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因为她来了, 房间的灯才被打开。
桌上放着吃剩下早已冷透的泡面,张昱树拿出板凳, 一只脚刚踩在上面,段之愿开口:“我,不冷。”
张昱树点头:“嗯。”
用脚踢回凳子,他从包里找出她的化学卷子,在她伸手接过时又收回。
视线不怀好意在她身上走了一圈,问:“你借着拿东西进来我家,实际上是想老子了吧?”
每次都是这样,一句话就能让段之愿的脸腾地烧起来。
她抿着唇开口:“明天, 要上化学课的。”
“哦?”张昱树倚在柜子边, 扬了扬下巴:“叫声哥哥就给你。”
这人真是无赖。
他是不是就喜欢占别人便宜, 就喜欢欺负人呀。
“怎么?”张昱树瞪着眼睛,一沓厚卷子卷起来,放在手心敲了敲:“这可是我家,你敢不听话?是不是不想走了?”
无赖无赖!
没办法, 段之愿上前一步, 视线不自觉向下瞟, 对着地上的垃圾桶。
心中百转千回,咬着嘴唇, 用蚊子般的声音:“哥……哥……”
缓慢又不情愿的语调, 却像是一只脚踏上了最美味的蜜糖。
听得张昱树顿时觉得心都酥了。
是真的酥, 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肾上腺素瞬间向上涌, 从头到脚在体内乱窜, 手指尖都发麻。
这么个小东西背着书包站在他面前, 细细的眉毛,大大的眼睛, 一张小嘴轻轻动两下。
妈的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酥麻的感觉自心脏扩大,直至冲上头顶。
溃不成军的他舔了舔唇角,瞳仁失了神看着她。
“段之愿,要不你就委屈委屈?”
她抬眸,灵动的双眼眨了眨:“什么?”
不打算给她作业了?
她都叫了,都硬着头皮叫他了,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呢。
“就这一次。” 张昱树看着她,缓缓开口:“栽我手里。”
“……”
“好不好?”
段之愿呼吸一滞,咬着嘴唇后退两步,扶着门框:“那,那,那我不要了!”
哈哈哈哈草!
嫌弃他嫌弃成这样。
张昱树无奈挑了下眉梢。
朝她招了招手:“过来拿,还要老子亲自给你送过去啊?”
段之愿警惕看了他一会儿才敢上前。
把作业好好装进书包,拉上拉链重新背好,全程一言不发。
张昱树瞧她那乖样子就忍不住笑,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因为你表现不好,哥哥生气了,今天不打算送你回家,拿着打车回去吧,到家给我发短信,不发我就去你家找你。”
段之愿摇头,不要他的钱。
“我知道那天她们抢了你十块钱是吧?”张昱树嗤了一声,歪着脑袋看她:“你说你都多大了,兜里就十块钱,咱妈给你留着买棒棒糖的啊?”
段之愿垂眸盯着地上的砖缝,瘦白的手指搅在一起。
两条细眉蹙起,眼中光彩黯淡,样子可怜又无助。
张昱树微怔,声音轻了不少:“好好好我不提了,这个就当是她们给你的补偿,十倍,拿着,你应得的。”
见她还没反应,张昱树心脏一钝。
又从兜里摸出一百:“那我再给你一份,过年不是没什么表示吗,就当给你压岁钱了。”
两秒过后,段之愿‘噗嗤’笑出了声,眼睛都弯起。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张昱树面前笑成这样,她抿了抿唇再次推开他的手:“我不要。”
她一笑,张昱树好像看见林间的山花烂漫,又似是流星划过,耀眼的光收进她的眼眶,璀璨又夺目。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笑了,但,只要她笑了就好。
张昱树觉得自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随口一句话,就把她逗开心了。
不跟他计较就好,他也笑了:“拿着吧,不然你怎么回家?”
公交车早就没有了,黑灯瞎火除了打车要么就走路。
段之愿犹豫再三,伸出手。
在指尖碰到钞票一角时,蓦地一顿。
手掌快速略过他的手,抓住张昱树的衣领,一把扯开——
宽厚的羽绒服外套张开,暴露了他想遮挡的一切。
张昱树里面穿了个半截袖,淡蓝色上面染了无数条血痕,新鲜的血色一眼就能看出,是刚刚渗透出来的。
他一直在流血——
白炽灯在头顶坠落出光芒,作为对抗浓稠黑夜的唯一对家。
电视开着,九点档的肥皂剧沉长又无聊,却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张昱树唇线绷直,额头沁着细密的汗,汗珠汇集从他线条明朗的下颌划过。
“你怎么知道的?”他声音都带着沙哑。
疲惫感再也不遮掩,有气无力。
落在他背上的手一滞,段之愿重新展开干净的纱布。
递给他一端,自己则从他背后绕了半圈再回来,如此反复。
她答:“房间里有香味,很重。”
“垃圾桶,是干净的。”
很重的香水味,说明是他临时喷的。
和他一起进门时,他走得快,比她快好多,应是在那时候为了掩盖药味想出来方法。
他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可能喷香水呢。
上次她来过他家,垃圾桶很满,满到扔不进去东西也不见他丢垃圾。
张昱树的视线落在柜子里,那个被他匆匆关上的柜门微张。
她弯了弯唇又偏过头,看着蹲在身侧,认真撕开胶布给他粘纱布的姑娘。
他不是心思细腻的人,能做到这样已经超乎自己的极限。
他只是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狼狈。
“是花露水。”他勾着苍白的唇,伸手抹了下额头上的汗,戏谑问她:“聪明啊,那你怎么就不想想,万一我变得干净了,万一……万一这房间里有个女人,帮我收拾呢?”
段之愿没回答他的万一,又开口:“还有,你,你让我自己回家。”
主动赶她走,又没张罗着送她。
平时恨不得贴在她身上的人如此反常,再配合钱震和李怀他们说的话。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不难发现。
张昱树笑了,心里苦甜掺半。
这么个心思细腻的小机灵鬼,怎么别人欺负她的时候,她就只会傻傻地站在那里呢?
伤口在她细腻的包扎手法下减轻不了不少疼痛感。
她真聪明,知道一点一点上药。
不像他刚才,手抖得往伤口上撒了大半瓶药,疼得差点昏过去。
手臂上还有一大片红肿,渗透的血珠已经自然凝固。
碘伏涂抹上去时,他的肌肉绷紧,汗水铺盖在上面,灯光下荧荧发亮。
段之愿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内心的焦灼不比他低。
纱布一圈一圈缠绕,手指附上去能感觉到他手臂坚硬似铁。
又想起他曾单手轮着花盆砸碎了学校的玻璃,段之愿呼吸都漏了一拍。
粘好最后一个胶带,她舒了口气,问他:“中午,打电话时,你在哪?”
“医院。”他说。
头上的伤是在医院包扎好的,警察没空陪他看病又怕他跑。
所以在看见他还能走路时,直接把一身鲜血的他带回警局询问。
了解好情况后,把齐子明他们几个惹事的关起来,让他回家好好反省,说随时有可能再来找他了解情况。
精神紧绷了这么久,张昱树终于得以舒缓。
阖上双眼靠在椅背上,药水与痛感相融,细密地流淌到他四肢百骸。
舒了口气,又缓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她,问:“饿吗?”
段之愿摇头。
“撒谎。”他动了动苍白的唇,指尖一点:“柜子里有泡面,你自己弄吧。”
但凡他还有一点力气,都会起来给她做饭,不让她饿到、冷到。
可他仅剩的力气全都用来给她开门,收拾东西再逗她玩上面了。
“我不饿。”段之愿捡起书包背上:“我回家了。”
张昱树不舍得她走,好想抱抱她,最后只勾了勾手指:“把我的手机拿来。”
手机在对面的沙发上,她弯腰去拿,赫然看见他没来得及处理,还染着血的裤子。
没有看见他们激烈战斗的场面,但脑海里已经萦绕出曾经看过的电影画面,她心里砰砰跳,战战兢兢把手机给他。
听着张昱树拨了个电话,而后对她说:“再陪我一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家。”
段之愿垂着眼站在那里,无声的同意。
“你过来坐。”
她缓步走近,坐在沙发的边缘处。
双膝并拢,样子比小学生还乖。
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我害怕……”
他怎么总是打架,脾气那么不好。
学校里的人都怕他,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怕遇到坏人吗?
肯定不怕的,坏人都会害怕他。
张昱树轻笑了一声:“刚刚给我上药都不怕,看见裤子害怕了?”
“那我明天就把那条破裤子烧成灰扬了,谁让它把我宝贝吓坏了。”说完,又拍了拍大腿,笑得狂妄:“来你过来,哥哥抱抱你就不怕了。”
段之愿的手指都搅在一起,这人的浑话说来就来,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收敛。
明明他都疼成那样了,还能这么油嘴滑舌。
“一会儿我就过去抱你,别跑啊。”张昱树还在说。
她知道他不会,却还是抑制不住脸上的烫红,侧过身不看他。
小声说:“张昱树,你以后,能不能别欺负我了?”
张昱树眨了眨眼:“这也算欺负?”
顿了一下,点头:“行,不欺负你。”
“你好好学习,应该能考上个大学。”
他垂下眼又迅速抬起,点头:“嗯。”
“你也别总说,说那样的话,未来会后悔的。”她像王老师一样,语重心长地给他讲:“以后长大了,你会遇见喜欢的人,我们现在还在上学,最重要的就是学习,重心不能偏移。”
这话说完,张昱树久久没有回应。
段之愿缓缓转头看过去,刚好被他捕捉到眼神。
他暗黑的瞳仁里似是有莫名的魔咒一般,多看一眼都会叫人心惊肉跳。
段之愿刚移开眼,就听他说:“你要是不想走今晚我就搂着你睡,我带你探索学习,告诉你什么才叫重心。”
“……”
“想不想走?”
“我,我我,想……”
又结巴了。
刚刚心平气和,好不容易讲出几句完整的话。
又被他威胁的浪荡话给吓得不知所措,垂眸抠着外套上的刺绣。
明明刚答应不欺负她的,还没过一分钟又这样。
她没看见的地方,张昱树咧开嘴笑得开心。
门外突然传来开门声,老贺风尘仆仆走进来。
看了段之愿一眼,又问张昱树:“自己能行?”
张昱树点头:“必须行。”
“走吧小姑娘。”老贺晃了晃车钥匙:“我送你回去。”
这人她见过几次,可到底是不认识的异性,段之愿其实还有些胆颤,慢吞吞站起身。
刚走到门口,张昱树突然叫她:“别怕,老贺比我安全。”
言外之意,你都敢随意进出我家,就更不用害怕别人。
也不知道张昱树是跟老贺交代过什么,总之这一路上,老贺开着车一言未发。
段之愿难得放松,在心里背公式。
临下车前,鼓起勇气跟他说了句再见。
老贺马上回头,笑道:“再见妹妹。”
回到家姥姥还没有睡,电视机里播放着电视剧的片尾曲。
前半部分她已经在张昱树家听过了,如今回到家再看见男女主,竟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姥姥问她:“你信息里说同学受伤了,你帮忙包扎一下,严不严重呀?”
“还好。”段之愿褪下外套搭在衣架上,换了拖鞋进到姥姥房间坐在她身边:“不算很严重。”
“哎呦,这个时候受伤了,会不会耽误学习呀。”
姥姥说完,又忙道:“饭菜都热了两遍了,你快去吃吧,今晚少看一会儿书,早点睡。”
“好,我先吃饭。”
她洗了手坐上饭桌,刚拿起筷子又放下。
拿起手机,认认真真打字:【我到家了,谢谢你和你的朋友。】
张昱树很快回复:【吃了饭早点睡,下周图书馆还等你给哥哥补习呢。】
因他信息里的称呼,段之愿隔空红了脸。
皱了皱眉,又问:【下周你能行?】
张昱树:【男人不能说不行。】
段之愿不再回复,撂下手机。
她到底还是把耽误的时间补了回来,学习到凌晨才上床睡觉。
今天中午取营养餐的同学排到了段之愿。
她和另一个女孩子回来时,刚好看见季阳在和林落芷说什么。
等段之愿拿着饭盒回到座位上,季阳垂下眼走了。
自从经过上次的事情后,季阳的确没有再和段之愿说过一句话。
平时两人相遇时,他只是看她一眼,而后低下头匆匆离开。
就和那天在张昱树家里一样,他神色都带着窘态。
虽然心里隐约觉得别扭,但这总比再因为他而受到胡佳的排挤要好。
她也乐得轻松自在。
转过身和林落芷一起吃饭,口袋里的电话突然震动一下。
张昱树发来的信息:【今晚还过来吗?】
段之愿攥着筷子,眉头微蹙:【不了。】
张昱树:【背上的纱布好像粘在伤口上了,我拿不下来。】
段之愿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回复:【你可以叫你的朋友帮忙。】
放下手机,林落芷小声跟她说:“季阳好像在看你耶。”
他偷偷摸摸的视线,对上目光后又倏然收回,被林落芷抓了个正着。
段之愿垂下眼:“不来找我就好。”
“也是。”林落芷点头:“他不找你,胡佳那个精神病也不会找你麻烦。”
还是高一那时候,因为胡佳经常欺负段之愿,林落芷有一次看不下去还从中拦了一下。
她是个急脾气,说话不好听,惹得胡佳生气,当天晚上就给堵在了女卫生间。
虽然占了下风,但林落芷骨头硬也没在怕的。
不说一句软话推搡了几下硬是跑出来。
刚出来就撞上了李怀。
李怀平时是跟张昱树混的,胡佳那群人自然害怕。
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林落芷从前不太喜欢段之愿,因为她性格实在怂包。
后来不过是帮了她一次,她居然每天早上都给她带早餐,包子茶叶蛋煎饺,换着样。
久而久之,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好。
下午第一节 课之前,学校学生会和纪律老师来检查。
他们班级虽说没有强制收学生电话,但也又明确规定在学校要关机。
本来段之愿的电话是关着的,因为早上起得早意识混沌,都走到公交车站点了又想起忘带了东西。
只得开机给姥姥打电话,又回去取。
当学生会走到她跟前时,书桌里突然传来‘嗡嗡’两声震动。
段之愿心里一颤,猜到是谁的短信。
纪律老师李飞走过来,二话不说伸出手,段之愿就把手机交了上去。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李飞瞪了她一眼,说:“都交给你们班主任处理,还好学生呢……”
班里一共被搜出四五个开机的电话,还有几个头发和指甲不合格的学生。
统统上报给了王老师。
下午第二节 课,段之愿被叫到办公室。
老师问她是谁的信息,段之愿支支吾吾开口:“张昱树……”
“张昱树??”
这下可把王老师气得不行。
之前就已经明示过她远离问题学生,没想到他们居然私底下还在联络。
这在老师眼里算是天大的事。
一个万众瞩目的好学生,临近高考之前堕落,没有比这更可惜荒谬的了。
她根本不听段之愿解释,直接给秦静雅打了电话。
电话挂断后,火气消了些。
再一次苦口婆心劝告:“老师这是为了你好。”
犹豫了一下,又问她:“你有没有听说过,张昱树把高三班那个叫路遥的女生逼到退学这件事?”
段之愿的心狠狠一颤,记忆里莫名闪过一些片段。
她咬着嘴唇,摇头:“没……”
“那我现在告诉你。”
王老师郑重地说。
“路遥曾和张昱树是同一班的,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俩现在早就上了大学,后巷那个地方你知道的,路遥就是在那里被欺负,而后她家长火速给办了退学,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但十有八九就是张昱树。”
顿了一下,她问:“现在你觉得张昱树是个什么样的人?”
“……坏的。”
“没错。”王老师又问她:“到底是不是他强迫你?”
段之愿摇头:“没有。”
没错过王老师眼底闪过的失望,她挥挥手:“你先回去吧。”
放学时,林落芷一边安慰她一边陪她朝车站走。
身后突然打来远光,段之愿回头一看,车里的人是老贺。
老贺在她身边停下车,车窗打开探头笑道:“张昱树的伤口不让别人碰,我接你去他家换个药再送你回去,他说想你想的快疯了。”
第22章
张昱树打开电视机, 凭着记忆搜索到昨天的频道。
在电视里出现熟悉的男女主时,他眉头舒展开。
双腿搭在茶几上, 身后靠着柔软的海绵垫子。
一手拿着遥控器,一手放在腿边,食指轻敲。
视线偶尔落在电视上,大多数还是偏过头向院外张望。
终于听见开门声,张昱树弯了弯唇。
老贺走进来,伸手捂着鼻子脚步放缓:“我去!你这什么香水,太呛人了吧,喷多少啊?”
张昱树抬着下巴向他身后张望:“人呢?”
“没来。”他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个什么, 扔给他。
张昱树拿起来一看, 是个护手霜。
清清冷冷的淡绿色, 拧开盖子挤出来一些。
的确是熟悉的味道。
就和她那个人一样,清新又纯洁。
张昱树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恹恹地问:“你怎么不把她按到车里给我带回来,她不敢跑的。”
“卧槽。”老贺笑出了声:“我要真那么干了, 你不得跟我拼命?”
“昨天不还在信息里告诉我, 你那小姑娘胆子小, 让我别和她说话吗?”
张昱树垂下眼,不疾不徐摆弄手机。
没一会儿又把手机扔下。
小结巴, 给我等着——
张昱树这人, 天生奇筋异骨。
被当头一棒硬是没几天就好了, 连医生叮嘱的复查都没去, 手指隔着纱布摸了摸后脑, 确定不疼了, 直接把纱布扯下去。
头皮被剃掉了一块,去院子里收衣服回来觉得有点冷, 随意扣上个帽子离开家。
吴真又给他打电话,问上次不是答应了和她一起住,怎么还不来。
张昱树抿了抿唇,答:“再等几天。”
吴真和她新老公的家太远。
这里的太远指的是离段之愿太远。
他们家在学校的另一边,要是搬去那边住,每天放学他和段之愿的方向就是一个向左,一个往右。
其实他还是喜欢之前在巷口,偶尔看段之愿背着书包,乖乖巧巧路过,站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等车。
少女的衣摆和马尾被风扬起,是燃烧在他心底里最炽热的火苗。
今天是约定好补习的日子。
张昱树刚迈进图书馆,就瞧见段之愿已经坐在那里了。
天气渐暖,她穿了件卡其色大衣。
娇小纤瘦的背影挺得很直,走得近了能看见她半张脸。
视线落在面前的书上,看得仔细又认真。
张昱树放缓脚步,走到她身后精准扯下她的淡紫色皮筋。
一头丝绸般乌黑长发瞬间坠落,铺散在她的肩膀与后背上。
段之愿低呼一声回头,对上张昱树噙着笑得脸,又气又恼:“你,还给我。”
张昱树兀自坐在她对面,皮筋在他食指上转了两圈。
而后被他套上手腕,抢过她手里的书自己看了几眼,问:“今天讲什么?”
段之愿不情愿地拿出准备好的题,把头发掖在耳后:“你做完告诉我。”
“我不会。”张昱树看都没看,下巴一扬:“你给我讲。”
“这都是,都是上次讲过的,你不会,那我没办法了。”
张昱树沉默不语,看了她一会儿,点了下头:“那我试试。”
中性笔在他指尖跳跃翻腾,手指比脑袋还灵活。
操控着笔旋转出重影,就是不掉下桌。
张昱树在脑海里回忆之前段之愿给他讲过的东西。
撇撇嘴,都他妈快忘得差不多了。
他记东西是快,可那是短暂记忆,第二天又不巩固,没几天就忘了。
段之愿继续看书,时不时将视线落在他的本子上。
一开始写得慢,翻了几页书后,渐渐提升了速度。
她眯着眼睛看,第一问还真写对了。
虽然回答的不严谨会被扣分,但思路是对的。
段之愿重新收回目光,捏着书的一角,心道这人,还真的是挺聪明。
大概四十分钟左右,张昱树的题写完了。
错了几个,对的占大部分,这已经超出段之愿的心里预期。
她点头:“高考之前你认真听课,好好复习,没有问题的。”
最起码上个普通大学没有问题。
说完她又给他出了几道题,推到他面前:“时间还不算晚,再做几道吧。”
张昱树笑着弯弯唇,指尖点了点桌面:“我答对了怎么办?对一道题给我亲一下?”
这么久了,依然无法熟悉他脱口而出的混账话,段之愿耳垂都发烫,摇头:“不可以。”
“这是交易,不然我就不写。”他把笔扔下,翘着二郎腿,双臂环在胸前大咧咧靠在椅子上看她。
沉默一阵。
段之愿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一开始还为这个交易而苦恼,现在才反应过来,他写不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你爱写不写。”她偏过头。
“呦!”张昱树站起身:“跟我说话呢?你胆子大了是吧?”
灯光打在他后脑上,阴影将段之愿笼罩。
旁边的几个人都朝着他们这边看,视线落在这个穿着吊儿郎当的少年身上。
为了避免成为人群的焦点,段之愿连忙倾身。
扯着张昱树的衣袖,告诉他:“你先坐,先,先坐下。”
她好好和他商量:“那那是你的卷子,也是,你自己学习,你凭什么跟我交易?”
