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地府最近出了一个新奇玩意。
长得方方正正,会亮,还会放声音,最重要的是还能处理公务。
黑白无常只用这个名叫电脑的新奇玩意捣鼓了一阵子,便将之前积攒的公务给处理得一干二净。
这可给地府的不少鬼差羡慕坏了,时常挤在黑白无常的书桌前,争先恐后瞧着这个名叫电脑的新奇玩意。
只可惜黑白无常把这玩意藏得十分严实,并不轻易拿出来。
开玩笑,倘若这一台电脑被其他鬼差拿走了,恐怕就再也不会还回来。
一时之间,地府里的鬼差都盼着黑白无常能够早日处理公务,让他们好好瞧一瞧这新奇玩意。
———
津市郊外。
“两个小时,时间一到你就会变成魂魄状态。”
白无常收回点在小鬼眉心的手指,拎着铁链叮嘱道:“最好在实体快要变成魂魄时远离人群。”
“不然容易吓到那些活人。”
慕白使劲点了点头。
白无常笑起来,他挥挥手:“去吧。”
慕白转头马不停蹄地飘了别墅。
别墅的卧室一片漆黑。
慕白坐在窗户上,探头望向书房的窗户,发现书房的窗户也是漆黑一片。
他索性来到卧室,飘到床边,弯腰脱了鞋,工工整整地摆在床尾。
小鬼飘上床,大床上被子柔软蓬松,他没忍住,舒舒服服在上面打了几个滚,眼睛亮晶晶地等着准备回到家的阎鹤。
大床的摆设跟之前一模一样,小鬼甚至还能从自己的枕头下面翻出话本。
慕白趴在床上,披着被子,翻了几页话本就开始有些犯困。
前几日跟黑白无常满天跑勾魂,着实耗费了不少精力。
小鬼强撑了一会,想等到阎鹤回来同他说自己快要有实体,但脑袋一点一点,实在是困得撑不住睡着了。
晚上九点。
卧室门被一只指骨冷白的手推门,来人单手拎着领带,踩着拖鞋,准备走到衣柜找换洗的睡衣。
仿佛察觉到什么,阎鹤微怔,转头望向浅灰色大床。
大床上鼓起了一个小包,黑发蓬松有些凌乱的小鬼睡得香甜,散乱的额发搭在长长的眼睫。
阎鹤放下手中的领带,慢慢地走上前,看着这几天似乎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小鬼睡在床上。
他半蹲在床头,看着小鬼原先挂不住肉的脸颊如今鼓起来了一些,压在枕头上看上去软软的,很是有些可爱。
阎鹤心想——这是他养胖的。
他一点一点用自己的精神气和香火将小鬼养得出了肉,不再是从前那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模样。
阎鹤弯唇,心里宛如春日里破冰的湖泊,潺潺地流淌着遏制不住的柔软情绪。
看着小鬼散落的额发从鼻尖滑落,阎鹤伸出手后微微一顿,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碰不到眼前的小鬼。
直到睡得香甜的小鬼似乎是察觉到什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他睁开眼看到阎鹤正半蹲在床边,望着他。
慕白眨了眨眼,他抬起手,碰了碰眼前人的面颊,看到阎鹤怔然在地。
面颊上的微凉的触感真实,真实到几乎让人以为在梦境。
慕白看到眼前人一动也不动,怔怔然望着他,他碰着阎鹤面颊的手指便动了动,却没想到似乎惊动了眼前人。
阎鹤下意识伸手,手掌覆盖住搭在小鬼面颊上的手指上,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小鬼,呼吸稍稍急促了几分。
他哑着嗓子喊道:“大人。”
小鬼坐在床上,任由他牵着手,微微歪头望着他,同他道:“怎么了?”
阎鹤并不说话,喉咙滚动了几下,才哑着嗓音问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所以才能碰到他。
慕白见到眼前人头一次这个模样,又想到了从前阎鹤喜欢逗自己,于是也起了点逗弄的心思。
他眨了眨眼,神情狡黠,同阎鹤说是在梦里。
阎鹤只是顿了顿,一向有洁癖的他甚至顾不上自己刚下班回家,还没有换上家居服,就穿着衬衫与西裤上了床。
他道:“再睡一会好不好?”
哪怕是在自己的梦里,眼前人的嗓音都是低低的,带着点哄,生怕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惊扰了梦境。
慕白搭在枕边的手指被捉住,五根手指都被牢牢扣住,穿过他的手指,将他的手掌握紧。
眼前躺下的男人虽然说着再说一会,但眼睛至始至终都没有闭上,而是捉着他的手,抬眼望着他,长久都没有说话。
慕白兀自红了耳朵,他抓紧了阎鹤的手,嘟囔着说不是梦。
他说:“我替很厉害的人办事,那人能让我凝成实体。”
“有了实体,我们就能跟从前一样了。”
慕白摸了摸阎鹤的眼睫,软着声音同他道:“只不过不是很久。”
但他会努力干活,争取让黑白无常多给他一些报酬,将实体凝成的时间变长。
阎鹤没说话,摸了摸他的头,嗓音却很哑道:“好。”
小鬼总觉得眼前人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他坐了起来,犹豫了一会问:“你不喜欢吗?”
阎鹤说喜欢。
小鬼放心下来,他高兴地躺回去,窝在阎鹤怀里,眼睛亮晶晶,半仰着头亲了一口阎鹤的下巴。
他很是纯情地说:“我也很喜欢。”
“话本里说,两人在一起总是要亲热亲热才行,感情才会更好,我老是鬼的话,我们都不能再一起亲热了……”
“不过现在我能变成人啦,以后我们也能亲热亲热……”
阎鹤感觉到柔软的唇瓣擦过下颚,眼前的小鬼望着他,同他纯情地说以后要多多像话本一样亲热才行。
他喉咙动了动,低声道:“大人,话本里亲热不是这样的。”
小鬼想了想,于是伸出手抱住阎鹤的肩膀,抱住了阎鹤的腰,说自己知道的。
贴近一些。
话本上都是这样说的。
阎鹤只望着怀里的人,他低头,亲了亲怀里的唇。
小鬼愣了愣,只觉得暖融融的触感一触即离。
阎鹤同他说这才是亲热。
小鬼眨了眨眼,心想这个他早就在话本里看过了。
话本里常说亲热时浑身都是软的,喘不过气来,指尖酥麻一片,手指抬都抬不起来。
可现在看来,只是唇上有着暖融融的触感,并没有话本里那些感觉。
可见话本也有说得不对的地方。
但小鬼并不讨厌这种暖融融的感觉。
他仰起头,学着阎鹤的模样,纯情地亲了亲,然后抿出个小酒窝,同阎鹤一本正经道:“我知道。”
“这才是亲热。”
阎鹤笑了笑,低声道:“大人学得真快。”
小鬼有点喜欢。
他于是坐起来,又亲了亲阎鹤的唇,跟讨夸一样等着阎鹤。
果不其然,阎鹤弯着唇,又夸了他一句。
小鬼有点知道为什么话本里的那些人老是喜欢亲热了。
亲热一下,便能被夸厉害,小鬼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
他坐在床上,又俯身亲了一口阎鹤,准备起身等夸时,后脑勺却被一只手扼住。
小鬼愣了愣,只见扼住他后脑勺的手将他往下压,身下的阎鹤甚至还翻身,同他换了一个位置。
如今是他在下,阎鹤在上,穿插在他后脑勺的指尖开始漫不经心地滑动起来。
下一秒,印在小鬼唇上的齿尖忽然开始撬动,侵略性十足地撬开他的唇齿,舔舐着唇瓣,发出啧啧的水声。
猛烈得几乎不给任何忍喘息的机会,慕白唇齿被迫张开,水红的舌尖湿漉漉地在齿臼处,被轻柔的舔舐而后吮吸,或轻或重,带着浓烈的占有欲与凶悍。
咽不下的水渍从唇角蔓延到锁骨,慕白只觉得胸膛里每一分氧气都被压榨干净,宛如濒死的人,发着抖地抱住眼前人的脖子。
眼前人掐着他的双颊,还能含着笑低声哄他,一会轻声哄他大人张开点嘴,,一会又轻笑地说大人喘不过气了以后该怎么同他亲热。
到了最后,慕白几乎是趴在阎鹤的肩膀,眼睫上满是水渍,浑身都是软的,几乎是带着点哽咽茫然地想着为什么同话本里写得不一样?
话本里的亲热从来没说过要亲热到仿佛要将人活吞了一样。
阎鹤愉快地亲了亲小鬼的眼睛,又摸了摸小鬼的唇,问小鬼休息好了吗,休息好了他们再来亲热一下。
慕白被吓了一跳,他使劲摇头说不亲热了,但又想到说亲热亲热的人是自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能巴巴地说要亲热可以,但是必须得他来亲热,面前人不能乱动。
阎鹤点了点头,说可以。
小鬼犹豫了一会,亲了一下,发现阎鹤没动他,只是很温柔地亲着他的唇。
小鬼被亲得很舒服,正当被温柔亲着时,忽然听到阎鹤叫他:“大人。”
小鬼睁开眼,纯情地望着眼前人。
阎鹤亲了亲他的唇,问他:“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小鬼愣了愣,随即愣愣地坐了起来。
成亲?
虽然他跟慕家的祖宗说过了自己会娶个男媳妇。
他还没跟阿生说自己给他找了一个四十四码的大脚少奶奶呢!
他就说他这几天忘记了什么!
原来是忘记同阿生说这件事了。
第62章
卧室里,小鬼抓了抓头发,陷入了沉思。
阎鹤俯身靠近,刚要同刚才一样亲一亲小鬼,却被小鬼伸出的手拦住。
阎鹤:“?”
他动作微滞,看着小鬼深沉地提了提自己皱巴巴的裤子。
刚问完什么时候成亲,没回答也就罢了,结果如今亲都不让亲了?
小鬼提好裤子,继续深沉地坐在床头。
想了半天,慕白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水鬼解释,一抬头,就看到面前人直直地望着他。
望得慕白心里头直心虚。
眼看着眼前人还在直直地望着他,小鬼想了一会,于是凑上前去,跟刚才一样,亲了阎鹤一口。
阎鹤被亲得无奈,他低着头,手扣住小鬼的后脑勺,准备好好地亲时,忽地手上一空,眼前人逐渐变透明,飘升到半空中。
慕白愣了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脚,好一会才挠了挠头道:“时间到了。”
“我每次的实体只能维持两个小时。”
阎鹤错愕。
慕白安慰面前人,说过两天自己又能有实体了,阎鹤却问维持实体的代价是什么。
慕白同他说了黑白无常让他看生死簿的事,阎鹤再三确认,又联想到前几天看到的事,这才放下心来。
看着阎鹤放心下来,小鬼心里却在心里犯了愁。
阿生还在墓地勤勤恳恳给他看香火。
他得怎么跟阿生说他最不待见的鸟人成了少夫人?
———
隔天。
“阿生。”
郊外墓地,小鬼枕着双臂,偷偷瞄正在低头叠衣服的水鬼,他清了清嗓子问道:“我说万一。”
“我是说万一啊。”
“万一我要是有了喜欢的人,你觉得什么样的少夫人才是个好少夫人?”
面瘫着脸叠衣服的水鬼抬起头,似乎是思考了一会,便郑重道:“贤良淑德,温柔大气的少夫人。”
“这样的少夫人才是个好少夫人。”
小鬼竖着耳朵,将这话都听了进去。
听完后,他乐了。
这说的不就是阎鹤吗?
阎鹤会给缝补他破掉的吊坠,没有比他更贤良淑德的了!
阎鹤每晚还会给他讲故事,没有比这更温柔大气的了!
小鬼连忙直起身子,他重复地跟水鬼确定了一遍:“只需要贤良淑德、温柔大气就行了?”
水鬼严肃地点了点头。
小鬼连连乐道:“那可以。”
阿生没说一定要是个小脚的少夫人!也没说一定得要姑娘当他们家少夫人!
水鬼见他很是一副高兴的模样,也忍不住高兴了一点,朝他问道:“少爷找到少夫人了吗?”
小鬼盘腿坐着,闻言点了点头,小鸡啄米一样数道:“他同你说的一样,样样都好。”
水鬼:“少爷很喜欢她吗?”
小鬼朝他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饶是一向面瘫的水鬼都忍不住露出惊异的神色。
他愣愣道:“您已经同祖宗介绍过少夫人了?”
小鬼点了点头,抿出个小酒窝,他重新躺下来,枕着双臂神神秘秘道:“慕家的祖宗很喜欢他。”
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祖宗入梦来骂他娶一个男媳妇,可不就是很喜欢阎鹤嘛。
水鬼一听,立马就打起了精神,同慕白期盼道:“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少夫人一面?”
