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鹤云栎站稳,睡在书堆里的应岁与撤去匿形,迆迆然坐起身,盖在脸上的书册滑落,露出一张带着倦容的清隽面孔。
身为师父,他生得过于年轻。过早的结丹年纪留存住了少年时的轻快英气,俊逸清朗的相貌像通透的翠玉,总是弯起的眼尾藏了三分狡黠,眼睫一垂,便像压碎琉璃,落成一条星河。
自那奇怪梦境后鹤云栎第一次见到对他有教养之恩的师父,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还好,全乎的。
应岁与揉着困倦的额头,并未注意到弟子“古怪”的目光。他同样有双细腻白皙的手,但骨骼更为宽大,指节修长分明,从未有人将他认作女子。
“怎的今天就回来了,寿宴不好玩儿吗?”
鹤云栎将滑落的书籍收捡开,并纠正:“是公务。”
不是“玩儿”。
话音方落,便闻得一声轻笑。细看去时又再不复寻。
应岁与将滑落的道袍外衫拉回肩头,又扯散睡松的发髻,重新绑了,没什么效果,散乱的碎发依旧散着,从额头到鬓角,丝丝缕缕。
许是偷懒,发带缠了两圈后他便不缠了,绑上了结。长长的尾端垂在背后,随着动作轻微摆动,活像——
狐狸尾巴。
鹤云栎在心里悄悄补充。
“念叨什么?”应岁与突然凑近,俊朗的脸抵到眼前。
他有双眼尾狭长的丹凤眼,清亮敏锐,眸光一扫,便让人感觉被他打量了个通透。
鹤云栎一愣,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应岁与了然一笑:“脑子里果然装了事啊。”
鹤云栎后知后觉意识到师父又在诈他的话。应岁与惯会这样,属实赖皮。
“是发带。”他急中生智道,“师父的发带钻进领子里了。”
应岁与将手伸到脑后,抓出尾巴,不对,发带,看了一眼,甩到身后:“多谢徒儿提醒。”
见应付过去,鹤云栎松了一口气。
应岁与步履轻松地穿梭在倒塌堆积的杂物间,信手挥袖,各色物件便一一物归原位,很快只剩下那些内容物不明的药瓶。
这些不能胡乱收捡,至少得把毒药分出来,以免哪天来窃药的弟子拿错了。
鹤云栎亦步亦趋跟着:“这次为骆师弟入世试炼添置行头花了三万;顺便帮弟子们添置了些用品,花费七万;加上修缮弟子院落的开支……本月花销共二十三万灵石。”
以云霄产业惨淡的经营情况应付日常开销尚且勉强,赤字的部分一直是由应岁与掏钱补足,虽然他不在意,但钱怎么花的也该知会“金主”一声。
应岁与对这些没兴趣:“这些事鹤大掌门拿主意就行了。”
鹤云栎习惯了被他调侃,未作反应。
“这趟出去可有什么趣事?”应岁与抱着需要分装的丹药折转回案几边。
“没什么说得上趣事的。”鹤云栎坐到另一边,拿过纸笔,“弟子来帮师父吧。”
他一边裁剪标签,一边思索道:“若是值得说的事倒有一件。在林家的寿宴上,有个姓叶的少年退了林小姐的婚。他有个叫叶铎的先祖,有些名头,师父认不认识?”
鹤云栎记得叶铎是个颇有盛名的刀修,昔年效力于白玉京,很得赏识,但却在壮年退隐,原因不明。此事充满了疑点,一度成为民间的戏说素材。
应岁与轻淡回道:“认识倒说不上,听过。”
他将手里的药瓶递到鹤云栎面前。鹤云栎一闻,迅速给出答案:“乘黄角,墨霜花……是入虚丹。”
清明的双眸中露出赞赏的笑意。
鹤云栎又补充:“还有就是叶家早几月前出了事,现在除了这个少年,已经没人了。”
应岁与抬起头,看来没听过这件事。
不过这事也算不得什么大新闻。叶铎早已殒落,叶家也没再出过叫得上名号的人物,依托着先辈留下来的一点人脉,就比默默无闻好一点。
应岁与若有所思,但没说什么,只将另外一瓶药递到鹤云栎面前。
“怎么还是入虚丹?”
“再闻闻。”
鹤云栎又闻了闻,发现在熟悉的配方之外还有轻微的让人反胃的苦甜味:“伏明砂?”
