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引路
◎我想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沈轩回过神,快速将绣棚放回去, 把香囊摆好, 敛起脸上的慌乱,装作无事发生背着手打量着四周。
卫明姝看着他立在屏风前,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不由又想到刚才的轻浮之语,“你站到这里干什么?”
“我”沈轩看向兰芝,灵机一动,“我来学学梳头。”
“”
卫明姝没再理他, 径直走到妆台前坐下,沈轩腾开位置,她向后瞥了一眼, 也没多说什么。
兰芝给她梳着发髻, 卫明姝拿起台上的脂粉扑了扑, 又在那苍白的嘴唇上点了些胭脂。
沈轩站在她身后却感到无所事事, 眼睛瞥向妆奁,哗啦啦地翻动妆奁盒,拿出一只红石榴簪, “簪这些吧,好看。”
卫明姝看到那双大手上金簪,手下动作一顿,犹豫地接过,让兰芝戴在一个合适的位置。
沈轩见她没有拒绝, 面露喜色, 又递过去一只金丝玛瑙耳环, 长长的流穗从他的掌心垂下, 微微晃动着,“这个颜色艳一些。”
卫明姝刚簪好簪子的手停住,淡淡地朝后看了一眼,却是沉默不言,只低下了头捡起桌上一对镶着南珠的耳环带上。
那南珠衬得那双精致小巧的耳朵愈发白嫩,清雅不失贵气。
沈轩顿时错愕,再看一眼手上的耳环,怎么看颇为俗气,又瞧了眼兰芝。
那表情除了嫌弃,还是嫌弃,仿佛脸上只写了一个字。
丑。
他抿了抿唇,默默地将手上那只耳环放回原位,又从盒子里扒拉出一只镶珠银簪,“把那只换了吧,还是这只更好看些”
两人又简单收拾了一番,便一同上了马车离了家门,因着提前告知了卫家,到了门口,一家人仍是如二人回门那日一般齐齐在门口相迎。
沈轩将卫明姝直接抱下马车,见到一大家仍对他笑脸相迎,仿佛不知他们吵了架一般,一时愣在了原地。
很快他便想到了卫家停到药铺前的那辆马车,心下更是不解。
他瞥了眼卫明姝,只见卫明姝正眨了眨眼望着那位舅兄,目光也随着她看了过去。
卫君咏被两道目光盯着,不由感到不好意思,淡淡地咳了两声,“别站这儿了,进去吃饭吧。”
沈轩跟着一家人走进大门,不同于前两次来卫府,一家人似是真的很想卫明姝,连向来在人前沉默少语的卫侯夫人也围着她问东问西,虽多聊的还是些家常,却没有什么人再同他说话。
卫明姝一路淡淡地答着,很快便又路过了那栽满桂树的院子,那桂树此时已是枝繁叶茂,桂树枝叶伸进长廊,却也无人修剪,沈轩一时又感到五味杂陈。
“此次火药一事,阿耶没有被问责吗?”卫明姝问道。
“没有。”卫直笑答着,忽然想到什么,“还要多谢贤婿那日替我解围。”
卫明姝站在一旁不由看向沈轩,似是有些意外,刚准备开口,只见沈轩回道:“岳父不必言谢,都是一家人,也是应当的,况且这事本就不关兵部的事。”
话音落下,沈轩转头对上卫明姝看向他的目光,回了她一个的笑容。
卫明姝不经意地撇开目光,垂着头若有所思。
一家人走到饭厅,沈轩不由想到卫家吃饭前那一连串繁琐的规矩,这次没等有人向他开口,便拉着卫明姝到小桌前净手。
卫明姝回过神,看向沈轩带她去的方向,一时微愣。
她在沈家待得太久,她阿娘也忘了提醒她,她自己都快不记得家里这套流程了。
两人紧挨着坐于桌前,桌上摆了些家常菜,却是清一色的清淡口味。
沈轩不由想到他们回门那日桌上摆着的荤菜,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卫明姝同家里交代过,在适应他的口味罢了。
沈轩想着,便拿起筷子,想也没想便往她碗里夹了几片笋片,“你喜欢吃的笋片。”
卫明姝刚夹起米饭的手没了动作,意味不明地看向他。沈轩见状微微收回了手,随后便感觉到周遭静悄悄的,气氛诡异,不由抬头扫了几眼,只见桌上的人神色各异,所有人都似有意无意地向同一处瞟着。
他朝那方向看去,只见卫侯夫人正端坐着,不置一词,嘴巴却是紧紧抿成一条缝。
卫君咏见到自家阿娘这般,却是眼睛转悠着,猛地站了起身,也不甘示弱地夹了一筷子,那宽袖就差点挨到了汤盆。
郑叶无奈地替他往上提了提袖子,卫君咏朝郑叶低头笑了笑,随即保持着一个灿烂的笑容看向卫明姝,“明珠,你最喜欢吃的白切”
那个“最”字说的极重。
卫直见自己夫人强忍着没有发作的模样,又淡淡地瞥了眼儿子,也欲起身。
坐在一旁的甄玉姮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朝自家儿子那处使劲咳了一声。
卫君咏那厢话还没说完,听到一声清咳便堪堪收回筷子,向四周佯笑了两声又缓缓地坐了回去扒起了白饭。
卫直拿着筷子的手也紧了紧,正襟危坐,板起脸朝卫君咏皱了皱眉,随后偏头看见自家夫人一脸嫌弃的表情,又敛起神色老老实实地继续吃饭。
沈轩先是听到卫君咏的一番话,默默地记下了卫明姝最喜欢的菜食,随后听见在岳母岳母清嗓之后,卫君咏不敢造次的动作,盯着自己手中的筷子良久,也开始低头默默吃自己的。
饭厅一时间静了下来,就连那碗筷碰撞的声音也是极轻的,只能听见院中几声未歇的蝉鸣。
一家人静静地用完晚膳,下人井井有条地收拾着桌子,沈轩正打算开口和卫明姝回玉芳斋,只听卫直朗声道:“贤婿啊,上次光顾着喝酒去了,听说贤婿棋艺了得,现在天色早,你陪我下几盘如何?”
