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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巴比伦

    刚才余天给她转个桌你一直盯着看。

    孟韶还没来得及说话, 乔歌就兴致勃勃地问她:“你俩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发展啊?”

    回顾了一下过去的这段时间,孟韶承认自己跟程泊辞有过不少交集,但涉及到乔歌说的那种“发展”, 好像也算不上。

    只是一起吃过几次饭, 她给他外公带了签名照, 他送她回家。

    至于替她提裙子,在昏暗中抓了她的手, 问出那些让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类似暧昧, 却也可以说只是意外, 是不小心。

    所以她对乔歌说:“我觉得没有。”

    “没有?”乔歌的语气看起来非常难以置信, “程泊辞这几年就没联系过我,我怀疑他都不认识我了, 结果这次为了你要来参加我的婚礼,你跟我说没有?”

    孟韶揣测道:“可能不是为了我呢,是为了见见当年的同学。”

    乔歌不太赞同:“那他为什么要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孟韶不知道怎么回了, 她不会猜程泊辞的心,以前是,现在也是。

    “算了, 你这到现在没谈过恋爱的也不指望你开窍了,”乔歌放弃了同孟韶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你想让我怎么回他?”

    孟韶让乔歌照实说就好。

    乔歌答应了,不一会儿, 她给孟韶发过来一张新的截图, 是她告诉程泊辞“孟韶目前没有男朋友”。

    与此同时, 在这座城市另一处坐标的程泊辞看到这句话, 心头骤然一松, 就像在忙碌的时候,突然收获了一次短暂假日。

    他礼貌地向乔歌道谢。

    程泊辞原本的确没打算参加她的婚礼,是发现对方说孟韶也去之后,才起了念头。

    而在看到乔歌说可以带男女朋友,又有很多人响应的时候,他一下子想起了孟韶跟她那个男同事。

    这辈子第一次做这样转弯抹角、欲盖弥彰的事情,只是为了问一下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好在最后得到的答案,就是他期待的那一个。

    乔歌婚礼那天下了小雨,孟韶拎着一把湿漉漉的伞登上酒店门口的大理石台阶,台阶上铺了地毯,进门的地方有工作人员递伞套给她,她接过来,边走边将折叠伞放了进去。

    在签到处签过到之后,孟韶放下自己给乔歌准备的红包,去大厅里找位置。

    乔歌把当年礼外的高中同学安排在了同一张桌子上,许迎雨已经到了,见到孟韶,她抬手招了招。

    孟韶坐到她旁边,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落地的时候快十一点了,就没联系你。”许迎雨说。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许迎雨忽然抬头望着不远处说:“那不是蒋星琼吗,她旁边是她男朋友?”

    孟韶也顺着看过去,蒋星琼的五官没怎么变,精心打理过的栗色长发垂在胸前,泛着淡淡的光泽。

    许迎雨“啧”了声:“听说她在她工作那家外企做到中层了,估计是未来的女主管。”

    蒋星琼旁边的男人气质倒是偏温和的那一种,手中替她拿着包和伞,斯斯文文的,看起来很会照顾人。

    坐下之后,蒋星琼跟桌上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又介绍了一下自己男朋友:“庄易呈,后端开发工程师。”

    在她后面余天和聂允也到了,聂允瞥了眼差不多快坐满的桌子,调侃道:“要是不知道乔大美女今天结婚,我还以为这开礼外的同学聚会来了。”

    余天看孟韶身旁还有个空位,问她自己能不能坐。

    “你坐吧。”孟韶说。

    余天跟乔歌毕业之后联系不多,他向孟韶问起乔歌的丈夫,孟韶便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说乔歌认识对方是在一次演出的时候,当时前面几排是舞团给各家银行高管的赠票,不少人没有要尊重表演者的意识,在舞蹈演员做高难度动作的时候拿出手机来拍,在混乱中,乔歌发现有个男人全程都安安静静地坐着专心看她,一下子就被打动了,演出结束之后直接从后台跑出去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许迎雨补充了一句大实话:“除了这个,还因为她老公长得帅,不然她也注意不到。”

    余天笑了:“听着确实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坐他们斜对面的蒋星琼附和道:“我进来的时候看到迎宾照片了,是挺帅的。”

    接着她扫了一圈桌上的人,又对旁边的庄易呈说:“待会儿我们高中校草要来,也很帅,当年乔歌还表白过他。”

    聂允嘻嘻哈哈地道:“你可别在新人来敬酒的时候说啊,不然新郎要吃味了。”

    几个人又说说笑笑一阵,聂允“哎”了声:“辞哥来了。”

    孟韶抬眸望向大厅的入口。

    不是工作日,程泊辞这天穿的是便装,纯白的圆领T恤外面配了略微宽松的灰色细条纹衬衫,腕上戴了一块金属手表,下面是黑色的长裤。

    孟韶听到许迎雨吸了口气:“这不比电视剧里那些小鲜肉好看。”

    她看着程泊辞朝这边的桌子走过来,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附近。

    要是余天刚才没有坐她旁边,他会坐过来吗。孟韶想。

    两个人有过短暂的对视,直到聂允把身侧的椅子拉开:“辞哥,坐这儿。”

    程泊辞“嗯”了声,聂允问他怎么才来,他说:“下雨,在路上堵了一会儿。”

    他将视线投向孟韶旁边的余天:“座位你们是随便坐的么?”

    虽然不知道程泊辞为什么这么问,但聂允还是说:“对啊,请柬上也没标座位号,再说大家都是同学,坐哪儿都一样不是?”

    程泊辞坐下之后没多久就上菜了,婚礼仪式开始进行。

    看着乔歌戴上戒指,许迎雨对孟韶说:“真快啊,我脑子里还是她高中那个样子,居然一转眼都结婚了。”

    余天接话道:“你这么跟她说,她估计要逼你承认她跟高中的时候也没怎么变。”

    许迎雨笑了起来,又跟余天聊起别的:“对了,我单位有个同事,她儿子在申请P大的博士,好像就是你们那个专业的,你能不能给推荐一下导师?”

    余天便非常细致地给她讲了几个学院里的教授,还具体地分析了每个人偏好的研究方向,以及平时带学生的风格。

    孟韶想起之前自己帮他牵线搭桥联系过访谈对象,顺口又问他那个质化研究的课题做得怎么样,都有什么进展。

    涉及到自己的研究,余天的话就会很多,他滔滔不绝地给孟韶讲着,孟韶边听,边伸手去桌上夹菜。

    余天看那盘菜离她有些远,便帮她转了一下桌。

    孟韶说谢谢,余天又问她还想吃哪个。

    婚礼现场略微喧闹,孟韶说了句什么,余天没听清,稍微往她的方向低下了身体:“什么。”

    “我说不用了。”孟韶提高音量道。

    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在此时亮了起来,显示是许迎雨给她发了条消息。

    不知道有什么话坐这么近也说不得,孟韶点开,看到许迎雨说:“程泊辞在看你。”

    她一顿。

    纠结片刻,孟韶抬头去看他。

    程泊辞已经收回视线,在跟聂允说话,一条胳膊压在桌上,修长手指随意地点着桌面。

    窗外阴雨连绵的天气与室内明亮的灯色在他脸上形成了错落的光影,勾勒出高挺的鼻梁与清晰的面部线条。

    “你看错了吧。”孟韶给许迎雨回复。

    许迎雨坚持道:“没有,他刚才真的在看,还看了好久,就是你跟余天说话的时候。”

    聂允跟程泊辞提起的也是这件事。

    他先是状似无意地一瞟桌对面的孟韶:“这几年孟韶是越来越漂亮了啊,之前高中的时候扔人堆儿里找不到,我都想不到她现在能变成这样。”

    程泊辞不同意他的说法:“以前也很漂亮。”

    本来聂允的重点不在这里,但听程泊辞这么说,他马上联想到了某件事情:“等等,辞哥你当时在咱们年级群里说高中有觉得长得好看的姑娘,是不是就是她啊?”

    这次聂允不像上回是在群里问的,程泊辞不担心给孟韶带去什么影响,坦白地说了是。

    是觉得她好看。

    聂允瞪大了眼睛:“我靠,我可是半点儿没看出来你对她有意思,而且你当时不是说不找女朋友吗。”

    “长得好看就要找来当女朋友?”程泊辞淡淡地问。

    聂允想到那时候程泊辞还在跟家里就以后的职业问题冷战,满心装的都是怎么报志愿,什么时候能考进外交部,确实也没空考虑这些,便说了句“好吧”,将话题又拉了回去:“总之孟韶现在得好多人追吧,我看着余天像对她有点儿意思你觉不觉得?”

    他一边说,一边还徐徐地往对面余天跟孟韶的座位别下巴。

    程泊辞抬眉:“你想说什么。”

    聂允嬉皮笑脸地说:“啊?你不关心这个啊?我以为你挺关心的,刚才余天给她转个桌你一直盯着看,怎么,看不惯了?有危机感?”

    他以为程泊辞会否认的,没想到对方停了停,向来从容不迫的清冷脸孔上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然后问他:“这么明显?”

    第42章 巴比伦

    以为你们在走廊上接吻。

    聂允闻言, “噗嗤”笑了:“行啊辞哥,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程泊辞不接话,又掀了下眼皮看向孟韶的方向, 她握着手机不知在想什么, 表情有一点发愣。

    他也觉得新奇, 原来他也会时时刻刻这样关注一个人,情绪被她牵着走。

    而她好像还没发现。

    婚礼流程进行到敬酒的环节, 换了敬酒服的乔歌挽着丈夫走过来, 给对方介绍自己的高中同学。

    她特地指着孟韶和许迎雨说:“这是我当时最好的朋友。”

    乔歌的丈夫跟她们碰杯, 真诚地感谢她们对乔歌的照顾。

    许迎雨半开玩笑道:“你要是对我们大美女不好, 我们可要回来找你算账。”

    乔歌的丈夫连连点头, 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让她们放心。

    而乔歌揽着孟韶的胳膊, 用自己的杯子轻轻撞了一下她的,瞥了眼对面的程泊辞:“托你的福,我还拿了程泊辞一个大红包。”

    见孟韶要说什么, 她又笑嘻嘻道:“好了好了,开玩笑的。”

    接着乔歌用手中的玻璃杯轻轻碰了下孟韶的杯口:“祝小孟同学也能得偿所愿。”

    孟韶仰起脸喝酒的时候,眼光无意掠过了程泊辞。

    他站在那里听乔歌的丈夫说话, 虽则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同对方交谈,沉稳练达,却不会显得轻浮油滑。

    他的侧脸依旧清凛如当年, 可就如桌上的所有人一般, 他们距离那段青春岁月, 都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等到乔歌离开之后, 孟韶去了一趟洗手间。

    下雨天空气微潮, 而她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皮肤在轻微地发热。

    孟韶出来之后,觉得头发贴在脖子上不太清爽,洗过手从兜里拿出一根黑色皮筋,边往回走边绑头发。

    手肘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

    孟韶喝了酒之后反应变得慢半拍,过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人的胳膊。

    对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染上她的毛孔,孟韶说了句不好意思,感觉到那人停了下来。

    低澈的声线在她身畔响起:“头发没绑好。”

    孟韶抬眸看过去,程泊辞站在她一步之遥的位置,用眼神示意她耳后还遗落了一缕碎发未曾扎上去。

    走廊上没有镜子,孟韶看不到,只凭感觉去勾自己的头发,程泊辞看着她说:“还有一点。”

    孟韶停下手,小声问:“在哪里。”

    她的眼尾凝着薄醉产生的淡红,衬在白皙的皮肤上,有如那年他们初见的杏树下,一朵落花透明中盈着半点水红色。

    程泊辞的喉结动了动。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往前走了一步,宽大的手绕过孟韶小巧的一张脸,替她捻起那缕头发,将发梢递到她手中。

    然后垂眸看着她说:“好了。”

    他没有碰到孟韶除了头发之外的任何地方,但他指腹捻着她发尾的时候,细细碎碎的触感却顺着发丝一路爬上了孟韶的神经末梢,哪怕是她的感官因为微醺而变得稍许迟钝,也察觉得到那种轻淡的麻,和短暂却勾人的痒。

    孟韶的指尖下意识地收了收,扎头发的动作也不如之前那么顺畅。

    空气如同温热的流体,缓缓朝她和程泊辞围拢。

    时间都变慢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许迎雨的声音:“孟韶你在这儿吗,我们要拍张合影……”

    在看到背对着她的程泊辞之后,她的话顿时打住了。

    那时程泊辞的手刚从孟韶脸旁落下,窗外雨水清凌,孟韶的神色怔忪,仔细看的话,眼睛和耳垂都在泛红。

    许迎雨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说:“……那个,你们记得快点儿回去。”

    说完就走了。

    孟韶觉得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果然,等坐回到酒桌上,许迎雨悄悄问她:“你跟程泊辞怎么回事儿啊?”