他是他家少爷从小长大的贴身侍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自家少爷喜欢的少夫人。
小鬼本想再拖一些时间,等过几日,慢慢同水鬼说一些阎鹤的好,再让水鬼去看他口中的少夫人。
但看着眼前水鬼专心望着他期盼的模样,小鬼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挠了挠脸道:“那过几日我带你去见见他罢。”
虽然是答应了下来,但小鬼还是叮嘱道:“不过说好了,他可能生得不是特别符合你心意,到时候你可不许扭头就走。”
水鬼坚定道:“好。”
他可是他家少爷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从,他家少爷喜欢什么,他也会喜欢什么。
他家少爷喜欢的少夫人,哪怕生得样貌再丑陋,只要他家少爷喜欢,他也不会说一个字。
看着眼前水鬼信誓旦旦的模样,小鬼松了一口气,正当他还想说些什么时,就看到水鬼已经跑前跑后忙碌起来。
小鬼有些奇怪,问水鬼在做什么。
水鬼头也不回,蹲在地上翻箱倒柜,即使面瘫着一张脸,语气也难言亢奋,他郑重道:“头一次上门,要给少夫人准备礼物。”
小鬼劝了几句,说对方不介意这种,没想到水鬼却是头一次不赞同,同他严肃道:“少爷,你不懂。”
“第一次见面不能失了礼数。”
小鬼蹲在地上,心虚地想着几个月前,他同阿生在三楼泳池里狂游的时候,礼数就没了。
水鬼忙忙碌碌一连准备了好几天。
终于在出发的那天,他换上自家少爷给自己买的新衣服,还在收拾着大包小包的礼品。
水鬼甚至还跟身旁的无头鬼说:“我家少爷要带我去见少夫人了。”
“少夫人你知道是什么吗?”
无头鬼抱着自己的脑袋,有些茫然地晃了晃手中的脑袋,表示自己不知道。
水鬼同他郑重解释道:“少夫人就是我家少爷喜欢的人。”
“从此以后我家少爷都跟她在一起生活。”
“我们还可以等少夫人去世,然后同我家少爷在一起。”
“说不定到时候他们还会生个鬼宝宝。”
“到时候我就给我家少爷少夫人带孩子。”
无头鬼发出惊叹,表达了自己的羡慕。
小鬼赶回来时,正好看到无头鬼羡慕地望着他,同他说真好。
小鬼:“???”
他有些茫然,扭头望着水鬼,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水鬼扛起大包小包的礼品,同他矜持道:“没事。”
“他没有少爷,他难过。”
“不用理他。”
小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晚上九点。
夜幕低垂,半空中,小鬼频频回头,同水鬼说要不要帮拿一拿大包小包的礼品。
水鬼奋力地扛着礼品,背上还背着两个礼品,坚定地摇摇头。
小鬼只好带着他继续往别墅赶。
一路上,水鬼越看发现这条盘山公路就越觉得熟悉。
直到小鬼带着他停在了别墅门前。
水鬼茫然,看着小鬼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极其正式地摁几下大门的门铃。
门铃响了几声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穿着整齐,先是跟他家少爷对视了一眼,然后微笑朝他道:“阿生是吧?”
男人露出极其和善的笑容:“听大人说过好多次你了,快进来吧。”
水鬼愣在原地,扭头问小鬼:“少爷,我们不是来看少夫人的吗?”
小鬼清了清嗓子,同他镇定道:“就是他。”
水鬼沉默了两秒,扛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转头就走。
小鬼叫了一声:“阿生——”
水鬼不情不愿地停住脚步。
小鬼又咳了咳嗓子,水鬼绷着脸扛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回了头。
他看到没看阎鹤一样,绷着脸扛着礼品就横冲直撞走地进了大门。
被红色绸带包裹着的犀牛角还愤怒地撞了几下阎鹤的肩膀。
阎鹤:“……”
大厅里,水鬼背上扛着礼品,坐在客厅沙发上。
慕白端坐沙发中间,对着一人一鬼介绍了一番。
他让水鬼把背上扛着的东西放下,水鬼绷着脸:“不放。”
“等会还要拿回去。”
阎鹤只是微微一笑,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只是起身道:“我去取些香火,烧来招待大人。”
他看出水鬼似乎有话要与小鬼说,便上了二楼,借着取香火的名头,空出时间给两个鬼说话。
果不其然,等到阎鹤身影消失在旋转楼梯,水鬼立马同小鬼倔强道:“少爷你骗我。”
慕白小声道:“我没骗你。”
“他确实贤良淑德,温柔大气,我也跟祖宗介绍过他。”
水鬼急道:“他是人,又如何能同您在一起?”
正当他们在交谈时,水鬼忽然一顿,下意识朝着二楼的卧室望去,敏锐地察觉到有恶鬼靠近。
他脱下扛着的礼品,对着小鬼匆匆丢下一句等等,便立即朝着二楼卧室奔去。
正当水鬼赶去二楼卧室时,敞开的卧室门里站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穿着黑色的家居服,冷白手骨上缠着一圈佛珠,轻松地扼住恶鬼的咽喉。
恶鬼的嘴被一张符纸给死死贴住,发不出凄厉的惨叫,只能面色痛苦地挣扎,没多久就化成了灰。
窗外风铃晃动,浮动的风也将灰烬吹出窗外,挺立的男人低头,随意地将佛珠丢在抽屉里,神情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卧室里的阎鹤微微偏头,看到了站在卧室门外的水鬼。
他微微一笑,温声道:“怎么上来了?”
“大人不是还在下面吗?”
水鬼心中错愕。
眼前人刚才处理的恶鬼就是很久前在鬼市点当铺起哄的恶鬼。
那群恶鬼朝他恶意起哄,煽动鼓舞他把小鬼给吃掉,同他们一样真正成为恶鬼。
刚才水鬼便是嗅到了熟悉的恶鬼阴气,怕那群恶鬼对小鬼不利,才立即赶了上来。
没得到水鬼的回答,阎鹤似乎也并不意外,他端着要烧的香火,稳步地走了下去。
只不过擦肩而过时,同他轻描淡写温声道:“下去罢,再不下去,他该上来了。”
水鬼抿着唇跟着眼前人下楼。
下楼后,阎鹤动作熟练地烧了香火,还特地挑了小鬼和水鬼爱吃的香火。
看着垂眸烧着香火的阎鹤,小鬼偏头同水鬼认真地小声道:“你看,他是不是很贤良淑德、温柔大气?”
水鬼看着刚杀了一个恶鬼的阎鹤,对着自家少爷的话沉默了下来。
第63章
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得。
水鬼坐在沙发,沉默地嚼着香火,看着眼前的鸟人从容烹茶,尽展温柔大气。
他家少爷积极地给他们一人一鬼做着介绍。
——“他叫阿生,生前是我的侍从,从六岁开始就跟在我身边……”
水鬼神情肃穆,郑重打断道:“少爷,是五岁,我五岁就跟在您身边。”
小鬼哦哦地应了声,又重新介绍起来:“他五岁就跟在我身边,在水患时被去世,现在是水鬼。”
水鬼背脊挺直。
一番介绍后,轮到小鬼介绍阎鹤。
为了让水鬼能够对阎鹤感官好一点,小鬼铆足了劲去塑造阎鹤一个小可怜的形象。
他神情沉痛对水鬼道:“你别看他现在好好的,看到我们也不害怕,但是他从小到大遇见了很多的恶鬼。”
“阿生,你是知道的,那些恶鬼面目狰狞,手段毒辣,如果不是碰见了大师,他还不知道要如何被恶鬼残害。”
水鬼:“……”
论手段毒辣谁能毒辣过眼前的鸟人?
小鬼神情悲痛,描述恶鬼时说得绘声绘色。
阿生一向心软,若是知道阎鹤从小的遭遇,定也会心生怜悯。
神情悲痛的小鬼睁开眼,偷偷望了一眼水鬼,却没想到水鬼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并没有露出怜悯的神情。
小鬼不明所以,扭头望了一眼阎鹤,发现阎鹤坦然自若,朝他温声道:“大人,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打紧。”
“虽然我从小拥有阴阳眼,从小被恶鬼缠身,但都已经过去了,不碍事的。”
水鬼:“……”
所以刚才在楼上手撕恶鬼的人不是面前人?
一番介绍下来,小鬼发现客厅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不少。
具体表现为水鬼不再用一副要手撕阎鹤的神情瞪着人,而是默默地看着面前的杯子。
小鬼欣慰至极。
一人两鬼又一起吃了饭,吃饭期间水鬼终于舍得把背上扛的东西放下来,坐在餐桌前吃香火。
落座餐桌前,水鬼抱着挑剔的心态,他绷着脸准备挑出错处时,却发现整桌香火还真没他能挑出错处的地方。
二十八道香火,样样不一样,甚至还有阎鹤亲自手折的小兔子香火做饭后点心。
纵使他家少爷金尊玉贵,这顿饭他也挑不出毛病。
最大的毛病大概是他家少爷喜欢吃银蜡,鸟人不让他家少爷吃太多,说容易养成挑食的毛病。
一顿饭结束后,水鬼又扛起大包小包的礼品,一个钢镚都没留下,准备回墓地。
小鬼将他拉到角落,蹲在地上巴巴道:“你留样东西给他好不好?”
“我前几日说要把你介绍他给他,他可高兴了,问了我好几次你爱吃什么香火。”
若是把东西原封不动地带回去,指不定阎鹤心里得难过成什么样子。
水鬼一向看不得自家少爷眼巴巴望着他的模样。
于是绷着脸丢下一个用红绸缎包裹的犀牛角,丢在沙发上。
小鬼高高兴兴地捧着犀牛角去找阎鹤,对阎鹤说这是水鬼特地留给他的。
阎鹤微笑地收下这个进门时差点没将他腰子捅青的犀牛角。
————
一个多小时后。
扛着大包小包礼品的水鬼回到郊外墓地。
无头鬼跑上来,好奇围着他转,真诚发问:“阿生,你家少夫人呢?”
“你怎么没将你家少夫人带回来?”
“你家少夫人好不好?”
水鬼黑着脸,让他滚蛋。
无头鬼委屈地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喊:“不给看就不给看。”
小鬼:“……”
他踢了水鬼一脚,小声道:“你骂他做什么?”
“他连脑子都没了。”
看着自家少爷谴责的目光,水鬼又硬着头皮将无头鬼叫了回来,同那无头鬼僵硬道:“我家少夫人好得很。”
“贤良淑德,温柔大气……”
无头鬼抱着脑袋连连点头,赞赏他家少夫人真好。
小鬼露出个酒窝,兴致勃勃同无头鬼说他也觉得很好。
两日后。
傍晚,天色一晚,小鬼便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别墅客厅沙发。
今天可是他有实体的。
两个小时,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了。
但小鬼坐在沙发上,左等右等,等了十多分钟,也等不来下班回来的阎鹤。
他飘了起来,耳朵动了动,却听到了二楼沐浴间传来水声。
小鬼飘到浴室前,发现阎鹤在浴室里洗澡。
他一问,才知道阎鹤今天早早就下了班,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
因为上次小鬼有实体,他却在公司加班,不知道错过了多久小鬼实体的时间。
慕白在浴室门口说了几句话,就发现自己的手臂渐渐凝成了实体,没一会,他便从鬼魂状态变成了人形。
从飘在半空变成站在地面,起初他还有点不适应,但很快就适应下来。
慕白高兴地同浴室里的阎鹤说自己有了实体,浴室里水声停了一会,阎鹤同他说自己很快就出来,让他先去玩一会。
慕白趴在浴室门上,想了想道:“我能点外卖吗?”
他有点想吃之前卫哲给他点的炸鸡,感觉比香火要好吃得多。
阎鹤说可以,手机在卧室,面部识别已经将采集他的面部,举起手机就可以解锁。
慕白跑到卧室,双手举起手机,直直地对着自己,手机很快便解了锁。
他趴在床上,如今他点外卖已经很熟练了,对黄色和蓝色的外卖软件都很熟悉,三两下便将外卖点好。
小鬼在床上滚了一下,兴致勃勃地等着外卖上门。
没过多久,门铃便响了起来。
慕白坐了起来,迫不及待地飞奔下楼去开门。
他打开门,高兴探出脑袋,却发现眼前的一家三口愣然的望着他。
站在中间的男孩子仰头望着他,忽然高兴地脆声道:“哥哥——”
慕白懵然低头,看到一个穿着西装小马甲的男孩挣脱牵着妈妈的手,冲过来抱住他的腿,兴奋道:“是我!”
