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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巴比伦

    孟韶察觉到了程泊辞的意图,气氛太令人沉溺,她不想推开他。

    程泊辞看了孟韶一会儿, 确定她没有勉强的意思之后,才“嗯”了声。

    “现在走么。”他问。

    “程泊辞,”孟韶抬手朝自己指了指, “我还穿着睡衣。”

    程泊辞这才发现她身上那条浅蓝色的裙子是睡衣, 说句抱歉, 又说:“那我在楼下等你。”

    “给我十分钟,我十分钟就可以下

    来了。”孟韶说。

    她上楼换了出门的衣服, 把扎好的头发散下来, 又薄薄地抿了一层口红在嘴唇上。

    还戴上了他送她的项链, 一片玲珑的鱼鳍垂在她的锁骨下面, 晃动着蓝色的亮光。

    再次推开单元楼门的时候, 程泊辞已经在车上等她。

    孟韶第一次去程泊辞家,她发现对方住得离自己不远, 只有二十分钟车程。

    他住处的装修看起来就是那种处事非常干净利落的人会喜欢的风格,大面积的灰白色组合,空气中有质感微冷的气息, 或许因为他才外派回来没多久,房子里的陈设不多,整洁得可以直接拿去做样板间用。

    程泊辞用遥控器将客厅的银幕放下来时, 孟韶注意到沙发上放着的一本书。

    黑色的封面,左上角有一片心脏般的红,她只看一眼,就被唤起很多属于青春期的记忆。

    是那本英文版的《二十首诗与绝望的歌》。

    就放在沙发上, 他是不是最近才翻过。

    程泊辞打开投影仪的开关, 自然地回过头对孟韶道:“帮我关一下灯。”

    看到孟韶拿起沙发上的那本书时, 他停了下来, 目光中也多了些先前没有的东西。

    “这是我送你的那本吗。”孟韶问。

    程泊辞沉默片刻, 然后说:“看看不就知道了。”

    孟韶翻开书封,下一秒,不能更熟悉的手写字迹映入眼帘。

    是她的名字,她在高中毕业典礼那天早上,用蓝色水笔在扉页写下的名字。

    笔尖划过空白书页时宿舍里的光线、窗外被雨水洗濯得发亮的绿树、以及她内心的期待与慌张,都还历历如在目前。

    得到答案,孟韶轻声说了句:“你还留着。”

    她将书放回原处,按程泊辞说的,关掉了客厅里的灯。

    她没有问他是否留意过诗集里被做了标记的那一页,既不想听他说当初没有对她上过心,又更不希望他为了她的感受,而篡改真实的想法。

    沙发前方的白色厚地毯上放了两个黑色的沙袋靠椅,孟韶走过去问程泊辞:“我能不能坐这个?”

    程泊辞说坐什么都行,他把遥控器递给她,让她挑片子,又倒了杯水过来,俯身放在地上靠近她手边的位置。

    孟韶将身体陷进沙袋,半躺着一行行浏览银幕上的片单:“你喜欢什么类型?爱情片你会愿意看吗。”

    程泊辞说:“我都可以。”

    他把另一个沙袋挪得更靠近孟韶,陪她坐了下来。

    孟韶翻页的光标落到“爱在”三部曲的电影海报上,她随口问程泊辞:“你有没有在跨年的时候刷到过那种情侣观影推荐,说是如果晚上十点半左右开始看《爱在黎明破晓前》,男女主角就会在新年到来的那一秒接吻。”

    说完她就有些后悔,因为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这句话听起来有太多的暗示味道。

    于是她又刻意将语气放得轻松,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不是跨年夜。”

    他们也不是情侣。

    程泊辞侧眸看她:“有人陪你看过么。”

    孟韶抓着遥控器,故作镇定地说没有。

    “那我们看这个。”他说。

    孟韶心里像有根弦被这句话轻轻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响之后,又延续着不绝如缕的震颤。

    她按下确定键,把遥控器还给程泊辞。

    其实这部电影她看过的,早就看过了,大学的时候一个人看的,孟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完全没有进入剧情,跟程泊辞说的那套移情理论失效得极为彻底。

    他的侧脸始终占据着她余光的一部分,鼻梁、下巴和脖颈连成非常漂亮的剪影,孟韶觉得他看得比自己认真多了。

    比起看电影,她更想问程泊辞好多个问题,比如为什么心情不好,为什么深夜来找她。

    电影播到男女主天亮后在站台亲吻告别的镜头,孟韶靠近程泊辞那边的胳膊跟着发热。

    昏暗中她偷偷偏过脸去看他,想观察一下他是不是已经把自己那句话忘掉了,却猝不及防同他对上视线,被逮了个正着。

    他的瞳孔很深,银幕上的光影变换着在其中掀起波澜,孟韶看见程泊辞眼中自己的倒影,她像宇航员在黑洞附近失重失得很跌宕,如同下一秒就要被毫无保留地吞噬,卷入光年之外的洪荒。

    孟韶的眼神掠过他的脸,落到他离自己比较远的那条手臂,看到被他随手搁在了地上的遥控器。

    她探身去捡,装作那才是自己方才转头的原因:“……音量有点儿小,要不要调高。”

    是很蹩脚的理由,她自己都觉得荒诞,而程泊辞没有出声戳穿她。

    孟韶抬起胳膊越过他的身体去勾遥控器,然而沙袋靠椅太软太容易变形,她没撑得住,往下塌了一小段距离。

    程泊辞反应快,托住了她的腰,没让她滑到地上。

    那只手贴上来的时候,孟韶听到自己一瞬间不稳的呼吸。

    他的手很大也很有力,像是可以把她半边腰身全都拢住,掌心的热度隔着夏天薄薄一层衣物传到了她身上。

    她的手心正好压住了地毯上的遥控器,电影被暂停,英文对白不再响起,环境猝然安静下来,仿佛变成了真空。

    孟韶转头去看程泊辞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两个人离得这么近。

    近到她的发梢和项链都垂在他胸口,正随着他呼吸产生的起伏微微颤动。

    即便没开灯程泊辞也看出孟韶的脸红了。

    他看着她看起来薄而柔软的嘴唇,忽然很想做那天在水下,因为呼吸管的阻挡而没有做的事情。

    孟韶察觉到了程泊辞的意图,气氛太令人沉溺,她不想推开他。

    但她也清楚,越过那条界限之前,这是她最后一个保有理智对待这段感情的机会。

    所以孟韶还是叫了他一声,中断了隐隐涌动的暧昧:“程泊辞。”

    然后看着他清俊的脸问:“你今晚为什么不高兴。”

    她不想永远猜他哪些话可以说,哪些又不想,她在生日的时候对他坦诚了很多,所以也需要同样的回应。

    重逢之后对他的喜欢不同于多年前的暗恋,她要的是平等、尊重以及毫无保留。

    程泊辞没有马上开口。

    他跟父母的关系比孟韶的家庭情况复杂,况且今晚程宏远夫妇把他骗过去是为了给他介绍所谓的相亲对象,他不愿意让她为这些忧心。

    “家里的事情。”程泊辞说。

    于是孟韶懂了,他还是不愿意告诉她。

    就像那天在从邻省回来的高速路上不愿意跟她说除了母亲江频之外其余要成为外交官的原因,今天他也不愿意向她袒露心情不好的缘由。

    也许程泊辞只把她作为暂时停泊的码头,她不是能让他推心置腹的那个人。

    气氛冷却下来。

    程泊辞的眼睛仍旧深邃得很好看,孟韶却庆幸刚才没有任由自己沉湎。

    情绪也像鼓起的船帆因为风的离开而低落下去。

    她想从程泊辞身上起来,而程泊辞却没有松开放在她腰间的手,他盯着她的眼睛:“我有话想跟你说。”

    孟韶垂下眼帘,阻止了他还未出口的话:“程泊辞,太晚了,我想走了。”

    她相信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早就不是高中生了,有的事情不需要说得那么明白,喜欢还是不喜欢,接受还是不接受,成年人都有更体面的方式来处理,不伤和气,也不必头破血流、伤心欲绝。

    果然,程泊辞没有再坚持。

    他的眸光黯了黯,垂下手,让孟韶站起来。

    朦胧的环境中,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他不再有资格肖想。

    现在不再是十年前孟韶暗恋他的时候,她有了更大的世界,他对她来说,大概只能算作一个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我送你回去。”程泊辞说。

    没看完的电影停在男女主角吻别的地方,他们下一次见面是在九年后,孟韶想,不知道她同程泊辞下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

    回程的车上,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窗外是这座城市飞速掠过的风景。

    路程本就不长,因为是下半夜,所以更加快,十几分钟之后,孟韶就看到了自己家的单元楼。

    她跟程泊辞道别,说了谢谢,两个人都没有提半个钟头之前发生,或者说可能发生的事情。

    孟韶走进电梯的时候有些恍然,她没想过这个夜晚会这样收尾,可意外的相遇通向意外的结局,似乎也不是不合理。

    脖子上的项链冰冰凉凉地贴在胸口,像一滴与少年时代挥手作别后,独自凝结的眼泪。

    她未曾回头,所以也看不见程泊辞在她下车后还停在原地,降下车窗,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今天12点前再更一章,字数不会太多大概就1.5k(因为我还没写完),可以明早起来或者跟明晚的更新一起看!(这个误会解开之后就在一起啦。

    第52章 巴比伦

    无异于向她重申,她有多喜欢程泊辞。

    这晚孟韶没睡好。

    她做了一夜的梦, 全都是有程泊辞在的场景。

    时而是他撑伞送她回宿舍,时而是他穿着校服帮她往墙上贴写了高考目标的便笺,也有他在乔歌婚礼的那条走廊外, 帮她撩起耳后的碎发, 以及他跟她站在潜水区深蓝的水底, 让小丑鱼游向她面前。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脑昏沉,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原来她这么在意程泊辞。

    在意到就算多年后重逢, 也还是会为他心动, 又因为他不愿意向她敞开心扉, 惆怅到整夜不能忘。

    孟韶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忽然鼻子一酸。

    她赶紧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自己也不想正视这一刻汹涌而来的难过。

    以为自己是可以维持体面的成年人,却忽略了一点,他对她来说太特别了, 特别到那份十几岁时面对他的心情,要丢掉真的没那么容易。

    上班前孟韶收拾好了情绪,坐进工位的时候, 还是那个从容平静的孟记者。

    楼层里人来人往,所有人都戴着社交的面具,看不出彼此的面具之下,有过怎样澎湃的内心。

    孟韶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 接到了迟淑慧的电话。

    从她到电视台工作之后, 对方就学会了尊重她, 打来电话的第一句, 都会先问她现在是不是有时间。

    “妈你说吧。”孟韶道。

    “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看你挺久没回家了,想着你最近能不能回来一趟,”迟淑慧提起一件事,“你弟弟最近有个换工作的机会,市区的私企,工资挺高,想找你帮他参谋参谋,毕竟咱家也就你有出息了。”