    孟韶说:“他帮我理了一下头发。”

    “理头发?”许迎雨看了她一眼,“我还以为……”

    孟韶问她以为什么。

    许迎雨摇摇头,没有直接说,而是用手机传了消息给她:“以为你们在走廊上接吻。”

    看清之后,一股热意腾一下从孟韶的指尖传到了脸颊。

    哪怕是十几岁最喜欢程泊辞的时候,她也没敢有过跟他这样亲密的想象。

    况且他那样冷淡的人,也会有如此情动的时分吗。

    许迎雨又若有所思道:“不过我想起来,程泊辞高中的时候貌似就对你有点儿不一样,高三下学期誓师大会那天你记不记得,蒋星琼找他拍照他没答应,但是后来余天跟你站在一起,一喊程泊辞他就过来了。”

    提起那么久远的一件事,仿佛要从已经建筑好的记忆城堡里撬出一块砖,连带着其他往昔的片段也跟着一起松动和震颤,大概是酒精让人变得情绪敏感,孟韶沉默片刻,说:“是吗,我都记不太清了。”

    她那时候那么自卑脆弱,怎么做得出程泊辞对她不同的假定。

    婚宴结束后,乔歌夫妇站在门口送别宾客。

    蒋星琼和男朋友庄易呈第二天有安排,着急赶飞机,要直接去机场,雨势变大打不到车,前面有接近一百单在排队,程泊辞说自己没喝酒,可以开车送他们。

    乔歌马上说:“孟韶家也差不多在那个方向,程校草你要不也顺便送送她?”

    程泊辞说好,望着正在撑伞的孟韶:“走吧,从机场回来送你。”

    蒋星琼对身边的男朋友笑笑说:“怎么办,我们好像成电灯泡了。”

    路上蒋星琼跟庄易呈讲了很多高中的事情,还问起孟韶和程泊辞这些年的经历,她说着说着,又道:“现在想想我念书那会儿真是挺不讨人喜欢的,孟韶你知道吗,我还嫉妒过你。”

    孟韶听得一呆。

    她没想过高高在上,家境和成绩都那么好的蒋星琼会嫉妒自己。

    见孟韶不信,蒋星琼强调道:“真的,你当时成绩进步得很快,尤其是英语,我每周上雅思课都还不如你,而且……”

    她从后视镜里一扫专心开车的程泊辞,也许是因为男朋友在旁边,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哪有那么厉害。”孟韶温温和和地说。

    “你当然有了,你不知道我们附中去礼外的都是学习挺好的人,要有那么大进步很难的,”蒋星琼又转向程泊辞,“孟韶高中的时候就是很优秀,是不是,程泊辞?”

    程泊辞握着方向盘“嗯”了声。

    “你看吧,高二的时候英语老师还在我们班念叨你呢,说从来没教过这么有天分的学生。”蒋星琼说。

    孟韶这才意识到,原来她自以为是苦苦挣扎背水一战的青春期,在旁人看来,还有另外一种讲法。

    说起来她也要谢谢蒋星琼的,她那时候没有体验到对方的嫉妒,只感受到了看不起和敌意,如果没有那些东西做催化,某些时刻,她也拿不出那么多的勇气。

    一个多小时的路上,孟韶跟蒋星琼聊了很多,其实她们两个人有些像,都有强烈的自尊心,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偶尔的叛逆,假如是长大后才遇见,应该会成为好朋友。

    程泊辞在航站楼外面把蒋星琼和庄易呈放下,庄易呈一手举着伞,一手搂住蒋星琼的肩,蒋星琼跟车内的孟韶和程泊辞挥挥手说拜拜下次见。

    喝了酒没睡午觉,刚才又一直陪着蒋星琼在聊天,孟韶这才觉出累来,倚在座位上,捂着嘴轻轻打了一个哈欠。

    程泊辞侧眸看她一眼:“困了?”

    孟韶半闭着眼睛点点头。

    他一边打方向从落客区掉头,一边轻描淡写道:“刚才说那么多也不累,跟我在一起就犯困,是这样么,孟韶。”

    孟韶又睁开了眼睛。

    她用已经不太转得动的大脑分析了一下程泊辞的话:“所以你想聊天吗?”

    这时候的孟韶不像出镜播报新闻时一样思维缜密逻辑清晰,但那种跟平常有反差的懵懂却会让人觉得非常容易接近,程泊辞听着她柔软的嗓音,掌心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方向盘的皮套。

    没告诉她那句话只是逗她的意思,他说:“你睡吧。”

    孟韶“唔”了声,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从座位上支起上身,认真地说:“可是刚才我们说话的时候你都没讲几句,我以为你不喜欢闲聊。”

    程泊辞开上高速路,平平淡淡地道:“分人。”

    喜不喜欢闲聊,要看面对的是谁。

    这句话让孟韶保持了几秒那个从椅子上支起自己的动作,或者也可以说,是她不知道且没想好怎么回应,也怕是自己解读错了意思。

    视野中是程泊辞开车的侧面,阴雨天暗淡的光线柔和了他下颌线的棱角,脖颈与下巴连成了很好看的线条。

    他松松地握着方向盘,那只手前不久还帮她撩起过散落的碎发。

    雨刮器扫开前挡风玻璃上的水幕,透明的水体被风吹得向车子两边流去,车内一时间只剩下空调出风口低分贝的气流音。

    没听见孟韶应声,程泊辞漫不经心地偏过脸:“怎么,听不懂?”

    第43章 巴比伦

    世界上这么多的事情,只有孟韶让他最没把握。

    孟韶回过神来, 眼光轻轻掠过他又收回去,并没有接话。

    两个人都不再出声,程泊辞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窗外的雨势时而急促, 时而又缓和, 落在车身外侧,发出沉闷的响声。

    孟韶的心情像路边的无数个小水湾, 不知道引起波澜的是今天的雨, 还是程泊辞的话。

    从机场回市区的车程较长, 她睡着再醒过来, 程泊辞的车也才刚开到离她家两条街道的位置。

    下车的时候她开门撑伞, 听见身旁程泊辞问她,周二的晚上会不会有空。

    孟韶抱歉地说:“那天电视台要聚会。”

    上一次她就缺席了, 这回规模更大一些,台长副台长都去,她不好请假。

    程泊辞说没关系, 随口问了孟韶聚会在什么地方,然后放她下去,没着急动车, 手搭在方向盘上,一直看着她。

    空气因为下雨略微转凉,孟韶打着伞走在雨里,风中泛着一点在这个季节较为少见的冷意, 程泊辞那句“分人”还隐约回荡在耳边, 她努力想忽略, 却依然心神不宁。

    周二那天的聚会主要是为了庆祝台里几个新人完成了第一次重大报道任务, 晚上下班之后, 孟韶跟几个同事一起从电视台大楼出发前往聚餐地点。

    原本是周允开车,但他听说有个新人记者小何拿了驾照一直不敢开,便自作主张地把车让给对方来练手,自己坐了副驾驶指导,说会开车是记者的必备技能,现在不敢上路,到以后必须要用车的情况时会很麻烦。

    小何第一次正式开车,还是在首都的晚高峰,他开得心惊胆战,一开始车速很慢,被后面的车主按了喇叭,便不得不加速,直到周允气急败坏地提醒他前面红灯了,他才手忙脚乱在白线前一脚踩住刹车,来了个急停。

    如此反复几次,孟韶渐渐开始头晕,胃也不那么舒服。

    小何从后视镜里看她脸色发白,连忙道:“孟老师,你是不是难受?要不还是让周主任开,我下去。”

    孟韶怕打击他,说了声“不用”,看看导航也快到聚会的餐厅了,便道:“你先靠边停一下,我买瓶水走过去就好。”

    小何说好的孟老师,盯着右视镜小心翼翼地变了道,把车停到了路边。

    孟韶下车的时候周允也跟着开了门,不容分说道:“我跟你一块儿。”

    又回头叮嘱后座上的另一个同事:“你看着点儿他开车,别出乱子。”

    孟韶本想拒绝,然而周允已经把车门关上了,还抬手指着不远处道:“前头有个便利店,你不是要买水喝吗?”

    便利店在做第二件半价的活动,孟韶改变主意没有买水,而是挑了两瓶口味清爽的果汁,拿去柜台在自动收银机上扫了码,正要取手机,周允已经先她一步,帮她结了账。

    孟韶见状说:“我转你。”

    周允把手机放进了裤兜,毫不在意道:“不用,没几个钱。”

    孟韶还是给他转了。

    周允听到手机传来的响动,他略带无奈地看着孟韶:“跟我算这么清。”

    孟韶假装没听见,走快几步,推开了便利店的门。

    她把一瓶果汁放进单肩包,拧开了另外一瓶小口喝着,缓解晕车的症状。

    在室外慢慢走了一会儿,孟韶没那么难受了,周允走到她旁边,拿出导航看路,跟她说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左拐,第一家餐厅就是。

    等红绿灯的时候孟韶喝完了手里的饮料,过完马路之后,她随手把空瓶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又拿出第二杯。

    周允一瞥她:“喝这么多一会儿不怕吃不下?”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到了餐厅门口,他替孟韶推开门,服务员迎过来问有没有预定,是哪间包厢,周允拿出手机去看,孟韶正低头拧自己的果汁,忽然听到一声“孟记者”。

    她抬起头,看清不远处是上回在高峰论坛合作过的一位外交部新闻司三秘柏鸥,她跟对方打了个招呼,发

    现他旁边站着的是程泊辞。

    孟韶想到周末程泊辞问过她电视台聚餐的地点,探究地看向他:“你们也在。”

    是柏鸥接了她的话:“嗯,我下班的时候正好碰见泊辞,最近跟他们部门有工作要协调,找个地方边吃边说。”

    孟韶说“这样”,刚才走路她手上出了细汗,此时用力地转了两下瓶盖,没拧得开。

    程泊辞注意到了,伸手要帮她,却被周允抢了先。

    周允把开好的果汁递回给孟韶,他也认得柏鸥,朝对方和程泊辞点了点头。

    孟韶不太想接,但当着这么多人不好让他下不来台,还是拿了过来。

    程泊辞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允。

    周允笑了下,添了句多余的解释:“今天电视台聚会,孟韶晕车,我陪她走过来的。”

    柏鸥拍拍程泊辞的肩膀,对孟韶说:“那我和泊辞就不打扰了,记得帮我们给两位台长问个好。”

    目送着孟韶跟周允走远,柏鸥挑了下眉,问程泊辞:“这就是今天选在这里吃饭的原因?”

    停了停,他又说:“我听你们部门的人说,开峰会的时候你就挺关心孟韶的。”

    程泊辞没否认,只是问:“都传到你那儿去了?”

    柏鸥揶揄他:“你知道你刚进部里的时候咱们这边的小姑娘叫你什么吗,高岭之花,中间你被外派她们这才消停点儿,现在回来了,一个个都在打听你有没有什么感情动向。”

    他看着孟韶和周允的背影,意味深长地说:“看着孟记者很受欢迎啊,有的人可得加把劲儿了。”

    从小到大程泊辞不必太勤奋就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但现在他却不能肯定,在感情上是不是也只要努力,就可以取得圆满的结果。

    世界上这么多的事情,只有孟韶让他最没把握。

    柏鸥看了看程泊辞,又说:“我倒想起件事儿来,电视台那个台长有个女儿,跟你同岁,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过一场咱们的发布会,看见你了,台长问过我能不能帮着引见引见,不过我说你暂时不考虑这些,给回了。”

    程泊辞点点头,显然是不感兴趣也不准备多说的意思。

    孟韶跟周允找到了聚餐的包间,服务员给他们开门的时候,周允状似无意地问她:“你说程领事真的是随便过来的吗。”

    她愣了一下,而周允已经走了进去。

    席上几个新人因为是初入职场,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台长和副台长,显得有些紧张,周允便扮演了一个调和气氛的角色,时不时地开开玩笑,施时悦瞥着他,对孟韶道:“刚才小何说你晕车,是周允单独陪你过来的。”

    孟韶无可无不可地说对。

    “我看着你也是对他没什么意思,”施时悦放低了声音,“今天台长说,看着周允是个人才,踏实肯干,想介绍给他女儿认识。”

    孟韶能听懂施时悦的意思:“施姐,我没关系,我跟他就是同事,还有大学同学,没别的。”

    施时悦喝了口茶:“我知道,不过台长也不是逼他,要是周允不乐意,也成不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台长就在气氛逐渐放松的时候跟周允提起了这事,先是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听他说没有之后,便说:“我女儿你知道吧,跟你差不多大,现在在企业里工作,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试着跟她接触接触。”

    周允脸上闪过一丝为难的神色。

    他分神去瞟孟韶,见孟韶似乎是没留意,犹豫片刻,觉得径直回绝台长让对方面子上过不去,还是答应了下来。

    聚餐结束,孟韶起身要离席,她经过周允身旁的时候,他问她怎么回去。

    孟韶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台长又想起什么话题,叫住了周允。

    趁这个机会,孟韶说句“我坐地铁”,也不等周允开口,直接叫了声“施姐”,跟在施时悦后面走了。

    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走出餐厅,孟韶无意间抬眸,接着就一下子放慢了脚步。

    因为她看到程泊辞倚在路边的车上,正低头看手机。

    不知在等谁。

    挺直的身形在路灯下像被炭笔勾勒出来一般利落清晰,冷白的皮肤上落着溶溶的一层光,清俊凛冽到仿若没有人能近他的身。

    孟韶莫名想到高中的时候,乔歌形容程泊辞说,他看着不像会在日常生活中能见到的那种人。

    真的不像。

    似是察觉到了餐厅门口有人出来,程泊辞放下手机,朝她看过来。

    看到是她之后,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了几分。

    施时悦跟程泊辞简单寒暄了一下,程泊辞问孟韶:“吃完了?”

