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昨晚跟踪你的是肖荣!”淡淡的语气, 却是肯定的答案,陈北生见怀里的人惊了一下,以为她冷, 他站在风口处,挡住了一阵狂风。

    一夜入冬, 西北风刺骨的冷, 把四周的树吹得几乎要拔根而起。

    见她不再伤心, 像是转移了注意力, 陈北生目光又落在泥水里狼狈不堪的肖荣身上:“没事,我会一直注意他。”

    “谢谢……”张钰青缓缓从他怀里出来,没有害羞, 也没有不自在,像是面对相处多年的男人一样, 紧贴在他身侧。

    未来的画面里,似乎是种习惯, 遇到事情, 未来的自己就找他, 给她靠一靠, 而情绪稳定的他,温柔体贴,轻声安慰她别怕, 她混乱的心, 就能暂时处于安定,这样, 她就能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瞧见陈北生目光担忧地望着自己, 张钰青没敢再看他,头一次正视某些问题:“我有很多的秘密, 现在不能和你说,如果哪一天,可以告诉你了,你能耐心听我讲吗?”

    “可以。”陈北生顺着她森冷视线,又看向已经获得众人同情肖荣身上,好看的眉头微微一蹙,“就算以后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不会问。”

    更不会逼迫,他只想在她的脸上看到笑容,以及成为她人生漫长岁月里最好的那个亲密伙伴。

    这头。

    由于肖荣的苦肉计十分了得,一个人唱整场戏,此时所有人都看他趴在山顶,望着崖底,哭得抑扬顿挫,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虎子,你到底做了啥错事……要自杀……我是你大哥,不管你做了啥,都会原谅你,你这样死了,叫我如何面对你爹妈……你快点回来,大哥替你死行不行呜呜呜……”

    不管旁边的公安如何劝,肖荣就是要陪葬。

    几个跟班感动得痛哭流涕,一起去拉趴在地上挣扎要一起去死的肖荣。

    其中一个小弟马上推测出了“原因”,怒其不争的吐槽虎子:“大哥,虎子这是自作自受,北区煤矿的工头,打了他一巴掌,虎子气不过要干回来。他咋这么糊涂,就他那瘦皮猴,能打赢吗,要报复,应该喊我们打回去才是,可虎子偏偏就暗戳戳干出这种大事,大哥,这都是命,你别伤心。”

    肖荣心中大喜,这几个跟班里,也就虎子最贴心不会出卖他,所以他和虎子密谋的事,别人不知道。

    不过,东区煤矿和北区的煤矿,确实是有些私人恩怨。之前,两个煤矿的小干部,去煤炭管理局递交年检审核表,并且要让领导们盖公章,之后再把表领回来,为了一个领导盖章的先后顺序,虎子就和北区煤矿的小工头吵了一架。

    后来,东区的煤矿和北区的煤矿又在市里五一劳动节表彰大会碰面,领导颁发劳动最光荣的奖状,肖荣当时安排的是虎子去领奖,而北区煤矿安排的也是那个小工头,互相排斥的同行再次相见,分外眼红,虎子当时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导致他被北区煤矿的工头扇了一巴掌,后来两人又干了一架。

    那时,全市很多大人物在场,报社记者拍了照片,市领导看在眼里,严肃批评了他俩,让写了检讨,收回了个人奖状,所以虎子对北区煤矿怀恨在心,想要伺机报复,完全情有可原,并且合情合理。

    现在自己又玩命演戏,肖荣自认为彻底洗清了嫌疑。

    听,很多人都在夸他,对一起长大的兄弟范志高重情重义,对跟班爱护如子。

    哈哈哈哈,看那群公安能调查出个啥!

    ……

    临走前,张钰青看了眼盖上白布的尸体。

    目光沉沉地瞟了一眼还在恸哭的肖荣,无名的怒火,几乎让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不顾一切说出真相。

    可她和他们没有牵扯,甚至都不清楚煤矿里的情况,凭啥她说的,别人就要相信?

    追问起来,她为啥断定肖荣就是幕后黑手,难道说预知能力?别人只会认为她应该去本市的第十人民医院好好关个一年半载,别出来发神经。

    张钰青和肖荣对上了视线:“哼!”

    “小丫头,好走。”肖荣阴冷盯着她笑,那种可怖眼神,像是被死神盯上了一眼,甩都甩不掉。

    不过,张钰青并不在意。

    回来后,尽量不去人少的地方,白天照顾两个孩子,晚上让孩子们住在陈北生的宿舍里,她则回军区医院家属生活区里睡觉。

    肖荣腿受伤这段日子,暂时没来跟踪她。

    这天晚上,给两个孩子讲完了睡前故事,把睡迷糊,踢被子的陈小南身子摆正,重新盖上被子,又走去陈小起的床边,给小丫头理了理乱发,转身要走,听见小丫头一阵呓语:“钰青阿姨……我和弟弟都喜欢你……你能做叔叔的老婆吗……我们不想成为叔叔的负担……”

    惊讶了一下,张钰青回头一看,陈小起的脸睡得红扑扑的,婴儿肥未褪,小脸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皮下方,没醒!

    抬头,就看到依在门口的青年,安静注视卧室里面的一切。

    张钰青走出房间:“这孩子听了闲言碎语,记在心里,在说梦话。”

    “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大姐。”陈北生的嗓音低缓好听,笑着说道。

    张钰青顿了顿,扭头等他继续说下去,只见那薄唇不疾不徐吐出几个字:“她说,我大哥最近恢复得挺不错。”

    张钰青眼睛一刹那变亮,马上反应过来,陈北生见到的就是她的远房表姐——王秀花。

    “那很好啊!”张钰青记得之前去找这位表姐,表姐躲着不愿意见人,还说陈北望伤重,在治伤,需要至少半年时间才能回到他们的世界!

    陈北生点点头,挡在大门口没退开,漆黑眸子,好似藏了最亮的星辰,深邃的眼,低垂下来,近视眼的缘故,微微眯起,一眨也不眨地深深凝视她,大概是紧张的缘故,他深呼吸了几次。

    张钰青:“有事吗?”

    陈北生点头:“嗯!”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说:“钰青同志,我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我叫陈北生,过了年就满二十五,天北市华清大学毕业,读了个物理专业,没什么宏图大志,本来在玩具总厂当工程师,就已经觉得安逸,后来调回了万辰市当个不太中用的厂长,无父无母,家中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几个月前,被你从海里救上岸,我看到湿漉漉的你,单纯想对你负责才求婚,我为那时的鲁莽道歉,你拒绝后,我不敢再唐突你!”

    “其实,受父母那一辈的影响,对婚姻,我曾很抗拒,没谈过恋爱,是个愣头青,很多地方没做好,不知道怎么和未婚姑娘交流,但我和你相处了这段时间后发现,不管是泼辣的你,还是魄力十足的你,我都喜欢,我知道自己可能配不上你,你有你的追求,是个努力上进的好姑娘,但我想说的是……下半辈子,我不会限制你的人生,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家里活儿我做,孩子我带,我想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你……你是否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这些话,很朴素,也很平常,一直无声沉静听着的张钰青,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不心动,一股电流直接击中沉寂很久的心房。

    紧张、羞怯、喜悦充斥着大脑和全身,分泌出了快乐的情绪,她抬头,同样认真凝望他,嘴角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勾起了弧度:“谢谢。”

    陈北生感觉比参加高考那年还紧张,继续等着听她的回复。

    “不过,我拒绝!”张钰青眼中突然就含了泪。

    陈北生眸中的光,一点点暗淡,苦涩和失落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被抛弃的大狗狗,可怜巴巴盯着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张钰青突然捂住了他的唇:“请听我说完,我不想让你难过。”

    靠太近,一下子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

    上次即将过中秋节时,陈北生不知道送什么礼物给张钰青,写信向曾经的室友兼哥们儿请教,也就是他的姐夫。

    那个在学校倒追他姐,并且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爸爸的好同学,给他邮寄了一小瓶香水,只有三十毫升,法国进口,是用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的,当时陈北生闻了闻,白玉兰的淡雅清香,和钰青现在身上的香味一样。

    陈北生又多了点儿期待,紧张地看着到了冬天几乎白到发光的粉粉脸蛋,听她讲明原因。

    “北生,我对你有好感,但我得说清楚,我十岁没有了母亲,帮着父亲打鱼,常年泡在冷水里,伤了身体自己也不知道。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老山村当小学老师,家里人不让去,我便回城里当临时老师,又嫌弃工资太低,养不活自己,毅然回乡下女承父业,那几年,为了帮助家里盖房子,我过得很苦,冬天打鱼,鱼贩子价钱给的高,我几乎天天泡在水里,你上次也看到了吧,我一直在吃中药,而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没有办法生孩子,你很好,非常优秀,但我不一定适合你。”

    未来的画面,如果是真的,那么张钰青不会让陈北生再次进监狱。

    同时,他们也不再适合做夫妻。

    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孩子做粘合剂,不确定性太多,她不认为夫妻俩能白首到老,况且,没必要逼着陈北生这个身体健康的男人,陪她一起做丁克。

    “我可——”陈北生眼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惜,想说话,却被张钰青制止。

    她语气变冷:“好好想清楚,不要现在回答我。”

    ……

    十二月的天气,愈来愈冷,这边是南方城市,不会到零下,却异常湿冷,肌肤贴着润润的衣服,能冷到深入骨髓。

    张钰青没被肖荣跟踪了,仍没放松警惕,穿得最多依旧是红色掐腰大衣,紧身裤,一双牛皮长靴,单手插在衣兜,挎着一个小包,颇有几分摩登女郎的气质。

    制衣厂卖了一段时间头饰,张钰青打算做一批棉衣来销售,看看市场反应如何。

    而棉花进货量太大,不是拿着钱就能买到的,还必须去镇政府打报告申请,盖公章审批了才能去供销社进货。

    老镇长在半个月前退休,新镇长是区里面临时安排的,一个肥头大耳的笑面虎,四十来岁,一看就是上头有人,见到张钰青就只是笑,绝口不提盖公章的事。

    连续来了五天,坐门口的冷板凳太久,张钰青烦闷不已,穿越过道,直接走到了最里面的那扇门旁边。

    敲了敲门,就走进去:“古镇长,您好,我是临峰制衣厂的小张,昨天送过来的文件,您盖章了吗?您也知道,不盖章,镇上的供销社主任不会允许我进货。”

    古卫国打量张钰青半晌,眼里闪过不喜,这个丫头他知道,来之前,他表哥王常福给他打过招呼,让他给这丫头一点教训。

    想到即将被判刑的侄女儿王燕,古卫国拿起文件装模作样瞄了眼,就随手扔了过去:“格式不对!”

    张钰青的怒火彻底压不住,前天来说不能用蓝色钢笔写字,要用黑色,好,她换了墨水的颜色;昨天来,又说临峰制衣厂的章盖歪了一点,她忍住,拿回去重新盖;结果今天来,却又说格式不对,这不是找茬,她是绝对不相信的。

    她讽刺:“您旁边有一份差不多的文件,不是和我一样的格式,怎么就给盖了章?”

    古镇长不自在地把那文件,藏在一叠文件的最下面,然后不甘不愿的拿起公章,压了压红色印泥,给她那张纸盖上。

    瞧见张钰青大摇大摆离开,古镇长脸色铁青。

    办公室的程主任打圆场:“镇长,这丫头太小,不懂人情世故,您别和她计较。”

    “哼,不懂?我看她就是个人精!”古镇长低头,打开抽屉,却老谋深算的笑了笑,早就和供销社的主任通好气,如果不加盖一个他的私章,那公章一点用都没有。

    这个张钰青去了供销社,一样的买不到棉花。

    第72章

    张钰青领着单子, 去了供销社,这次要买三千斤棉花,量大, 所以等下她会喊几辆三轮车来运货,也不远, 十多分钟路程, 来回几趟半天能搞定。

    临峰镇的供销社主任, 五十多岁, 即将退休,对着光的地方,仔细看了看那张申请表。

    又瞥了张钰青一眼, 叹了口气:“丫头,不行, 买不了。”

    来接替前辈职位年轻的肖副主任,可没老主任那么好说话:“叔, 您身体不好, 不能久站, 我来。”

    见师傅离开, 肖副主任这才蹙着眉心,掀了掀眼皮:“钰青妹子,咋没有古镇长的私章?”

    张钰青愣了愣, 眸子里闪过不解:“以前老镇长盖了章, 就让我来买东西,怎么现在还有了私章?”

    肖副主任眉眼里全是讥讽, 装模作样擦了擦柜台上面的灰尘, 一副我不清楚的模样。

    其实,这个肖副主任, 对张钰青颇多埋怨。

    这丫头特不会来事儿,上次他五岁的女儿,看上了她家的头饰,发现种类多,式样漂亮,款式新潮,一下子要了二十多个。

    这张钰青明明知道自己是供销社的副主任,也没想着孝敬他一点,竟然收了他的钱,当时他就气笑了,憋着没说,如今她求上门,他就非得看看笑话不可。

    而且附近多少人,想给他送好处,就为了能在他这里买到货,既然不会做人做事,那他也懒得给这丫头想办法处理问题,她自己一个人呆着去吧。

    人嘛,总要碰一鼻子灰,才会成长。

    张钰青不笨,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瞧见肖副主任那不耐烦的表情,她也只是笑了笑,仔细想了想问:“也就是说,如果我再去盖一个私章,就能进到货了是吧?”

    肖副主任瞥了她一眼,不耐烦点头。

    眉眼又冷了几分,扯唇讥笑了一声。

    接着扭头进了后面的仓库,旁边的售货员,满脸同情地看张钰青,想说点什么,被肖副主任吼了一嗓子:“活儿干完了吗,一天到晚只会坐在那里闲磕牙,还不赶紧进来,清点仓库里的货?”

    年轻的女售货员被骂,只能无奈朝张钰青摇头,在肖副主任的盯梢下,乖乖进了仓库。

    张钰青没有气馁,深深吸了口气,走出供销社,重新又来到了镇政府的二层楼对面。

    现在中午十一点五十,早上出来早,胡乱对付了一口,此时肚子饿得难受,也不急着去镇政府办公大楼,她坐在镇上公私合营的好运来小饭店里吃面。

    给了半斤的粮票,出了五毛钱,就有了一碗三两面三两肉码子堆得满满的面,张钰青一边大口嗦面,一边直愣愣盯着对面的楼。

    到了中午十二点,古镇长缓缓走出来,满面春风,挺着一个将军肚。

    公职人员可以休到两点半,所以一般会回去吃午饭,古卫华骑着二八大杠离开。

    张钰青嗦了最后一口面,掏出手帕,囫囵擦了一下嘴巴。

    站起身,慢悠悠过马路。

    没有去拦截古镇长,更没有对着他破口大骂,而是去镇政府隔壁的卫生所。

    那边正在施工,把旧的土坯房推了重建,各种砖头水泥,摆放了一地,四周尘土飞扬,空气干燥,张钰青咳嗽了两声。

    还在忙碌的工地工人,纳闷瞅她一眼:“丫头,你找谁?”

    “大哥,能借块砖头吗?”张钰青眼神里带着一股狠意。

    工人吓了一跳:“丫头,你拿砖头想干啥,不会是要打人吧?”

    张钰青立刻微笑着理了理头发,眼里的那股狠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大哥,你看我这柔弱的模样,能打得赢谁?”

    工头仔细打量她半晌,挺漂亮一丫头,皮肤白白净净,身材纤细高挑,和人讲话时大方自信,那大衣就不是自己做的,像是在百货商店买的,这丫头一看就是城市里娇养出来的姑娘,不是乡下人。

    于是没再说什么,一块砖头几厘钱的事儿,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工地上,摆摆手,冲身后的人说:“拿吧。”

    “谢谢大哥!”目光向前一扫,张钰青弯下腰,随手拎起了一块砖头,放进了布包里,挂着完美的笑容道谢。

    然后去了镇办公大楼。

    一直在倒水泥、和水泥的小年轻,拿着铲子疑惑看去,待看清来人是谁,对着工头咕浓:“她是海沟子村的,特别有劲儿,一个人打两个不胖的小伙子,不成问题。这丫头从小野得很,没了娘,附近和他一样大的小子,欺负她,这丫头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她来我们这找砖头,不会是去打架吧?”

    工头拍着大腿瞪他一眼:“这不是马后炮吗,怎么不早点说?”

    忧心忡忡看了一眼消失的张钰青,她不会真的拿着砖头去镇政府找人算账了吧。

    ……

    安静的走廊里,四周没一个人,大家回去吃午饭,各个办公室的门紧锁。

    圆头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张钰青巡视一周,来到走廊最里面,瞥了一眼门上几个大字:镇长办公室。

    摸了摸挂门上的那把袖珍小锁,张钰青从包里拿出砖头,用力砸它,一下,二下,三下……

    锁是装点门面的,不太顶事,只砸了三下,在重力敲击下应声而开,张钰青重新把砖头放回包里,大摇大摆走进办公室。

    来到办公桌旁边,瞧见抽屉上了锁,张钰青微微皱了皱眉头。

    刚要拿出砖头,另一只手习惯性去拉了一下抽屉,发现那把锁,只是挂在上面而已,又把砖头收回去,把锁取了下来,在抽屉里面一阵翻找,里面乱七八糟的,有一条中华烟,各种票券。

    张钰青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从里面掏出了两个印章,仔细看了看,一个是代表了镇政府公信力的公章,一个是只代表古卫华的私章。

    “哼,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找到印泥,将那私章沾上颜色,眼看就要盖在那张纸上。

    张钰青的手,又迟疑了一会儿,稍作思考,冷笑着重新把私章放了回去。

    把自己的那张申请表,撕成粉碎,放进包包里,又摸了一下公章,忽然就想到了一个计谋。

    公章收进了自己的口袋,接着把一切恢复原样,光明正大走出了镇政府。

    还砖头的时候,给工头大哥掏了一把糖。

    工头瞧见张钰青脸不红,气不喘的,形象完好,不由松了口气,没打架呢。都是那臭小子的错,故意吓他,说这丫头挺虎,害他提心吊胆了一会儿。

    ……

    下午。

    古卫华喝了几两酒,骑着二八大杠摇摇晃晃来上班。

    今儿个高兴,儿子中专毕业,分配的工作不满意,瞧见第九厂的厂门口,贴了招聘推销员的通知,他儿子当即就去报了名。

    本来古卫华是不想让儿子进第九厂,这工厂的弯弯绕绕,他心里面门清,即便是表哥在那里当副厂长,可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也是白搭。

    就算最近几个月效益有所好转,也依旧去劝了儿子,让儿子换个厂。

    可他家小子是个犟脾气,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第九厂的销售待遇好,基本工资和各种奖金,一个月赚的,能顶别人三四个月,这小子心动,自己偷偷报了名。

    不管他这个做爹的,怎么劝都没用,古卫华没了法子,只能去找表哥打听了这事,询问销售的工资是不是特别高,得知是真的,古卫华本来想通过表哥的关系,直接让儿子上岗。

    可他儿子为人正直,心思单纯,认为自己有真才实学,不需要走后门。

    古卫华只能提心吊胆,看着儿子去面试,心里想着让他接受社会的毒打也好,到时候让他见识一下,人脉关系的重要性也好。

    哪知,这小子过五关斩六将,一考即中,从几百个应聘者中,脱颖而出,一共招聘五个销售,他儿子第三名,对此,古卫华万分骄傲。

    于是今天中午开了一瓶茅台庆祝,这还是镇上饲料厂的厂长孝敬给他的,一直没舍得喝,瞧见大儿子争气,一时激动,喝了半瓶。

    茅台好喝啊!

    甘洌爽口!

    还是这个饲料厂的厂长会来事儿,就算这个厂长几次被乡亲们投诉,污染了水源,古卫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停好了二八大杠,古卫华红光满面的来到办公室,坐着迷迷瞪瞪一会儿,拉开抽屉找他的章。

    十分钟后,吓出一身冷汗。

    私章还在,公章不见了!