“我是宁宁!”
阎舒错愕地与丈夫对视了一眼,看着自家小孩抱着忽然出现在阎鹤家的男孩子不撒手。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年纪甚小,穿着一身白袍,黑发白皮,样貌生得漂亮,一双杏眼如今瞪得圆溜溜,跟受到惊吓的猫一样,懵然地望着抱着自家大腿不撒手的小孩。
阎舒迟疑道:“您好,请问您是……”
话音刚落,她就从敞开的大门看到一贯冷淡的阎鹤擦着头发,手上拎着一双兔子拖鞋,带着点无奈走过来道:“外卖跑不了的,过来把鞋换上……”
看到这一幕,阎舒眼睛也跟着面前的少年一样瞪圆了。
五分钟后。
客厅里,一群人拘束地坐在沙发上,只有年幼的阎宁高兴得很,一会扭头看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叔,一会扭头看自家好久不见的小鹤叔叔。
慕白双手搭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看上去乖极了。
阎舒的丈夫拘谨地坐在沙发的一旁,阎舒则是在厨房同阎鹤一起泡茶。
名义上是泡茶,但阎舒却神色复杂低声道:“那孩子成年了没?”
少年看上去挺高,身形跟翠竹一样,见着他们就乖乖坐在沙发上。
阎鹤无奈道:“成年了。”
何止是成年,生前和生活加起来都有几百年了。
阎舒松了一口气,半晌后,她忍不住露出个笑,带着点埋怨笑道:“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头一次见面,你看我们,什么都没带给那孩子。”
“万一那孩子觉得我们不喜欢他怎么办?”
阎鹤有些无奈,他总不能对阎家人说自己要同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小鬼在一起。
阎舒却是高兴得很,早在之前她便听到阎樟说借住在阎鹤家中时,发现阎鹤家中常常有双人用的餐具。
那时候的阎舒还不太相信,以为是阎樟自告奋勇替自己的小叔打掩护,为的就是让他们不要催阎鹤早日成家。
但没想到竟然都是真的。
阎舒眉梢眼睛都展开了,笑眯眯地从厨房里出来,她坐在沙发上,看到少年脚上穿的小兔子拖鞋时,笑意掩藏都掩藏不住。
慕白有些紧张,但面前的女人很温柔,也没有问一些让人招架不住的话题,只是如同聊家常一样同他聊着天,眼里满是对他的喜爱。
不多时,门铃响起。
阎鹤去开门,回来的时候拎了好几袋外卖。
在一众目光中,阎鹤顿了顿,看了一眼外卖,发现都是一些炸鸡披萨和奶茶。
他将外卖放下,若无其事说是自己点的。
小鬼耳根子有点红,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大抵是因为太过高兴,阎舒一家留下来共进晚餐,拉着慕白说了许多话。
阎舒也知道自己不该说那么多话,但是看到阎鹤身边多出了个人,甚至两人看上去感情甚好的模样,她着实忍不住。
将近两个小时后,交谈进入了尾声。
阎舒和丈夫跟阎鹤站在门口,阎舒嘱托着眼前的人,她柔声笑道:“我看得出,那孩子是个极好的孩子……”
“你们两个好好在一块,你也后也有个人陪了……”
阎鹤点了点头,看着对自己照顾颇多的堂姐满面笑意,叨叨絮絮地说了一大堆,最后才笑道:“好了,我们也该走了,宁宁还同小白在露台的花园吹风吗?”
阎鹤:“我去把宁宁叫下来。”
阎舒笑着点了点头。
露台花园,一座白色秋千晃晃悠悠,阎鹤看到阎宁笑咯咯坐在秋千上,小鬼坐在一旁,逗着他玩。
直到两个小时的时辰一到,小鬼身形变透明,变成鬼魂飘在上空。
阎鹤一凛,立马走上前去,就看到阎宁坐在秋千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见着他,小孩指着半空,愣愣地迷惘道:“小鹤叔叔——”
“婶婶好像飞走喽。”
半空中的小鬼:“……”
他有些尴尬,但为了不吓到小孩,还是默默地找了一处花丛,蹲在那里躲了起来。
阎鹤顿了顿,他对阎宁说这是个秘密,希望阎宁能对爸爸妈妈保密。
阎宁似懂非懂,但是他之前已经替小鹤叔叔和小婶婶保密过很多次了,于是他拍着胸脯认真道:“会的,宁宁肯定会保密的。”
说罢,他还叮嘱道:“小鹤叔叔,你记得去找小婶婶哦。”
阎鹤点了点头。
阎宁不放心神神秘秘小声道:“一定要去找哦,我妈妈说哥哥很适合小鹤叔叔。”
他眼睛亮晶晶道:“我也喜欢哥哥做我的小婶婶。”
阎鹤揉了揉男孩的脑袋。
送走阎舒一家后,阎鹤上楼去到小花园,看到小鬼坐在秋千上,巴巴地问自己有没有吓到阎宁那孩子。
阎鹤半蹲下来,自下而上地望着小鬼,他摇头说没有吓到阎宁那孩子。
小鬼松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自己应该计算好时间,下次准备消失的时候藏起来才对。
阎鹤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隔日。
凌晨四点。
协助黑白无常勾完魂的小鬼回到墓地呼呼大睡,黑白无常也拖着铁链,松散地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
直到他们在漆黑的巷子被人叫住。
黑白无常顿了顿,眯着眼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玩意敢在午夜时分拦下黑白无常。
白无常望去,发现巷子深处是一个陌生的身影。
来人身形极高,容貌俊美,朝他们礼貌道:“阁下好。”
“想同阁下做笔交易。”
“不知道阁下有没有兴趣建个云盘?”
“对,就是那种能存下你们地府几百年生死簿的那种云盘。”
第64章
黑白无常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愕。
眼前人恰好就是生死簿都没有名字的阎鹤。
不知道哪路的风将这尊神吹到了他们跟前。
要知道自从他们知道阎鹤身份不简单后,两人平时勾魂都得绕开阎鹤家那片走,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跟这尊神碰上了面。
黑白无常本着惹不起但躲不起的念头,想着赶紧离开,但眼前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硬生生让他们停下了脚步。
什么云盘土盘的,黑白无常听不懂这些,但他们听得懂阎鹤能替他们解决的问题。
没有一个鬼差能不为之心动。
毕竟地府每个鬼差都饱受过折磨,甚至有点鬼差加班加到悲愤发誓下辈子投生到畜生道也不愿再做鬼差。
阎鹤看着一黑一白的身影停了下来,面露犹豫,便知道有机会。
他从容不迫地继续介绍着云盘,顺带还说能帮他们地府创建一个新型办公系统,能够实现足不出户,线上沟通,居家办公。
阎氏集团领导人绘制蓝图的本领自然不必多言,三言两语便说得黑白无常心动不已。
一黑一白对视了一眼,对着阎鹤道:“稍等片刻。”
阎鹤微微颔首,看到黑白无常飘去角落,头碰头似乎在嘀咕商量着怎么办。
白无常:“我瞧着似乎是挺不错的……”
黑无常:“听都没听过,万一出事怎么办?”
白无常:“这不都是自己人嘛,指不定这就是传说中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小白扛来的名叫电脑的玩意,好用得很。”
黑无常仍旧犹豫:“好用是好用……”
白无常:“小白还在我们手上,给他试试也无妨,更何况不是还有生死池在吗?”
生死池是专门鉴定生死簿有无差错的金池,鬼差写好的生死簿都要放在生死池走过一遭,以此来杜绝鬼差擅自修改生死簿。
黑无常听到这话就跟吃了颗定心丸一样。
不多时,一黑一白便飘下来,佯装懂行,装模作样地问了阎鹤几个问题。
阎鹤一一回答,黑白无常摸着下巴,问眼前人的来意是什么。
果不其然。
阎宁微笑,说自己爱人每次实体只能维持两个小时,时间对他们来说不够用。
白无常咳了咳,偏头压低声音对黑无常尴尬道:“我就说吧,两小时不够用……”
人这会都找上门来。
黑无常也有点尴尬。
两鬼一人又重新谈了谈此事的报酬,倘若真能创建出什么云盘,那他们便将维持实体的时间延长至八个。
阎鹤微笑,很有礼貌道:“少了。”
黑白无常:“……”
两个鬼沉默了一会:“二十四个小时。”
阎鹤:“少了。”
黑白无常:“……四十八个小时?”
阎鹤:“能谈,但是云盘后续扩容这块不负责。”
黑白无常:“……”
原来这他妈就是黑心资本家。
怪不得他们勾那些因为工作猝死的活人,死了后嘴里还骂着黑心资本家。
最终两鬼对视了一眼,咬牙报出了一个数:“三天。”
一次三天,怎么着应该都成了吧。
亲嘴都够亲到天荒地老了。
阎鹤稍稍颔首:“可以,后续看情况再看。”
黑白无常:“好……”
谈拢后,阎鹤要去一趟地府瞧一瞧那一大堆生死簿的情况,顺带了解地府的运作方式,解决基站问题。
黑白无常看着眼前面色如常的男人,只觉得头皮发麻,但想了想觉得合情合理。
要不然生死簿上怎么能没这人的名字。
去地府就跟去自家后花园一样,语气平淡,没什么波澜。
寻常人一听到阴曹地府都得打个颤,更别提主动要下去走一遭,面前这尊神是半点晦气都不怕。
但转念一想,人都和小鬼在一起了,似乎也没必要担心晦气的事情。
黑白无常让阎鹤先回到家中睡下,他们会把他的魂魄给勾出来,带他去阴曹地府走走一趟,给他实地考察一番。
半个小时后。
夜幕暗沉,半空中一黑一白的身影漂浮,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极高的男人。
黑白无常带着阎鹤穿过被迷雾遮挡的阴森丛林,来到了昏暗阴冷的地府。
四周到处都是面容狰狞的鬼差来回飘走,凉飕飕的寒气直灌入背脊。
专门存储生死簿的有一道门锁,黑白无常解开门锁,便让阎鹤进去。
他们倒也不担心,毕竟就连他们,也不能改动生死簿,而不允许被看的生死簿,凡人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存储生死簿的大门敞开,内里望不到尽头,宛如身处一片汪洋。
空气中厚厚的灰尘激起漫天飞扬,直通天的高大书柜已经密密麻麻摞满生死簿,书柜里的生死簿被挤得东歪西倒。
实在放不下的生死簿堆在地上,歪歪斜斜摞成了一座小山。
阎鹤走了进去,发现高大的木质书架上随意摆放着一些摊开的书籍。
白无常拎着铁链,低头拍着自己的肩膀道:“先前为了方便,有些鬼差会直接在这里誊抄生死簿。”
“长年累月待在这处,有些鬼差就习惯了写东西,有的写书信烧给家人,有的写话本打发解闷。”
终于将身上的灰拍了干净,白无常拎着铁链道:“其他存储生死簿的地方也同这处一样,你先考察罢。”
阎鹤点了点头,随后就看到黑白无常退了出去。
他一个人站在漫天飞扬的灰烬中,慢慢走着,看着密密麻麻摞在一起的生死簿,一边走一边翻着生死簿,在脑海里计算着需要多大的电子存储空间。
有些生死簿能翻开,有些生死簿翻不开,阎鹤垂着眸子,一路翻翻合合,在昏暗的拐角,碰掉了一本落满灰的书籍。
书籍的书页已经泛黄,看上去像是先前的鬼差无聊时写来打发时间的。
阎鹤弯腰将书籍捡起,冷白的指骨翻开书籍,看到泛黄的第一页寥寥写了几个字。
——乾帝七年春二月十三。
今日新来了一个知县。
大概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捐来的官职,前前后后抬了好几大箱子,不知是来做官还是来享福。
当真晦气。
阎鹤神情一顿,翻过一页。
——乾帝七年春二月十五。
新来的知县露了面。
模样倒像是起当今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只不过瞧上去年纪小得很。
官话说得一套一套,但也不过是个权贵养的酒囊饭袋。
———乾帝七年春二月十七。
衙门里又来了告官的人。
那农户告的是乡绅韩氏的小儿子。
可笑。
如何能告得动。
乡绅与上任知县勾结,上个告官的农户被拖出去活生生打断了一条腿。
可怜那告官的一家人,老母瘦骨如柴,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听韩氏之子那畜生的辱骂。
——乾帝年间春二月十九
新知县似乎同上任知县不是一路人。
乡绅韩氏之子进了大牢。
韩氏一家奔走,衙门不少人都看见韩氏带着大箱匣子守在新知县宅前。
看着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韩家人苦守宅门,当真痛快。
——乾帝年间春二月二十
我看错了。
新知县同上任知县都是一丘之貉。
衙门里的兄弟亲眼看见新知县收了韩家人贿赂的金银珠宝。
当真可笑。
那群人又怎么可能会为地上的蝼蚁出头,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贱命一条。
罢了。
罢了。
——乾帝年间春二月二十二
韩氏意图贿赂朝廷官员,平日里徇私枉法、枉顾人命的丑闻桩桩件件都被挖了出来。
连带衙门里先前同韩氏勾结的人也一同给牵了出来。
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新知县亲手挖出来。
衙门里那扇击鼓鸣冤的鼓,头一回不是摆设。
——乾帝年间春二月二十四
案子了结第二日。
新知县扶着瘦骨如柴的老妇,老妇泪流满面,不断地摸着新知县的手,要跪拜新知县。
新知县慌里慌张,扶着老妇,那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完全看不出在堂上厉声疾色的样子。
眼看老妇就要跪下,新知县只好窘迫得连声叫身后的侍从。
他叫:“阿生——阿生!”
