽地照在心上。

    穆山显松开剑,擦掉了谢景脸上沾着的泥土。他还是没有完全看清对方的脸,但是能从指腹传来的触感感受到了谢景的温度。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慌乱是什么滋味。

    慌乱到,他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谢景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那只软掉的手,手心盖在了穆山显的脸上,穆山显没有动,他知道谢景是在模拟他带上面具的模样。没过多久,谢景的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抚了上来,抚摸他的下巴,抚摸那张他亲吻过的唇。他不敢相信,于是抚摸了很多遍。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月色充盈、幽暗清冷的夜晚,此后他们相见,都是隔着一道面具。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喜公子摘下面具时是什么模样,却没想过,真正到了那一天,他还是要通过这一张“面具”去亲手辨认他的面容。

    过了许久,他颓然地松开手。

    穆山显没有让他完全坠下,他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谢景——”

    “我该叫你什么?”谢景喃喃道,“是喜公子,是宸王,还是别的……”

    他睁着那双被黑暗笼罩的漂亮的眼睛,穆山显一时间没办法回答他。他们都心知肚明,其实没有别的答案。

    那谢景是想知道什么呢?

    “……你说啊。”他尾音低落,眼角含着两颗眼泪,用低微的快听不清的声音质问他,“说啊。”

    穆山显初遇谢景时,曾经看过他隐忍落泪的模样,一滴一滴滚下来,晶莹得像珍珠,滚烫又动人,只是那时的伤心是为别人。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谢景的眼泪开始只为他而流。

    作者有话说:

    很重要的掉马剧情,因为不满意,推翻重写了两个版本,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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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32)

    (单更)我只辩解这一句。

    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说得太迟了。

    穆山显沉默片刻,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轻轻抚摸着刚才被他捏到的那片肩。

    可是刚碰到,就被谢景条件反射地甩开了。

    他的眼泪坠到下颌, 已经被吹冷了, 可是心里却是热的,窝着难压灭的火。

    “耍我很好玩, 是吗?宸王殿下?”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冷笑道,“上一刻以宸王的身份进宫, 看我如何心口不一、低三下四地周旋奉承你;转身就变装成另外一个人,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我——”

    “听到我如何厌恶、憎恨宸王, 明明我才是太子, 可是我得到的只是父皇给予你时顺手从指缝漏下的施舍;明明我已贵为天子、却还要屈辱地尊称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王为兄长。你看着我白日里对你表达恨意、晚上又和仇人共枕而眠是什么滋味?你是存心报复我吗?你说啊!!”

    这无疑是在谢景脸上重重地甩了一个巴掌,说到最后, 他都要崩溃了。

    穆山显攥紧了手,想抱住他,“谢景——”

    “放开!放开!!”

    谢景尖锐地叫道, 他重重地推了两下,心中恼恨万分,但越气就越是挣脱不开,情急之下, 他隔着一层衣服、狠狠咬住了眼前人的肩膀。

    他没收着力气, 但穆山显一声闷吭都没有。

    谢景性格是好,但也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从前就是这样, 看着温顺柔和, 实际上犟得像头小牛,想做什么都随自己的心。从前严正洲想通过他的路子搭上穆山显这条人脉,谢景明知道他会生气,但不该做的事还是不愿做。把他逼得急了,他会亲手斩断自己的退路。

    穆山显知道。

    他一直知道,只是仗着谢景爱他。

    谢景这一口咬下去,可谓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不仅给人家咬了个压印,自己脸也咬麻了。

    等发泄完,他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跟着被抽空,只能趴在穆山显肩上,压着声音地流泪。

    他发什么脾气,穆山显就都受着。

    两人无声无息抱了一会儿,穆山显碰了碰他的肩膀,谢景不那么抗拒后,他才轻轻按了按。

    “疼吗?我刚才手重了。”

    谢景没说话,耳边只有轻微的啜泣声。

    疼肯定是疼的,穆山显下手前是有分寸,但那是对正常人而言,对于谢景又是不同的。

    他擦了只火折子,火光幽幽地亮了起来,他借着火光拨开衣领看了眼,肿没肿一时间看不出来,但肩胛骨处已经留下了一处青黑的手印。

    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穆山显存着心折腾了谢景很久,也没留下这么重的痕迹。后来到了现在的世界,谢景身体一直不好,他们之间几次床事都格外克制,连吻痕都没留下过。

    不知道眼下的这个手掌印要多久才能消。

    他看了好一会儿,谢景先不耐烦起来,拍开他的手,又把脸扭了过去。

    “把火灭了。”谢景生硬地说。

    他现在实在不想看到对方的脸。

    穆山显顿了顿,把火折子收了起来。

    他于感情之事上向来不过多言语,也甚少说些情话,总是做的比说的更多,索性握住谢景的指尖,让他顺着自己的手腕摸去。

    “我只辩解这一句。”他低声道。

    谢景刚要抽出手时,忽然摸到了他腕间一串圆润的手珠,动作微微一顿。

    那手珠藏在袖腕深处,寻常不会掉出来。因为日日贴身佩戴,所以沾染了滚热烫人的体温。

    过了好一会儿,谢景才把手抽了回来。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转过脸去,虽然还是不看穆山显,但语气已经缓和了些许。