    “私企?他学体育的,能去做什么?”孟韶问。

    迟淑慧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那些职位啊工作内容啊我也听不懂,等让希希跟你说。”

    孟韶这周要做的选题比较多,她刚要告诉迟淑慧自己没空回去,让孟希有什么要问的给她打电话,迟淑慧就又道:“对了韶韶,这几天我整理了一下你的房间,从你床底翻出来一个盒子,放了不少东西,有本全是英文字儿的书,一张奖状,还有你们高中带校徽的那种玩偶……”

    她好像正捧着盒子在看,孟韶听到一些零零碎碎翻找的响动。

    迟淑慧接着说:“还有盒创可贴,一包纸,还有……”

    “我知道了,”孟韶打断她,“你给我放桌上吧。”

    犹豫一下,她又说:“我周末回去。”

    孟韶知道那个盒子,她在高中毕业后的暑假,把所有勾连过她和程泊辞的东西,都放在那里头了,因为舍不得丢,因为心里放不下。

    迟淑慧说的全是英文的书,里面夹着她跟程泊辞的合照,奖状是在模联活动上获得的,带校徽的玩偶,她在其中一个的后颈上面点过一颗程泊辞才有的小痣,创可贴和纸都是他给的,假如她没记错,他让给她的那瓶怡宝,瓶盖也还在里面。

    偏偏是在这天向她提起。

    无异于向她重申,她有多喜欢程泊辞。

    孟韶又跟迟淑慧聊了几句,是那些父母给孩子打电话都会讲的常规话题,工作顺不顺心,有没有好好吃饭,还有什么时候能找对象带回家里看看。

    问到最后那个问题的时候,孟韶察觉到了迟淑慧的欲言又止。

    对方问她:“韶韶,你最近谈没谈恋爱。”

    孟韶说没有,迟淑慧又道:“那你跟……”

    说了这几个字,她没有继续,孟韶觉得迟淑慧似乎咽下了某一个名字。

    “算了,等你回家再说吧。”迟淑慧道。

    放下电话,孟韶心事重重地吃着饭,对面突然多了道人影。

    她抬起头,看到了端着盘子坐过来的施时悦。

    孟韶打了个招呼:“施姐。”

    施时悦瞥了眼她盘子里几乎没动过的菜:“看你半天了,吃这么少?”

    “刚才打了个电话,还没怎么吃。”孟韶说。

    施时悦快人快语地问:“你周三是不是要去东二环那边录一个大数据论坛的开幕报道,正好我让小何去跑外交部的例行记者会,他第一次去,时间跟那个开幕不冲突,你能不能顺路带带他?我怕他没经验,到时候出什么问题。”

    孟韶听到“外交部”三个字,眸光晃了晃。

    施时悦看她反应,便道:“怎么,你那天手上还有别的活儿吗?”

    “没有,”孟韶调整好表情,“我到时候跟小何一起过去。”

    作者有话说:

    啊总算写完字数了,晚安。

    第53章 巴比伦

    不想只同他饮食男女,将初恋狗尾续貂,书写得那么俗气。

    去外交部开例行记者会那天是个多云的天气, 孟韶跟小何从电视台出发的时候,小何问她需不需要带把伞。

    “带着吧。”孟韶说。

    小何说好,又说:“孟老师, 你要不要跟程领事知会一声你今天去他单位啊?”

    “知会什么, ”孟韶的语气很淡, “你怎么那么八卦。”

    小何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孟韶在工作场合一贯能把情绪控制得非常好, 因此小何没看出她说话的时候, 眼底有一层被掩藏起来的落寞。

    去的路上是小何开车, 他向孟韶保证自己最近苦练过车技, 不会再让她晕车, 她可以放心。

    小何的驾驶水平的确提升了不少,但偶尔被其他车插队的时候还是会急停一下, 孟韶坐在车上,不知不觉就想,为什么程泊辞开车永远那么稳呢。

    好像可以预判世界上所有的突发情况一样。

    她跟小何一起进了会场, 他们到得早,主持记者例会的发言人还没有来,会场中也只坐了寥寥几个人。

    柏鸥在最前面整理资料, 他看到孟韶,遥遥同她点了个头。

    孟韶回应之后,和小何找了座位坐下。

    小何从包里拿笔电出来,孟韶示意他小心, 别碰倒桌上的立式麦克风。

    边给电脑开机, 小何边问孟韶道:“孟老师, 你听我说一遍我待会儿要问的问题行吗, 问题有点儿长, 还引用文件了,你看能不能听懂。”

    孟韶点点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昨晚熬夜赶稿,今天又为了开会早起,她的困劲儿还没缓过来。

    小何清清嗓子,假装手里捏着话筒,非常正经地说:“据报道,国际原子能机构于昨日发布关于……”

    才说半句话,他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投向孟韶身侧的走道。

    孟韶这才察觉到自己旁边站了个人,一层淡薄的阴影于灯光明亮的会场中投在她身上,将她笼罩住。

    而当她转过头的时候,只看到了对方离开的背影。

    是程泊辞。

    他穿着整齐的西装,双腿笔直修长,一路经过厚重的黑色窗帘与茂盛的室内盆栽,去到会场最前方,骨骼分明的手按着桌面,低声跟柏鸥交谈起来。

    小何轻声道:“孟老师,刚才程领事想跟你说话来着,不知道怎么又走了。”

    程泊辞出现之后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过去,他的眉目清冷疏淡,周身有种浑然天成的凛润气质,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可能不被注意。

    孟韶没接话,过了片刻,她没有再看程泊辞挺拔的身形,而是面色平静地对小何说:“你接着讲你的问题。”

    发布会开始前,孟韶接到了自己下一场论坛活动主办方的对接来电,她起身去会场外面接,听电话听到一半,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抬起眼眸,是柏鸥不知何时从会场中走出来,递了一杯咖啡给她。

    纸杯是热的,外面封了杯套,不会烫到手。

    孟韶意外地接过来,柏鸥对她做了个口型。

    是“程泊辞”三个字。

    孟韶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看去,却没有看到程泊辞的影子。

    柏鸥说完便朝她摆摆手离开了,孟韶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

    窗外的天气仍然没有晴,但看起来也不像要下雨,她将咖啡杯拿起来放到唇边喝了一口,不自觉地有些恍神,觉得胸口空落落的,像在等谁,又明白自己等不到。

    那晚是她亲手推开他,要他对她完全坦诚,是不是太贪心。

    但她又不能说服自己,别无所求,满足于做他人生中暂时的旅途游伴,如果他们无法交心,那以后注定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她不想那样,不想只同他饮食男女,将初恋狗尾续貂,书写得那么俗气。

    直到这场例会结束,程泊辞都没有再来找她。

    只是咖啡的清苦味沾到了她的衣服上,开完记者会离开外交部之后,孟韶似乎还是时不时可以闻到,若有若无,像一缕摘不掉的心绪紧紧尾随。

    又忙过两天,孟韶买了周六中午的机票,回到了位于礼城的家里。

    她落地之后从机场打车去县城,进家门的时候天色发暗,已经快要傍晚了。

    一坐下,迟淑慧和孟立强就给她倒了水,围着她嘘寒问暖,问她最近还有哪个假期是可以回家过的,左邻右舍都盼着她回来。

    孟希早过了叛逆期,也学会了关心人,他说看了孟韶工地瞒报死伤的报道,问她去采访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危险。

    事情已经过去了,孟韶不想让他们担这种过期的心,轻描淡写一句话带了过去:“没有,就是一开始负责人不太配合,不过后来我们拿到证据,他就安分了。”

    说完之后,她便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说想换工作?是什么情况。”

    “我考现在这个教师编之前,不是还给市里几家企业投过简历吗,当时没有一家回我的,结果现在过了两三年,突然有一个联系我,问我要不要去上班,开的工资特别高,待遇也好,说我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过去再学。”孟希说。

    孟韶愣了下:“还有这种事儿?”

    又问:“他们很缺人吗。”

    孟希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

    孟韶想了想说:“如果有向上的发展空间,那我建议你去的,你以前不是说也想有机会能往外走一走。”

    她还记得孟希说过不想留在家,想离开这里。

    被孟韶提起自己中学时期的想法,孟希先是茫然,而后才有了几分印象:“……姐你还记得啊。”

    已经二十五岁的人脸上,露出了像少年一样微微羞涩的表情。

    他放在腿上的两只手搓了搓膝头,局促地笑了笑:“都是小时候瞎做梦,我早不想那些了,能不缺吃不缺穿过一辈子就行。”

    又真心实意地对孟韶说:“姐,我真的特别佩服你,佩服你能心想事成,从这儿走出去。”

    孟韶轻轻说了句:“哪有什么心想事成。”

    世界上没那么多顺风顺水就梦想成真的童话,她也不过就是心性太高,高到云里,拼了命努力,才勉勉强强挣扎出一条路来。

    因为孟韶回来,迟淑慧特地做了丰盛的晚餐,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孟立强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老杨啊。”

    听对方说了几句话,他自豪道:“今天不去了,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知道我颈椎不好,还给我买了按摩仪。”

    对面像是在夸孟韶,孟立强马上说:“那可不,首都电视台的大记者,还没忘了她老爸,韶韶从小就懂事儿。”

    孟韶拿筷子的手放下,见不得孟立强这么炫耀,脸上略微挂不住:“爸。”

    孟立强见状,连忙说:“不跟你说了老杨,韶韶催我吃饭,挂了啊,牌下次再打。”

    他把手机放回桌面,对孟韶说:“你杨伯伯喊我打牌。”

    怕孟韶说他,他又道:“玩的是不来钱的,我们家有大记者,这觉悟我还是有的。”

    孟希“嗤”地笑了,捧着碗对孟韶道:“姐,你快成咱家主心骨了。”

    吃完饭之后,孟韶回了自己的房间,看到她的书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高中毕业后被她藏在床底下的盒子。

    那时因为不想被迟淑慧发现,她用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月饼盒,铁皮做的盖子上印着明月与牡丹,最俗艳的花好月圆,包藏的却是她最不圆满的暗恋尾声。

    “咔哒”一声,孟韶打开月饼盒,就像打开了她被尘封已久的高中生活。

    工作之后她再没有看过这些物件,每一个都有不同程度的残损,书封褪了色,玩偶的布料变得疏松,创可贴和纸巾已经不适合再用了,瓶盖也不那么洁白。

    唯独那张合影,大概是因为被夹在书里密封得很好,看起来跟当年并没有太多分别。

    孟韶的手指抚过照片上十七岁的程泊辞,还记得那天,她因为能看到他上台领誓而觉得无比高兴,心情轻盈得像只氢气球要飞出来,这辈子再也不会有那么单纯的时刻。

    她跟十七岁之间隔了千万叠山水,也许什么都变了,变得更漂亮,更自信独立,再也不会因为在很多人面前说话而怯场,也懂得了用除无条件迁就以外的方式处理人际关系,唯一没有变的,或许只剩下在想起程泊辞时那种柔软潮湿的心境。

    是这段时间她才意识到,原来喜欢他的那一部分自我始终保留在她的身体里,陪她一起长大了。

    房间的门从外面被敲响,是孟希在叫她:“姐,杨阿姨来看你,你在忙吗?”