一主一仆慌里慌张地将准备跪下的老妇扶好,跟罚站一样,直愣愣地站在衙门前,听着泪流满面的老妇人道谢。
我瞧见了新知县直愣愣站着的模样,觉得好笑。
明明是个知县,怎么还能被一个老妇人给压在衙门前?
——乾帝年间春二月二十五
衙门里告官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多的冤情得以沉冤昭雪,击鼓鸣冤的鼓声有时甚至一日里响了数次。
陈述冤情的案子堆满新知县的案桌。
不知是不是因为处理的案子太多,新知县日渐消瘦,原本双颊上还有些丰腴,看上去年纪甚小,如今却消瘦了不少。
直到那日偶然,我看到新知县端着饭碗,被辣得脸色涨红,草草往嘴里塞了几口饭,便不再动筷。
晚间,新知县在偏房,狂吃桂花糕,身旁的侍从给他递水,让他慢点。
我是怎么知道。
因为那家卖桂花糕的铺子是我娘开的。
我娘说最近生意不错,天天都有个侍从过来买桂花糕,一买就是买好几摞。
———乾帝年间春二月二十八
新知县在考察农田时,亲自下了田,同田中的农户插了秧播了种,在田里听农户说去年收成。
分明是个锦衣玉食的少爷,如今却撩开衣袍,同田里农户一块,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田里。
面色上是威严的,但实际在回去的路上,谁也不知道,这位一本正经的新知县偷偷揣了一块泥巴,兴冲冲地捏了一块泥人给自己的侍从。
———乾帝年间春三月十八
新知县判的案子越来越多,许多旁人不敢判的案子,新知县也接了下来,查得水落石出,案子办得十分漂亮。
渐渐的,县里头的百姓也越来越信服这位年纪看起来甚小的新知县。
他们叫那位新知县叫做青天大老爷。
但总有人觉得他们的新知县年轻得很。
于是他们把他们的新知县叫做青天小老爷。
第65章
青天小老爷。
阎鹤翻着泛黄书页的指尖一顿,在满天灰烬中垂下眸子,神色晦涩。
记忆中的小鬼曾绷着脸,亲口对他说过城中的百姓都叫他青天小老爷。
阎鹤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些记载意味着什么。
乾帝年间,正是小鬼逝世的那个朝代。
小鬼嗜甜,同书页里的青天小老爷一样,吃不了辣。
阿生,阿生。
正是同小鬼一同长大的水鬼。
阎鹤沉默了很久,手中书页最终再次翻过一页。
———乾帝年间春四月十二
青天小老爷破了几起大案,惊动了当今圣上。
圣上特赐牌匾赞誉。
衙门无人不欣喜,街坊邻居谈起青天小老爷,个个满口赞誉。
那天,青天小老爷乘坐轿子,卖鱼的走卒热情地塞了一条鱼进轿子,塞完还跪地使劲喊着谢谢青天小老爷救他性命。
轿子稳稳当当地停在街头,外头的百姓也都纷纷停住脚步,感叹着青天小老爷遇事沉稳,气度不凡。
只有轿子里的青天小老爷被活鱼吓得到处乱窜,最后活鱼躺在轿子靠椅上,青天小老爷蹲在地上,跟着活鱼大眼瞪小眼。
那条活鱼同青天小老爷一同回了宅子。
青天小老爷舍不得吃,放在石缸养了起来。
街坊从此效仿,青天小老爷出行一次,轿子里塞满了百姓塞的东西。
活鸡活鸭满轿子跑,带泥的果蔬塞得轿子都放不下。
倒是没人送活鱼了。
大伙都知道青天小老爷将上回那人送的活鱼给养在石缸里,大伙都觉得是小老爷不爱吃鱼。
青天小老爷让自己的侍从一一把百姓送来的东西送回去。
此后青天小老爷就不爱乘坐轿子出门。
但有时青天小老爷同侍从走在街上,总有人觉得他是哪家的小公子,模样俊俏,一条路上能冒出三四个要给他说媒的人。
但我大抵觉得青天小老爷不会在这处娶妻生子。
这处穷乡僻壤,晋升遥遥无期,上任知县正是受不了清贫,才会同乡绅勾结。
金鳞岂非池中物。
同青天小老爷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困在这处穷乡僻壤。
———乾帝年间夏六月二十六
天气越发炎热。
我娘告诉我,最近几日新知县的侍从来买桂花糕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自从我告诉我娘,每日来买桂花糕的侍从是新知县的侍从后,我娘总爱偷偷往桂花糕里加糖。
新知县的那几摞桂花糕总是要比旁人的香甜。
我同我娘说,我都没吃过加了那么多蜜糖的桂花糕。
我娘说我怎么能跟青天小老爷比。
青天小老爷细胳膊细腿,年纪又小,日日为县里操劳,多吃点蜜糖补身子才行。
我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是骄傲。
毕竟整个县里也只有她能偷摸着送蜜糖给青天小老爷。
但如今来青天小老爷的侍从来买桂花糕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娘便开始忧心。
她起初疑心是自己手艺变差了,青天小老爷不爱吃她做的桂花糕了,但我尝了尝,我娘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于是我娘便让我多看看青天小老爷是不是病了,没胃口。
我仔细观察了几次,发现青天小老爷没病,但如今天气炎热,胃口不振,整个人也消瘦得厉害。
他还是同以往一样忙,但吃的东西少得厉害,就连平日里爱吃的桂花糕都只是吃了几块便放下筷子。
他的侍从急得厉害,四处寻冰窖,但终是一无所获。
这地方穷乡僻壤,哪里有什么冰窖。
我回去同我娘说了这件事,我娘倒是默默坐了许久。
我同我娘都知道,这地方不适合青天小老爷。
———乾帝年间夏七月十九
有传言青天小老爷要调去京城。
传言闹得满城风雨,只有青天小老爷自己不知道。
我娘写了张桂花糕的方子,放在嫁妆匣子最下一层。
她同我说若是青天小老爷真的走了,她得把这张桂花糕的方子交给那侍从。
青天小老爷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了。
她怕青天小老爷去了京城,吃不到她做的桂花糕,心里挂念难过。
我娘说这话的时候,我在一旁默默,并不说话。
我没同我娘说京城里点心铺子琳琅满目,也没说到京城里的桂花糕肯定要比他们这里的桂花糕要好吃得多。
至于有多好吃,我不知道,我娘也不知道。
整个县里的百姓都不知道。
京城。
这个地方离我们太远。
远得无法想象。
———乾帝年间秋九月十二
慕大人没走。
他似乎是知道了什么,褪下了先前穿的云烟织锦,换上了普通人家穿的布匹。
我分明听到他侍从不止对他说过一次,那布匹粗糙得厉害,让他换上箱子里的云烟织锦。
我不懂云烟织锦是什么。
我只知道那布料在日头下似有流金浮动,看着便细腻柔软。
慕大人没换,只是弯腰拍了拍地上的土,同身后的侍从兴冲冲道:“阿生,过来浇一下水。”
“过几天就能把这葱给拔了。”
他如今种田已经种得很好了。
———乾帝年间秋九月二十七
今年粮食收成很好。
慕大人很高兴。
他带着草帽下了田,一路一路地去看田里的粮食。
回来的时候,他让侍从去我娘的铺子买了桂花糕。
我娘也很高兴。
我看见慕大人写了一封家书。
大抵慕大人家里也很高兴。
———乾帝年间冬十二月
今年的雪格外的大。
慕大人同我们一起过了除夕。
迎着寒风的小孩在街上放着烟火鞭炮。
慕大人喝了点酒。
他穿着狐裘大衣,半眯着眼,眉眼弯弯地望着街上喜气洋洋的孩子,透来来往往的行人总是忍不住回头瞧这位探花郎。
县里的百姓总在担心慕大人被调走。
他们都说安丰县此后再也遇不见同青天小老爷一样的人了。
———乾帝年间春二月十二
距离慕大人来县里已经一年。
乡里邻里几乎再无纠纷,欺男霸女也再未出现。
我娘还是爱偷偷在慕大人的桂花糕里多放蜜糖。
慕大人也越来越爱吃我娘做的桂花糕。
———乾帝年间春二月十八
今年的春雨迟迟未来。
庄稼都没能好好发芽。
———乾帝年间春四月二十一
安丰县大旱。
如今地里庄稼全都渴死。
慕大人瘦了很多。
———乾帝年间夏五月十一
慕大人带我们挖出的井水不出水了。
泛黄纸张上记载的东西越来越少,仿佛记载的人开始分身乏力,每次只能匆匆在记载零星半点的要事。
“咚——”
敞开的铁门被白无常敲了两下,他拎着铁链,对着垂眸翻阅笔记的阎鹤笑吟吟道:“时间到了。”
“你该回去了。”
阎鹤沉默了一会,半晌后,他才抬头哑声道:“这里鬼差的东西能不能带走?”
白无常愣了愣,随即摇头道:“不行。”
“带不走的。”
“怎么了?那什么云盘弄不了?”
阎鹤没说话,只是看着半空中漂浮的尘埃,过了一会才低哑:“弄得了。”
“但是明天还得来考察一遍。”
白无常摆了摆手:“可以。”
“明晚还是这个点,你在今夜的地方找我们就行。”
他扭头朝着抱着手的黑无常带:“老黑,送人了。”
黑无常抬头,肃冷着连走过来,同他一起引着阎鹤的魂魄出地府。
彼时已经接近黎明。
低垂的夜幕深处亮起一点光,晨鸣的公鸡仰头鸣叫,叫声清脆悠长。
魂魄归位。
漆黑的卧室中,沉睡的男人睁开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不多时,他起了身,在黑暗中长久的沉默。
泛黄书页记载的文字萦绕在脑海中,仿佛一道无形的锁链。
四月二十一。
安丰县大旱。
大旱后必遭水患。
阎鹤指尖有些抖,在黑暗中足足坐到天边晨光亮起,才起身走向书房。
书房中,阎鹤沉寂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亮着的电脑屏幕显示搜索的引擎。
乾帝八年间四月大旱,六月水患。
阎鹤头一次生出算了吧的想法。
算了吧。
不必再看了。
权当慕白是去世于进京赶考遭了水患。
也好过今夜再去看那本日记,亲眼看着他人描写小鬼的死亡。
但午夜时分,阎鹤依旧还是出现在那个巷口。
黑白无常已经在巷口等着他,一边等一边同他说笑道:“今天怎么来得那样晚?”
“小鬼都回墓地里睡觉了。”
阎鹤同他们走,神色晦涩。
厚重的铁门打开,漫天飞羽的尘埃在光线中晃动漂浮。
阎鹤站在那本日记前,长久的沉默后,他伸出手,打开了那本笔记。
———乾帝年间夏五月二十八
慕大人让我们再撑一撑。
大旱会过去的。
———乾帝年间夏六月十一
我们撑过去了。
安丰县迎来了大雨。
上上下下的人都高兴疯了。
慕大人也很高兴。
只是他养在石缸里的那条鱼没撑过去。
———乾帝年间夏六月十四
大雨足足下了三日。
我们偷偷去涨了水的河边抓了一条跟之前差不多的鱼放进来慕大人的石缸。
慕大人还没发现。
———乾帝年间夏六月十六
这大雨下得让人心头直发慌。
怎么下了那么久还停。
我娘说自打她出生起,就没安丰县下过那么大那么久的雨。
———乾帝年间夏六月十八
慕大人发现了石缸里的鱼。
看着石缸里的游鱼,他几日以来都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点,露出了这几日以来的第一个笑。
他弯腰,用手拘了拘石缸里的水,笑着用指尖碰了碰石缸里的游鱼,问我们这鱼难不难抓。
我们说这鱼不难抓,这几日河里水势大涨,冲破岸口,河里的鱼都被冲上了岸,毫不费劲就将鱼抓了上来。
慕大人原先还是笑着,但听到我们的话,倏然就停住了手,抬起头直直地望着我们,重复了一遍我们的话。
他说:“水势大涨,冲破岸口?”