张昱树脸上露出被拆穿的笑:“那你总得给我点鼓励吧,拯救差生行动的路上,不能一点鼓励都没有,这样我也没有前进的动力啊!”
故意停顿一下,他眉梢挑起,一双丹凤眼变得不正经。
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她给的护手霜,说:“这些题我要是做对了,你给我涂。”
段之愿正欲拒绝,张昱树没给她机会:“要么就让老子亲两下,你自己选。”
段之愿顿觉窘迫,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刚刚被他扯下来的头发遮着半张脸和脖颈,感觉燥热无比。
她红着脸:“你快写吧,时间……时间很晚了。”
“那就说好了,等我写对了你给我涂。”张昱树眼前一亮,把本子揽到身前,拿起笔开始读题。
午后的阳光从他背后打过来,将他的影子放大折射到桌面。
能看见那个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寸头,此时却在攥着笔对一道题皱眉头。
段之愿抿了抿唇,视线又落在护手霜上。
早知道那天晚上就不给他了,省得他又想出这样的方式折腾她。
张昱树做到最后一题时,突然被难住。
他印象中段之愿好像没有讲过这个类型,咬着笔帽冥思苦想了十几分钟,才稍微有点头绪。
答上以后把本子扔到她正看的书上:“检查吧。”
说完,伸手拿起护手霜,拧开盖子好像只等着她愿赌服输。
段之愿一共给他出了三道题,前两道都做对了。
直到第三题,她在白纸黑字上重重打了个叉:“错了。”
“这题你根本就没给讲。”张昱树皱眉:“你这叫什么来着,超纲了!”
“我给你讲了。”她神色严肃又认真,琥珀色的双眼眨了两下帮他回忆:“那时候你没听,你在,玩手机。”
“那不就跟没讲一样。”张昱树看着她,也同样认真和她理论:“你明明知道我没听,还自说自话,这不是糊弄我吗,那这么说来这道题就不算。”
说完,他兀自把护手霜挤出来。
白色长条似是融化在他手背上的奶酪,又伸到她面前:“你给我抹匀。”
这人可真是蛮不讲理。
又不是她不叫他听课的,那天明明都说了有不会的要问,他说自己都会了。
“快点。”张昱树蛮不讲理:“你别耍赖皮,好学生也说话不算话?”
无奈,段之愿红着脸认命。
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还有些不知所措。
指腹沾了一点护手霜,冰冰凉凉。
轻轻在他手背上画着圆圈,只用指尖碰他的手背,慢慢将白色面积扩大。
瞧她细白的食指在自己手背上晃荡,张昱树终于露出得逞的笑意。
她的手怎么就那么白,白到青色血管都能看见。
手指又瘦又长,指尖带着淡淡的粉色,指甲也修剪的整齐又好看。
指腹划过他的手背,又麻又痒。
张昱树觉得这些天的脑细胞总算是没白费。
临阵磨枪那几本书也派上了用场。
学习对他来说很无趣,有趣是之后的奖励。
有了奖励,无趣也变得兴致勃勃。
护手霜铺满他整个手背,半天也没有抹匀,他问她:“老子手上有病毒啊?”
段之愿没回答,抿了抿唇,一根手指默默变成两根手指。
张昱树无比享受这个午后,此时此刻,怕是段之愿跟他要他的心头血,他都会毫不犹豫剜出来一碗给她。
“那天怎么回事?”
当手背上的护手霜渐渐融进他的皮肤时,张昱树开口:“你为什么不坐老贺的车过来?”
段之愿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犹豫时,又听张昱树开口:“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钱震和李怀,到时候治你个隐瞒罪,老子把你推讲台上抱着你亲。”
“……”
段之愿现在很想将护手霜扔到他身上,不,扔到他嘴上。
她垂下眼,说了事情的经过。
所有的都说了,唯独隐瞒了王老师在办公室里跟她说过的话。
因为害怕他发火。
幸好段之愿隐瞒了没说,因为张昱树只听到李飞收了她的手机,就已经开始骂人了。
“老子把他车砸了!”
段之愿合上护手霜,摇摇头:“我没事,你不要生气。”
“段之愿。”张昱树皱眉看她:“你就不会说是我强迫你的吗?你不会把所有的错事都往我头上推吗?”
可事实上,并不全都是张昱树的错呀。
为她补习这件事,也是段之愿自己提出来的。
回信息,也没有人强迫她,是她自己忘记关机。
“你也太笨了吧,这不是实话吗,说实话不会?”
段之愿垂下眼:“对不起呀……”
妈的,没见过比她更软的妹了。
又正又软,简直乖死了。
可偏偏她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撩人,这种楚楚可怜的样子,真让他连说句重话都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张昱树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背。
拿到鼻间重重闻了两下,点头:“的确跟你一个味,都这么甜。”
越说越过分,段之愿慌忙收拾自己东西,轻轻开口:“我,我得回家了。”
“我送你。”张昱树站起身,赶在她开口之前:“不准拒绝,不然我也给你涂一次护手霜。”
张昱树打了个车,直接把人送到家门口。
临走时,还不忘来一句:“不飞个吻啊?”
段之愿急匆匆地跑了,连头都没敢回。
张昱树笑得张扬肆意,撸了一把袖子,属于她的小皮筋还在他手腕上。
现在,是他的了。
手臂随便一晃,护手霜的香味袭来。
他摇摇头,明明是一样的味道。
怎么好像在她身上的更好闻——
第二天的课间操,广播通知高三学生一起下楼。
林落芷郁闷拿起练习册拍在桌上,抱怨道:“烦得要死,一会儿说高三可以不用跑操,一会儿又让下楼,真的烦!”
段之愿安慰她:“就当是休息一下,一直看书也很累的。”
可等他们所有人排好队后,看见的确是张牙舞爪的李飞。
他拿着麦克风站在领操台上,浑厚的嗓音游荡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是谁把我的车胎扎了??!”
许是这话太出人预料,同学们沉默一阵,倏地笑出了声。
李飞怒吼:“笑什么?”
说完,指着前排一个男生:“是不是你干的?”
……
段之愿站在队伍里,浑身一紧。
她记得昨天张昱树好像说过这句话。
她抿了抿唇,悄悄回头。
赫然被张昱树捕捉到了视线,朝她挑了下眉。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人实在是没有正经时候,这个动作也不知道是承认了,还是就单纯的想欺负她一下。
“我郑重告诉你们,再没有人承认,我就去调监控,到时候我会报警,那个人要负刑事责任,要坐牢,要被记录档案,我要你一辈子抬不起头!”
听到这,段之愿心脏都要跳出来。
突然林落芷在背后,小声跟她说:“李飞是不是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啊,他停车那地方的摄像头去年就坏了。”
“是吗?”段之愿细声问她:“坏了吗?”
“嗯,早就坏了,所以那个位置不收费。”
握着拳头的手松了一下,段之愿目光自然下垂,盯着地上的一片枯叶看。
课间操一共25分钟的时间,全都是李飞在台上咆哮。
最后撂下一句:“我在办公室等着你来给我自首!”
说完才全体解散——
中午,段之愿午饭都没有吃,在二楼缓台找到张昱树。
一群人吊儿郎当靠在墙边,张昱树坐在窗台上,背后靠着玻璃。
手里拿着个包裹了青色玉米叶的烤玉米,吃了一口冲她扬着下巴,语气悠闲又懒散:“呦,这妹妹好看,处个对象吗?”
她只是看到张昱树离开的方向,就顺着找到这里。
没想到刚一转弯就暴露在这么一大群人面前,压迫感陡然袭来。
她轻声细语,开口:“你,你过来。”
“我?”张昱树用玉米指着自己,咬了一口在嘴里嚼着,双腿前后晃荡:“该不会是要跟我表白吧?”
其他人也哄笑出声。
段之愿的脸发烫,抿着唇转身就走。
身后脚步声也快速接近,她肩膀一沉,是张昱树把手臂搭在上面,把她往怀里搂:“想我了?”
少年的气息和体温瞬间将她包裹。
“你别这样。”段之愿缩着肩膀离开他的怀抱。
离开缓台有一段距离了,段之愿回头仍能看见刚刚那些探着脑袋向他们这边看。
张昱树也跟着她的视线回头,喊了句:“别他妈看了!”
待那几个脑袋缩回去后,他把手里的玉米对折掰开,没吃过的那部分给她:“尝尝?”
“我不吃。”段之愿好奇,问她:“你在哪里,弄的玉米呀?”
“钱震拿来的,他们几个去后操场烤的。”
后操场是学校荒废的操场,只等开春时重新翻修,打算修建个新食堂。
已经拉了围栏不让人进,他们几个居然还敢去烤玉米。
段之愿点头:“哦。”
又问:“李老师的车……是不是你?”
“不是我。”他答得快又笃定,就好像已经预判到她会问他。
段之愿垂下眼,眼睫眨了眨,一双眼睛里似是镶了水晶,闪闪发亮:“真的?”
妈的,这模样往谁面前一站,谁能风轻云淡啊?
张昱树借着吞玉米的动作吞了下口水,点头:“当然是真的。”
“那你不怕老师调监控?”
“那监控早就坏——”话音还没落张昱树突然收声。
再看段之愿,果然一脸严肃样。
在她面前还真就容易被蛊惑心智,什么话都能被她套出来。
张昱树认命点头:“是我。”
段之愿纤细的两条眉蹙起,表情立刻变了:“明明就是我的错,是我忘记把手机关机了,老师罚我骂我都是正常的,你怎么——”
“正常什么?”张昱树有些急躁,因为她的话。
“他在同学面前羞辱你还不够啊?上次也是他罚你跑步,总校那次当着大家的面羞辱你,还把你手机弄丢了,这不都是他吗,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呢?”
“因为是我的错。”段之愿心里虽然难过,可毕竟是她犯错在先,要不是不犯错,那些惩罚怎么也降不到她身上,她抬眸瞧了张昱树一眼:“老师,管理学生,不是正常的吗……”
这要是换成钱震,张昱树早就一脚踹过去了,可偏偏是这么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
他无奈啃了两口玉米,把剩下的丢进垃圾桶里,抹了下嘴唇,问她:“那你什么意思啊?”
语气不算友好,带着脾气,听得段之愿心发抖。
她盯着地砖上的花纹,小小声:“我会找老师承认错误。”
“草!”他骂了一句,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行行行,我去认错。”
“又不是你砸的你认什么错?代夫认错啊?”
“你——”段之愿瞪他:“别乱说话。”
“好,我自己去自首。”张昱树放下手,顺便摸了下她的脑袋:“你这大义灭亲的心里得改一改,不然我以后可真遭罪。”
说完,不等她回答,张昱树双手插在口袋里离开。
刚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段之愿。”
“你,你喜欢五颜六色,香的东西吗?”
段之愿不解:“什么?”
“就说你喜不喜欢?”他又不耐烦了。
“喜欢吧。”
她一直都挺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无论是衣服还是文具,至于香,当然喜欢呀,谁会不喜欢香味呢。
张昱树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行。”
转身离开。
下午第一节 课的铃声响起,他还没有回来。
段之愿看着不远处空荡荡的座位,心里发慌。
一节课就这么过去了,老师宣布下课后,段之愿想去李飞办公室瞧瞧,突然听见靠窗一排同学讲话:“你看,那不是张昱树吗?”
话音刚落,好几个都凑过去。
“还真是,他怎么跑上了?”
“他是逃课了吗,就为了去操场跑圈?”
段之愿听了也走过去。
目光扫视一圈,一眼就看见那个穿着黑色半截袖,奔跑在风中的少年。
他的外衣扔在篮球架底下,旁边是李怀和钱震他们好几个人坐在那,视线落在张昱树身上。
钱震问李怀:“你说树哥怎么就承认了?”
“因为小结巴呗。”李怀说。
段之愿前脚把人叫走,后脚张昱树就跟李飞承认了自己的行为,被罚来操场跑二十圈,不跑完不许走。
钱震目光呆呆地看着张昱树,撇撇嘴:“这小结巴真是个祸水啊,能把树哥逼的主动认错。”
话一说完,他捂着嘴,用力打了自己一下。
“树哥上次说了,不让我叫她小结巴。”
说完,又回头打了李怀一下:“你也不许叫。”
李怀:“……”
张昱树跑了八圈后,已是满头大汗。
接过李怀递来的水,气喘吁吁:“草他妈的,左右也是而二十圈,早知道老子临走前把他挡风玻璃也砸了!”
李怀说:“你直接把我俩一起供出来多好,就不用跑这么多圈了。”
李飞让张昱树把同党交代出来,张昱树咬死了是他一个人干的。
说什么也没把别人供出来,气得李飞脱口而出二十圈,说必须让张昱树长记性,下次不敢再犯。
大半瓶水进了他的肚,张昱树体力恢复不少。
又跑了两圈后,他猛地抬头。
一眼看见窗户里那个又乖又漂亮的姑娘。
他想跟她来个飞吻,可楼上还有其他同学。
这姑娘脸皮薄,又是好学生。
被人知道她又该哭鼻子,结结巴巴说她委屈了。
第23章
张昱树钻了个空子, 跑跑停停,累了就和钱震他们打打趣, 扯会儿皮,歇好了再跑。
反正李飞没说不能歇着。
钱震给他出主意:“哥,要不你就别跑了呗,再过两个小时跟飞哥说跑完了。”
张昱树听了,嗤笑一声。
将裤腿往上一提,他脚腕上绑着个东西。
“计步器卧槽!”钱震把屏幕掰过来,又说:“树哥,你晃两下脚试试。”
“没用。”张昱树说:“老子早他妈试过了, 这东西走路都不计数, 非得跑起来才算。”
他说完抬腿做出跑步姿势晃了两下, 计步器纹丝不动。
“草!那你卸下来——卧槽卸不下来?”钱震用力扯了两下,抬头看张昱树。
“锁死的。”张昱树晃了晃脑袋,精壮的手臂抖了两下:“没事,跑得起, 你们回去吧。”
说完,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 又沿着操场跑起来。
这节课是自习,班级里静悄悄的。
唯独钱震和李怀两个人凑到一起嘀嘀咕咕。
上周刚换了座位, 钱震和段之愿的位置离得近了些。
两人说话声音时大时小, 段之愿传到前排的信息量很少, 但段之愿听到一句:“树哥身上有伤, 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她垂下眼, 手里的笔握得紧了些。
偷偷回头去看他们两个, 见他俩都皱着眉,。
段之愿抿了抿唇, 刚要起身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
她一惊,回头却是季阳站在她桌前。
“怎,怎么了?”
季阳的视线也落在后排那两个人身上,浅淡的一眼而后又看向段之愿。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语气告诉她:“如果你想摆脱他,这时候就不要心软。”
像是一阵寒流准确刺向她的心脏,段之愿滞了滞,问他:“你……什么意思呢?”
季阳微笑,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蹲下来手臂撑在她桌上,尽量保持微笑,嘴唇不动告诉她:“我帮你摆脱他。”
此前,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季阳突然摸了她的头,换做以前她会生气。
而现在……她知道他是做给钱震李怀看的,因为他们一定会告诉张昱树。
段之愿坐在第一排,季阳把自己椅子拖过来,与她面对面。
动静不小,引得好几个人都抬头,季阳刚一坐下,身后就传来钱震的声音:“班长,聊什么呢,怎么还坐在对面了?”
话里话外透露着威胁警告的语气,段之愿木然看着季阳,脊背绷紧。
季阳不紧不慢抬了下眼:“想坐哪就坐哪。”
“你他妈……”话还没说完就没了动静。
应是被李怀劝住了。
没一会儿,巨大的关门声响起,段之愿吓得缩了下肩膀。
再回过头,后面的位置空了。
他们俩出去了。
她的目光又落在胡佳身上,胡佳眼底似是装了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恨不得将她缠绕至死。
横竖也是一死。
段之愿闭了闭眼,豁出去了。
她坦然拿出作业本,和季阳一起对答案。
什么都控制的很好,照着本子念也不会结巴,只有轻微颤抖的笔尖暴露了她内心的焦虑。
季阳的手轻轻覆在上面:“别怕。”
像是被电到一样,段之愿缩回手。
她没能掩盖住眼底的嫌弃和不适,这些统统被季阳捕捉到。
季阳张了张嘴,轻叹一口气,又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被那种人耽误,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绝不能喜欢上他,我们,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张昱树跑到第13圈时听说这个消息。
身上熊熊燃烧的力量好像瞬间殆尽,化成灰风一吹就变成了烟。
真给他脸了。
张昱树骂了一句就要去找季阳算账。
被李怀拦住:“树哥,你别冲动啊。”
钱震则推了李怀一把:“你他妈是哪边的,这还不揍他,留着他过年?”
“不是揍不揍他的事。”李怀说:“树哥,你好好想想,你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事带来的后果。”
钱震:“这他妈有什么承不承受的,大不了就找家长呗,草!这口气咽不下去啊,季阳明明知道树哥喜欢段之愿,还他妈敢来这一出,刚才要不是你拦着我,我早他妈揍了!”
钱震心里的火窜得老高,烧到了眉毛却见张昱树冷静下来了。
一双狠戾的眼睛眨了眨,胸口上下起伏着。
几秒过后,随手捡起花坛边的石块,朝计步器猛地一砸。
锁变得不堪一击,计步器掉落在地上。
小腿擦破了点皮也不碍事,张昱树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坐在那里,手臂搭在膝盖上,额头上的汗珠落下,眸中残存的火气逐渐变小。
看了李怀一眼,而后手背碰了下钱震的胸膛:“算了。”
钱震满脸问号:“什么意思啊你们?”
张昱树缓步走回篮球架,拿起一瓶水仰头灌进去。
而后又拧开一瓶,直直朝着脑袋上浇。
下坠的夕阳残影铺在他身上,少年甩了甩脑袋,水珠落在地上慢慢蒸发。
李怀捡起计步器,拍了两下晃了晃,扬声道:“树哥,只要用力晃晃这东西就跳了。”
说完,他和钱震开始轮流晃胳膊。
张昱树就坐在篮球架下。
身上的汗水和热量随着夕阳落下后,寒流悄然来袭。
刚才还紧紧贴在他背后的半截袖,现在已经被风吹得胀起。
他却依然不知道冷似的,盯着残阳最后一抹金黄色的影子。
直到杨树下再也不见暗影,对面居民楼里亮起灯火,他才缓缓起身。
外套搭在肩膀上,神色淡淡的:“走吧。”
那边钱震胳膊都要甩飞了,掏出手机按计算器:“还差一千多下了,李怀你加把劲。”
把计步器扔给李怀,他捂着手臂跟过去,小心翼翼地问:“树哥,你没事吧?”
虽然张昱树神色平淡,但跟在他身边依旧能感觉到周围气压降低。
他整个人好像就处在暴怒边缘,说不准什么时候突然就火起来。
钱震相信,以张昱树的脾气,他敢把季阳从五楼丢下去。
平稳的水面只是表象,再往里探才知波涛汹涌。
张昱树压下所有浪涛,垂眸沉声道:“没事。”
“那……”钱震试探着说:“你之前吩咐那事……?”
“接着弄。”他说。
李怀上前一步:“树哥,那季阳怎么办?”