    孟韶说不忙,把东西又收回月饼盒里,走到了外面。

    杨旖漫带了不少礼品过来,一看见孟韶,就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笑容满面道:“韶韶回来了?正好我这周末也在家,刚才听见你爸爸跟你杨伯伯打电话,就想着过来跟你叙叙旧,现在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客气了杨阿姨。”孟韶说。

    杨旖漫看了看她,忽地压低声音,显得跟她关系很好的样子道:“韶韶,你跟程总的公子谈得怎么样,是不是好事儿要近了?”

    第54章 巴比伦

    对程泊辞的暗恋,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孟韶愣了一下。

    见她这个反应, 杨旖漫假装不满道:“韶韶,我又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不好说的。”

    又用长辈揶揄小辈的语气道:“怎么, 害羞了?程泊辞都帮孟希找工作了, 你连个承认的名分都不给他啊。”

    孟韶看迟淑慧和孟立强都一副默认的样子, 这才明白那天电话里迟淑慧问她是不是在谈恋爱,咽下的那个名字是谁。

    是了, 以孟希的条件, 能有这样的工作主动来找他, 怎么会没有人在背后关照。

    杨旖漫应当是打听过内情, 才会得出她跟程泊辞走得近甚至在谈恋爱的结论, 看样子还同她的父母议论过这桩事。

    孟韶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她对杨旖漫说:“阿姨, 我跟程泊辞他没什么关系。”

    是真的没有也不会再有了。

    杨阿姨嗔道:“还骗你阿姨呢,你知道要招孟希的那家公司谁开的,是程泊辞外公当年的学生。”

    孟韶沉默着, 没接话。

    看出她的不捧场,杨旖漫顿了顿,又立刻笑逐颜开地转了话题:“好, 那不说这个,好久不见,咱们多聊聊别的。”

    她跟孟家谈天的话题还是绕不开工作和子女,孟立强和迟淑慧开的那家小书店虽然一直生意平平, 倒也维持到了现在, 杨旖漫恭维几句经营有方, 剩余的时间, 话题都落到了孟韶身上。

    孟韶看着两片嘴皮上下翻飞的杨旖漫, 思绪稍微飘远了些,心想不知对方还记不记得十年前连个笑容都不肯给自己的时候。

    杨旖漫走后,孟希对孟韶说:“姐,你放心,我不去那个企业,不让你为难。”

    迟淑慧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由着自己性子来,大好的机会说不要就不要。”

    孟希不耐烦道:“人家招我又不是招你,我就不去,我觉得现在工作挺好的,我愿意跟小孩儿待在一起。”

    这时候的孟希又有了一点少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孟韶看着他,原本该笑笑的,可是却什么表情都挤不出来,各种复杂的况味交织在一起,心里有张情绪做的纸,被不断地翻过来和折过去。

    这晚孟韶的胸口始终在微微发闷,夜里躺在床上,她留了一道窗帘的缝隙没拉,县城这几年发展得很快,也有了彻夜亮着的霓虹灯,光污染将天空的边缘燎灼出偏浅的颜色。

    微亮的光落进她书桌上敞着口的月饼盒,里面一件一件,都是她经年心事形成的化石。

    她做了个决定,周日早上吃完饭,就告别父母和孟希,离开了家里。

    迟淑慧知道她买的是傍晚的航班,问她怎么现在就走。

    “想去礼外转转。”孟韶说。

    跟程泊辞的故事是在礼外开始的,也应该在礼外结束。

    她没带行李回来,走的时候只把月饼盒里的东西装进了单肩包。

    去礼外是临时起意的念头,孟韶坐在出租车上,快到门口才想到,现在不是开放日或者校友回校的活动,她未必进得去。

    只是这一次似乎过分顺利,孟韶刚下车,就有一个人朝她招手:“小孟。”

    她抬眼望过去,发现竟然是校长。

    校长慈眉善目地问:“回学校来看看?”

    孟韶说是,校长便带她一起走进了校门。

    “您周日还上班,这么辛苦。”孟韶关心道。

    校长不以为意地说:“刚开学,新高三现在周日上午开始到校上自习,而且刚出了外语类保送的拟录取,我怕他们浮躁,这段时间来监督监督。”

    然后问她:“倒是你啊小孟,现在也没放什么假,怎么还记得过来。”

    孟韶说得云淡风轻:“周末难得回了趟家,顺路来看看。”

    上了年级的人喜欢回忆往昔,校长一面走,一面说:“现在想想过得实在是快,你们那一届毕业的时候我还不觉得自己老了,这会儿真的快退休了。”

    孟韶宽慰他:“您不老。”

    “说起来这么多届学生,我对你们那一拨印象最深,因为后来再也没有那么好的高考成绩,当时我特别风光,文理科的全省前五十有八个都在咱们学校,理科省状元也是我们的,程泊辞真给我长脸。”说起自己的光辉史,校长的脑子突然灵光起来,每个数据都记得清清楚楚。

    孟韶肩头的包带向下滑落了半寸,她用纤细的手指扶上去,轻轻地说:“是很厉害。”

    程泊辞总是让每个人都难忘。

    提到自己培养出的状元,校长打开了话匣子:“其实那孩子挺不容易的,他妈妈去世得早,程总可能有些观念跟他不太合,他虽然成绩好,但不是那种特别听话的,有时候也叛逆,我记得当时你们毕业典礼那天,他明明要上台致辞,前一天晚上还跑去湾塔淋雨了。”

    孟韶一下子顿住了脚步,她以为自己听错,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湾塔?”

    眼前浮现出那片蓝水和白塔。

    校长说对,又说:“他一来我就看出他发烧了,问他怎么弄的,他说是被雨淋了,你也清楚他家条件,从来都是司机车接车送的,谁敢让他淋雨,肯定是自己找的,我再问,他就说去那地方了。”

    接着他又摇头,仿佛这件事过了那么多年对他来说还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谜团:“你说下那么大雨,那孩子他去干什么,还待到半夜。”

    孟韶知道程泊辞去干什么。

    他是去找她的。

    单肩包里那些本来准备丢弃的物件此刻像有千斤重,坠得她的肩膀连带着心里的某一块地方都在发疼。

    孟韶想起她获得年度最佳的那场颁奖典礼结束后,她从他旁边经过时,他用很大的力气抓住她的胳膊,问她说,当年爽约有意思吗,孟小姐?

    所以他去了。

    冒着一场轰轰烈烈、伞都遮不得的暴雨,去赴她的约,去看注定无法出现的日落。

    还等了她整整一晚,等到感冒发烧,第二天带病上台,用沙哑的嗓音作毕业致辞。

    而她因为觉得他没可能去,怕被他拒绝,不仅未曾出现,甚至连句道歉和解释都没给他。

    似一场万里之遥发生的地震,山难水远,多年后才在她心底引发了连绵的余震。

    校长在教学楼门口跟孟韶分别,让她先自己走走,要是有什么需要就联系他。

    校园安静,高三生都在教室里上自习,窗户半开着,淡蓝色的窗帘在风中轻柔地飘动。

    孟韶走到附近的游廊,取出手机,调出程泊辞的号码页面,却迟迟没有按下通话键。

    原本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是要告诉他,不要再对她好,不要在她困的时候让人给她递咖啡,不要帮孟希找工作。

    她不是永远都有坚定的意志力,会动摇,会不理智,会想跟他藕断丝连。

    所以不要这样考验她,折磨她,她不想放弃自尊去喜欢他,他们两个人,能够走到这里就很好。

    但现在孟韶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意识到对程泊辞的暗恋,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犹疑半天,孟韶的指尖还是落到了屏幕上。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应该给彼此一个交代。

    程泊辞接她电话总是非常及时,不会让她等,扬声器里,他叫她名字的声音带着意外:“孟韶。”

    孟韶抬眼看着栅栏外主路上的车水马龙,先问了比较容易开口的问题:“我现在在礼城,听我弟弟说,市区有家企业想要他过去上班,是你打的招呼吧。”

    程泊辞停了一下才说“对”。

    而后道:“我只是怕你以后负担重,跟我外公说有个朋友想找份工资高的工作。其实没用什么人情,那些企业之间经常有作为交际的篮球比赛,本来就对体育突出的员工有需求。”

    孟韶不是不感动,程泊辞话说得隐晦,是在呵护她,没有直白地讲出来孟希以后结婚买房子靠不了家里,担心她的父母会在这方面对她施压。

    于是她语调温和地说:“谢谢你,但是无功不受禄,孟希说他还是不去了。”

    了解孟韶的性格,知道这就代表没有转圜的余地,程泊辞不勉强她:“好。”

    “程泊辞,”进入下一个话题,孟韶的心跳得比刚才快,“我到礼外了,刚才看到校长,他跟我说你毕业典礼前一天去了湾塔。”

    周围的树发出飒飒摇动的声音,一时间天地都变得寂然。

    她在等他的答案。

    等那个看起来已经昭然若揭的答案。

    程泊辞缄默片刻才出声:“我去了,因为看到了你的纸条。”

    字字句句清晰有力,落入孟韶的耳膜,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心间余震再起,她无言良久,半晌,才对电话那端的他说:“对不起。”

    为失约道歉,为她的怯懦和胆小道歉。

    一声“对不起”迟到太久,不知道二十六岁的程泊辞,能不能代替十七岁的他接受。

    “孟韶,我不要你的道歉,”程泊辞截住她的话,气息低沉,“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跟你去白塔看一次日落?”