    脾气是犟,但也好哄。

    宸王到这里来,自然是因为发现了谢景掉包一事,放心不下他的安危,才假借着排除乱党的名义来找人。不过眼下人已经找到了,自然不能再用之前的说辞。

    他道:“西北关卡口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只是我总有些不放心,所以顺路来这儿看看。”

    “你也觉得不对?”谢景沉思片刻,道,“说起来,我刚才发现了一件怪事……”

    一谈到正事,谢景的态度就没有那么冷淡了,把刚才那具古怪尸体的事详细说给了他听。

    “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当时仓促得很,也没时间仔细查看。”谢景问他,“你和楚国人打交道最深,有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我倒是没什么印象,在西北闸口时也没见过类似的尸体。”穆山显沉吟片刻,“但是你方才所说的特征,倒有些像匈奴人。”

    “匈奴人?”

    “是,匈奴人靠马背打得天下,只是他们的地盘虽然幅员辽阔,可是资源却不足,只能向外扩张掠夺。听说从前的匈奴王身量也不高,所以族内生下的子女也都颇为矮小,也掀起了一番风尚,以矮为尊荣。我曾经在沿北一带见过几个匈奴马商到中原售卖腊肉等物,男子身量与寻常女子人家相似,但下盘极稳,格外灵活。”

    谢景拧着眉,久久不言语。

    过了好一阵,他才道:“是我疏忽了,没想到楚国人竟私下里与匈奴人勾结。”

    穆山显摇摇头,“不怪你。”

    任谁来想都不会将楚国与匈奴联系在一起,要知道,数百年前楚国之所以投靠景国,成为景国的附属,就是因为匈奴屡犯楚国边境使得他们苦不堪言。倘若楚国因匈奴之患而覆灭,那么匈奴占据了楚国的地盘,下一个目标就是景国。

    覆巢之下无完卵,因此,景楚两国才达成了协议,联手共御外敌。

    谁能想到楚太后竟然敢与仇人勾结在一起?

    “这件事错综复杂,恐怕……”

    谢景话还没有说完,远处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他们进了林子后又追逃了一段距离,以至于脱离了关卡口的看守队伍,奇怪的是,底下的人看着宸王追入林中,但是过了这么久了,竟然一个追过来的人都没有,这太不应该了。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不妙。

    “你从这里下山去——”

    “我跟你一起走——”

    两道声音同时传了出来,不同的音色在空中交汇碰撞,两人都愣住了。

    穆山显率先反应过来,道:“今夜很危险,你立刻骑着我的马下山去江都找祝闻竹,孟千舟你掌握不住的,但是祝闻竹会护你周全。”

    “你不担心我下山时,遇到进犯的刺客?”

    谢景冷静反问。

    “……”

    只这一句话,就堵住了穆山显所有的话语。

    “你别忘了,匈奴人和楚国人暗中勾结,潜伏在景国,可我们眼下只看到楚国的刺客,匈奴人呢?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谢景说着,用力握住他的臂膀,微微吸了一口气,“你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废物,总想把我赶到安全的角落去,事实是眼下根本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我和你一样,剑术都是父皇亲自教出来的,和敌人对打一两招没什么问题,就算有,我难道还不会跑吗?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穆山显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顿了顿,明白自己说服不了谢景,同时心底也隐隐知道谢景说的是对的,放他离开,倘若他路上遇到危险该如何自处?

    楚国与匈奴联手这一步,完全是在剧情之外,就像是墙边横插一脚的红杏,一点预兆都没有地开了。但那杏子有没有毒,是全然未知的。

    今晚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脱离了穆山显的掌控,他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这并不是自己没有筹谋详尽的原因,是因为还有一只手一只眼,在操控、监视着眼下发生的一切。

    留在他身边,起码他还能护着。

    “你不走,就要听我的。”他沉声道。

    谢景眨了眨眼睛,伸出三只手指,平静道:“约法三章吗?”

    “一章就够了。”穆山显把另外两个按了下去,他单手捧住谢景的侧脸,低头吻了下去。

    这是一个不怎么合时宜的吻,两个人的脸都被夜风吹得冰凉,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没说开的误会,还隔着许许多多没有解决的麻烦。

    谢景也知道,但他还是闭上了眼睛。

    这个吻没有停留太久,谢景推开他时脸色还有些不自在,这是喜公子第一次在没有面具的情况下和他亲密,他还没有习惯这张以前觉得讨厌的脸。

    他晃了晃没有还竖着的小拇指,“你要和我约的就是这个?”