“先放着。”
先放着,等他做完那件事,要是段之愿再敢离他近,再出手也不迟。
没等到她亲口承认,他宁愿相信一切都是误会。
总得给听话懂事的好学生一个机会。
免得到时候惹得她哭鼻子,埋怨他欺负人,他还觉得是自己混蛋。
张昱树回到班级时,这节晚自习已经下课了。
段之愿的位置是空的,季阳则站在讲台上擦黑板。
回来时刚好和他的目光碰撞上。
张昱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季阳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同样不甘示弱地看过去,直至回到自己的位置,背对着人坐下,这才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轻轻舒了口气。
这一次对视,季阳从张昱树眼中发现了无数危险的潜在因素。
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的不安,松开手,手心里全都是汗——
今天同样也是老贺的生日。
放了学,张昱树他们几个直接打车过去。
当出租车行驶过后巷时,段之愿和季阳的身影从张昱树眼前略过。
少女背着书包,接过季阳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
当季阳抬起手时,张昱树的视线里已经不见他们的踪影。
那只手,分明是要落到她头上。
霓虹也闯不进来的暗影处,张昱树的拳头紧紧握着,好像关节下一秒就会冲破皮肤表层。
钱震坐在副驾驶,嘴里叽哩哇啦的说着什么。
张昱树一句也没听见,只觉得吵闹。
踢了一脚副驾驶的车座,钱震这才安静下来。
老贺比他们都要年长,身边的朋友自然也都比他们大几岁。
几个人约好了去KTV,偌大的包厢里已经座无虚席。
张昱树找了个位置坐下,随手拿起一瓶啤酒就往嘴里灌。
喝空了瓶子一扔,抹了把嘴角,又拿起新的一瓶。
整个人看上去沧桑又懒散。
也就是这种又痞又坏状态,获得了一个女人的青睐。
她刚刚结束一首深情的歌,随手把麦克扔到别人手里,扭着柔软的腰走过来。
“弟弟,心情不好呀?”女人将一侧头发掖到耳后,也拿起一瓶酒,主动跟他碰杯,说了句:“姐姐陪你喝。”
张昱树瞥了她一眼,兀自拿着酒瓶仰头灌了几口。
嘴角留下几滴划过上下涌动的喉结,女人凑得更近。
她的手刚搭上张昱树的大腿,就被他捏住手腕。
女人精致的脸立马花容失色。
张昱树不松反紧,毫不吝啬视线,轻蔑地打量。
上挑的眼线,烈焰色红唇,再配上一字肩的内搭,深不见底的事业线。
往这一坐,包厢里的乌烟瘴气顷刻消散,鼻间飘荡的全是她的香水味。
他弯了弯唇,墨色的双眼微眯,毫无温度:“我对老女人不感兴趣。”
说完,甩开她的手。
女人望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痕,心内剧烈颤动。
怕是永远也忘不了,刚刚与他对视那一瞬间他眼底散发出来的戾气。
威胁的意味让她慌乱站起身,带倒了两瓶酒颤颤巍巍离开。
老贺发现不对劲,走过来坐在张昱树身边,问他:“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事。”张昱树答得坦然。
是在回答他,也是在安抚自己。
只要不是从那个人嘴里说出来的,只要她没承认,那就是没事。
在场的都是成年人了,大家玩着玩着开始拼酒。
扎啤的酒杯摆在那,红白黄兑到一起。
一颗樱桃扔到里面,瞬间被无数气泡包裹着,下沉再上升。
六秒半的音乐完毕后,一扎啤酒进了张昱树的肚。
他倒举着酒杯扣在头顶,欢呼声中也宠辱不惊,沉默地开始下一轮比赛。
几轮过后,他明显上头。
虚晃地摇了摇,勉强站稳。
李怀见这样不行,直接把人拦下。
刚一靠近,被张昱树推出去半米远:“谁他妈也别拦着老子!”
张昱树这人,讲义气是讲义气。
真狠起来,没谁能控制得住他。
就像刚刚他一进来,尽管是最后来的,但也是最快吸引目光的。
包厢里好多女人都暗自观察,直到看见他狠戾的表情后才明白原来这人是个狼狗,一般人近不得。
张昱树彻底醉了,整个人占了半张沙发。
李怀帮他盖上衣服时,突然见他动了动嘴,以为有什么话要说,他凑近一听。
张昱树醉了还在呢喃:“你别喜欢他……”
把人架出KTV时已经是凌晨了,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
夜风驱赶了不少醉意,张昱树双眼微眯,抱着垃圾桶吐了一阵后,渐渐清醒。
“树哥,要是真不解气的话,咱就弄季阳一顿。”
李怀见他这样子也不好受。
他们几个都不是什么善茬,平日里吊儿郎当嘴里浪荡话不少,要是真生气了,什么都敢干。
“不弄。”张昱树双眼微眯,眸间透露着狠劣,手臂青筋暴出,咬着牙隐忍。
要弄,也得先弄段之愿。
这个弄,可跟弄季阳不一样。
他想弄她。
早他妈就想了。
然而话到嘴边,却是比风还淡的一句:“她没跟我说。”——
张昱树又请了几天假,吴真帮他请的。
本来就是问题学生,临近高考冲刺阶段,王老师巴不得他不来,免得扰乱了好学生的学习氛围。
张昱树搬了家,这个小破平房却没有退。
吴真问为什么,他答:“你的新老公不是有钱吗?”
吴真这一次嫁的的确好,连张昱树都这样觉得。
杜宇康是个企业的二把手,大多数时间加班,偶尔回来是在半夜。
一到半夜里厨房就丁零当啷的响,是吴真在给他做饭。
一开始怕吵到张昱树休息,她做什么都轻手轻脚。
偶然的一天,张昱树忽然告诉她:“我晚上睡得晚。”
吴真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回了房间——
这些天段之愿都没收到张昱树的信息。
他没来学校,也没联系她。
晚上,段之愿躺在床上。
有月光洒在房间里,为一切渡上银辉。
明天放假,也是和他约定好,每周去图书馆的日子,
不联系也好,高三每半个月才放一天假,她终于可以有自己的时间了。
看了几页书后,刚阖上眼,桌上的电话震动两下。
段之愿爬起来,赫然看见张昱树的短信:【明天等你。】
这比之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恐怖,寂静的房间里,因她的心跳而变得喧哗。
段之愿刚要回复他,又停下删除所有的字。
不回他,就当做没看见。
等上学他要是问起来,就说在家里学习,没看电话。
她重新把手机放回去,抓着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突然手机又响了两声。
段之愿忍着不去看,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她倏然爬起来,一看来电显示就把手机塞到枕头下,依然不能阻隔刺耳的铃声,又把被子盖到上面捂得严严实实。
铃声瞬间削弱,段之愿的心跳却不曾减退。
直到铃声停下,她才快速拿出手机调了静音。
打开信息。
张昱树:【我知道你没睡。】
张昱树:【我想听听你声音,给你打电话要是敢不接,我就上楼了。】
段之愿瞳孔骤然紧缩,她忙不迭拉开窗帘,赫然看见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熟悉的摩托。
她也曾被他带着在后座上风驰电掣,见过落叶描绘出风的形状自眼前略过。
似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本来低头摆弄手机的张昱树摘下头盔。
他一抬头,段之愿的视线便被捕捉,她觉得心跳都停滞了。
紧接着,铃声再次响起。
段之愿木然按下接听键。
隔着一层玻璃看他的脸,听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
“下楼。”
第24章
少年高大的背影被路灯拉得斜长。
他一条腿支在地上, 微微仰头就能看见剑眉下那一双丹凤眼。
从前觉得多情又浪荡,如今这些悉数不见, 统统被微凉代替,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真是怕了他了。
每一次说话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是吃准了她性子软,胆小不敢反抗。
可这次突然袭击,让段之愿心里憋着一股气,她攥着手机,薄唇微启:“我,要睡了……”
然后,她看见张昱树不慌不忙抬起手臂。
小幅度从低到高, 指尖轻点。
是在数她所在的楼层。
轻松又懒散的声音传进段之愿耳中:“1、2、3……我们打个赌——”
他长腿一迈, 从摩托车上垮下来, 吊儿郎当晃了晃脑袋:“你猜我三十秒内,能不能准确敲响你家的门?”
“我,我现在,就下去!”段之愿心脏就要跳出来了:“你, 别敲门!”
“好。”能看见他唇角弯起, 眼神却冰冷:“对你要求就不那么高了, 六十秒吧,加油。”
说完, 电话被挂断。
根本来不及耽搁, 段之愿轻手轻脚打开房门。
路过姥姥房间时能听见老人家细微的鼾声, 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穿鞋时已经满头大汗了。
鞋带都来不及系上就往楼下跑, 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
刚推开防盗门赫然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里。
张昱树垂眸, 淡淡道:“六十秒过了。”
段之愿喘着粗气解释:“我,我怕吵醒, 我姥姥。”
空气和风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张昱树看着她。
因为出来的急,浓墨般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他们俩离得近,近到张昱树能闻见她洗发露的香气。
外套也没来得及穿,奶油色的脖颈,如同融化在咖啡里的方糖。
纤瘦的锁骨拼凑出一字肩,她很瘦,到能通过睡衣看出她肩膀的形状。
张昱树先脱下自己的皮衣外套,往她肩上披。
无法通过她紧绷的脊背分辨出,究竟是紧张还是不情愿,那干脆就握住她的肩,揉了两下后又蹲下身。
段之愿下意识后退半步,鞋带已经被他握在手里。
他像是个游走在红尘的艺术家,又像个巧夺天工四海为家的流浪者。
屈膝蹲在地上,温柔地帮她系上鞋带。
可等他按着膝盖站起身时,段之愿看着他的眼睛,才意识到,他是一只猛虎。
“还冷吗?”他问她。
皮衣上有他残留的体温,不冷。
可段之愿心里有秘密,不敢与他对视,只是轻轻摇头。
她为什么这样,张昱树心里明镜似的。
他从车上拿下一个头盔,是她上次戴过的。
对上这双通透又干净的双眼,张昱树面无表情帮她扣上头盔。
而后降下护目镜。
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对这张脸说重话,即使段之愿真的很让他生气。
被戴上头盔的那一刻,段之愿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木然被他牵起手,掌心相扣时能感觉到张昱树的手很冰,似是刚刚用凉水洗了手。
走到摩托车跟前突然滞住,头盔的阻隔让她纤细的声音变得闷沉:“张昱树,我害怕……”
张昱树足足沉默了五六秒,而后伸手一捞,直接把人抱上车。
下一刻,他长腿一跨迈上去。
引擎声撕破长久的寂静,车灯将黑暗割成两半,指引着张昱树飞驰。
狠下心来不可怜她,并把车速提高。
他垂眸,看见腰两侧紧紧攥着他衣服的手。
用力拉到身前,同时再度加快车速。
他们就这样,冲破孤寂和黑暗,驶出小区坠落到烟火红尘。
张昱树把车开到不远处的小花园。
花园也是晨练园,这里每天早上都有老年人过来散步,晚上则是情侣幽会的最佳圣地。
车速放缓,段之愿看见有人坐在长椅上接吻。
那男人的手伸进了女人的衣衫里。
她别过眼,嘴唇咬得很紧。
好在车很快开走,停在了没有人的湖岸边。
张昱树先下车,揽着段之愿的腰将人再度抱下来。
她的腰很软很细,细到他一只手臂就能揽过来,细到穿着夏季宽大的校服时,风一吹,她衣摆的弧度飘得最大。
摘下她的头盔时才发现她眼眶红红,张昱树歪着脑袋笑:“怎么了?怕了?”
段之愿眼睫微颤,一手扶着摩托车座椅,指关节泛白。
有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她美的像是油画里抱着瓷器的少女。
“我好几天没见到你了,难免开得快了些。”张昱树淡淡开口:“有点想你。”
他微微弯腰,与她的视线持平。
伸手紧了紧穿在她身上的外套:“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对不起。”
他就是故意的。
段之愿知道他心里有气。
本以为他今晚来者不善,却不曾想都到现在了,他还在对她笑。
即使这一星期张昱树没来学校,她和季阳也没有停止看似亲密的互动。
因为有钱震李怀他们看在眼里,这就代表张昱树也一定会知道。
以他的脾气,虽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火,但绝不代表这件事就过去了。
感觉像是有无尽压力像她袭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一瞬间,段之愿甚至有想全盘拖出的冲动。
可戏已经做到一半了。
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之前的努力也白费了。
缩在衣袖里的手蜷起,她别过眼:“我想回家了。”
张昱树的笑就僵在嘴角,眼神早已冷却成冰,弯着的唇就变得惊悚。
他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食指轻敲,声线同眼神一样冷漠:“再陪我会儿。”
“姥姥,发现了,要骂我的……”她抬眼瞧他:“我姥姥骂人,很,很凶。”
倒是聪明,这时候知道卖惨了。
她就吃准了他舍不得,所以在他心口捅刀子是她,往上撒盐也是她。
今天本来是想在她楼下待一会儿就走,到了又私心想跟她发个短信,没得到回复又打电话。
然后脑子一热,听声音还不够,突然就很想看看她。
现在看到了,又不想分开。
他是贪婪的。
他一直承认。
张昱树的眼神温柔了些,怕吓到她:“段之愿,你知道我这个人——”
“我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我不强迫你,是因为我有耐心。”冰凉的指尖滑过她的面颊,皮肤吹弹可破,像是个煮好的鸡蛋清,他说:“等我耐心耗光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段之愿的心脏就快跳出来:“我……”
他指腹突然抵在她唇上,柔软似果冻。
话不必说得太明确,她一定能懂。
张昱树看着她:“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话毕,不等她说什么,又把头盔给她扣上。
这是今天第三次抱她,待会儿送她回到家,又能再抱一次,想到这,张昱树心情好了不少。
幽静的花园里,他身体上最原始的冲动在体内肆意流动。
尤其是看见隐蔽在暗色中的食色男女们,张昱树觉得心都在荡漾。
回去的路上,他骑得很慢。
扶着车把,偶尔一手扣在她的手背上。
今晚很乖,不躲也不恼。
大概是被他吓坏了,才能老老实实让他摸小手。
可张昱树真的很不喜欢看她害怕自己的表情,他脑海里再度闪过出租车里,看见她和季阳一起等车的画面。
好像她从来没对他那样笑过。
于是,把她抱下车后。
他又从坐垫底下拿出被报纸和锡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烤地瓜。
放到她手心后,说:“明天我过来接你,等我电话。”
段之愿点头:“嗯。”
又补充:“那你记得,把之前给你出的题做好,我来帮你,批一下。”
张昱树微笑点头:“好。”
段之愿想把衣服还给他,被张昱树拒绝。
重新帮她穿好后,说:“楼道里会冷,穿着吧别着凉,晚安。”
“晚安。”她声线比他要软多了,认真又温柔,像是一根羽毛划过张昱树的心。
痒痒的,又抓不到。
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走远。
不甘心啊。
人都走到楼道门口了,他几步追过去,一把从背后抱住她。
头埋进她的颈窝,近距离感受她发间的香气。
段之愿急了,扭着身体:“你,放开!放开!”
耳边是他粗重的呼吸声,段之愿清楚的感受到他的情绪。
他的手那么大,一只手就能扣住她两个手腕,手臂那么硬,像是铁棍拦在她腰间。
他太吓人了。
“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张昱树跟她商量着:“你别怕我。”
“我知道我来了你不开心,你可以骂我,也可以打我,就是别怕我。”
段之愿慢慢冷静下来,手臂被他禁锢着。
她只能轻轻抬起手腕。
轻拍两下缠在她腰间的手,商量着说:“张昱树……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我们,我们不应该这样,太晚了,你听我的,让我回家,你也回家吧,我们明天再见,好不好?”
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安抚他的情绪,有节奏地轻拍他的大手。
倏地听见张昱树轻笑一声,她的手被反手扣住,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在她肩上点头:“好。”
两秒后,肩膀上的重量消失,段之愿松了口气。
下一秒就拉开单元门,闪身钻了进去。
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她怀里抱着张昱树的衣服不知所措。
先是塞进衣柜底下,想了想又拿出来塞进了书桌底下的柜子里。
做完这一切,她把凌乱的头发掖到耳后。
刚回到床上,手边碰到一个东西。
张昱树给她的地瓜还热乎着。
外面包了三层报纸,里面紧紧裹了两层锡纸。
地瓜被烤出了油,刚一打开,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段之愿长长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
段之愿起床帮姥姥一起做饭,吃饭时,姥姥说:“昨晚我好像听见开门声了,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怎么回事。”
段之愿的眼睫颤了颤,没有说话。
“愿愿,你听见了吗?”
“没……”她摇头:“没有。”
“那应该是我做梦了,最近睡得不太好。”
姥姥年纪大了,睡觉很轻,半点声音都容易被吵醒。
夜半时分醒来经常会恍惚,记不得时间,总要坐在床上缓一会儿才知道。
“妈妈寄回来的药你要按时吃呀。”药盒就在桌上,段之愿拿起来看了看,问:“这个维生素怎么还没开封,是不是忘记了?”
“哎呦!”姥姥一拍脑门:“可不是吗。”
吃过早饭后,段之愿看着姥姥吃完药才回房间。
看了会儿书,林落芷给她发消息,问她要不要出来玩。
段之愿想了想,拒绝了。
过了一会儿,林落芷又问:【休息还不放松一下?】
段之愿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也没打算瞒着她:【待会儿去帮张昱树复习功课。】
林落芷:【那好吧,我去找李怀他们玩,你注意休息别太累,明天见。】
段之愿还没来得及回复,张昱树的电话紧随其后。
她手一抖,拿着电话率先来到窗台边。
果然,他就站在昨晚那个位置。
段之愿接起电话,张昱树也抬眸。
对上视线后,问她:“还舍不得下来?”
“你,可不可以去小区外面,再远一点的地方,等我呀?”段之愿和他商量。
楼下有她认识的邻居,还有经常来她家做客的陈奶奶,正抱着小孙子在健身器械上玩。
有人从张昱树身边经过,视线都会放在他和那辆不小的摩托车身上。
她要是就这样下去了,肯定会有闲言碎语传到姥姥耳朵里的。
张昱树四下环顾一圈,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
语气里含着笑意:“瞧不起老子啊?是嫌老子丢人还是嫌摩托车丢人?”
“不是。”段之愿没法揣摩他现在的心思,硬着头皮说:“那你就到小花园那边等我,好不好,我很快就过去的,不骗你。”
她话里像是掺了蜜,隔着电话都能准确投进他的心。
从前觉得只有客服的声音好听又温柔,现在才明白,原来是他没听过段之愿的声音。
张昱树重新上了摩托:“行,快点啊,别让我等急了。”
段之愿下楼,刚路过张昱树刚刚停车的位置,就被陈奶奶喊住。
说了几句话后,她才得以离开。
段之愿后知后觉舒了口气,加快脚步朝小花园走。
摩托停在一个显著的位置上,它的主人却没在跟前。
段之愿张望了一圈,没找见人,只能等在车边。
花园里突然出来几个男生,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嘴里叼着烟,瞧见段之愿的背影都不约而同停下脚,眼神一对,就有了主意。
红头发拿着烟盒抛起,刚好坠落在段之愿脚下。
他跑过来捡烟盒,再抬头时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少女穿着淡黄色外套,头发梳得干净利落,眉清目秀,嘴唇是淡淡的浆果色。
见她后退几步,红头发就大胆上前几步:“妹妹,等人呢?”
段之愿怯怯地点头。
“等谁啊?”
她不吭声,视线偷偷向别处瞟,试图找到张昱树的身影。
可看见的却是好几个不像好人的走过来。
段之愿转身想走被拦住去路:“去哪啊妹妹,不等人了?”
“跟我们出去玩啊,我领你上网去。”
“我,不认识你们。”她一脸警惕:“再,再靠近,我我报警了……”
“呦,怎么还结巴了呢?”红头发笑出了声:“哥哥们有那么吓人吗?”
他们把圈子越围越小,让段之愿失去了最后的退路。
当有人抬手试图摸她的脸时,段之愿一把打掉他的手:“滚开!”
那人还觉得有趣,再次伸出手时突然被一股力量击倒,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
一米八几的少年出现在段之愿眼前。
随即将她护到身后,丹凤眼变得凌厉,释放出狠劣的毒针。
盯着那几个试图占便宜的人,歪了歪脑袋。
第25章
张昱树阴着脸, 他去给她买水,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就碰上这种事。
那就算这几个人倒霉, 赶上他有火没处撒的时候。
他把刚买的桃子汽水塞进她掌心,沉声道:“离远点站着。”
四个人硬是没弄过张昱树一个。
有被他把脸按进花坛里尝土的。
还有被他一脚踹中心窝,捂着胸口呼吸困难起都起不来。
张昱树顺手在花坛里抄了块砖头,懒散的语气徐徐开口:“他妈的活腻了是不是。”
手里的砖头刚要飞到他们头顶,突然手臂一沉被段之愿紧紧抱住。
“别,别伤人。”她波光粼粼的瞳仁里涌现出恐慌,看着他:“你别打架……”
他手臂硬的像是钢筋,段之愿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力量, 觉得他整就是一头潜伏的猎豹。
被他盯上的猎物, 没有能逃脱出来的。
张昱树本来还没有解气, 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已经窜到眼底,偏头看她的一瞬间,却愣是坠入她眼底,怒火被浇息的连烟都不剩。
砖头‘嘭’一声落在脚下, 张昱树大手一挥, 不耐烦道:“滚!”
那几个人奋力从地上爬起来, 搀扶着一个在地上挣扎半天的人,拖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跑了。
张昱树拍了拍手, 拂去掌心的灰尘。
又在裤子上抹了一把, 确定手心干干净净才去摸她的脸:“我来的及时吗?”
“嗯。”段之愿点头:“及时。”
段之愿想躲, 被他捏住下巴。
刚刚被她紧紧扯过的手肘也支在她肩膀上。
让她有种刚出虎穴, 又入狼窝的错觉。
张昱树笑得睨她:“看哥哥多有安全感啊, 要不你改变一下主意?换成季阳他能打过那几个人能帮你出头吗?好不容易谈一次恋爱干嘛找个废物, 你就喜欢我呗?”
刚刚砸向坏人的拳头现在轻轻滑过她的脸,打人的时候表情狠戾恨不得弄死对方, 面对她时表情和语气都绝地大反转,好像刚刚不是他发火一样。
可段之愿还是有些怕他,他们这样的人就和电视里的坏人一样。
天生带着摧毁欲,总之有他们出现的地方永远都不会风平浪静,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突然暴怒,做出的事情根本想象不到。
段之愿刚推掉他的手,又被拦住腰拖回来。
他垂眸看她,那对窄小的双眼皮变得明显,嘴角挂着戏谑地笑:“那你自己说,今天要是季阳在这里,哭的是不是就得是你啊?”