    作者有话说:

    这段时间的男主视角下一章写。

    第55章 巴比伦

    一个干干净净,属于初恋的拥抱。

    带孟韶回家看电影的那晚, 她的婉拒成了程泊辞那段时间心情最大的分野。

    对于两人关系的所有期待,都止于那一刻她眼底的决绝。

    像一瞬间落入冬天,先前因她温柔而起的欣喜, 全部被冰冻三尺。

    程泊辞不知道自己搞砸了什么, 至少孟韶答应跟他回家的那一刻, 他还相信他们不是没可能。

    可最后他得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

    也许他还是没有达到她的标准。

    程泊辞自问从不是会自卑的人,但这个认知却让他前所未有地挫败。

    那天走进例行记者会的会场, 远远他就看到了孟韶的背影, 她旁边的年轻男生在跟她说话, 像是电视台进的新人, 程泊辞甚至生出了一些微妙的嫉妒, 觉得如果自己是对方就好了,那至少此刻还能名正言顺地坐在她身侧。

    他看到她打了个哈欠, 经过的时候想问她是不是又熬了夜,停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可以被解读出纠缠的含义。

    不希望她困扰, 程泊辞径直走到最前面,跟柏鸥协调完工作上的事情,又问对方能不能帮他送一杯咖啡给孟韶。

    至于孟希的工作机会, 他本来不想让她知道跟自己有关,但现在想想,他又何尝不盼望孟韶可以因为这件事联系他。

    其实都是试探,是不死心。

    当年淋的那场雨程泊辞已经不在意了, 所以当孟韶向他道歉的时候, 他的第一反应是, 他不要这个道歉。

    他只要孟韶再给他一次机会。

    再给他一次把所有的真心、自我、患得患失, 都坦白给她的机会。

    如果她觉得他还不够格, 那他就努力变得更好一些。

    他不想她再去喜欢别人。

    听完程泊辞的话之后,孟韶没太反应过来似地问:“你说什么程泊辞,明天你不上班吗?”

    程泊辞冷静地说:“上班。但现在才是周日上午的十点钟,我从首都开车回礼城差不多五个小时,等傍晚我们看完日落送你回家,你在路上睡一觉,晚上十二点前就到了。”

    他指的是今天,现在就出发。

    孟韶好半天没作声,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一句跟当年高考前,程泊辞约她出去时相差无几的话:

    “你觉不觉得听起来有点儿疯。”

    半天之内从首都来回,只为了看一场礼城平平无奇的日落。

    而他低低地问她:“再跟我疯一次,敢吗。”

    电话两端他们都听得见彼此起伏的呼吸,好半天之后,孟韶下定决心一样,对程泊辞说了声好。

    他跟她约在傍晚六点半,正是当年她在纸条上写给他的那个时间。

    离六点半还有很久,孟韶取消了自己的航班,独自在礼城消磨日落来临前的小半天。

    她从没有这样好好观察这座城市,走在街头,人流穿梭往来,一张张脸匆匆闪现经过,像一阵风一场雪消失得那么快,每一个人都在无意间,为他人的故事做着背景。

    时间过得好像很快又很慢,孟韶坐车去湾塔时,橙色的阳光蒙在建筑楼群的表层,她望着窗外向晚的街道,有种自己等过了一个世纪的错觉,可这一个世纪却又迅疾得有如瞬息,像一座忐忑的乐园。

    过了十年,没有什么是不涨价的,湾塔的门票却依旧只收十块钱。

    礼城的发展重心不在旅游业,白塔看上去跟孟韶上一次来的时候也没有太多差别,只是塔身重刷过一遍白漆,又加盖了红色的尖顶,细长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涌起绵密的褶皱。

    孟韶一步步走上白塔内部的楼梯,斜阳晚照渗入幽暗的空间,因为丁达尔效应形成一束又一束半透明的光柱,泛凉的空气里浮起一点陈旧的味道,像往事苏醒后抖落的灰尘。

    行至塔顶,视野豁然开朗,整座礼城在她眼前铺成了一张近大远小的地图。

    太阳已经挪到了一个非常偏西的位置,快要日落了。

    孟韶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还差五分钟六点半。

    将手机放回包里的时候,她身后传来了缓稳的脚步声。

    孟韶的心跳顿时像猛然落重的鼓点,用力地撞击了一下她的胸口,每一个神经末梢都跟着共鸣。

    她回身向后,带起的气流把她的发尾吹得上下翻飞。

    程泊辞站在夕阳的光线里,白T恤外面叠穿着同色的衬衫,那样纯净的颜色,像满纸思恋却未着一字的情书。

    “我来了。”他说。

    孟韶注意到程泊辞手里还捏着车钥匙:“路上很赶是不是。”

    “还好,进市区之后堵了一段。”程泊辞道。

    孟韶慢了一拍才说“这样”。

    程泊辞看她表情怔忡,问她在想什么。

    孟韶摇摇头:“没有,就是乍一看你出现在这儿,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程泊辞重复了一遍,忽而看着她的眼睛问,“不是那时候还约过我么。”

    “嗯,不过当时觉得你不会赴约。”孟韶说。

    因为从未奢望的画面顷刻间实现,所以才会感到不可思议。

    程泊辞没说话,过了片刻,他道:“所以你没来。”

    孟韶想到他一个人被留在大雨里还是觉得抱歉,实话实说道:“因为我那次是想跟你表白的,想想就算你来了也会拒绝我,我就不敢去了。”

    程泊辞心想,假如当时孟韶去了,他们之间就不用走这么多弯路,而他也不会再放她走了。

    他低着脸看她:“为什么觉得我会拒绝。”

    这句迂回的话让孟韶费解:“……你都不记得我叫什么,还拿着我送你的书问谁是孟韶。”

    她怎么可能会做梦他答应自己。

    程泊辞的眼眸很深:“你让我淋了那么久的雨,我说一句气话你就当真。”

    孟韶的睫毛颤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像慢慢散开一片多年前凝聚成的积雨云。

    “可我还听到你跟聂允他们说你不找女朋友。”她又说。

    “因为你没告诉我你喜欢我,约我来是要跟我表白,”程泊辞顿了顿,“而且那时候我因为报志愿和职业选择的事情跟家里人有些不愉快,心思不在这上面。”

    从首都开车来礼城的路上,他已经在脑子里把要说的话打了很多遍草稿,然而真正开口的时候,从来所向披靡的外交官也不免开始紧张。

    “孟韶,我知道我去找你的那天晚上很多地方做得不周到,是因为之前刚被我爸爸打着看我外公外婆的幌子骗到餐厅去跟他合作伙伴的女儿相亲,他提起我妈妈的事情,我们爆发了一些冲突,所以我的情绪才会那么不好。”

    程泊辞没把握孟韶会乐意听他说这些,所以尽量讲得简洁清晰:“我跟家里的关系比较复杂,一直没详细跟你说过,是不想让你为我担心。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当外交官么,原因不仅是我妈妈,还有我爸爸觉得她的牺牲没有意义,所以我想证明给他看。”

    塔下河水潺潺,孟韶看到程泊辞的瞳孔里映着整座夕阳覆盖下的城市。

    他说的这些话里面,有一部分是她高中就知道的,还有一部分今天才清楚,她发现原来他们的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程泊辞不愿意告诉她的那些事情,其实都有原因。

    而她误读那么多,不过就是因为没有放下他,始终对他耿耿于怀,想要他当下对她的喜欢,可以与她对等,弥补她曾经的暗恋。

    说完之后,程泊辞垂眸看着她,问道:“孟韶,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跟我试试。”

    然后像个犯了错误等待老师发落的学生一样,安静地等她回应。

    孟韶的眼尾有一点热:“程泊辞,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又说:“好。”

    程泊辞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他抬手想抱孟韶,又在要碰到她的时候停了下来,询问她:“可以么。”

    孟韶认真地点头给他应允,又小声说:“这些不用问我的。”

    程泊辞的手轻轻地放到孟韶腰际,将她带向了自己。

    孟韶的脸颊贴上他的衬衫,他的体温透过来,像专门为她留住了一季夏天。

    她回抱住程泊辞,程泊辞察觉到了,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一些。

    一个干干净净,属于初恋的拥抱。

    不知道这颗星球上还有谁像他们二十六岁才谈初恋,但孟韶感受着程泊辞和自己同频的呼吸,觉得今天答应他取消航班留在礼城,是她做过最最正确的决定。

    高考前第一次同程泊辞站在塔顶的时候,孟韶曾希冀十七岁不要终结,但现在她觉得,二十六岁也很好。

    当年谁都没有看过的那场夕阳,终于被圆满地补上。

    程泊辞低下头,呼吸拂过了孟韶的耳廓。

    他的掌心捧住她的后颈,在孟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之前,程泊辞已经温柔而不容置疑地含住了她的嘴唇,开始跟她接吻。

    感官被侵占,世界像从此不存在,孟韶在他冷澈的气息里溺水。

    程泊辞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渴求什么东西很久,终于得到满足:

    “韶韶。”

    第56章 巴比伦

    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孟韶坐程泊辞的车回首都时, 天色已经完完全全地暗了下来,他们在高速路上驱车穿越漫长漆黑的夜色,像在进行一场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冒险。

    她将单肩包搁在腿上, 程泊辞开车的间隙里侧眸看她, 顺口问:“不沉么, 可以放后面。”

    从白塔下来的时候他帮她拎过包,分量不轻, 不知道是不是从家里带走了很多东西。

    孟韶“唔”了声, 要放过去的时候忽然问程泊辞:“你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吗?”

    接着她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本《The Great Gatsby》, 翻动书页的细碎声响在深夜中格外清晰, 到某一页的时候她停下来, 取出了跟他的拍立得照片。

    程泊辞也瞥见了,孟韶让他好好开车, 自己一个人讲着话:“誓师大会那天乔歌给我们四个人拍照,她误触快门,没把所有人都放进取景框你还记得吗, 这就是那张废片。”

    照片洁白的边框里,是颜色偏暗的长空与绿树,还有穿着正装校服年少的他们。

    那天她为了看起来漂亮一些, 还特地改短了裙子。

    孟韶的余光里是程泊辞目视前方的侧影,不被他注视着的时候,她没有那么紧张,也可以把原本不好意思说的事情都告诉他:“我包里面还有当时你给我的纸巾和创可贴, 高一模联活动我拿到的奖状, 都是跟你有关的东西。”

    “还以为你都扔掉了。”程泊辞说。

    孟韶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本来今天确实要扔的。”

    程泊辞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用掌心摩挲了一下方向盘:“韶韶, 我突然觉得当时那场雨, 淋得特别值得。”

    不然她也不会给他这个来得及挽回一切的机会。

    夜里气温低,他给孟韶打了比车内室温高两度的暖风,跟她说可以先睡一会儿,起来就到家了。

    孟韶倚在车座靠背上,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蓝底白色箭头的路牌在远光灯的照耀下折射着荧荧的反光。

    她跟程泊辞像开着潜水艇在深海探索,空气如水宕开,又在他们离开后自行吻合,人世清寂,还好有人作陪。

    礼城越来越远地被她抛在身后,往事却未曾消散,反而更紧地追上了她,被她刻意忘掉的好多回忆,都完整地复归到了她的身体里。

    孟韶听着车轮擦过地面的声音,缓慢地开口:“程泊辞,你想得起来吗,高考倒计时的时候你经过我们班,帮我贴过志愿目标,其实那个时候我不想写N大的,我更想去P大。”

    “后来我去首都找余天,只是为了看看你学习的地方,等了很久,可惜没看到你。”