    喝的那点酒,好像一瞬间挥发,古卫华手在颤抖,把抽屉里面所有的东西倒了出来,一番整理下来,没有找到。

    如今这年代,丢公章,是非常严重的事故。

    上头的人一旦追究起来,轻则挨处分,重则丢官职,因为没有人会知道,捡到公章的人,会去干一些什么坏事!

    公章代表着一个政府单位的权威和公信力,造成的恶劣影响和后果,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镇长能承担得起的。

    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是办公室的程主任,他一脸苦闷。

    “镇长,大事不妙。”

    古卫华哭丧着一张脸,感觉天塌下来,轰然压在他的身上:“你别吓我。”

    心里暗想:难道是外面的人,已经拿着公章去干了坏事?

    毕竟拿镇政府的公章,能干的事可太多了,去供销社拿东西不给钱,这还算事小的!

    事大的,如果拿着盖了公章的文件,去区里面申请打什么报告,等上级领导追问具体情况,一个电报发过来追责,那要怎么回答?

    古卫华急得想撞墙。

    程主任欲言又止。

    古卫华把抽屉重新塞进书桌,冷汗直冒,擦了擦胖乎乎的脸:“说话呀,你想急死我?”

    程主任嗫嚅了半天,耷拉着眼皮说:“您自己去咱们镇上的供销社外面,看一看吧。”

    古卫华气得没了脾气,挺着将军肚,火急火燎冲出去,瞧见不远处的供销社外面,居然站满了人,那个肖副主任一直赶人,也没用。

    不过,多是一些女人和小姑娘在哄抢啥东西,人群的最中央似乎在兜售啥。

    看不清是谁,等到走近一些才发现,原来是临峰制衣厂姓张的丫头。

    享受着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无数丫头片子、小媳妇恭维着她,旁边放着两个大大的泡沫箱子,箱子里面塞满了什么东西。

    古卫华才一米六,个头太矮,只能踮起脚尖看,赫然瞧见里面是无数小发饰,堆得满满的,一个个袖珍别致,戴在小姑娘头上,挺好看,自家小闺女今年十岁,爱留长发,对美有追求,作为父亲,古卫华想要一些给女儿带回去。

    挤进去,想给张钰青一个表现机会!

    结果下一秒,看到张钰青拿着公章,在一个头饰上面,用力盖公章印。

    “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盖了公章的头饰,戴出去倍有面子,独此一家哟,婶子,大的四毛,小的两毛,童叟无欺,谢绝还价。”

    一个初中生嘻嘻哈哈挤进来:“姐姐,帮我把那个蓝色的牵牛花发饰,盖个章。”

    “好嘞,您请稍等。”张钰青在那个泡沫箱子里找了找,快速找出小女孩要的发饰,当着大伙的面,盖了个红色印章。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大家都喜滋滋的。

    而古镇长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气了个倒仰。

    扒拉开人群,站在张钰青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跳起来骂:“小偷,你偷了镇政府的公章,犯了大罪,现在跟我去一趟公安局!”

    说着就要拽张钰青的胳膊。

    张钰青冷漠瞟他一眼,快速躲开那只油腻大手,从泡沫箱子里掏出了几个发饰,沾上印泥,噼里啪啦一顿乱盖。

    把这些发饰递给买主,收好了钱,张钰青盖上了泡沫箱的盖子,宣布临时兜售结束。

    她单手叉腰,指着古镇长大声质问:“我算啥小偷?你这个黑了心肝的镇长,才是小偷!”

    “我没给你送礼,你就把公章权都给偷走,搞得我这民营企业,去供销社买点棉花,都不能进货。”

    “是你偷走了国家赋予你这个镇长给人民办事的权利,是你没有恪守职责,你不配当镇长!”

    一阵指责下来,古卫华一个字说不出来,颤手,指着张钰青好一会儿,只感觉天灵盖几乎快要被这丫头的吼声震碎!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瞧见一群老百姓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古卫华赶紧摇头:“你们别听她胡说八道。”

    也不管张钰青是否承受得住,大力抓她胳膊,狠狠掐住,用胖胖的身材优势一把拽走了张钰青,企图现在就把人带到附近的公安局。

    张钰青狠狠咬了他胳膊一口。

    “啊——”

    一声痛呼,响了整条街。

    古卫华痛得嗷嗷叫,伸手打她,旁边几次告状都没能成功的一群老人,一拥而上。

    “古镇长,这丫头说的没错,你没有尽职。”

    “你来之前,那个临峰饲料厂的厂长,会想办法处理污水,你来了之后,他污水也不处理,那水全部排进河里,你看看才一个月,河里面飘了一层厚厚的污垢,我们的衣服,都没地方洗了,灌溉还烧田,今天你不把这事说清楚,就一起去公安局说理。”

    “对,一起去公安局!”

    古卫华完全不惧怕这群老人,现在过了秋收,哪用得着河水灌溉农田!

    饲料厂的刘大明跟他说,到了明年开春,会把污水重新处理一下,最近效益不好,为了节约钱,暂时排几个月而已。

    “冯大爷,别生气,你们的问题,改天我一定解决,今天我想要处理的是,这个丫头偷公章的事。”

    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一群老人瞧见拍着胸脯打包票的古卫华,又有些迟疑,不敢再继续闹下去。

    张钰青丝毫不惧怕,瞧见古卫华得意看过来,又要拽她朝前走,她后退:“乡亲们,别被骗了,咱们镇长收了刘大明一条中华烟,你们想马上解决污水的问题,我看难如登天!”

    古卫华气得只想捂住这丫头的嘴巴。

    也正准备这么干!

    众多人堵在马路上,又是镇上唯一的一条路,而且还是省道。

    不远处,停下来一辆红旗汽车,两排车道本来就拥挤狭窄,这会儿堵了那么多人,红旗汽车里的司机探头看了看,和车里面的人,汇报了一声。

    “咣——”

    “咣——”

    关车门声响起,从那红旗车上,一左一右走下来两个成熟稳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中年男子。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脸上没有笑容;另一个温文儒雅,带着三分好奇,眼里全是探究。

    马华翔眼睛闪了闪,冷酷至极:“你抓着一个小姑娘想干什么?”

    古卫华没好气回头:“咋滴,你是这丫头的帮手?那行,跟我一起去公安——”局。

    等看清人脸,古卫华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嗝屁,他的祖宗呀,来人竟然是市公安局的局长!

    他吓得赶紧摇头,脸上堆满了笑。

    接着,又发现马华翔身后的那个人,神情严肃看过来。

    天哪,他的祖宗十八辈哟,咋没有保佑他?竟然是市长!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突然出现在这个小小的镇上?

    古卫华松开张钰青的胳膊,急得两眼昏盲,只感觉天要亡他!

    他暗自希望,这丫头不认识这两个大人物,毕竟也不是谁家都有电视机,也希望这丫头不看报纸啥的。

    可哪知张钰青先是诧异,紧接着,眼里冒起了一簇火焰。

    反手指向古卫华,向两位大领导告状:“这不是报纸上常出现的马局长,张市长吗?你们来得正好,我有一些事,要向你们反馈!”

    马华翔依旧酷酷的,心里好笑地看着假装不认识自己的丫头:“你说。”

    张市长挑眉,看了眼同僚,老谋深算的明白了什么,也笑眯眯等着听。

    张钰青轻轻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两位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临峰制衣厂的厂长张钰青。现如今,国家大力扶持乡镇企业发展,前有华西村做榜样,我们这些后来者,也想效仿。可是,咱们这个镇长,不给好处,就不给办事,还用言语威胁我,恐吓我,企图让我屈服,这种贪污受贿,不支持政策,不帮助乡镇企业发展,不为民办事的镇长,我们老百姓是绝对要不起的!”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这丫头似乎还没说完,古卫华只感觉彻底要完蛋。

    有人起了个好头,马上就有一群老人帮呛。

    讨伐的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

    “对,这个新镇长不办实事,我们的河水被污染,反应了好多次,都没用。”

    “我家盖房子,想去买点砖,找他签字,我送一瓶酒,一条烟给他,都嫌少,不肯给我签字!”

    “他还和供销社的那个副主任,勾结在一起,那个副主任也不是个好东西!”

    四周人太多,挤在一起,一片昏暗,唾骂声,接踵而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古卫华“咚”的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抽搐了一下,不省人事。

    ……

    镇长办公室。

    几个大人物走进去,在讨论事情。

    神情都不太好。

    办公室程主任在外面,战战兢兢给几位大人物泡茶,他想揭开茶叶铁罐的盖子,却半天没能打开。

    等打开,又用力过猛,茶叶不小心撒了些,张钰青同情看他一眼,见他颤抖的厉害,大概是害怕被问责,于是走过去,帮他倒茶。

    程主任扶了扶玻璃瓶底厚的眼镜,小心问:“钰青呐,区长都来了,在办公室里给市长汇报工作,你说这事儿,会是个啥结果?”

    张钰青耸肩:“我也不知道。”

    程主任试探性问:“你胆子咋就那么大?既然知道他们是大人物,咋就敢冲上去哩?一般的丫头,别说见市长,就连见个村长说话都不利索,你是不是认识他们呀?”

    问出这句话,程主任又觉得这个问题很蠢。

    不是瞧不起人,而是这个乡下丫头,靠打鱼挣的钱,父亲的遗产,以及银行贷款,才能盘下那个要倒闭的厂,不过是多读了点书而已。

    以前一直处在社会底层,上哪去认识万辰市市长和公安局局长?

    谁知,张钰青点点头,把几杯茶放进托盘,头也没回地嘟囔:“认识其中一个,他是我叔。”

    还在发呆的程主任忧心忡忡地点头。

    半分钟后,他“啊”了一声,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紧接着,就在外面摸着脑袋,急得团团转,努力想,自己曾经得罪过这丫头没有?

    第73章

    办公室里, 气氛紧张,一众区里的干部大气不敢喘一下,明明是大冬天, 南区的区长不停擦额头上的汗,几次拿眼偷偷瞟张市长的脸色。

    态度卑微, 注意措辞, 小心汇报了工作。

    而张市长却一直没搭腔, 背着手, 站在窗户边上,注意力全在那条被污染的河上,以及附近的土地。

    南区的区长, 侧首瞟了一眼,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悔不当初, 就不该把古卫华调过来,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 这才被调来多久, 就把临峰镇祸害成这样。

    张市长缓缓说:“据我所知, 万辰市是亚热带气候,一年两熟,田是农民的命, 而这里的产量, 又关系到全省粮食的稳定,你看看这条河, 来年他们拿什么灌溉?”

    细细的汗, 爬上了赵区长的额头:“我这就去找原因。”

    张市长轻笑:“赵区长有空的时候,还是得多多下乡, 体察民情,不要一直坐在办公室。”

    “是!”赵区长急忙点头,干笑。

    粗神经的张钰青,没那种屋内关系到前途的紧张感,敲了敲们,慢慢走进来,给办公室里的各位端茶。

    “局长,请喝茶!”

    “区长,请喝茶!”

    “市长,请喝茶!”

    “您好,请喝茶!”

    整个办公室都是她甜美的声音,她看上去似乎相当的快乐,不认识的,就用“您好”替代。

    一个个区级干部都是人精,见到她,满脸恭敬,双手端茶杯。

    总算有人来解救他们了,待在这里,感觉度日如年呐!

    马华翔一直安静坐着,这会儿喝了茶,入口甘甜,茶叶清香好闻,唇齿间,没涩味儿,水杯里,茶叶鲜嫩碧绿,他点头:“茶叶哪买的?”

    张钰青笑嘻嘻回答:“马局长,这是明前毛尖,我们本地人自己上山采的,自己炒制,不贵,如果您喜欢,我给您送半斤?”

    几个区里的干部暗暗嗤笑一声。

    这丫头真没点儿眼力见,这位从天北市调来的公安局局长,啥好东西没见过,哪可能要一个丫头送的不值钱茶叶。

    马华翔毫不迟疑:“行,不过,也要给我夫人捎带半斤,不然她得埋怨我吃独食。”

    张钰青大方承诺:“好,明天给您送去。”

    其他人张大嘴巴,这也行——

    那他们之前想方设法送礼,却没一次成功是啥原因?

    礼物太贵重吗?

    只有张市长勾唇轻笑,一眼看出自己的这个老朋友和这丫头是旧识。

    众人喝了茶,皮绷得没那么紧,不过依旧紧了紧脑子里的发条。

    打听到,马华翔和张全安昨天去省城里开了一个会,今天才回。

    两人坐不同车去,但是张全安的车,在半路上撞到一只发疯的野猪,导致汽车抛锚,无奈只能走路,本来想在路上拦拖拉机,先坐一段路,到临近的城市,再想办法坐长途车回来。

    后来,凑巧碰到马华翔的公车从那边经过。

    都是天北市的老熟人,工作又常有交集,便一起回来。

    区里的另一个干部小心赔笑:“马局长,劳烦您亲自跑一趟,辛苦您了!”

    马华翔冷着一张脸:“不辛苦,我也是刚好听到有人说,要报警,便下车看个究竟,没想到是镇长仗势欺人,却贼喊抓贼!”

    途经临峰镇这边的省道,一眼看到,他家夫人认的侄女,在被人欺负。

    想到小丫头最近干了件大事,马华翔挺骄傲的。

    但是做厂长,哪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和夫人也一直有些担忧。

    这丫头救过自己的命,对他有救命之恩,可这个小丫头一身傲骨,从没求到他的边上讨好处。

    所以自己一直没有报答的机会。

    这会儿,瞧见小丫头,在临峰镇被拖拽走,惨兮兮,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马华翔当即就决定替她做主。

    同时,自己的车上还有一个管理全市的市长,也别给他躲避,一起下车给他处理问题。

    他可不怕小题大做!

    张全安一半是无奈,一半是好笑地看着这个多年好友。

    不过,这个镇上是真的有大问题,他这个市长就当今天下乡一回,决定好好问责一番。

    喝了茶,赵区长又在擦汗:“您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停工,处理污染源。”

    张市长瞥了他一眼:“也不能一刀切。”

    顿了顿,又看向眼睛亮晶晶的张钰青,这丫头似乎就等着他来下达命令,他噎了一下,心里觉得好笑。

    但他还是说:“以后还得改善了乡镇企业营商环境,产业链得跟上,进货困难的事,你们要想办法从中调节。”

    张钰青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彻底放了心。

    张全安是新来的市长,以前是天北市工信部研究院院长,属于空降,才来一个月,对环境都不太熟悉,看上去像是什么事都不管,每天除了开会,就是观察,导致万辰市的一众干部都摸不清他的底。

    赵区长问:“这镇长安排……”

    张钰青突然说:“咱们这地方小,安排一个对这地方有感情的镇长,比从区里随便调派一个没感情,只会给自己捞好处的要强……呃,我们这的老百姓,都这么说。”

    赵区长也不敢反驳,连连点头:“说得对。”

    古卫华撤职,区里不再安排新镇长过来,把以前办公室的马主任,升为镇长。

    马主任晕晕乎乎,没被问责,还升了职。

    走进办公室,也没仔细听区长说了啥,只觉得脚步轻飘飘,如踩在云端,做梦一样。

    不过,他听到张钰青被“批评”了。

    张市长故作严肃:“以后啊,问题得不到解决,你要反应,写信到市里来,不要去偷公章,记住,下不为例!”

    张钰青认真点头:“您说得对,我为自己这次鲁莽行为,做深刻反省!”

    区里的几个干部一阵苦涩,这哪里是批评,这分明是在护着这个小厂长。

    张市长不能久待,他日理万机,还有很多事要忙。

    走出大门口,张全安假装不知道马华翔和这个小姑娘认识,停下来问:“张厂长,你对自己的制衣厂,有什么经营目标没有?”

    张钰青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我的想法很简单,做大做强,先是成为地方代表性企业,接着再成为全国性的带头企业,最后我希望自己的厂,生产的衣服,能销往全世界各地。”

    张全安点头,没有嘲笑张钰青竟然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只是看向张钰青的眼睛时,有一瞬间的晃神。

    从那双熠熠生辉,明亮的眸里,张全安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倔强不服输,一个人操持着家里大大小小事物出摊卖早点的母亲。

    那时候是四几年……

    母亲大概也就这个年纪,背着婴儿时期的他,一边张罗生意,一边哄着他,为了全家的生计忙碌着。

    一瞬间的失神,让张全安眼里多了一点湿意。

    这次回万辰市,那个和父亲离婚的老母亲,依旧不肯见他……

    “加油!”临走前,张全安给了张钰青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个电话号码。

    “我觉得你这小厂长,挺有意思,志向远大,我看好你,也希望几十年以后,你的这些梦想,都能全部实现。”

    “嗯!”张钰青大大咧咧的,顺手拿走了那张纸条笑着答应,“好嘞,谢谢您的祝福!”

    而旁边的几个区级干部,瞪圆了一双眼睛。

    要知道,能得到市长这一番肯定的乡镇企业家,至今可能都没有超过两个。

    而张钰青这个小厂长凭借着大闹镇政府“偷公章”一战成名。

    还闹出了名堂,竟然能得到市长的青睐。

    他们羡慕,也高看了张钰青一眼。

    同时心里暗想:这人呐,不能太老实,认为自己是对的,坚持原则,或许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瞧见她随后把纸条塞入口袋,大家直摇头,这万一不小心从口袋里面掉出来,那损失有多大呀!

    可这丫头偏偏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扔口袋里,唉,这个小厂长还太年轻,还不懂这个号码的重要性。

    市里面,重新给派了车,张全安坐车离开。

    市长离开镇上,众人松了口气。

    不过还有一个更吓人的存在——市公安局局长,脸黑如关公,气场强大,不说话,看上去挺吓人。

    区里的领导全部推说有事要忙,脚底抹油,闪人。

    张钰青立刻笑嘻嘻喊了一声:“马叔……”

    马华翔:“你被人欺负到头上,他又是拖,又是拽,又是骂,你就没想着打电话找人帮忙?”

    张钰青指着自己:“您看我这张脸,像是好欺负的样子?!”

    马华翔一阵无语,都不知道说这丫头什么好。

    旁边一直作陪的新镇长连连点头,这丫头胆大包天,谁都压不住她哟。

    张钰青笑嘻嘻抬起头。

    瞧见马华翔满脸关心,于是又收敛了笑容,认真告诉他:“我以后遇到的问题,会更多,这些问题有大,有小,作为一个乡镇企业负责人,我必须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可能中间,会存在一些波折,甚至让我受伤。但我狼狈的去经历,总比优雅找人解决问题强,一旦有了很多经验,以后处理问题,才会变得成熟。”

    见马华翔若有所思,还点了点头。

    张钰青立刻拍马屁:“当然,遇到了危及生命的事,还是会来求助您的!”

    马华翔对张钰青已经了解得比较透彻,不抱希望。

    对着新上任的镇长说:“这丫头年纪小,做企业,比较鲁莽,可能在很多方面,不能让你们这些干部班子满意,但我还是希望,你们不要为难她,给她一个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新镇长额头上滑下豆大一滴的汗,这姑娘可不是一般人。

    三言两语,就让他升了职。

    哪敢轻易得罪哟,认识公安局的局长,又有市长保驾护航,以后要经营企业,所有人都不敢再给她下绊子的。

    ……

    忙完了这边的事,张钰青彻底松了口气。

    看看手表,时间还早,骑上二八大杠去接两个娃儿放学,最近忙了几天,自己这个小保姆做得不太称职。

    把孩子们接回来,就去菜市场买菜。

    自从上一次告白不成,陈北生没再告白过,他依旧是原来的样子,安静沉稳。

    晚餐他们一起做了玫瑰八宝饭,百合花鸡蛋羹,红烧猪蹄,猪血汤,陈小南连比带划,要吃一个小点心。

    胖胖小手指头,举高高,超过头顶,认真比形状:“好吃哒,绿色哒,芝麻哒,卷卷卷卷……”

    张钰青笑着猜:“蛋卷?绿豆糕?芝麻饼?”