“不对。”他眉梢一挑,笑出声来:“你俩一起挨打,也应该一起哭。”
段之愿不服气,硬是对上他的眼睛:“他不会强迫我出来的。”
话音一落,张昱树脸上的笑僵住,又肉眼可见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冰冷的双眸,墨色瞳仁里浮现出清晨的寒意。
被他盯着只觉得额头发胀,背部瞬间蒙上一层细汗。
段之愿想躲开,却又猝不及防被他揽进怀里。
耳垂温热,反应过来后她用力推他:“你你,给我走开!”
被她那句话给气到,张昱树肯定不会顺她的意。
清晨的花园伴随着鸟鸣,有早起锻炼完毕的老年人结伴往出走。
段之愿心里一紧,什么也顾不得开始踢他。
今天她穿了一双新鞋,鞋尖上带着铜片的装饰物包裹着整个脚尖。
一脚踢在他腿上,与他坚硬似铁的骨骼硬碰硬。
张昱树这才把她放开。
挥舞着手臂做扩胸运动的老人也在此时出来,段之愿吓得直接把头低下,借张昱树的身体挡住自己的脸,生怕遇到自家小区的邻居。
直到人走远了,她才敢抬头,对上张昱树那双浪荡不羁的眼睛。
“推我干嘛?”他带着一如既往的痞气,歪着脑袋像个胜利者:“推了我,还要借着我给你挡,是不是太——”
‘啪’的一声清脆响!
是段之愿扬起手,一下抽在张昱树脸上。
这下她会打了,毫不犹豫朝脸上抽。
一巴掌打得张昱树根本没反应过来。
直勾勾盯着她,好一会儿才察觉到火辣的痛意。
他用舌尖抵着被打过的地方,神色倏地变得冰冷。
“段之愿,脾气见长了是吧,刚才怎么不见你打那几个?”
“他们要是,敢这样,我也会打人!”段之愿气得浑身发抖,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走:“我不去图书馆了!”
话音刚落,直接被张昱树从背后抱住。
腾空而起,下一秒就被按在车上。
他沉着嗓子威胁她:“老子没让你走,再动一下试试。”
样子凶巴巴的,像是要打她。
段之愿咬着牙偏过头不看他。
混乱之中,她外套的扣子开了一颗。
张昱树发现刚要帮她扣上,段之愿敏捷一躲:“不用。”
说完自己扣上。
张昱树失笑,脸颊还隐隐作痛。
虽然她没有昨晚乖,但心里还是开心,毕竟她现在不怕他了。
摩托车走得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在缓速行驶。
有不少骑着电动车都能轻松超过他们,她的手也不再紧紧环着他的腰,而是捏着他的衣角。
就用两根手指捏着,是真的害怕,也是在和他生气。
路过图书馆时他没有停下的意思,段之愿问他:“我们不停下吗?”
“你不是说不去?”他的声音透过头盔传到她耳中,吊儿郎当的:“如你所愿。”
车瞬间提速。
段之愿觉得自己被清晨的风和他身上的寒意紧紧包围,无处可逃。
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着他的衣角,用力抓,死命地抓。
张昱树把车开到一条偏僻的街上,直至到了一家门市门口才停下。
早上街边馄饨摊冒着袅袅白雾,还有推着运货车的工人疾步穿过人群。
张昱树掏出钥匙打开卷帘门。
而后绕到段之愿身后,一手从她脖颈处滑过遮住她的双眼。
手肘垫在她纤瘦的肩膀上,能察觉到她的睫毛划过掌心。
张昱树安抚道:“别怕,惊喜。”
说完,带着她慢慢向前走。
这话听得她一头雾水,刚刚还在生气,怎么突然就要给她惊喜。
再次听见卷帘门的哗啦声,应该是他关上了门。
她心里一紧,鼻间却突然飘来阵阵香气。
不是香水的味道,也不是早餐的味道,芬芳馥郁,更像是……
“花?”段之愿问。
“你喜欢花吗?”张昱树没有放下手,声音就出现在她耳畔。
刚刚他就离她这么近,不讲道理又混蛋。
段之愿耳根一热,喜欢两个字说不出口,只敷衍回答他:“还行。”
下一刻,遮在眼前的手放下。
段之愿双眼微眯,视线从模糊变为清晰,直至看见面前的景象,惊讶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八十平米左右的屋子里,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花。
小苍兰、金盏水仙、紫萼、晚樱草……这些她叫的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花,整齐排放在一起汇聚在左右两面墙上。
正对着她的则是一大片开得正好的玫瑰花。
粉色和红色过度,汇集成一个圆圈,看上去像个勾魂摄魄的旋涡。
屋顶有银白色灯丝垂下,一根一根似是晶莹下坠的钻石。
脚底下也能看出是下了功夫的,黑到发亮的大理石地面,一看就被精心打扫过,倒映出墙壁上的花和灯。
段之愿觉得自己仿佛被带进了童话世界,说不准什么时候,从哪里就会钻出一头会说话的小鹿。
她看呆了,偶尔也忘了呼吸。
目光游走在四处,抬起手抚摸花瓣。
玫瑰花瓣像是刚刚采摘而出,上面还挂着晨露,指腹滑过柔软湿润。
她的心在跳动,为每一朵花都是真实存在的而雀跃。
置身于童话世界的幻想突然被身后炙热的胸膛而打破,他拥上来轻而易举把她抵在花瓣上。
段之愿心里惋惜那些被她紧紧压住的花,同时怒目圆睁看着张昱树:“你真的坏!”
说完又抬腿踢他,为他的黑色裤子点缀不少灰色鞋印。
“是,我坏。”他不躲也不恼,点头承认,又道:“你更坏。”
“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还敢跟季阳在一起。”
“你是不是恨他不死啊,就想让我把他拖到后巷,卸了他的腿,再把他那小白脸给毁了,你就开心了是吧?”
“我才没有!”
他的话简直太惊悚了,这人有病才会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她心里急,又说不出话,憋得又要哭了。
张昱树又说:“我刚刚以你的名义,找人把季阳约出来了。”
他垂眸看了眼时间,悠然道:“他现在应该快到后巷了,你猜我的朋友们会怎么对他?”
“张昱树……”段之愿急得扯住他的衣服,眼泪夺眶而出:“没,我没和他在一起……”
“老子会信你?”他握着她的手腕开始用力,推到玫瑰花束里。
咬着牙说:“你都敢当着我的面和人家秀,还为了他反驳我的话,现在当然也敢为了护着他骗我。”
段之愿看着他,泪把睫毛染湿簇在一起。
万分后悔当初一时的冲动,用力摇头:“真没,没有,我骗你的,我那是骗你的,一起学习,一起,回家,都是我们故意骗你……你别做坏事,别打架,打架会坐牢的……”
“你舍不得我坐牢啊?”
段之愿抽泣两下,泪眼汪汪看着他,没吭声。
“还是——”张昱树眉梢一挑:“你舍不得他后半生残疾啊?”
话毕,他勾起唇笑了声:“这样,你亲我一下,我就不动他了。”
段之愿又气又急,她还想踢他又怕把他惹急了。
只得故技重施,像那天晚上一样好脾气哄他。
她吞了下口水,努力让自己镇定起来。
没被握着的那只手轻轻扯了两下他的衣摆,软软地告诉他:“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遇见事情不要冲动,我不会骗你的,我和你说的都是真话。”
手指轻轻摇了摇,带着他的手臂一同晃动,又商量他:“是真的,不信,不信你让我和他打个电话,我真的没有骗你,我现在不会谈恋爱的,哪怕我已经成年了,我也不会恋爱,是真的……”
她神情恳切,对上他的眼睛罕见的没有躲闪。
这的确让张昱树已经冰冻的心回暖,这一瞬间竟真的信了她的话。
如果没在一起那就最好了,他迫不及待想要证明。
看着段之愿拿起手机,等待音响起时,自己都惊讶自己的心跳竟如此之快。
“喂?”季阳的声音传来:“段之愿?”
“嗯。”段之愿瞟了眼张昱树,问:“你之前……从明天开始,我们不要再演了……”
“为什么?”季阳的声音带着疑惑,音色扬起:“我们已经演了这么多天,你打算功亏一篑吗?还是张昱树他们找你麻烦了?”
“没有。”段之愿吞了下口水,因为张昱树的手伸到她脑后,扯下了她的皮筋,让她丝绸般的长发铺在肩膀上,又将她一绺长发拾起,在指尖捻玩。
动作从容悠闲,垂下来的双眼带着冷意。
“那为什么突然就不演了?段之愿,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绝对不能喜欢张昱树,他不是什么好人!”
段之愿生怕季阳在电话里说什么引得张昱树生气,忙打断他的话,告诉他:“你现在回家吧。”
“回家?”季阳疑惑道:“我就在家里啊。”
段之愿微怔,抬起眼对上张昱树弯起的嘴角。
原来他在骗她!
他根本就没有以她的名义把季阳骗出来。
季阳在那边问:“你怎么了?”
她举着手机,不知所措:“我……我……”
‘嘟’的一声,电话被张昱树挂断,他拿着她的手机,嘴唇弯出好看的弧度。
轻声道:“就这一次,以后不许当着我的面和别的男人说这么多话。”
他的确有一张能让人神魂颠倒的脸,但前提得是女孩子不了解他,且他真心实意对人家笑。
但凡这两点有一点构不成,那他的一头短寸就发挥了作用。
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痞子,混蛋!
段之愿现在又羞又恼,恨不得再给他两巴掌。
他的谎话怎么就能说来就来,把她骗得团团转,到头来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抱歉,还能笑出来。
还没等她发火,突然腰间一沉。
她被他紧紧按在怀里。
接着她全身腾空,是张昱树欢呼拥着她腾空转了好几圈才放下。
他终于开心了。
好不容易挣脱开他禁锢着自己的手,段之愿嗔怒骂他:“你有病!”
她瞪着他,耳朵尖都泛红。
直到张昱树拨开她脸颊的碎发,轻柔地帮她掖到耳后,捧着她的脸跟她说:“你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我们扯平好不好?”
“你……”
这人真是会讲条件。
他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吃亏的呀。
“你看你多狠的心啊。”张昱树的神色再也不像刚才那样皮笑肉不笑,眸色也不再黯淡,灯丝里明亮的光折射到他眼中,他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光。
“你想离开我,就找那么个人伤害我。”他笑着看她,轻声说:“而我想跟你在一起,废了这么大的心思给你惊喜。”
“宝贝儿,这一次,是你做了坏事。”
段之愿眼睫微颤,还是坚持自己的内心,硬着头皮告诉他:“我,不是做坏事,我没有办法。”
她垂下眼:“我们是学生,不可以的……”
张昱树现在心情好,见她这副又怂又想讲道理的样子就特别想逗逗她。
“学生,那不是更刺激吗?”
他抬手一把揽住她的腰,垂眸就能看见她高挺的鼻尖。
因为刚刚哭过现在还带着绯红,有想咬一口的冲动。
“好学生,要不你跟我……刺激一下?”
“张昱树!!”段之愿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便随着一股棉力退开。
嘴角噙着难以忽视的笑:“段之愿,随便你怎么打我骂我,不理我也可以。”
“只要你别用这种方式。”
他突然认真:“我真受不了第二次。”
这几天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无论做什么脑袋里都是她的影子。
走过街边,是和她擦肩而过,坐在家里,能看见她出现在面前,吃饭时,似乎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就连梦里都是她的脸。
以至于一觉起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浴室洗个冷水澡。
偶尔精神好了,睡前也要去洗一个。
时间好像突然就回到了高二到高三过渡的那一年。
他为了让她好好学习,忍了一年没去找她。
每天望着她的背影,站在她身后,看她一步一步走到公交车站点,样子要多乖有多乖。
只是没有她的日子有多煎熬,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可以为了她进步而委屈自己,但绝不可能为了她和别人双宿双飞而委曲求全。
他不伟大。
他很小气。
尤其是对她。
听了这话,段之愿抬眼,试探着问:“不理你……也可以?”
张昱树气笑了,就听见这一句。
他点头:“可以,那我亲你的时候,你最好也别理我。”
就知道这个流氓不会那么好说话。
“喜欢吗?”张昱树看着满屋的花,说:“钱震他妈有个自己的花店,帮我弄来了这些花,都是今天早上装好的。”
他比划四根手指:“四点就开始布置了,你喜欢吗?”
是很好看。
大概没有女生会不喜欢。
18岁之前的她喜欢,18岁了依旧心潮澎湃,怕是再过几十年,她依旧会愿意与鲜花邂逅,永远置身于花香中。
见她不说话,张昱树又开口:“那就是不喜欢了,待会儿我就叫人把这堆垃圾扔掉。”
说完,他就拿出手机要打电话。
“我喜欢。”段之愿硬着头皮开口。
虽然这人混蛋又不讲理,可是,这些花是无辜的。
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花。
各种颜色争奇斗艳,像是坠入了仙境一样。
“这些都是你的。”张昱树说。
“可是,会坏掉。”
这么多的鲜花,没有了土壤和水,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枯萎,她又没有办法把这些都带回家。
“坏掉就换新的,只要你喜欢。你随时想看我就带你看,保证每一次都是开得最好的。”
他话说得笃定,让段之愿有一种,未来她会再次光临这里的错觉。
“这些不是垃圾。”段之愿说。
“你喜欢它们,它们才有意义。”张昱树说:“你不喜欢,这就是垃圾。”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腕,语气认真:“就像我,你不喜欢我,我就是个被所有人都厌恶的垃圾。”
“要不你和我处对象,下次我给你看更好更漂亮的好不好,不处就不带你看了。”
段之愿只觉得这个人的脑回路跳脱得太快。
不管和他说什么,他只用几句话就能把话题拉扯回来。
她想回家了,这一次张昱树很好说话。
走到摩托车跟前,刚要抱起她,段之愿躲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说完,小心翼翼往上爬。
张昱树失笑,到底还是借给她一只手臂让她扶着,帮她艰难爬了上去。
依旧把人送回到小花园,他哄她:“今天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他低着头:“要不你多给我几巴掌,今日事今日毕,你出气了明天就别讨厌我了。”
说完,就把一侧脸伸向她。
段之愿摇摇头,说:“只要你别搞突然袭击,也别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瞧瞧他看上的姑娘,怎么就这么乖这么好说话。
明明自己就是一朵娇花,偏偏对那一屋子没有她半分明艳的花投以羡慕的眼光。
他笑着点头:“好,不强迫你。”
他目送段之愿回家,看风把她如墨般的头发吹起。
直到视线里不见她曼妙的背影,张昱树才垂眸看自己的手腕,有两根皮筋套在上面。
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脚将地上的易拉罐踢起,落地之前再临门一脚稳稳投进垃圾桶。
还就不信了,他还比不过那个小白脸了?
季阳那么个废物,被他踢两脚连个屁都不敢放。
段之愿要是跟了他,以后万一被欺负怎么办——
张昱树重新回学校上课,钱震是最开心的。
考完试就搂着他的脖子,树哥树哥叫得那叫一个亲。
张昱树睨了他一眼:“刚考的哪科知道吗?”
“不是数学吗?”
“你答得怎么样啊?”张昱树问。
钱震挠了挠脑袋:“也就那样呗。”
他心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我问你考的怎么样,你指定得发火。
然而张昱树却笑着摇摇头,手背瞧了下他的胸膛,像是敲在了肥肉上。
“我这次肯定满分。”
钱震:“??”
成绩下午就出来了,老师在上面讲课时,张昱树则咬着笔帽,一手拿着卷子,眼里蒙上一层霜。
钱震无数次想凑过去看,都被张昱树一脚踢回去。
他心急火燎,小声跟李怀说:“树哥还说自己能考满分,现在又不给我看卷子,说不定比我的分数还低。”
李怀瞥了眼钱震的卷子,笑了:“36分,谁他妈能比你低啊?”
“树哥有一次考了7分你忘了?”钱震瞪着眼睛:“选择题全都错了你敢信?”
两个人趴在桌上偷笑,引得老师敲了敲黑板,瞪着钱震:“还有脸笑?全班就你最低分你还好意思笑?”
钱震一愣:“我真是最低分吗?”
老师瞪了他一眼,这道题讲完了后又说:“今天要表扬一位同学,他这次的成绩是有史以来的最高成绩。”
停顿一下拉伸期待感,又开口:“张昱树,92分,及格了。”
“卧槽……”钱震捂着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不仅是他,班级里其他同学也都觉得难以置信,小小的震惊声传出来。
只有段之愿稍显镇定,她回头看他,与少年目光交错的一刹那,她能清晰看出他眼底的微凉,段之愿错开眼神。
这对他来说不是挺高的分数吗,怎么还不开心呢。
老师站在讲台上:“大家给张昱树鼓个掌吧,再接再厉。”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又在钱震带头站起来鼓掌时重新变大。
张昱树的视线似有若无落在段之愿的背影上,直到看见她也抬起手轻轻拍了几下,这才吊儿郎当站起来,懒散地说:“主要还是谢谢,有位同学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老师没发现这话意有所指,点头:“同学之间互帮互助是好事,别人帮你提高了成绩,你平时也要好好回报才对。”
“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回报她的。”张昱树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声线扬起:“希望那位同学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段之愿就知道他的嘴里说不出好话。
把头埋得低低的。
午饭时,林落芷跟她说:“你还真厉害啊,能把张昱树给拉到及格线。”
“他很聪明的,只是以前不认真而已。”
她不过就给他补习了几天而已,他就能在这次月考里进步得飞快。
他比自己还要聪明呢。
“那也得是你会教。”林落芷称赞她:“你真的很厉害,什么都学得好,长得也好,招人喜欢。”
这倒是把段之愿说不好意思了,她抿了抿唇:“你也一样,你也很漂亮。”
这时季阳走过来,站在桌前:“段之愿。”
昨天在电话里,段之愿把话说的云里雾里,现在见了他还有些局促。
“怎么了?”
季阳站在那,目色微沉:“王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一趟。”
大概是找她询问志愿的问题吧,前些天听林落芷说,别的班的老师都开始问了。
她点头应了一声:“好。”
收拾好饭盒后,她急匆匆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安静的很。
王老师镜片下的那双眼严肃带着审视,也不似从前那么随和。
时钟滴答滴答转圈,空旷的办公室里,听着令人发颤。
“段之愿。”王老师看着她,语气笃定:“张昱树和路遥在后巷那天,你也在场。”
第26章
夏风热腻, 蝉鸣聒噪。
太阳底下光是呼吸都需要鼓足勇气。
这天周末,十七中放假。
段之愿突然想起有一本作业忘在了学校, 刚好这周是她保管班级钥匙,下了车顶着灼热的太阳往学校走。
平日里乌烟瘴气的后巷口,今天没有人站在那抽烟了。
她便上了马路越过盲人行走道路,顺着墙根的阴影往前走,企图躲避太阳光的侵袭。
里巷口不到一米的位置,突然传来微弱的哭声。
段之愿的步伐放缓,视线顺着声音的来源追去。
垃圾桶挡住她的身体,她瞧见巷子里凌乱不堪。
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和杂乱的石子铺在地上。
女生跪坐在那, 而她对面则站着个差不多相同年纪的男生。
少年梳着短寸, 套着个破了洞的黑色背心, 阳光映的他手臂发光,肌肉线条紧绷着。
他单手褪去背心,团了两下抹去额头和脖颈的汗。
盯着坐在地上的女孩看了几秒,抬手把她扯起来。
女孩抱着肩膀无助地颤抖, 哭着摇头嘴里说得话断断续续, 传到段之愿耳朵里已经拼凑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烈日炎炎, 段之愿眯着眼睛,看见少年在口袋里掏出什么。
摊开手在女孩子眼前, 那是一团皱皱巴巴的钱, 红色绿色都有。
女孩子哭着摇头拒绝。
少年就从地上捡起她的背包, 钱塞进里面, 而后把包硬核地推到女孩手里。
那女孩低着头不知道又和他说了什么, 而后抹着眼泪跑出小巷。
段之愿装作路过, 脊背都绷直。
走出几米远后又忍不住回头。
这一次,她看见那个又高又壮的男生走出来。
昂首挺胸, 黑色背心搭在他肩头,掌心拂过紧贴头皮的短寸,阳光下,他晃着脑袋朝前走,一身痞子像。
段之愿的心脏就快跳出来了,转过头加快脚步往学校的方向走。
明明烈日当头,刚刚还被晒得睁不开眼,现在她只觉得周遭都泛起寒意。
这便是那天她看到的一切。
可现在,面对王老师,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王老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太严肃了,她眉头舒展开,声音放缓了些:“别怕,老师就是找你了解一下情况,你只需要说出你看见的就可以。”
“我收到知情人举报,说她看见了张昱树欺负路遥,并且也在现场看见了你,这是真的吗?”