    “还有上次从工地出来之后,你问我是不是故意帮你送卷子,你打球的时候给你饮料,其实不止这些,我努力学英语是想跟你一起参加模联活动,后来送你那本诗集,是因为知道程总不想让你保送,我偷偷去办公室外面,你们已经走了,我看到了被撕碎的书。”

    孟韶没想过有一天,这些散落在岁月里的隐秘心思还能见光,被她当面讲给他听。

    程泊辞耐心地听着,意识到孟韶的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于是没有偏过头去看她,也没有打断。

    如果现在没在开车,他一定会握住她的手。

    终于孟韶说完了,说完了那段在青春期里无望到让她喘不过气,却又时时让她喜悦的暗恋。

    这时她听见程泊辞说:“韶韶,谢谢你。”

    孟韶垂着眼问:“谢什么。”

    “谢谢你,这么真诚地喜欢我。”程泊辞道。

    以后他就不会再让她这么辛苦了。

    程泊辞信守承诺地在晚上十二点前,把孟韶送到了楼下。

    孟韶下车的时候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邀请他留下过夜,略微有些踌躇,程泊辞看出来这一点,他的喉结滚动一下,花费了一些意志力,去制止自己利用孟韶这一瞬间的纠结。

    “上楼吧,回去早点休息。”程泊辞说。

    孟韶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跟程泊辞在一起的事情,白塔、日落和深夜的高速路都太像过于梦幻的电影桥段,水晶一样镶嵌在平淡的生活中,耀眼到让她暂时不想分享,想要等到自己完全适应和习以为常之后,再透露给别人。

    从礼城回来之后的那个周一孟韶很忙,上午开电视台的例会,下午跑了一个外采,回来又帮小何修订新写的稿子。

    小何在行文里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纰漏,孟韶给他指出来,小何连连道歉。

    孟韶直接在打开的文档里做了修改,边按键盘边说:“没关系,以后不要再犯就好了。”

    小何眨了眨眼:“孟老师,你今天心情是不是很好。”

    “什么?”孟韶打字的动作有一个短暂的停滞。

    不等小何回答,她已经从放在桌面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平日里她上班时通常不带什么情绪,然而今天眼里却一直汪着一层莹莹的笑意,像晴朗天气里水面上的反光。

    难怪小何会问。

    孟韶收回视线,小何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了,但下一秒,就听见孟韶说:“嗯。”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室外的光线一下子暗了,漫天都是乌云,孟韶觉得像要下雨,查了一下手机上的天气软件,果然看到了降水提醒。

    她昨晚过得如同梦游,到今早出门的时候也还没有落入现实,忘记看天气预报,所以也不记得带伞。

    进电梯的时候正好碰到施时悦,施时悦看孟韶手中空空,便道:“没拿伞吗,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孟韶知道施时悦家跟自己在相反的方向,想了想说:“施姐你把我送到地铁站就好了,谢谢施姐。”

    两个人在电梯上聊了会儿天,施时悦提到台长接到了上级分管领导的口头通知,说今年过年期间可能有一个需要前往海外的重要选题,目前正在提前物色人选。

    “上次你那个工地瞒报死伤的报道收视率很高,你带小何出的稿子各个平台都在转载,数据很漂亮,台长让我先问问你愿不愿意去,机会难得,几家官媒都在争取,目前定的是我们首发,他们转载。”施时悦说。

    孟韶点点头,说自己可以去。

    施时悦提醒她:“除夕之前就得走,过年可就不能回家了。”

    “我没关系的。”孟韶说。

    施时悦说了声“行”:“那我回头汇报给台长,等到时候出正式通知了再找你。”

    下到一楼,电梯门打开,施时悦同孟韶走出去,站在门口撑伞。

    落雨产生了微凉的气流,水声淅沥,伞的内面挡住了孟韶的视线。

    施时悦举起伞柄的时候看着前面,忽地笑了下:“不用我送你了,有人来接。”

    孟韶闻言抬眸看过去。

    一台黑色的车从雨幕中驶过来,车灯打出的光柱里,是细线似的飘雨。

    程泊辞的面孔透过前挡风玻璃映出来。

    再往下,是白衬衫与西装领,他搭在方向盘上方,骨骼起伏的手背。

    绵密的雨滴像能越过身体,直接让她的血液也为他飘荡涟漪。

    程泊辞的车在孟韶前面停下,他推开车门的同时撑开了一把黑伞,从容不迫地关上车门,清逸的身影踏雨而来,走到了她旁边。

    “你怎么来了。”孟韶轻轻地问。

    程泊辞说:“接你下班。”

    施时悦跟程泊辞打了个招呼,又对孟韶说:“那我就先走了。”

    孟韶说好。

    正要跟程泊辞上车,她听到身后传来了小何的声音:“孟老师,走了啊。”

    孟韶侧过脸跟小何说拜拜,顺带看到了小何后面的周允。

    周允朝她点了点头。

    孟韶笑笑算作回应,还没来得及回头,手就被程泊辞牵住了。

    他握得紧,孟韶不习惯在同事面前跟人表现得这样亲密,下意识地想挣脱。

    程泊辞不让,修长手指强势地穿过她的指缝,跟她把手扣在了一起,掌心的每一寸都紧密地相贴,在低摄氏度的雨天里,体温隔着皮肤相互触碰和翻涌。

    孟韶的耳朵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红。

    看到小何流露出又想八卦又要忍住的表情,她觉得不好意思极了,小声对程泊辞说:“我们快走吧。”

    又道:“你这样打伞不会不方便吗。”

    程泊辞看了她一眼,说不会。

    他站在孟韶的右侧,用没有牵她的那只手打伞,伞底朝她倾斜,完全将她笼罩进去。

    只有不多的几步路要走,看着孟韶坐上副驾驶之后,程泊辞才从另一边上车。

    他关车门的时候,孟韶借着车内亮起的顶灯,发现他半边肩膀都湿了,黑色的西装上面有一块颜色更深的雨水痕迹。

    而程泊辞浑然不觉,还问她有没有被淋湿,需不需要纸来擦。

    孟韶摇摇头,掌纹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热度。

    程泊辞发动车子的时候提醒孟韶:“安全带。”

    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问了声:“怎么。”

    孟韶虽然觉得自己的猜测很不符合程泊辞的性格,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在周允面前牵她的手。

    程泊辞没有回答,反过来问她:“你觉得呢,韶韶?”

    第57章 巴比伦

    视线掠过她粉色的嘴唇。

    孟韶耳上的热又深了一层。

    如果给出肯定的答案, 显得她在自恋,她说不出来,但先前已经这么问了, 再否认的话, 又像口是心非。

    程泊辞脸上的表情像是觉得看她纠结这些很有意思, 他将车掉头驶离电视台,然后才轻描淡写地给孟韶解围, 说了声“是”。

    是故意的。

    想宣誓主权, 告诉所有人他跟她的关系。

    空气潮湿, 远处的天空泛着昏漠的蓝, 马路上浮着薄薄一层水, 倒映着车灯条带状的光。

    主干道边细高的路灯一盏盏被点亮,孟韶第一次在下班之后, 有了一种回家的实感。

    之前不过是让地铁把她从这座城市的某处送往另一处,休息的意义也只是为了给上班充电,她希望花在路上的时间越短越好, 但今天有程泊辞接送,却让她觉得就算路程漫长一点也无所谓,在忙碌拥堵的晚高峰里, 她也是有家要回的人。

    程泊辞的声音在车厢中响起:“下次要是没带伞,就提前给我打电话。”

    孟韶是那种错误犯了一回就不会再犯的人,闻言下意识地说:“我以后会记得看天气预报的。”

    恰好遇到十字路口的红灯,程泊辞压着刹车在白线前停下, 偏过头一瞥孟韶:“偶尔也可以忘几次。”

    收回目光之后, 他看着前方的交通灯, 语调轻缓地添上了后半句话:“让我给你献献殷勤。”

    雨天的凉里, 顿时似有若无地添了几分热。

    程泊辞把孟韶送到楼下, 他开车时那种对路况非常熟悉的样子,会让孟韶产生一种自己已经跟他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的错觉。

    后面还有一辆车要过路,程泊辞不好把车扔在那里陪孟韶进门,就在她下车之前,把伞递给了她。

    “我什么时候还你。”孟韶接过来问。

    程泊辞说什么时候都行。

    孟韶一边推开车门,一边说:“那我走了。”

    她撑着伞绕过车头之后,程泊辞降下车窗,叫了她一声。

    孟韶回头看他,程泊辞视线停驻在她脸上,却没有立即说话。

    另一辆车不耐烦地按了声喇叭催促他们。

    程泊辞的喉头滚了滚,视线掠过她粉色的嘴唇,像是按捺下了某个不合时宜的想法:“算了。”

    接着朝单元门抬了抬下巴,对孟韶说:“回去吧。”

    孟韶看了他片刻才转身。

    风扬起伞檐的水滴,几点水渍落到她的手背上又很快干掉,是来自太平洋的水汽骑山越海,带到此地的潮汛。

    她的掌心里,是被他握过的伞柄。

    孟韶上楼进门之后,将伞撑开,晾在了阳台上。

    她不常用有大面积深色设计的东西,这把伞放在家里,一看就是别人的。

    明明只是一把伞而已,孟韶却觉得沾过程泊辞手的物件,都带着他身上那种冷冽的气息,是跟他一样无法被忽视的存在,她每次经过阳台附近,视线都会不由自主地被纯黑的伞面和修长的伞骨吸引,再想起他跟她十指紧扣那一刻的亲密。

    于是一整晚做任何事情都没那么专心。

    睡前孟韶洗过澡,窝在沙发上看书,放在身边的手机“嗡”地震了一下。

    她把书反扣在腿上,举起手机,看到之前许迎雨拉她进的礼外年级大群里,群主发布了一条提醒所有人的公告,说是这周日计划要在首都办同学聚会,让大家能来的在群里接龙报名。

    过了几分钟,乔歌在她们三个人的小群里问:“你们来参加同学聚会吗?”

    不等孟韶和许迎雨回答,她又说:“来吧来吧,好久没看到你们了。”

    孟韶看举办同学聚会的地点离自己家并不太远,便答应了乔歌,在她之后,许迎雨也说能来。

    乔歌催着她们去写群接龙,孟韶认真地在列表里填上自己的信息,然后发了出去。

    在她后面,紧跟着又有一个人发出了消息,算时间,应该就是看到她报名之后才写的。

    是程泊辞。

    他的名字光明正大地接在她后面,孟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些许心虚,又有种秘而不宣的雀跃。

    乔歌在群里意味深长地道:“程泊辞也来?他这段时间可是真变了啊,那么冷淡一个人,先是参加我的婚礼,现在又主动来同学聚会。”

    许迎雨:“@孟韶,请问我跟乔歌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孟韶虽然不想这么快就把她跟程泊辞的事情告诉别人,但毕竟乔歌和许迎雨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想了想道:“周日跟你们说。”

    关掉群聊的页面,孟韶看到程泊辞告诉她:“到时候去接你。”

    孟韶回了个“嗯”,又说谢谢他。

    程泊辞发过来一个语音条。

    孟韶点开,他的声音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响起:“以后不用跟我说谢谢。”

    他的话像温吞的水蒸气拂过心头,孟韶没说话,等待那些看不见的水汽全都蒸发殆尽,才问他:“这也是给我献殷勤吗?”