沈轩刚想说的话噎在了嗓中,低头只见卫明姝也似是不解,只捏了捏她的手,“你先回去?”
“嗯。”卫明姝点了点头,叫上了一起跟来的兰芝沿着小路慢悠悠地走向玉芳斋。
“明珠?”
卫明姝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回过头去,“嫂嫂?”
“晚上有些多少有些冷,你这丫头,也不想着给你家小姐多加些衣服。”郑叶看向兰芝,语气中带了些嗔怪。
“我”兰芝慌乱起来,停在原地攥紧了裙角。
她这几日一直跟着卫明姝担惊受怕的,反倒是日常起居方面确实考虑的少了些。
“嫂嫂。”卫明姝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却是越发放松起来,“兰芝胆子小,你就别吓唬她了。”
郑叶掩面轻笑,“好了好了,别傻站着了,回玉芳斋再说。”
几人回到玉芳斋,房间内早已灯火通明,那房中泛着些暖意,府中下人走进来为二人沏好茶,给卫明姝端来汤药,那碗还是卫明姝从前常用的那只白玉碗。
兰芝将刚才郑叶说的那话记在了心里,走到那高大的梨木雕花衣柜前,翻找出一件薄披风。
卫明姝仍站在房内,仔细打量着自己曾经的住处,这里似是一直没有变过,连梳子都还是摆放在原位,青玉瓷瓶中插着支盛放的荷花,桌上一点浮尘都没有沾染,想来是经常有人来打扫。
“别站着了,快坐下。”郑叶早已坐在了软榻上,斟了两杯茶,桂花的醇香丝丝缕缕散入房内,安逸惬怀。
卫明姝坐在榻前,虽已经有了预感,却还是开口问道:“嫂嫂来找我是有何事?”
郑叶揶揄道:“小没良心的,你许久没有回来,我就不能是想你了,来这儿同你说会儿话?”
“我才不信呢。”卫明姝喃喃道。
郑叶不仅掌管卫家中馈,郑老爷过世后,郑家的那些生意也全数过到了郑叶手里,平日里比卫明姝还忙些。
从前在家时向来也都是她去找嫂嫂说话,她嫂嫂才没空来她院子里闲聊。
郑叶笑了笑,“那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了,我来就是替你阿兄问问,你这次回卫家是何打算?”
卫明姝沉思了许久,眼神神有些飘忽,“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家了,所以才回来的”那声音也是越来越小。
她不愿把回卫家的真正原因同家里人讲,也不想把那日炸城一事同她嫂嫂原原本本地交代出来。
郑叶自然是不会信她这番言辞,却也没有揭穿她,“那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没想好”
郑叶继续问道,“那之后呢,还和他回沈家吗?”
卫明姝听到自家嫂嫂这般问她,诧异地抬起头,只见嫂嫂那张温婉的面容上此时正一脸严肃。
卫明姝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
虽然她不知道将来他们这桩婚事会走向何处,可眼下沈轩同她表了态,她亦有诺于他,怎么着也不该再折腾。
况且沈轩说的不错,他们这桩婚事是赐婚,他们才成婚近一月有余,就是以后也没那么好和离。
“我们就是闹了些矛盾,嫂嫂你们也别担心了。”
郑叶轻笑,“也不知是什么矛盾把你都气的离了家?”
“都过去了,嫂嫂也莫要再提。”
前几日她也有些神志不清,如今冷静想来她也有错处,做事欠考虑,沈轩既然都放下姿态同她道了歉,她也断没有继续闹下去的理由,这些事说到底还是两个人的想法观念不合罢了。
那些难听话,伤心事,她也不愿再想起,也不愿向家人提起。
“真和好了?”郑叶问道。她看二人刚才饭桌上的神色,倒不像是和好的样子。
“嗯。”卫明姝这般说着,却怎样也装不出豁达轻快的模样。
郑叶叹了叹,她家这个小妹向来给家里报喜不报忧,那沈将军必是说了什么狠话,才让她不顾一切地离了沈家,哪有那么容易释怀的。
“你阿兄可是说了,要是沈家人让你受了委屈,你就别回去了,回家来他养你。”
“我还需要他养?”忽然她又想到什么,“他来卫家可有向你们说过什么?我阿耶阿娘他们知道吗?”
