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走到书桌前坐下,翻开数学课本复习正负数、有理数、数轴、相反数、绝对值以及有理数的运算、乘方及法则。
这些知识点了然于胸,林北动手写习题,并把自己对于知识点的理解写在一张大白纸上。
桌椅拖拽的声音没了,充满烟火气的絮叨声没了,响起了其他声音,急促交融的呼吸声骤停,“嘎吱——嘎吱——”声消失,整座宿舍楼彻底安静了下来,外边传来“沙——沙——”声,初秋的风携带凉意浸入屋里,林北抬头,窗户半开,满屋的灯光穿过纱窗泄了出去,林北站起来,放下铅笔去关窗户,一根根白色的竹子映入他眼里,林北打开半掩的窗户凑近看,原来纱窗用尼龙网做的,质地粗,而且是蓝色,上面印有竹子。
他之前只顾着检查门窗插销,没注意看窗户,才没发现余好好给窗户安上了纱窗。
他们没有毛巾毯,也没有小薄被,到了下半夜娘俩没盖东西,肯定冷,林北关上窗户。
他到客厅,拿起暖瓶给自己倒了半茶缸开水,端着茶缸回到卧室继续整理知识点。
茶缸里的水没了,一张一米宽的正方形大白纸上写满了字,林北拉了一下电灯线,屋内一片漆黑,他抹黑爬到上铺睡觉。
大概早晨五点半,这栋楼动了起来。
余好好鲤鱼打滚跳下床拉灯,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楼下也有交谈声,余好好迈向客厅的脚收了回来,跑到窗前,打开窗户,趴在窗台上朝外看。
林聪一脸懵看着周遭的环境,四仰八叉打了一个哈欠,果断翻个身爬到床边,低头寻找什么东西,腾腾挪到梯子旁,扒着床框下地,小脚脚踢进爸爸的拖鞋里,趿拉拖鞋朝妈妈走去,仰头双手交叉握住,龇牙说:“妈,我看看。”
余好好单手抱起他,另一个手肘抵着窗台,视线穿过纱窗落在面含笑容的人身上。
林聪手抵着窗台,奶呼呼的脸蛋贴在纱窗上,眼里是墨绿色树叶的倒影和暖色路灯,各色各样的人从下面走过去,有衣着鲜亮、烫羊毛卷的阿姨挎着时髦的包包骑车离开,有穿着考究、头发被梳的一丝不苟的奶奶拎着暖瓶边聊天边走路,有和爸爸一样的小伙子抱着厚厚的书步履匆匆离去,有穿着背心的爷爷在小道上跑步,也有戴着眼镜的一群爷爷一块儿离开。
林北爬梯子下床,端着盆到水房洗漱,回来把盆放到窗台上,把暖瓶里的开水倒进茶缸里,又从信封里抽一张热水票,拎着暖瓶离开。
昨晚刮了一夜风,落了一地的树叶,林北踩在树叶上,恍惚听见了清脆的声响,他抬头,道路两旁的绿荫仿佛陷入了沉睡,路人从树底下走过去,也惊扰不醒它们。林聪澄清的瞳仁和两排墨绿一样沉寂,一个个鲜活的人从他眼里掠过,没在他眼底掀起一丝涟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里,林聪眼睛一亮,乐得露出糯米牙,脸又凑近纱窗,喊:“爸爸。”
林北往这边看,林聪又响亮喊了一声:“爸爸。”
余好好眉眼弯弯朝他挥手。
林北挥了挥手,拎着暖瓶到水房打水。
水房建在一个坡子上,是一间平房,后面是一块小树林,右侧是两栋建于五十年代的宿舍,外墙皮全是霉斑,两侧的墙壁被爬山虎占据。林北蹬了两个平台进入水房,一个大爷坐在破凳子上,面前是一张破旧的双人桌,手底下是一个票盒,林北把水票放到桌子上,到水池处打水。
林北拎着暖瓶离开水房,此时路灯已经熄灭了,清洁工挥动大扫帚扫道路,林北从清洁工身边走过去,走进教职工宿舍,他上了二楼,发现门是锁着的,他站在门口等余好好。
余好好一只手端着脸盆,一只手牵着聪聪朝林北走来,到了门口,余好好松开林聪,掏钥匙开门:“王姨说食堂早晨七点十五开饭,你是留下来跟我和聪聪一起吃饭,还是到店里吃饭?”