    程泊辞纠正她:“这是作为男朋友对你的要求。”

    “好吧,”孟韶的脸颊因为“男朋友”三个字而微微发烫,“那晚安。”

    “晚安。”程泊辞说。

    结束跟他的简短聊天之后,孟韶又点开他的语音听了几遍,于是程泊辞就在这个深夜,反复地告诉她,不必跟他说谢谢。

    直到连自己也觉得听太多次了,她才把手机放在胸口,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不是假的,不是做梦,她真的跟程泊辞在一起了。

    同学聚会如期举办,那天孟韶坐上程泊辞的车,他打量了一下她穿在风衣里面的白色长裙,看得孟韶有些紧张:“怎么了,这条裙子不好看吗。”

    “好看,”程泊辞转了转方向盘,“不过最近降温,你要不要把扣子系上。”

    孟韶认真地跟他讨论:“系上不就看不到里面的裙子了吗。”

    程泊辞的手指轮流在方向盘上点了点,用平静的语气说了一句不那么平静的话:“你还想谁看到?”

    他们一起走进聚会包间的时候,里面正在交谈的声音安静了一息,许多好奇的眼光投向了两人。

    乔歌招手让孟韶挨着她跟许迎雨坐,孟韶过去的时候,程泊辞很自然地跟在她身后,在她坐下之前,替她拉开了椅子。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毕竟曾经在礼外读书的时候,程泊辞从来没有没有跟任何一个女生走得近过,后来他做了外交官,给人的感觉就更加淡漠疏远,不好接近。

    乔歌却已经看明白了,用指尖点了点孟韶的胳膊:“小孟同学,开窍了啊。”

    聂允招呼着让人点菜,菜单在桌上传了一遍,传到程泊辞的时候,他没再点什么,只是对服务员说:“菜里别加洋葱,有人不能吃。”

    “辞哥你不能吃洋葱?高中的时候没听你说过啊。”聂允大大咧咧地随口问了句。

    程泊辞坦坦荡荡地说:“不是我,是孟韶不吃。”

    聂允瞪大了眼睛:“等等,你再说一遍,谁?孟韶?你俩成了?”

    许迎雨则笑嘻嘻道:“孟韶,原来你要跟我们说的就是这事儿啊。”

    桌上立时响起了热闹的讨论。

    高中的时候没什么人把程泊辞和孟韶联系到一起去过,还有人说:“那时候文科班不是传过孟韶和余天吗,看来大家的目光不够雪亮啊。”

    余天坐在离孟韶比较远的地方,他听到的时候晃了晃神,没有第一时间接过这句玩笑的话茬。

    蒋星琼插话道:“你们唯恐天下不乱是吧,非要我们程大外交官吃醋啊。”

    随后又说:“庄易呈也是P大的,他可跟我说余天现在被同组的小师妹在追,感觉快成了,余天你要不透露透露?”

    话音落下,她友好地朝孟韶挑了下眉,是帮她解围的意思。

    余天笑笑,没有否认,对蒋星琼道:“你男朋友消息够灵通的。”

    现在的孟韶不同以往,礼外的人惊讶一下也就过了,之后就纷纷祝贺她跟程泊辞,说两个人十分般配。

    聚餐中途,孟韶去了一次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看到余天站在走廊上打电话。

    她听到他说了些“文献”、“模型”之类的词,应该是学校课题组的事情。

    孟韶经过余天旁边时他刚好挂断,看到她之后,他轻声说了句:“恭喜你,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这四个字让孟韶怔了怔。

    余天低着头在手里转了一下手机,用闲聊的语气道:“你不是高中就喜欢程泊辞吗。”

    孟韶想起自己得奖之后,余天也祝贺过她,他应该是那时候看过直播,猜出了她喜欢的是谁。

    不过也实在是太好猜了,礼外但凡认识程泊辞的人,都会知道没人像他那样优秀,她说的只会是他。

    孟韶说:“你还记得我的获奖感言。”

    “不是那次,”余天看着她,“我高中的时候就知道。”

    孟韶不想深究他是什么时候看出来,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只是温和地道:“是吗,那你观察力还挺敏锐的。”

    入秋之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走廊尽头敞开着一扇窗,她的裙摆被穿堂风吹动得像海里洁白起伏的浪花。

    这时包厢的门从里面被推开,程泊辞握着门把手,看到孟韶跟余天站在一起的时候顿了顿,继而对她道:“外面冷,有什么进来说。”

    第58章 巴比伦

    下一秒,他就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嘴唇。

    余天也听到了, 他一瞥孟韶,半开玩笑道:“难得看到程泊辞这么管着谁。”

    不等她回答,他又说:“走吧, 外面是挺冷的。”

    孟韶抬眼看过去, 程泊辞撑着门在等她。

    她过去的时候, 感觉到他的指尖轻轻扯了一下她腰侧的流苏。

    “缠在一起了。”程泊辞低低地说。

    很自然随意的一个动作,只花了不到一秒钟时间, 而孟韶却清晰地觉察到了他手上的力道, 让她觉得只要他一使劲, 就能把那两条用作装饰的流苏扯断, 再将她拉到他面前去。

    她坐下之后, 程泊辞让服务员帮她换了热的茶水,她拿起来喝了一口, 听到边上乔歌“啧”了声,孟韶问怎么了。

    许迎雨在一边补充道:“她没怎么,估计就是没看过程泊辞还有这一面, 有点儿震惊。”

    趁聂允找程泊辞说话,乔歌悄声对孟韶道:“刚才你出去的时候他还没什么,等余天也出去了, 又好半天没进来,有人说看见你俩在走廊上说话,他就坐不住了。”

    “今天坐这儿的女生有一多半当年都喜欢程泊辞,”许迎雨朝孟韶竖了个大拇指, “但只有咱们孟记者把他拿下了, 你说她们看了心里得什么感觉啊。”

    乔歌笑嘻嘻地说:“什么感觉, 我看了觉得他该, 高中的时候没想到以后自己还能被人治得这么服帖吧。”

    同学聚会持续到晚上九点钟才结束, 孟韶走到餐厅外面,跟乔歌和许迎雨告别之后,坐上了程泊辞的车。

    上车前不远处的余天也朝她摆了摆手,孟韶隔着车窗玻璃回应了他。

    程泊辞看到之后,不动声色地问:“你那时候跟他在说什么。”

    孟韶回过头,想到乔歌说程泊辞因为她跟余天在外面说话而坐不住,不由自主地因为这种跟他看起来不那么相符的描述微笑起来

    “你猜猜。”她道。

    程泊辞注意到她的笑意,调整了一下方向盘:“说得这么开心。”

    醋意明显到连孟韶都能明明白白地看出来。

    “我们说的是你,”她不再卖关子,“余天说他高中就看出来我喜欢你了。”

    程泊辞安静了须臾,又问她:“那你怎么说的。”

    说到这里,孟韶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他看得对。”

    程泊辞正要说话,车厢内忽然响起了一阵手机铃声,孟韶看到车载屏上,显示有一个程宏远的来电。

    “韶韶帮我接一下。”程泊辞说。

    没有任何避着她的意思。

    孟韶点了车载屏上的接听键,程宏远的声音通过音响传了出来:“泊辞,是我,爸爸。”

    程泊辞淡淡道:“有事么。”

    程宏远先是跟他寒暄了几句,绕来绕去半天,才进入正题:“上次我是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但你就那么把人宋总和女儿晾在那儿,是不是太不给人家面子了,这样,我牵个头说和说和,你单独跟宋总女儿出来吃个饭,给人家赔礼道歉……”

    听得出程宏远所谓的让步不过就是为了给后面的无理要求铺垫,程泊辞说:“我没空。”

    也许是非常希望儿子能够答应,程宏远这次的耐心多保持了一会儿:“就那么忙,一顿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程泊辞看了孟韶一眼,没什么语气地对电话那端说:“我女朋友就在旁边坐着,您让我单独去跟朋友的女儿吃饭,不合适吧。”

    程宏远那边突然没了声响。

    过了几秒,他不可思议道:“女朋友?你谈恋爱了?”

    孟韶担心地望向程泊辞。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向家人公开自己的存在。

    而他冷静地说谈了。

    程宏远被他的态度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开口:“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

    程泊辞面不改色道:“没必要。”

    大约是顾忌方才他说女朋友在身边,程宏远没再说下去,沉默几秒,说那先算了。

    挂断电话的提示音短暂地一响,车里又恢复了宁谧。

    半晌,孟韶问:“叔叔会不会不太喜欢我。”

    能听出对方极力在撮合程泊辞和那位宋总的千金。

    “担心什么,”程泊辞看向她那侧的右视镜观察路况,“我喜欢就够了。”

    孟韶没接话,脸颊却洇出一层薄红。

    车开到孟韶家的单元楼,下车之前,她想起件事,回头道:“对了,你的伞我还没还。”

    她问程泊辞:“要不你跟我上去拿,你还没去过我家。”

    明知道孟韶没什么别的意思,程泊辞却想偏了。

    他一手按着方向盘,用另外一只手扯了扯衬衫的领子:“不去了吧。”

    孟韶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程泊辞发现她有一缕碎发不知何时落到了脸颊上,没忍住,探身帮她捋到了耳后,动作不重,但因为心里想的那些东西,所以也算不得特别温柔。

    他收回手,嗓音低得好似耳语:“我怕上去就不想走了。”

    触碰到程泊辞沉邃而又暗含深意的目光,孟韶放在车门上的手指触电般地蜷了蜷。

    “那我下次带给你。”她小声说。

    程泊辞“嗯”了声,放她下车。

    孟韶恍惚过度,不小心被车门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的时候,程泊辞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她。

    宽大手掌包裹住她纤细的小臂,孟韶回过头,像是现在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人其实有着鲜明的体型差。

    程泊辞的皮肤下面浮起指骨的轮廓,青色静脉隐隐交错,孟韶分神想,他的力气确实很大。

    她慌慌张张地说了声“谢谢”。

    程泊辞却没松手,轻轻抬了下眉。

    孟韶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前些天才跟她说过,不用跟他讲谢字。

    “对不起。”她垂着眼眸轻声道。

    睫毛纤长,眼皮白皙,明明没喝酒,脸上却沾着粉月季一样的淡色。

    程泊辞看了孟韶片刻,手顺着她的胳膊滑下去。

    就在孟韶以为他要松开自己的时候,程泊辞却一用力,攥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向了自己。

    孟韶猝然失重,下意识地用另外一只手撑住了车座。

    两个人隔着很近的距离对视,孟韶觉察到程泊辞端详她的视线中有一点侵略性。

    下一秒,他就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嘴唇。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程泊辞在她的嘴角流连一霎,然后才松了手。

    “这才是道歉。”他说。

    之后程泊辞经常去接孟韶下班,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吃饭,孟韶终于记着把程泊辞的伞还给了他,而他在一次两个人记不清某部电影的上映年份而兴起打赌时,要走了她那张高中成人礼跟他的拍立得合影。

    孟韶的工作进入了一个任务量平缓的阶段,她在某个周五的晚上,打电话问程泊辞明天有没有空,两个人可以去约会。

    程泊辞告诉她:“上午跟柏鸥他们约了打球。”

    孟韶刚要说没关系,程泊辞就又道:“能带家属,你来么。”

    “我不算……家属吧。”说到中间那个词的时候,孟韶卡了一下。

    程泊辞给了她一个更精确的定义:“是我希望能成为家属的女朋友。”

    孟韶好一会儿没说话。

    程泊辞以为她勉强:“不想去就算了,我周日有空……”

    “在哪里。”孟韶截住了他的话头。

    她想去。

    程泊辞立即跟她讲了一个室内篮球馆的名字,又说:“早上九点去接你,能不能起来。”

    看起来程泊辞在外交部的同事都跟他一样保持着极其健康的作息,孟韶当然不能让他们为了自己改时间,硬着头皮答应了:“我今晚早睡。”

    又问:“你的那些同事,他们家属参加这样的活动一般都怎么打扮?”