郑叶摇了摇头,“沈世子来的时候,恰好在门口碰到了我,你放心,这事没告诉阿耶阿娘。”
郑叶又想起卫君咏知道这事后那副模样,不禁失笑,“倒是你大兄,知道你被欺负了,气得直跺脚,扬言要去那沈家理论一番,最后也只是派了辆马车去了你的药铺。”
卫明姝也不由嗤笑一声,这倒符合她大兄的作风。
“既然决定了,那便好好过下去,夫妻之间哪有不磕碰的?”郑叶劝道。
“可我们成婚才一个多月。”卫明姝鼻尖又不禁泛酸,“嫂嫂,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了”
那人当初信誓旦旦的要娶她,那番话说的如此恳切真挚,也才过了一个月那些感情便消失殆尽,闹到了和离的地步,她不敢想将来该是如何。
“你向来主意多,怎能这般没有信心?”郑叶递给她帕子斥问着,“快把眼泪逼回去,没出息。”
“嫂嫂,我和他根本是两种人。”
“那你觉得,我和你阿兄就是同一种人了?”郑叶问道。
卫明姝眨了眨眼,她们家向来和睦,她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些。
“莫说是你,我也是回过娘家的。”
卫明姝愣了愣,她忽然想起来了,她嫂嫂刚嫁进来小半年的时,有一次确实回娘家住了很久,最后还是他阿兄自己跑去渝阳把人接回来的,只不过那时她还小,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她大兄可不想沈轩,向来都是个耙耳朵,软脾气。
郑叶很少见着卫明姝一副愣头呆脑的模样,不由轻笑。
安平侯什么都教了这个女儿,可唯独这夫妻相处之道,未曾有人教过她。
“这世上大多都如你们一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前见都没见过几面,彼此都不甚了解,就是我和你大兄这般的,也很少有一直和睦下去的。”
“可我害怕,他不喜欢我这样的,我也给不了他想要的。”卫明姝想到此心里又泛起了酸涩,“我们本是不合适的。”
郑叶抹了抹她脸上的泪珠,“哪有那么多合适不合适,既然是两个人,那便总会有不同之处,总得求同存异的。”
“真的吗?”
“嗯,有矛盾说开就好了,这日子就是这么过下来的。”郑叶又训诫道:“只是你下次可莫要再这般了,你都不知道你阿兄有多担心你。”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一家人可莫说两家话。”郑叶点了点她的额头,“他要再欺负你,你就回卫家来,要再死性不改,和离也无妨。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句话在咱们家行不通,就像你阿娘说的,再怎么样,你背后都有个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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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繁星点点,湖色渐沉,黯淡了一池接天莲叶,唯有那九曲石桥连向的湖心亭中灯火阑珊,亭中两人对坐,棋局已定,煮酒言谈。
“贤婿棋艺果然了得。”卫直大笑,“俗话说,这观棋如观人,我观贤婿棋路灵活而不失章法,步步为营,深谋远虑,我自叹不如。”
沈轩望着静谧的湖面,早已有些心不在焉,“岳父过奖。”
卫直又看了眼那棋局,感慨道:“这棋局包罗万象,贤婿既下得一手好棋,便也该知道,世事如棋,行差走错,则满盘皆输。”
沈轩回过神来,看向他那在朝中以莽撞,受排挤而闻名的岳父,怔愣了许久。
他再怎样也知道,自己岳父同他说这些,必然是话里有话。
卫直没有看他,又给他添了杯温酒,自己则是看着那酒咂了咂嘴,抿了一口热茶,“贤婿可与小女下过棋?”
“下过。”沈轩点了点头。
他确实闲来找卫明姝下过棋,当时卫明姝支支吾吾地推拒,他后来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这岳父下棋,还算得上是中规中矩,可卫明姝不同,着实是个臭棋篓子。
卫直摇了摇头,叹笑道:“这下棋讲究取舍之道,我那女儿自小有主意的很,却总是想得太多,拈轻怕重,优柔寡断,这棋自然就下不好。”
“她是不是从来没有赢过?”卫直接着问道。
“嗯。”沈轩想了想,忽然有些话迫不及待要问出口。
卫直径直打断了他,“她没赢过,嘴上不说,那心里可是记挂的很。你呀下棋就多让让她,平日闲来多教教她这行棋之道,她不是个不听劝的人。”
他又看了看四周,“这湖中湿气还是重的很,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说罢,卫直站起身走出亭中,回头交代了一句,“别忘了找下人来把亭子收拾一下啊。”
沈轩又在湖中坐了片刻,方才从那九曲廊桥中绕了出来,边走便琢磨着刚才卫直同自己说的那番话。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湖边,抬眼便看到那位身穿白衣的舅兄站在他的面前,苍白的面容上堆满了微笑。
大晚上也挺吓人的。
沈轩疑惑地看了几眼,不禁问道:“舅兄这是?”