我们点了点头,看到慕大人立马转身,厉声让侍从准备蓑衣。
他去河堤两岸查看情况。
———乾帝年间夏六月二十
安丰县发了水患。
慕大人再也没有回来。
———乾帝年间夏六月二十一
河堤附近有农户救下了慕大人的侍从。
他醒来后跪谢了农户的救命之恩,便又往发水患的地方走去。
农户拼命拦他,他只跪在地上说他要去找他家少爷。
———乾帝年间夏六月二十六
水患退了一半。
慕大人迟来的家书到了。
家书里,他们将慕大人唤作幺儿。
他们说安丰县发了大水,让幺儿千万注意身体。
他们说等幺儿回来,他们就给幺儿说大漠那边的故事。
信的最后,是慕大人的母亲落的笔。
她说幺儿,娘只愿你是个小秀才,不是什么探花郎。
幺儿,记得今年回家同我们过除夕夜,娘和哥哥姐姐们都很想你。
———乾帝年间夏七月初六
河堤两岸找到了慕大人的鞋和被泡烂的衣裳。
———乾帝年间夏七月初七
慕大人再也吃不到我娘做的桂花糕了。
第66章
“呜呜呜呜——”
“我的白啊——”
“怎么死得那么惨……”
隔日。
别墅客厅里,一声悲戚忽然响起,伴随着吸鼻涕的抽噎哽咽声,抽噎声忍了几下,最后忍不住哇地一声抽噎出了声。
“……”
阎鹤沉默地望着沙发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卫哲,看着卫哲哭得涕泪满面,好像死了老婆的人是他一样。
半晌后,他缓缓道:“慕白是我的爱人。”
他试图告诉面前人,是他阎鹤死了老婆,不是他卫哲死了老婆。
听完慕白死因的卫哲伤感地擦了擦眼泪,继续悲痛道:“我知道的,阎总。”
“您放心,我一定想尽办法保住你们的一年半载……”
“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什么的都别想带走小白……”
他老板年年被评津市十大杰出青年,常做公益,他老板就想要个小鬼做老婆怎么了!
又不是什么天打雷劈的坏事!
他老板对象清正廉明、大公无私,还被奉为青天小老爷。
青天小老爷就想跟个活人谈恋爱怎么了!
活了几百年,谈个恋爱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卫哲越想越悲痛,止不住抹着眼泪。
从小班里放电影,他都是感情投入最厉害,哭得最久的那一个。
如今也不例外,听完阎鹤说的那本日记,再想起那日吃火锅被辣得脸色涨红的小鬼,卫哲就觉得心痛异常。
吃什么火锅。
让小鬼去吃火锅,还点两个辣锅。
简直坏到半夜醒来都要扇自己一巴掌的程度。
他是真该死。
自诩铁血男儿的卫哲捧着茶杯,留下了两行清泪。
阎鹤撑着额角,视线落在了眼前的白瓷茶杯,顶灯投下的光将脸庞分割明灭。
听着卫哲悲戚的抽噎,他长睫掩盖住眸中神色,视线落在漂浮的尘埃。
半晌后,他慢慢道:“黑白无常这边不用管。”
“他们那边已经谈好了。”
正在抽噎的卫哲茫然:“???”
黑白无常?
谈好了?
跟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谈???
那一瞬间,傻眼的卫哲开始怀疑到底自己是天师还是自家老板是天师。
他颤颤巍巍道:“阎总,是阴曹地府那个黑白无常吗?”
阎鹤嗯了一声。
涕泪横流的卫哲沉默,开始想如今重新拜师还来不来得及。
阎鹤摩挲了几下瓷白茶杯,低声道:“如今只有一个问题。”
“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的真正死因,是不是就会转世投胎?”
抹着眼泪的卫哲一愣,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
按道理说是这样的。
小鬼一直认为自己是进京赶考的小秀才,在赶考的途中遇到了水患去世。
他稀里糊涂地连自己真正的死因都不知道,自然是寻不到死前的执念,做到完成执念,投胎转世。
但若是小鬼知道了自己真正的死因,大概率会想起自己死前的执念是什么。
就先一时半会想不起,但距离想起执念的时间只短不长,指不定哪天清晨醒来,枕边人就消散了。
恐怕这才是连真正的一年半载都没有。
卫哲没说话,只讷讷地坐在沙发上,不敢看自家老板的眼神。
在长久的沉默中,阎鹤知晓了答案,
瓷白茶杯里盛的茶水早已温了下来,但冷白指节已经像是被滚热的茶水烫到一般,无端发起疼来。
阎鹤压住从胸腔缓上来的那股气。
他听到自己嗓音一如往常地平静,没有任何变化:“我知道了。”
“你先回去吧。”
卫哲起身,犹豫了半晌,还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抹了一把脸忐忑道:“阎总。”
“我小时候听我祖师爷说过,有些鬼生前有功德,死后不一定要转世投胎。”
阎鹤一顿,抬起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卫哲:“一开始小白他就同旁的鬼不一样,您还记得他身边那个水鬼吗?脸色青白,一看便知道生前被水淹死。”
“小白却活脱脱跟个人一样。”
他犹豫了一会干巴巴道:“但这只是可能,不一定真的有这个说法,我也是小时候听我祖师爷偶然间说的。”
阎鹤喉咙动了动,他嗓音不知怎么地哑了下来:“无碍。”
卫哲临走时还扭头道:“到时候我再帮你确认一下,您暂时别抱太大的希望。”
阎鹤颔首,看上去仿佛是一副极其平静的模样。
等到卫哲走后,他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弘晖温和的嗓音:“怎么了?”
阎鹤:“师父游历回来了吗?”
弘晖顿了顿,半晌后笑着道:“师父还在外游历,你知道的,什么时候回来都是看他心情。”
还没等他打趣电话里的人怎么忽然改口叫师父,就听到电话里的阎鹤同他淡定道:“我快成亲了。”
弘晖目瞪口呆:“?”
阎鹤:“你叫师父回来给我随个礼。”
“对了,还有点事情我打算问问他。”
“你联系上他,就催一催他抓紧时间回来。”
弘晖茫然道:“你要成亲?”
阎鹤嗯了一声,还淡定补充道:“你可以叫他算一算我的红鸾星。”
弘晖愣愣地说了一句好的,直到挂断电话,都还没反应过来。
看上去跟天煞孤星一样人忽然开始说自己要成亲。
足以震撼弘晖一整天。
挂断电话后,阎鹤摩挲着手机,没一会,就听到二楼的风铃晃动。
他抬头,看到小鬼坐在窗外上,兴致勃勃地朝他飘过来。
穿着白袍的小鬼朝他奔来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日记中厉慕大人的模样。
但阎鹤觉得这样的小鬼就很好。
他张开双臂,小鬼坐在沙发旁边,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直起身子,扭头靠近他。
阎鹤微微一顿,低声道:“怎么了?”
小鬼伸出手摸了摸眼前人的眼睛,忽然小声道:“你哭过了吗?”
阎鹤顿了顿,他笑起来:“没有。”
“大人看错了。”
小鬼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嘟囔了几句:“我娘想起我那个混账爹的时候,总会躲在房间里偷偷哭上一会。”
“她怕被我发现,总是隔天才见我。”
可他总是能发现他娘哭过的痕迹。
哪怕是再微小,他一瞧就能瞧出来。
这个没什么用的本领,如今却发挥了作用。
阎鹤只是摇摇头,同他笑着道:“大人看错了。”
“昨日熬夜看了公司的报表,眼睛难受,用了点眼药水。”
小鬼又凑近看了一下。
他不懂什么叫眼药水,只点了点头,相信了阎鹤同他说的话。
小鬼坐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算着变成实体的日子,正当算得高兴的时候,就听到阎鹤嗓音有些低,同他说:“大人。”
“想知道你的死因吗?”
小鬼愣住,他扭头茫然道:“我知道我的死因啊。”
阎鹤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好一会才轻声道:“阿生是在水患中去世,所以他是水鬼。”
“大人同阿生一样,都是在水患中去世,但大人是压床的小鬼,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愣住的小鬼挠了挠脸,半晌后,他纠结道:“可能是是我睡觉的时候发了水患。”
“然后在睡梦中被淹死。”
他带着点羞赧小声道:“我娘从前就说我睡觉睡得很沉。”
他觉得这个死法怪丢人的。
也就一直偷偷瞒着没说。
阎鹤沉默。
小鬼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磨磨蹭蹭地靠近身旁人,然后解下脖子上用金丝绞成的吊坠。
他解下吊坠,放在手心上,耳根有些红,声音很软道:“改天我有了实体,我把这个给你好不好?”
“这是我娘给我的,说是能保佑人的,她说以后我要是有了喜欢的人,就把这个给我喜欢的人。”
阎鹤喉咙滚动了几下,嗓音发哑道:“那大人怎么办?”
小鬼半跪在沙发上,一本正经道:“我如今同黑白无常共事。”
“很是厉害,自然是不必担心的。”
小鬼端了一下,但很快就垮了下来,他眉眼弯弯地催促道:“你快低头,我给你试试,合不合适。”
阎鹤笑了笑,听话低头。
小鬼举着摘下的吊坠,绕着阎鹤的脖子一圈,发现上次吊坠补起的红绳这次缠上去刚好合适。
他高兴极了,心满意足地收起了吊坠,说等到过两日有了实体就将吊坠给他。
阎鹤看着眼前的小鬼眉眼弯弯,睫毛长长,颊边抿出的酒窝很是可爱。
他告诉自己再等等。
说不定真的有办法。
倘若真的没有办法,他会亲手将地府里的那本日记交给眼前人。
小鬼一如往常地待到了凌晨。
他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盖着被子,原本放在中间的枕头被撤下过几次,但他怕自己吸食阎鹤太多次精神气,于是又将枕头给搬了回来。
以此来监督自己。
但青天小老爷没想到半夜自己踹掉中间枕头的动作已经越发熟练。
一踹,一拉,一抱,埋头就开始幸福吸食精神气。
第二天清晨。
小鬼迷迷糊糊听到闹钟响起的声音。
他睡眼朦胧地睁开眼,发现阎鹤已经起了床。
如今别墅里已经贴上不少聚拢阴气的符纸,平日里鬼魂状态待在别墅也不会出现意外。
小鬼以为自己睡过了头,昨晚忘记回墓地。
他睡眼朦胧地爬了起来,见阎鹤起身,便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往阎鹤身上熟练挂去。
阎鹤顿了顿,扭头看着趴在自己肩膀上的小鬼。
他没说什么,只起身,一只手拖住身后有了实体的小鬼,走向洗漱室。
小鬼趴在肩头,困倦睁眼时,发现已经在洗漱室的镜子面前。
他困得睁不开眼,身下的阎鹤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将挤牙膏的牙刷递给他。
小鬼迷迷糊糊地接过牙刷,塞在嘴巴刷了一会后,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咬着牙刷愣了愣。
他低头,才发现自己有了实体。
从起床开始,阎鹤就一直让有着实体的他挂在身后。
咬着牙刷的小鬼默默地将夹在男人腰上的双腿放了下来。
第67章
准备默默放下腿的小鬼被人抓住了脚踝。
阎鹤托着小鬼,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没让小鬼下来,抬头望着镜子。
偌大明亮的洗漱镜中,咬着牙刷的小鬼一手搂着他的脖子,蓬乱的黑发有些翘,睡眼朦胧,脸颊旁有压出的印子。
晨光折射下澄澈的光柱,仿佛只是一个极其稀松平常的早上。
阎鹤笑了笑,他偏头,亲了亲小鬼的脸庞,含着笑意道:“早。”
头发蓬乱的小鬼睁圆了眼睛,耳根红了点,好一会后,他带着点不好意思,含含糊糊地蹦出了一句:“早。”
下一秒,小鬼拿下牙刷,他偏头,也偷偷在男人脸庞上亲了一口。
他亲得又快又急,跟偷偷摸摸做了什么坏事一样,亲完后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伸手去拿自己的漱口杯洗漱。
阎鹤看到,唇角弯起,并不戳穿。
早餐是小鬼爱吃的溏心蛋与可颂三明治。
阎鹤不太会煎溏心蛋,他挽起袖子,在厨房弯着腰,慢慢调着火,煎了几次才煎成功。
小鬼坐在椅子上,认认真真地给他们两人的可颂抹蓝莓奶酪酱。
他很喜欢吃蓝莓奶酪酱,给可颂抹了厚厚一层奶酪酱,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
吃早餐的时候,慕白问自己怎么突然有了实体。
他问这话的时候,还望着阎鹤的手腕,想知道是不是阎鹤去找了卫哲,又再一次放血让他有实体。
阎鹤说不是。
他轻描淡写:“黑白无常刚好需要点东西,我只是烧了一些过去给他们。”
说罢,他又说这次慕白的实体能够维持三天。
慕白愣了愣,半晌,他放下手中的可颂,心惊胆战道:“你把你公司烧给他们了?”