余好好推门进屋,放下脸盆,急切抱着三年级数学课本看。她看到了林北的归纳笔记,却越看越迷糊,余好好把这归咎于她还没有学会走呢,就逞能跑,当然不可行,她打算把小学数学吃透了,再回过头看初中数学。
“聪聪留下来,你肯定会分心,他还是跟我吧。”林北靠在门框上,伸头朝里看。
林聪抱着爸爸的大腿,伸头看妈妈。
“嗯。”余好好。
林聪不敢置信瞪大眼睛,他不吵,咋会让妈妈分心呢。
林北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牵着他离开。
到了宿舍楼下,林北松开聪聪掏钥匙开锁,把锁链放到车篮里,抱着聪聪骑车离开。
第三小队已经开始盖电影院了,第二小队今天收尾,林北反复琢磨礼品店,月饼、老红糖没有这么快到位,十号之后才可以灌装青梅酒、桂花酒,礼品店的营业执照起码也要十号之后才能领到,那时他才能刻章,有了章他才能给打折券盖章,才能到各个单位发打折券,至于咸鸭蛋、甲鱼,他打算九号回家拉咸鸭蛋,十四号回家拉甲鱼。
林北打算找王晓冬验收酒吧,把第二小队调到建设一路盖联排房,中秋节过后,他再给第二小队接活,现在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计划,拐个弯骑车到菜市场。
他逛了和平路、怀康路、建设路、阜新路的菜市场和供销社,这些地方寻不见一只甲鱼,林北吹了一声口哨,丽皇老板康玉泉真的把市里的甲鱼全部买空了。
林北神清气爽骑车回淮大,喊余好好下来吃饭。
余好好不情不愿下来,带着爷俩到东食堂吃饭。饭后,林北骑车送余好好到宿舍楼底下,余好好蹬蹬蹬跑上楼,林北骑车带聪聪到和平北路,路过工地,林北喊:“我找王晓冬过来验收酒吧。”
林舟匆忙吞咽饭,握紧筷子的手使劲揉眼睛:“我刚刚看到北哥怀里抱了一个东西。”
“是聪聪。”林玉顺跑到路上,目送林北进入巷子里。
“王晓冬验收完酒吧,我们还能到酒吧拍中秋节大合照吗?”赵小曲说完,一群人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赵小曲低头扒饭,一群人的目光没有挪开,赵小曲抬头,“咋啦?”
“……没事。”大伙儿憋出这句话。
大伙儿拒绝和赵小曲交流的时候,林北找到了王晓冬家。
王晓冬家院子里搭了一个花棚,他正把花搬到太阳底下,林北按门铃,王晓冬抬头,看到了林北,林聪举着双手朝他挥手,王晓冬放下花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笑着走过去开门,邀请他们进来。
“我前两天从首都回来,和我爸妈到工地找你,他们说你不在。你今天露面了,可是我爸到广东处理我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我爸什么时候回来,我妈被市民艺术夜校的负责人邀请代表夜校到沪市开会。”王晓冬带父子俩到会客厅,洗了一盘水果放到茶几上,给林北冲了一杯龙井,自己则喝白开水,“好事多磨,下回你们见着面,一定会发生好事。”
王晓冬单薄的身体倒影在林聪眼里,王晓冬剥香蕉给他,林聪眯眼乐:“谢谢王叔叔。”
王晓冬眼睛一怔,忽地,他笑得颤抖,弯腰干咳两声:“你还认识叔叔呀?”
林聪把香蕉递给爸爸,跑上前垫着脚尖给王晓冬顺胸口。
王晓冬忍不住戳了戳奶呼呼的脸蛋,啧,别说还真好戳。
林北蹙眉,忍不住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晕倒在路上?”