“这不想着你找不到路,特意过来看看。”卫君咏在前带着路,热情招呼着,“亭子已经找人收拾了,你随我走就是。”
沈轩眯着眼想到这位舅兄刚才在饭桌上的态度,又想到卫家这一大家人说话拐外抹角的模样,脑中瞬间浮现出了一句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沈轩还是默默地跟在了他后面,走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舅兄是不是带错路了?”
沈轩脚步顿住,这里是卫家,舅兄怎么可能带错路?
他当下又问道:“那舅兄是要带我去哪儿?”
“哦对,忘了同你说,明珠和她嫂嫂睡下了。她那院子也四处不通风,热得很,你火气大,睡那屋也睡不好。”
“”
“我们家虽然小了些,但也没有让你来睡客房的道理,那书房倒也算宽敞,你就将就一晚吧。”
“”,沈轩听着这话,却算是彻底明白了。
这舅兄是变着法子替他妹妹出气。
他想到自己还有事要问这位舅兄,当下咬了咬牙忍住跟着往前走。
卫君咏提着灯笼继续带路。
他虽然动不了手,但让他不和他妹妹睡在一处,还是有办法做到的。
那书房是卫君咏平日读书的地方,所处位置极其偏僻,却也格外幽静,书房内堆满了文人墨宝,书卷经传,卫君咏带他走进内间。
那道门极矮,矮到沈轩需要微微压着身子才能走进去,室内也极其狭小,小到只能放得下一张窄床,一张小桌和一只柜子,他们二人走进去,便也挤满了整个房间。
卫君咏熟练地点燃了那只燃烧了一半的蜡烛,“东西都叫人提前准备好了,应该不会缺什么。”
“”
居然还是早有准备。
沈轩看了看那烛台中燃了一半的蜡烛,轻轻挑眉,“舅兄可也是经常睡在这儿?”
卫君咏拢着烛火的手微微一顿,“有时候读书读困了,就将就着睡了。”
沈轩没有再说话,心下倒是畅快了不少。
“东西都在柜子里,洗漱的东西也备好了,我先走了。”说罢卫君咏抬脚便要走出那道矮门。
“舅兄。”沈轩叫住了他,“能同我讲讲明珠小时候的事吗?”
卫君咏弯下的身子顿了顿,“你又不是小孩,还要我给你讲故事?不讲!”
说罢便要出门,似是要逃避什么。
“可我想知道。”
他想知道关于她的全部,他想知道为何他岳父如此豁达莽撞,卫家如此和睦美满,却是养出这样一个谨小慎微,察言观色的姑娘?
“你想知道我就要说?”卫君咏仍是没有回头,“过去那么多事,我哪里记得?”
“可明珠在梦里经常叫你的名字。我想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晚些还有一章,听大兄讲故事啦
第52章 过往
◎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卫君咏终于转了过来, 看不清面上神色,手上却是指指点点, 再也没了刚才那副和善模样, 来来回回走动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随即走进那小房内拿了件外裳,端起那套茶具, “你随我出来说。”
沈轩同他坐在书房前小院的石凳上,卫君咏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她过去可是经历了什么事?”沈轩问道,“我小时候见过她的,当时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十岁那年, 她应当是八岁。”
“八岁”卫君咏眼神恍惚了一下,小声重复着,遮遮掩掩道:“她当时也还小, 女大十八变, 变了模样也是正常”
“舅兄!”沈轩叫住他, 有些着急, “我想同她好好过下去”
卫君咏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发现你这个人还真是讨人厌。”
他自己倒了杯热茶,却似在喝酒一般一饮而尽, “你说你们曾经见过,可她应当是记不得这些事了。”
“什么叫记不得?”
“她八岁那年,生了场大病,醒来以后很多事便不记得了。”
沈轩只觉得脑中劈裂开,他也曾好奇过, 卫明姝这般过目不忘, 连一双眼睛都能清清楚楚记得的人, 如何能对自己一点印象也不曾有。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 可独独没有想到,她会是因为一场大病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沈轩久久不能从这句话中缓过神,一瞬间想到什么,又问道:“她生病可是与舅兄有关?”
卫君咏手下紧紧捏着桌沿,沈轩静静地看着,半晌才听到卫君咏再开口,那眼下竟是一片通红,“的确,都怪我”
“那一年,她才八岁,她被我们关了那么久,那是她第一次出家门啊!
你说说,她去哪儿不好,非要去我的学堂?”他手中拿着茶杯,却如同喝了酩酊大醉,这番话似是说给沈轩,也似是自言自语。
“你说为什么我这般没用,为什么她见到我的时候,我是趴在地上的,为什么?”