静默一瞬。
段之愿点头:“我在现场。”
“那你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时空好像就在这一瞬间重叠。
今日的太阳也曾在那天照耀过她。
段之愿一字一句讲述了那天的经过。
而后,她开口:“这就是我看见的,但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以及,我不确定,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王老师突然抬手:“行了,我知道了。”
顿了一下,她眉头蹙起:“段之愿,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告诉老师?”
“我……”
“你让这种……”王老师严肃眨了眨眼,语气略显急躁:“这种毒瘤、败类留在我们班级里将近两年,你应该在他转到我们班的第一天就告诉我,这样我就有理由不要他,你知道他给咱们班拉了多少分,让我操了多少心吗!”
段之愿本就说话障碍,一紧张更是说不出来。
她下颌颤抖,张了张嘴:“可是……我我我,没有看见之前……”
“你没看见什么?”王老师说:“你已经看见的够多了,难道还能把过程让你看见?”
“路遥已经他被逼得退了学,学校联系不上她,很有可能就是张昱树在背后威胁的。”
说到这,王老师瞪着她,厉声道:“我之前也和你提过这件事,你都没有跟我说你在现场,如果不是有人看见你了,你是不是打算瞒一辈子?”
“段之愿,你这是助纣为虐,怎么我带了你这么多年都没发现原来你性格这么怪!专门喜欢无赖?!”
段之愿的眼泪倏地流下来:“我没……”
到这里,王老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严重。
依照段之愿这种女孩子的性格,她的确是会把这样的事情藏在心底。
被她看见的那一幕,大概也给她造成了创伤。
王老师拾起段之愿的手,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
“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目睹了他行凶的时刻。”
段之愿好像听到自己心里有微弱的坍塌声,并不知道来源在哪。
就姑且认为,是她的同情心作祟吧。
路遥那样一个柔弱的姑娘,当时,她一定很害怕。
段之愿回到班级时,看见自己桌上放了瓶桃子汽水。
这个瓶子她记得,上次林落芷告诉她,这个汽水很贵,学校超市没有卖的,只有大商场才有。
张昱树给她的。
想和林落芷说这件事,可林落芷现在不在班级。
段之愿只能长长舒了口气,趴在桌上,心里一团乱。
许久许久,她突然抬起头。
视线落在季阳的桌上。
心中有一个猜想。
王老师口中那个‘知情人’会不会是他。
她细细回忆,从前季阳过来找她,一直都是语气温和。
而刚刚叫她去办公室时,他的态度很反常。
段之愿以为是他生气自己半路退出,现在一想,这里面应该是另有隐情。
所以那天季阳应该也在现场。
她急需跟季阳证实事情的经过,可现在,他同样也不在班级——
张昱树吃过午饭,和钱震他们风风火火回来。
刚一进门,视线就落在段之愿的身上。
瞧见她桌上那瓶汽水还没动过,他表情不悦。
却也知道不能在学校打扰她,免得被人看见,她又要哭鼻子。
他这边刚把书扣在脸上打算小憩,季阳就进了门。
在段之愿地注视下,缓步走到张昱树身边。
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张昱树感觉到了,书如同清水般从脸上滑下来。
他轻蔑地眨了眨眼,眉梢一扬语气不善:“你他妈挡老子光了。”
段之愿的心都要跳出来,紧紧抓着桌角,生怕他在学校打架。
季阳还是那副淡然到极致的表情:“王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大概十几秒钟的沉默。
张昱树缓缓站起身。
他比季阳高很多,站起来时需要垂着眼看他。
这就更显得那双丹凤眼的凉薄和无畏。
两人站在一起,气质完全不同。
季阳属于那种温室里长大的男孩,皮肤白,戴着眼镜,浑身上下透露着儒雅的书生气。
而张昱树则更像是整日暴晒在雨林下的猎人,手持一把猎/枪,被他瞄准的猎物永远不用担心会跑掉。
他是西北孤傲的狼人,会在圆月之下露出闪着寒光的獠牙。
张昱树无畏地看着他,向前迈了一步,伸手推了把他的肩膀:“让路。”
他懒洋洋晃荡着手臂往外走,季阳突然把人叫住:“张昱树,我很好奇你的资本是哪里来的?”
“什么意思?”张昱树转过头,眉梢挑起。
“你知道你在大家眼中的形象吗?地痞或是流氓用来形容你在合适不过了。”季阳说他:“你根本就没有傲视群雄的资本,你只不过是盲目的自信而已。”
话音刚落,张昱树迅速转身,两步走到季阳身边。
猎豹般敏捷的手一把攥住季阳的衣领,力道大的把人向后推了两步,桌椅扭曲扣在一起。
张昱树手臂青筋暴起,另一个拳头抬起:“你妈——”
“别!!”
前排突然传来段之愿的声音。
声音尖细带着颤音。
张昱树看过去。
段之愿已经站起来,一手紧紧攥着桌角,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一双眼睛里涌出急切。
此时已经是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候,钱震和李怀全都站了起来,就等着张昱树发话。
兀自冷静了片刻。
张昱树还是松开手。
视线划过季阳褶皱的衣领,又落在他涨得通红的脸上。
语气里透露着寒芒:“等着啊,等老子心情好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食指用力点着季阳的脑门,把他吓得睁不开眼,睫毛都在颤抖。
撂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教室。
桌椅倾斜,不知是谁的书本散落在地上。
季阳缓缓回到自己的位置,过程恍惚没注意钱震伸出的脚,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踉跄地弯腰朝前小跑两步,引来无情的嘲笑。
他颤抖着用手抚平衣领,抿着苍白的唇坐下来。
钱震和李怀两个人也离开班级。
战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班级里看热闹的同学也松了口气。
段之愿这时候才凑过去,捡起地上的书本,重新把桌椅归位,来到季阳面前,问他:“那天,你也在现场是吗?”
季阳抬眼看她,一双眼睛里是段之愿读不懂的神色。
未几,他点头。
“我在。”
“你真的看见张昱树……他,他欺负路遥了吗?”段之愿倾身伏在他的书桌前,纤长的手指抠着桌子边缘,手背上五指筋脉绷得紧紧的。
季阳面色煞白,额头和鼻尖都沁着一层细密的汗。
这是与张昱树交锋的后遗症。
他点头:“我看见了。”
这一次,段之愿清楚地听到内心坍塌的声音。
季阳肯定地说出后,她腿都软了。
几乎是跌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开始缥缈,黑板在舞动,讲台在旋转。
她好像再一次回到了那个燥热的盛夏。
路遥哭着跑出小巷,张昱树往她包里塞钱。
而后四季替换,深冬的雪花细碎如陈,打在脸上顷刻间融化。
张昱树拖着轮胎,带她从山顶滑到山下。
一屋子盛开的鲜花、还有少年满身伤口的样子……
她其实很难把这两个跨越时间的人联系到一起。
可偏偏,事实就摆在她眼前。
班长和班主任都言之凿凿,确定了张昱树是……坏人。
段之愿长长吁了口气,整整一个下午,她的视线时不时就落到门外。
可直到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老师穿好外衣宣布放学,他的位置还是空的。
钱震和李怀放学走得飞快。
段之愿看着他们的身影离开抿了抿唇,又垂下眼。
放学路上,林落芷叫住她:“我爸爸今天开车来接我,和我一起走啊段之愿?”
“我……”她犹豫了一下。
林落芷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
“没事。”她摇头:“那一起走吧,谢谢你了。”
回到家里,段之愿接到了秦静雅的电话。
她就快要高考了,秦静雅跟厂里请了假,打算陪她回来冲刺高考。
段之愿自然很开心,晚上她的学习结束后,刚要上床睡觉。
犹豫了一下,又从书架里拿出爸爸的照片。
看了眼锁着的门,她对着段覃的照片轻轻开口:“我今天,做了一件事情,不知道对还是不对。”
“我看见了不好的事,因为害怕,所以我把这件事隐瞒了很久,大概就是因为我不该隐瞒,所以……所以那个人又找上了我,可是他对我好像没有那么凶。”
“其实也挺凶的,有时候会吓我,但更多的时候还会帮我,对了,他还给我看了好多好多的花。”
“爸爸,你说他到底是不是坏人呀?”
照片自然不会回答她。
长久的沉寂后,段之愿阖上眼,过了一会儿将相框重新放回去,爬上了床。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爸爸清晰的脸。
段之愿已经很久没有梦到爸爸了,她奋力跑过去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和他诉说这么多年来她的委屈,还有对他的想念。
可她只能看见爸爸的微笑,一个字也听不清。
她在梦里追逐,试图将耳朵凑近,突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段之愿哭着醒来。
泪水混合着发了霉的思念,投身于枕头里,洇湿了千载难逢的梦。
缓了好一会儿,段之愿才被迫接受现实。
洗漱完毕,拿好姥姥准备的早餐来到学校。
林落芷今天吃了早饭,就没有再吃她带的鸡蛋。
段之愿把鸡蛋放回书包,再抬起头时,视线落在张昱树的位置上。
他没来。
桌上干干净净。
钱震和李怀倒是来了,没了张昱树在,两人都无精打采的。
第一节 上课之前,李怀突然来到林落芷身边。
段之愿只听到一句:“林落芷,你别后悔。”
回过头人已经离开。
她用眼神询问林落芷怎么了?
林落芷撇撇嘴:“吵架了呗。”
她的脾气也不算好,和人吵架是经常的事情。
段之愿也没太放在心上,安抚了几句,突然问她:“你知道……张昱树今天为什么没来吗?”
“我哪知道!”林落芷皱着眉,用力翻了一页书。
整整一周,张昱树都没再出现。
这周周日会放半天假,放学前,段之愿给张昱树发了条短信:【要去图书馆吗?】
她等在校门口很久,也不见人回信息。
走在回去的路上再一次路过后巷,她的视线一直落在巷子口,抿了抿唇放缓的脚步再次提速,最终搭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今天是秦静雅回来的日子,可家里却没人。
段之愿打了电话才知道,是姥姥住院了。
秦静雅回来,姥姥特意去车站接,一大把年纪了,车站人来人往,推车的人不小心撞到她,脚踝就骨折了。
医生说至少要住院一个星期,观察一下身体是否还有其他情况,秦静雅下楼去买饭,段之愿便留下来照顾姥姥。
姥姥还算乐观,先说了自己给家里添麻烦,而后又跟段之愿说:“你不要因为我住院就分心啊,学习最重要。”
段之愿点头,给姥姥倒了一杯热水,又削起了苹果:“应该是你们不要因为我分心,这几天妈妈在这里陪着你,我一个人在家也可以的,放心吧。”
“那你记得做饭时要在锅边守着,热菜的时候记得添水,千万不能离开。”
姥姥叮嘱她好多,说完又笑道:“对了,今天多亏有你们同学在,他扶着我坐到休息区,不然我老胳膊老腿躺在地上都起不来。”
“我同学?”段之愿疑惑道:“谁呀?”
姥姥想了想,说:“就是前几年过年的时候来咱们家买烤肠的,他都没认出我来,还是我提了一句,他才想起来。”
今天上午全班同学都在学校上课。
能在火车站与姥姥相遇的,只有那一个人。
削着苹果的手突然一滞,段之愿又跟姥姥确认了一遍:“是不是,头发很短,然后……”
“对对对,短头发穿着一身皮衣,扶我坐到椅子上还给我买了瓶水,火车站的水那么贵我拦都拦不住,我问他怎么不上课,他说他有事请假了。”
姥姥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哎,我记得上次你跟人家要烤肠的钱,我还说人家不像好人来着。”
紧接着又摇摇头感慨:“有时候啊还得自己感受才对,眼睛看见的都不一定是真的,还真就不能看人下菜碟。”
话音刚落,段之愿抬眼,眼睫微颤。
她心中似乎被一块巨石砸中,尘土飞扬四溅,现在慌得很。
情绪跳脱得飞快,记忆也开始紊乱。
五月的盛夏,张昱树弯腰捡起地上沾着灰尘的书包,往里塞了一团钱后又塞进了路遥手里。
路遥低着头哭得抽噎,嘴唇微动,说得究竟是什么啊……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愿愿?愿愿?”姥姥喊了她两声:“怎么突然发呆啊你?”
段之愿这才回过神:“哦,没,没有……”
手里的苹果削到一半,她重新拿起,没控制好力道,锋利的水果刀冲向她的手指。
黄白色的苹果染上了鲜红。
姥姥率先‘哎呦’一声,段之愿则扯下一张纸把手指包裹住:“没关系,是我不小心。”
碰巧秦静雅买饭回来,仔细检查了她的手后,又跟护士站借来一点碘酒,包扎好以后段之愿才离开医院。
天际最后一丝微光正在消散。
街边早已挂上绚烂的霓虹灯,光影交错汇集成烟火红尘。
公交车驶过十七中,转角便是后巷。
虽然知道见不到那个人的身影,但段之愿的视线依旧探过去。
后巷幽深、空洞。
驱不散浓稠的夜色,一眼望不见尽头,看着压抑。
回到家,她在厨房给自己煮面。
锅里的水沸腾出晶莹的泡泡,段之愿倚在橱柜边,似是失了魂一样木然地看着。
好久才反应过来,拿起挂面又骤然停滞动作。
她关了火回到房间,找出手机给张昱树发信息。
【谢谢你,今天帮了我姥姥。】
这一次张昱树回复的很快:【碰巧遇见。】
收到他的消息,段之愿抿着唇坐直身体。
【你去哪里了?王老师怎么跟你说的?你有和老师解释吗。】
一条信息发过去后,段之愿又编辑了一条:【你还打算上大学吗?】
她把手机紧紧握在手里,等待的时间是最漫长的。
终于等到一声震动。
张昱树:【你怎么知道?】
段之愿:【其实那天在巷子里,我看见了。】
张昱树:【是你?】
段之愿双手按着手机,越是急着解释,就越是打错字。
删了再改一条信息发过去,她额头都腻着一层细汗。
【那天我碰巧看见,老师找我的时候我就说了,你有没有好好解释呢,你今天去火车站是要离开燃城吗?可是没几个月就要考试了,你一定要记得好好复习,要是有不会的题可以问我。】
张昱树再也没回复她。
这一夜,段之愿梦里再次遇见爸爸。
明明近在咫尺,却依然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听不见他说什么。
又一次从睡梦中哭醒。
破晓时分,天际泛着微光,将暗夜割裂成斑驳的影。
段之愿手里还攥着手机,除了秦静雅发来的两条信息问她起床了吗,记得吃早餐以外,收件箱和Q.Q上一片安静。
未几,她攥着拳头用力敲了下床。
为什么无论是现实还是梦中,她都听不见那句最重要,最想知道的话。
段之愿给秦静雅打了个电话,确定姥姥身体状况不错才起床。
到了学校依旧精神恍惚。
直到看见钱震一脚踢翻了季阳的桌子。
要不是李怀拦着,她相信钱震能撕了季阳。
又高又胖的身躯有好几次要冲过来,通红着脸彰显出他无穷无尽的愤怒,嘴里怒骂他:“你妈个比,你胆子大了敢搞树哥,老子今天就废了你的腿,有种你他妈报警、你他妈去告诉老师!”
李怀瘦的跟麻杆一样,扯不住他只得扬着嗓子,比他声音还大:“行了!”
钱震滞了一下,脾气倏地冲李怀使了过去,一把将他推倒,用力指着他:“李怀,你他妈就是这么做兄弟的!树哥都被退学了你他妈一点都不带着急的是吧?”
段之愿心里一颤,快步走过去,顾不上大腿撞到了桌角的痛。
问钱震:“张昱树被退学了?”
“没错。”钱震指着季阳,狠戾的眼睛瞪着他:“就是他陷害的,树哥当初是帮路遥出头,要搞路遥的是别人,现在这锅全他妈让这煞笔扣到树哥身上了,一百张嘴也他妈说不清了!”
第27章
四月的太阳温和, 空气中有淡淡的草木香。
段之愿坐在花坛边,风把她鬓角的碎发吹到脸上。
她脑海里回荡着王老师的话。
“你有证据吗?”
“你们已经亲口证实, 张昱树那天做的一切,现在你又和我说其实是他救了路遥,只凭张昱树平日里狐朋狗友的一句话?”
“段之愿,你很天真,但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这种天真到没有头脑的发言。”
操场上有高一新生在打篮球。
草长莺飞的蓝天下,篮球‘嘭’、‘嘭’、‘嘭’地敲在地上,她忽然忆起曾经张昱树也在这里挥舞过汗水。
一身伤才刚刚好,又被李飞罚来跑圈。
跑了一个二百米又一个二百米, 永远不知疲倦。
他的情绪向来直接, 从不遮掩。
喜欢就要得到, 厌恶就弃若敝屣。
永远面朝阳光,炽热和桀骜堂堂正正写在脑门中央。
去到老师办公室之前,钱震愤愤不平地指着李怀:“从今以后你他妈出去要是敢打树哥的名号,我就打折你的腿!”
她不知道钱震和李怀为什么吵架, 但应该不是因为李怀拦着他打季阳。
被钱震破口大骂了半天, 李怀都低着头一句话没反驳, 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其中缘由应该和张昱树被退学有关, 但段之愿没有兴趣知道。
钱震跟她说, 张昱树和他爸去了外地。
他爸病情不稳, 大概没有多少日子了, 一直以来的愿望是去看看大海。
燃城没有海, 他们就近去了咸城。
他说张昱树早就没打算上大学, 他爸要是死了,他就是孤儿, 还上大学给谁看,这是张昱树的原话。
段之愿之前见过他妈妈,钱震又告诉她,张昱树挺恨他妈的。
放学后,段之愿朝站点走。
钱震刚好也走这个方向,说是要去张昱树家里取之前的游戏机。
段之愿问他:“他什么时候回来?”
“树哥没告诉你吗?”钱震还不知道这件事还有段之愿的份,和她说:“树哥就跟我简单说过两句,那意思是想陪他爸一起,毕竟没有多少时间了。”
说着,后巷就到了,钱震正要拐进去。
段之愿叫住他。
“谢谢,你的花。”
钱震反应了一会儿,笑道:“没什么,那是树哥跟我妈买的,都给了钱的,那些花都是他自己挑的,有好几样我们家不卖,我妈联系朋友帮他从外地运过来的。”
“张昱树……很有钱吗?”段之愿不解,那些花看上去价值不菲:“他哪来的钱?”
“应该是他爸留给他的吧,他爸之前火车站开宾馆的,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把宾馆租出去了,自己收租金。”钱震挠了挠脑袋,笑说:“我也不敢多问,这都树哥平时没事和我们闲聊的。”
他指了指后巷:“这里以前是他家库房,后来树哥收拾出来自己住了。”——
段之愿一个人回到家。
没有开灯,四下寂寥。
她缓缓回到房间,扔下书包坐在窗台边。
小区里的路灯相连拼凑出一条橙黄色的夜景。
屈起膝盖,一双白袜子踩在窗台上,她轻轻抱住自己。
有莫名控制不了的情绪,铺天盖地涌上心头,再冲出身体将她紧紧缠绕其中。
此刻的她是无力又疲惫的。
这种感觉在段覃离开的这些年里,时长都会有,段之愿习以为常。
每到这时,她都会拿出段覃的照片,和他诉说心中的困扰。
但今天却不同,她不敢拿出爸爸的照片。
她觉得自己做错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关乎到别人人生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命运的齿轮,它们日复一日严丝合缝。
直到那一天,属于张昱树的齿轮被人恶意修改了轨迹,自此,他的人生一落千丈。
这其中最令段之愿觉得懊丧的是,她也是恶人的其中之一。
犹记得好多年前的某一天,艳阳高照,她吵着要去坐秋千。
她的手被段覃牵着,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听爸爸说话。
“听说你今天上幼儿园偷偷吃糖?”
“嗯。”段之愿点头,愤愤不平道:“是豆豆给我告的状!”
害得她被罚少玩十分钟积木。
“为什么不上交,为什么不等零食时间和大家一起吃?”
段覃把她抱到秋千上,蹲在她跟前,严肃说:“不要怪小朋友给你告状,你这种行为是错误的,他没有冤枉你。”
段之愿坐在秋千上,似懂非懂:“知道了……”
停顿了一会儿,段覃又轻轻说:“但是愿愿以后还是不要做打小报告的人了。”
太阳东升西落,时空交错,碎石扬起散落在数十年的光阴里。
段之愿抱着膝盖倚在窗棂边,眼神空洞。
她不仅做了这个打小报告的人,还冤枉了人。
不敢去找爸爸说这件事,生怕他对自己失望。
段之愿是后半夜才睡着的,这一晚噩梦连连,每个梦在眼前都无比清晰,却又无力地在清晨睁眼的一瞬间尽数忘却。
放学后,她突然不想回家。
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家里,思绪游走在各个角落,段之愿觉得自己可能就会在下一秒崩溃。
在医院磨蹭很久,直到吃过晚饭,秦静雅赶她回家。
她才缓缓开口:“妈妈,如果做错了事怎么办?”