    孟韶说吃完了。

    她瞧了眼附近,没看到柏鸥的影子。

    程泊辞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柏鸥走了。”

    孟韶“哦”了声,有句话没问。

    他是专门留在这里等她吗。

    但程泊辞并没有就这一点作出说明,只是轻描淡写地问:“需不需要送你回去?”

    “天天蹭你车,好像我把你当司机用。”孟韶说。

    施时悦笑了:“孟韶,你看看整个首都,谁敢把程领事当司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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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巴比伦

    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程领事,孟韶现在出了点事儿。

    程泊辞也极轻地笑了一下, 拿出车钥匙,低头看着孟韶:“上来么。”

    眸色深邃而又温柔,有如被阳光晒了一整天的海水, 在夜色下浮动着辽远的波浪。

    孟韶发觉自己对着这样一双眼睛, 很难讲出拒绝的话。

    她说好的同时错开了视线, 防止自己太轻易地落入他瞳孔藏匿的深海中。

    施时悦伸手在孟韶后背拍了拍,跟她道了别。

    程泊辞替孟韶开门, 他坐上车之后, 从中控台拿过一个长方形的药盒, 放到了孟韶手里。

    孟韶看见药盒光滑的表面有三个深蓝色的字, “晕车贴”。

    “刚才去街对面的药店买的。”程泊辞说。

    如果不是他提起, 孟韶自己都快忘了来的路上还晕过车。

    所以他真的是在等她。

    孟韶说“谢谢”,摸着那盒晕车贴, 又说:“我平时不怎么晕的,今天是台里的人开车太晃了。”

    程泊辞边系安全带边道:“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可以打电话让我来送你。”

    “那太麻烦你了。”孟韶说。

    伴随着“咔哒”一声, 程泊辞扣好了安全带,他发动车子,偏冷的嗓音仿佛也沾染了一点夏夜的温热:“不麻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转头看孟韶, 可就算不看着他的眼睛,孟韶也能听出,这不是客气话。

    晕车贴的棱角微微地硌着她的手心,她看到餐厅门口周允跟台长一起走出来, 忽然觉得那都是离自己好远好远的事情。

    程泊辞是那种, 会因为跟他待在一起, 而忘记自己正身处的凡俗生活的人。

    车开到孟韶家楼下, 她推门下车, 对程泊辞说再见。

    绕过车头,孟韶要走上门前台阶的时候,听到身后他叫了她一声。

    “孟韶。”

    她回过头,看到程泊辞从座位上捞起那盒晕车贴:“这个忘了。”

    孟韶露出了些微懊悔的表情,她折返回去,走到驾驶座的车窗旁边俯下了身。

    程泊辞把药盒递给她,孟韶今天穿了一条晚樱色的长裙,衣袖上柔软的荷叶边被风吹得扬起来,像夜里一树盛开的繁花。

    她要接过去的时候,对他弯了弯眼睛说谢谢,一副为自己的粗心不好意思的模样。

    程泊辞顿了顿。

    而孟韶变得有些疑惑,因为她发现他没有松手。

    她轻声提醒道:“程泊辞?”

    程泊辞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晕车贴的盒子。

    放开的时候,眼前好像还是孟韶方才那个笑容。

    她转身时带起了看不见的气流,裙摆擦过他的手,细软缠绵的触感一闪而逝,程泊辞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一下,然后想到,她是不是也穿得这么漂亮,对别人这样笑过。

    如此这般的想象让他产生了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望向孟韶背影的时候,他的喉结轻微地一滚。

    从世锦赛的报道之后,孟韶休整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参与的都是电视台的常规选题,每天准点上下班,还在空闲的周末去楼下跟叶莹莹学会了怎么做配方不复杂的蛋糕。

    这天上班的时候,施时悦行色匆匆地走到孟韶的工位区,反手用指关节敲了敲她的桌面:“来我办公室一趟。”

    同样被叫过去的还有周允。

    坐在办公桌后,施时悦神色严肃道:“刚才小何那边接到一个爆料电话,说是邻省跟咱们交界的地方一个工地前些天出事故了,死了五个人,还有三个轻伤,包工头隐瞒不报,你们尽快过去调查一下,人不能多,设备也尽量少带,怕打草惊蛇。”

    她把小何接到的电话录音转发给了孟韶和周允,孟韶听过之后,跟施时悦确认了一下事故发生工地的位置,马上回去收拾东西。

    下楼打车前,孟韶去洗手间换了一身自己放在办公室的旧衣服,简简单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又把头发扎了起来。

    小何原本也想去暗访,但施时悦不放心,没同意,他羡慕又好奇地看着孟韶,问她换衣服是不是为了行动方便。

    “还为了融入环境,我们去工地要是穿得太干净整齐了,一看就是记者。”孟韶解释道。

    她跟周允往外走的时候,周允问要不要带摄影机,孟韶说算了,拿个充电宝确保手机有电就行。

    路上两个人确定了一下行动的方案,决定到时候先去暗访,查不到东西或者对方有所警觉就亮证件,态度强硬一些,最好逼得他们露马脚。

    出租车走高速,不到两个小时就开到了事故工地所在的县城,孟韶没有让司机直接开到工地附近,怕引起注意,在还有两公里的地方就让他停了车,自己跟周允顶着中午的烈日赶往工地。

    工地仍在正常作业,周边是已经建好的楼盘,只是地上有一条扭曲的吊臂,旁边一辆拉土车的车头已经被压得塌陷了进去,窗玻璃碎得千疮百孔,仔细看的话,轮胎附近还有没清理的碎玻璃渣。

    以及斑斑点点已经干涸的黑红色血迹。

    看来爆料电话中的消息属实,孟韶跟周允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拍摄了一些资料画面之后,继续往工地内部走。

    他们边走边拍,刚开始还没人注意,等快走到那辆拉土车附近的时候,一幢板房的门口走出来一个戴安全帽的人:“你们干什么的,赶紧走,闲人免进知道吗。”

    孟韶把手机放下,镇定自若地说:“我们来看楼盘的。”

    她提前查过这处工地所属的项目,流利地报出了名称,又说:“我们公司准备要买写字楼,这边地价便宜,我们过来看看位置怎么样。”

    这是她跟周允提前编好的说辞。

    那人听她这么说,放松了警惕,孟韶又问:“你们这边大概多久能建成?”

    对方跟她聊了几句,她余光瞥见周允找机会开了录音,便问:“对了,我来的时候听说前几天工地上出事儿了,好像还是见血的,有这回事儿吗?”

    周允插话道:“我们做生意的,买楼忌讳这些。”

    那人表情不太自然地道:“没有。”

    接着又警觉地问:“谁跟你们说的?”

    周允随便往外指了指:“刚才路边一个人,好像住这附近吧。”

    对方上下打量着他们:“你们先等等,我去找我们负责人来。”

    他走了之后,孟韶小声说:“估计这个是包工头。”

    周允利用这段时间把地面上的血迹拍了下来。

    几分钟之后,包工头带着另一个男人过来了,那人面相和善,对孟韶和周允自我介绍道:“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姓张。”

    孟韶叫了声“张经理”。

    张经理目光在她和周允身上打了个转,很客气地道:“你们不是来买楼的,是记者吧?”

    先前那个包工头闻言,望向孟韶和周允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张经理却仍然满脸笑容:“来了就是客,走走走,我们屋里去说,你们是不是还没吃饭,我让人去张罗一点儿。”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搭上了周允的肩膀,又转过脸去招呼孟韶。

    孟韶心一沉,看出这个张经理是个老油条,他们先前准备的策略都用不上了。

    周允露出探询的表情,孟韶点点头,意思是先按兵不动跟着过去看看,不然这时候就走的话,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拿不到,还会让对方更有防备,下次再来也不一定有收获。

    孟韶跟周允被张经理带到了工地旁边的一栋民宅里,对方笑容可掬地让他们先等一下,还给他们沏了茶。

    张经理出去之后,周允压低了声音问孟韶:“你说他怎么知道我们是记者的,是不是因为看过你的新闻,或者颁奖典礼的直播,所以认识你?”

    孟韶摇摇头:“我觉得不像,他都没叫出我的名字来,再说那个奖只有咱们业内关注,而且你想想,你没进台里的时候,看新闻能记住那些记者吗。”

    周允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没反驳:“那现在怎么办?”

    盯着张经理出去的方向,他又谨慎地说:“这人不是善茬儿,不好对付,要跑的话趁现在还来得及。”

    “先按兵不动吧,看吃饭的时候他怎么说。”孟韶道。

    张经理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林林总总装了七八个饭盒,他一个个拿出来:“提前不知道你们要来,来不及做了,临时让他们去买了点儿,别见怪。”

    周允和孟韶虽然没有胃口,但还是拆了筷子,简单吃了几口装样子。

    张经理先是嘘寒问暖问他们怎么过来的,辛不辛苦,言语间想套他们的话问是哪家媒体,周允和孟韶不说他也没恼,说着说着,就道:“我相信两位记者过来,一定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但说实话,我在建筑行业待了这么久,工地上出点儿意外再正常不过了,你们说是不是,主要就是相互理解,我也理解你们跑一趟不容易,不会让你们白跑的……”

    讲到这里,他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个信封,递到了孟韶手边。

    孟韶没接:“张经理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经理闻言笑道:“你们大记者走南闯北的,还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他端详着孟韶,又说:“看你这么年轻,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也不知道男朋友和父母担不担心,这个你收着,拿去买件喜欢的衣服,以后尽量少跑这样的采访,行吗。”

    周允放下筷子:“张经理,你这样我们很难做。”

    张经理摇摇手指,又状似无意地朝门外别了别下巴:“我们这边有二十几台挖机,几百个工人,你说要是他们饭碗被砸了,他们能干出什么来。”

    说完之后,他又起了身:“这样吧,你们先商量一下,这个报道是要做,还是不做,我去拿瓶酒来,咱们从长计议。”

    张经理走了之后,孟韶立刻说:“周允,我感觉不太好,这样,我们兵分两路,你先走,我留下,你回去找施姐,然后通知有关部门过来调查,我继续在这儿收集证据。”

    周允皱起了眉:“要走也是你走,我一大老爷们儿,把你一个人扔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现在不是这个问题周允,是咱们谁能跑得出去,万一出去之后有人拦呢,要是路上再出什么状况呢,不说别的,至少体力这一方面,你肯定比我好,”孟韶边说边盯着门口,防止张经理突然杀个回马枪,“他刚才相当于跟我们交底了,我再试探试探,说不定能让他完全交代出来。”

    周允还要说什么,孟韶着急道:“没时间了,你要是等他回来,咱俩一个也走不了。”

    她看了看外面,又说:“我小时候就在这种小县城长大的,他们这儿出租车少,但是黑车多,你待会儿出去,能尽快走就尽快走。”

    周允犹豫一下,低声说:“那我走了。”

    他们所在的是民宅的一楼,周允没走正门,直接翻窗出去了。

    他一路在建筑物的掩护下跑出了工地附近,按孟韶说的在路边拦了辆车,让对方开到市区。

    路上他怕司机跟张经理那边有什么勾连,一句话也没说,到了市区打上回首都的车,才给施时悦打电话,说工地事故确有其事,可以通知给有关部门来调查了。

    施时悦连珠炮一样问:“你回来了?孟韶呢?拿到证据了吗?”