    虽然隔着手机,但孟韶也听出程泊辞笑了:“韶韶,不用这么紧张。”

    尽管他这么说,但孟韶还是纠结了很久,不想自己在其中显得突兀,最后选了淡绿色的T恤配纯白网球裙,不随便,在运动场也不扎眼。

    她的确信守承诺地早睡了,但周末的身体不乐意早起,第二天被闹钟叫醒的时候,眼皮还是沉得睁不开,孟韶跌跌撞撞地准备好,在跟程泊辞约好的时间内下楼找他,上车就闭上了眼睛。

    程泊辞知道她应该来不及吃早餐,说给她买了咖啡和加热过的轻食。

    孟韶还困着,没听清他说什么,直到他无奈地停下,把还温热的纸袋放到了孟韶怀里,又把手贴上她的后脑勺,指腹沿着她的耳垂摸了摸:“醒不过来?”

    接着他想到什么,自顾自地笑笑说:“那以后周末我起床尽量不吵你。”

    孟韶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但被他摸过的耳朵却迅速地热了。

    “程泊辞,”她躲了他的手一下,“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不正经。”

    “这句倒是听得挺清楚。”程泊辞说。

    而后他又道:“那你跟我说,怎么不正经了?”

    程泊辞冠冕堂皇的样子看上去很无辜,孟韶不知道是不是早上起来脑子不清楚,真被他拐跑了思路:“你说起床不吵我,意思不就是我们……”

    她一下子刹住车,不肯继续了。

    而程泊辞分明对她的话无比地感兴趣:“我们什么,怎么不说了?”

    第59章 巴比伦

    你怎么这么急。

    孟韶不知道程泊辞为什么会爱听这些, 她避而不答道:“你快开车,别迟到了。”

    然后从纸袋里拿出咖啡和三明治,慢慢吃起来。

    程泊辞开车稳, 孟韶不必担心食物洒到身上, 只是她注意到他往她这边看了好几次, 不知道是为了观察车道,还是只是在看她吃东西。

    到篮球馆之后, 孟韶发现这次活动作为程泊辞和同事私下里的聚会, 气氛其实很轻松, 没有什么值得紧张的。

    柏鸥看到她, 来跟她打招呼, 他这次认真地端详了她一下,随即笑着说:“孟韶, 你比高中的时候漂亮多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孟韶一愣:“你见过我高中的时候?”

    “见过啊, 不就是泊辞办公桌上摆那张照片,”柏鸥伸手比划了一下,“尺寸不太大, 他还用了特别厚的一个相框去装,宝贝得很。”

    孟韶抬眼去看程泊辞,他要走那张照片之后,并没有告诉她放到哪里去了。

    没想到是大张旗鼓地摆在办公桌上。

    “你话那么多。”程泊辞对柏鸥道。

    柏鸥耸了耸肩:“要不是知道你们前段时间才在一起, 看那照片我还以为你们高中就早恋呢。”

    这时那边有人喊他和程泊辞过去分组, 程泊辞脱了外套, 露出里面的落肩圆领白T, 下面是灰色的运动长裤, 款式宽松,但也看得出双腿笔直颀长。

    “能帮我拿外套么。”他问孟韶。

    孟韶点点头,接过来抱在怀里,一边整理了一下程泊辞外套的衣领,一边看了眼他的T恤问:“你怎么没穿球衣?”

    还记得他高中在运动会上打球时会再穿一件球衣背心,黑色的,衬得人很凛冽。

    程泊辞说“麻烦”,又垂眸望着她:“你看过?”

    “……看过,”当着他的同事提起来,孟韶有些难为情,声音也压低了,“高中运动会的时候隔得很远看你打球来着。”

    那时候他在阳光下,而她在没人看到的角落里,做不敢露面的观众。

    而程泊辞若有所思地说:“早知道我那次就发挥得再认真些。”

    柏鸥听到他们的对话,连忙道:“行了啊,让不让我这单身的人活了。”

    他又转向孟韶说:“不过程泊辞打球是真的厉害,待会儿你看看,是不是比高中的时候还有进步,这个你最有发言权。”

    观众席上坐着的都是程泊辞同事的家属,孟韶一过去,就被热情地包围住问长问短,问他们怎么认识的,在一起多久了,什么时候会结婚。

    等孟韶回答完所有问题,场上的球赛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临时组成的两支球队里,程泊辞所在的那一队拿到了球权,他的队友被人迎头拦住,一个击地把球传给他,程泊辞运着球往篮下跑,在内线附近的时候柏鸥去防他,他一个转身就过了对方,几步上篮,身体微微后仰,把球扣进了篮筐。

    柏鸥虽然是对面的那一队,看到这个球之后,还是双手举过头顶鼓了两下掌:“好球!”

    程泊辞专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不会有太多表情,就算进了球也没有流露半分得色,而是转过身,跟队友说了几句话,布置他们去另外一个半场布防。

    没过多久,篮球就又回到了程泊辞手中,一滴汗顺着他锋利的下颌线流下来,他因为剧烈的体力活动呼吸不断起伏,喉结跟着轻滚,浮现出一些筋骨的轮廓。

    那滴汗在程泊辞的下巴上危险地晃了晃,然后随着他大开大合运球的动作滴落下去。

    这次他没有直突对方篮下,而是把球转手给了队友。

    孟韶尽管不懂篮球,但也能看出程泊辞是为了让每个人都有参与感,才把那个球让了出去。

    她想起他为孟希找工作的缘由是不想她以后被父母施压,也想起高中跟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讨论,她讲到残疾人就业的艰难,而他听得那么认真。

    那些事情没有一件跟他切身地有关,他却全都能理解和考虑到。

    生在月亮上的人,也能看到被阴影遮蔽的地方。

    中场休息之前有程泊辞同事的家属提议去买水,孟韶陪对方一起到了篮球馆的柜台,抱了十几二十瓶回来。

    她把水在场边放下摆好的时候上半场比赛已经结束了,孟韶拿起一瓶要去找程泊辞,却看到旁边球场走过来一个女生,看上去也是来打球的,扎了高高的马尾,身上是配套的球衣和短裤

    女生的目标显然是程泊辞,她径直朝他走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又拿出手机点了点,应该是在要他的联系方式。

    孟韶停下脚步,想看程泊辞的反应。

    他也拿出了手机。

    孟韶怔了怔,之后想到毕竟离高中也过去了这么久,程泊辞对待这些事的做派未必还是那么不给人留面子,就算暂时加了那个女生,也不代表就是有什么想法。

    不过心里还是像放了一颗被挤压过的柠檬,缓缓地向外释放出酸意。

    然而很快,孟韶就看到程泊辞并没有去扫女生的二维码,只是把手机屏幕展示给她看,女生的表情变得尴尬,看口型是说了句“对不起”,接着就转身离开了。

    孟韶离程泊辞还有一段距离,看不清他的屏幕上是什么。

    程泊辞放下手机,侧过脸的时候看到了孟韶。

    他手心朝里,向她勾了勾,让她过去。

    孟韶去给他送水,程泊辞接了,拧开瓶盖,仰起头灌下去。

    她看着他,踌躇一下,问:“刚才是不是有人要加你微信。”

    程泊辞喝完水,闻言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她脸上的神情,孟韶被他看得不自在,轻轻抿了一下嘴唇。

    “不高兴了?”程泊辞问。

    孟韶口是心非地说没有。

    程泊辞于是单手端着水瓶,拿手机给她看。

    他按亮锁屏,孟韶的眼神泛起了波澜。

    程泊辞的壁纸是他们高中时那张拍立得合影。

    画质不那么清晰,应当是他用手机摄像头复拍的。

    程泊辞轻描淡写地说:“我刚才给她看这个,说如果加了她,我女朋友会介意。”

    他把手机收起来,指关节刮了下孟韶鼻尖:“还不高兴么。”

    孟韶用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程泊辞,你下次能不能别这么招人。”

    她发现在自己还犹豫要不要公开和程泊辞的关系时,他已经昭告天下,告诉每一个人她对他的特殊性。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他们在谈恋爱的事情,有一天下班之后,孟韶在家里接到了迟淑慧的电话。

    对方跟她先聊了聊工作,又小心翼翼地问:“韶韶,你真没跟嘉远程总的儿子谈恋爱吗,我听你杨阿姨说他好像还为这个顶了程总几句,程总一连几天在公司里拉着脸。”

    孟韶不知道迟淑慧打这个电话来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承认了:“嗯,不过不是你们猜的那个时候,是我回家那个周末以后我们才在一起的。”

    迟淑慧“哦”了声,试探着道:“那你不打算什么时候带他回来见见我跟你爸爸?”