阎鹤:“……”
他神情复杂:“为什么大人会这样觉得?”
慕白心想他成天灰头土脸地跟黑白无常到处飘荡勾魂,每日勤勤恳恳地做事,才换来每隔两日拥有两个时辰的实体。
如今阎鹤却说他能拥有三天的实体。
不是把阎鹤的公司烧过去给黑白无常用还能是什么?
阎鹤公司的那些电脑老好用了,噼里啪啦一下又能签名又能存储文件。
小鬼痛心疾首:“你糊涂啊——”
阎鹤:“……”
他伸手,将抹满蓝莓奶酪酱的可颂塞进小鬼的嘴里。
小鬼腮帮子一边鼓动,一边痛心疾首道:“能不能要回来……”
阎鹤无奈地替小鬼抹了抹嘴,解释了一下自己给地府做的东西。
小鬼比黑白无常好一点,他如今会做表格,对阎鹤说的云盘也能理解一二。
阎鹤说完,小鬼只问弄这个东西会不会对阎鹤有影响。
阎鹤面不改色说没有。
小鬼生怕眼前人瞒着自己什么事,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阎鹤的神情,发现不了什么破绽后才松了一口气。
阎鹤坦然地吃着可颂,神情淡定。
恶鬼都杀过那么多个了。
下几次地府又算得了什么。
要是黑白无常来者不善,大不了一起玩完。
两边玩完后他还能下去陪小鬼。
吃完早饭,阎鹤穿着家居服,在卧室里找衣服给小鬼。
小鬼坐在客厅,迟迟不见阎鹤下楼,他探出脑袋,觉得有点奇怪。
往常这个点的阎鹤早已经穿戴好,准备出门上班。
但没过多久,阎鹤就告诉他,今天不上班。
小鬼站在原地,阎鹤给他穿着卫衣,如今秋意萧瑟,已然逐渐临近冬日,外头刮的风泛凉。
慕白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卫衣,有个很大的帽檐。
他抬着手,等阎鹤给他套好卫衣后,才放下手,晃了晃有些凌乱的额发。
自幼习惯了有侍从服侍的慕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一贯事事亲为的阎鹤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穿好衣服后,慕白好奇道:“为什么你今天不去上班?”
阎鹤低头给他整理卫衣的帽檐:“因为今天想同你约会。”
慕白愣了愣,随即耳根子红了一点。
整理完卫衣帽檐的阎鹤抬头:“可以吗?”
慕白看着很是镇定:“可以的……”
但随即,没过几分钟,小鬼就探头道:“我们要去哪里约会?”
得到答案后,小鬼哦了一声,盘腿坐在沙发上,像是在低头玩游戏机。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冒出个脑袋,像是按耐不住眼睛亮晶晶:“我们一整天都要约会吗?”
阎鹤说是的。
小鬼心满意足地把脑袋收回去。
过了好一会,小鬼伸着脑袋,像是一只即将扑出笼子的飞鸟,带着几分期待:“我们会去看电影吗?”
“顾庭说约会都会去看电影。”
阎鹤点了点头:“会的。”
小鬼再次心满意足地回到沙发,浑身散发着快活的气息。
同心上人约会这件事,几百年来他还是头一回做。
阎鹤看着端正坐在沙发上等着出去约会的小鬼,时不时伸着脑袋,觉得很是可爱。
同小鬼之前压床时偷偷同他说自己就吃一小口一样。
端坐在沙发上的小鬼被自己的心上人带去了影院。
阎鹤带着小鬼看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尼克萨苏电影。
然后因为小鬼觉得荧屏上的尼克萨苏太过热血,全程激动得直着腰板,脸也红了,紧张地望着电影荧屏。
完全没有想要和自己身旁的心上人牵牵手,咬咬耳朵的念头。
阎鹤沉默地坐在影院,看着巨大荧屏上绿色的大块头。
说来可能有些不信。
但这玩意确实是目前为止他遇见的最大竞争对手。
影片结束后,灯光亮起,小鬼坐在座椅上,一脸的意犹未尽。
阎鹤看到小鬼神情亢奋,一副很高兴的模样,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他伸手,牵住小鬼的手,同小鬼往检票厅走。
检票厅有个穿着尼克萨苏机甲服饰的扮演者。
小鬼走不动道了。
他足足同扮演者聊了半个小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临走前,那个穿着尼克萨苏机甲服饰的年轻人闲聊时告诉小鬼:“我是这附近大学的。”
“这部片子其实早在前几年就上映过了,热度早过了,按理说应该不会有影院再排这部电影的档期。”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又排上了片,听说影院这边还专门找人来穿机甲服饰扮演这里面的主角……”
“对了,你也喜欢尼克萨苏?”
小鬼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喜欢的。”
年轻人在机甲服饰里做了一个尼克萨苏的专属动作,举起拳头,用尼克萨苏的语音同他说了一句尼克萨苏的专属台词。
小鬼亮着眼睛,伸手同眼前的机甲碰了碰拳头。
电影院的售票厅出口,阎鹤拿着两个冰淇淋。
小鬼接过洒满坚果碎和巧克力碎冰淇淋,同阎鹤一边走一边说着刚才的事。
阎鹤弯着唇听他说。
冰淇淋融化得太快,小鬼三两口就咬下去,冻得舌头直发麻。
阎鹤用手撑开他湿漉漉的齿臼,让他吃慢一点。
小鬼舔了舔唇,乖乖地点了点头。
他感觉得出来,当他胡乱吃东西时,这时候的阎鹤是最不好说话的。
虽然面色没什么变化,但是语气能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下午,阎鹤带他去了津市的中央广场。
中央广场看上去已经有一些年头,喷泉与雕塑有些陈旧,两旁高大的梧桐树落满了金黄的叶子。
手持弓箭的爱神高高伫立在广场的中央,姿态神圣,喷泉起起落落涌出晶莹水花在阳光下耀眼,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晕。
雪白的鸽子扑着翅膀,在广场慢慢踱步,偶尔展翅扑腾,落下悠悠的几片羽毛。
慕白坐在长椅上,秋日的阳光很好,明晃晃如水一般明亮透澈,并不刺眼,微凉的风吹拂枝桠,发出沙沙响声。
他偏头:“我晒太阳真的没关系吗?”
阎鹤拨了几缕眼前人的额发:“没关系。”
黑白无常要是这点事都办不好,干脆辞了算了。
小鬼眯着眼睛,同午后的小猫一样,晒着太阳。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站在阳光下了。
暖融融的阳光晒得人很舒服。
慕白听到身旁人同他说:“大人还记得这里吗?”
舒服晒着太阳的小鬼偏头,歪着脑袋望着阎鹤,似乎有些困惑。
阎鹤笑了笑,只揉了揉他脑袋,同他说自己去买一些喂鸽子的饲料。
慕白看着在地上踱步的雪白鸽子,点了点头。
阎鹤起身,走向远处售卖鸽子饲料的摊贩。
慕白双手撑在长椅上,晒着太阳。
忽而,他鼻尖动了动,嗅到了一股酒味。
慕白扭头,看到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坐在他身旁。
男人看上去年近四十,拓落不羁,笑吟吟地望着他,双手撑在膝盖上,手腕带着一串佛珠,手上拎着一小瓶白酒。
他望着慕白,忽然自言自语笑着道:“是你啊。”
“怪不得那小子要成亲。”
“小时候把他送回来的人是你吧?”
慕白有些迟疑,他听不太懂眼前人的话,默默地往边上移了移。
男人:“啊呀呀,别走啊。”
“我又不是什么坏人。”
他朝小鬼招了招手,压低声音心痒痒道:“我就想问个事。”
“阎鹤那小子到底是不是性冷淡?”
慕白:“???”
男人煞有其事道:“他在钟明寺修行了那么多年,屁大点的小子,又不是真正的和尚,什么荤都不犯。”
“他不是性冷淡谁是性冷淡?”
第68章
小鬼哪怕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但还是谨慎地靠边坐了一点,并不说话。
男人笑着道:“我真不是骗子。”
“我是阎鹤的师父。”
慕白愣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坐在长椅另一头的男人。
弘白摸着下巴道:“等会他回来你就知道我是不是他师父了。”
他兴致勃勃道:“对了,那小子到底是不是性冷淡?”
弘白行事素来放荡不羁。
但偏偏自个收的小徒弟弘晖,又是个苦守戒律的和尚,身边人没少让他学一学自己的徒弟。
天底下哪有师父同徒弟学东西的道理?
弘白烦得很。
直到年少的阎鹤上山,要在钟明寺修行。
弘白一看便乐了。
弘晖自小在钟明寺,自然耳濡目染,苦守戒律。
但阎鹤不同,十几岁的少年在外生长,体会了各种滋味,更何况钟明寺对他还没有要求。
一个徒弟古板没事,另一个徒弟同他一样就行。
弘白兴致勃勃,三天两头跑去见十几岁的阎鹤,甚至大放厥词说要收阎鹤做他徒弟。
但他压根没想到十几岁的阎鹤比自幼在钟明寺长大的弘晖还要无欲无求。
年少时的弘晖不慎撞见亲热的情侣,都得耳根通红,低头念咒。
年少时的阎鹤却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冷又硬,沉静自持,语气冷淡地驱逐那对情侣。
仿佛天生就是如此冷淡。
不多时,周围苦口婆心劝弘白的人更多了。
他们常常恨铁不成钢劝说:“弘白,你两个徒弟一个赛一个苦守戒律,你这个做师父的,应当学学才是。”
那段时间弘白满耳朵都是“学学你徒弟”
弘白不信邪。
青春期的小屁孩怎么可能会无欲无求。
后来跟着年少的阎鹤在钟明寺待了一年,嘴巴都要淡出鸟来的弘白终于悟了。
这小子可能是个性冷淡。
于是,前几日天知道弘晖告诉他阎鹤要成亲时有多震惊。
原本赶回来的弘白并不相信,只当是阎鹤让他回来的一个说辞。
直到他看到坐在长椅晒太阳的小鬼。
弘白信了。
旁人同鬼在一起还要成亲这件事被称为惊世骇俗。
但是阎鹤同鬼在一起还要成亲,那便是正常的,合理的,不用质疑的。
毕竟那是阎鹤。
看着眼前小鬼茫然的模样,弘白拍着大腿:“是吧——”
“我就说那小子肯定是。”
他兴致勃勃地朝着小鬼招手,神神秘秘道:“你过来,我同你说,阎鹤年少时碰见人亲嘴,他脸都不带红的……”
小鬼先前谨慎地坐在椅子的另一头,但随着弘白绘声绘色地讲解,不知不觉地就挪到了弘白的身边,好奇地竖着耳朵。
远处,售卖鸽子饲料的小摊前排着长长的队。
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排着队。
秋日的阳光透亮如水,他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了广场中央举着弓箭的爱神雕塑。
洁白的雕塑造型优美,错落有致的喷泉起起落落,溅起雪白闪耀的浪花,四周孩童玩闹嬉戏的笑声清脆。
二十多年前,一个走丢的年幼生魂怔怔地站在喷泉前。
他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都看不到他。
明明自己就站在那些人面前。
夜深,他蜷缩在长椅上,几个无头鬼与无目鬼在四周晃荡,觊觎得眼睛都发红,但却迟迟不敢靠近。
穿着灰袍的少年偷偷将那几个无头鬼的脑袋丢走,趁着小鬼吱呀乱叫去找自己脑袋时,扛起长椅上的小孩狂奔。
年幼时的阎鹤被小鬼抗在肩膀上,耳边风声呼啸,怔然间,广场中央的喷泉霎时间连同灯光骤然喷涌升起。
洁白的爱神雕塑手持弓箭,伴随着欢欣鼓舞的音乐,水流弓箭在半空中飞驰,溅起雪白浪花。
在欢欣鼓舞的音乐中,年幼的阎鹤努力地偏头,看到了扛着自己狂奔的小鬼。
他说要送他回家。
结果小鬼带着他足足绕了好几圈,整整路过同一个垃圾桶三次,都还浑然不觉。
广场中央排着队的阎鹤弯唇,垂着的眼睫多了些传情的柔意。
很多小孩年纪小的时候都能看见鬼魂,但逐渐长大后,这项看见鬼的技能也就消失了。
伴随着消失的还有那些看到鬼的记忆。
谁都无法抵抗这些记忆被抹除,若是不抹去那些孩子看见鬼的记忆,阳间便会人心惶惶。
更不用提生魂走丢时遇见鬼魂的记忆,见了那样多的鬼魂。
这类记忆只会消失得更快。
纵使阎鹤拥有阴阳眼,但年幼时丢魂遇见的人,他也是慢慢地记不清了。
直到同样年幼的阎宁丢了魂,被小鬼送回家。
那天晚上,阎鹤将丢魂的阎宁送回家后,一个人在车内坐了半个小时。
他没有上楼去见小鬼,而是在车内一遍一遍地去回想自己年幼时碰见的那个小鬼。
他想起小鬼将他送回家,在临走时,他问小鬼以后还能见到他吗。
那时的小鬼只对他说:“会的。”
会的。
会再见的。
广场中央的雪白鸽群展翅高飞,越过喷洒着喷泉的洁白爱神,悠悠落下几片轻巧羽翼。
阎鹤蓦然弯唇,他接过面前摊贩递给他的两袋鸽子饲料,说了一声谢谢。
他拿着两袋鸽子饲料走向长椅那处,准备给在长椅上跟只小猫一样晒着太阳的小鬼逗鸽子玩。
结果在长椅上看到小鬼聚精会神地凑近着身旁的人,竖着耳朵,兴致勃勃地睁着眼听身旁人的说着话。
“那时候的阎鹤张嘴就让人小情侣赶紧走,别在寺庙这边亲嘴。”
“弘晖,就是他师兄,涨红了脸站在原地,愣是话都不敢说。”
“后面我们看监控,啧啧啧,那对小情侣亲得都拉丝了……”
小鬼耳根也有点红,但又心痒难耐,忍不住地往下听。
谁知弘白忽然扭头,促狭道:“你也跟小屁孩一样,亲嘴亲到拉丝,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阎鹤:“。”
他拆开鸽子饲料,抓了一大把鸽子饲料,洒在弘白脚下。
顿时,一群鸽子蜂拥而上,拼命踩着弘白裤腿蹦跶,怎么赶都赶不走。
弘白嘴里哎哎叫着,抖着腿赶着一大群鸽子。
慕白见阎鹤递给他两袋鸽子饲料,瞥了一眼男人不冷不热道:“拉丝?”