    周允一五一十把经过全跟她说了,施时悦的声音立马提高了八度:“你说孟韶还留在那儿?赶紧报警啊!”

    她的话提醒了周允,周允放下电话就打了110。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又迟疑着,拨给了外交部的柏鸥。

    柏鸥对于周允打来电话显得非常惊讶:“周主任?你找我?”

    周允说是,又问:“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程领事,孟韶现在出了点事儿。”

    柏鸥的声音一下子凝重起来:“你稍等。”

    几分钟之后,周允听到扬声器那边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是程泊辞凛冽的嗓音:“孟韶她怎么了?”

    即便是隔着听筒,周允也感受到了程泊辞那种强大的气场,他不知怎么,说话的底气变得不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给程泊辞讲完在工地发生的事情,他听到对方的声线变得极为冰寒,仿佛能越过电话线将万物笼罩冻结:“你是说,你把她一个人丢下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走了下剧情,多更了一千哈。

    第45章 巴比伦

    程泊辞在一刹那间心猿意马,察觉到了自己身上属于男人的劣根性。

    周允不得不承认, 他离开工地,并不完全是因为孟韶的那一番考虑。

    他原本是想带孟韶一起走的,但看她坚持要留下, 他出于自尊心, 那些劝她跟自己同样回去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因此在面对程泊辞的指责时, 周允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辩解。

    下一秒, 他就听到手机的另一端传来了忙音。

    程泊辞把电话挂了。

    平常那样从容持重的一个人, 也会有这样震怒焦急的时刻。

    周允盯着通话记录发了会儿愣, 然后又打回给施时悦, 告诉她自己报警了, 还找了程领事,这样假如孟韶真的落入险境, 获救的机率还大一些。

    孟韶是在一间板房里醒过来的。

    刚开始她的意识还有些涣散,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 之前发生了什么。

    张经理拿酒回来的时候发现周允不在,也没有为难她,只是给她倒了杯酒, 又拿出一张保证书,让她按手印签字,确保她和她供职的单位不再参与报道,说签了之后就派人送她出去, 保证她毫发无损。

    孟韶不签。

    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僵, 张经理便给她劝酒, 让她慢慢考虑, 不着急, 条件也还可以再谈。

    孟韶看出他虽然表现得很温和,面对记者的经验也丰富,但在跟她说话的过程中还是会偶尔流露出焦灼的神色,知道他内心也不好过,便主动跟他搭话,为了获取他的信任,还喝了几口酒。

    显然从工地出事故之后张经理就一直心神不宁,孟韶一再追问,他到底忍不住吐露了几句真相,说这场事故纯属意外,是塔吊预制板在还没安装好的时候倒了,塔吊也跟着塌下来,结果不曾想倒到一半突兀地转了向,把毫无准备的工人和附近拉土车里的司机压在了下面。

    不过张经理很警觉,说完之后马上问孟韶,你没带录音笔吧。

    孟韶是开了手机录音的,但跟他说没有。

    后面的事情她记得不是那么清楚,只记得自己越来越头晕,最后昏了过去,等她醒过来,就在这间板房里了。

    孟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张经理给她的酒里加了东西,而且剂量不小,她只是喝掉几口,就失去了意识。

    板房没有窗,也没有灯,孟韶只能凭借外面叮叮咣咣的声音,判断自己还在工地附近。

    她身上没伤,衣服也都还穿得好好的,只是手机、记者证、门卡和钥匙都不在兜里,头发也散了,大概是绑马尾的皮筋断了。

    孟韶费力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去转门把手。

    锁着的。

    她的鞋尖碰到了什么,孟韶蹲下去摸索,抓到了一支签字笔。

    签字笔下面压了张纸。

    孟韶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张经理要她签的保证书,只有签了才会放她走。

    她把保证书折了折,塞进牛仔裤的口袋。

    不知道多久才能有人过来找她。

    孟韶坐在板房的角落里,时间一分一秒,慢到仿佛历历可数。

    到工人换班的时候有人经过她门口,有人议论说:“老张关了个记者在里面你们知道吗。”

    另一个道:“知道,我看见了,那妞儿长得细皮嫩肉的。”

    三两个人一起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其中一个还踹了一脚板房的门,吹了声口哨,说了句不怎么干净的话。

    孟韶抿紧嘴唇,抱在腿上的手掌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层薄汗。

    先前她只是凭借形势判断张经理是贪生怕死的那种人,不敢闹出大乱子,她才留下,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这里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安全。

    突然间门口传来一声惨叫。

    孟韶听到拳头重重落在肉身上的闷响,以及求饶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冷冽的嗓音响起:“不想死就让开。”

    下一秒,板房的门轰然落地,晚风裹挟着工地上的灯光闯入进来,将室内的黑暗猛然击碎。

    程泊辞眼眸漆黑,淬着极地冰川一样的寒意,他还穿着上班时的西装,但头发已经乱了,额前的碎发落下来覆在眉眼上,高挺的鼻梁沾了一痕灰,脸颊破了道细小的口子,衬在冷白的皮肤上分外明显。

    孟韶没见过他这样子。

    印象中他一直是极其温文冷清的一个人,何曾有如此锋芒毕露趋近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地步。

    却又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程泊辞看到孟韶,将手中不知哪里捡来的铁制扳手丢到一边,大步流星地越过地上杂物朝她走来,俯下身低声问她:“站得起来么。”

    程泊辞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他来的路上不知道给孟韶打了多少个电话,每一个她都没接。一刻听不到她的声音,一刻见不到她,他的心脏就像悬在钢丝绳上,总像下一秒就要坠入无底的深渊。

    终于找到她,他已经顾不上什么温良恭俭保持身体距离,直接用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抬起她的胳膊,让她撑着自己的肩膀从地上起身。

    其实更想抱她的。

    孟韶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他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涌动着浓烈的关切与担心。

    她搭在他西装布料上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

    “能站起来,我没受伤。”孟韶站稳身子,把手从程泊辞肩上放下来,轻声告诉他。

    程泊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孟韶猝不及防,被他牵住了手。

    宽大暖热的掌心包裹着她,温度渗进她的皮肤。

    孟韶整晚都在考虑如何留存证据,甚至构思这篇报道要怎么做,从始至终没有真正怕过,却在程泊辞攥住她的这一瞬间,眼里腾地一下,泛起了湿热的潮意,后知后觉地感到委屈和恐惧。

    “手怎么这么凉?”程泊辞看着她的眼睛,“害怕?”

    孟韶没否认,垂下眼眸,跟他说:“我们快走吧。”

    程泊辞问她能不能跑。

    孟韶点点头。

    程泊辞便将她握得更紧一些,带她一起,冲进了门外的夜色。

    外面刚才被程泊辞揍趴下的几个工人都已不见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去搬救兵了,孟韶跟程泊辞在苍茫的晚空下牵手夜奔,风声猎猎,透明的空气中漫卷着植物和尘土的气息。

    孟韶的心脏极为剧烈地跳动着,每一次呼吸也都深刻到能浸透血肉,好像跟他在一起,需要更多更多的氧气,需要活得特别用力。

    她是活着的。

    跑出工地入口的时候,孟韶忽然腿一软,半跪在了地上。

    她“嘶”地抽了口气。

    “怎么了?”程泊辞立刻问。

    孟韶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腕,感觉到一阵麻意:“……我好像崴脚了。”

    见她还准备再站起来,程泊辞不得不说:“你别动。”

    然后背对着她,蹲下了身。

    “上来。”程泊辞说。

    孟韶一顿,然而时间紧迫,她还是搂上了程泊辞的脖子。

    下一秒,他冷澈的气息就充盈了她的感官。

    孟韶的呼吸变得不稳起来。

    “搂紧了。”程泊辞低低地说。

    孟韶没说话,但按他说的做了。

    掌心贴上孟韶腿侧的那一刻,程泊辞感受到她环住自己的胳膊轻微地一收。

    背后是她柔软的身体,她轻缓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程泊辞在一刹那间心猿意马,察觉到了自己身上属于男人的劣根性。

    这一晚的风很大,吹得孟韶的头发绸缎一样漫过程泊辞的颈侧。

    程泊辞背着孟韶找到自己的车,他从柏鸥那里接到周允的电话后,直接从首都市区一路开过来的车。

    快走到车子跟前时,他微微侧头,对孟韶说:“钥匙在外套口袋里,帮我拿出来开锁。”

    余光里是她长长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尖。

    孟韶说好,然而顺着他的西装去探他口袋的时候,脸上还是不自觉地晕开了红意。

    隔着衣服碰到了他腰侧均匀的肌肉,她没有停留,迅速把钥匙拎出来,低头看清之后,按了开锁的按键。

    程泊辞先开了副驾驶那侧的车门,小心地将孟韶放下,又蹲下身捉住她刚才崴过的脚踝,把她的腿放进去才关上了门。

    接着他用最快的速度坐上驾驶位,干脆利落地发动车子开上主路。

    车上响起了提示音,程泊辞握着方向盘,专注看着前方的同时提醒孟韶:“安全带。”

    孟韶说好,她系安全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操作了几次,才成功地卡进凹槽。

    车载屏上显示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四十分。

    上了高速之后程泊辞问孟韶:“直接开回去么,还是就近找酒店住。”

    孟韶知道去市区休息一晚明天再返回才是比较好的选择,但她现在真的不想再留在这里。

    “程泊辞,”她叫了他一声,带着点央求的意思,“我们回首都好不好。”

    知道这样会麻烦他,可孟韶忍不住想要任性一次。

    “嗯。”

    程泊辞没有一丝犹豫地答应下来。

    又说:“你累了就先睡一会儿,到家我叫你。”

    “我帮你看路。”孟韶说。

    但过了几分钟,她蓦地想到了什么:“……怎么办,我的门卡和钥匙都被他们拿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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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巴比伦

    我等不了。

    程泊辞先没回答, 而是问孟韶还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孟韶想了想:“手机和记者证。”

    程泊辞说知道了,抬手从方向盘上点了点车载屏,跟孟韶说了个名字, 让她帮自己打电话出去。

    对方应当是有关部门负责这件事的牵头人, 孟韶听见他跟程泊辞说自己同调查组的下属已经抵达了现场, 现在正在对张经理进行问询,还问程泊辞是不是已经接到电视台的孟小姐了。

    程泊辞“嗯”了声:“麻烦您帮忙找找她的证件, 还有手机和钥匙。”

    那人答应下来, 挂断电话, 程泊辞对孟韶说:“安全起见, 回去之后还是把锁换了。”

    孟韶听话地点点头。

    程泊辞看她一眼, 修长的手调整了一下方向盘的方向,又说:“那回首都找酒店给你住?”

    其实方才孟韶说没有钥匙的时候, 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要带她回自己住处。

    但这听起来太像趁人之危,他不想让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吓的孟韶有什么顾虑。

    孟韶说行, 又说:“我身份证放在电视台没带过去,你能陪我去取一下吗。”

    “你们电视台这么晚还上班。”程泊辞道。

    孟韶说:“楼下有保安值班,他们认识我的脸, 我到时候让人家帮我开一下门。”

    车子在高速路上行驶,道路两侧是近处的原野与远方的山林,一片如墨的漆黑中,只有车子前方远光灯落下的一滩柔和光雾。

    孟韶望着窗外, 车窗玻璃上的远山淡影之间, 倒映出她的面容。

    现在是整座城市都入睡的时分, 平平常常通勤日的一个午夜, 她却才刚脱离险境, 跟程泊辞一起在荒凉如同世界边缘的地方飞驰而过。

    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幕,孟韶还是觉得不真实。

    “程泊辞,”她转头望着他,“我都不知道你会打人。”

    “现在不是知道了。”程泊辞说。

    他说得淡然,孟韶却仍旧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十年前的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个次次都考年级第一,无论开学还是毕业都作为学生代表站在台上发言、被所有女生喜欢的程泊辞,会为了她打人。

    她的视线落在他侧脸:“你脸上的伤不要紧吧。”

    程泊辞说没事,只是进工地的时候被人拦了,对方持刀恐吓他,不敢伤人,只是没想到他不怕,动真格地硬闯,对峙时不小心划伤了他。

    孟韶听了,忍不住说:“你怎么就这么来了,后面不是有大部队过来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那你呢,”程泊辞截住她的话,“你一个人留下,不知道危险么。”

    他的语气平静,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孟韶不清楚这是一句责备,还是只是单纯的反问。

    她轻声道:“这是我的工作。”

    程泊辞没接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等不了。”

    等不了上报申请批复,调查组从成立到出发,等不了打不通她电话的焦灼忐忑,所以当即就请了假,从首都一路驱车进入邻省境内,抵着最高限速在压油门。

    他同样有职业理想,所以可以理解孟韶的选择,他也相信,孟韶留在那里,一定是经过了理智的判断。

    只是他无法因为这些,就对她的安危坐视不管,晚一分钟也不行,晚一秒钟也不行。

    他做外交官的全部冷静,在听到她身陷囹圄的时候全部失效,没有半分用武之地。

    因为她不是他可以凭借理性去对待的人。

    孟韶的睫毛微微地颤了一下。

    程泊辞的话不知为什么,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做错事的感觉,她小声开口:“其实也没那么危险,我跟周允一去那个负责人就认出我们是记者了,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报道,没想闹出人命。”

    “你一篇报道就能砸他和手底下几百个人的饭碗,人逼急了没什么做不出来,”程泊辞淡淡一瞥前方指示进入首都的路牌,“二十年前,在我妈妈工作的大使馆前面示威的种族主义者一开始也没打算开火,只是看到她出来表明立场被激怒,才随便抓了一个华裔要示威……”

    他没再说下去,而孟韶知道那件事的结局。

    她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要当外交官是因为她,对吗。”

    “是其中一个原因。”程泊辞说。

    他没有往下说,孟韶看出程泊辞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见前面隐隐透出了收费站的灯光。

    进入市区之后,程泊辞先载孟韶去电视台拿到身份证,然后就近找了一家大型的五星连锁酒店,在门前的停车场泊过车,他带孟韶走进酒店大堂。

    前台见是一对男女下半夜来开房,想也没想就问:“一间大床?”