    陈小南一直摇头:“不是哒,都不是。”可怜兮兮向姐姐求助,他中午带回了一块,留给了姐姐吃。

    陈小起洗干净手,仔细回忆:“菠菜芝麻卷,幼儿园老师给弟弟的,我也吃了,好吃!”

    于是,张钰青给孩子们做了一个饭后甜点,这个糕点对于改善贫血有比较好的作用。

    陈北生似乎忘记了那天的事,吃了饭,陪着孩子做作业,他在看书,想的全都是工作上的事。

    对此,张钰青既满意,又隐隐有点失落,她果然是个矛盾的人。

    就听他说:“钰青,后天我要出差,没有办法接送孩子,你有时间吗?”

    “有的,正好我这两天不忙,你去吧。”

    “谢谢。”陈北生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两个孩子依旧睡在陈北生的宿舍里。

    张钰青要走,陈北生搬出一个大纸箱,送她:“对了,录音机和磁带,我拜托姐姐寄过来了,给你送家里去。”

    “啊?”张钰青看到录音机以及厚厚的一叠磁带,还有好几本书,一些报纸,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过睇见上面的英文字母,她拍了拍脑门,满脸惊喜:“瞧我这记性,最近一段时间都给忙忘了,谢谢你。”

    落落大方的接受这些东西,张钰青准备掏钱,陈北生摇头不肯接:“不用钱。”

    “行,以后我出伙食费。”张钰青笑道。

    陈北生深深看她一眼,没说话。

    张钰青笑呵呵凑近:“怎么,有啥不对?”

    最近的陈北生给她的感觉,怪怪的,好像那天的表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让张钰青有一点患得患失,这种心情,没办法控制,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

    ……

    这天,送了两个孩子上学,张钰青需要去进货。

    临峰镇的镇长被换,不再被刁难,想买什么,她都可以打报告申请。

    其实,现在做棉衣已经晚了,临近过年,光招聘工人这一点,就很麻烦,而且棉花又减产,各地都是凭票券限量销售。

    那个肖副主任见到她,不敢再提什么送礼之类的事,他恨不得送张钰青一份厚礼,以求工作稳定。

    “姑奶奶,您来了呀!”

    “你叫我啥?”

    肖副主任:“错了错了,是张厂长,对不起,实在不是我不进货,我这里总共也就来了一千斤棉花。”

    张钰青想了想说:“五百斤有吗?”

    肖副主任连连点头,生怕她反悔:“这个一定有,我安排人给您打包,送到厂里去。”

    说着,挥手喊身后的工人去仓库,快点干活。

    五百斤棉花,可以做四百件棉衣。

    不是时下流行的棉衣和外衬分开的款式,而是一体式的。

    主要针对的都是有钱人,先试试水,看看效果如何。

    效果好,明年加大产量。

    肖副主任:“张厂长,您看看还需要一些什么东西。”

    张钰青从口袋里掏出了钱,五百块的订金:“我要化纤布,棉布,麻布,各二十五匹,再来五匹丝绸,提前说一声,这是定金。”

    “好嘞!”肖副主任没被革职,其中也有张钰青的功劳,人家区里的干部,亲自问她意见,她实诚,说撤这个的职,难保下个不会贪。

    上头的领导,看肖副主任没特别的出格,也是在古镇长的淫威之下,才不得不答应同流合污,所以只给他记了一个大处分。

    肖副主任拿着纸和笔,认真给张钰青登记。

    眼里的恭敬和讨好,溢于言表。

    张钰青突然从兜里掏出了几个头花:“新款式,送给你女儿戴着……”

    “给我女儿?”这是为啥,以前要好处费,这姑奶奶都不肯免费给,肖副主任伸手推拒:“使不得,哪敢要您破费,多少钱,我买了。”

    张钰青摆摆手:“以前我不送礼,是因为我不想,你就不能强逼。其实几个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你女儿喜欢,以后我还给她送最新款。”

    毕竟是个免费的广告。

    肖副主任哪敢收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块钱,但张钰青却抬脚离开。

    头一次,肖副主任被上了一课,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这丫头明明有人罩着,却不会仗势欺人,他忽然觉得,这丫头有容人之量,品德不错,指不定她的企业,还真能做大做强。

    ……

    一处巷子,消失了大半年的陈北望,额头上的汗,滴落在院子的泥土里。

    经过针灸和按摩治疗,走路恢复了些许,速度不快,偶尔走累了,两条腿神经会轻微发麻抽搐,必须借助身边的建筑或是树木靠一靠,休息一会儿,等那阵无法控制的感觉消失,才能继续前进。

    他最近能说几句不太清晰的话。

    脑海里闪过某些画面,会说些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本来想逗一逗辛苦照顾自己的妻子开心。

    谁知,妻子脸上的笑容慢慢减少,越来越沉默,以前很温柔的妻子,会突然冲他发火,他怀疑自己可能是哪里没做好,惹得她生气,只能去隔壁院子,找木匠大哥取经。

    木匠大哥说婆娘不开心,晚上睡觉的时候抱在一起哄哄就好,还冲他挤眉弄眼。

    对此,陈北望很苦恼,病了这段日子,妻子和他都是分床睡,这要怎么哄?

    初冬的早晨,巷子外面坡上的牵牛花开得茂盛,一朵朵粉色的花,在阳光的照射下,都好似在发光,掐了几朵,露珠子在滚动,陈北望笑眼弯弯把花送给正从井里提水桶的王秀花。

    “早饭吃了吗,谁让你出去的,还有,出去要戴棉布口罩,为啥不戴,别傻笑,知不知道外面很危险?”

    王秀花一顿埋怨,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一个星期前,她都是温柔的,从不大声吼他,不管照顾他多辛苦,也没有埋怨,可这个星期,她像变了个人。

    不会开心取走牵牛花插在瓶子里,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高兴。

    被骂了几天,习惯成自然,陈北望摸了摸板寸头,不以为意,把牵牛花放进水瓶里,想去帮忙从井里提水桶,王秀花侧开身子不让他干。

    水桶被她夺走:“你说说你,能干啥,等你身体恢复了再来帮忙,让开!”

    陈北望一点点退开,不管王秀花说得多难听,也不会伤心,瞧见她洗好了衣服,他双手僵硬地晾晒。

    后头又是一阵疯狂抱怨:“衣服都是皱的,你不会扯顺,再晾晒?”

    “好!”陈北望笑眯眯,乖乖听话配合。

    王秀花盯着他高大硬朗的背部发呆。

    每天愤怒不已,重拳出击,他却像是棉花吸收,总不能伤他分毫。

    她烦躁地去把鸡,从鸡笼里放出来,赶到竹篾圈成的护栏里,又砍了一些院子里种的大白菜,剁碎,丢到护栏里让鸡吃。

    小火熬煮的中药差不多好了,把瓦罐端起来,盛出,要给正在扫地的陈北望喝,没好气喊:“来,吃中药!”

    陈北望乖巧放下竹扫帚,慢步走进堂屋。

    想坐在小矮凳子上,却被赶走:“不要坐在门口,我这进进出出,撞到你咋办,去外面喝!”

    “好。”陈北望回她一个微笑。

    王秀花不敢直视他单纯的眼睛。

    故意拍了拍自己的围裙上的灰尘,解开绑在身后的绳子,挂在灶屋里墙上的钉子上。

    “昨天我姑妈给了一斤肉票,我去买点五花肉回来,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要出去,听到没有?如果你不听话,迷路了,我是不会去找你的,以后,我也落得自在,不用再照顾一个残废。”

    看也不看身后的那双纯真的眼睛,王秀花拉着脸,快速走出院子。

    关上院门的劲儿不小,那扇小门,摇晃了好几下。

    第74章

    陈北生要去天北市出差, 坐周六上午九点的火车离开。

    张钰青在头一天买好材料,早早起来,给陈北生做了十个卤肉包, 十个蜜豆包,又把自己做的点心如意蛋黄卷, 拿了二十个。

    以及陈小南和陈小起喜欢吃的柠檬味儿的手指头小饼干, 给抓上一把, 放入油纸包, 分门别类放好,塞进布袋,骑着二八大杠, 前后各载一个娃,风风火火赶路。

    在早上七点的时候来到第九厂的门口。

    陈小起开心地露出没有门牙的牙床, 扬起娃娃头:“钰青阿姨,我们没有迟到, 叔叔还没走!”

    陈小南坐在前面, 肉屁股不停挪动, 欢快挥舞小手手:“叔叔——”

    二八大杠停在一辆进口皇冠车旁边。

    司机开得慢, 被一辆疾冲而来的单车挡住去路,踩刹车,瞧见来人, 年轻的司机笑了笑, 扭头说:“张厂长,您的家人来送行啦!”

    王常福阴阳怪气地笑了笑, 没吭声。

    陈北生当机立断下车, 双腿刚落地,大腿被肉乎乎小胳膊抱住。

    矮冬瓜陈小南扬起圆溜溜的小脑袋, 大哭:“呜呜叔叔,我和姐姐,钰青阿姨,给你送来了好多吃哒呜呜呜……”

    腿上多了个小挂件,陈北生走路艰难,只好一把抱起侄子,温柔凝视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张钰青将一个大布袋子塞进他怀里,同时把哭闹的陈小南抱走:“给你的,在火车上吃。”

    陈北生怔忡了会儿,慢慢反应过来,一丝明艳的笑从嘴角溢出:“谢谢!”

    缺乏安全感的陈小南哭得泪珠子狂掉,抽噎不止。

    陈小起轻轻拽了拽弟弟,安抚了几句:“弟弟,我们乖乖的,叔叔会回来哦。”

    不过,这种开解,似乎连小丫头自个儿也不相信。

    “我们不哭!”陈小起嗓音了也带了三分哽咽。

    聪明如陈北生马上反应过来,走过去,蹲在两个孩子身边,和他们平视:“叔叔说了,会回来,不会抛下你们。”

    陈小南走得歪歪扭扭,小脑瓜一头撞进陈北生的怀里:“骗人!”

    “呜呜呜呜,爸爸说,他会回来,然后,他一直在外面贪玩,都不回家!”

    “呜呜呜呜,医生伯伯说,爷爷累了,只有休息好,就会回来,可是,爷爷一直没回来!”

    “呜呜呜呜,妈妈和胖叔叔坐车车离开,也不肯回家,你们都贪玩,都不喜欢我和姐姐!”

    陈小南的小肉手,紧紧抱住陈北生的脖子,一个个亲人的离去,给小小的心灵,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没有安全感,只想抓住眼前这个对他和姐姐很重要的叔叔。

    “乖,叔叔会回来,叔叔还会给你们买玩具。”陈北生抱住侄子轻哄,眉眼里耐心十足。

    轻柔拍小小的背部,小声开导,注意到陈小南哭声渐渐小了些,情绪平稳不少,他掏出手帕,仔细给侄子擦脸。

    张钰青在一旁看着,没有打扰。

    见旁边的陈小起两只小手无意识相互抓紧,松开,又抓紧,松开。

    娃娃头有点儿凌乱,一向注意仪容仪表的小姑娘也忘记整理,一丝了然出现在张钰青眼底,她抱走肉团子陈小南,不停摇晃哄他。

    接着,用眼神示意陈北生哄哄小丫头。

    陈北生招手,陈小起便拘谨上前,双手一直不停相互交握,小手手被她抓成惨白色。

    一只温暖厚实的大掌,慢慢帮她理顺了油光水亮的娃娃头,用小夹子给她卡住碎发:“小起,叔叔骗过你吗?”

    那好似清风拂面般的温柔语气,让陈小起陡然一阵鼻酸,她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很厉害的大人:“没有……”

    “那你相信我吗?”

    “相信,叔叔会回来……”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可是爸爸、妈妈、爷爷都说过会回来,最后他们都撒谎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家,这些大人,一个一个消失不见,丢下了她和弟弟,大概是不喜欢她和弟弟,所以抛弃时,一点都不伤心。

    但是,她和弟弟会伤心,很难过、很难过,晚上会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哭,做梦都会梦见他们,哭求他们别离开。

    陈北生认真点头:“这儿才是叔叔的家,叔叔只去天北市的总厂出差七天,对了,那里有小起的姑姑和姑父,还有一个小表弟,已经在催我赶紧过去,把礼物带回来。”

    “小起,你不要害怕,遇到了什么事,告诉钰青阿姨,被欺负了,也要说,叔叔回来后,帮你去报仇。你和弟弟在家,每天数天数好不好?七天!”

    陈小起觉得可以相信,不过还是有点儿心慌,听到叔叔要帮自己“报仇”,忍不住抿嘴傻乐:“好。”

    安抚了两个孩子,陈北生上车前,看了一眼张钰青,冷风呜呜吹,吹动了帅气的黑呢子大衣,他站得有些久,俊朗眉目是完全的信任。

    张钰青挥一挥手:“去吧,别误了火车。”

    陈北生点头:“好!”弯腰准备坐进车内。

    一只白皙小手突然揪住他的衣领,陈北生温雅的脸上闪现一抹错愕。

    扭头,那熟悉的玉兰花香在四周飘散,身边那娇小的人踮起脚尖,极速而来,覆在他耳边嘀咕:“注意王常福,调查他去见了谁!”

    “……”太过亲密的靠近,借位的缘故,看上去像临别时的亲吻。

    车内的王常福心情变得不太好,想到已经被定罪,羁押进看守所的女儿,他冷哼了一声。

    王常福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刘朋说:“这个乡下丫头,心机了得,是个人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刘朋盯着车窗,暧昧啧啧几声,咕哝:“对,否则姐夫也能用对付吴鸣那招,对付陈北生。”

    王常福眼底爬满了阴霾,打算再忍一忍。

    “去吧!”张钰青对愣头青笑道。

    陈北生一张白俊的脸,看不出情绪,又看了看张钰青,浓密的长睫遮住了眼底异样亮光,他点点头,坐进车内。

    小轿车驶出第九厂,后面响起了陈小南的哇哇大哭声,陈北生频频回头看,瞧见钰青抱着小团子,在原地转圈圈,小侄女也紧紧抓住钰青的衣摆,哄着弟弟。

    不知道钰青说了什么,娃儿们原本都挂着泪,下一瞬,破涕为笑,两个娃被塞入单车的座椅,钰青骑上单车,一边和两个摇头晃脑的娃,唱儿歌,一边高高兴兴离开。

    陈北生的心,一下子跟着变轻快不少。

    真厉害,她一直都有让自己和周边人变快乐的能力!

    ……

    玩具总厂在天北市,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第二天到达时,不过早上七点。

    天蒙蒙亮,外面雾气重,灰茫茫一片,能见度低,总厂会派车来接,但是火车提前半个小时到站,他们就只能在出站口等。

    刘朋的脸冻得麻木,嘴角抽搐:“真他大爷的冷!”

    陈北生:“我说过,要带厚衣服。”

    王常福摸了摸自己的薄袄子:“失算了!”又看了看行李箱,里面可没有一件衣服!

    得,待会儿去百货商店买吧。

    外面寒风呼啸,脑门上的头发,都吹飞,王常福和刘朋在零下八度的天北市,只穿一件薄棉袄,冻得直打哆嗦,冒鼻涕泡。

    这一南一北两个城市,气温相差悬殊,万辰市昨天升温,高达十八度,而天北市却突然降温,只有零下八度,薄袄子完全不顶用,感觉哪都透风,直往脖子里灌,像冰碴子贴着皮肤,冻得刺骨的疼。

    陈北生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了解这边的气候,下车就把厚厚的军绿色大衣披上。

    而王常福上次来总厂学习,还是五年前的夏天,当时两个城市都穿薄衬衣就行,压根没时间体会到冬天这种截然不同的冷。

    “阿嚏——”

    “阿嚏——”

    刘朋不忍“姐夫”受冻,赶紧脱下自己的薄棉袄给王常福披上,又从自己的行李箱里,快速拿出另一件棉袄穿着,都是短款,一点都不保暖。

    同时,又很羡慕地看着那军绿色的厚大衣,穿在这年轻小伙子身上,服帖,好看,还保暖,如果穿在他们身上,那保温效果应该也不会差,因为他们个子矮,能盖住脚踝呀!

    公家的车,总算是来了,坐进去后,暖和了不少。

    如同乡下人进城,刘朋紧紧巴在车窗,一直感叹:“高楼大厦真多,我们那里最高的酒店,不过六层,这里都是七八层楼,天啦,还有十多楼的,姐夫你看……”

    “哼哼!”轻轻咳嗽两声,王常福冷冷瞅了刘朋一眼。

    刘朋拍了拍头,一时间忘了这里不是私底下,他马上讨好地喊了一声,“副厂长,大城市和小城市就是不一样哈。”

    陈北生昨晚没睡安稳,此时在闭目养神,对于车上的奇怪称呼,好似没听见。

    司机小袁认识陈北生,以前常有交集。

    他忍住说话的欲/望,把车开去了相宜宾馆,热情地忙上忙下,里面的工作人员,看了介绍信和工作证,于是给开了三间房。

    宾馆十层楼高,得知自己的房间在1002房,刘朋对司机不停摇头,把他拉到一旁嘀咕:“小同志,你能不能让那个服务员给改一改楼层,选二三楼?”

    小袁一脸为难:“这次来参加我们厂庆的干部不少,都安排在这个宾馆,很多人提前来的,没办法改,您看,要不您自己去问一问?”

    陈北生看向刘朋,笑着解释:“不用爬楼,那边有电梯。”

    留下尴尬不已的刘朋,和干瞪眼的王常福。

    司机马上明白他们要换楼层的原因,是以为要爬楼,他忍不住偷笑了两声,帮忙拎着行李箱坐上了电梯。

    落在后面的两人,老的那个一直在训斥小的那个没见过世面。

    小的也很委屈,他又不跑销售,也不是大领导,哪能天南地北的到处看,如果不是借了姐夫的光,他还没有机会来这么大的城市!

    刘朋不爽:“姐夫,你那么有钱,不也没住过这里!”

    王常福低骂:“混账东西,你不知道财不露白?赶紧给我闭嘴,少丢人现眼!”

    小心谨慎多年,没退休,没有人会过惹眼的生活。

    想到这里,王常福眯眼打量一下四周,还行吧,贴了瓷片,水晶灯,很气派,但没有电视里国外的酒店豪华!

    等再过几年,他把第九厂搞垮,遣散大部分只知道吃闲饭的正式工,再花点钱,低价买下第九厂,等这家可以出口海外的厂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再招聘一批临时工来给他上岗。

    那个时候,所有收入都可以合法化,也能享受最好的生活。

    听大儿子说,国外的条件更好,到处是高楼大厦,马路宽阔,豪华小轿车随处可见,医疗完善,人有素质,等过了六十岁,他会把钱转移到国外,带上家人,去过更好的生活。

    不过,这次来天北市他带了任务,来找曾经的“恩人”,那个老人卧病在床,时日不多,想见他最后一面。

    老人对他多有关照,他才能在万辰市创造出如今的成绩。

    如今老人儿子也在高位上,想到这里,王常福眼神闪了闪。

    以后王家人在万辰市的前途,还得靠老人一家庇佑,自然是不能亏待的。

    刘朋伸手:“姐夫,我来帮你提箱子。”

    “不用!”没让人碰自己的行李箱,并且像抱宝贝一般紧紧地搂着,工作人员想伸手接过去,他拒绝,艰难提着几十斤重的箱子,累得额头上泌出一层细汗。

    陈北生纳闷瞟他一眼,调侃一句:“老王,你这是在锻炼臂力?”