“怎么了?”秦静雅凑近问她。
“没事。”段之愿摇头,放在腿上的双手扣在一起:“就是……看见个作文,命题。”
“写作文这事还需要问妈妈?”秦静雅笑着,也开始认真思考,未几,开口:“那就从道歉,弥补的角度写呗,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弥补?”段之愿抬眼,睫毛微颤。
秦静雅点点头:“是啊,错了就弥补啊。”
一句话好像驱散了她内心的阴霾。
浓雾散去后,是嶙峋的怪石,参差不齐屹立在她心中,只等她将棱角磨平。
回去的路上,段之愿一直在想这件事。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终于在第二天上学,她找到了钱震——
钱震一脸惊喜,问她:“段之愿,你真能找到路遥?”
“希望吧。”段之愿看着桌上字条上的电话,说:“总得,去努力。”
“可是路遥根本不和我们这群人联系,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她电话号。”钱震挠了挠脑袋,看上去有些急躁:“树哥怎么说也算救了她一命,她可倒好,都不和树哥联系,害得树哥背黑锅。”
说完,他弯了弯嘴角:“嘿嘿,段之愿,树哥没白心疼你。”
段之愿一怔,心间一跳,抿了抿唇:“换做是谁,都会,这么做。”
“也是。”钱震点头,说:“你是好学生,好学生都善良。”
顿了一下,又骂道:“季阳那个煞笔除外。”
段之愿的神色有些不自然,钢笔在手心里转了转,又说:“你,你回去吧,要上课了。”
“行,那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再找我。”临走前,他又嘱咐她:“你千万别找李怀,他是个叛徒!会把你卖了的!”
段之愿疑惑转过头,李怀趴在桌上,头上盖着校服。
这几天他的情绪都比较消沉,段之愿又回头看向林落芷,她也死气沉沉趴在桌上,眼睛盯着书,心都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段之愿把写着路遥电话号的字条放进笔袋里,又拉上拉链,轻拍了两下。
今天她没有去医院。
秦静雅和姥姥都说不用她去,她就打包了一份饭回家。
一边吃一边给路遥发信息。
先是斟酌了一条自我介绍,而后又叙述了一遍张昱树最近遭遇的事情。
最后,她在短信末尾加了一句【期望能得到你的回复,谢谢。】
可等阿等,等到饭都凉了,也没见路遥的回复短信。
段之愿开始怀疑这个号码是不是她的。
拨通的同一瞬间,她清了清嗓子,心跳随着等待音急速跳跃。
一次没接又打了第二次。
就在段之愿不抱希望打算挂断时,那边终于接了起来。
女孩的声线沙哑:“喂?”
“你,你好。”段之愿紧张地握着拳头:“我,不知道你看没看见,我给你发的,信息,我是——”
“我看见了,你是张昱树的同学。”
电话那头的沉寂不比她这边淡,浓稠的夜色犹如被泼了一层墨,她们俩安静地呼吸,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
终于还是路遥沙哑的嗓音先传过来:“他,还好吗?”
“不好。”段之愿说:“被退学了。”
静默几秒钟。
路遥:“哦。”
段之愿蹙眉:“路遥……学姐?那天欺负你的人,不是张昱树,对吗?”
路遥:“嗯。”
“可他,他因为这件事被学校误会,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能帮他澄清一下吗?”
路遥的声音如同井底的水,指尖一碰都觉得冷到极致。
“我们说好了的,不会再提这个事情。”
“张昱树帮我隐瞒,在我走之前,我就和他说好了的。”
“路遥。”段之愿动了动唇,问她:“你上了什么大学?”
“津市大学。”
段之愿:“可他没有大学可以上了。”——
一整晚,段之愿辗转难眠。
最终,她点开卧室灯,拿出段覃的照片。
“爸爸,如果你还在的话,你会怎么弥补呢?”
泪水滴在玻璃上,纸巾拭去后还有残存的眼泪藏匿在相框缝隙处。
似是刚刷过盘子的手,残油腻在指缝里,怎么也洗不净。
她无法入睡,似乎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四岁那年,她最后一次和爸爸一起玩的秋千。
混合着悔恨的泪水深埋在枕芯里,只等着几十年后腐朽、发霉。
这周日不上学,也是每半个月休息一天的日子。
段之愿早上去了医院,陪姥姥说了会儿话后背着书包离开。
没有去图书馆的方向,她打了个车去了火车站。
从存钱罐里取出去年的压岁钱,订了张津市的火车票。
这是段之愿活了这么大,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
她有些害怕,看火车上谁都像坏人。
缩着肩膀时又突然想起,她已经成年了,是个大人了。
爸爸突然离世那几年,她患上了抑郁症,通常几个月说不出一句话。
那时候经常有心理医生给她作辅导。
她试着深呼吸,让自己不惧怕这种环境。
戴上耳机,喜欢的音乐开始播放后,紧张感才逐渐褪去。
津市离燃城不算远,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这里到处都是陌生的,段之愿守在火车站的站牌下一个一个地看,终于找到了津市大学这一站。
辗转了小半天,她终于到达校门口。
如何也没能想到,前一天还待在家里为这件事棘手,今天居然就找到了路遥的学校。
在校门外张望了很久,段之愿拦住一个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几个女孩,问她:“你认识路遥吗?”
那女生摇头,和她一起走的另一个齐刘海女生开口:“你是谁啊?”
“我……我找她有些事,我是从燃城来的。”
“燃城?”齐刘海蹙了蹙眉:“哦,路遥好像说过她家以前住在燃城。”
段之愿上前一步:“你认识她?可以带我去,找她吗?”
……
段之愿见到路遥时,她正一个人坐在食堂角落里。
打好的饭菜一口没动。
整个人坐在阳光下,阳光又好像没有眷顾她。
段之愿缓缓走近坐在她对面。
路遥微怔,眨了眨眼:“你是……?”
想必她昨晚也没能入睡,两个人都怀揣着同样的心事。
“我是段之愿。”
路遥的眼睛是浅棕色的,阳光下看上去像是颗透明的琥珀。
脸颊白如初雪,嘴唇如车厘子一般红。
她很美,段之愿见她第一眼就这样觉得。
路遥弯了弯唇,笑意没有达到眼底:“真没想到,你居然找到这来了。”
“你和他……关系很好对不对?”路遥说:“还没见过他能和哪个女孩玩得好,你怎么都不害怕他的?还是他这几年改了脾气?”
他哪里会改脾气,他恨不得每天欺负她。
“我,为了弥补自己做错的事。”段之愿垂下眼,思量了许久,攥着拳头的手指才缓缓张开,放到桌上。
深吸一口气,她说:“我爸爸十几年前,也救过一个男孩,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小男孩的妈妈没来之前,是警察先来。
有人说好像是段覃把小孩子推下河,段之愿本来木然站在那里,听到这句话突然就有了反应。
她嘶吼着说不是,一张脸因愤怒而变得通红,拼了命拿石头丢那个什么也没看见,就信口雌黄的人。
警察把她抱起来,她哭着说水里那个人是我的爸爸!我爸爸是好人!
后来小男孩的妈妈来了,小男孩稳定情绪才开口讲述了事情的真相,还了段覃的清白。
可即使是这样,段之愿依旧含恨看着他。
手脚并用朝他身上狠狠地打,被拦住也要伸出手抓他,抓他的脸,抓他的头发,恨不得撕下他的肉。
你说晚了,为什么不提前说。
你为什么要让我爸爸救你,又为什么让这些人污蔑我爸爸。
“所以,被救助的人,不该保持沉默。”
段之愿垂下眼,津市的光影如同细碎的金箔在她粼粼波光的眸子里畅游,她说:“无论之前你们是否有约定,无论你有什么苦衷,这个时候,都不是该沉默的时候。”
“只有你,才能还张昱树的清白。”
段之愿将埋在心底里的疤整个揭开,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犹豫良久,才决心将四岁那年发生的事告诉路遥。
这曾经是她储存在记忆深处的秘密,连自己都不敢轻易靠近。
每一次想起来,都心如刀绞。
今天讲出来一切,她红了眼眶,泪水取之不尽。
同样红了眼的还有路遥。
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终于点头。
“我愿意以自己的名义给十七中写一封信,我会联系我当初的班主任,争取还给张昱树清白。”
路遥整整写了四页半的纸,段之愿小心翼翼放进包里。
到火车站时,黄昏的光影正盛,云层燃烧铺在天际。
路遥抬眼,淡淡道:“我们全家离开燃城那天,天上也有一大片火烧云,他和老贺偷偷送我到车站,趁我爸妈不注意往我口袋里塞钱。”
“老贺让我放心,这钱就当是……是那个人给的补偿金,他说他会找到那人给我报仇。”
“老贺跟我保证,说除了他们几个人,绝不会让别人知道。”路遥垂下眼,嘴唇都泛白:“幸好有他们在,不然我就被……是我不对,我不该一直做缩头乌龟。”
“后来老贺、李怀他们几个去追那个人,张昱树还问我有没有钱坐车回家,给我包里塞了好多钱……”
段之愿看着她:“你说了什么?”
“嗯?”路遥抬眼。
“他给你钱,然后你说了什么?”
路遥想了想,眨眨眼:“说了‘谢谢’吧。”
段之愿心脏一钝。
是的,当时她离得远,只能看见路遥的嘴微微动了两下。
是在说‘谢谢’,而当初站在巷口的段之愿却误以为……
她艰难吞了下口水,喉间酸涩不减。
“路遥,请你放心,我只是想还张昱树一个清白,我,我不会过多提及到你。”
“嗯。”路遥点头,嘴唇微颤:“谢谢。”
恍然间,时空的光影好像重叠。
当初站在巷口偷看的她,清晰听见了路遥说的话——
当段之愿拿着路遥的亲笔信找到她当初的班主任后,一切真相都浮出了水面。
学校针对王老师的疏忽,对她做出了相应的惩罚。
同时也撤回了张昱树的退学通知。
可没过几天,段之愿便看到了吴真来学校取张昱树留在这的东西。
钱震过去和她搭话,吴真说:“他在陪他爸爸呢,我已经和学校商量好了,以后可以再复读一年。”
中午时,钱震跑到段之愿桌前,一张脸笑得肉都在颤:“段之愿,你好厉害啊,你真找到路遥了!”
她点头:“嗯。”
“太好了,你——”
钱震的话还没说完,段之愿突然起身,越过他跑到教室门外。
季阳刚从门外经过,段之愿快步走过去:“季阳。”
“怎么?”季阳回头,黑色镜框下的眼神黯淡:“有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要说谎?”
段之愿看着他,语气笃定:“其实那天,不是你在现场,对吧?”
季阳眼睫一颤。
“可你是怎么知道,张昱树在哪里的?是谁告诉你?”
经过一个晚上的深思熟虑,段之愿终于缕清这其中的细节。
“那天和王老师谈话的,不止我们两个。”她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语气显得迫切:“是谁,要你做假证的?”
第28章
说这话时, 钱震也在旁边。
他本来怒发冲冠看着季阳,却听到段之愿这句话, 愣了神。
反应过来,立马去扯季阳的衣领:“还他妈有团伙啊,是谁?是不是李怀?!”
“还有一个人,究竟是谁?”段之愿问他。
“就只有我。”季阳咬了咬牙,腮边变得硬朗,镜片下的一双眼像是能在下一秒就射出寒针:“段之愿,我是在帮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识好人心!”
午休时间, 走廊里经过的同学很多。
哪里有硝烟, 哪里就有看戏的目光。
但这一切都终结在钱震狠戾的眼神中, 路过的人都知道钱震以前就是和张昱树混的,尽管张昱树不在了,他依然不好惹。
所有人步履匆匆,也就能听到零碎的几句话。
拼凑出来的大意就是, 张昱树被季阳陷害, 给搞得退了学。
可没有人会怜惜被退学的张昱树。
也无所谓他是不是无辜。
十七中谁看见他不是能躲就躲, 巴不得再多来几个‘季阳’把钱震李怀他们全都弄走,那样才好。
季阳说:“他缠着你, 我想帮你, 我提出假扮你男友, 可你后来还是反悔了。”
“你喜欢上张昱树了?”
“你喜欢上那个无恶不作的混蛋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理解和讽刺。
像是看见了东升的太阳主动跳跃进泥泞的沼泽, 看见鲜花盛开在毒蛇身边, 抛弃阳光雨露每天靠毒液的滋润悄然生长。
他觉得段之愿不可思议。
而段之愿也同样认为季阳才是那个颠覆她观念的人。
“你是班长, 你是学校,重点培养的人。”段之愿看着他, 纤细的眉蹙起:“你,怎么能做假证,害无辜同学被退学,堵死他后半生的路?”
“张昱树他有把我当做班长吗?”季阳瞪着眼睛反问她:“我做假证?那你呢?段之愿难道你没有做假证吗?”
此话一出,段之愿心里一颤,扶着窗台的手轻微颤抖,指尖失去血色。
“王老师之所以言之凿凿不还是因为有你的证词吗,我们大家都是误会张昱树了而已。”
季阳摊了摊手,很随意道:“误会和陷害可不一样。而且,他这样的人被误会,不是很正常的吗?”
顽皮贼骨,嘴里满腔无耻谰言的人,这种事一发生不就得第一个怀疑他吗。
“还有,学校已经同意他可以再回来复读。”
说完,季阳扯起嘴角,讽刺地笑了一声:“说我堵死他后半生的路,如果他真的坦坦荡荡,谁都没办法堵死他的路。”
他看着段之愿,语气随意,轻声道:“我们俩不都没成功吗。”
他势必要扯下段之愿共沉沦,而且事实上,段之愿的确脱不了干系。
这些话犹如无数根细刺狠狠扎进段之愿的心,能摸得到却拔不出。
呼吸、眨眼,清醒着的每一秒,都涌现出源源不断的刺痛感。
灼热着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钱震发了疯似的把季阳朝墙上踹,段之愿阻拦也被钱震一把推倒。
手肘蹭到地上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再次拉架。
最后还是王老师过来,才把两个人分开。
钱震为此写了不少于800字的检讨,两页半的稿纸本,拿到讲台上念。
段之愿永远记得他检讨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错了,我没有权利替任何人惩治别人,也不该以自己的观念判断别人的对错,但我永远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白天,段之愿的手肘简单用纱布包了一下。
放学后,她又去医务室重新消毒,顺便拿药。
季阳也在,段之愿到的时候,医生正在用碘酒帮他给嘴角的伤口。
段之愿就安静等在一边,直到和季阳擦肩而过。
他们没有任何眼神对视,彼此像是陌生人。
医生看着她的手腕,前后转了转,问:“你高三了吧?”
“嗯。”段之愿点头。
“幸好是伤在左手,记得不要用力,不要端东西干重活。”
“谢谢您。”
拿好药后,段之愿离开学校。
刚走出校门就见钱震站在路灯下,见了她直直走过来。
段之愿呼吸都漏了一拍,向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他。
钱震今天连同她一起骂了,虽说没有动手打她,但这足够段之愿后怕的。
人走到面前,突然朝她摊开掌心。
手里是两张红色钞票,钱震再也不对她笑,语气生硬:“老师说了,让我把你们俩的拿药费付了,这些够你这几盒药了吧。”
“我,我不要。”段之愿摇头,咬了咬嘴唇又说:“对不起,我……”
“不用再说了。”钱震抿着唇,如此严肃的神色倒是鲜少能在喜欢咋咋呼呼的他脸上看见。
他说:“怎么说你也帮树哥找回了清白,这件事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反正我已经知道你和李怀那种人差不了多少了!”
说完,就把钱强硬塞进段之愿的口袋里,转身走了。
街道就成了段之愿一个人的舞台,头顶的路灯坏了。
她就像个落幕的丑角,孤独的伴随着月色起舞。
而她唯一的观众,如今早已不在这个城市。
再也不会有人为她喝彩。
段之愿步伐缓缓来到后巷,乘着朦胧的月色,踏入这条羊肠小道。
铁锈斑驳的大门牢牢上着锁,段之愿背着书包蹲在地上。
脸上是手机屏幕映照的光。
她一字一句给张昱树发信息,把这个迟来的正义消息告诉他。
然而并未得到一句回复。
期盼的心随着忽明忽暗的路灯消散。
最后一班公交车在她地注视下从眼前略过,段之愿将嘴唇咬得生疼——
与此同时。
咸城一轮弯月与星河相望。
暗黑色的大海,吞噬分割海天的线,试图趁着夜色融入其中。
张昱树嘴里叼着根吸管,手边是喝空了的易拉罐。
海浪朝着沙滩翻涌吞噬了孩子们的城堡。
他躺在沙滩上,望着那轮带着斑驳印记的月亮,唇角微弯。
“是吗?”
“是啊树哥,我一脚就给那傻逼踢到墙上了!”
张昱树轻笑一声:“谢了啊兄弟。”
电话操纵的两端突然都没了声音。
静默一瞬。
张昱树:“没事挂了。”
“有,有事!”钱震吞吞吐吐开口:“就是那个……那个小结……不是,那个段之愿,她,她……”
“草!”张昱树吐掉吸管,笑着骂他:“你他妈也结巴了?”
“不是,你之前不是说不让我管她叫小结巴吗,我一时没改过来。”
钱震刚刚已经把段之愿找到路遥这件事跟他说了,但眼下有件事,他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他私心是不想让段之愿再接近张昱树,生怕她什么时候再捅张昱树一刀。
可他嘴笨心也笨,越想藏着的事就越是藏不住,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还没说几句话,就迫不及待把知道的、看到的全都告诉张昱树。
钱震说:“今天放学之后,我看见段之愿往你家走了。”
“我家?”
“嗯,就后巷,我看见她进去了,好半天才出来。”钱震问:“她也有你家钥匙吗?”
张昱树目色微沉:“没有。”
钱震还在纳闷,自己嘟囔着猜测:“那她过去干嘛啊,难不成翻墙?不会吧,你家库房挺高的啊,她待了很久才出来呢……”
天与海沉沦交错,瑶瑶望去有种海漫天际的错觉。
风把空易拉罐吹到远处,身后突然传来不小的咳嗽声。
张昱树回眸一看,是张富丰自己走出来了。
他对着电话开口:“明天再说。”
挂了之后,张昱树站起身,拍了两下腰背上的沙石,问:“这么晚怎么还出来。”
说着就扶着他的手臂往回走。
张富丰摇摇头:“想看看晚上的大海。”
喝了两口水,压下喉咙的不适,张富丰叹了口气:“年轻的时候太忙,好不容易歇息一天我又想着出去瞎逛,你妈说过好几次想看看大海了,我都没带她来过。”
张富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交给你了。”
张昱树垂下眼,半晌“嗯”了一声。
晚上,张昱树半靠在酒店的大床上。
刚洗了个澡,头发还是半干状态,才来咸城没几天,整个人被太阳晒黑了两个度。
耳边除了海风就是张富丰的咳嗽声。
他攥着手机,瞳仁在暗夜里泛着波光。
起初是怨恨的,倒也不是怨恨上不上大学,而是怨她不信他。
后来转念一想,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能换取她的信任?
从一开始,她就怕他、讨厌他。
和他说话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有惹急了才会生气打他,给出点情绪。
像他这样混的人,是该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的。
张昱树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旧手机,开机的音乐声响彻朦胧的夜。
他看见有短信接二连三发来。
是姑娘给他写的小作文,整个一看就跟忏悔书似的。
最后一条是:【因为我的言论,害得你被退学,对不起。】
指尖在键盘上摩挲了几下。
顿了顿,张昱树关了手机扔到一边,扯起被子盖过头顶——
临近高考,所有人都将全部精力投身于书本中。
姥姥也出了院,秦静雅每天给两个人熬补汤喝。
考试这天燃城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滴打在窗外汇集成晶莹剔透的珠线。
段之愿手里的笔化作攀上高塔的利刃,字迹便是她这三年一路走来的足迹。
校门外是举着雨伞的家长,教室里是寒窗苦读的学子。
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努力而奋斗。
二十天后,一个晴朗的早上,段之愿如愿给自己交了份满意的答卷。
咸城大学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学。
当然这并不是段之愿看重的,她最看重的是,终于可以和妈妈在一起了。
姥姥还有些恋旧,想要等开学之前再搬家。
饭桌上说了这件事,段之愿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咀嚼的速度变慢。
秦静雅说:“我在那边都把房子租好了,我们要是等到愿愿开学,那就要多付房租,不太划算。”
她劝姥姥:“妈,你不用留恋这里,我们三个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啊,而且这个房子我也不打算卖掉,我租出去,等咱们什么时候想回来就随时回来。”
姥姥笑得脸上都带着褶皱:“好好好,你说得对,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这天,是十七中为高三学生举办的送别会。
每年段之愿都是台下的看客,如今,带着她的毕业照也出现在了大屏幕上滚动着。
十几个班,每个班出了几个人。
民族舞和大合唱,结束时已经是傍晚了。
段之愿这才意识到林落芷刚刚说去洗手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她拿上两个人的包包出去寻找。
却突然在楼梯转角处看见了林落芷的背影。
步履匆忙,似乎是有人强硬扯着她。
段之愿心里一紧,把手机攥在手里,悄声跟着下了楼。
一楼拐角处有个储藏室,鲜少有人经过,棚顶已经结了灰网。
段之愿攥着手机刚准备通知老师,忽然听见李怀的声音。
“林落芷,我们已经毕业了,你还要继续躲着我是吗?”