    程泊辞说两间,要相邻的,然后把自己和孟韶的身份证递了过去。

    孟韶惊讶地看向他。

    程泊辞说:“我陪你,你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

    拿到房卡之后,程泊辞陪孟韶一起坐电梯上楼,他按电梯的时候,孟韶忍不住去看他,已经是凌晨三点,他应她的要求连夜开车回首都,却没有在她面前表露出任何疲态。

    而程泊辞浑然不觉,他想到了什么,问孟韶:“脚还疼么。”

    孟韶说不疼了,应该不严重。

    又说:“今晚谢谢你。”

    谢谢两个字太轻了,可她好像也只有这句话可以说。

    程泊辞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孟韶,我去找你不是为了听你对我说客气话的。”

    狭小的空间像是一下子因为他这句话升了温。

    程泊辞的眼神里落了一圈淡光,看起来很深邃,孟韶情不自禁地心头一悸,仿佛再一次看见年少时曾在他眸中找到过的宇宙。

    那个会让人迷路、耽溺的宇宙。

    电梯在这个时候到了。

    闸门打开,程泊辞低低地说走吧。

    他顺着墙上的房间号标示找到了两个相邻的房间,先陪孟韶进去检查了一遍,离开的时候说:“你好好睡一觉,我帮你请假。”

    这一晚的兵荒马乱就此终结,孟韶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在无比安静的环境里,听到程泊辞走到隔壁的脚步声。

    程泊辞刷卡。程泊辞开门。

    孟韶承认他是对的,就算她没有什么事情找他,知道他在附近,就会给她很多安全感。

    神经绷紧太久很难马上放松,孟韶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决定去洗个澡。

    温热的水流滑过皮肤,她的心情渐渐变得平缓。

    洗完澡出来,孟韶换上酒店的浴袍,开了最大一格的风力,站在镜前吹头发。

    吹到七八分干的时候,房间里毫无预兆地陷入了一片乌黑。

    孟韶在原地反应了几秒,意识到是停电了。

    与被关在里面一夜的板房类似的黑暗让那些记忆卷土重来,她把吹风筒放到大理石台面上的时候,手指有些发抖。

    那些民工不怀好意的笑声在耳边隐隐约约地重现,孟韶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房间的门忽然被敲响。

    “笃笃”的几声,平和而节制。

    “孟韶,是我。”

    程泊辞的声音穿越幻听而来,像给孟韶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几乎算是急切地摸索着小跑过去给他开了门。

    就着窗外落进来的昏暗光线,程泊辞看到孟韶穿的是浴衣,头发也还湿着,停了一下,才开口说话:“刚才去楼下便利店给你买了吃的,还有活络油,听你没睡,过来给你。”

    他手里端着一杯关东煮。

    “是不是我吹头发的声音太大吵到你了。”孟韶不好意思地问。

    程泊辞说“不是”,又说:“我也没睡。”

    他把装关东煮的纸杯交给她,孟韶接过来的时候,略微迟疑了片刻。

    程泊辞捕捉到了她的情绪,看着她低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怕。”

    孟韶垂着眼帘,说有一点。

    “用不用我陪你一会儿,”程泊辞征求她的意见,“等你睡着我就走。”

    孟韶极轻地“嗯”了声。

    她端着关东煮坐到床边,看着程泊辞仔细地栓上门,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玻璃瓶,是他买的活络油。

    孟韶伸出一只手要接,程泊辞却说:“你先吃。”

    孟韶“唔”了声,把手缩回去,紧接着又听见程泊辞说道:“着急的话,我给你涂。”

    她要去叉鱼丸的竹签晃了晃,并没有准确地叉上。

    见孟韶没有马上回应,程泊辞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讲话的唐突,他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什么,孟韶却说了个“好”字。

    非常纤细的嗓音,轻到一不小心就会错过,可是是允许的意思。

    程泊辞拧开活络油的盖子,清淡湿润的薄荷气味逸散开来。

    看他走过来,孟韶莫名地紧张。

    程泊辞在她面前蹲下,倒了几滴活络油在掌心。

    被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握住脚踝时,孟韶的眼皮一跳。

    他并没有用力,可她却有种被禁锢和掌控的错觉。

    程泊辞用另一只手揉压她的脚踝,白皙的皮肤上很快浮起了浅浅的粉色。

    他无意间碰到了孟韶些许突出的踝骨,随口道:“你这么瘦。”

    孟韶的耳朵在泛红,她俯身说了句什么,程泊辞没听清,抬头去看她,却在触及到她浴袍微敞的领口时又收回了视线。

    他低着头继续给她擦活络油,动作仍旧很轻,嗓音却比方才沉哑了几分:“衣服没穿好。”

    第47章 巴比伦

    经年的心事再一次被打捞起,迫不及待地要见光。

    酒店的浴袍本就宽松, 孟韶又是那种纤瘦的身形,坐下来衣服难免松垮,她听到程泊辞的话之后, 低头看了一眼, 脸颊顿时烧了起来, 连忙将关东煮放到床头柜上,腾出两只手把衣领交叠到了一起。

    程泊辞大约是怕她尴尬, 暂时没有再抬头, 从她的角度只看得到他挺拔的鼻梁, 和专注的眼神。

    一直被她视作天边朗月一样的人, 现在蹲在她面前, 一心一意地替她的脚踝擦药油。

    昏暗的房间里,只余下皮肤相触时微不可察的摩擦声, 程泊辞又倒了一次活络油,微黏的液体混着他掌心的热度贴上来,孟韶的手无意识地将浴衣抓出了不明显的褶皱。

    程泊辞也并不是什么心如止水的圣人, 方才孟韶倾身时胸口那一片柔软仍旧留存在他的脑海中,他怕自己再想下去,迅速地给她涂完药油, 将她的脚踝轻轻放下,说声“好了”,就站起身去洗手。

    他的体温骤然撤离,踝侧的薄荷挥发得飞快, 凉得那么清晰, 就衬得方才的热特别分明。

    程泊辞擦干净手出来的时候, 孟韶吃完了那杯关东煮, 距离停电已经过去了十分钟有余, 也许是因为时间太晚,绝大部分人都已进入睡眠时段,酒店并没有派工作人员送来照明设备。

    孟韶将纸杯放下起身去洗漱,回来的时候看到程泊辞在关所有的用电开关,做完这件事之后,他就坐到了床边的沙发上,微微抬着下巴对她说,睡吧。

    那是一个跟她说话可以让她听清,但又在安全距离以外的地方。

    孟韶在柔软平整的床上躺下,不知不觉地翻了个身,意识到自己将脸正对着程泊辞的方向后,又有些心虚地转了回去。

    程泊辞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孟韶觉得他好像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安分,抬眸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所有的灯都熄灭,反而是深夜的天空成了唯一的光亮,孟韶方才只拉上了窗帘最里面的衬纱,郁蓝的天幕贴在玻璃外侧,看起来就像水族馆里盛放鲸鲨的巨大水箱,冰凉而安静。

    或许这样的夜晚太适合回忆,孟韶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在礼外的时候,她也见过很多次这个时间的天色。

    那时候她趴在床上亮着手电筒做题,枕头底下放着的《The Great Gatsby》里面,夹着那张她跟程泊辞意外留下的拍立得合影,床帘和墙壁的缝隙里,可以窥见一角窗外的景色。

    后来那张拍立得被她留在家中没有带走,她告诉自己要放下,跌跌撞撞了很多年才勉强做到,到二十六岁这年,她以为那些与程泊辞有关的往昔都已经像沉船落入海底,被微生物和含盐的水逐渐腐蚀,然而见到他之后,有如季风洋流入侵海域,海水上升沉降,经年的心事再一次被打捞起,迫不及待地要见光。

    “程泊辞,”孟韶忽然叫他,“你看外面,像不像《海底总动员》里那片海的颜色。”

    程泊辞没有怪她不好好睡觉,而是偏过头望了一眼,顺口说:“你还喜欢那个卡通片。”

    孟韶没想到他还记得。

    “为了学英语看了好多遍,印象太深了。”她说。

    程泊辞看着她:“你高中的时候很喜欢英语。”

    孟韶笑了下。

    喜欢他在先,喜欢英语是比较靠后的那件事。

    “那你呢,你喜欢哪一科,也是英语吗。”孟韶问。

    出乎她意料的是,程泊辞摇了摇头,说:“我没有特别喜欢的。”

    见她惊讶,他解释道:“英语只是交流的工具,假如它会让你觉得美,也只是因为使用这个语种的人的思想在闪光。”

    说到这里,他眼角盛了点笑意:“比如你的《海底总动员》,银幕上的Nemo,背后的编剧和工作人员。”

    尽管知道程泊辞指的是诗歌和电影,但孟韶还是想到了高中时候,自己在广播台的玻璃房子外面看到的他。

    英语在她这里,最初也是因为他而闪光。

    不过想想也是,他那么聪明,当然不是非要喜欢什么事情才能做好。

    孟韶又问:“对了,你当时是真的物理集训不听课也可以考到满分吗。”

    程泊辞显然有些啼笑皆非:“你都听谁说的。”

    “我去集训教室值日的时候看见过,余天也跟我讲过。”孟韶道。

    程泊辞耐心地告诉她:“不是节节课都不听,竞赛的很多东西我初中就接触过,重复的内容我不会听。”

    孟韶“唔”了声。

    “你们把我想得太厉害。”程泊辞说。

    同他聊起当年的事情让孟韶觉得放松,睡意不知不觉地漫了上来。

    她的嗓音略显含混:“因为你确实很厉害。”

    话到末尾,已经变成了轻软模糊的喉音。

    程泊辞没接话,过了一会儿,他放低音量,望着床上的孟韶问:“高一的时候,你在英语组外面帮我送卷子,不是顺路,对不对。”

    “高三下雪的那个晚自习,我在操场上打球,给我带饮料的,也是你吧。”

    她没有出声。

    应该是睡着了。

    程泊辞等了片刻,借着暗淡的光线,他端详着孟韶的睡颜。

    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他可以留下来不走。

    从沙发上站起来,程泊辞放轻脚步走到门边,抬手压上了门把手。

    锁舌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弹出,他打开房门,侧身走出去的那一刻,孟韶发出了一个纤细的音节。

    “嗯。”

    她拦住程泊辞帮他给英语老师送卷子,不是顺路,是故意等在那里,假装跟他偶遇。

    漫天大雪里他一个人打球的晚自习,也是她为他逃课,送了牛奶给他,一笔一划,写下她对他的期盼。

    程泊辞关门的动作一停。

    明白孟韶为什么方才装睡,直到现在才承认,他没有逗留,把门关上,回到了隔壁的房间。

    已经过了凌晨四点,程泊辞定好闹钟,没睡几个小时就去上班了,临走的时候确认过是不是来了电,又向前台为孟韶订下早午餐,替她结清了房费。

    通勤路上电视台的施副台长给他打电话,是看到了昨晚他发过去给孟韶请假的消息,拨回来问孟韶的状况。

    程泊辞给她讲了,施副台长松了口气,认真地感谢了他一番。

    上午工地瞒报伤□□件的调查组组长也联系了他,说找到了孟韶的随身物品,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派人给他送过去。

    程泊辞看了眼表,说中午可以。

    组长替他把孟韶落在工地的东西找得很齐,连她掉的一根扎头发的皮筋都找到了,他从外面取了回来,要开车给孟韶送去酒店时,碰上柏鸥在大楼外面散步晒太阳,对方一瞥他手中透明密封袋里零零碎碎的物件,脸上便多了几分明了的笑意:“孟记者的?”