    王常福尴尬说:“没办法,我上次去卫生院体检,医生交代,要我多运动才行,不然容易生病。”

    吭哧吭哧走着,艰难挤入电梯,人太多,重达七八十斤的箱子从手中滑落,眼看要掉在地上,吓得王常福呼吸停止,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如果箱子锁扣没扣紧,摔地上松开,那么所有东西即将掉落一地。

    事情发生太快,刘朋跟着着急,出手却没接住,落空。

    眼看即将掉在电梯,一只手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单手接住箱子,那高大的年轻男子弯腰抱住,缓缓站起身。

    鹤立鸡群的身高,存在感极强。

    陈北生笑眯眯地掂了掂箱子的重量:“老王,带了不少衣服,箱子不轻!”

    王常福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急忙伸出双手抢走,故作轻松的傻笑:“唉,你大姐瞎操心,说这里冷,给装了不少冬衣,我想拿出来几件,她又不肯,没法子哟。”

    箱子换手,电梯里一众陌生人竖起拇指夸赞陈北生。

    年轻的夸他好身手。

    年纪大一点的大姐是本地人,也出公差,一眼相中陈北生这副高大的好身材、俊秀脸蛋,她热心肠问:“年轻人,在哪上班,有对象吗,大姐家有个侄女——”

    话还没说完,陈北生点头轻笑:“有对象。”

    大姐暗叹可惜,这年轻人配自家那个刚参加工作的懒侄女那可是绰绰有余。

    司机小袁满脸骄傲,他是陈北生姐夫的远房亲戚,以前常玩在一起,此时告诉众人:“大姐,您别看他年纪轻轻,能力强着呢,万辰市第九厂的厂长,这次来总厂参加厂庆,还要接受表彰呐。”

    电梯里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称赞,而陈北生无奈笑看一眼骄傲无比的小袁,摇了摇头。

    王常福尬笑,抱着箱子躲在了一边,打算待会儿就去找老人的儿子。

    这份大礼不马上送出去,他怕出事。

    只是走出电梯,速度太急,抱的行李箱又大,挡住了视线,狠狠撞上了一个拿两个暖水壶的服务员。

    人越急躁,事情就变得越糟糕。

    “叮哐——”

    暖水壶摔在地上,发出轻响,内胆碎裂。

    木塞掉落,洒出的热水淋湿了王常福的皮鞋面,滚烫的开水,全溅出来喷在脚踝上,密密麻麻灼热的刺痛感袭来,王常福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刘朋急忙查看:“姐夫,你怎么啦?”

    “帮我……拿着!”王常福痛得脸部扭曲,双手无力,只能把箱子交给刘朋。

    服务员吓懵!

    他不过是才烧了开水出来,去客房送暖水壶,咋就撞人了哩?

    ……

    把伤者送到附近的卫生院,水泡太大,医生拿出针筒,给抽出了水,给了几支药膏,就让陈北生去办住院手续。

    离开时,已经是上午十点。

    陈北生坐上小袁的车,准备去二姐家吃午饭。

    车上,小袁一阵啧啧称奇:“你们那个副厂长,怪怪的,做事慌里慌张,走出电梯都能撞到人,还把自己撞出一脚的水泡,真是个奇人!”

    陈北生揉着太阳穴:“五十岁的人了,再过几年该退休了,身手不敏捷也正常。”

    两人一路聊天,来到了陈北生二姐的家。

    军区大院的一处宅子里,外面两名警卫员站岗,通报了一声,登记了姓名,轿车驶了进去。

    停好了车,走进院子里,五十多岁的保姆刘姨慌慌张张来开门。

    瞧见大半年未见的陈北生,露出了求助神情:“北生啊,你总算是来了,他们小夫妻在吵架,你赶紧去劝一劝。”

    陈北生不以为意,笑着和刘姨打了个招呼,并且拥抱了一下这个曾经照顾过自己的阿姨。

    之前在这六年,他常常来吃饭!

    小袁撇嘴:“打是亲,骂是爱,这俩人一天不闹,闲得慌!”

    刘姨气得拍了一下儿子的胳膊:“谁让你胡说八道的!”

    又着急看向陈北生:“北生呐,你姐真的在和你姐夫闹哩,还说要离婚,你姐夫在书房生闷气,一直不肯出来,你快点去劝一劝。”

    陈北生挑眉,自己这个姐夫兼老同学,看来是气得不轻。

    他二姐从小练就一番毒舌本事,以前村里最能损人的老太太总喜欢揭他家的短,不过在二姐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老太太曾拄着拐杖,诅咒还在读高中的二姐嘴巴毒,嫁出去,也会被退货,以后只能被送去当尼姑。

    而自家二姐反手就指着老太太鼻子骂:“臭老太婆,你这是嫉妒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是新时代女性,我就是不嫁人,我家兄弟也不敢送我去当尼姑!”

    那时候,陈北生还在读初中,没长个子,放学正好路过村口,被二姐揪住衣领,一把提过去,质问他敢不敢以下犯上,当时陈北生都是懵圈的,在二姐的威逼下,拼命摇头,二姐这才满意放开他,得意洋洋和老太太示威。

    回忆到这里,陈北生眼眸闪过笑意。

    走进宅子的客厅,一个穿着不合身毛衣的小团子一摇一摆走来,挡住他的去路。

    毛衣几乎到小团子脚踝,里面光光的,好奇抬高脑袋看他半晌,陈北生低头和小外甥对视,软糯糯的毛线团子伸出手:“舅舅,抱抱——”

    陈北生吃惊不已:“你还记得我?”

    毛线团子蹭他腿,坚持要抱抱。

    一个浑身干练的优雅知性女人,从厨房走过来,随手抱起自己的儿子,认真打量弟弟一会儿:“嗯,没瘦!”

    陈北生将四大包墨鱼干放在茶几上,这个用来煲猪肚子,是最补的。

    扭头看了一眼书房:“你又和姐夫吵架了么?”

    陈北娟逗了逗儿子,点头:“打算离婚。”

    陈北生微微蹙眉,出声提醒:“二姐!”

    陈北娟把儿子放在沙发上,交代了刘姨几句,就用很认真的语气说:“真的,我们第一汽,选了几个址,要开分厂,其中一个是去万辰市,那边水电,钢材,木材,交通都不错,产业链也齐全,底盘配件厂,内燃机配件厂都有,我们领导安排我去那边支援几年。”

    “那也用不着离婚,我可以等你回来。”书房里头的丰一城气呼呼走出来。

    同时不忘和陈北生打了个招呼。

    陈北娟不看他,也不想纠结这个问题:“离吧,我心意已决。”

    丰一城脸色变得苍白,妻子大他三岁,是他好不容易求娶来的,他不想离婚。

    但是他清楚,妻子说一不二的性子,这不是玩笑话,他感觉自己的婚姻真的要完蛋。

    第75章

    陈北娟为什么想离婚?

    这还得从丰一城的母亲说起, 其实从一开始,丰一城的母亲对陈北娟的印象就不太好。

    比儿子大三岁,事业心重, 不能相夫教子,而且特别强势, 自己的儿子这个大学老师, 每天干家务, 儿媳妇经常看不到人影。

    丰一城的母亲看不下去, 常常教育儿媳妇,一开始陈北娟还会忍耐,毕竟人家是长辈, 可是后来,这位婆婆越管越宽, 她就感觉到了压抑。

    本来婚后,她是住在丰一城大学安排的职工宿舍里。

    房子虽小, 但五脏俱全, 两口之家过得挺幸福, 后来有了孩子, 丰一城的母亲,更看不惯陈北娟,嫌弃儿媳妇不会带孩子, 一天到晚忙工作。

    埋怨儿媳妇对儿子不够体贴, 儿子还热脸贴冷屁股伺候着这个儿媳妇。

    对儿子住在十五平方的宿舍,也不满意, 强势要求小两口搬回家住。

    陈北娟一开始就有意见, 可架不住丰一城认为回了父母家,就有人照顾。

    可在陈北娟看来, 她和婆婆有不可调解的矛盾,并且,她不可能被婆婆调教成功,永远无法变成婆婆想要的那种宜家宜室,一心为丈夫事业发展添砖加瓦的好媳妇。

    家庭教育的原因,陈北娟从小没有依附男子的这种想法,想的永远都是女人自立自强。

    回来住了一年半,公公一直住在军营,很少管家里的事,婆婆天天指点江山,婆媳矛盾越来越深!

    比如,陈北娟加班回来晚,就指责她不该只顾工作。

    或者,丰一城负责给小宝喂饭,婆婆心疼,就指责儿媳不体贴辛苦工作了一天的男人。

    偶尔,星期天休息,睡晚了点,婆婆就闯进儿子儿媳的房间搞卫生,完全没一点边界感。

    偏偏丰一城似乎发现不了矛盾。

    陈北娟一直隐忍不发,试图和丰一城讲道理,她和婆婆相处不是那么融洽,不常见面,可能会更好!

    但丰一城唯母命是从,一直认为母亲为他们好。

    更何况回来住以后,他也从繁杂的家务中,解脱出来,每天只要安心备课,去大学教书即可,他不明白妻子为什么会越来越不开心。

    两人慢慢变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这导致陈北娟越来越苦闷,有时候甚至住在单位的宿舍里,不肯回来。

    因为是高级工程师,又是华清大学毕业,会三国外语,属于高级人才,进入第一汽,厂里就给了很好的待遇,分了一间房。

    对于妻子不着家这点,丰一城很不爽,几次去接陈北娟,她都推说要加班。

    有一次,看到陈北娟和几个外国男性走得近,丰一城吃醋,各种酸言酸语攻击她。

    搞得陈北娟烦不胜烦,那几个男同事,是法国汽车厂派驻来的工程师。

    国产车从一开始生产,就没有多少自己的技术,都是进口几台车,拆解、学习、模仿、到生产,几个步骤不断循环。

    到了八十年代,才开始和国外汽车公司合作,股份各占百分之五十,一个出技术、出钱;一个努力学习、然后出市场。

    而陈北娟作为一个高工,是需要和这些外国工程师打交道的,可是,丰一城就不理解,他的占有欲太强,两人最近这半年的关系,如履薄冰。

    但是丰一城粗神经的认为,他们相处的很好,并且认为哪有夫妻不吵嘴。

    光这一点,就让陈北娟在这段婚姻关系里越来越疲倦。

    ……

    吃午饭的时候,丰一城非要喝酒,陈北生下午有事,所以没怎么喝,丰一城喝完了一整瓶茅台。

    丰一城醉酒后,嗓音沙哑:“你说我和你姐好好的,为啥要离婚?”

    陈北生;“姐夫,你喝多了。”

    丰一城:“你现在以好朋友的身份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好?我学历家世长相工作都不错,从不要求她呆在家里,她为什么要和我闹?”

    丰小宝抱着球球,一边玩,一边吃饭。

    瞧见年轻的父亲在哭,他歪着小脑袋看,然后露出小米粒牙齿,没心没肺笑起来,拍手手。

    陈北娟给儿子喂饭。

    以前会劝自家男人少喝酒,甚至不要喝酒,但是这次看都没看一眼,给儿子喂了饭,拎着小家伙去洗澡,他刚才跑太快,摔泥地里去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

    夫妻之间到了要离婚的地步,肯定不是一时兴起,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

    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好哥们,帮谁都不行。

    陈北生不打算去劝,让他们自己解决,吃了饭后,他离开了军区大院。

    ……

    另外一边的王常福,吃着刘朋给他送来的中饭,心里非常不得劲儿,两只脚一左一右张开,上面布满水泡,碰都不能碰一下。

    怀疑自己出门没看黄历,遇到了这种倒霉事。

    本来打算今天去送礼,这下可好,自己瘫着两条腿坐在病床上,连卫生院都出不去。

    刘朋弯腰仔细观察王常福的表情,瞧见他跟吃黄莲一样难受,忍不住挠头:“姐夫,这卫生院的伙食不好么,我要师傅打的全是红烧肉,你不喜欢啊?”

    王常福迁怒道:“喜欢个屁,老子躺在这里,吃啥都没胃口,老子要出去见人!”

    刘朋不解,忍不住问:“姐夫你咋出去啊,要不我代替你去见他?”

    王常福瞟一眼刘朋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你算哪根葱,你这身份不配见他。”

    刘朋被骂也不在意,瞧见姐夫吃不下饭,他随手接过那个铝饭盒,给盖上,待会儿姐夫想吃的时候,再去食堂加热一下。

    王常福躺在床上,心烦着呢,看谁都想骂。

    不过,卫生院的人,不会惯着他,人家最瞧不起这些乡下来的不听话的人,里面的小护士,瞥见他不肯配合治疗,冷眼嘲弄:“床位紧张着呢,不想治疗,那你就回去呗!”

    王常福被噎了一下,只能陪笑。

    小护士拿着针筒抽水泡里面的脓水,给上了一些药,走出去,王常福瞧见四周没人了,立刻冲刘朋使了个眼色。

    刘朋靠近问:“姐夫,你有啥要说的?”

    王常福掏出一张发黄的纸,上面一个名字,和一串号码:“你出去打电话,找这个人,请他来卫生院见我,就说我受伤了,没办法去找他。”

    刘朋一脸新奇:“那个人是谁,我打通了电话,该怎么称呼对方?”

    “问那么多干啥!”王常福训斥一声,“你就告诉他我的名字,我的身体情况,其他一概不要多说。”

    刘朋被狠瞪了一眼,吓得连连点头说好。

    乖乖出去找电话,问了一路,得知院长的办公室里面有,刘朋去借用,院长大方让他打,通了之后,刘朋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王常福受伤的事说了一下。

    那边的人沉吟了几秒,回道:“行,我会通知领导。”

    领导?

    完成了任务,刘朋抱着电话点头哈腰:“好的,谢谢你同志。”

    似乎是个秘书接的电话!

    刘朋用力想了想,为啥自己的姐夫会认识天北市的领导。

    自己对王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在地方上,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但也只是个地头蛇而已,可没什么亲戚朋友在天北市做高官。

    否则王常福也不可能屈居在一个厂,当了这么多年副厂长也没调去省里。

    ……

    下午。

    陈北生赶到医院来看望王常福,瞧见他坐在轮椅上,笑得像一尊弥勒佛。

    两只又红又肿的脚,放在踏板上,吆喝着,要转院。

    陈北生挑眉:“难道是问题很严重?医生说了什么吗?”

    刘朋满脸骄傲,吭哧吭哧抱着姐夫的行李箱,悄悄凑到陈北生的耳边,故意炫耀:“咱们副厂长在天北市有关系,要去接受最好的治疗,才不要在这个破卫生院里呆着。”

    王常福转动轮椅,扭头呵斥:“胡嘞嘞啥,还不赶紧过来!”

    刘朋抱着行李箱,快速跟过去。

    作为一起来的同事,陈北生认为自己有义务,确定老同事的安危,跟着一起把人抬上车,自己也坐了上去。

    去了军区医院。

    这儿病房更紧张,很多病人住在走廊,但是安排给王常福的却是一个单间。

    两个警卫员把人送到这边的医院后,敬了个礼,快速离开,之后的事,不要他们操心。

    没过多久,副院长赶过来,满脸笑容,仔细检查了王常福腿上的烫伤,治疗方案和卫生院差不多,态度却天差地别。

    等那个副院长一走,满足了虚荣心的王常福,一阵感叹:“人呐,还是要多多奋斗,往上爬,住在大医院就是不一样!”

    陈北生笑着点了点头:“说的是。”

    只是眼里带了一抹讽刺意味。

    王常福不放心自己的宝贝:“把行李箱给我。”

    刘朋:“姐夫,你躺床上不方便,我抱着吧。”

    想到老人的儿子要过来,王常福不耐烦抢走箱子,笑道:“厂长,我想休息一会儿,明天去总厂参加厂庆的事儿,得麻烦你和刘朋了!”

    “行。”陈北生没过多逗留,确定了王常福身体无大碍,转身离开。

    王常福看了看手表,暗暗着急,又扭头道:“你去送厂长。”

    刘朋不太情愿,磨磨蹭蹭不肯走。

    不过姐夫又在瞪他,他只能领着陈北生离开。

    来到医院走廊,迎面而来的好几个人里,走最前面那个身穿绿色军装的男子,脸上一股凶狠之意,像沾过血,一看就不好惹。

    想到这些年,战争并未结束,刘朋赶紧躲到一旁,尽量把走廊让出来,给这几个人走过去。

    只是,最前面的中年男子在经过陈北生的旁边,突然迟疑了一下。

    谷卫军眼里满满的都是震惊,喊了一声:“前面那个小同志,你站住——”

    震耳欲聋。

    陈北生不解,扭头。

    望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中年男子,看他军衔,不低,可自己并不认识对方。

    谷卫军眼里全是打量,绕着陈北生转了一圈.

    像,特别像!

    这眉眼,鼻子,嘴巴无一不像。

    陈北生好脾气站着,任由这位首长打量,刘朋吓得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好恐怖,像在盯犯人一样,眼神要吃人。

    不远处,副院长快速走来,给这位领导指路:“他的病房在202,我带您去吧!”

    被打断了之后,谷卫军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副院长的身上,询问了几句病人的情况。

    再回头,陈北生却已经转弯离开。

    等谷卫军发现,快走几步去追,可那个小同志走路速度快,似乎是赶时间。他只能叹了口气,和副院长一起去了病房。

    ……

    病房内,异常安静。

    王常福见到老人的儿子,眼底浮现讨好之意,谦卑地笑着。

    瞧见桌上的苹果,赶紧一手抓一个:“来,吃苹果!”

    “不用。”谷卫军打量王常福半晌,不管过去多少年,心里还是没一点亲近感,这让他对父亲的要求,感到十分不喜。

    王常福讪讪地问:“谷大伯身体还行吧?”

    谷卫军摇了摇头:“不好,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心脏受过伤,去苏联动过手术,一直没有痊愈,这些年来,药没停,现在也住在这个医院,用仪器保着命!”

    王常福眼里闪过可惜:“那我一定要去看望他,谷大伯对我不薄!”

    谷卫军不置可否。

    他知道王常福在万辰市做的那些好事,这些年,从天北市调过去那么多人,查走私的事,都被父亲给拦下来。

    对此,谷卫军心里五味杂陈:“你们有五年没见了吧?”

    王常福用力点头:“整整五年。”

    其实,王常福想要年年拜访,拉近关系,可那位老人在五年前交代,让他没事少来,王常福只能待在老家,没召见不敢来。

    谷卫军很忙,不咸不淡问候几句,确定王常福只是小伤,嘱咐好好休息,便准备离开。

    王常福弯腰,把地上的行李箱提起来:“谷大伯对我恩重如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这些年,我攒了一些钱,当做一点孝敬吧!”

    在谷卫军越来越冷的眼神逼视下,王常福感觉自己有点说不下去,这位似乎不太喜欢他。

    “里面放了啥?”

    王常福抱着箱子,一脸谄媚:“钱。”

    谷卫军看他吃力,便接过去,没打开看,把箱子放回地上:“用不着,是我父亲曾经在你们老家路过,吃了你家的一碗饭,如今还一饭之恩罢了,我们不需要钱,也不需要你的感激,钱,你自己留着退休后用吧。”

    见人家不要钱,王常福暗暗着急。

    这以后还有求到人家的时候呐,可谷卫军冷肃一张脸,王常福也不敢激怒他,努力扯唇笑了笑。

    ……

    星期一,外面下鹅毛大雪。

    窗外,一根枝丫巴在窗外,叶子掉落得差不多,经过昨晚大风的摧残,那根枝丫上面只余一片黄色枯叶,要落不落。

    王常福在病房里唉声叹气,似乎在对枯叶感同身受。

    刘朋莫名其妙,至于吗?不就一片要掉不掉的叶子?

    走过去,打开窗,直接把那片叶子扯下来,扔到楼下,王常福如同被点燃引线,炸了,爆吼:“混账东西,谁叫你把叶子扯下来?”