    穆山显摇摇头,凑在他耳旁说了一句话。

    再离开时,谢景表情一怔。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这句话。”他说着,轻轻扳下了谢景最后那根手指。

    ·

    穆山显和谢景返回时,还没有走出那片竹林,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两人四目相望,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他们把马拴在一旁,徒步悄悄地靠近,好在周围的树木和黑暗就是最好的掩体,不远处的月光落在空旷的草地上,暗色的液体在草皮上流出了一条窄窄的不规则的河流。

    几个身材矮小、身材混若水桶的匈奴人扛着一把弯刀,挨个儿把底下的尸体头颅砍下来。

    簌簌——

    谢景轻轻攥住了穆山显的衣袖。

    穆山显反握住他的手,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认出了那把弯刀,就是之前东部关卡口楚国刺客杀上来的时候,身上配着的那把刀。

    当时沈知雪说,这柄刀不完全是楚国的制样,有些地方做了改动,或许这些改动就出于匈奴人之手,他们的身材较正常男人来说较为矮小,握持时就需要微调形状来保持手感。

    看来,这些刀刃上也抹上了楚国配方的麻药。

    这群匈奴刺客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割下敌人的首级,确保万无一失。

    这群人动作很轻,或许是因为身材特别的关系,他们脚的尺码并不大,所以很难发出让人注意到的声音。穆山显目测,他们大约有几十余人,都是从底下的闸口缺漏处潜伏着,趁人不备时爬上来的,其中一个捡起胸口挂着的笛子,短促地吹了两下,传出的声音仿若鸟鸣,一只老鹰在夜空盘旋,听到声音后模仿着他发出的频率,飞向远处。

    看来,这鸟叫就是报信声。

    两人隐藏在暗处,自始至终没有动作,等到这群刺客潜伏着离开后,谢景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为什么现在才上来?”

    他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这群刺客一开始并没有打算从东闸口处冲上来,否则这群匈奴刺客就不会现在才出现。他们起初确确实实是想借着侵袭来迷惑景军,只是被穆山显识破了。但为什么这两拨人时间上并不统一,匈奴刺客来得这么晚,那前面的人不都白死了吗?

    “恐怕他们是想坐收渔翁之利。”穆山显摇摇头,“楚国人选了个不讲理的合作对手,对方只盼着他们先去送死,好放低我们的警惕。江都支援来得很快,他们若在一开始就使出全力,只会引来反扑。但此刻所有人都以为告一段落,放松了警惕,就是他们突袭的最好时候。”

    楚太后与虎谋皮,却不想这只老虎可不是能轻易喂饱的,倘若这次刺杀成功,那么匈奴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独立无援的楚国;倘若刺杀失败,经此一事,景楚两国和谈必定破裂,到时大动干戈,匈奴依旧是坐收渔利。

    “看来,我还真是个香饽饽。”谢景叹道,“谁都想要杀我。”

    穆山显捏了捏他的鼻子,转移了话题,“眼下祝闻竹已经掌控了江都——别这么看我,我早说了,用着不顺手的刀就该扔掉,没必要再给他机会。我在江都秘密埋藏了一万暗军,此时已在支援代山的路上了,眼下情况不足为惧。”

    他还有一万的兵力……

    谢景下意识地颤了颤。

    京中守备军不过才三万,这一万的暗军若用来逼宫,想必是轻而易举——

    “你怕什么。”穆山显看出他在胡思乱想,略带亲昵地拍了拍他的侧脸,“好好坐在你的皇位上,有兄长替你守着,谁都拿不走。”

    “什么兄长?”谢景拍开他的手,“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以前是他在人家手下讨生活,才尊称一句兄长罢了,他们之间哪有什么血缘关系,就算按亲疏来算,也不到称兄道弟的地步。

    当年,老寿王临终前,因为子嗣凋零,家人又不舍得放弃继承爵位,左思右想下,老寿王妃便从旁系子支里拉了个面相忠厚好操控的过继到膝下,那便是穆山显的父亲。

    寿王原先只是个乡下种田的农民,虽然只认得几个大字,但是母亲也帮他定了一门好亲事,然而当他继承爵位、做了别人家的儿子后,这一切都变了。老寿王妃为了控制住他,秘密软禁了他的生母,在京中帮他选了一门婚事,娶的便是穆山显的母亲,说到底就是一桩联姻。

    寿王当时万般不愿,但老寿王妃手段终究还是高明一些,没过多久寿王原未婚妻被父母按着嫁给了一个县令,寿王也只能骑上高头大马,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迎娶他不爱的人过门。

    当时寿王妃因为从前的爱人失信于她而心灰意冷、随意选了门亲事嫁了过去,却没想到日久生情,真的与寿王生出了些许情愫。

    可惜好景不长,孩子出生之后没过多久,寿王忽然决意休妻,王妃半夜自缢,引得全京城议论,此后寿王远走安州,这段纠缠了数十年的闹得轰轰烈烈的感情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但要说他们是血缘兄弟,那是一点边都沾不上的。

    穆山显也不以为意,哄道:“你父亲栽在我母亲手上,我又栽了你手上,可见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下,你也该解气了?”

    他这番浑话说得实在不像样,谢景脸皮本来就薄,哪里听得这种话,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实在说不出反驳的,最后只用力地在他嘴上一捂,骂了一句不要脸,然后飞快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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