“对了。”应岁与将药瓶塞好,递给他,“做一样的标签。记好,莫拿错了。”
这伏明砂加入入虚丹里不影响药效,但会让丹药的味道变得极为恶心。也不知道哪个倒霉蛋会吃到这几瓶药。师父的恶趣味一如既往,持之以恒。
鹤云栎点了点头,一一照做。
“当年你师祖参与对伏泽城的围剿时,叶铎也在。彼时他在白玉京的青阳君手下效力,跟着青阳君参战。所以他和你师祖姑且也算战友吧。”
“那师祖有说过他为何盛年退隐吗?”
非但退隐,根据叶家如今的情况看来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衣钵传承以庇佑后人,着实令人想不通。
应岁与似乎真知道一点,只听他缓缓道来:
“据传,他离开白玉京是因为牵扯进了一桩悬案。
最广泛的猜测是他包庇了某个龙胤余孽,作为回报,对方告知了他龙胤宝藏的下落。于是他才放弃在白玉京的大好前途,表面挂剑隐居,实际上暗待时机,寻找宝藏。”
龙胤宝藏?!
这是市井传闻编排历史时最喜欢用的素材,除了宝藏和孤胆英雄是十分适配且为百姓喜闻乐见的元素之外,也因为“龙胤宝藏”实在太过传奇。
里面据说藏着成仙之秘。
讲述修界历史一定避不开“龙胤”二字。
他们是具有青龙血脉的氏族,在被十七位圣君联手推翻前曾是修界独|裁者。
龙胤一族暴行无道却依旧能掌控修界长达万年,原因除了青龙血脉的强大,也因为这族平均每代就会出一个仙人,在他们以外的普通人中,这个频率是三到五千年一个。
里面的秘辛让无数有登仙之梦的修仙者疯狂。
可惜龙胤一族早已覆灭,最后的余孽也在伏泽城一役中被绞杀殆尽。世人便不得不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龙胤宝藏”,并编出了无数传奇。
鹤云栎已经被应岁与的讲述吸引,下意识问道:“那是真的?”
他本不信这些市井传说,但如果和男主身世有关,那就未必了。毕竟男主身上总会有一两个惊天大秘密。
“是真的……”应岁与故意顿了一会儿,“也或许是假的。”
就是没准话了。
这就没意思了。
不过比起宝藏,鹤云栎更在意另一件事:“师父对那宝藏感兴趣?”
按照话本规律,觊觎男主秘密的人可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师父难道就是因为此事和男主结下了仇怨?
“没兴趣。”应岁与果断地否定,并偏头笑吟吟看着弟子,“只是想到万一徒儿有登仙的野心呢,所以分享给你听听。”
原来是在讲传说故事给他取乐,或者说,拿他取乐。
鹤云栎松了一口气,并果断回绝:“我不想要!成仙者超脱凡俗,弃情断爱,也未必是好事。”
为了强大与长生,抛亲弃友,到一无所知的“仙界”去,再不回返。他不理解。或许这也是他注定只能碌碌无名的原因之一。
“这样啊。”应岁与的语气透出微妙的遗憾,像是在为没热闹看而失落,“那徒儿什么时候又有兴趣了,可以再和为师说。”
“永远不会有!”
……
贴完了标签,鹤云栎将药瓶一一归入对应的药柜。
再回到书斋时,应岁与已经收拾完毕,泡好了茶,见到他,将面前的锦盒往前一推:“这是南海产的白毫乌龙,得空给你师伯们每人送一斤去。”
鹤云栎接过盒子:“谁送的?”
南海属于偏远之地。应岁与长年养尊处优,惯出了怠惰的性子,不会为一味茶费这番功夫,那必然是别人送的了。
“就那谁。”
“那谁”,来求丹的,无论地位修为,统一被应岁与称作“那谁”。
不过这次的礼物送得很是“投其所好”,更重要的是师父收下了,无外乎是和云霄有交情的那几位修界前辈。
打开锦盒,里面满满当当放着四个青瓷茶罐,一个没动。
鹤云栎疑惑:“您不留吗?”
“留。”应岁与看了一眼盒子,又飞快移开了目光,颇为嫌弃,“先放在里面吧。”
鹤云栎明白了,他觉得茶罐不够好看。
应岁与喜欢喝茶,且非好茶不喝,非好器不用。每种茶叶都要配备最合适的茶罐和茶具。甚至还请千机城的特级炼器师打造了专属的柜式法器来放他的茶叶和茶具,以保证最适宜的存放条件。
这般挑剔,不入眼的东西他定然是不会要的。
清点完毕,鹤云栎准备将锦盒先放好,刚起身却被叫住:“那块翡翠的坠子呢?”
鹤云栎一愣,顺着应岁与的目光瞧去,原来那块少了的腰坠被看了出来。
话说,是翡翠的吗?