    刘朋被冻得双手发麻,赶紧关窗:“姐夫,你到底为啥子唉声叹气?”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事,王常福就更郁闷,他看着没有送出去的钱,感觉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家业,有可能因为老人的过世,付诸东流。

    人家儿子压根看不上他的钱啊。

    可他又不知道投其所好该送什么,根本打听不到。

    不过,倒是听说,谷卫军儿子谷晨很受宠,又是唯一的男孙,才刚大学毕业。

    最近走私车猖狂,特别是海南那边,如果自己能搞到一台车,送给老人孙子,那是不是……

    “姐夫,你不是说这个恩人,也住在医院里面,那你今天去看一下他呗,我帮你拿轮椅过来,推你过去咋样?”

    一句话,点醒了王常福,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脉:“对,你这个主意好,我现在就去拜访一下谷大伯。”

    王常福和老人住在一家医院。

    不同栋而已,一个处在更安静的北面,那是干部楼,和疗养院差不多,王常福紧张到冒冷汗,让人通报了一声,在楼下等。

    保卫人员说;“行了,您进来吧。”

    “好……”不过短短三分钟,没想到老人竟然这么乐意见他,王常福挺开心。

    搭乘电梯,来到二楼,精神不太好的谷大来坐在床上,瞧见王常福,老人开心地笑了笑,布满老年斑的手招了招。

    “小王,你的脚好了些没有?”

    “好多了,劳烦您惦记。”

    “那就好!”老人仔细看了一眼他的脚。

    不过他很累,只坐一会儿,就有些喘不上气,于是又重新躺在床上吸氧。

    王常福在一旁陪着谷大来,说些万辰市有趣的事:“我们那边鱼多,一网下去,那鱼白花花一片,渔民看到鱼在网里面跳跃,开心呀,靠它们为生呢,能养活不少人。”

    老人的呼吸,渐渐顺畅了一些,笑着点头,然后就伸出手,王常福赶紧握住老人的手。

    谷大来满眼歉疚:“孩子,你放心,我交代了我大儿子,即便我死后,他也会护着你的。”

    王常福愣了愣,随即心中狂喜。

    脸上却露出了悲伤的神情,一直摇头,双手捧着老人的手:“咱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您一定能长命百岁。”

    老人摇了摇头,深深叹气。

    外面的看护,表示老人要休息了,王常福不得不无奈离开病房。

    等在外面的刘朋,想上厕所:“姐夫,等我一下哈!”

    得知这边有马桶,王常福正好也解决了生理需求,省得回去用夜壶。

    上了厕所,王常福先从卫生间里出来。

    看到了老人的大儿子,走进那个病房,鬼使神差,王常福滑动轮椅,一点点朝前移动。

    病房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老人语气疲累,毫不妥协的命令:“我说了,王常福是你二弟,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不管他犯下了什么错,你都得给我好好护他周全。”

    谷卫军:“那您为什么不和他相认?”

    病房瞬间安静下来。

    过了大概一分钟,老人语气悲伤:“难道告诉他,在那个战乱年代,是我主动提出把还是婴儿的他,抛弃的吗?你二弟会咋想,他得有多大的怨言?还不如让他现在开开心心,想干嘛干嘛,何必去相认呢!”

    躲在外面偷听的王常福一脸震惊!

    像是被一道雷给轰了。

    他感觉自己大脑一时半会儿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是老人的儿子?

    可是,他和老人一点都不像,还有,村里死去的老人,都说他简直是他父亲王老三的翻版!

    怎么回事,为啥这会儿,他变成了老人的儿子?

    听见后头脚步声,王常福立刻推着轮椅,转弯离开,笨拙进入电梯,生怕被病房里面的人听到。

    然后就瞪着刘朋:“你听到了啥?”

    刘朋郁闷摇头:“啥都没听到呀!”

    回去的路上,王常福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想起了父亲临死前说过的话,那时他六岁,父亲交代母亲,如果有人来相认,就说常福是那个人的儿子。

    当时王常福太小,不明白为啥父亲要这样说,还做了几晚噩梦。

    现在突然想起来,他们王家曾经的确收养了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

    那个孩子一岁时就被送出去,邻居老人说,是送到了隔壁村一个五保户当儿子。

    王常福想起小时候,自己家的日子,过得挺好,父亲每个月会去邮局,别人家吃糠咽菜,而他家每个月有二十斤细粮吃。

    父亲说,因为手头有钱。

    可那时候,父亲已经生病,钱从哪里来?后来父亲病死,就是母亲每个月去邮局取汇款单,他们家世代贫农,又没地主祖宗留下来的钱财,所以唯一解释得通的就是在天北市的老人,会按时打钱,给他们家!

    那么老人的二儿子会是谁, 在哪里?

    想到自己和老人的几个儿子,完全不同的长相,王常福有些心慌。

    万一老人的几个儿子察觉不对劲,以后不再帮助自己,那自己不就彻底没靠山了吗?

    第76章

    陈北生一个人去参加了厂庆。

    本来刘朋要一起去, 只是王常福上吐下泻,全身浮肿,水泡不消, 身体垮了,他得照顾他。

    病床上。

    王常福难受到直哼哼, 就跟撞了邪一样, 打了针也没见好。

    刘朋凑过去哭:“姐夫, 你千万别死, 否则我要怎么和姐姐交代啊呜呜。”

    哭声太吵,吵得王常福耳鸣,艰难吐出几个字:“嚎啥嚎……”

    下一秒, 又不省人事。

    梦里面,谷家的人, 全变成恶狼,想撕下他的肉, 王常福吓得拼命跑, 嘴里直嚷嚷:我没错, 不是我的错!

    等陈北生参加厂庆回来, 王常福依旧在呓语,发高烧。

    睡梦中的话让人听了莫名其妙。

    “不要收走我的一切,那是我多年的心血!”

    这情况一直不见好, 而他们这次出公差也就一个星期, 刘朋暗暗着急,找到那张纸, 要去打电话:“厂长, 你帮我看着副厂长,我去打个电话!”

    陈北生眼底带着探究:“是老王在天北市的熟人?”

    刘朋嘿嘿笑, 满脸骄傲:“对,听说是一个很厉害的大人物!”

    陈北生神情一顿,旁敲侧击:“那人是谁,什么身份?”

    来之前,钰青说过,让他注意王常福见了谁,这会儿他怀疑就是王常福的靠山,这么多年不倒,可见那个靠山之强大。

    想到这里,陈北生脸色变得冷冽。

    刘朋耸肩,眼里一片亢奋:“等下来人,不就知道了。”

    姐夫说他身份低,不配见大人物。

    哼,现在姐夫生病,生死做不了主,自己还就非得见一见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可。

    刘朋打电话喊来了谷卫军,卑躬屈膝笑着。

    陈北生瞧见谷卫军时,愣了下,他记性好,一眼认出了是在医院走廊上遇到的那个军衔很高的军官。

    今天这位首长穿的是便装,气势依旧能压倒在场所有人。

    这一次,谷卫军带来了一个年轻人。

    当谷晨看到陈北生时,呆住,眼里带着极度的不可思议:“天,一模一样!”

    陈北生再次被打量,上上下下盯着,没感觉厌恶,但还是问:“我和谁像?”

    “我家的一个亲人。”谷晨连连点头,不管从五官、还是从身高上看,这个人简直和自己的太爷爷年轻时一个样。

    太爷爷清末出生,是去美国留学的第十批小留学生,一身洋派作风,拍了很多年轻时候的照片,家里面还摆着不少张。

    只是太爷爷去世早,只活到了二十八岁,否则他怀疑太爷爷从照片里跑出来啦。

    谷晨开玩笑道:“对了,您老家哪里人,说不定八百年前是一家,哈哈!”

    陈北生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道:“我老家在万辰市凤凰村——”

    “啊哟,啊哟,啊哟,难受哟!”王常福忽然打断对话。

    早在几个人进来前,他就已经有了知觉。

    不敢面对,假装自己一直没醒,此时他心中大骇,千万不能再让这个小祖宗和陈北生交流下去,否则谷卫军一定会起疑。

    一旦谷卫军着手调查当年掉包的真相,那自己的一切将化为乌有,还有可能会死!

    抱着头,王常福坐起来,继续喊痛。

    谷卫军脸色微变,赶紧指使人,喊了副院长过来,询问到底啥病情。

    一直呻.吟的王常福瞥见所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神经依旧紧绷。

    心中警铃大响,看了一眼陈北生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开始认真思考一些事。

    像,的确和谷家人相似。

    这小子的老家在万辰市,这点他知道,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在他隔壁的凤凰村,由于自己二十岁出来参加工作,单位分了房,就一直没怎么回去,对隔壁村有哪些人一概不知,想到陈北生是那个被送出去孩子的儿子,王常福吓出一身冷汗,脚上的水泡更痛。

    “啊哟!”额头上的冷汗擦在了被子上,胃在抽搐,为了阻止这些人再说下去,王常福满头大汗,不停强调,“我不想住院了哟!”

    谷卫军眉头紧锁,仔细打量他胖胖的脸,发现没一点血色:“那你的意思是?”

    王常福挤出一抹笑:“谷哥,我大概是水土不服,我得回家。”

    又扭头看向一旁,用从未有过的热切眼神哀求,“北生呐,咱一起回吧!”

    就是死,也得把这个小子带回去。

    刘朋大惑不解,探头:“姐夫,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北生有事,这次厂庆还有几天呐!”

    王常福产生了手刃了刘朋的心,急不可耐训斥:“闭嘴!”

    然后又曲意奉迎:“北生,我知道你忙,可是你不是已经领了奖吗?我身子骨难受,刘朋这人你也知道,大大咧咧,丢三落四,万一我在火车上昏死,他心大地把我丢在火车上,也不是没可能,北生,你把我送回去吧!”

    刘朋心里不爽,气歪歪抗议:“姐夫,我不会。”

    “我叫你闭嘴啊!”一声暴吼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来。

    无论如何,也得隔开陈北生和谷家的人。

    只是越紧张,冷汗就越多,王常福感觉自己的后背湿透。

    手心里,也是湿答答一片,全身像从水里捞出来。

    谷卫军看一眼副院长:“你看,他这样能出院?”这事儿病人说了不算。

    副院长沉思几秒,看了看片子:“身体没啥大问题,我想,水土不服的原因占多数,他可能不适应这边的气候,回去比较好。”

    “行,医生说了算。”谷卫军深深看了一眼陈北生,忍不住遗憾。

    还想具体问一问他的家庭情况。

    不过想到这世界上长得像的人,挺多的,于是也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

    瞧见儿子,还在好奇打量陈北生,谷卫军眼底浮现无奈:“看什么看,赶紧的,给你王叔办理出院手续,你亲自把他送回去。”

    谷晨错愕地指着自己:“爸,我也要去?”

    他爸怎么回事,这个姓王的到底啥身份?

    谷卫军沉声教训:“让你工作,你闹脾气不去,那正好,给你这个差事,把你王叔平安送回老家,能完成任务吗?”

    老爸的命令,不敢不从,家里的皮带上个月才被偷偷磨断了一根,否则自己又得被抽肿,想到能去玩,暂时解放,谷晨立正站好,敬礼回道:“能!”

    声如洪钟,异常响亮。

    随着声音的惊起,王常福的面皮抖了三抖,差点尿失禁,不停摇头。

    “别别别。”老天爷呀,这不是要他老命。

    现在不管谷家哪个人去万辰市,都可能给他王常福带来灭顶之灾,

    谷晨喜滋滋:“王叔,甭怕,我能行。”

    王常福被这一声叔吓得汗毛倒立:“不用麻烦,北生就行,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不用管我,我没大碍。”

    谷卫军丝毫不容置喙。

    临走前,那一股久居高位者的气势又显现了出来,压得王常福呼吸困难。

    就见谷卫军眉心微蹙:“常福,我父亲对你如同义子,你也算是孩子的叔,他有的是一把子力气,把你送回去,我们家都能放心!”

    王常福张了张嘴,闭合几次,露出一个比哭难看的笑容:“好,谢谢……”

    等谷卫军一走,王常福战战兢兢,眼前昏暗,只想哭。

    却哭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是不是谷卫军发现了异常,所以要派儿子去调查?

    刘朋探头看到首长离开,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我好像在人民日报上,见过这张脸,但一时想不起他啥身份。”

    瞧见姐夫垮下肩膀,好似天塌下来,一直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刘朋一阵无语,给姐夫装点行李。

    陈北生被谷晨不停打量,只当他孩子心性,没在意。

    看向王常福时,眼里一片探究。

    “你没事吧?”陈北生问。

    王常福摇头:“难受,浑身不舒服。”

    陈北生总觉得这只老狐狸怪怪的,一下子老了不止十岁,看来真的“水土不服”,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亏心事,缩成一团,像一只过街老鼠。

    而钰青让他注意的人,扭头看向旁边——谷晨。

    谷家的名号响当当,大家族,是天北市权贵。

    想到王常福这么多年有恃无恐的走私,仰仗的是这么大个势力,陈北生不由一阵头痛。

    ……

    下午。

    陈北生去了一趟总厂,明天的火车,离开时还得打声招呼才行。

    总厂的厂长五十来岁,慈眉善目,看到陈北生,不停感叹后生可畏:“你比你师父强,你师父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还是不肯说出幕后主使?”

    “不肯!”陈北生悲凉摇头,“如今他在牢里,一天比一天瘦,撑不了多久。”

    厂长叹了口气:“每个人有自己的命,他不想活,大家都没办法。”

    然后又满是欣慰,拍了拍陈北生的肩膀,以为这个小年轻去了万辰市以后,也会像他师父一样经营不善,锒铛入狱。

    没想到陈北生,挺有两把刷子,研发了不少新产品,几款铁皮玩具卖得挺火。

    这个小同志精明,不仅开发出了新玩具,拿到了不少订单,让那即将快要破产的厂起死回生,也躲过了陷害。

    “好好干!”

    “谢谢老书记对我的信任。”

    一旁的几个主任看到陈北生要走,或多或少有些不舍,同时也松了口气,万辰市水深,走私猖狂,地头蛇能吃人。

    陈北生的哥哥都折损在那里,总厂的这些干部,生怕要被调去支援分厂,强龙难压地头蛇,一个没搞好就丧命,所以他们都希望陈北生能好好的干下去。

    几个老同志想给陈北生践行,请他吃饭。

    不过陈北生就那么一点时间,他得去其他地方告别。

    要了一些还未上市的铁皮玩具,打算带回去给侄子玩,又借用电话,根据同学给的号码,打了好几个国际长途。

    联系上了新马泰几个橡胶的进货渠道。

    一番讨价还价,拿到了比较满意的价格。

    老书记无奈交代:“悠着点,一分钟国际长途十五块钱呐,上头盯得紧,你让我少掏点腰包。”

    陈北生装聋作哑。

    办公室跑进来一个研发部的主任,气愤叫嚣:“喂,陈北生,专利时效没过,你拿走我们的新产品,是想干啥?”

    陈北生:“钱主任,您放心,这铁皮玩具我不感兴趣!”

    钱主任瞧见他真的有一点嫌弃,不由无语。

    能薅羊毛的机会不多,这次要逮着使劲薅,圆满完成任务,陈北生笑着又拿起电话。

    只是这次犹豫了几秒。

    听二姐提过一次,生母和现任丈夫闹了矛盾,在装病,住在外公家一个星期,陈北生不想去拜访,打算只通个电话。

    才刚“喂”一声,那边传来一阵暴吼:“兔崽子,来了天北市好几天,也没想着来看望一下外公,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子?赶紧给老子滚过来,否则等老子逮到你,非剥了你一层皮不可。”

    陈北生无奈离开。

    天北市的公交车以前一毛,现在涨价变两毛,那些年,陈北生在天北市读书的时候办的都是公交月票,买一次,乘坐一个月。

    去了外公家,独门独院,老人军衔不低,打过仗,在军区大院里面住着,不过和陈北娟家隔得远。

    来到了外公所在的大院,踩上松软泥土,便见到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脸。

    那张脸挂了泪痕,陈北生看都不看一眼,迎面擦肩走过去,从前院来到大厅。

    打了个招呼:“外公,我来了,您最近挺有精神,从电话里就能听到您的吼声。”

    朱时天看一眼陈北生,皱眉指向旁边那个眼里有泪水的女儿:“你妈在我这里住了几天,就等着你来看望我的时候,看你一眼,你咋这么狠心,来都不来一下?”

    陈北生只当没有看见身后那个又在用手帕擦泪的中年女人。

    将一个大布袋子递过去:“外公,老家的特产,一些墨鱼干,煲猪肚,吃了好,让您的声音更洪亮。我不能久待,待会儿得走,要回宾馆收拾行李。”

    连饭都不吃,扭头就走,身后传来外公的叹气,陈北生也只当没听见。

    背后传来了高跟鞋踩在青砖上,哒哒哒的声音,陈北生不去理会,加快脚步,后面的中年女人柔弱喊一声:“北生,妈妈这么不值得你看一眼吗?”

    陈北生笑不达眼:“女士,您认错了人,我没有母亲!”

    柔弱纤细的胳膊,却已经拽住了陈北生的胳膊,不让他走,哭诉道:“孩子,妈妈想弥补你。”

    朱音菊万分后悔,哭得泪眼朦胧。

    陈北生继续微笑:“用不着。”

    朱音菊一脸悲怆:“在那个年代,妈妈也是被逼无奈,原谅妈妈吧,妈妈想做一餐饭给你吃,你在这里吃饭好不好?”

    陈北生冷冷地笑了笑。

    眼睛却有点泛红。

    谈何原谅?当年母亲是为了荣华富贵离开老家,但凡当年是父亲的错,不体贴母亲,家.暴母亲,他都能原谅,可都不是。

    当年母亲是怎么说的?已经受够了苦日子,要回去过人上人的生活,不要孩子,一个都不要,是那么的绝情!

    而且很快母亲就找了一个上校结婚,帮别人养孩子。

    想到这里,陈北生的眼里满是悲伤:“我们没有母亲。”

    朱音菊手颤了一下。

    眉眼里全是坚持和狠戾。

    给别人养孩子,到底不如亲生的,那几个继子女防她和防贼一样,都不喜欢她。

    为什么要认回儿子?

    是因为她终于发现不是自己亲生的,养了也是白眼狼。

    而且那几个兔崽子,嚣张跋扈,仗着他们老爸的势,不务正业,做生意亏了不少钱,如今又想走仕途,但没一个上过大学。

    那几个继子女放了狠话,以后绝对不会给她养老送终。

    所以,朱音菊想要亡羊补牢,她美好的年华已逝,必须要有一个能受她摆布的儿子,来继承老爷子的政治地位,否则自己在现在男人的家里,处境会变得更加尴尬。

    朱音菊不肯放弃:“北生,我听说,你师父在坐牢,你还是回来吧,妈妈这里有关系,你学历高,又有能力,当个市长秘书不成问题!”

    陈北生漠然笑道:“请放手,我不想听这些。”

    朱音菊苦苦哀求;“北生,妈妈现在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说妈妈不疼你,还有谁疼你,妈妈想要好好弥补你,你就原谅妈妈吧,求求你了!”

    陈北生不想和母亲拉拉扯扯,试图挣脱。

    “哎呀——”

    朱音菊借势倒下去,她知道这个小儿子比大儿子心软,果然,听到她的呼喊,前面的人迟疑了十秒,停下了脚步。

    这不?看,又乖乖回来扶她起来。

    “喂,你这个女人,我警告过你,不要缠着小三儿——”

    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吼,同时大包小包的东西全被扔在地上,陈北娟放下小宝,一溜烟跑过来,怒火冲天,用力抓开母亲的手。

    “朱女士,您又想干啥,自己过得不幸福,还想让别人也不幸福,你这个女人怎么心这么狠?”