    程泊辞说是。

    柏鸥也知道孟韶的事情,先关心地问了几句,清楚她平安无事之后,又说:“昨天你走得那么急,好多人都在打听孟记者是你什么人。”

    程泊辞用指腹捻了捻密封袋,没有回应这句话,脸上少见地露出了略微踌躇的表情。

    “怎么,”柏鸥笑着看他,“昨晚什么进展都没有?”

    “我不是为了这个。”程泊辞道。

    柏鸥隔空点了点他手里的袋子:“知道,但昨晚你们回来之后怎么办的,孟韶钥匙也没有,回不了家吧,住的酒店?”

    程泊辞说:“我们分开住的。”

    “她受了那么大的一场惊,你都没过去安慰?”柏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泊辞,你这样怎么追得到人。”

    程泊辞像是对这句话不太满意,用不是争辩的语气,说了一句争辩的话:“我去陪她了。”

    柏鸥便问他陪的时候聊了什么。

    “高中的事情,还有她喜欢的电影,《海底总动员》。”程泊辞说。

    “都在一个房间了,结果你跟人姑娘聊了一晚上小丑鱼?”柏鸥摇摇头,散着步从程泊辞旁边走开了。

    四下变得寂静,风吹过树梢,发出摇曳如水流的声音。

    程泊辞走到自己的车子旁边,开了锁坐上去,周围没有人,他犹豫一下,打开了透明的密封袋。

    孟韶昨天未曾向他提起还丢了一根发圈,想来是不太在意,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私自留下。

    向来从容坦荡的大外交官,因为一条纯黑的皮筋,心情隔着车窗,被午后的阳光炙烤得有些燥热。

    他将那根发圈取出来,戴在手腕的位置,又仿佛掩盖什么一样,用衬衫的袖口盖住了。

    车开到酒店楼下,他先去便利店买了一根数据线给孟韶充电用,然后才到前台,问他们孟韶有没有起床,给她定的早午餐吃过没有。

    前台查了一下,然后告诉他,孟小姐还没有起床。

    程泊辞便把那一袋东西留下,让对方帮忙转交,接着替孟韶又续了一天酒店。

    前台问他有没有什么留言给孟小姐,程泊辞略加思索,要了一张便签和水笔。

    笔尖滑过素净的纸面,端凛字迹落笔时比平常要多几分缠绵——

    “I go so far as to think that you own the universe.”

    我甚至相信你拥有整个宇宙。

    她昨晚的承认与坦白,他记得。

    也希望她,不要装作没发生过。

    作者有话说:

    年龄那里稍微做了改动,改大了一岁。and立一个明天加更的flag,加更一章(要是我写得完的话嘿嘿

    第48章 巴比伦

    “Youaresomething,somethingmeansspecial.”

    因为没有手机可以用来定闹钟, 孟韶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阳光越过窗帘衬纱的细孔漫散在房间里,将她的被子照出一褶光亮。

    睡前发生的一切像看过的夜场电影, 几帧镜头在她脑海中零零碎碎地闪过, 房间已经来电, 空调的出风口有不明显的气流声。

    床头柜上摆着程泊辞买给她的活络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房间里似乎还有不散的薄荷味。

    孟韶在床上躺着清醒了一会儿, 然后坐起来慢慢穿好衣服下楼, 去酒店的前台问程泊辞有没有来找过自己。

    工作人员说来过, 并递给她一个透明的密封袋, 里面是她落在工地现场的东西,还有一根数据线。

    孟韶接过来, 对方又放了一张便签在桌上:“还有这个,程先生给您的留言。”

    便签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孟韶却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程泊辞写英文单词仍旧按从前的习惯显得偏长偏斜, 字迹清挺峭拔,只是顿点时略微晕染,仿若落笔时有无限的温柔。

    明明字句无声, 她却好像清楚地听到了从十年前传来的回响。

    漫天大雪里无人知晓的心事,望着他有如望着一个此生无法抵达的宇宙,坐在他斜后方的车座上偷看他听歌的样子,他写在她手上的诗舍不得擦掉, 高考前看过的那场日落仿佛整个十七岁都跟着沉没。

    终于有回应。

    孟韶的眼角蓦地一阵温热, 抬眸说谢谢的时候, 眼圈泛起了不明显的红。

    她上楼去给手机充电, 开机之后收到了施时悦的消息, 让她看见之后回个报平安的电话。

    门外有酒店的工作人员按铃来送餐,孟韶知道是程泊辞订的,拿进来一边吃,一边打给了施时悦。

    施时悦问她的情况,听她说没什么问题之后,又说这个工地瞒报伤情的选题暂且还没有安排人接替她,问她怎么考虑。

    孟韶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做的。”

    施时悦了解她,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也没劝她休息,只道:“那你准备好了就尽快回来,我协调摄像跟你去调查组。”

    孟韶说好,施时悦又道:“周允说他不做这个题了,最近有重要会议,我安排他去跟上会的采访,你看你想跟谁搭档。”

    不等孟韶回答,施时悦添上一句:“昨天是他帮你通知的程领事,他倒挺明白该找谁。”

    孟韶听对方话里有气,主动道:“施姐,昨天是我让周允先走的。”

    施时悦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跟我说了,但是孟韶,你有时候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全,昨天换了我在,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那儿。”

    跟周允毕竟是大学同学,又一起跑过很多选题,孟韶不想让施时悦因为这件事对他产生什么看法,转移了话题道:“那让小何跟我去吧,那天看他挺想参与的。”

    紧跟着又半开玩笑道:“就是这次别让他开车了。”

    吃完饭之后,孟韶回家换了身衣服,就去了电视台。

    小何第一次出紧急事件的新闻,显得很兴奋,一直跟在她旁边感谢她对自己的肯定,孟韶问他有没有写访谈提纲,他马上把一个文档转发到了她的手机上。

    孟韶打开看的时候,周允从外面回来,经过她旁边的时候,跟她打了个招呼,又不太自然地问她昨天怎么样。

    “我没事儿。”孟韶边看小何的采访提纲边说。

    周允说没事就好,不像以往那样非要站她旁边没话找话待上一会儿,很快就走了。

    经过昨晚,他已经知道自己没资格同程泊辞竞争。

    周允离开之后,孟韶听到小何在一边小声问:“孟老师,周主任为什么不做这个选题了?”

    她不太关心地说:“个人原因吧。”

    小何嘀咕:“他们有人议论说是因为周主任知道您跟程领事的关系了要避嫌……”

    孟韶划屏幕的手指悬在了半空。

    “孟老师您别生气啊,我瞎说的,我就是好奇怎么周主任这么好的题目放弃了。”小何赶紧解释。

    “我没生气。”孟韶说。

    工作上的配合不存在什么避嫌不避嫌,只是孟韶能感觉到周允想通过这件事向她释放一些在私人关系上划清某些界限的讯号,这反倒令她觉得轻松,甚至忘了同小何解释,她跟程泊辞还不是那种关系。

    工地事件的调查组是从首都派过去的,孟韶得知他们这天上午就已经带着责任人回来了,她跟小何下午去采访,正好赶上他们厘清了案情的脉络,出了结果公示。

    那天张经理跟她喝酒的时候说的都是实话,伤亡是因为塔吊坍塌转向意外造成的,他为了避免追责和影响公司资质,这才把事情压了下来。

    其实在孟韶之前还有一些当地的自媒体去过,但都被张经理用钱封了口,他不知道孟韶的身份,以为她跟那些人一样,软的不行来硬的,吓唬吓唬就能服软,没成想这回踢了铁板。

    因为有调查组协助,采访进行得很顺利,傍晚就收工了,小何主动要写稿,孟韶承担的主要是出镜任务,结束之后小何坐摄像的车回电视台,她直接去了附近的地铁站乘车回家。

    在站台等地铁的时候,孟韶想起自己还没跟程泊辞说收到了他送来的随身物品。

    这里人太多,声音嘈杂,她又不想只是发一条消息,犹豫了一下,决定回家再找他。

    换乘了两次,孟韶辗转到家,出地铁站的时候,她在街边碰见了叶莹莹。

    对方刚在卖花的摊子上买完花,一抬头看见她之后,抱着怀里的花束朝她挥了挥手:“韶韶姐。”

    孟韶走过去,叶莹莹抽了两枝白色的玫瑰用纸巾包着给她:“这个送你,是不是很好看。”

    以前去过叶莹莹家,知道她养这些花步骤复杂,要醒花还要剪根,孟韶笑着摆了摆手:“你留着吧,我没空照顾。”

    “韶韶姐你拿着,没关系的,开几天看着心情好就可以了,而且枯了之后还能做干花。”叶莹莹坚持道。

    孟韶边走边问:“干花?”

    叶莹莹说:“对,干花很好做的,快枯萎的时候你整理一下花的形状,倒着挂到窗口就行了,能留特别久。”

    孟韶听着新鲜,又想到当初程泊辞送她的那束向日葵枯了之后就被她清理掉了,心里不觉有些可惜。

    她接过叶莹莹给的花,对方又问她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听到孟韶说没有之后,叶莹莹便热情地邀请她道:“那韶韶姐你来我家好不好,我最近新学了白灼青口贝,做给你尝尝。”

    孟韶答应了,说自己冰箱里还有前些天买的车厘子,到时候带过去跟她一起吃。

    晚上跟叶莹莹一起坐在餐桌旁边,对方问起孟韶知不知道邻省工地瞒报伤情的事件。

    都是媒体圈子里的人,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整个行业都能收到消息,孟韶轻描淡写地说知道,下午刚去采访。

    叶莹莹好奇地追问她细节,因为调查结果已经公示,并不涉及保密,孟韶便一五一十给她讲了,因为讲得太详细,连工地上的挖土机和塔吊的方位都清清楚楚,叶莹莹吃惊道:“韶韶姐你去现场了?一个下午就走了个来回,这么快吗?”

    “我昨天就去了,晚上没回来。”孟韶说。

    叶莹莹“哦”了声,可是马上就瞪圆了眼睛:“等等,今天那个公示上说他们负责人抗拒采访,还把记者关起来了,不会就是你吧?”

    孟韶点点头:“是我。”

    她给叶莹莹讲了事件的始末,讲到程泊辞带着脸上的伤来找她的时候,对方“哇”了声:“程学长好帅啊,韶韶姐你描述得好像电影情节。”

    孟韶停下来想到程泊辞那张沾了灰又渗着血丝的脸,还有幽深锋利到犹如不见底的眼眸,跟他平时那么不一样,却又的确英俊到惊心动魄,过目难忘。

    叶莹莹又说:“韶韶姐,你知道吗,我觉得程学长一定很喜欢你。”

    孟韶没说话。

    她想到很多昨夜的细节,想到程泊辞扶她起来时关切的眼神,牵住她时有力的手,背她时坚实的背,也想到回程路上,她问他当外交官是不是因为他妈妈的时候,他讳莫如深的模样。

    程泊辞能够不顾安危只身一人闯进工地救她出来,但也有不愿意跟她讲的事情。

    叶莹莹的注意力早已从案件上转移到了别的地方:“韶韶姐,那要是程学长跟你表白,你会答应吗?”

    孟韶抿了抿唇,耳朵有一点红:“不知道,可能会吧。”

    从叶莹莹那里回来之后,孟韶洗了个澡,擦头发的时候开了柜子找吹风机,看到柜子里面空空如也之后才想起来,上回她吹头发的时候想要看新买的一本书,随手把吹风筒放在电脑桌上了。

    去拿的时候,孟韶瞥见桌角的一根数据线,是今天程泊辞送她的。

    她这才记起自己还要给他打个电话。

    孟韶用手将吹风筒暂时压在桌边,站在那里,拿手机拨了程泊辞的号码。

    他很快就接了,低沉的嗓音顺着屏幕贴过来:“喂。”

    “我取到你放在前台的东西了,”孟韶觉得自己靠近手机那一侧的皮肤被他的声线震得发痒,下意识地想换手去接,“谢谢你。”

    忽然近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孟韶吓了一跳,低头去看,才发现是自己说话太专心,忘记手底还压着吹风筒,刚才换手接电话,风筒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程泊辞也听到了:“什么掉了?”