林落芷的声音比他还冷漠:“你算什么东西?我躲你?别搞笑了。”
短暂的寂静。
李怀的声音扬起,在这空旷的环境下,回音四散:“我为了你和张昱树他们都掰了,你他妈一直都在玩我是吧!”
林落芷:“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睡我啊?”
她嗤笑一声,语气都带着不屑:“李怀,别以为你们男的那点心思我看不懂,大家都是各取所需,你凭什么来质问我?”
段之愿听出这是他们俩之间的私事,她不该偷听的。
既然林落芷没有危险,那她就出去等好了。
可刚走了两步,李怀的声音再次传进耳中:“那谁能质问你?张昱树能是吧?让张昱树过来问问你,为什么你要陷害他,让他被差点被学校退学。”
段之愿陡然一滞,寂静的长廊里,只有她一个人。
因为这一句话心脏都停止跳动,头皮发麻。
李怀还在说:“我怎么就没资格质问你了?你他妈骗我说喜欢我,其实你一直喜欢张昱树对吧!”
“没错啊。”林落芷坦然开口:“我就是在骗你,还不是因为你没脑子。”
“你现在在这里装什么好人啊?”林落芷的声音突然颤抖,听上去像是情绪上涨:“你不也隐瞒真相了吗!只有钱震那傻逼帮张昱树出头,临考试前还被叫了家长,你不也无动于衷地看着,连吭都没吭一声吗!”
“如果不是段之愿找到了路遥,你会去找吗?”
“你不会!而且你也没有为张昱树辩解,也没打季阳一顿,那你现在又在不满意什么呢?”
“朋友没了,我也没得到,你两手空空不甘心是吗?”
林落芷笑了一声,嘲讽他:“这是你活该,谁叫你一开始就是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
话音刚落,有脚步声袭来。
是林落芷出来了。
一转弯就看见段之愿的脸,这一瞬间她吓得低呼一声。
走廊里的白炽灯不够亮,但照映出段之愿苍白的脸已经足够了。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能感觉到寒冷的温度侵入身体,融化在血液里。
她目光沉沉,一双澈明的眼睛洗不掉世间的浑浊不堪。
然而林落芷只是短暂的惊讶,而后眨了眨眼,平静道:“你都听见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他呀。”林落芷歪着脑袋笑,笑意却没抵达到眼底,补充道:“因为他喜欢你。”
段之愿落寞地看着她:“我……”
“而你,也喜欢他。”林落芷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双手插进口袋,下巴微扬:“对吗段之愿?”
这话说完,林落芷突然变了个神色。
一双眼睛变得凌厉:“你记不记得你被胡佳欺负,是谁帮了你?”
“是我!”她一把扯过站在一边的李怀:“还有他!”
“我们两个帮了你,张昱树看你一眼了吗?他没有!”林落芷几步走到段之愿面前,直视她的眼经:“不要用这副样子看着我,你不配。”
“想知道那天后巷发生了什么对吧?”她缓缓点头,唇角勾着阴寒的笑:“我告诉你。”
烈日炎炎的盛夏,不只是段之愿目睹了那些。
巷口的另一端,还有林落芷。
她比段之愿来的更早,来找李怀的,因为之前商量好待会儿要出去玩。
借着和李怀走得近,去认识当时比他们高一年级的张昱树。
可她刚刚要敲门,突然听见巷口传来吵闹声,男人骂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现在敲门势必要被他看见,林落芷只得快走几步到深处的巷口,躲在墙边偷看。
男人撕开路遥的衣服要强迫她,吵闹中突然张昱树家的大门打开。
四五个人冲出铁门,手里拿着铁棍吓得那个男人掉头就跑。
跑得地方自然是她躲着的那道墙。
凶狠的男人与她擦肩而过,吓得她紧紧闭上双眼。
而后追过来的是老贺和李怀他们。
李怀告诉她:“你先回家吧,别待在这!”
说完,几个人就没了踪迹。
林落芷没走,因为张昱树还在那里。
她目睹他在烈日下褪去背心,目睹他手臂渗着鲜血的伤痕,看见他强硬朝着路遥口袋里塞钱。
不会哄人,没有给女孩擦眼泪。
刚毅的面庞,粗壮的手臂,肩宽腰窄身姿挺拔,往那一站安全感陡然滋生。
荷尔蒙如同头顶的烈日,躲也躲不掉。
偶然的一个抬眼,林落芷瞧见对面巷口闪过一条白色连衣裙。
是班里学习成绩很好,有些口吃的段之愿。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平日里安稳沉静、带着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今天脚步罕见的慌乱。
林落芷知道,她一定也看见了。
烈日骤然褪去,头顶一盏白炽灯极力散发着光辉。
喜欢这道光辉的,只有细小的飞虫。
林落芷说:“当初是你来讨好我每天早上给我带早饭,我看你可怜也是真的想和你交朋友。”
“我忍了无数次,试探你们无数次,甚至我试探出来以后还叫季阳出来帮你。”
“这是下下策,我不想做到这一步的。”林落芷突然就红了眼,语调发颤,又重复了一遍:“段之愿,我是真想和你交朋友的。”
“谢谢你啊。”
一直安静听她讲话的段之愿终于开口,声线沙哑喉咙发紧:“可你从来也没把我当成朋友。”
眼泪从她眼眶里滑下来,段之愿不服输地抬起手拭去。
“如果,如果你当我是朋友,你会直接和我说,而不是,试探。”
以林落芷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的确不会如此拐弯抹地试探。
更不会选择背后捅刀子,做了这么大一个局。
“你一直当我是你的……下级,觉得我,不如你。”她看着她:“你看不起我,对吗?”
长久的沉默。
空气中只有飞虫撞击灯泡的声音,偶尔有微弱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
林落芷点头:“对。”
“我就是瞧不起你,你讨好我是因为你怕再给人欺负,但现在你他妈都欺负到我头上了段之愿!!”
内心想要极力遮掩的真相被她轻易戳穿,林落芷也不再故作高冷。
她的声音从平稳到嘶吼,整个长廊里回荡着林落芷的话。
尾音如同拨浪鼓一样,一声一声传进段之愿的耳朵里,再稳稳刺进她心中。
“我保护你,你永远低我一等。”
“谁喜欢张昱树都可以,只有你不行。张昱树也可以喜欢任何人,但喜欢你就是不行!!”
你永远低于我,你和我在一起时光芒必须收敛。
所以我喜欢的男生不能喜欢你。
你也不可以喜欢他,不然就是背叛我,就是恩将仇报。
“段之愿,你以为你们能一辈子在一起?”林落芷笑得讽刺:“他那种人,你自己用脚指头想想可能吗?”
“你以为我在报复张昱树吗,你错了。”
“我不是非张昱树不可,也没喜欢他喜欢到四处寻找证据证明他的清白,因为他是死是活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林落芷恶狠狠地盯着她:“我在报复你!”
上学时,老师通常会把好学生放在一起比较,尤其是班级里常驻前三名的同学。
段之愿偶尔得到第一名时,王老师都会对季阳说:“下次你们要努力了,看看下一次是谁第一名。”
反之季阳得了第一名,王老师也会和段之愿说这样的话。
逢年过节走亲戚时,段之愿总能遇见一对双胞胎姐妹。
家里的亲戚朋友每一次见到都会问她们俩的学习成绩,学习不好的那个总是被问——你为什么不如她啊,你们俩不是姐妹吗?
连她们俩的妈妈都会笑说:“每次考完试她们俩都会生气,好几天不说话。”
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要和身边的人比较。
妒忌也经常发生在身边人身上。
网络上时长流行一段话:【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平时看到一笑而过,如今却深有体会。
段之愿长长叹了口气,无力又疲惫。
“林落芷,既然你已经看得那么透了,也没必要在背后凭空捏造不实的消息。”
“即使不能做朋友了,也得做人。”
说完,把包放在她手里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又缓缓回头。
“我其实,也是真的把你当做朋友的。”
但以后不会了——
半个多月后,所有的家具都收拾完毕。
秦静雅交给了租客钥匙,约定好一个季度付一次款,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毕。
她们抵达咸城。
不同于燃城四季气候明显,咸城常年常温状态,太阳似乎脱了层皮,变得更加明亮耀眼。
下午,段之愿来到肯德基里,点了两份蛋挞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看街边人来人往,车流奔腾。
每一次大门打开,她都要移开视线看上一眼。
也不知道第几次了,终于见到要等的人。
“钱震,我在这。”段之愿跟他招手。
钱震考到了别的城市,趁着假期跑来和张昱树见一面,今天也是他在咸城的最后一天。
两盒蛋挞很快就被他吃进肚子。
“段之愿,我就帮你这一次,以后可别找我了。”
说完,给她手机里发了个地址:“树哥就在这个酒店住,我也是看他爸快不行了,那天和我聊天还说唯一的遗憾是没看见树哥成家娶媳妇,这才告诉你的。”
段之愿心脏猛地一钝,抿了抿唇:“我只是想和他,当面,道,道个歉……”
“我不管你们,我可走了。让树哥知道是我把他地址告诉你的,说不准就生气把我皮扒了。”
……
傍晚,段之愿看着手机,再三确认酒店的名字。
尽管短信里已经明明白白写着酒店的房间号,她依然没有勇气上去。
就坐在大门侧边的花坛边,看着其他人进进出出。
时不时就埋头在手机上打几句话。
秦静雅又给她换了个全新智能手机。
备忘录上零零散散是她写下来,要和他说的话。
嘴唇微动,一遍一遍反复读。
有路过的男人故意跟她吹口哨,对上视线后那轻佻的样子让她心惊胆战,同样也打心底里觉得厌恶。
段之愿背着包换了个方向,继续在手机上打字。
直到察觉有一道目光一直在看着她。
不远处那个衣着简陋,脸上带着胡茬的男人,刚刚好像站在马路对面,现在已经走到和她面对面的花坛边了。
男人愈发大胆,开始过来和段之愿搭话:“妹妹,等人呢?”
“嗯。”她强装镇定点头。
说完拿起手机,终于鼓起勇气。
【我在你酒店的楼下,你方便下来一趟吗,这里有个不认识的男人一直在看我,还和我说话。】
第29章
说话间, 男人已经坐到段之愿身边。
他刚一抬起手,段之愿率先站起身, 拽着自己的斜挎包朝酒店大门走。
那男人也在旁边盯她好一会儿了,要是真在酒店有房间怎么不早点进去,还在花坛边坐这么久。
他大胆跟上去,段之愿没办法,走向前台。
“麻烦,麻烦问一下,张昱树,住在这里吗?”
“不好意思, 这个不能告知您的。”前台脸上露出礼貌又疏离的微笑。
段之愿心脏砰砰跳, 那男人已经和她并排站到一起。
他从怀里掏出身份证拍在桌上, 油光满面的脸看向她:“妹妹有眼光啊,这可是咸城看海最好的酒店,哥哥出钱带你去看看夜景吧。”
前台似乎看出倪端,问段之愿:“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 麻烦你, 帮帮我报警!”
前台立马拿出对讲机叫保安, 那男人却一把扣住段之愿放在桌上的手,辩解道:“我女朋友跟我闹脾气了, 着你们都信?”
这么个长相猥琐的男人, 和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是男女朋友, 谁都不会相信。
保安很快就将男人赶了出去, 并对段之愿说:“我看你这小姑娘也太老实了, 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我帮你叫个车,等车来了你再走。”
段之愿点点头, 坐在休息区。
手指和心一样冰冷麻木。
刚刚给张昱树发过去的短信犹如石沉大海,根本就没得到他的回应。
她攥着手机,一点一点把之前在备忘录上写的话删掉。
删完了保安也过来了,跟她说:“小姑娘,车给你打好了,来吧。”
“谢谢你。”
段之愿随着他往出走,打开车门刚抬起腿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马路对面。
车流汹涌他身姿高大挺拔,站在一种人群中最能吸引目光。
一手拎着塑料袋,另一手拿着电话,视线一直聚集在电话上。
段之愿眼睫微颤。
原来,他一直在看手机的。
她垂眸,一只脚已经迈上了车,余光还未曾收敛就见红灯一过,他抬起腿,穿过斑马线跑在人群最前面,同时将电话放在耳边。
段之愿收回视线。
“师傅,去锦绣家园。”
车门刚一关上,她的手机响起。
“等等!”她下意识叫停了司机,按下接听键。
“人呢?”张昱树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语气带着警惕。
段之愿张了张嘴:“我……”
“我已经在楼下了,你人呢?”
“我在,出租车里。”
现在,酒店门口只停了这一辆出租车,张昱树很快找过来。
高大的身影附在车窗上,隔着一层玻璃,段之愿和他对视。
车门被他一把拉开,光与他一同闯进段之愿的眼中。
心脏没由来地漏了一拍,她局促地坐在车里,木然看着他。
直到张昱树歪了歪脑袋:“下车。”
前面司机等了半天,听见这两个字不耐烦道:“什么意思啊小姑娘?”
“对,对不起,我……”
话还没说完,张昱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到座位上,对她说:“下来。”
出租车很快开走,段之愿缩着肩膀和他站在路边。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将她豆绿色的针织衫衣领掀起。
“刚刚说是谁在看你?”张昱树问她。
声音平淡,带着漫不经心。
有那么一瞬间,段之愿还以为刚刚那通电话不是他打的。
“已经,被保安赶走了,我,我以为……”
段之愿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阖上双眼:“没什么,现在没事了。”
段之愿垂着眼皮,觉得他们俩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那时候她害怕他,所以不敢和他对视,说几个字也会结巴。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胆小鬼,都上大学的人了还这么不堪一击。
他正要说什么,突然段之愿从包里抽出一张卡。
粉嫩的指尖拿着送到他眼下。
“明天开始军训,然后我们学校有迎新晚会。”段之愿回忆刚刚在备忘录上面打的话,说:“就是这个月的25号,你,你要不要来?”
张昱树抬起手,却没接。
转而摸到自己的口袋,拿出一盒烟抖了一根出来。
打火机在他手里转了个圈,火苗窜出,段之愿眨了下眼,看他眉头微蹙白烟就从嘴里钻出来漫上他的脸。
傍晚霓虹闪耀,混合着他在烟雾里痞里痞气的模样。
若不是之前就认识他,段之愿绝对不会和这人站得如此近。
“我一外人,进得去你学校?”张昱树吐出一口烟问她。
段之愿又把手里的卡往前送:“这有卡,你刷一下就能进。”
刚才把段之愿弄下车,他俩就一直站在马路边上。
远处有装货车不减速驶过,带起路边的尘土撒过来。
段之愿突然感觉身体一晃,手臂被扯着,力道大的吓人。
额头撞上他坚硬的胸膛,小腿处有沙石打来的触感,痒痒的。
目光所及之处是他纯黑色T恤,上面印着英文字母。
淡淡的烟草味飘进鼻间,混合着夜色独有的味道,段之愿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她主动退了两步,耸着肩膀离开他的怀抱。
张昱树则吸了吸鼻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语气淡淡的:“这个月有事。”
“是你……是叔叔他身体不好吗?”
“嗯。”
段之愿看着他:“迎新晚会是从下午两点开始,结束时间,待定。”
“你照顾叔叔要紧,不来,也没关系。”
“嗯。”他转过身,淡淡道:“走了。”
“张昱树!”段之愿突然叫住他,与他墨色的瞳仁对视,想从那里看见几个月前的他。
可他眼中尽显冷漠和尖锐,再无当初的样子。
段之愿抿了抿唇,声音沉闷:“对不起。”
纵使是夏季,依旧被着微风吹得指尖冰凉。
看着他嘴里的烟头忽明忽暗,再看他用手指夹着烟,眉梢一挑,过渡到肺里的烟雾就吐了出来。
没回应这句道歉,反倒是问她:“你怎么找到路遥的?”
“跟钱震要了电话号,然后去了津市。”
之前还说了不会把钱震捅出去,转头就在这人的强势的压力下全盘托出。
“学校说,你可以重新再复读,这一切,都是,误会……”她越说声音越小,又重复一遍:“对不起呀。”
她垂眸,视线在两个人的脚尖上迂回。
张昱树的鞋突然上前一步,接着她的下巴被捏起来。
猝不及防被迫与他对视,段之愿呼吸都漏了好几拍。
男人的眼神中带着桀骜,头发比之前略长了些却依然还属于寸头,看着凶巴巴的。
“段之愿,你跑来这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对不起的?”
手腕被他强硬抬起,一直攥在手里的卡片也跟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你倒是给个理由,为什么要老子去你学校?”
段之愿的心砰砰跳,像是回光返照,下一秒就要骤停。
她说:“我,我出演了一个话剧。”
那天,她走在校园的路上。
突然有个姑娘拦住她,问她可不可以帮忙出演话剧。
段之愿自然是拒绝的,可那姑娘执意将剧本送给她,说她的气质和里面一个角色非常像,她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让段之愿务必重新考虑一下。
闲暇时,段之愿拿起剧本。
话不多,结尾却有一处长独白,深深刺进她的心里。
犹豫再三,最终拨通了那位学姐的电话。
他的手还掐在她的下颌上,挣了两下没挣开,就给段之愿形成一种是她的下巴垫在他手上的感觉。
“张昱树,我真的想邀请你来。”
她直视他的双眼:“或许,你看见了大学校园的生活,你……就会想要重新再,复读一遍。”
头顶橙黄色路灯的光辉垂直落下,映的张昱树眸色忽明忽暗。
他的手缓缓放下,神情让她捉摸不透。
段之愿揉了揉酸痛的下巴。
这一次,她主动把卡揣进了他裤子的口袋。
“要是叔叔,可以一个人待一会儿的话,你就来吧。”——
学校开学这天,路边的丁香花盛开的正旺。
靡靡香气飘在鼻间,心旷神怡。
有学长等在登记处指引宿舍的方向。
段之愿领到自己的宿舍号后,拖着行李朝宿舍楼走。
手上突然一轻,是刚刚给他找登记牌的的大三学长。
他接过她的行李箱,绕到另一侧手上:“你好,我叫周壹辰。”
行李箱在他那边,段之愿想拿回行李箱的手顿了顿又放下,轻轻开口:“我叫,段之愿。”
“学妹你是英文专业的?”
“嗯。”她目光垂着,只盯着自己下一步要走的路。
周壹辰说:“我是学播音的,你这专业说不定以后咱俩还能搭档呢,你给我当翻译。”
“我,我到了……”段之愿看着面前的宿舍楼,绕到周壹辰的另一边拿回自己的行李箱:“谢谢。”
说完转头就走。
身后传来周壹辰爽朗的声音:“再见啊学妹!”
……
段之愿到宿舍时,里面已经有个姑娘了。
她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你好,我叫方璐。”
段之愿弯了弯唇,自我介绍完毕后,将行李放到柜子里。
这是个四人寝室,每人床下是自己的书桌。
段之愿很满意这样的环境,而且她也和秦静雅说好了,以后课少的时候就不住寝室了,要回家去住。
总算熬过为期半个多月的军训,段之愿瘦了五斤。
本来就是小身板,现在小脸都瘦成一条,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寝室四个人已经相处的很融洽了,周蔓雾拿出自己的美白面膜,每个人床上扔了一张,说:“真不明白为什么上学要军训,我这张脸得十瓶神仙水才能补回来,学校又不给出钱!”
“就是啊!”林艺也跟着抱怨,面膜贴到脸上说话声音都变得纤细:“手背每天都痒,紫外线过敏了我。”
林艺说着就去照镜子,路过段之愿的床,对着她感慨道:“我们四个里面,属你最白了吧,你也没黑多少啊!”
段之愿拿起帽子:“帽檐太大,帮我挡了不少阳光。”
“不是。”林艺一边敷面膜,一边说:“没军训之前你就比我们都白。”
熄灯后,四个人躺在自己的床上不睡觉。
方璐说:“军训终于结束了,过几天就是迎新晚会,咱们寝室要不要穿相同的衣服,绝对亮眼。”
段之愿接过话来:“那天我有话剧节目,你们穿吧。”
林艺:“好,我们几个就穿着一样的衣服,坐在台下最显眼的地方看你表演,再做几个灯牌给你当粉丝!”
接下来,她们就开始叽叽喳喳讨论要穿什么。
段之愿则拿出手机,找到和张昱树的消息记录,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夜色浓郁,手机里散发出的光芒也没能照亮段之愿的眼睛。
她的瞳孔似是深潭水,丢一颗石头下去也泛不起波澜。
荒唐的高中生涯过去了,她们都已经长大。
没有谁会有义务停留在原地,更没有谁能伟大到原谅一个破坏自己学业规划的人——
二十五号,迎新晚会如约而至。
朝汇报演出室走的路上,她们几个开始聊八卦。
方璐说:“告诉你们,开学那天我的行李箱是一个学长帮忙推到宿舍楼下,长得还挺帅。”
“哪个学长?”