她家小妹从小患有咳疾,当时京城虽已安定,可当年那场灾祸动乱挥之不去,京城没有人容得下一个状似患有时疫的姑娘。
他小妹本是个顽劣的性子,那一天终于从府中的狗洞钻出了家门。
她本该见到这京城的繁花似锦,商铺的琳琅满目,为何偏要跟着他去了学堂?为何她第一次出家门,就只见到了他被同窗欺凌的那副模样?
沈轩脑中轰然一震,她曾经说过,她没怎么出过京城,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西泽山那片猎场,她说她想去北境,当时那眼底都是亮堂的。
她说她曾转遍了京城的每一家铺子,每一条街巷,如今想来,说出这话时她分明不是骄傲。
那分明是自嘲。
“然后呢。”沈轩哑声问道。
“然后”卫君咏苦笑,脸上一片湿润,“我小妹原是个倔强的性子,她当时还小,见我如此受欺负,非要将这件事告诉阿耶阿娘,我不肯,同她大吵了一架,然后就把她气跑了。”
“我当时也年轻,没去管她,也没想到她不记得回家的路,可那天忽然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沈轩听到此处微微抬头,只见他那位舅兄似是回想起什么很痛苦的事,双手紧抱着头,“都怪我”
都怪他一时负气,他小妹才会迷失在巷子里,才会淋了那场大雨昏了过去,那林小将军在城东小巷中发现她的时候,整个脸都是浸在水洼里的
卫君咏说着说着,语气逐渐变得平淡,眼神木然地看着他,“后来她一直高烧不退,又呛了许多水,差点就
她那几天满口说着胡话,醒来以后也忘了许多事,差点连我们都不认得了。”
沈轩脑中轰然一震。
他与她分别后不到一年,他倒是因着她那一番话重新振作,在北境满腔抱负,扬言要为阿娘报仇雪恨,而京城那个心心念念的姑娘却是因着一场大雨差点就没了性命?
卫君咏紧接着道:“可她醒后还记得那件事,还是告诉了阿耶阿娘。我阿耶那个脾气”
卫直那时也是个冲动的性子,当下便闹到那几家要个说法,他本就独傲,因着甄玉姮的原因与氏族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这一闹也算是得罪了不少世家。
彼时卫直还是吏部尚书,掌握着官吏选授勋封的权力,便是动用私权,阻碍了一批世家子弟升官进爵之路。
“后来世家联合弹劾我阿耶,说我阿耶以权谋私。”卫君咏又笑了笑,“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
他阿耶那时亦是意气用事,不能做到公私分明,当时新政初建,吏部需要一个能够权衡世家权贵与科举寒门的人才,卫直也着实不能胜任。
“那时圣上刚刚登基,满腔抱负,眼中容不得沙子,也不像先帝顾及着旧时情义。
约莫圣上也早就想找个借口换下我阿耶,好不容易看到了错处,能念着我家旧时有功,肯平调我阿耶去做兵部尚书,已是极大的恩典了。”
可卫直被平调之后,世家纷纷落井下石,弹劾的奏折也没有随之消停,好在圣上足够明理,他阿耶也收敛了脾气,之后为官也算清正,他家才能在这京城待到今日。
“我阿耶迁职后,家里人都瞒着她,可她最后还是察觉到自己那番话害了阿耶,后来便来跟我打商量,这些个乌糟事也再也没进过我阿耶阿娘的耳朵。”
卫直看着沈轩,神色凝重继续说道:“我家小妹与将军着实不同,向来爱说些漂亮话哄人开心,可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她骨子里其实最像他阿耶,睚眦必报,说一不二。
可这样一个姑娘,为了同世家缓和关系,寒冬腊月里捧着匣子站在甄家门口,只为求那家见她一面,为她阿耶在御前说些好话。”
“当时她也不过九岁而已,怎会知晓,血脉亲缘对于有些人来说,不值一提。”
甄家既然曾经毫不犹豫的与甄玉姮断绝了关系,便是一干二净在无瓜葛,断没有在卫家衰落之际接受示好的道理。
卫明姝在甄家门前吃了三天闭门羹,他也陪了她三天,终究还是无果而终。
她也终是在世态炎凉中长成了一副趋炎附势,八面玲珑的模样。
他知道卫明姝为何想尽办法讨好笼络淑妃,一方面是因为她走投无路,没了法子,还有一方面便是为了离间甄家与淑妃的关系,报复甄家,
卫君咏想到此不禁苦笑,“我家小妹的一些作风,将军可能看不惯,若你对此不满,大可以埋怨我,埋怨卫家,她长成如今这副模样,是我们亏欠了她,卫家也决不允许别人再欺她分毫。”
沈轩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无法言语。
他知道他能够在卫家知道一些她的过往,可不曾想这层光艳的皮囊之下早已是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他此时才真正明白,卫明姝那些所作所为,到底是何用意。
她与他虽都为武将之后,可却是经历和心境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家背靠氏族皇家,父亲镇守边关,前程都是父母铺好的,虽征战沙场,也历经磨难,可到底还算一生顺遂。
可卫明姝不同,卫家家道中落,面前这位舅兄亦是卧与病榻,她的不仅要想着自己,还要为整个卫家打算,而她走的路,甚至只能靠这一张嘴,一颗早已冰冷通透的心,一点点自己刨出来。
她在外装成那副模样,不仅仅是因为在乎脸面,更是一道防线,让外人不敢欺凌卫家的防线。
她谨小慎微,奉承讨好,只是看清世家嘴脸。
她不肯交付真心,也只是看尽人心凉薄。
亲情尚且能弃如敝履,又何况是仅靠他一张嘴说出来的喜欢?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还在为他这个认识短短数月的人精打细算,不想让他重蹈覆辙。
他没有资格那般说她,亦没有资格求她原谅。
沈轩心下一片茫然,也不经意地说出了内心所想,“那我该如何?”