    朱音菊对二女儿相当头疼:“北娟,咋说话的,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妈妈,就算千错万错,也是把你们生下来的女人,没有我,哪有你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放开妈妈的手,否则妈妈要生气了!”

    陈北娟暴脾气:“说了不原谅,就不原谅,赶紧走。”

    比母亲高,赶人气势十足。

    眼里的厌恶几乎溢出。

    被女儿推着走了几步,踉跄几下,朱音菊不忘回头喊:“北生啊,你要妈妈怎么做,才肯原谅妈妈?”

    陈北生想起了父亲临死前,手里拿的,却依旧是母亲的照片。

    眼里又多了一点湿润的水泽!

    父亲到了最后舍不下他们三个孩子,但是心里面更深层次的遗憾还是来自母亲。

    他突然苦涩的笑了一下:“那你去父亲的坟上磕三个头吧。”

    朱音菊听到愣了愣,心里万分抵触,不是厌恶,而是害怕。

    那个男人是她不愿意回忆的伤。

    不过想到儿子能原谅自己,她眼里又迸发出亮光,连连点头:“你等等我,我现在去收拾行李,明天和你一起走,我去他坟上磕头认错,我给你爸烧很多钱纸。”

    一秒钟就露出了笑脸。

    对于钱权地位朱音菊一点不想失去,都想紧紧抓住。

    陈北生看了一眼生母,对她的行为不予点评,心里却有点悲凉。

    父亲如果知道母亲能去看望他,会开心的吧?

    “哼!”陈北娟捡起地上的东西拍了拍,把玩泥巴的儿子扛起来:“想咋样就咋样吧,别怪二姐没事先提醒你,她是个自私的女人!”

    语毕,头也不回进了外公的家。

    对于弟弟的决定,不多问,只是想到大哥,陈北娟眼里就透出了一丝苦闷。

    兄妹几年未见,她想念大哥。

    听小三儿说,大哥失忆,吃了很多苦,大脑严重受损,走路都困难,一直躲躲藏藏过活,想到这里,陈北娟眼里就多了一些泪。

    她家的兄弟,都不太走运。

    只希望接下的日子,苦吃完了,都是甜甜的日子。

    ……

    守在家里的张钰青,送了孩子们去了幼儿园和学校,余下时间,她每天去厂里监工。

    五百件棉衣全部做出来,外衬是光滑黑色新布料,有点儿防水,效果不错,看上去新潮。

    没车,不能运输,还钱给张强的时候,张钰青强行蹭了拖拉机,把棉衣一箱箱拖上车斗,自己爬上去蹲着,在张强的抱怨声中,她裹上方头巾,顶着冷风,笑呵呵来到百货商店。

    还有一个月过年,生意不错,几款轻柔贴身棉衣两天销售一空。

    她乐开了花,又去农村信用社存了三千。

    这天,西北风呼呼刮着,零上四五度,有阳光,不算太冷,孩子们放学早,张钰青拿报纸在那里剪裁,削了几根竹竿,做风筝的支撑,用细线固定,又给报纸打两个洞,毛线穿过风筝洞的中间,风筝做好,试飞一下,头重脚轻,才起飞,一头扎进泥土。

    张钰青郁闷,陈小南和陈小起哈哈笑个不停。

    陈小南噔噔跑来,挺着肥肚腩,懵懂插刀:“钰青阿姨,你做的风筝太胖啦,飞不起来。”

    张钰青仔细想了想:“胖吗?大概绑线位置不对,没关系,我重绑。”

    两个孩子唱儿歌:“阿门阿前一颗葡萄树……”

    孩子们欢声笑语地看着。

    重新做好,两个风筝又拿起来放,风大,风筝飞上了高高的天空,陈小起一个,陈小南一个,无需助跑太久,风筝越来越高。

    陈小南这个小胖墩儿,放线太狠,结果,风筝断线飞到天上,肉手上只剩一块木片,他张大嘴巴,憨憨问:“我的风筝飞走啦?”

    张钰青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的风筝,报纸上面几个大字在摇晃:市长下乡考察农村用水问题。

    “没事,阿姨回去,再做一个,星期天我们再来放好不好。”

    “好呀——”

    异口同声回答,软糯可爱。

    陈小南失去风筝,也不哭,胖嘟嘟指头,一手拽张钰青的衣角,一手拿香蕉小煎饼吃,跟着回家。

    陈小起收宝贝似的,把自己的风筝放在房间的床下,小姑娘喜欢收藏,只要认为有意义的东西,都会整整齐齐存放好。

    对于这一点,张钰青不发表意见,也不去管,偶尔会制作一些收纳纸盒给她。

    回去后,张钰青拿上钥匙,打算去陈北生的宿舍一趟,最近气温转冷,听收音机说,还要变天,想拿点孩子们冬天的衣服,能穿就穿,不能穿的就改,或者做几身新的。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第九厂生活区见到未来那个不可一世的婆婆。

    未来画面中,小儿子坐牢,这位婆婆从头到尾都在冷眼旁观!

    以及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的未来首富——谷晨!

    第77章

    不远处的人, 忙进忙出。

    张钰青的视线又移到了旁边几个人身上。

    王常福清瘦了不少,颧骨微微凸起,脸色发青, 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也不知道为啥到了天北市, 会变成这副模样。

    刘朋依旧殷勤忙上忙下, 把行李从车上搬下来, 帮忙送到王家。

    而胡杏棉看到自家男人回来, 眼神闪了闪,把他强行拽回去吃饭,不过她男人不领情, 进家门才不过一分钟,就扛着一个大包离开家, 一看就是去了情妇家,只剩下胡杏棉趴在门口哭。

    众人忙了一会儿, 这才注意到门口漂亮的姑娘, 皮肤白里透红, 打扮好看, 亮亮眸子里带着自信风采。

    见到门口的倩影,陈北生愣了一下,疲惫的面容, 立即扬起了微笑, 眉眼弯弯地招手。

    介绍身后的两个人:“钰青,那个是我的生母, 这次回来扫墓;那边在研究老床的是谷晨, 他是我学弟,比我小三届。”

    朱音菊听到名字, 十分不喜,矜贵冷艳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抬高下巴:“我知道你,听我父亲说,你在勾引我儿子?”

    “阿姨好,我也知道您的光荣事迹,还听说您在天北市任劳任怨的做人后妈,结果几个孩子,没一个对您好的!”

    出口就是绝杀,张钰青捋了捋头发,展颜一笑。

    朱音菊气得抚摸胸口,差点升天,这死丫头狠狠戳中了她的痛点,她虚张声势大吼:“怎么说话的!”

    张钰青无辜歪头:“阿姨,您这是在恼羞成怒?”

    “你……”朱音菊这些年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泼妇骂街的本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心里暗恨:哪来的野猴子,装都不装一下,太没教养,而且,小丫头竟然会知道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可恶!

    还是不甘心,朱音菊撇嘴:“辛苦你照顾我的孙子孙女了,我会找到新的保姆,请你明天离开这里。”

    张钰青挑了挑眉,不吭声。

    在未来的画面里,这位阿姨,不管大儿子死活,也不管三儿子坐牢,张钰青为了救陈北生出来,跑去天北市,跪求这位阿姨帮忙,她却害怕荣华富贵消失,一直强调没生过孩子哩。

    陈北生拉下脸,扭头看向生母:“这不是保姆,是我很重要的一个朋友,还有,两个孩子的事,用不着您操心!”

    “哼——”朱音菊闭上了嘴。

    张钰青不可思议看他,他在训人?

    这时,屋内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

    也不知道谷晨从哪里翻出来的球拍,对着墙壁不停发球、接球。

    瞥见众人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闲得没事干的谷晨露齿一笑,急忙把球拍放回书桌抽屉,同时,一边朝大家笑,一边把相册用力朝抽屉里面压了压。

    就好似他刚才没有偷偷翻开检查过一样。

    谷晨从主卧出来,不理会众人目光,装模作样伸懒腰:“今天天气真好啊!”

    众人:“……”天空乌云密布,远方电闪雷鸣,这是下雨的征兆!

    探头出来时,一眼就瞧见张钰青漂亮的脸蛋,登时,谷晨穿越几人,极速钻过来,又响又亮的口哨声响起,双眼亮得惊人,登徒子的本性尽显无遗。

    他笑嘻嘻打量:“妹妹你好,我是谷晨,有对象了没有,妹妹长得比电影里面的明星还好看。”

    张钰青脑子里面闪过流氓两个字。

    “谢谢,我没有那么多哥哥,叫我的名字就行,我叫张钰青。”

    “钰青妹妹,有没有许人家?”包括火车上的女乘客,这已经是谷晨第十一次搭讪。

    陈北生冷笑一声,勾住他肩膀,身高差不多,力气却大不少,毫不犹豫把学弟带走:“如果想住在我家,马上去搞卫生,这个家五天没住人,你拿抹布,赶紧擦灰尘。”

    聪明如谷晨,仔细研究陈北生的脸色,黑黑的,臭臭的,发现了不对劲,马上举双手投降:“学长,这是你对象?”

    陈北生不接茬,指挥道:“这里擦一擦,那里也拖一拖,明白的话,快去干活。”

    “学长,我是客人!”谷晨哭丧着一张脸,不愿意动一根指头,他家有保姆,何曾做过这些事。

    门口,隔壁的王常福不愿意小祖宗住在陈北生家里,他被儿子搀扶,摇晃走来,还没到门口,就累得大喘气。

    一路坐火车颠簸摇晃,五脏六腑挤压着难受得很,刚吐了一会,现在满脸菜色走来,此时瞧见谷晨和陈北生打得火热,王常福脑仁疼,脸上却不敢显现分毫。

    他谄笑:“小晨,来我家住,你婶子给你铺好了床,下面垫了厚厚的褥子,不会冷。”

    “对,垫得特别厚。”吴桂香连连点头。

    谷晨瞟一眼两人,眼中笑容减淡:“不了。”

    吴桂香比自家男人还着急:“小晨,你是我家尊贵的客人,咋能住别人家。”

    昨天男人打了电话回来,听了很多事,此时她比谁都着急。

    这些人讨好的模样,让谷晨十分不屑,皱着眉头看着王常福一家。

    旁边还有王常福的大儿子,他发现自己,一点亲近感都没有。

    谷晨摇了摇头:“王叔,不用管我,最近几天,就不去打扰你们了。”

    吴桂香急得直跳脚:“这怎么行,怎么能住在陈厂长家里,不行不行,你一定要住在我家。”

    “对,去隔壁住吧。”她儿子,王少鹏也不停笑着,想把这尊活菩萨请回自己的家。

    谷晨不开心地看过去,小霸王脾气显露出来:“别管我,又不上哪儿去,在家被我爸管着,在这里还要被你们管着,烦不烦啊!”

    瞧见这位小祖宗变了脸,王家的人立刻收手,不敢真的去拽他。

    一趟旅程下来,二十二个小时车程,王常福是完全了解谷家的这个小祖宗的秉性和爱好,只对女人感兴趣。

    火车上,这位谷家小祖宗上到八十岁老太,下到两岁小女娃,都能聊几句,逗得一个个花枝乱颤。

    如果不是那些漂亮女同志都有伴,王常福怀疑这小子都想找个地方去野战,完全就是个小色.狼,好在他皮相好,身材高大又笔挺,穿着打扮讲究,否则一定会被火车上的公安当成流氓给抓走。

    光凭好.色这一点,王常福就认为这小子成不了大事,不靠谱,如果想掌控他,搞个美人计,就能把这小子拿捏得妥妥的。

    回神后,王常福赶紧点头,塞了不少钱和粮票给陈北生:“厂长,我把小晨当侄子看待,劳烦你多多帮我照顾一下他。”

    “他是我学弟,我自然会照顾他。”

    陈北生忙着手中的活儿,对于他们争论的问题,置身事外。

    “走吧走吧。”谷晨挥了挥手,没理会那些殷切目光。

    为什么会来这边,除了送人,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谷晨在学校招惹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非要嫁给他。

    可人家大小姐脾气,喜欢提前规划一些人生大事,不照做就哭,掌控欲太强,谷晨哪里耐烦伺候,借着送王常福的机会,逃离了天北市,打算过年的时候再回去。

    此时他就想混吃等死,啥都不干,到处走走,听说这边海货丰富,他要让学长开船带他去看看。

    想到这里,谷晨拿上抹布,不停搞卫生,兴致高昂。

    ……

    王家人坐在沙发上,听到隔壁的欢声笑语,挺不是滋味。

    吴桂香气不打一处来:“这下可好,那个祖宗去了正主家。”

    王常福回到家,安心不少:“你小点声。”

    而王少鹏顶着黑眼圈,闷头抽烟。

    昨天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了一些事情,连夜去了凤凰村,调查到了一些情况。

    其实他对陈家的事,比较了解,毕竟和陈北望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他心里其实有底。

    但还是问了凤凰村七八十岁的老人,从他们口中得知,陈父确实是收养的,两岁不到,就去了陈大麻子家做儿子,他的心就凉了一大截。

    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的好处都被陈北望占了去?

    掐灭了烟头,王少鹏双眼熬得通红,抱头,极其不甘心地抓头发。

    以前和天北市的那些人联系,那几人都让他叫叔伯,王少鹏就幻想过,如果他们,是他的亲人该有多好。

    可没想到,现实却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事事比他强的陈北望才是真货。

    而他不是。

    他们家只是鸠占鹊巢!

    想到这里,王少鹏的眼里一阵阴霾,扭头对父亲道:“爸,如果谷家也成了陈北生的靠山,那么我们在万辰市,只会举步维艰!”

    王常福脚痛,不舒服道:“谷家的人,没有发现不对劲,谷大伯大概以为我爸,不会亏待他儿子,哪想到,我爸早就把他的儿子给送了出去!”

    “那些年,吃他家的,喝他家的,如今我们创下这一番家业,在万辰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靠着他们的庇护。”

    “所以儿子啊,接下来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去天北市,咱就没事,免得让谷家人生疑。”

    因为,长得实在不像呀!

    王少鹏用力握紧了拳头:“爸,我知道了。”

    老天真不公平,为什么要给不稀罕权势地位的陈北望全部,偏偏却什么都没给他!

    他走到如今地位,费了多少心力和心血啊。

    吴桂香在屋里走来走去:“对了,老王,你说隔壁那个谷晨,知不知道他有个流落在外的二叔?”

    王常福摇了摇头:“在火车上,就试探了好几次,我很确定他不知道!”

    吴桂香:“那就好,说明这小子没带任务来,也就不会去调查真相。”

    “嗯。”王常福叹了一口气。

    这次去天北市出差,差点要了他一条老命,以后再也不去了。

    各怀心事的三人昨晚都没睡好,此时却都不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该如何哄谷晨这个小祖宗开心,毕竟他舒服了,他们家才有美好的未来。

    ……

    谷晨孩子心性,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撩小姑娘,而且还是不负责任的那种,完全是一个痞子的形象。

    如果不是家里管的严,父亲拿皮带抽他,说不定孩子都打酱油了。

    此时,一艘小木船上。

    冬天的海上,风浪大,一望无际的视野,看了心情都变得开阔。

    谷晨心情好,坐在小木船上,手圈在嘴巴边大喊:“啊啊啊啊,大海——”

    “……”陈北生在海里垂钓,这几声大叫,把咬鱼钩的大小鱼儿全部吓跑。

    谷晨极度开心,吼完了,脸上笑迎迎,想要摇两下小木船,结果船开始剧烈的晃动,他吓得赶紧坐稳。

    陈北生眸中带着三分无奈,扭头叮嘱:“这是在大海,不是在天北市那种小湖,海上风浪大,掉下去,对于你来说,是灭顶之灾。”

    此时小命掌握在人家手中,谷晨连连点头:“学长说的是。”

    陈北生没有管他,看了看木桶,发现这里的鱼不大,他继续摇着船桨,朝前驶,渔船不大,也就够坐两人。

    而张钰青在沙滩上,在给舅妈帮忙,敲岛上岩石上的生蚝,两个孩子没多少力气,一起抱着桶,哧吭递过来,张钰青笑着把生蚝放进去。

    朱音菊瞟一眼远方的小儿子,嫌弃这个小岛鱼腥味重,一直捂着鼻子,又瞥了一眼干活干得卖力的小村姑。

    她有感而发:“丫头,人贵在自知。”

    “嗯?”张钰青瞟了一眼中年贵妇,这位阿姨穿着女款西装,就和电视上面的女外交官一样,“阿姨,您在对我说话?”

    “你和我的儿子并不配,你是渔民出身,可我儿子你也看到了,他的外公是大官,他的母亲也有很好的交际圈,为他将来的政治生涯,都铺好了路。”

    张钰青忍不住笑了一声,一点都不生气。

    只是定定看着这位优雅的阿姨:“您和您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啊?”

    “不过您的父亲,要比您好一些,他在语气上可能会很呛人,但他很尊重老百姓!”

    在一旁偷偷竖起耳朵听的牛萍,明白了一点什么,瞧见这个小学老同学,牛气冲天的脸,就特别不爽。

    没错,牛萍和朱音菊以前一个地方的,娘家都在云北区荷花村。

    牛萍从来就瞧不起朱音菊,以前在乡下务农时,这姓朱的,没钱打扮,就去偷钱。

    母亲死得早,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家里穷得叮当响,不过是有个参军的父亲,还生死未卜,那时候还吃过百家饭呢!

    后来长大,就多了十八个心眼,到处认哥哥,看到陈北生的父亲有工作,而且是废品收购站的正式工,就想方设法勾引。

    她可没忘记,这姓朱的,见了一面,就收拾东西非要搬去同居呢。

    气得朱家爷爷奶奶差点要和孙女断绝关系。

    朱音菊被噎了一下,咕哝:“本来就是个臭渔民的孩子。”

    牛萍不干了,怒道:“我呸,没有渔民,你吃啥海货?”开口就训斥她家的外甥女几个意思啊?

    “人家北生都没叫你一声妈,你倒是摆起了妈的谱。我可告诉你,北生说了,不管你说了啥,我家钰青都用不着听!”

    朱音菊气得瞪大了眼:“牛萍,你闭嘴!”

    牛萍不吃她那一套:“我外甥□□秀,她从小学习成绩好,如果不是她那个继母挑事,不让她读高中,她考大学也是分分钟的事。”

    朱音菊冷笑一声:“有文化又咋样,勾引雇主倒是厉害。”

    牛萍把木桶往地上扔。

    嘭!

    铁丝箍着木桶,几乎要松开。

    牛萍撸起袖子要干架,旁边的两个小娃儿嘴巴张得大大的。

    张钰青急忙去拦,牛萍指着朱音菊鼻子骂:“姓朱的,你抛夫弃子,去了天北市嫁了个权贵又咋样?你还是一个只会算计别人,不会自立自强,不会长本事的蠢婆娘,难怪你临老啦,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你这个婆娘……”朱音菊气疯了,形象尽失。

    这些年来,遇到的人都有七窍玲珑心,只会暗暗讽刺,被嘲笑了,可能都要过好久才反应过来,所以这泼妇骂街的能力,早已经退化。

    像小时候那样,朱音菊不管不顾,也要和牛萍干架。

    牛萍继续骂:“你就算找个厉害媳妇给你儿子当老婆又咋样?她还能有我家钰青能赚钱?我告诉你,别看我家钰青年纪小,她可是一个厂长,一个月收入,能顶你十年工资,你能在天北市找个开厂的儿媳妇吗?我呸,你这眼皮子浅的,你找不到!”

    一番抓骂下来,牛萍稍微有点夸大,却也让朱音菊不敢再小瞧张钰青。

    停下了手,不可思议地看着劝架的丫头。

    不会吧,她还是个厂长?