    “电吹风,”孟韶俯身捡起来,“我上次看书的时候放在桌子上,这次要用才想起来拿。”

    程泊辞意识到孟韶刚洗过澡。

    他眼前浮现出昨天在酒店,她湿着头发来给他开门,后来俯身同他说话时,无意敞开的领口里,露出的那一片春樱白雪般的皮肤。

    手腕上还系着她的皮筋,是私藏,是侵占,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做不够清白的事情,皮筋是圈口很窄的那种,紧紧贴着他的脉跳,他想起她曾被这根发圈束着的头发,轻软漫过自己颈侧的触觉。

    程泊辞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怕自己再想下去,便问孟韶:“什么书。”

    “小说,写高中的,The Perks of Being a Wallflower.”孟韶说。

    不是非常有名的作品,但下一秒程泊辞就说出了书中的一句话:“We accept the love we think we deserve.”

    我们只接受自己认为配得上的爱。

    他的声音太好听,好听到念这样的台词就像说情话,带上通话中淡淡的电流感,孟韶的呼吸微微起伏了一下。

    她莫名想到叶莹莹问自己假如程泊辞表白她会不会答应的话,脸上一热,连忙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问他:“是不是世界上所有书你都读过。”

    “这本碰巧看过。”程泊辞说。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孟韶却不舍得挂断:“你还记得哪一句?”

    “考我?”程泊辞停了停,“还记得一句,不过可能有错。”

    孟韶问他是哪一句。

    程泊辞低低地说:“You are something, something means special.”

    孟韶的心口一滞。

    她才看过书没多久,还记得这句话。

    只不过在原本的句子里,主语是he,而不是you。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没写完,就多更了一点,这周一定会多更的不然我榜单任务完不成嘿嘿,还有十几章就完结了,我们不急哈。

    第49章 巴比伦

    在他眼中,她一直都一往无前,光芒万丈。

    孟韶不知道程泊辞是真的记错了, 还是借着这句话隐晦地告诉她,她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他的话难猜,心思也难解。

    两个人站在电话两端沉默了几秒, 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过了片刻, 孟韶的手无意识地推了一下吹风筒的开关, 她没有继续跟程泊辞聊这个话题,而是说:“那我挂了。”

    他“嗯”了声, 瞥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叮嘱她道:“头发吹干再睡。”

    程泊辞原本坐在桌前浏览一份打印版的文件, 孟韶挂断之后, 虽然他的掌心还压在纸上, 目光却没有继续向下移动。

    指腹摩挲着文件的纸张边缘,程泊辞想到孟韶此刻大概在吹头发。

    她的头发柔顺, 撩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天鹅一样的脖颈线条。

    再往下是纤细的锁骨,因为瘦, 所以始终微微凹着一痕阴影,像瓷器上自然形成的纹路和形状。

    程泊辞的喉结滚了滚。

    他起身去了浴室。

    没有脱衣服,觉得那样似乎是一种更彻底的冒犯, 虽然他也是真的情难自抑。

    花洒里落下温热的水流,顶灯照耀着四溅的细碎水珠,在程泊辞眼前晃动出晶莹的光圈。

    他低低地喘息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墙上, 被打湿的衣服紧贴身体, 另一只手的腕间还戴着她的发圈。

    不常做这件事, 他不喜欢自己的理智被其他东西掌控的感觉, 可是再次遇到她之后, 他的生活好像就时常错轨,除了工作之外,又另外多了一个围绕旋转的轴心。

    此时此刻他想不了太多,只有对她的想象,像想象一座种满玫瑰的花园,想象一片缓缓把人包围的,蔷薇色的海洋。

    “韶韶。”程泊辞用喑哑的嗓音,念了一声孟韶的小名,几分禁忌,几分渴求。

    那份文件最后他是熬了夜看完的,做完批注合上的那一刻,程泊辞想到高中的时候老师常说谈恋爱影响学习的道理。

    是很影响。

    他甚至还没有跟孟韶恋爱,只是单方面的喜欢,就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程泊辞在常用的新闻网站上,看到了孟韶关于工地塌方瞒报伤□□件的出镜报道。

    他戴上蓝牙耳机点开视频,隔着屏幕,孟韶的表情平静而自然,语速和缓,有条有理,完全看不出她曾经险些成为这次新闻事件的受害者。

    是举重若轻、非常专业的那种记者。

    面对镜头的时候,孟韶周身散发着温和坚定而不刺眼的光芒,程泊辞看着她,心里不自觉地升起了自己对于她来说还不够好的念头。

    即便感觉得到把孟韶从工地带回来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近了一步,但能不能让孟韶接受自己,他还是没把握。

    程泊辞想到件事。

    塌方事件之前,他去首都电视台的官网上查过孟韶的生日,她生在夏末,就是这个月,现在距离那一天,还有两周就到。

    程泊辞没追过人,不知道女孩子都喜欢什么样的浪漫,他早就开始构思给孟韶准备礼物,又总是担心她会不会中意。

    他提前了一周跟孟韶约时间,尽管如此,打电话给她的时候程泊辞还是存了几分忐忑,怕她说已经有约了。

    孟韶听到程泊辞的邀约时确实是意外的,她把目光投向桌上的日历,去找他说的那个日子:“怎么提前这么久,还有一周呢。”

    “那天你过生日。”程泊辞提醒她。

    孟韶发出了一声恍然大悟般的“哦”。

    接着她为自己这个反应不好意思,向程泊辞解释道:“我一直不过生日的,从小就不过。”

    她的父母迟淑慧和孟立强都不是浪漫和有仪式感的那种人,况且当年他们满心希望头胎是个男孩,她生日的那一天,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是失望更大于欣喜,所以从记事起,就没有人提过要给她过生日,至多是那一天全家陪她吃一碗面,也不会有人特地同她讲一句生日快乐。

    后来工作了,离家远,又忙,她就更不记得要过生日,有时候那一天甚至都在外地或者海外跑选题度过,直到偶然打开手机上的某个应用,出现祝福她生日快乐的弹窗,她才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就今年开始过。”程泊辞道。

    孟韶笑了笑,说好啊。

    她生日那天是个周六,前一晚程泊辞跟她约时间,她问他几点开始有空,程泊辞不假思索地问她:“早上九点可以么。”

    孟韶愣了愣,然后问:“程泊辞,你周末也起那么早?”

    程泊辞这才意识到自己显得太急切,他只是想更早一些见到她。

    “你什么时候起床。”他问。

    孟韶小声说:“可能要中午。”

    工作不忙的时候,她喜欢把整个周末的上午都用来睡觉,最晚的时候真的会一直睡到中午。

    程泊辞没有嘲笑她,只是像做一份计划表那样,把她的起床时间认真纳入了考虑,用征询的语气问:“那下午四点钟我去楼下接你?”

    给她留了充分的准备时间。

    孟韶答应下来。

    周六那天起床之后,她先洗了头发,洗手间的窗外有十分明媚的阳光落在地上,将地砖上淡色的花纹照得清清楚楚。

    孟韶蓦地想起了高一下学期,为了模联活动去图书馆的多功能厅跟程泊辞讨论之前,她也是这样,一个人安静地洗过头发。

    一瞬间的恍神,像是又活回高中时候,她分不清此时此刻心头悸动的,到底是十六岁的她,还是二十六岁的她。

    孟韶从衣柜里挑了一件浅丁香色连衣裙,这条裙子是她刚入夏的时候买的,露肩收腰的款式,裙摆有不规则的层叠设计,不符合上镜需求,上班不能穿,平日里一个人出门似乎也还是随手套一件T恤更方便,所以当时虽然因为漂亮买下来,却一直没怎么穿过。

    但很适合今天。

    孟韶换好衣服,简单化了妆,看看还有五分钟到四点整,便出门去坐电梯。

    程泊辞已经在楼下等她了。

    他站在车子侧边,穿了一件很有质感微带哑光的黑衬衫,因为天气热,领口的扣子松开两颗,袖子也挽了上去。

    见到孟韶,他一瞥她白皙细腻的肩头,又收回视线,朝她抬了抬下巴,算打招呼。

    孟韶走过去问他:“你是不是等好久了。”

    “不久。”程泊辞为她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低垂眼眸看她坐进去,“裙子很好看。”

    车里他已经提前开过空调,空气微凉,孟韶进来的时候带进一阵暖风,落在皮肤上,产生了几分干燥的热意。

    程泊辞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的时候,孟韶才想起来问他去哪里。

    “现在才问,”程泊辞挂了档,边打方向边侧眸看了她一眼,“都不知道目的地就敢跟我走?”

    孟韶跟他开玩笑:“那这会儿要下车也晚了不是?”

    程泊辞“嗯”了声:“晚了,只能被我拐走了。”

    他没有告诉孟韶要去做什么,孟韶也没有追问。

    就像拆礼物,只有不知道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才会觉得惊喜。

    程泊辞的车开了四十分钟,下车的时候,一幢设计简洁的灰色建筑映入孟韶的眼帘,入口处是深蓝的门面,上面写了几个白色的单词,其中一个是“diving”。

    孟韶问程泊辞:“潜水?我们是来潜水的吗?”

    程泊辞想了想说:“算吧。”

    他带孟韶走进去,前台坐了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看见程泊辞之后说句“来了”。

    程泊辞点点头。

    对方的眼神又放到了孟韶身上:“原来是为了她准备的,我说呢。”

    他叫人带程泊辞和孟韶进去换潜水衣。

    偌大的建筑内部,孟韶没有见到任何一个除了她同程泊辞外的其他顾客,她转过头说:“怎么觉得他们不太像做生意的。”

    程泊辞语气散淡道:“确实不是,这是我朋友的地方,就刚才那个,他是玩深潜的,开了场馆自娱自乐。”

    孟韶说“这样”,又问:“那刚才他说为我准备,是什么意思?”

    程泊辞看起来不打算告诉她:“待会儿就知道了。”

    他跟孟韶在换衣服的地方分开,孟韶被引导员带进去挑潜水衣。

    引导员告诉她这里的潜水环境完全模拟真实的海洋,水温偏冷,尤其是深度较深的地方,所以最好挑选长度较长,能够覆盖全身的那种潜服。

    孟韶按她的指导选好穿上,对方又给了她面罩和呼吸管,帮她穿蛙鞋,背上氧气瓶。

    带孟韶到潜水区的时候程泊辞还没来,引导员给她讲了潜水的要领,让她先下水到比较浅的深度尝试一下。

    孟韶是第一次潜水,作为记者,她对各种新鲜事物都很有兴趣,很快学会了基本的技能。

    水池非常深,孟韶目测有十米左右,底下还亮着湛蓝的灯光,隔着粼粼的水流,她隐约看到水底有着缤纷的颜色。

    “最下面是什么?”孟韶浮上来之后,把手搭在潜水区的边沿,好奇地问引导员。

    引导员神神秘秘地一笑:“这个我不能说,不过孟小姐您可以现在下去看看。”

    反正程泊辞还没来,孟韶等也是等,她按照引导员教给她的,把呼吸管里的水吹走,然后背着氧气瓶潜入了水中。

    她逐渐下降,这里的潜水区的确如对方所说,模拟的是深海的环境,四周安静到听不到别的声音,那种一望无际的蓝,真的会让人产生自己正身处地球上某个大洋水底的错觉。

    看清水底景物的时候,孟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连绵成片的海草,高低错落的珊瑚,柔和的海沙,仿真的粉色水母群,是她最熟悉的《海底总动员》布景。

    再往上抬头,道道阳光穿越蓝水,同电影中的画面别无二致。

    孟韶短暂地忘记了呼吸。

    她一直潜到最底,呆呆地浮在那里很久。

    终于明白,程泊辞为她准备的是什么。

    忽然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膀。

    孟韶在水中回过头,看到了同样穿着潜服戴着面罩的程泊辞。

    他抬起手,一只小丑鱼游向了孟韶。

    孟韶惊讶地用掌心笼住,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鱼类,而是尾部安装了精密动力装置的模型,做得同电影中的尼莫一模一样。

    尼莫身上缠了一根细细的项链,在水里反射着闪亮的碎光,孟韶解下来,看到吊坠是做成小小鱼鳍形状的蓝色托帕石。

    《海底总动员》里,尼莫因为孵化时期遇到的意外,左右两侧鱼鳍天生不同,一大一小,程泊辞送她的这个,就是尼莫自己觉得有缺陷的那一片。

    孟韶哭了。

    她不知道程泊辞明不明白这部电影对当年的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时候她认为自己是跟尼莫一样的不完美物种,她甚至不像尼莫有那么爱他呵护他的家人,她不如意、被忽视、自尊心受挫,甚至不晓得自己以后有没有机会像尼莫一样看到远方的风景,在青春期里就好像透明人一样,却还一意孤行地喜欢程泊辞,把他当做光,挣扎着,想靠近,也想自由。

    程泊辞替孟韶戴上项链,松开手之后,却发现她面罩上潜镜后面的眼睛已经红了,眼下的皮肤上还挂着泪痕。

    他怔了怔,下意识地想给她擦掉,却意识到自己碰不到她的脸。

    隔着透明的潜镜他看见孟韶纤长潮湿的眼睫毛,和抬眸望向他时,仿佛宇宙造物万千秘密都汇聚于此的琥珀色瞳孔。

    程泊辞庆幸此刻两个人都有呼吸管和咬嘴,不然他一定会忍不住去吻她。

    水底不能说话,他握住孟韶的手腕,温柔地抬起她的手,用指尖在她掌心写写停停,留下一行看不见的句子。

    “Just keep swimming.”