他自己都记不太清,师父却扫一眼就看了出来。虽说他身上的法器基本都是应岁与请人锻造的,但连个小东西都一清二楚记忆力也属实有点过强了。让他都没办法浑水摸鱼。
“有个小辈合眼缘,给他了。”
也算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应岁与没再追问,只从腕上解下一串手串,递过去:“这个你拿去戴。”
这法器鹤云栎瞧着很眼熟,接过:这不是大师伯那串吗?
“师父怎么得来的?”
“你大师伯想让我去听他啰嗦,总得出点血本。”说到此他想起了什么,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嘟哝了一句——“大师兄好像有个千峰翠色的玲珑瓷罐。”
接着,他吩咐:“茶叶不用送了,先放着。”
“哦,好。”鹤云栎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隐约感觉不是好事。还是别问了。
收好锦盒,他回到书斋坐下,研究起刚到手的手串。珠串以沉香为原料,每颗珠子都下了水磨工夫,刻着精美的道家典故,还串了羊脂玉的挂件,同样造型精巧。
大师伯喜欢收藏好东西,审美品味也一等一,虽然积蓄不多,但他一个“老年人”就这么点爱好,省吃俭用也能支撑,不算什么坏毛病。
——前提是家里没有一个喜欢用并且只用好东西的师弟。
应岁与也中意好东西,尤其是别人的好东西。而他喜欢的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每每去陆长见那,应岁与都像回娘家的媳妇儿,绝不会空手回来。
上次是蓝田出产暖玉玉枕;上上次是别人送给陆长见的三百年的梨花白……
数十年前的某次,是鹤云栎。
鹤云栎并不记得这件事,只是听师伯们在闲聊时提过,而师父并未否认。
当然,应岁与也不逮着一只“羊”薅羊毛。
二师伯牧夜声、三师伯顾决云,乃至其他门派的前辈也多有遭殃。
不过他们被“迫害”的次数较少,一来他们手里能达到应岁与审美标准的好东西没那么多;二来,他们会长记性,吃过几次亏后就知道把宝贝藏紧了。
只有大师伯陆长见,多年来持续稳定地给应岁与提供各色宝贝,也说不好是“老实”,还是父爱如山。
“在听吗?”
鹤云栎回神,发现师父正盯着他,眸光平静冷冽。
“师父方才说了什么?”
应岁与眼角微眯,对弟子忽视自己颇为不满:“果然没在听。”
鹤云栎一阵心虚:“师父再说一遍吧。”
再说一遍?
师长说话时走神,还敢提“再说一遍”?
还是在素来小气的应岁与面前。
短暂的沉默后,应岁与将话重复了一遍:“你大师伯前几日把为师叫去,催为师给你解决终身大事。”
前掌门陆长见一直有一个遗憾,即第六代弟子没一个能娶到媳妇儿或者入赘出去。
当年费的心也不少,可他的三个师弟在这事儿上一个赛一个的装聋作哑,“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陆长见束手无策,只能由他们摆烂。
现在第七代弟子长大了,他又觉得自己可以了,想在徒弟和师侄身上把当年的憾恨找补回来。
压力来到了鹤云栎师兄弟这边。
在听说骆九衢被大师伯“催婚”时,鹤云栎就料到会轮到自己。
身为门内的端水大师,大师伯在操心这件事上,也是一碗水端平的。
“师父,我不急的!”
鹤云栎并不在意有没有道侣。
没有中意的人一辈子独身也可以,反正这种情况在修界也不是少数。
弟子的表态并未影响应岁与的立场:“按你大师伯的话说,你急不急是一回事,我做师父的该尽责任为你计长远。”
鹤云栎没接话,他感觉不太妙,师父素来是不乐意过问这些家长里短的。
是真心认同了这话?
还是被大师伯念烦了想做点样子?
他拿不准。但两种对毫无成亲计划的他来说都不算好事。
“随为师来!”
听到这命令,鹤云栎急忙回神,迅速跟上。
一路转到丹室,只见应岁与从药钵里拿起一颗通体纯白的丹丸,对着光瞧了瞧,然后塞入了鹤云栎嘴中。
鹤云栎给他试药也试惯了,吞下之后才想起来问:“这是什么药?”
“断情丹。”
“!”
鹤云栎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师……师父肯定又在逗我了。”
断情丹,顾名思义,是一种断绝情爱的丹药。
无情道必备良品。
虽然这丹药目前只存在于理论中,但如果是应岁与拿出来的,就说不定了。在鹤云栎认知中没有师父炼不出来的丹药。
应岁与不解:“逗你做什么?为师不是才说过要给你解决终身大事吗?”
有这么解决的吗?
鹤云栎傻了。
懒得给他找可以不找,不能这样永绝后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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