    “之后再说吧。”孟韶说。

    迟淑慧猜出了她的想法:“韶韶你不用想太多,我跟你爸爸不会难为他的,我们不给你丢人。”

    孟韶因为迟淑慧的用词轻微地一顿:“我没觉得你们丢人。”

    但也确实怕他们给程泊辞出一些难题。

    “韶韶,妈妈没文化,也不知道怎么能跟你解释明白,”迟淑慧似乎在尽力寻找能让孟韶满意的说辞,“我跟你爸爸就是希望你能找一个对你好的人,想帮你带带眼,上次希希换工作的事儿,我跟你爸不是非要占程总儿子的便宜,就是想让希希能有个更好的出路,你别误会。”

    孟韶听着,心里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她跟迟淑慧和孟立强拉扯这么多年,始终跳脱不出子女与父母的关系纽带,曾经她觉得他们对她不如对孟希那么疼,那是事实,但也不代表迟淑慧和孟立强没把她当女儿。

    当她终于从小县城远走高飞,以为自己看穿了父母的庸俗、市侩和封建古板,也赢得了这场从少年时代开始的战争,回身去看,迟淑慧和孟立强其实从未意识到原来他们跟她曾经站在敌对的阵营。

    她的战争是一个人的,脱胎换骨是一个人的,青春期里把父母作为假想敌的习惯延续太久,久到她都忘了,她在改变,迟淑慧和孟立强也在学习跟她相处的方式。

    “我知道了,找个合适的时间,我带他回去。”孟韶低声说。

    不知道程泊辞愿不愿意跟她回去见家长,孟韶没急着开口,直到他先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可以跟他回礼城,看看他的外公外婆。

    她便跟他讲了迟淑慧的事情,程泊辞说:“那买下周的机票?”

    孟韶愣了愣:“你怎么这么急。”

    “怕你改主意不让我去了。”程泊辞说。

    孟韶没答话,翻了翻日历说:“再过一段时间吧,有点儿太快了。”

    说实话,无论是跟程泊辞一起面对自己的父母还是他的家人,她都还没准备好。

    程泊辞说好,想到什么,又问她最近哪天晚上有空。

    “要做什么。”孟韶道。

    程泊辞的声线比起方才,多了几分低沉与暧昧:“上次那部电影,什么时候能跟我一起看完?”

    第60章 巴比伦

    怕你疼。

    孟韶这才想起来, 几个月前,她去程泊辞家那天晚上看的《爱在黎明破晓前》,现在应该还停在男女主站台告别的桥段。

    虽然电影后面其实只剩下几分钟的剧情, 但她还是答应了他:“那明天好不好。”

    第二天晚上, 孟韶出电梯的时候碰到了叶莹莹, 对方看见她,伸手朝身后指了指:“韶韶姐, 我看到程学长在外面等, 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孟韶随手捋了一下头发, 笑着说是, 叶莹莹兴高采烈道:“太好了, 我一直觉得你们好配,还想着什么时候能看到你们谈恋爱呢。”

    停了停, 她又道:“韶韶姐你快去吧,我不耽误你和程学长时间了,之后烤个蛋糕给你们庆祝。”

    上车之后, 孟韶问程泊辞有没有看到刚才进单元楼门的小姑娘。

    “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邻居,比我们低一届的礼外学妹。”孟韶道。

    程泊辞倒是挺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告诉她:“没注意。”

    孟韶提示他:“她穿了件粉卫衣, 头发是盘起来的,背了个帆布袋,一看性格就很好。”

    程泊辞说:“真没看到。”

    孟韶说好吧,发现他不记人的习惯跟高中那会儿比起来, 半点都没变。

    程泊辞发动了车子, 观察两侧路况时, 视线扫过了孟韶白皙的脖颈, 看到她戴着自己送的项链, 便顺口问:“你很喜欢这个?”

    孟韶摸了摸垂落在自己锁骨之间的鱼鳍吊坠:“嗯。”

    她低头打量片刻,又问:“不过为什么是蓝色,我记得尼莫的鳍是黑边橙色的。”

    “蓝色衬你,”程泊辞看着前方,短暂地停息一下,像是在回忆,“你高中成人礼那天在衬衫外面戴了一个深蓝色的领结,很漂亮。”

    孟韶很意外:“你看到了。”

    “看到了,我们班排第一个,你们文科班在后面,我怎么会看不到。”程泊辞说道。

    孟韶跟他开玩笑:“你开成人礼这么不专心,还看女生穿了什么衣服。”

    程泊辞继续开车,开口时十分波澜不惊:“只看了你。”

    不是那种刻意调情和迎合的语气,只有对事实的陈述,却又因为这样,更显得撩人。

    孟韶一下子不作声了,一缕热默默地蹿上脖颈,蒸出微淡的红。

    程泊辞察觉到她的反应,开车的中途偏头看了她一眼,他早就观察到,孟韶害羞的时候话会很少,假装镇定假装得不错,但因为皮肤白,热了红了都极其明显,所以也不难发现。

    那么容易红的皮肤,是不是稍微碰一下,都会留痕迹。

    他的掌心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方向盘,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许的走神。

    到程泊辞家以后,孟韶跟他坐在沙发上,关了灯看完电影的最后几分钟,一系列空镜里穿插着男女主角离开对方之后的片段,铁皮列车在绿色的行道桥下经过,游船停泊在清晨的河道上,摩天轮静止不动,喷泉旁边和公园的草地上,行人安静地走去。

    尽管这部电影后面还有续集,但孟韶记得自己大学看的时候,唯独喜欢第一部 ,男女主的相遇那么浪漫,最后还是像花火交逢一刹又顷刻消散,世界上本就是不圆满的故事多,这样看来,她那时候跟程泊辞的错身而过,也不算多新奇。

    而后来的她幸运,世界是这样宏大的旷野,她走过的那条路密布着隐痛、自惭和不敢言说的情衷,尽头却通向他的身侧。

    电影结束,程泊辞起身去开灯,黑暗被光亮填满,幕布上的滚动字幕暗下来,孟韶听见程泊辞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说好,等对方给她倒水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沙发,想到这次没看见那本聂鲁达的诗集。

    程泊辞端了杯水给她,她接过来两只手捧着,向他问起书的事情。

    “放在书房。”程泊辞说。

    孟韶问他:“我能看看吗。”

    等她喝完水放下杯子,程泊辞带她过去,他的书房很大,装修风格跟其他房间一样简约,正对着门做了一墙落地书架,虽然书放得多,但并不乱,像图书馆那样陈列得非常整齐。

    空气中除了他身上惯常的冷冽味道之外,还有清淡的书卷气。

    孟韶仰起头,一排排书目看过去,在书架的高

    处,找到了自己送给他的《二十首诗与绝望的歌》,看上去被保存得非常好。

    “你知道吗,当时你在礼外的英文广播里读这个,是我第一次听聂鲁达。”

    孟韶一边说,一边举起胳膊想把书从书架上拿下来,但靠近天花板的高度实在难以企及,她最多只能碰到书脊的底部。

    程泊辞的脚步声靠近她,在她身后停下。

    他的一条胳膊环过她的腰际,好看的手指随意地搭在附近的书架隔板上。

    下一瞬,孟韶取书的那只手就被他包住了。

    程泊辞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将她的手向上带,一起去拿那本书。

    像把她抱在怀里。

    他力气比孟韶大,孟韶被带得踮起了脚。

    她感觉到他沉沉的呼吸洒落在自己耳畔,被他攥住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韶韶,”程泊辞帮她够到那本书之后,低低地叫了她一声,“从你得奖的时候提起这本诗集,我就一直在想——”

    “假如再念一遍,你还愿不愿意听?”

    薄薄的一本册子轻而易举地被程泊辞取下,留在了孟韶手里,他没有退开,保持着那个姿势,越过孟韶的肩膀,看着她翻开了其中的某一页。

    当年蓝色水笔做的标记还清晰地留在上面。

    孟韶的指尖抚过油墨印制的字句,这句话像她成长的书签,她写给过程泊辞,用作过给他的表白,收到过他的回应,每一段生命的脉络,像都刻印在上面了。

    忽然程泊辞的嗓音响起,一词一停,读得缓慢而坚定,在她的耳膜上,引起了连绵的震动:

    “I go so far as to think that you own the universe.”

    曾经不带感情念给所有人的诗句,现在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他也看见了她的宇宙。

    孟韶记起上次自己没有问出口的问题,问身后的程泊辞:“所以我给你之后,你翻到过这页吗。”

    他说“翻过”,又说:“每一页都看了。”

    每一页都看,因为想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她在意他的证明。

    孟韶恍然间回想起高一那年的春天。

    那时在广播台外面张望的小女孩,终于穿越内心的风暴,得到了她追逐的蝴蝶。

    孟韶像下定决心,合上书页转身,仰起脸亲上了程泊辞的嘴唇。

    她感受到他的呼吸霎时急促了几分。

    程泊辞一边回应孟韶,一边从她手里把那本书拿开,手掌扶着她的腰,往前一步,让她的后背抵在了书架上。

    他无论什么都学得很快,第二次接吻就已经比之前要熟练很多,还添上了一点侵略性,不断地追逐着她柔软的舌尖,孟韶的胸口轻轻地起伏。

    程泊辞还是很喜欢在这种时候喊她韶韶,一贯如霜似雪的音色蒙上一层喑哑意味,间杂在接吻的水声里,让孟韶有些透不过气。

    她纤细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勾上他衬衫中排的扣子,觉得他贴在自己腰间的掌心好热。

    程泊辞的手紧了紧。

    孟韶不记得自己怎么被他抱去了卧室,只记得他问她可不可以的时候,她从方才就变得空白的大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睁着水意迷蒙的眼睛看他。

    程泊辞大概不喜欢被这么盯着,因为下一秒,他就伸手盖在她的上半张脸上,用极为克制的声线,问了她第二遍。

    孟韶不清楚自己跟他这样的进展算快还是算慢,短暂地失去视野也让她略略不安,但她还是用非常非常小的声音跟他说,可以。

    又问:“能不能关着灯?”

    程泊辞答应她,还拉上了窗帘。

    夜色隐去,孟韶像被他亲手投入一片温热的海,她跟着沉浮了一阵,却很快发现程泊辞好像一直在忍耐,迟迟不继续。

    她摸着他的后颈,还有印象他那里生了颗淡淡的小痣。

    蓝色的鱼鳍吊坠滑落到了床单上,她的神志越来越像一根弦快要崩断,而他还在忍。

    孟韶叫他名字,程泊辞压抑着跟她解释:“怕你疼。”

    她没接话,轻喘了一口气,贴近他的耳朵:“不是想跟我一起起床吗。”

    还有下一句,语调柔软得像丝绸。

    “说好不吵我,今天多晚,明天你都别喊我。”

    从没说过这样近似勾引的话,孟韶话音刚落,脸上立刻就在发烧。

    程泊辞深深看了她一眼,孟韶的那根弦,一下子就绷断了。

    搭在他肩上的手用了力,指甲嵌着他。

    程泊辞眉头都没皱一下地哄她,说的是英语,断断续续的,孟韶听了很久,才听出是《Lolita》里亨伯特的自白,被他做了修改。

    都说纳博科夫的法语最风情,她却觉得程泊辞背给她听的英文版本,更加缠绵动人。

    “I offer you everything I have, and let you hold the scepter of my lust in your hand.”

    “我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让你手握我情,欲的权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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