    ……

    陈北生把掉进水里的谷晨救上了船,两人互相瞪视彼此。

    刚才,谷晨看到一群大鱼,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鱼的家伙,太激动,用手去抓,一头扎进水里,又犯了脚抽筋的毛病,在水里大叫救命。

    陈北生将他救上来,无奈地再次叹息。

    只能把船划回去。

    上了岸,下一秒,谷晨却笑得没心没肺,朱音菊是认识谷晨的,大家族核心圈的人,她赶紧讨好笑着。

    “谷晨,阿姨带你去百货商店买衣服,换一身清爽的好不好?你看都是一些泥腿子,在沙滩上干活呢。”

    谷晨淡淡的瞟了她一眼,大概是见多了这种人,不以为意,相反浑身湿哒哒也挺高兴,还帮助张钰青一起敲生蚝:“没事儿,我觉得挺好。”

    “傻孩子,你不过是感觉新鲜而已,这敲生蚝有什么好的,哎呦,风吹雨淋的,这日子不是人过的哟。”

    陈北生也在一旁敲了几个,只是在经过朱音菊身边时,冷冷说:“您说过的,要去父亲的坟前磕头。”

    朱音菊微僵,抵触的情绪再次升起,瞧见儿子不开心,她马上笑道:“啊,我差点忘了这茬,马上就去。”

    王常福为了讨好谷晨和朱音菊,去自己的走私集团,调派了一辆车。

    这是进口货,一张购车券的名额,就要了十万,还有十万是车价,这辆车一共花了二十万!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这几年,海南岛通过这些车,一大部分老百姓生活都有了质的飞跃,不过国家早已经在打击这种车的进口,因为收不到税。

    朱音菊对于王常福的上道,很满意,表示回去以后,会夸奖他家,对此王常福非常感激。

    陈北生瞧见母亲离开,压抑的心情,暂时得到了一点点释放。

    谷晨瞥了他一眼,用力敲生蚝,丢进人群中,慢吞吞走来走去小胖墩儿陈小南的木桶里。

    谷晨状似不经意,大大咧咧问:“学长,你和你妈妈一点都不像,你是不是像你父亲,奇怪,咋没有看到你爸爸?”

    陈北生语气低落:“去世了。”

    “啊?”谷晨傻眼。

    他狠狠打了一个喷嚏,不远处的牛萍皱眉,督促两人回去换衣服。

    “……好。”谷晨神情呆愣,这可如何是好,怎么就死了呢?

    第78章

    天空越来越阴暗, 朱音菊坐在车上心绪起伏太大,数次深呼吸,也没有办法压下那股心慌的感觉。

    这么多来, 她也有心虚的时候。

    如今婚姻生活并不幸福,现任对她越不好, 她就越怀念前夫的好。

    如果当年, 没有抛下万辰市的家庭, 而是选择和前夫携手一起过普通人的日子, 那她是否会开心?

    害怕面对前夫,不想去祭拜,一点都不想!

    那个男人一定会嘲笑她!

    不, 更有可能用怜悯眼神,可怜她!

    一辈子汲汲营营, 却帮他人做嫁衣,而自己的孩子一个都不愿意认她。

    听到雨滴, 砸在车窗上, 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朱音菊一脸欣喜, 解脱了,她弯唇大笑,那股压在身上的沉重消失, 她活动僵硬的脖子, 对司机交代:“下雨了,我们回去。”

    司机没有忘记此行目的:“我这里有伞, 是海上走私, 哦不,是进口来的, 您可以撑伞过去。”

    朱音菊不痛快地看着多管闲事的司机:“下雨扫什么墓,快点转弯!”

    司机不敢违抗,在坑坑洼洼的地里,调转车头,来到大路上。

    万辰市的街景一般般,破破烂烂的几条马路,不远处,工人在维修,没用沥青做硬化,在倒水泥,也没有拉上一个护栏提醒,一些路人踩上去,就留下几个脚印子,朱音菊只觉得没眼看。

    又抬头看马路两边的房屋,矮矮的,连成一串,和天北市的城中村一样,而这里却是市里面最好的屋子。

    朱音菊瞧不上小城市,那些边边角角,到处都是垃圾。

    车来到钢厂附近,雾蒙蒙一片,特别是工厂附近的那些店面,厚厚一层灰尘,不忍直视。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娃从旁边的店铺跑出,站在马路边,扒开裤子就尿尿,差点尿在路过的单车上,路人骂骂咧咧,小孩得意洋洋笑着。

    和天北市的孩子素质完全没法比。

    小城市太不光鲜亮丽,就像一个不会收拾自己的女人,她看了就不舒服。

    司机把朱音菊送回第九厂的生活区,她饭也不想吃,打算回儿子的宿舍休息会儿。

    隔壁的吴桂香走出来,瞧见她,眼底闪过算计,急忙迎接:“您还没吃饭吧,要不,来我家吃饭?”

    朱音菊也想找个人说话,高傲抬起下巴:“行吧,既然你邀请了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吃一顿吧。”

    饭桌上,五菜一汤。

    伙食相当的好,两个女人坐在一起,也不知道谁起的头,一起讨伐不在场的张钰青。

    吴桂香:“那丫头,我第一次见她,她就坐在我们车间主任的老婆身上,拽头发,打嘴巴呢——”

    “啊,还有这事!”果然,朱音菊觉得看那丫头第一次就厌烦,是有原因的,“我也不想要这样的儿媳,可她赖着不走呀。”

    吴桂香给朱音菊倒了一杯自己酿的甜米酒,狡诈一笑:“这还不简单,你是陈厂长的妈,父母之恩,大于天,你说不要这个儿媳,你儿子自然不敢反抗。”

    朱音菊苦笑了一声,没说话,把甜米酒一口灌进嘴里。

    入喉咙的味道都变成了苦涩。

    吴桂香见她不说话,继续用公筷给她夹菜:“您儿子不同意也没事,可以想办法给他们制造矛盾,让他们分开嘛。说实话,您儿子家世那么好,长相出色,何愁找不到天北市门当户对的姑娘。”

    这话,说到了朱音菊的心坎:“对,我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那丫头邪门,要小心点。”想到即将被判刑的女儿,吴桂香恨不得杀了张钰青,可她不能,她必须先想办法捞女儿出来。

    同时,也要断了张钰青的靠山,敢算计她女儿坐牢,那丫头也不掂量自己的斤两,等着,她的报复才刚开始!

    “再看吧。”朱音菊不傻。

    她自持身份,挑拨离间的话,能听得出来,只是不拆穿而已。

    ……

    中午下起了大雨,陈北生一行几人,在杨家吃中饭。

    清甜的大海虾,鲜嫩的大黄鱼,肥美的鲍鱼,吃得宾主尽欢。

    杨顺大笑:“走,淘宝贝去——”

    谷晨亢奋跳起来:“什么宝贝,我去!”

    饭后,外面的瓢泼大雨渐渐变小,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杨家几个身强力壮的儿子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提着木桶,领着换了补丁衣服的谷晨,以及两个万分好奇的娃儿,去沙滩那边的洞里抓螃蟹。

    杨华泉见人走得差不多,气势汹汹指过去:“你过来,我要问你几件事。”

    陈北生被灌了不少酒,乖乖坐着,眉清目秀的白皙脸上多了两坨粉,站起来,一下子变得好高,漆黑眸子里雾润润的:“好,我什么都说。”

    张钰青不放心,跟着站起来:“舅舅,你不要为难——”

    “没事。”陈北生柔声制止,示意她坐下。

    张钰青坐在堂屋里,看黑白电视,画面里,林黛玉在葬花,她无心观看,心神不宁,没过多久,陈北生从后山那边回来。

    外面的雨渐停,被寒风一吹,陈北生醒了酒,眼睛变清明,不管张钰青问什么,他都说:“舅舅没有为难我。”

    “真的?”张钰青不信,舅舅可是握着拳头出去的。

    她知道自己的拒绝,伤了陈北生。

    也曾解释过自己身体的问题,可舅舅和舅妈不懂这些,认为她又没结过婚,不信她生不出孩子。

    难道说,自己能看到未来?

    张钰青现在很矛盾,害怕和陈北生在一起,又害怕他真的放弃。

    舅舅一家所有火力,全集中在他身上扫射,她替他难过。

    即便她解释,舅舅也不信,而这个青年心甘情愿的承受责难,这点,让她愧疚自责。

    刚才,她甚至想请他跟舅舅说,互相放弃了彼此……

    或许,这样对他们都是一种解脱。

    陈北生站在门口,看了一下天空,又扭头盯着屋檐滴落下来的雨发呆,那雨像永远下不完,打在他的心上。

    见他定定注视了良久,张钰青走过去问:“怎么了,你一脸难过,是不是我舅舅说了难听的话?”

    陈北生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舅舅。”

    噼里啪啦的雨滴从高高的树上,砸到屋檐,打断了对话。

    张钰青观察了半天,心中难安:“别伤心,等你大哥回来,我就辞去小保姆一职,舅舅他们就不会认为我们还有关系——”

    “连你也要离开吗?”陈北生眼中的伤痛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垂眼认真看她,眼中渐渐多了雾气。

    啊……

    怎么哭了?

    这酒的后劲,也太大了吧。

    张钰青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干架和骂人都操练得很棒,可哄人和撒娇完全不会啊。

    陈北生一字一句,像小孩子一样咕哝:“我爸到死,都思念着我生母,结果,今天要去扫墓,却偏偏下这么大的雨,是天意吗?还是说我爸在伤心了,因为我生母过了这么多年才回来……”

    原来不是那事!

    张钰青一秒钟变得稳定。

    她冲陈北生笑了笑,安抚道:“今天不能扫墓,那就明天,你母亲从天北市回来,也不差这一天,你别愁眉苦脸,不好看。”

    陈北生怔了怔,被她轻快的语气感染,嘴角勾起了幅度:“这样笑,就好看吗?”

    几乎看不到毛孔,好俊朗的脸!

    张钰青傻住,靠太近了呀,她退后:“好看。”

    “那你喜欢还是讨厌?”陈北生认真问。

    张钰青眼珠子扫向一边:“咳咳,还行吧。”

    陈北生想到她刚才的话,又委屈地凑近她,低垂着长睫问:“那你还要放弃吗?”

    一双黑亮眸子里,都是水汽。

    旁边的谷晨提着桶,走进屋,笑哈哈看着学长撒娇。

    张钰青不好意思,直接躲起来。

    陈小南和陈小起两个小娃儿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戴着小斗笠在外面又蹦又跳。

    陈小南提着小木桶,哼哧哼哧用力跑,小斗笠遮住眼睛,又被小手给掀上一点,那一身小斗篷上面全是泥点印子。

    “钰青阿姨,好多螃蟹,好多啊!”

    “钰青阿姨,我们一起去抓螃蟹吧!”

    陈小起和陈小南被细雨淋湿了衣服,小手冰凉,陈北生又变回沉稳模样,把孩子们给牵回来,借了灶,烧水,让他们洗澡。

    张钰青负责给陈小起洗头。

    躲在房里偷看的牛萍,不停点头,扭头看杨华泉:“你说他俩什么时候准备一桌酒席,承认了这段关系。不然,这不清不楚的像啥样!”

    杨华泉撇嘴:“这小子还不想哩,说什么还得等一等。”

    “啊,等啥,他不会是想吊着我家的钰青吧。”

    “行了,咱们别替他们瞎操心。”杨华泉心烦,外甥女也有自己的事业,两个小的不急,他们老的急也没用,“订不订婚,他们自己拿主意!”

    外面,对海上渔民家非常好奇的谷晨连斗笠都不愿意戴,把一桶螃蟹倒入大缸里,丢一些稻草进去,免得它们打架断腿,就朝外面冲。

    还要去沙滩洞穴抓螃蟹,那雨水冰冰冷冷,他拎桶跑得飞快。

    踩在软泥巴上,脚底打滑,一头撞上了龙眼树。

    牛萍:“傻小子,是不是昏头啦,哪有这样糟蹋自己的,赶紧进来。”

    “婶子,我等下再回。”

    丢下一句话,人已经远去。

    陈北生瞧见学弟打了几个喷嚏,也没说什么,都已经大学毕业,不是小孩子,自己的身体自己看着办。

    谷晨摸摸撞疼的鼻子,笑嘻嘻跑远。

    ……

    第二天清晨。

    天空乌云散去,雨渐渐停了下来。

    当王少鹏得知谷晨不愿意回来,非得跟着陈北生他们去凤凰村扫墓的时候,就开始警惕了起来,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休了假,打算陪这个小祖宗一起去山上。

    绿色吉普车和一辆进口私家车,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艰难行驶。

    谷晨一会儿东倒西歪,一会儿又被颠得从座位上飞起,个儿太高,撞到了头,他蹙眉:“这里的路,怎么不修一修?”

    张钰青仔细给这位来自大城市的年轻人解释:“市里面太多路要修,没有钱,修不到村里来。”

    谷晨只能摸摸头,趴在车窗上,看着毫无修饰的乡间农村,这一条路,全是烂泥巴,轮胎行驶过去,压出来也是轮胎印。

    另一辆车上坐着的人,是陈北生的母亲,打开车窗,在喊话:“北生,你听妈妈解释,我没有不肯来,就是扭了脚,耽搁了点时间,你别生气好不好。”

    张钰青看向闭嘴不语的陈北生,叹了口气,探头替他回话:“阿姨,您扭了脚,要不回去休息吧?”

    “我……”朱音菊是想回去。

    她压根不愿意来,一大早装作扭了脚,磨磨蹭蹭说不舒服,原本以为儿子会心软,让她在家休息,哪里知道,儿子非要给她擦药。

    检查她脚踝时,发现没肿,也没见淤青,他太生气,就再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唉,有个太聪明儿子也不好,一下子识破她的伎俩。

    到了一座荒山下。

    近乡情怯,熟悉的天空树木,和不远处炊烟升腾的土坯房,十多年都不曾改变,让朱音菊心烦气躁。

    她咬了咬牙,走到陈北生面前,故作坚强:“妈妈真的扭了脚,不过不疼,我能坚持。”

    陈北生面无表情:“那你走第一个?”

    “……好。”听说,坟墓在山顶,山路被雨水冲刷,不好走,朱音菊扭曲一张脸,踉跄地抓紧旁边的树枝往上爬。

    一生都爱美,三岁就学会了要新衣服穿,如今八十年代,对穿着打扮没那么多要求,所以不管去哪里,她都是一双高跟鞋。

    张钰青瞧见那位夫人踩了烂泥巴,差点摔下来,扭头问:“我们要不要去帮帮你母亲?”

    “不用。”陈北生冷酷得可怕。

    出门之前,他提醒过生母换一双鞋子,生母觉得不美,不肯答应。

    张钰青硬着心肠,没再去管。

    祭拜,也得心诚一点才行,心不诚,就会像那位夫人一样,高高的鞋跟,踩在烂泥巴里,拔都拔不出来。

    谷晨盯着牛皮靴底面的泥巴,陷入深思:“这山上都没路,棺材怎么运上来的?”

    张钰青笑了一声:“他们都有三头六臂,自然能抬上来。”

    “真的?”谷晨咋舌。

    王少鹏赶紧解释:“其实还有一条正常些的路,前些天,下暴雨,山上发生了泥石流,把那路覆盖了,所以今天咱们只能走后山。”

    谷晨似笑非笑:“看不出,你对这里还挺了解。”

    王少鹏不自在地挠头:“几个同事老家,都在这儿,听他们说的。”

    花了半小时,爬上山,一个个累得满头汗,陈北生顾不得休息,把坟墓旁边的杂草清除干净,然后就把带上来的磁盆子扣上,点上香烛,摆上父亲爱吃的扣肉。

    没说得什么病,他只是满目的凄凉。

    王少鹏瞟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心里有点慌,又一想,他是大活人,难道还怕一个死人不成,于是,用力瞪了一眼墓碑!

    朱音菊累得抱着树直喘气,浑身狼狈,衣服上全是泥巴点点。

    手上也是黄泥巴。

    她抱着树木,瑟瑟发抖,死活不敢看墓碑。

    陈北生在地上铺了草席,抬头问:“您不来磕头吗?”

    “妈妈休息一下哈。”朱音菊语音不稳地回道。

    张钰青和谷晨还有王少鹏轮流给土堆垒起来的坟包,磕三个头,烧了点纸钱。

    却都不见朱音菊过来。

    陈北生质问:“您在怕什么?”

    朱音菊:“我没怕。”

    她当然怕,因为当年离婚,她离开家时翻箱倒柜,把家里多年的积蓄一千块,全部偷走,没给他们爷几个留一分。

    不管换谁,都会有巨大怨气。

    她可不想被鬼缠身。

    陈北生:“那行,您走吧,回你的天北市去。”

    下一秒,朱音菊不再发抖,荣华富贵消失和没了优秀儿子给自己养老,这些都比鬼可怕。

    朱音菊大着胆子,闭上眼,胡乱磕了头。

    瞧见小儿子在那里折纸钱。

    她伸出手,磕磕巴巴道:“来,我……我来给你爸烧纸吧。”

    “嗯。”

    这一次陈北生没有拒绝,侧身站了起来。

    朱音菊蹲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壮胆,说着以前搞笑的事。

    “你曾说过,一定要比我活得长,不然,我在外面受了苦,没地方哭去。”

    “不过,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也没告诉我一声,不然的话,我也能早点回来,给你烧点纸钱,让你在地下,不至于没钱花。”

    “我记得,刚到你家时,是寒冬腊月,我全身上下就一套夏天的薄衣服,冻得直发抖,你二话没说,带我去了供销社,买了棉袄。”

    说到这里,朱音菊鼻子忽然一阵发酸,那股害怕情绪消失。

    再次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出了红色的印子。

    张钰青颇为诧异。

    听了这番话,原来陈父对这位朱女士挺不错的嘛。

    她以为这位朱女士和陈父有不共戴天之仇,毕竟她这么多年不肯回来,又怕成那样。

    敢情是亏欠太过、良心不安啊!

    “北生,你快点扶妈妈起来,哎哟,腿麻了。”

    陈北生听了母亲那些话,双眼通红,没伸手去扶她。

    朱音菊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啥,瞧见众人不赞同的目光,她懊恼不已,恨不得打自己嘴巴,怎么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不过,她不后悔。

    即便这个男人温柔体贴,皮相好,但靠着那点工资养活一家子,还是太穷了呀,给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所以她的离开没有一点错。

    她有权去追求想要的生活,抛夫弃子,受万人指责也不在乎。

    ……

    下山。

    陈北生领着众人来到他的老家。

    这边,距离万辰市的市区,不过二三十分钟车程,张钰青眼前又出现了一些画面。

    没过多少年,凤凰村就要被规划,要修省道,陈家的地,和那栋土坯房被征收,按面积和人口算,分了五套房子。

    陈北生打开老旧的木门:“请进——”

    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大概是没人住,有一点灰尘。

    谷晨看稀奇,点头:“不错。”

    他到处看,俨然一副想寻宝的模样。

    同时在抽屉里,到处翻翻找找,张钰青看不下去,问:“你找啥呐?”

    “呃……就随便看看。”没找到相册,谷晨装傻充愣,“学长,你家挺大的,有两百多平吧,卫生难搞呀!”

    陈北生笑道:“嗯,两百八十平,我父亲曾扩建过一次。我每个月会回老家一次,清扫一下灰尘,捡一下瓦片,把腐朽的木头换掉,老家才能勉强维持原样。”

    朱音菊满脸嫌弃,太久没住人,屋里霉味儿重:“你爸就是这样,没出息,这么多年下来,咋就不知道盖栋新房,早知道这样,我就给他汇点款。”

    漂亮话,不要钱地说。

    陈北生听不得别人抱怨他父亲:“他把我们兄妹三人,健康养大,培养成才,就已经比您强了不止十倍。”

    “……”朱音菊选择闭嘴。

    瞧见小儿子,又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双眼,写满了桀骜不驯,于是她讪讪笑了笑。

    第79章

    众人没在凤凰村呆多久, 天气不好的缘故,很快便选择离开。张钰青察觉到陈北生一连好几天情绪低落,她安慰了一下, 大概是听了进去,他又恢复了以前温雅开朗模样。

    第九厂架了新的生产线, 生产的是硅胶娃娃, 做出来后, 其中, 陈北生送给了张钰青一个憨态可掬,能眨眼睛,一头金发, 并且斜抱着就能闭眼睛的娃娃。

    张钰青不可思议地惊呼:“你们厂生产的?”