卫君咏倒尽了最后那点茶,“她呀,再怎样也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在我们面前也装成那副不咸不淡没良心的模样,她父母其实心里和明镜似得,这么多年也不过是陪着她演戏罢了。
她想让你如何,你便装作她想要的那副模样,把自己活的好些,若是惹她生气了,你便同她好好道个歉。”
他笑了笑,“我这个小妹,虽是爱多想,可也是最爱替别人考虑,再心软不过,你肯用心待她,不用你说她也能看在眼里,好哄得很。”
沈轩忽地感觉眼前一亮,“多谢舅兄指点。”说罢便要起身向院子外面走。
卫君咏看他直往外走,连忙叫住,“回来回来,谁叫你走了?”
沈轩转过头,有些不解,“舅兄还有何事?”
“我不是同你说过,明珠同她嫂嫂睡下了。”
沈轩半信半疑,他以为这舅兄不过是为了出口恶气,眼下他打算去同她道歉,当不会再拦他。
“真睡下了。”卫君咏重复了一遍。
沈轩看了看那张真诚的面容,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缓缓挪回了那间小屋。
他身量高大,躺在那张狭窄的小床上,腿都无法伸开,只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再一想到卫明姝今早的模样,当下便趿上鞋摸了出去。
他就去看看,要是她睡了他就出来。
要是她还在同她嫂嫂说话
沈轩又想到她与兰芝那一次的交谈,抿了抿唇。
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听人墙角。
作者有话说:
沈世子:听墙角一时爽,一直听一直爽。
向校园霸凌说不!
第53章 爬墙
◎不算高,好翻得很。◎
安平侯府布局错综复杂, 沈轩凭着自己的印象在侯府内绕了一大圈才找到玉芳斋,
待走近些, 便看到追影正抱着一把剑百无聊赖地站在院门口踢着石子, 时不时抬头东张西望着。
脚步顿了顿。
他没想到这玉芳斋门口还会有“重兵”把守。
若他想硬闯进去,追影当然拦不住,可为了进自家妻子院门和女护卫大打出手, 传出去也不怎么好听。
在院门口徘徊了半许久,望了眼高悬中天的盈月,终是悄步绕到了后院,抬头看着那青石板砌起的院墙, 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算高,好翻得很。
卫明姝正坐在后院,看着半池盛开的睡莲慢悠悠地荡着秋千, 隐约间听到西侧的院墙传来一阵砖石碰撞的轻响, 偷偷摸摸似是不想让人发现。
下意识警觉地站起身。
他们家虽是守卫不严, 可在这京城, 少有贼人敢半夜来翻侯府的门墙。
她四处张望着,抄起后院墙边的一把扫帚,缓缓地向那处走去。
一道黑影正利落地从墙头翻下来, 那人还回头看了一眼那道墙,状作轻松地拍了拍衣摆,转了过来。
借着那皎白的月光,卫明姝看清了那张脸,高举扫帚的手僵在了原地。
是那一向正经老实的沈轩。
沈轩望了眼那墙上的砖瓦, 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 掩住心中的忐忑, 长舒一口气。
他这辈子没爬过姑娘家的墙, 若想一点声响都不发出,还着实有些困难。
整理好情绪,回头便看到自家姑娘正举着扫帚站在桥边,刚准备迈开的步子停在了原地。
“你半夜爬墙做什么?”
“你怎么在这儿?”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随即都沉默下来,院中顿时没了声响。
沈轩望着只穿着轻薄里衣的姑娘站于池边,终于抬步走了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裳裹住她,“外头凉,你才刚好些,怎么也不多穿点?”
卫明姝还没缓过神来,手里还拿着那把扫帚等着他解释。
沈轩刻意忽视那道打量的目光,给她披好衣服,将扫帚倚放在桥头,抱起姑娘走过木桥,桥板震响,惊扰了一池沉睡的鱼儿,水中泛起点点涟漪。
直向屋内走去,又忽地想到郑叶还在屋内,四周瞧了一番,将卫明姝放在那架秋千上。
秋千轻轻摇摆着,卫明姝轻握着秋千绳问道:“你怎么不走正门?”