弘白:“……”
他就知道这小子从小就蔫坏。
表面上看上去沉静自持,实际上对自己看上的东西占有欲强得不只是一星半点。
只许自己逗小鬼玩,旁人逗就不行。
慕白在两人之间望来望去,阎鹤言简意赅道:“弘白。”
“以前说要做我师父。”
“如今回来随我们份子的。”
弘白:“……”
面前人成亲甚至都不是跟一个人成亲,而是跟一个鬼成亲。
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开头问他要份子钱的?
慕白听得云里雾里,只听见阎鹤最后朝他说:“大人不嫌弃,就叫他一句师父。”
于是慕白乖乖地叫了一句师父好。
弘白刚赶走地上那群好似发了狂的鸽子,抬头就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小鬼目光澄澈地叫了他一句师父。
弘白:“……”
他将小瓶酒揣自己兜里,又把阎鹤拉到一旁:“你师父好歹是个除鬼的。”
“尊重一下你师父的职业行不行?”
让一个小鬼叫他师父。
阎鹤哦了一声道:“他同别的鬼不一样。”
弘白:“有什么不一样?”
阎鹤:“他比旁的鬼可爱。”
弘白:“……”
阎鹤补充道:“所以你打算给我们随什么份子?”
弘白让面前人赶紧滚。
阎鹤没动,只是偏头看了一眼长椅。
慕白坐在长椅上喂鸽子。
白白胖胖的鸽子对他很是喜欢,并不一窝蜂地涌上去,而是又蹦又跳围着他。
还有些鸽子飞到长椅上,亲昵地用脑袋碰着他。
长椅上的少年眉眼弯弯,秋日的阳光落在眼睫上,泛着金色细碎的光,温柔缱绻。
阎鹤忽然叫道:“师父。”
低头找着兜里酒的弘白顿了顿,没等阎鹤开口说下一句,他便道:“能。”
他仿佛知道阎鹤想问什么,喝了一口酒道:“替你们卜过了。”
“能在一块。”
阎鹤指尖摩挲了两下手指,蓦然笑起来:“谢师父。”
弘白摆了摆手,晃了几下手中的小酒瓶,看到阎鹤走回长椅。
他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嘀咕道:“要是你这小子不能同他在一块,还不得把地府捅翻天啊……”
“还来问我……”
慕白喂了一会鸽子,看到阎鹤坐在他身旁。
他抬头,却发现弘白却不见了。
扭头四处张望,慕白都没发现弘白的身影。
一旁的阎鹤同他说不用担心,弘白一向如此,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他们早已习惯。
慕白点了点头。
傍晚,秋衣萧瑟,大块的乌云聚拢于夜幕,沁凉的空气掺杂着水锈味。
落地窗外的枝桠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摇晃。
别墅客厅里只开着一盏壁灯。
灯光昏暗,沙发上横披着一条浅灰色薄毯,出门玩了一天的慕白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下的地毯上。
他晃了晃脑袋,沙发上的阎鹤拿着吹风机,嗓音低沉让他不要乱动。
小鬼听话地坐在沙发上,耳边是低鸣的吹风机,热风吹得很舒服,一双骨节分民的手指穿梭在潮湿发丝中,渐渐将其变得柔软蓬松。
他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靠在阎鹤的大腿。
似乎是想到白日里弘白同他说的话,慕白睁开眼,扭头看了一下阎鹤的下面。
穿着灰色家居裤的男人长腿结实有力,白色系带垂下一截。
仿佛是察觉到什么,阎鹤关掉了吹风机,他垂着眼,扼住枕在大腿小鬼的双颊,嗓音低低道:“大人在看什么?”
小鬼眨了眨眼,镇定地说没看什么。
他还在琢磨这像变异大地瓜的玩意是不是真的中看不中用,就被稍稍抬起了一点双颊。
阎鹤另一手扼住了小鬼的后颈,垂着眼摩挲了几下。
那是一个富有掌控权的姿态。
第69章
慕白坐在沙发下的地毯上,后颈被冰凉的指尖摩挲了几下。
似乎是怕痒,他歪着脑袋躲了躲,仰头弯着眼睛笑了笑。
睡衣宽大松垮,露出一截锁骨和白得晃眼的后颈,触感冰凉细腻。
他仍是浑然不觉。
他看到阎鹤眉眼低垂,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他的后颈,浓密的眼睫遮住眸中情绪,面如冠玉的脸庞好似往常平静。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呼吸。
眼前人的呼吸沉了许多,滚烫而灼热,裹挟着沐浴乳清新好闻的草木气息。
仿佛水雾,近乎要将人包裹在其中。
慕白喉咙动了动。
忽然气息沉落,阎鹤俯身,一个吻落了下来。
起初温柔至极。
唇舌相碰,一遍又一遍地慢慢临摹着他唇瓣的形状,轻轻地撬开两瓣形状姣好的红润薄唇。
来人并不着急,动作很轻柔,只偶尔用牙齿轻磨唇瓣,在呼吸交缠中温柔地交换着彼此灼热的吐息。
幕白腰被一截手臂拦着,后颈也被极富占有欲的扼住慢慢摩挲,被摩挲得发了痒。
身体一节一节慢慢地热了起来。
慕白在缓慢轻柔的亲吻中感觉到浑身热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是个小鬼。
早就死了几百年了。
连呼吸都没有,体温也是冷得吓人,怎么可能会感觉到热?
但身体依旧在发热发烫,热到了脸庞与耳垂熏出薄红,隔着薄薄的皮肤都仿佛能感觉到那股热气在缓慢上升。
窗外枝桠摇晃,在裹满水汽的半空中沉甸甸摇晃,远处的闷雷轰响,又久又长地传回来,铁锈味的水汽裹得枝桠发着颤。
客厅的吹风机已经跌落在地毯,地毯被蹭得发皱。
沙发上的两人相互拥抱,相同的沐浴露气息混杂在一起相融,慕白眼睫软软地垂耸着。
那具刚凝成的实体几乎同剥开了莲衣的生嫩蓬子,青涩得几乎轻轻一捻便能揉捏出汁水。
他浑身近乎都发起烫,眼皮都烫得燎不开,连同灼热的呼吸都一并被人吞咽,搜刮殆尽吃下腹。
不过十几载的少年,青涩得不只是刚凝成的那副躯体。
不多时十几载的少年便开始神色窘迫,耳根红得要命。
他扶在阎鹤肩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攥住了男人灰色的家居服,曲起的指节都发着白。
意识不清的他听到身旁人轻笑了一声,俯下了身。
慕白只觉得浑身上下是融化般的热,脑子嗡嗡地响,冲上云霄般炸开。
他茫茫然想起学堂那群学子嬉笑怒骂时隐晦谈起通房丫鬟伺候,常常会隐晦说到通房丫鬟对他们十分体贴,为他们解乏提神时做的事数不胜数。
在众多人的面红耳赤与心照不宣中,慕白想真是荒唐。
倘若有了心爱之人,又怎么可能会让心爱之人做那种折辱之事。
窗外远处的闷雷哄响,遮盖一些声响动静,没过多久,男人抬起头,形状姣好的薄唇有些红,鼻梁高挺,眉目如画,宛如冰雪雕琢面容染了些其他的神色。
他俯身,喉咙动了几下,才用唇齿贴合着面前人。
紫电自天边撕裂闪落,轰隆一声闷响,窗外枝桠剧烈摇晃,疾风骤雨倏然降落。
别墅客厅的沙发地毯皱了一大片,已然没了人。
二楼卧室,只开了一盏昏黄的阅读灯。
床头柜敞开着,开个盖的瓶身倒了一地粘稠,汇成水汪汪一团。
发皱的衣服凌乱成堆叠在地毯。
疾风骤雨敲打玻璃窗,在沉闷的响声中,低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被褥里湿漉漉的人可不可以。
得到应与后,才有动作。
疾风骤雨越发激烈,剧烈地敲打着窗户,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掩盖住卧室里的动静。
窗外的枝桠被骤雨砸得剧烈晃动,豆大的雨珠在叶片上溅得粉碎,发出噼里啪啦的沉闷响声,犹如爆竹爆般炸裂。
后半夜,骤雨才缓缓停歇,疾风也随之停停歇,只有枝桠叶片上滴答滑落雨水,坠入地面。
漆黑了大半夜的卧室终于亮起了灯。
随意套了一件裤子的男人弯腰抱起床上的小鬼,深刻眉眼间多了点餍足的柔情。
洗浴室缓缓升腾起水雾。
浴室中,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的小鬼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抽动了几下,昵语了几句,睡梦中都似乎想着往外爬。
男人半蹲下,肌肉紧实流畅的背脊布有几道抓痕,他垂眼,眼里满是柔情,轻轻地揉住小鬼的指尖。
指腹上似乎都印着吻,极尽缱绻的怜爱。
前段时间被佛珠烫出一道深刻烙印的掌心已经恢复如初,掌心依旧白皙,宛如秀玉。
男人轻轻地在上面落下了羽毛一样的吻。
半个多小时后,洗浴室的灯暗了下来。
卧室灯光明亮,阎鹤拿着吹风机,调到了最小一档,轻轻地吹干慕白的超泽黑发。
他发了很多汗,到了后面,浑身湿漉漉得几乎像是从水中捞上来一样。
如今的小鬼睡得很沉,先前在浴缸中还无意识地动了动手臂,如今的手臂仿佛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软软地搭在床上。
吹干头发后,阎鹤看了看小鬼的情况。
长年累月都是飘在半空中的小鬼鲜少走路,到了后面腿挂都挂不住,承受不了,直直地落下来,打着颤。
不止是腿,连同手肘也一同承受不了,两三次后便撑不起来,撑起来了也是哽咽地往前爬。
阎鹤偏头看了一眼卧室里的时钟。
将近凌晨四点,晨曦的第一缕光还没有升起。
这意味着黑白无常还没有下班。
阎鹤弯腰,拨了拨小鬼的额发,又替小鬼盖好被子,留了一盏昏黄的小夜灯,便关上卧室灯。
他换了身衣服,拎起车钥匙往外走去。
不多时。
刚落完雨的漆黑巷子发出滴答滴答的水声。
巷子里头,黑白无常手持铁链,一人蹲一边。
白无常:“小白什么时候回来?”