    陈北生点头:“你说的,做铁皮玩具不是长久之计, 我觉得也对,市场这边确实已经出现疲劳, 特别是最近出口到国外的几批货, 客诉多, 铁皮玩具太锋利伤人的新闻也屡见不鲜, 我猜用不了多久,国外就不会再要我们的产品,所以我只能另辟蹊径。”

    张钰青笑了起来:“你改了生产方向, 就没有人反对?”

    陈北生苦笑:“怎么没有, 大家都反对,总厂那边也不看好, 让我悠着点。”

    说到这里, 他眼里却异常坚定:“如果不改变,就没有钱, 没有钱,第九厂还是会倒闭,我别无选择。”

    张钰青对陈北生充满同情:“你也够倒霉的,王常福联合会计,把厂里的钱都给贪空了,等你来接手,就剩下一个烂摊子。”

    这些事情,陈北生在几个月前,就和张钰青提过一次。

    不过,对于这点困难,陈北生倒是不在意,他笑道:“娃娃身上的衣服,你们厂能不能生产?”

    “啊?”

    瞧见张钰青整个人傻住,陈北生笑容更明朗:“你应该愿意接下我们厂的订单吧,别看现在产量低,但这硅胶娃娃投入市场,成绩如何,很快就能见分晓的。”

    “好好好!”张钰青一脸财迷,“我们厂接这个单子,你要多少,我做多少。”

    第一笔最大订单,就这样产生。

    张钰青去了临峰制衣厂,又招了五个熟练工,她自己设计制作了十多套硅胶小娃娃穿的衣服,得到陈北生厂里的干部们一致认可,她便加足马力的生产,短短两个星期,就生产出了五千套小娃娃的衣服。

    临近过年还有二十天,张钰青置办年货时,去了一趟百货商店,看到货架子上的几个穿着喜庆红衣裳的硅胶娃娃,她成就感十足。

    一个个小姑娘伸手要买。

    那些双职工家庭,手头比较宽裕的父母,还真就舍得掏二十多块钱,咬牙给闺女买一个,销售非常火爆。

    提着大包小包回到陈北生的宿舍,张钰青笑得合不拢嘴,没有理会那个看她不顺眼的未来婆婆,一边给陈小起和陈小南换新衣服,一边和陈北生说百货商店销售的盛况。

    “我才站了十五分钟,顾客就买走了五个娃娃,你们厂今年有了它,一定能彻底扭转局势。”

    陈北生不骄不躁,笑着点头:“那挺不错。”

    陈小起摸着漂亮的小棉袄,踢了踢崭新小皮鞋,她羞涩地问:“钰青阿姨,这个很贵的吧?”

    “嘿嘿。”陈小南不会问这些,对于小胖墩儿来说,穿新衣服,和穿破破烂烂的衣服没区别,他只对吃感兴趣,才刚换了衣服,就噔噔跑去桌上,垫着脚尖拿了两块灯芯糕,吃得嘴里鼓鼓的,学着姐姐那样问一嘴:“好吃,贵吗?”

    张钰青笑着摸摸他们的头:“不贵,你们的叔叔啊,给了钰青阿姨大订单,所以你们不用担心阿姨买不起。”

    两个娃娃都知道钰青阿姨开了一个制衣厂,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旁边那个正要讽刺几句的朱音菊讪讪地闭了嘴。

    十分不是滋味地坐在椅子上,吃了一块灯芯糕,嫌弃太甜腻,就没有再吃第二块。

    外面院子里,谷晨骑着二八大杠回来,扶把手上面架着一个木桶,他把桶取下来,笑哈哈跑进来:“我和杨顺去海上,捞了螃蟹和虾,今天加餐。”

    张钰青看一眼,鲜活的虾跳来跳去,大青蟹巴掌大一只,她指挥道:“你去把螃蟹刷干净,等下我来做。”

    “行啊!”痴迷于赶海的谷晨提着桶去干活。

    朱音菊气得胸口疼,狠狠瞪了张钰青一眼:“死丫头,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什么身份?”

    也不等张钰青回答,朱音菊上赶着跑去厨房帮忙。

    犹如哄小婴儿似的,让谷晨去休息,同时还想抢活,可人家谷晨干得起劲,认真拒绝了她。

    最近一个月,他被陈北生以及张钰青调教了出来,想要吃,就得干活,管你是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不干就滚蛋。

    见这个烦人的阿姨,想害他被教育,谷晨便有些不耐烦:“不用,您出去呗,真的很碍事!”

    一瞬间,厨房除了刷洗的声音,就没了其它声响。

    张钰青偷笑了一声,张罗着去一趟乡下老家,她一个人孤孤单单,是不打算在乡里过年的,于是就把卫生搞了一下,把杂草全部扯干净。

    最近有钱,前些天联系了一个小型施工队,今天她过来没多久,那些工人过来给她家的院子全部倒上水泥,这样下次回来就没有这么累。

    说到挣钱,除去还钱,今年张钰青还挣了一万五,成了报纸上货真价实的万元户。

    前些天,临峰镇的新镇长说上面有任务,要给万元户颁奖,并且记者还要来采访,以此来鼓励老百姓们早日脱贫致富。

    可万元户名额多,人少,让她必须凑个数,张钰青知道瞒不过干部的眼睛,干脆应承了下来,打算明天去接受采访。

    村长的老婆笑呵呵地走进屋,大声道:“钰青呐,你上次让我送的棉花,我都去送了,咱们村,那几家五保户都不肯白要,拿了钱,喏,你收着吧——”

    一沓子分票和毛票出现在言秀红的手里。

    张钰青只好接过去:“我知道咱们村很多老人不方便,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就买了棉花回来,但我一个小丫头去送,他们肯定不要,所以我只能拜托秀红婶子,劳烦您走了这么多趟,辛苦了啊!”

    言秀红笑着摆摆手:“你给我男人减轻了工作负担,我还得感谢你呢。况且,哪个冬天,村里不死老人的?如果家里没点厚衣服,那死的只会更多,你不也给了我十斤棉花嘛,家里的老老小小小,都多了一身棉袄哩。”

    今年棉花减产,全国大部分地方只能凭票购买,可农村人没地方弄票。

    言秀红本来还在发愁,后来张钰青送来了棉花,帮了她很大的忙,她感激万分。

    瞧见施工队的,很快倒好水泥,言秀红稀罕得不得了:“整个海钩子村,也就你家和张二牛家在院子里倒了水泥,啧啧,这地啊,以后都不会长杂草咯!”

    张钰青作出无奈表情:“我也是没办法,每次回来,这草长得比人还高,都不好进屋。”

    住在不远处的几户人家,听见这边声音嘈杂,也跑过来看热闹。

    瞧见那院子里光溜溜一片,水泥被工人抹开,一片平坦,羡慕得直感叹。

    “好呀,真好,这能读书识字的,就是好!”

    “看上去,干净着哩,下雨天,也不怕!”

    “钰青丫头有出息哟!”

    都是乡里乡亲,张钰青又常年不在家,以后,还得麻烦大家帮忙照看老宅,她不停散烟,快速发糖,倒茶,一众乡亲都在问她是不是发了财。

    “没有发财,为了开服装厂,我向舅舅借了不少钱。”

    随便扯了个谎搪塞过去。

    乡亲们嫉妒的眼神消失不见,转而变成关切:“那你压力挺大吧,这厂不好开!”

    张钰青笑道:“是啊,我压力大,怕还不上钱,晚上都睡不着呐。”

    乡亲们点点头,没了小心思,不停夸奖张钰青有魄力,有本事,小小年纪,心思就特别活络,不像他们家丫头和小子,一个个只会吃白饭。

    工人多,院子里倒水泥不过两个小时,张钰青结算了工钱,离开时,又给众人散了烟,发了糖,大家都称赞张钰青会做人。

    离开老家,张钰青的车框里,装满了乡亲们送的蔬菜瓜果。

    新鲜的蔬菜,颜色漂亮,一点都不蔫。

    如果不是没时间,张钰青都想自己种菜,城里的蔬菜要用抢,且种类少,有股怪怪的味道,听说奸商头天晚上泡过水,第二天就会压秤,都没了蔬菜的本味。

    傍晚来到陈北生的宿舍。

    张钰青停好单车,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时髦的女性,一手抱着娃儿,一手指着朱音菊的鼻子骂。

    “你以为我像你这个自私鬼?和男人离婚,不光孩子不要,还把家里的钱掏空,你怎么不怕我们饿死?现在假惺惺来表演母女情深,晚啦,走开!”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妈也是为你好,你和丰家的小子,离了婚,就不该带孩子走,而且还是个儿子,以后你还咋嫁人?”

    “你以为我是你,离了男人就不能活?我有工作,有钱,请得起保姆!”

    小男娃儿才两岁左右,穿着可爱的小老虎棉袄,连衣帽被母亲扣在小脑门上,小家伙嫌弃热,用力扯开,不哭闹,母亲和外婆吵吵嚷嚷,他根本不怕,一双亮亮的眼珠子,咕噜噜乱看,瞧见张钰青提着一个大布兜迟疑走过来,他就咽了咽口水,突然伸出一双肉胳膊:“姨,抱抱。”

    几双眼睛同时看向张钰青。

    张钰青挎着布袋子,尴尬笑了笑。

    陈北娟仔细打量张钰青,乌黑长直发,精致鹅蛋脸,穿着红色风衣,红色紧身裤,脚下是一双长筒红皮靴,深红色不显突兀,相反,特别衬雪白肤色。

    下一刻,孩子转手递过来,陈北娟霸气道:“来,让你未来舅妈抱你,别影响我和你外婆吵架——”

    张钰青慌忙抱住孩子,小嘴弯成了O形。

    第80章

    别看丰小宝才两岁, 但小胳膊小腿挺扎实,很沉,他不停地舔嘴巴, 同时眼巴巴瞅着那个布袋子。

    张钰青苦笑,她这里面只有蔬菜呀, 想到自己兜里还有玉米味的软糖, 急忙掏出一颗, 连着袋子, 掰碎了,掏出碎糖果喂进那探头过来的小嘴里。

    “舅麻,好吃!”

    “呃……你喜欢就好。”

    那边的母女俩又吵了起来, 这次不是为了丰小宝的事儿。

    “我告诉你,她不可能是你弟媳妇, 你这丫头,怎么就没看人的眼光?”

    “朱女士, 你看人眼光好?咋就二婚找了个那样的男人, 每个月给你一点点零花钱, 防你跟防贼一样!”

    “死丫头, 嘴巴咋那么损,把你妈气死了,你就能讨到半点好?”

    张钰青一直没说话, 耸了耸肩, 抱着丰小宝进入陈北生的家,此时屋内大饭桌边上, 坐着一大两小, 谷晨在教陈小起和陈小南学习。

    看了看腕表,五点过五分, 现在不早了,如果不做饭,等下都得喝西北风。

    把扎手的丰小宝交给谷晨,张钰青在厨房忙碌。

    陈北生下班回来,一脸淡定自若,好似没有看到门口吵架的两个女人。

    提了一只烧鸡,两斤卤牛肉,把菜放进厨房,接着就在一旁打下手,帮张钰青择菜、洗菜。

    他突然说:“今年过年,我陪你一起去舅舅家。”

    切菜速度很快的张钰青没说话,等把配菜切好,装盘,改切荤菜时,张钰青这才后知后觉问:“我舅舅邀请你了吗?”

    “嗯,他邀请了,还让我带上孩子。”陈北生温和点头。

    张钰青头疼。

    总感觉陈北生有点儿狡猾,这绝对是在温水煮青蛙!

    一点点侵占领地,然后攻城略地!

    “我说过的,我没有办法……”

    “我知道!”陈北生打断张钰青接下来的话,瞧见煤炉子的火没上来,就拿出铁钳掏了掏下面的煤灰,让空气流通。

    张钰青见他如此倔犟,明白自己说再多也没用,只能放任不管。

    晚上吃饭,桌上有清蒸大海蟹,卤牛肉,烧鸡,甜水虾,清炒大白菜,紫菜虾米汤,谷晨觉得好吃,一个人吃了三碗饭。

    接下来宣布一件在他看来,很难过的事。

    “我下周星期一,要回天北市。”

    张钰青点头:“恭喜回去当少爷。”

    “喂!”谷晨很不开心,他都要走了,他们怎么就不能伤心一下?

    陈北娟认真问:“你回去后,打算进政府部门工作吗?”

    谷晨摇头:“不知道,再看吧。”

    朱音菊撇嘴:“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既然父母给了你们好的出生,就应该听话,按照父母铺好的路走才对!”

    这话,陈北娟不爱听。

    她刚要贬损几句,外面走廊上,有人在轻轻踢门,门没关,王少鹏端来了佛跳墙,笑呵呵道:“小晨,我知道你爱吃海鲜,前几天,我去万来国营饭店打了招呼,让他们做了一盅,你们尝尝吧。”

    陈北娟看到王少鹏,变了脸色。

    而王少鹏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冷脸,笑脸走上前,把那一盅汤端上桌,然后转身要走。

    陈北娟拍桌而起:“姓王的,你站住,我问你,我大哥和你是生死之交,你为啥要害他——”

    陈北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行了二姐,别吓着孩子。”

    几双童真的眼睛,齐刷刷抬起来,看她。

    陈北娟一噎。

    王少鹏佯装不解,然后,拉下脸说:“北娟,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说!”

    谷晨一边吃佛跳墙里面的海参,一边兴味盎然地问:“学姐,你大哥怎么啦?”

    气氛变得冷凝,僵窒。

    陈北娟颤手指着王少鹏:“你们王家走私,整个万辰市,谁不知道?你好狠的心,害你的朋友背黑锅,而你这个罪魁祸首,却安然无恙,你这是把我们陈家当傻子在玩弄么?”

    今天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她不会善罢甘休!

    王少鹏冷笑:“北娟呐,如果你有证据,可以去报警。”

    “你!”陈北娟的拳头捏紧,又松开,反复好几次。

    朱音菊打圆场:“北娟,你坐下,我看其中肯定是有误会,王队长是个好人,他绝对不可能害你大哥。”

    “朱女士,你闭嘴!”头一次,陈北娟想要把这个生母赶出门。

    王少鹏可怜兮兮地扫向谷晨,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无辜,眼睛渐渐泛红,他痛心疾首道:“唉,我以前劝过北望,让他不要和南湾那边的人接触,他不听,我也没有办法。”

    “滚!”陈北娟怒不可遏,拿起瓷调羹用力投掷过去。

    出其不意的一下,打中了王少鹏的鞋子,他故意哎哟叫了几声,灰溜溜离开了陈家。

    走廊里,王少鹏瞟了眼身后,小心把门关上,看了眼屋内的几个人,瞧见他们脸色各异,他冲众人摇摇头:“我猜测,谷晨现在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好!”王常福擦了擦汗说。

    王常明却质疑道:“不对!”

    他深思熟虑了一会儿,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缓缓说:“我感觉要坏事了啊,谷晨那小子有问题,他一个华清大学的高材生,不可能心性还像个孩子,再怎么玩,他也不可能在一个不太熟悉的学长家呆这么久!”

    王常福吓得手一抖,茶杯摔落在地。

    而吴桂香也在大喘气,抚摸着胸口,用力揉了揉。

    王少鹏瞳孔都缩得紧紧的:“叔,您的意思是?”

    “哼!”王常明阴笑,“这个谷晨,我看,留不得——”

    王常福吓得站起来,小声怒骂弟弟:“你疯啦,他死了,对我们没有一点好处!”

    谁都可以死,但谷家唯一的孙子绝对不能!

    那是要翻天的!

    “大哥,二选一,你是想等谷晨回去后拆穿真相,我们马上死;还是现在制造意外把谷晨弄死,把责任推在陈家人身上,我们指不定还能逃过一劫,你想选哪一个?”

    意外?

    这话醍醐灌顶,击中了所有人脑部神经。

    对啊,除了生老病死,意外那么多,谁又能保证健康的人,一定能活到明天?

    为了防范于未然,他们王家,不能有半点大意,必须斩草除根!

    ……

    第二天是周六,陈北生去了一趟厂里,开了会后,下午休息。

    本来打算领着谷晨去省城玩一玩,但这小子从大地方来的,压根看不上,不想去,陈北生以为他想在家休息,就准备领着姐姐出门,谁知,这小子一定要跟着去。

    犹豫再三,陈北生不肯松口答应。

    张钰青笑问:“谷晨,你不是要教孩子们学习?”

    “没空!”谷晨用嘴努了努,指向旁边的朱音菊,“这位奶奶兼外婆,比我更喜欢带孩子!”

    朱音菊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为了给小儿子留个好印象,于是挥手把他们都赶出门。

    “年轻人好不容易休息一天,都去放松放松,我来带娃儿。”

    陈北娟给儿子泡好了奶粉。

    将奶瓶扔给朱音菊,交代她哄睡儿子,就大摇大摆出门。

    一行人打算去街上走走。

    小学生们都已经放假,街上的年味儿越来越浓,鞭炮声突然响起,炸得泥土翻飞,惊得路边一群大人,不停怒斥野孩子。

    张钰青看了看四周,悄悄问:“北生,你想去哪?”

    陈北生低头叹息一声:“我想去送点钱给我大哥。”

    张钰青点头:“那我带谷晨去其他地方,你和你姐去找你大哥吧。”

    话才刚说完,谁知一张俊脸出其不意凑过来盯着两人。

    谷晨笑道:“去找大哥呀,好好好,我也去,我身上有不少钱,也送点给他!”

    张钰青一阵懊恼。

    对着陈北生,她充满歉疚,压根不知道谷晨那么八卦,什么话都要凑过来听。

    陈北娟大手一挥:“小三儿,这小子鬼得很,都去吧。”

    巷子的尽头,一处僻静清幽的宅院里,院子的门,大开,母鸡下蛋后,发出咯咯的声音,里面的女主人,看到一群人,有片刻惊慌,半晌,又平静下来,用围裙擦了擦湿润的手,然后搬出椅子,示意他们坐。

    张钰青走过去,满脸愧疚:“表姐,我找了你好久,你吃了不少苦吧。”

    王秀花把茶端出来,笑道:“没瘦,还胖了几斤。”

    张钰青明显不信。

    屋里头,睡了午觉醒来的陈北望,像个僵硬的木头人一样走路,扶着墙壁,跨过台阶,瞧见院子里这么多人,他微微诧异,然后又瞟见妻子一直局促不安地低头,他忽然对陌生人的到来,有些不喜。

    “你们是谁?”

    “大哥——”陈北娟满心激动。

    看到陈北望,泪腺发达的她,快速跑过去,踮着脚,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大声哭起来:“呜呜呜,感谢老天,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啊呜呜呜……”

    陈北生放下茶杯。

    这也是半年多来,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自家大哥。

    上次过来,陈北望在睡午觉,陈北生没有打扰他休息,只送了钱。

    谷晨好奇围观,摸着下巴,朝陈北望打量,拿手比身高,又歪头看对方五官,然后一拍手掌:“六分像!”

    这都啥跟啥呀!

    陈北望一脸无语,他想挣脱陈北娟的手,但这丫头抱得死紧,瞧见自己要抗议,丫头就哭得更凶。

    “这位女同志,我有妻子,你赶紧松开!”

    张钰青疑惑看向表姐:“妻子是指……”

    王秀花不自在地瞥向别处:“表妹,我和他解释过的,我只是暂时照顾他的人,他不信,就认定了我是他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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