方璐蹙着眉回忆:“个子很高,那天穿了件橙色半截袖,他说他大三学新闻的,叫……叫什么来着?”
周蔓雾开口:“周壹辰?”
“对对对!”方璐一拍手:“你怎么知道?你的行李也是他帮忙的?”
而后,她的视线又落在其他两个人身上:“段之愿,林艺,你们俩,该不会也是吧?”
三个人一起点头,意思不言而喻。
方璐仰头,长长叹了口气:“该死的臭男人,我还以为我刚上大学就要坠入爱河了呢,乌乌……”
悲伤没持续几分钟,方璐化悲愤为食欲。
又提议:“那晚会结束咱们出去逛逛吧,就去新开的夜市怎么样?”
“好啊!我要吃炒河粉!”
……
到了汇报演出室,段之愿先去后台跟话剧社的人汇合。
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又过了一遍稿子,确定没问题就开始各干各的了。
段之愿把台词本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那一整段台词早就熟记于心。
自上次见面以后,段之愿没有再联系过张昱树。
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根本就不记得今天有演出,一切都是未知的。
台前的音乐声也能传到后台,前面先来了几个大合唱,还有古典舞。
有几个男孩子组合到一起还给说了个群口相声,惹得台下观众哄堂大笑。
终于轮到话剧的时间,舞台灯光降了好几个度。
话剧的名字叫《迷雾》,讲述的是在七十年前遥远的村落里,孤独的少年阿元捡到一只流浪狗,从此他们相依为命。
流浪狗活泼好动,某天被村里的姑娘寻芳发现,追逐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从此以后,寻芳便经常偷偷跑来和他们一起玩。
十年光阴,两人早已芳心暗许。
阴雨天,流浪狗误食毒草奄奄一息。
阿元心如刀绞,还想着让它临死前吃顿好的。
便溜到村里供奉的神庙处偷拿贡品,正喂着突然撞上来拜神的村民,十几个人合伙打死了狗,还把阿元绑到树上。
寻芳作为目击者之一,讲述了自己看见的经过。
句句属实,却也句句将阿元推向深渊。
故事的结尾是阿元被活活烧死,寻芳则背着行囊远走他乡,成为第一个走出村子的人。
而段之愿扮演的,就是长大后的寻芳。
这个话不多,仅仅在后半场出现的姑娘。
她站在台上,视线落在远处。
一双眼睛里带着颠沛流离的酸楚,似乎透过演出室看见了雾茫茫的天和苍茫空旷的田野。
带着流离失所的情绪,念出一眼就打动了她的台词。
“那一次,我站在了迷雾里,一时不知道究竟谁才是正义。”
“我只知道,我崇拜的少年被捆绑在耻辱柱上,台下所有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叫嚣着让他付出代价。”
“我只是说出了我眼睛看见的一切,不明白怎么我两手空空,点燃那把火的人,突然就成了我自己。”
“是我亲手浇息了少年的热血同情,是我将颠沛流离、道德败坏的标签亲手缝在意气风发的他身上。”
“可明明,我只是说出了我看见的一切。”
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段之愿眼眶的泪也正好蓄满。
泪水跳脱着冲破束缚,似是大海中无数颗游动的钻石,簌簌下落。
随着台下热烈的掌声,红色幕布自上而下坠落。
她临时决定出演的话剧,圆满成功。
之前找她演寻芳的学姐激动地一把抱住她:“你真的是太厉害了,眼泪太到位了,我就说我的眼光没错!”
“谢谢。”段之愿垂眸,神色淡淡的。
她眼眶依旧红着,看上去楚楚可怜,动作却敏捷顾不得礼貌地告别,迅速离开后台。
刚刚在台上,她并没有看见张昱树的身影。
下了台再粗略扫一遍,也没看见那个人。
心里本就细小微弱的火苗再也抵挡不住,忽然就被风吹熄。
刚回到位置上,方璐摇了摇段之愿的手:“刚好你结束了,我们都饿死了,咱偷偷溜出去吧。”
“偷溜?”段之愿眨了眨眼,有些犹豫。
“没关系别怕,我们三个刚刚都已经商量好路线了。”方璐牵着段之愿的手:“走,有人问就说去洗手间。”
段之愿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恢复,晕晕乎乎就被带着离开了台下。
十分钟后,四个人成功逃出学校。
周蔓雾说:“我饿的前胸贴后背,要是段之愿的话剧还没结束我真想上去抢人了。”
说到话剧,大家都来了精神。
周蔓雾又问她:“你怎么演的那么好呀,你一哭把我都带入戏了,那时候我差点也要哭了。”
段之愿淡淡地笑:“就是,多读了几遍台词。”
“而且你哭的时候也很好看啊,你怎么做到不流鼻涕的?我刚刚就感动了一小下,擤了两次鼻涕。”
这话引得大家笑出了声。
刚拐过街角,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眼前。
把几个姑娘们吓得低呼一声,想骂人却在看见男人狠戾的眉眼时突然退缩。
这个人是不是神经病呀,不然他大晚上站在这里干什么。
周蔓雾警惕地盯着男人,刚想带大家绕过去,段之愿却突然开口:“你,你来了。”
“段之愿……”周蔓雾警惕地看着张昱树,问:“你朋友?”
“对。”这一声是张昱树答的。
刚刚还一脸深沉,突然嘴角就涌出一丝笑意。
然而这丝笑意除了让姑娘们汗毛直立以外,没起到和谐的作用。
张昱树说:“你们先走吧,我和她说几句话。”
几个人对了下眼神,确认段之愿没事后,匆匆离开。
风将柳树枝吹动,割碎了路灯投下的暗影。
段之愿缩了缩肩膀:“我以为,你不来——”
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扯住手腕。
整个人失去重心,被张昱树揽住肩膀,朝着更暗黑的地下停车场走去。
第30章
停车场又阴又冷, 暗黑色入口像是巨兽的嘴。
段之愿刚一进去就打了个寒颤,只得紧紧攥着他的衣摆。
驱不散的夜色让她短暂失明, 待渐渐适应黑暗后已经被张昱树带到车里。
头顶一盏橙黄色灯盏打在他刚毅的面庞上。
两人距离很近,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袭来,带着压迫感。
距离很近指的是,明明是宽敞的后座,可张昱树硬是挤着她坐下,将她困与车门和他的胸膛之间,手臂擦着她的耳廓按在身后车窗上,让她的感官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
段之愿眼睫微颤, 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缩着肩膀垂下眼, 呼吸间都是他的味道, 连喘气都陪着小心。
张昱树想笑,觉得要是现在在她面前站个初中生,拿着最便宜的片刀跟她要钱,估计也能成功。
“晚会结束了?”他沉声问。
“没……”段之愿摇头, 能感觉到他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半边脸上, 烫的她皮肤发麻。
“那你这是半路跑的。”张昱树笑了一声, 大手覆盖在她紧握的拳头上,包裹得严严实实:“逃学啊好学生?”
“不不算逃学。”段之愿心跳凌乱, 他带来的压迫感让她大脑空白。
掌心的温度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炽热, 手指不紧不慢地并拢再松开, 如此反复几次, 再用指尖轻轻摩挲她的手腕内侧, 好像连肌肤纹理都带着静电。
段之愿木然地解释:“就是, 提前离场。”
都没有上课,怎么能算是逃学呢。
她才不会逃学呢。
说完, 她抬眼瞧他,试探着问:“你,是打算过来看的,对吗?”
只不过是来晚了。
张昱树没回答,只用视线去描绘她的五官。
今天她很与众不同。
化妆了。
段之愿扮演的是长大的寻芳,学姐给她化了个淡妆。
眼皮上有亮晶晶的眼影,嘴唇涂了一层胭脂色晶莹的唇釉。
车里橙黄色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清纯和风情都在她脸上了,两种感觉融合起来却并不突兀,尤其是她现在正眼巴巴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张昱树眉心一跳,喉结上下涌动。
下一秒,猛地凑过去。
本想吓吓她,看她咬着嘴唇说不要,或是逼急了推他胸膛,一边踢他一边叫他滚。
可这些他统统没在段之愿脸上看见。
她没躲。
她红着脸就坐在那,眼睫轻颤像是要缩进车门里。
不躲却也不敢看他。
张昱树头脑一热,本来是冲着她脸去,也临时改了方向,直接对着果冻般诱人的唇过去。
亲了一下。
段之愿紧紧攥着裙摆,吻落下来的时候,耳中泛起火车鸣笛声。
她透支了下半生的勇气坐在这里给他亲,只可惜这下半生的勇气也不多,没撑多久就抠着车锁要逃,却忘了禁锢着她的男人是贪得无厌的。
手臂被他用力一扯,脸就撞上了他坚硬如铁的胸膛。
男人一手扣着她的肩膀,一手抬起她的下颌,铺天盖地的热情落下,段之愿整个人如同被电击,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怎么写。
脑海里幻化出高中时各种各样的场景。
最终所有场景合并,变为山花烂漫。
只是这山花烂漫处海拔之地过于高,让她觉得呼吸不够,此时此刻急需一瓶氧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他的大手在轻拂她的背。
从上到下反反复复,像是在给她疏通气息。
有点管用,段之愿总算找到了一丝理智。
耳朵里的鸣叫声逐渐褪去,能清晰听到他们接吻的声音,和男人的喘息声,唇舌之间的触感更为强烈。
于是,高原反应再次袭来。
张昱树这个人,就如同猎豹一般。
无论做什么都让段之愿觉得他太大胆,莽撞又肆意妄为。
扣在她肩膀上的手捏在她脸蛋上,叫她被迫迎合,任由他贪婪地索取,嘴唇麻木也没有埋怨的机会。
许久许久,大概是他吻累了吧,这才放过她。
段之愿将肩膀缩得更紧,低而促地呼吸,脸上的温度能烤红薯了。
反观张昱树,这人面不改色。
呼吸平平,一点也不带喘的。
食指指背轻佻地滑过她绯红的脸,再到通红的唇,明知故问:“怎么这么红啊?”
他怎么能这么讨厌,总是故意说这些话,目的是不是就为了看她尴尬的样子呀。
段之愿抿了抿唇,没吭声。
他又笑道:“我都做好被你打两巴掌的准备了,这回怎么不打人了?”
可以停顿了一下,又凑近,额头抵着她:“是不是就等老子亲你呢?”
才不是。
她只是……没地方躲。
想打他,可是手抬不起来,没劲了似的。
段之愿眼睫轻颤,声音软软的:“明明是你一直,按着我。”
“老子要是把你按到床上,你是不是也这么乖啊?”
她的乖巧听话的软样,看起来任人宰割,陡然滋生了张昱树的摧毁欲。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此时盯着她的目光里都蹿着火苗。
想下一秒就按到自己床上,和她海上升明月,和她风情共沉沦。
他心里有一万个想法,为了弥补这几个月的遗憾。
反正她一直以为他在生气,软乎乎过来的,肯定还像以前那样听话。
只要他一瞪眼睛,说话声音重点,她保准哭。
可最终,他还是就这么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因为,他是真的喜欢她。
哪里舍得看她哭。
或许是这段时间他的态度过于冷漠了,以至于让段之愿忘记这人的本来面目。
他本就是个口无遮拦的登徒子,永远轻佻不怕事大。
段之愿扭了下身子,肩膀上的桎梏松了些。
好受了点,才抬眼问他:“你是不是,看见我,演话剧了?”
张昱树终于退开,连同着他带来的压迫感一起消散。
他整理了下被她抓乱的衣襟,又从口袋里摸出支烟。
扔进嘴里咬着烟头问她:“你怎么知道?”
段之愿重新缕了下头发,噼里啪啦的静电漫过她的虎口,不及刚刚张昱树带来电流的千分之一。
“因为你……”想了一下,又重新换了个措辞:“如果你没看到话剧的话,你应该还在生气,你不会这么……冲动。”
不会静悄悄地来,又提前离场。
更不会等在拐角处,强硬把她带到车里和她拥吻。
应该还是那副冷冰冰,让她感觉自惭形秽的状态。
静默一瞬。
张昱树鼻间哼出一声笑,开口:“没想过来的,走着走着,突然就站在台下了。”
在酒店时就魂不守舍,一边看着时间一边往出走。
来到她的学校,高耸的教学楼屹立在他眼前。
他看着段之愿一袭白裙,鲜明的锁骨拼出瘦弱的肩膀。
比他离开那段时间更瘦了,单薄的身子看着让人心疼。
有红血丝爬上她的瞳仁,眨一眨眼,眼泪就掉下来了。
这才知道她跑过来找他看演出的目的,原来是想借着说台词的机会来跟他解释。
至于吗。
她只要往他面前一站,说一句软话,就一句。
他什么都听她的。
不说也没关系,因为他根本不舍得对她生气。
张昱树没在里面多待,因为那里不让抽烟。
加之他身上遮掩不住的痞气,从进门那一瞬间就被学校保安给盯上了。
连问了好几遍是谁邀请过来的。
这么难考的大学,张昱树不能给段之愿留下污点。
看完她的演出就走了。
他站在停车场不远处一个没人的地方静静抽了颗烟,突然听见她的声音。
送上门来的,那可就别怪他了。
张昱树偏过头看她,手掌又摸到她脸上。
巴掌大的小脸被他一只手就能捏住,指尖在她高挺却小巧的鼻梁上游走,张昱树说:“瘦了。”
视线向下,落在姑娘本来就不大的地方。
再次确认:“嗯,瘦了。”
“军训有些累。”她还没发现他的眼神,和他说:“都晒黑了。”
“有我黑吗?”张昱树把手臂横亘到她眼前。
在海边风吹日晒了将近小半年,皮肤被紫外线晒成了小麦色。
张昱树又把腿伸直,蹭着她的白色连衣裙,更能显出他健康的肤色:“跟我比,你简直就是白雪公主。”
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哄女孩,却也知道白雪公主非常美。
说完这话,果然看见段之愿弯了弯唇,笑了。
张昱树眼珠一转,又靠近她。
突然弯下腰把她脚踝处的裙摆往上掀:“我也看看你的腿。”
“哎……”段之愿连忙用手按着膝盖,阻挡他继续往上掀的动作,推他的手:“张昱树,你别这样。”
“怎么?你旧社会来的啊,看看腿也不让?”
段之愿就是不让,板着脸重新调整坐姿。
将裙子对折用手按着,把腿歪向车门那边,不让他再碰到。
手机提示音响起。
是周蔓雾的微信发过来,跟她说她们几个已经回宿舍了,还给她打包了吃的,问她今天还回不回来。
段之愿告诉她回去,而后又看向张昱树:“我,我该回宿舍了……”
“不跟我上床?”
能感觉血液瞬间翻涌至头顶,脸上的温度犹如滚烫的沸水不断翻腾。
她咬着嘴唇,语气有些急躁:“你别,总说这样的话。”
张昱树笑了一声戳了下她的脸,下车上了驾驶位,刚想启动又从后视镜看她:“你过来坐我旁边。”
……
摸着她的手偶尔滑到大腿上再被她抓回来,就这么一路斗智斗勇,车停在寝室楼下。
张昱树问她:“几点关门?”
“十一点。”
“过了十一点就不让进了?”
“……嗯。”
段之愿总觉得他这话里好像还有其他意思,看了他一眼也没发现什么倪端。
反倒是他一直在垂眸看手机。
过了一会儿,张昱树告诉她:“加你微信了。”——
段之愿回了宿舍,她桌上放了好几样打包好的小吃。
正好也饿了,段之愿拆开一盒鱼粉,吃了两口周蔓雾凑过来,一脸八卦问她:“段之愿,今天那男的是谁呀?”
犹豫了几秒钟,段之愿咽下嘴里的食物:“我,男朋友。”
刚刚已经接吻了,尽管没说明,但应该算是她男朋友了吧。
想到这,她不露痕迹弯了弯唇。
“还真的是你男朋友!”躺在床上的方璐掀开帘子,一脸震惊:“段之愿,你男朋友怎么那么……”
她想说段之愿的男朋友也太吓人,她这么个文文静静的女孩怎么会找那么粗犷的人啊。
但毕竟是好朋友自己选的,她也不好说的这么直白。
但段之愿却没在意,轻轻开口:“我和他是高中同学。”
“他挺凶的。”顿了一下,又说:“但对我还好。”
这几个女孩子相处久了,每个人都长了颗八卦的心。
周蔓雾又问她:“你们俩是怎么在一起的呀?”
难以想象,段之愿平时是她们寝室里话最少的,也是最自律的一个。
带着小家碧玉的气质,看她第一眼总能让人想起娇贵的月季花,随时都能让人生出想要保护她的欲望。
却没想到,她的男朋友居然和她的气质截然相反。
她若是一株娇花,那男人就是伐木工。
段之愿从袋子里找出一杯奶茶,喝了一口,言简意赅回答:“上学时被欺负过,他帮我。”
“哇!”周蔓雾惊叹一声:“英雄救美,怪不得你们俩在一起了!”
谁能不爱上屡次解救自己于水火的男人呢,周蔓雾之前也这么猜测过,段之愿是个一点脾气都没有人,上学时多少都会被调皮的学生欺负几次。
这时候突然出现个威风凛凛的男同学,帮忙解了围,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很开心。
周蔓雾说:“我上初中的时候也有这么个人,可惜那时候我年纪太小,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她刚说完,方璐也趴在床上开口:“哎,别人高中就结识了真命天子,可怜我上大学了还在吃狗粮。”
段之愿笑着往她床上扔了一袋妙脆角,说:“多吃一袋。”
几个人又聊了几句,就串门的串门,休息的休息,段之愿吃完饭照例看了会儿书。
等她洗漱回来躺在床上已经十一点了。
思绪在黑暗里遨游,段之愿拿起手机,看着刚刚加好的微信。
他的微信名字是个句号,段之愿给改成了【张昱树】
这才给他发了第一句话:【你睡了吗?】
过了两分钟,张昱树才回复:【没有,你睡了?】
段之愿:【我准备睡,有个问题想问你。】
张昱树:【你说】
段之愿吞了下口水,把一直很想问的问题,一字一字打上去。
【你和路遥,是很好的朋友吗?】
到现在,她还记得当初路遥和她说过的话。
——“我们说好了的,不会再提这个事情。”
——“张昱树帮我隐瞒,在我走之前,我就和他说好了的。”
这两句话听上去不像是能从普通朋友嘴里说出来的,这更像是约定,让段之愿心里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
虽然无伤大雅,可偶尔想到心里还是会钝一下。
这次,张昱树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段之愿赶忙按下挂断,告诉他:【同学都已经睡了。】
张昱树:【不用你说话,你带上耳机,听我说。】
段之愿又爬起来找耳机,电话接通后能听见打火机的声音。
脑海里已经幻化出他点烟的模样。
张昱树的声音低沉,跟她说:“那时候老贺喜欢路遥。”
第一句话就驱散了她内心的阴霾,段之愿弯了弯唇。
听他继续说:“老贺你记得吧,贺铭洋比我们年纪都大,他看上路遥了,那天是他让我把路遥约过来,我们商量好了要出去打台球,后来老贺说就路遥一个女孩,怕她尴尬,就让李怀把林落芷也叫过来。”
提到这个名字后,他就沉默了一瞬。
段之愿的心也跟着绞了一下。
“段之愿。”张昱树在电话里那边,声线突然慵懒起来:“你不能说话,那你给我喘个气儿呗?”
他教她:“你把耳机说话那个地方对着你的嘴,让我听听你呼吸声也行啊。”
段之愿听话照做,举着话筒放到嘴边。
张昱树听见了,轻笑一声:“嗯。”
他继续说:“前段时间老贺去津市了,但路遥没见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是还能联系到她,你就跟她说说好话。”
“老贺也挺不容易,为了她。”张昱树说。
这其中的不容易,段之愿倒是能够理解。
刚好她离开津市那天,路遥说了以后也可以找她一起聊天。
段之愿正想着明天看看能不能加到路遥的微信,又听张昱树低声问:“你想没想我?”
尽管刚刚已经……
可耳边陡然响起这样一句话,也足够让段之愿心跳提速了。
好在她可以不用说话,倒是能缓解些尴尬。
张昱树自说自话:“刚才后悔了,不该放你走的。”
他长叹一口气:“寝室床很小吧?我房间的床又大又软。”
顿了下,又闲闲地补充:“和你一样软。”
段之愿被他吃得死死的,手里攥着被角,一听这种话都觉得胸腔的气不够用,由一开始用鼻子呼吸到现在张开了嘴。
电话那边应该是听到了,低低地笑,问她:“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
他不是在床上吗。
刚刚还说床很软。
是要睡了吧。
段之愿用嘴呼吸,静静地等他说话。
可耳机里突然安静了一会儿,张昱树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她正疑惑着,忽然那边传来一声长长舒气的声。
接着,张昱树的声音终于传出:“刚才一直没出来,听你喘气儿声——”
像是贴着手机话筒说的,语调懒散,筋疲力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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