“你院子外面派了人守着,不让我进来。”沈轩站在她对面解释着。
“哦。”
她想都不想便知道这些是谁的手笔,只是沈轩刚才说出来的那番话,为何她莫名听出了一点委屈可怜的意味?
垂眼看着披在她身上的黑袍衣袖,默不作声。
院内又陷入了沉寂,只剩那秋千绳索上的藤蔓枝叶窸窣作响。
沈轩望了眼她背后的屋子,低下头紧盯着她,抿了抿唇。
他想同姑娘一起睡。
他出来的也着急,此时里面也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虽然这院内倒确实如她大兄所说,四处不漏风,暖洋洋的。
他那舅兄倒也没全在骗他。
沈轩又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穿着沉声道:“外面冷。”
姑娘仍是无动于衷。
沈轩终于叹了口气,“咱们去别的屋睡吧?或者我带你出去睡书房?”
卫明姝终于抬起了头,却是不解中带着些讶异,微蹙起眉头,“为何要去别处睡?”
沈轩眨了眨眼,“你大兄同我说,你嫂嫂在你那屋。”
卫明姝思索了片刻便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撇开了头小声道:“那是我阿兄骗你的。”
她大兄怎么可能愿意她嫂嫂同她睡?
“”
沈轩胸膛起伏着,平复了一会儿,蹲下身便要抱着她回屋内,卫明姝攥紧了秋千绳,“我睡不着”
沈轩松开了手,抬头看着姑娘。
姑娘不想同他睡,可也没赶他走,她的意思是想留他在院子里聊会儿话?
“你坐这儿等会儿。”沈轩替她紧了紧衣裳,再无所虑,大踏步地走进了屋内。
卫明姝在院中无所事事地荡着秋千,不一会儿,沈轩从房内走了出来,手中却是多出一叠厚厚的被子。
卫明姝脚尖点地,把秋千停住,“你把我被子抱出来做甚?”
沈轩抱着那软踏踏的被子,站在几步开外,“我没在衣柜里找到厚衣服你将就着吧。”
“我不冷。”
她又不是小孩不知冷热,兰芝也好,他也好,为何总会觉得她会冷?
“裹着。”沈轩没有听她的,走上前把被子严严实实地裹在她身上,活脱脱裹得像颗粽子。
同她坐在秋千上,那只秋千是早些年卫直替她专门打的,此时两个人坐在上面显得有些拥挤,但也不妨事。
使了点力气,秋千便轻巧地摇晃了起来,那秋千已是有些老旧,发出阵阵吱呀的响声。
卫明姝下意识紧了紧身上裹住的被子,一只手探了出去握上绳索,却恰巧覆上了男人的手背,又快速地收了回去。
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触及手背,沈轩转头瞧了瞧,便看了到姑娘缩手的动作,他抿了抿唇,将人揽得近了些,将秋千高高荡起……
卫明姝一手不放心地拽上了绳索,身子下意识又往里靠了些,“这秋千有些旧了,你别荡那么高。”
沈轩也察觉到了那扎在地里的木桩微微松动,当下松了些力气,却还是保持了个不上不下的高度。
半晌之后,卫明姝才听到身侧的声音,“我有话同你说。”
她微微转头,那人却没有看她,月光洒在他的脸庞,却是有些混沌朦胧,那衣衫单薄,但那宽大的肩膀却又让人感到心安。
“明珠可同我说说,为何不想让我插手此事吗?”
卫明姝愣了愣,却是反问道:“可是我父亲同你说了什么?”
沈轩不禁又想到卫直同他说的那番话。
她阿耶应当是知道此事的,可这姑娘未必想让卫直知道
“没说什么,只说你棋下的不好,让我有空教你下下棋。”
“我”卫明姝拽走被他压住的被角,瞥了他一眼,“我才不用你教。”
沈轩轻笑,这几日下来,他也发现,原来卫明姝也只是个普通的姑娘。
无论是调侃也好,念话本说情话也好,只要厚着脸皮稍微逗逗她,便会露出这般小女儿家的娇态。
“明珠要是不愿说,那我问你答可好?”
她没有反驳,沈轩见开口问道:“你不想让我管此事,可是怕我得罪人?”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是为我好对不对?”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那还来问我”
“我想听你仔细说说。”
卫明姝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那冯霆能以寒门之身稳坐京兆尹的位置,怎会是你说的那般名不副实之人,他只是在同你装傻,不想同你分享线索,想吃独食罢了,那冯霆一向专断独行,不摆你一道,就算是便宜你了。”
她往下压了压被子,伸出头来,越说越起劲,“还有那圣上可不像先帝那般,向来讲求权力制衡,不愿受制于人,亦不愿意手下官员越职专权。
你虽是武将,又和皇室沾亲带故,但你终归是臣子,随意越权插手京城文官之事,你就没想过圣上如何想?”
沈轩静静地搂着她听着,也没有出口反驳,“还有呢?”