黑无常沉默了一下,看了看今晚勾错的游魂:“后天吧。”
白无常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就说应该走左边才对。”
“我们走右边勾错了四个魂。”
“要是走左边我们就只用勾错两个魂——”
黑无常:“……”
他据理力争:“四个魂和两个魂有区别吗?再说了走右边后面勾那个老头近得很。”
两人一如往常地彼此叨叨,很快便发现脚步声在漆黑巷子响起。
来人穿着黑色风衣,手持一把黑伞,并未打开,素来冷淡的神色透着些餍足,看上去比先前神情柔和愉快了不少。
黑白无常愣了愣,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就听到面前人礼貌道:“三天好像不够。”
“延长一下吧。”
白无常:“……”
他沉默下来。
黑无常难以自控地跳了跳眉头,他几乎是不可思议道:“三天还不够?”
“你们到底是要成亲还是生孩子?”
“三天还不够?”
阎鹤彬彬有礼道:“是有准备成亲的这个打算,但目前为止还没那么快。”
黑无常立马肃冷道:“那为何三天还不够?”
“这时间可是我们当初商量好……”
阎鹤并不看向他,只是淡定地望着白无常,并且晃了晃手中的u盘,言简意赅道:“更新系统更新到一半了。”
“还要更新吗?”
白无常:“……”
他默默道:“要。”
“七天,不能再多了。”
阎鹤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u盘放进口袋道:“多谢。”
“到时候我与慕白成亲了让两位大人坐主桌。”
黑白无常:“……”
半个小时后。
阎鹤驱车回到家,外头夜色依旧漆黑。
他换了一身衣服,神情愉悦地准备进门,就察觉到什么,脚步顿了下来。
宅子里萦绕着一股有些熟悉的阴气。
那股阴气很淡,看样子是刚来不久。
阎鹤上楼,距离卧室,发现那股阴气越清晰。
他推开卧室的门,踩着拖鞋走到了窗户前,抬起昏黄的小夜灯,照向窗外。
落地窗外,脸色青白的水鬼趴在玻璃窗上,面瘫着脸望着他。
阎鹤推开玻璃,问水鬼来这里做什么。
水鬼面无表情道:“少爷已经两天没回墓地了。”
果不其然,就是在这个鸟人的家里。
阎鹤微微偏头:“他刚睡下。”
水鬼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是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眼前人浑身上下透露的气息跟上次截然不同。
如今鸟人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和一股愉悦气息,仿佛像吃食了猎物的猛禽一般愉快餍足。
水鬼探头去看大床上的自家少爷,生怕自家少爷少胳膊少腿被吃掉。
但自家少爷安安稳稳在大床上,看样子睡得很沉。
阎鹤提着小夜灯,让水鬼回去。
水鬼觉得有些不对劲,起初趴在玻璃上瘫着脸还不愿回去。
阎鹤:“到时候我同你家少爷成亲,给你坐主桌。”
水鬼愣了愣,问什么是主桌。
阎鹤淡定道:“对成亲双方的人来说很重要的人才坐主桌。”
水鬼迟疑道:“我真的能坐主桌?”
阎鹤淡定地点了点头。
水鬼想了想,神采奕奕地爬走了。
第70章
下午两点。
卧室的窗帘紧闭,外头阴天的光线昏暗。
浅灰色的大床上,薄薄被褥隆起小包。
被子里的小鬼身残志坚,拖着伤体坚持不懈在大床上蛄蛹着爬行。
他蛄蛹爬到床边,从被子里伸出腿悬在半空中。
没飘起来。
还是人。
小鬼沉默,为了自己的屁股,默默地蛄蛹了回去。
阎鹤推开卧室门,看着大床上慢吞吞挪动的小包,他走上前,坐在床榻上,嗓音很柔:“大人醒了?”
床上鼓起的小包一动不动装死。
阎鹤伸手摸了摸鼓起的小包,嗓音含着笑意带着诚恳轻声赔罪。
每一句话似乎都很正常,但从阎鹤嘴里蹦出来就好似不太对劲。
被子里的小鬼听着阎鹤同他低笑诚恳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剩下的话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好话。
小鬼越听面皮越发烫。
黑暗中,装死的小鬼懊恼不已,瘫着一动不动。
这哪里是弘白嘴里的冷淡?
嘴上说着什么都听大人的,后半夜却恶劣得厉害,耳鬓厮磨缠绵间什么荤话都说得出口。
他娘从小把他屁股打开花都没那么疼!
到了后半夜,他甚至盼着自己变成小鬼才好。
但不止后半夜没变,如今醒来还有着实体。
被子里的小鬼一动不动装死,但没过多久,被子便被掀开。
小鬼瞪圆了眼睛,还没等他说话,就看到坐在床榻上的人轻轻揉着他的脚踝,低声像是哄孩子的语气同他说:“两点了,大人睡了好久。”
“起来吃点东西。”
小鬼蹬了一脚被子,却像是扯到什么伤处,让他嘶了一声。
他只好换了一个动作,翻身趴在床上,绷着脸道:“我是压床鬼。”
“自然是要睡得久的。”
阎鹤伸手,替小鬼慢慢揉着腰:“我熬了粥。”
小鬼趴在枕头上,起初腰间被男人指尖触碰时,倏然发了颤,几乎不假思索就立马往前挪动了几下。
见什么身后人没有抓着他的脚踝将他拖回去,小鬼才堪堪停了下来,警惕地扭头望着阎鹤。
生怕又同昨晚一样。
看着阎鹤坐在床榻,没什么动作后,小鬼才扭回头,慢吞吞挪了回去。
阎鹤伸手,替小鬼慢慢揉着腰。
不怪眼前人惊弓之鸟。
确实是做过头了。
阎鹤低头看着床上小鬼白皙柔韧的背脊,背脊上还留着几枚青紫的指痕。
小鬼逐渐被揉得舒服了,他趴在枕头上,黑发蓬乱,脑袋上翘起了几根,半眯着眼睛,跟被撸了肚子的小猫一样。
还时不时偏头吸几口阎鹤的阴气。
从前的小鬼很少主动去吸食阎鹤身上的阴气,都是等到晚上阎鹤睡着后,偷偷尝几口阎鹤睡梦时产生的精神气以此来填饱肚子。
如今的小鬼吸着阎鹤的阴气却很有几分底气。
阎鹤全然是一副纵容的姿态,甚至有时还主动伸手到小鬼唇边,问小鬼要不要凑近一点吸。
看着眼前人一副哄人的纵容模样。
小鬼虎着脸说不要,但过了一会又趴在枕头上面,心想自己应该说要才是。
小鬼悲戚了一会,等他一抬头,就发现阎鹤的手还伸在他面前。
小鬼想了想,还是磨磨蹭蹭地将脑袋靠上去,贴着阎鹤的手腕,偷偷吸食了几口阴气。
肚子立马传来一些舒服的饱腹感,暖融融的,四肢百骸都畅快起来。
小鬼心满意足地半眯着眼睛。
倘若要是有条尾巴,此时大抵是舒服得左右摇晃。
但万万不能朝阎鹤表露出自己这幅全然已经高兴起来的模样。
要不然阎鹤下次做得更厉害。
小鬼虎着脸,听上去粗声粗气说下次必须得听他的。
该停的时候就得停下来。
阎鹤配合地点了点头:“都听大人的。”
小鬼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扭头老实说自己不是什么大人,让阎鹤以后都不要叫他大人。
每日听着阎鹤叫大人,他这个要进京赶考的小小秀才总是有些羞愧。
阎鹤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将小鬼背脊上的衣服拉了下来:“我前几日去了一趟地府。”
“发现了一本日志。”
“不知是哪个阴差闲暇时撰写的。”
小鬼打了个哈欠,趴在枕头上,从鼻子里逸出一声鼻音:“然后呢?”
阎鹤:“上前写的东西大抵是关于你的。”
小鬼愣了愣。
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只是愣在原地,好一会才扭头怔然:“关于我的?”
阎鹤:“关于你生前的一些事迹。”
慕白连忙问:“日志里都说了什么?”
阎鹤却不说话了。
他只是安静地望着他,漆黑眸子中的情绪仿佛是一块反复被海浪冲击打磨的礁石。
慕白撑在枕头上,在长久的安静中感觉到了一阵心慌。
他结结巴巴道:“我不会是什么恶人吧?”
阎鹤:“日志里头说你是圣上钦指的探花郎。”
“是安丰县的父母官。”
他轻声道:“年仅十七便做了安丰县的知县。”
“年少时破了几个大案,被当地人称为青天小老爷。”
慕白茫然。
他直起身子,坐在床榻上,只觉得阎鹤的话十分熟悉,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些话是他对阎鹤说过的。
于是他摇头小声道:“你切莫哄我。”
“那些话都是我当初说出来吓唬你的。”
他嘟囔道:“我哪里是什么探花郎,我就是一个小秀才进京赶考……”
说着说着,慕白又乐道:“我倘若是探花郎,我娘不知得多高兴呢……”
他乐了一会,又推了推阎鹤的手道:“你别哄我啦。”
“快告诉我日志里到底写了什么?倘若我是恶人,做了那么多年的鬼也改过自新啦……”
慕白兴致勃勃地等着眼前人开口告诉他生前的事,却看到阎鹤只是望着他低声:“乾帝年间的乡试并不设在京城。”
“秀才不能进京赶考。”
慕白愣住。
阎鹤抬手,替他拨开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哑声道:“你只是一介秀才的话,何须进京赶考,又如何能遇到水患?”
几百年来,仅存的零碎记忆东拼西凑,拼接成了一段错误的生前回忆,唯一知道这段生前回忆的水鬼大字不识几个,又怎么会懂秀才何须进京赶考。
哪是什么秀才。
哪里又有什么进京赶考遇见水患。
慕白怔然,他喉咙动了几下,神色茫然。
阎鹤:“日志里说你是在水患前去河堤查看水情,在水患中去世。”
慕白呼吸急促了几分,脑海深处的零星片段倏然间冒出来,但爆发得太急太快,几乎不能让人仔细反应。
———“少爷,那边的河岸不能再去看了。”
———“您今日淋了雨,前几日的风寒还未好,等明日再看也不迟。”
这是阿生的声音。
是了。
确实是水患。
慕白抱着头,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阎鹤俯身,将人俯身揽在怀中,轻轻地拍着怀中人的瘦削背脊。
怀里的人很安静,只除了几次起伏外,便再也没有大的动作。
直到阎鹤低声叫了一声小鬼的名字。
怀中人的忽然剧烈地哽咽出声:“是我……”
“是我……”
“我让阿生回去同他们说发了水……让阿生赶紧回去……”
河堤两岸的洪流端急无比,浑浊的黄水咆哮着冲破上岸,迅速涨了起来,他被阿生带到了山崖的落石上。
只是在端急的洪流他冲撞到巨石,剐出深可见骨的血痕,他只能一瘸一拐坐在落石上。
他让阿生回去给县里的人报信,起初的阿生不愿,咬着牙要背着他一同回去。
他只能将人呵斥走,又同他说自己没事,自己在这处等着他,等他回去同百姓报了信再来找他。
阿生信了。
他一贯最听自家少爷的话,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来给他后便咬牙去报信。
等阿生没走过久,生了风寒的他便发起了高热,他在高烧中昏睡不醒。
再然后便没有了。
大抵是百年一遇的洪水涨到了山崖的落石上,他昏睡中溺亡。
阎鹤肩胛处的衣服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他抱着怀里人,沉默地一遍又一遍摸着怀里人的背脊。
怀里人喃喃哽咽:“我不应该让阿生同我一起去的……”
“我不该的……”
阿生是水鬼。
肯定也是死于水患。
这是怀里人头一次哭得那么厉害。
哪怕遇见了天师与恶鬼,阎鹤都不曾见过小鬼哭得这般厉害。
阎鹤半跪在床上,低着头慢慢地哄着,轻轻擦掉慕白大滴大滴的眼泪。
半天后,慕白吸了吸鼻子,嗓音发哑哽咽道:“我要去找阿生。”
阎鹤说好,他找来了衣服给小鬼穿上,又半蹲在地上,给小鬼穿好了鞋,准备带小鬼去找水鬼。
另一头的郊外墓地。
水鬼蹲在老鬼眼前,摸了摸地上的衣服,同那老鬼道:“这套衣裳卖多少香火?”
老鬼比了一个数,又道:“这套衣服你身旁那个压床小鬼可穿不了。”
“太大了。”
水鬼挺胸道:“是我穿。”
“到时候我家少爷成亲,我坐主桌。”
“坐主桌,我得穿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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