王晓冬鼻子翕动,鼻间萦绕一缕缕奶味,不腥,还挺香的。王晓冬抬手臂,扯衣服嗅了嗅,身上一股奶腥味,他打嗝都会窜出奶腥味,不香呀,王晓冬盯着小家伙看了几眼,猛地俯身翕动鼻子,香香的奶味原来来自小家伙身上。王晓冬打算等一会儿再问林北小家伙喝什么牌子的牛奶,他先回答林北的问题。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你骑车载我到火车站吗?”王晓冬眼里闪过痛苦。
“嗯。”林北。
“广东那边是经济特区,东西全乎,像酒吧的装修材料、咖啡机、冰柜、调酒设备、唱片机必须从那边搞货,我去过两趟,订了一批酒吧设备,那头老板忽然打电话给我,说我的货被海关扣押了,需要我过去处理一下,老板的意思是我拿钱给他疏通关系,他把我的货搞出来,我直接付尾款,他给我搞一份证明,我带上货乘坐火车回淮市。”王晓冬握住小肉手,深呼吸几次,接着说,“我们这边的存折到广东那边不好取钱,我就带着现金前往广东,到了广东,老板派司机到火车站接我,司机送我到一个比丽皇高档十倍的大饭店,老板见到我,给我介绍海关干事,我们坐下来喝酒聊天,我就喝了一杯,就没了意识,等我醒来,我躺在一个运煤的拖拉机上,我和爸妈在西北改造,认识了天南海北的人,听得懂云南人说话,偷听到两个小哥说有人把我卖到越南,我偷偷跳下了拖拉机,拖拉机轰隆隆响,万幸他们没有察觉到我跳下了拖拉机。”
“自打我们一家三口被下放到西北改造,我爸除了我和我妈,他谁也不信,他只信他自己,他会在我们一家三口的衣服上缝钱,鞋垫里塞钱,我拿这钱坐驴车到广东下面的县里,跑到派出所报案,他们问我要证明,我的证明被那些混蛋收刮走了,我没有证明,他们让我在旁边等着,我满怀希望在旁边等着,结果等到了一群小混混。”那真是一场噩梦,没有希望,充满绝望的噩梦,王晓冬每天醒来,都会出现片刻恍惚,他沙哑说,“公安看到我被打,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每个人都冷漠地看我被人拖着出去,我被他们拖到巷子里接着揍,当我认为我快死的时候,另一个帮派找他们寻仇,两方人打了起来,我偷偷的跑走了。我不敢再到派出所报案,想办法翻到铁轨上,沿着通向首都的铁轨一直往北走,爬到了一列运煤车上,火车往西走,我跳下火车,继续沿着铁轨往北走,渴了就喝河里的水,饿了生嚼野菜,后来我又扒上了四列火车,又走了几十公里,终于到了淮市火车站。”
“这个世道,赚黑心钱来钱快,踏踏实实赚钱,容易生存不下去。”林北幽幽说。
“你说什么时候能迎来一个干净清明的世道?”王晓冬望着他。
“不知道。”林北摇头,九十年代后期,就拿小县城来说,赚黑心钱的商人数不胜数。
王晓冬瞳仁动了动,低头笑了一声,他抬头:“不说这个了。”水有点凉了,王晓冬给自己加了一点热水,喝了一口,“我前两天到工地,发现酒吧快完工了,你能不能给我的酒吧加一层,我想盖一层客房。”
“可以。”林北思忖道。
两人沟通一下客房的结构,王晓冬上楼拎一袋钱给林北:“老林,麻烦你走一趟给我订一下材料。”
“行。”林北拎着钱,林聪哒哒跑上前握住爸爸的手。
“聪聪,叔叔好可怜,你留下来陪叔叔好吗?”不管是在省城还是在首都,他几乎不出门,很少和人说话,就算回家,他也极少出门,父子俩的到来,让王晓冬有了和人交谈的欲|望,但也仅限于父子俩。
林聪扭头看着王晓冬,他撒手,呼呼跑向王晓冬。
林北看了一眼两人,骑车离开。
他到了工地,把设计图交给赵小曲:“你们研究一下,明天开工盖第三层。”
二队成员凑过来伸头瞧,嘿嘿笑揉赵小曲的脑袋:“这回你不用愁中秋节你不能在酒吧前面照相了吧!”
“是啊,嘿嘿。”赵小曲傻乎乎笑。
林北摇了摇头,骑车到各个厂子订材料,要求他们在凌晨前把货送到和平西路1105号。
林北订好了材料,到王晓冬家,把收据递给王晓冬,带林聪找余好好吃饭。
饭后,林北给余好好讲了一会儿题,他带林聪回店里。
桑超英从柜台底下掏出一个风筝,豪迈说:“聪聪,叔叔带你到虓安公园放风筝。”
“……不热吗?”林北望着窗外的烈日。
“不热。”林聪跑向桑超英。
桑超英得意地牵着林聪离开。
林北的眉头狠狠的跳了跳,走到店门外,目送两人进入小卖铺,又迎接两人出来,聪聪手里多了一根冰棍,桑超英手里多了一网兜吃食和一根冰棍,一大一小悠闲朝虓安公园走去。
林北走进店里,把报纸摊在柜台上,眼前全是一大一小的背影,完全看不进去报纸。
黄益民跑进店里,发现看店的人换人了,他把网兜放到货架上,拿两个梨到后院,他进来,递给林北一个梨,自己斜靠在柜台上啃梨:“北哥,六万份礼盒全制作好了,阎维礼多送了我们六十八个礼盒。”
“你抽时间买一万张油纸,我打算用油纸包这批脆梅。”林北咔吱咔吱啃梨,钱不够,不允许他折腾,否则他一定找张盛或者周航定制盛脆梅的容器。
“嗯,我等会就去找油纸。”黄益民干劲十足说。
提到青梅,黄益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北哥,李兴林让我问你,你要最后一批青梅吗?如果你要,你得尽快联系他。”
“要。”林北往外走。
“北哥,你去哪?”黄益民问道。
“找电话打给李兴林。”林北径直朝这一片街道办事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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