    是他跟她说过,在那部电影里最喜欢的对白。

    他记得这句英文被她讲出来的时候,极为悦耳动听。

    他想孟韶知道,在他眼中,她一直都一往无前,光芒万丈。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多写了一千字,或许我可以改成最近每天都多写一千(陷入沉思。(又开了一个暗恋文的预收,是我专栏里第一篇,名字很长那个,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帮我收一下哦,啾啾。

    第50章 巴比伦

    在深夜去程泊辞家不是一个得体的选择,听上去有太多可能性,太多旖旎的危险。

    晚上程泊辞跟孟韶坐在餐厅里吃饭时, 他问她在水下为什么哭了。

    孟韶伸手摸了一下脖子上的项链,那些经年的心绪太久远太缠杂,而她也难以用语言复刻自己当时的感受。

    总之那一瞬间, 就好像当年他身上的光, 隔着岁月照了过来。

    补全了那时候她的缺口。

    “因为很喜欢你的礼物, ”孟韶真诚地望向桌对面的程泊辞,“谢谢你。”

    又说:“你是不是准备了很长时间。”

    “还好。”程泊辞说。

    是准备了不短的日子, 不过能换到她片刻的开心, 就已经非常值得。

    “其实有点儿浪费对不对, 布置得那么漂亮, 最后只看了一个下午。”孟韶说。

    她还是对那一片绚丽的景色印象深刻, 兴致勃勃地告诉程泊辞:“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在做梦,跟电影里一模一样, 好震撼。”

    孟韶的眼睛亮晶晶的,程泊辞不由自主地走了神,只顾着看她神采奕奕的模样, 错过了她正在说的话。

    讲话的间隙,孟韶没有收到程泊辞的回应,她停下来, 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提醒。

    程泊辞回过神,忽然问道:“过生日的感觉是不是还不错。”

    孟韶没反应过来他突如其来的提问,而程泊辞接着说:“之后每年都过,行么。”

    他没有把话说完整, 他希望的是每年生日, 都由他陪她过。

    孟韶明白过来, 程泊辞回应的是一周前约她时两人的那段对话, 当时她说自己从小就不过生日, 他大概以为是因为没兴趣。

    “我不是不喜欢过生日,”孟韶认真地同他解释,“是我爸妈不怎么给我过。”

    顿了顿,她说:“我还有个弟弟,他们更喜欢他一点儿。”

    从前这些事情孟韶羞于向他启齿,觉得自己生活中的龃龉和琐碎跟他是那么格格不入,但现在她鼓足勇气,想要都讲给他听。

    程泊辞并没有因为孟韶的经历离他太遥远而露出任何吃惊或不解的表情,他只是极其耐心地聆听着,听她说起从小到大,她是怎样因为父母更重视孟希而感到难过,又逼迫自己包容他们的所作所为,同时把这件事作为动力激励自己。

    “你知道吗,后来我弟弟去了体校,现在回我们那个初中当体育老师了,我妈妈一直盼着他去省外上重点大学的,我才是被他们觉得应该留下当老师的那个。”

    孟韶说完之后,意识到自己描述的态度好像显得过于耿耿于怀,她微微赧然道:“你看,我是不是心眼太小了,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个。”

    “不是,”程泊辞一贯冷冽的声音掺上了丝丝缕缕的柔和,像冰霜在晚照下消融,“你很好。”

    他没有在这天跟孟韶表明心迹,不想她觉得自己陪她过生日是有目的性的铺垫。有些东西不像商场里的折价商品越快拿到越好,反而付出更多时间心力,才会更有意义。

    孟韶的感情之于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几天后,程泊辞接到了程宏远的电话,对方告诉他周末会带他的外公外婆一起从礼城去首都,到时候几个人一起吃顿饭。

    程泊辞听完,开口时语调极冷:“你不清楚我外公的身体条件不适合出远门么。”

    在他小时候,外公就一直有慢性的心脑血管疾病,这些年已经有了器质性病变的倾向,医生的建议是尽量待在家里安享晚年,避免突发的意外情况。

    况且程泊辞了解自己外公外婆同程宏远的关系不佳,不知道程宏远用了什么手段说动二老,又为什么非要带他们来首都。

    “这事儿你到了再说。”程宏远道。

    程泊辞压抑着怒意说:“那我来安排。”

    程宏远拒绝了,同时告诉他自己已经挑好了吃饭的地方。

    熟悉的大包大揽,独断专行。程泊辞看在二老的面子上没说什么,只道:“那你到时候把时间地点发给我。”

    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外公外婆对他的意义到底比程宏远来得重要,程泊辞不会不去吃这段饭,到了那天晚上,他开车载着礼物去了程宏远订的餐厅,还带了世锦赛时他拜托孟韶要来的羽毛球选手签名照。

    那时候虽然是故意找借口同她接触,但他外公也是真的喜欢这个运动员,他想借这个机会,提前向对方和外婆介绍孟韶。

    餐厅地点静僻,进门就是中式风格的庭院,小桥流水曲曲折折,水中堆叠着黑白两色的太湖石,碧瓦飞甍,幽幽响着时断时续的胡琴声。

    程宏远不是会百忙之中特地花时间寻找这类餐厅的人,地方像是别人选的,程泊辞没多想,只觉得或许对方是为了修复同外公外婆的关系,才在这些事情上多费了心思,毕竟他的外公外婆都是退休的大学教授,生在书香世家,一向看不起程宏远这种商人,哪怕他生意做得再大,在他们眼中也还是蝇营狗苟的逐利之徒。

    程泊辞找到包间的门牌号,服务员替他推门,他进去的时候,看到桌上坐的几个人里,根本没有他外公外婆的影子。

    他被骗了。

    “泊辞来了?”程宏远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够光明磊落,“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宋总,咱家未来最重要的合作伙伴,那位是宋总的女儿,漂亮吧?今天的餐厅也是她挑的,这么静的地方,你肯定喜欢。”

    程泊辞没兴趣同程宏远扮演父子和睦,他甚至没有记住对方向他介绍的宋总女儿的名字,只是看着坐在程宏远旁边的那个女人,那个在这些年里取代了他母亲位置的女人,语气冷酷到没有任何温度:“阿姨,上回我没答应你去相亲,这次你还要千里迢迢从我这里把面子找回去,对么?”

    那女人慌张地站起来,做小伏低的样子特别熟练:“泊辞你别误会,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年轻人挺合适的,应该见一面,你也不小了,该考虑结婚了。”

    程泊辞直截了当地反问:“我什么时候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从没有接纳过对方,江频一向心高气傲,不会做出这么一副讨好驯顺的样子,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人代替他妈妈。

    女人尴尬地僵在了原地,认识到程宏远吃的那一套在程泊辞身上毫不奏效。

    宋总在一边圆场:“就算成不了亲家,交个朋友也好嘛。”

    程宏远自觉失了场子,还想使作为父亲的威风:“程泊辞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坐下吃饭。”

    程泊辞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有打算听话的意思,周身气场冷冰冰的,眸子里散发着迫人的气息。

    程宏远恼羞成怒,突然发了脾气:“行啊,大外交官现在气性大了,我惹不起了,那你走吧,从小到大没一件事儿听我的,保送给你搅黄了你偏偏还要学外语,不跟你妈妈一样白白送命你就不满意是吧……”

    程泊辞沉着脸,打断了他的话:“你没资格议论她。”

    程宏远在气头上,口无遮拦道:“我没资格?她是我老婆,我怎么没资格,我告诉你程泊辞,江频那就是无谓的牺牲!你们别以为死自己一个就是民族大义了,谁在乎你们?你步她后尘,可笑得很!”

    一阵轰然碎裂声。

    整个包间骤然安静下来。

    满地的青瓷碎片,看得出釉质温润,仿佛千峰翠色流转,是程泊辞原本带来要送给外公外婆的上好茶具。

    他这一下摔的力气太大,连盛放茶具的花梨木盒都从开合接口处被跌得四分五裂,花纹残损。

    “你上一次跟我说这句话是我初中的时候,”程泊辞咬了咬牙,“假如我告诉你,我要当外交官不仅是因为我妈妈,还是因为你呢?”

    少年心性清高孤淡,那时程宏远一句“无谓的牺牲”,是对他精神世界泼天的否定,字字尖锐,刺进心头血肉,长成幽暗的痂痕,也变作经年不化驱策他向前的执念。

    他要做外交官,要比母亲江频走得更远,要让程宏远明白,燕雀不知鸿鹄志,一代代的外交官,是真的能够捍卫祖国,让时代风起云涌,于滚滚洪流中留下自己的印记。

    程泊辞成年后,程宏远第一次看他动这么大的气,一下子被震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扬长而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将这场骗局抛在身后,程泊辞干脆利落地出门取车,系上安全带,打火发动,他踩下油门开了出去。

    没有胃口吃饭,也不想回家,他就一个人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城市里,处处都灯火流丽,可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产生想停留的念头。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红了又绿,程泊辞也没算过到底途径了多少街头,车载屏上代表钟点的数字不断跳动,时间被他在轮胎底部一点点碾碎消逝,像把整张的白纸撕裂,碎屑追着风,又消散在风里。

    程泊辞不知不觉间,将车开到了孟韶家附近。

    他想见她,在这种时刻,只想见她。

    但现在已经是夜里九点半钟,程泊辞不想让孟韶有什么负担,只把车开到她家楼下,降下车窗,远远看着那扇有她在的玻璃里面漫出温暖的亮光。

    他的指腹一下下敲在方向盘上,像在默数躁怒的心跳何时能够平静。

    孟韶这天晚上点了外卖,虽然夏日只余尾声,但气温仍旧居高不下,她担心外卖包装闷一晚上会在家里留下味道,便一起收拾了半袋垃圾,分好类下楼去丢。

    她刚推开单元楼门,就瞥见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一台极为眼熟的车。

    车窗是落下的状态,车内的人也注意到她,偏过脸朝她看过来。

    是程泊辞。

    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车顶的阴影落在他脸上,看得出他薄唇紧绷,下颌线条清晰而锋利,像一柄劈霜斩雪的白刃。

    跟她对上视线之后,程泊辞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乌墨般的眼珠中涌动着数不清的情绪。

    孟韶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垃圾袋:“我来。”

    程泊辞身上的白衬衫看起来很贵,孟韶不想给他,怕弄脏,却没拗过他的手劲。

    她只好指给他垃圾桶的位置,跟他一起往那边走过去。

    观察他半晌,她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又迟疑着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程泊辞看了她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孟韶揣摩着他的想法道:“要是你不高兴,我可以陪你散散心。”

    “好。”程泊辞低低开口。

    孟韶问他想去什么地方。

    “你定。”程泊辞说。

    孟韶想了想:“去公园散步?不过现在会有蚊子……要不去看电影吧。”

    “看电影?”程泊辞重复了一遍。

    孟韶点头:“我心情不好的话会去看电影,被情节吸引之后就忘了是什么让我不开心了。”

    她抬起手机按亮屏幕:“……不过好像有点儿晚,现在电影院应该关门了。”

    程泊辞接在她的话后面说:“我家有投影仪和幕布。”

    他的神态平静,孟韶却哑了声。

    在深夜去程泊辞家不是一个得体的选择,听上去有太多可能性,太多旖旎的危险。

    在一阵带着草木气息的夏夜晚风吹过后,孟韶做了决定,她抬起头,一直望进了程泊辞的眼睛,像在一条出口未知的隧道里漂浮着飞行。

    她说:“那就去你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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