“还有你那姑父,虽然林家势力庞杂,眼下还没找到证据,但你那姑父分明就与这些事摆脱不了干系
若此事真由你揭发,这般义举固然不会有人说什么,可大家明面上赞许,心里如何想你?这事明明可以交由其他人查,又没有到非要你站出来大义灭亲的程度。”
卫明姝一连串说完,却是越说越生气,便又把脑袋缩进被子里不再说话,却感觉身边的人把自己搂得紧了些,耳畔传来一阵低笑。
“你脑袋里那么多事,为何就不同我说说呢?”
卫明姝剜了他一眼,暗自腹诽。
她早些时候告诉他,就他那副臭脾气能听她这般说下去?
沈轩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心虚,轻咳了一声,说道:“你离家那日我去找冯霆,他同我说了很多。
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
那日他回府的路上,沉思了许久,忽然想到他阿耶曾让他读过的一首诗——
大虚圆满,妙觉混融。如春化物,和而不同,力不在东风。①
这人世本就包罗万象,芸芸众生皆有不同,该如春风细雨,求同存异,容纳百川。
听他这般说,卫明姝微微抬头。
沈轩低头看着她,继续说道:“圣上那日单独见了我,虽未明说,可话里话外都是让我别再管此事,但我这回学聪明了,圣上不让我管,我也老实地听了安排。”
卫明姝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他。
这番话怎样也不像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沈轩见卫明姝不答话,又调侃道:“其实闲着也挺好,刚好得空多告些假,美人在怀,也是一桩乐事。”
卫明姝听到后果然又活泛起来,“不正经。”
沈轩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我阿耶说得对,我其实是很傻,从前在北境,他们为我打点好了一切,活的太顺了,也不知道京城这些弯绕。”
他又看了看怀中的姑娘,轻声问道:“你那么聪明,以后多教教我可好?”
卫明姝窝在被子里不答,那人离她耳边这般近的呼气,耳根子却是有些火烫起来。
他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卫明姝可不相信好端端一个人无缘无故会变成这般,眯了审视了片刻问道:“我大兄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①《跋圆觉经》 宋 释祖钦
第54章 秋千
◎你赔我秋千。◎
沈轩搂着她的手一僵, 只不咸不淡地回道:“没有。”
卫明姝抬眼瞧去,沈轩虽是面不改色, 却是偏着头不看她。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人之前撒谎找人跟踪她那几日的状态, 似也是这般不怎么同她说话。
现在想来,他这分明是不会撒谎,心虚罢了。
沈轩越是这般遮遮掩掩, 卫明姝便越想知道,“他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沈轩还是老实交代道:“就是同我说了些你小时候的事。”
卫明姝诧异地直起了身子,“小时候?”
“嗯。”沈轩点了点头,看着姑娘有些苍白缥缈的脸色, 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觉得你比我厉害。”
卫明姝眨了眨眼,随即便明白了, 轻笑道:“这有什么厉害的?”
她不过徒有一副嘴上功夫, 耍些小聪明, 能靠一张嘴走到今日, 也算她幸运。
“明珠。”沈轩轻唤道。
“嗯?”
“过去是我做的不够好。”沈轩道:“那天晚上我所说的,并非虚言。你往后把我当做家人就好,不必有太多负担。”
他知道想要这样一个人交付真心很难, 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他尽力去做,她看着便是
卫明姝没有回答。
在她眼中,承诺是非常郑重地事,她不愿轻易许诺与人, 她曾想要交付的那一丝情感, 也不想再轻易交付出去。
沈轩见她又沉默了下来, 将她搂的近了些, 继续说道:“那你可以多同我说些,说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再乱发脾气的。
“你若是瞒着谁,我同你一起瞒便是。”他看着卫明姝仍若有所思地模样,补充道:“或者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大兄。”
卫明姝一直在认真听他说话,她刚才只是在很慎重地考虑将来该如何待他,哪些话能同他说说,可听到最后一句,终于还是瞪大了眼睛。
她不禁目光下移。
他如何能一边搂着她,一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哪家的兄长会这般待自己的妹妹?
卫明姝越想越觉得别扭,忍不住想要跳下秋千。
沈轩大惊。
他刚才又说了什么?怎么又惹恼了姑娘?
那秋千还在摇摆着,他的手下意识用力收紧,想要稳住秋千。
“哐当”一声,沈轩那一侧的秋千架应声散开,木桩歪七扭八地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平衡,两人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
卫明姝呆若木鸡地坐了半晌有余,被子半拖在地上。
这是她阿耶给她打的秋千,她坐了好多年。
她是不是同他说过轻点摇?
她当下也顾不得这人的身份,“你赔我秋千。”
沈轩也一时没缓过神,往下咽了咽,“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管。”
“”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回临安老家时不小心弄死了族中小孩手里的蛐蛐,那孩子当时也是这般不讲道理,在地上撒泼打滚,很是不好哄。
“我再给你做一架就是了。”
“可我就要这一架。”
沈轩没了法子,抿了抿唇,只好抱起卫明姝向房内走去,“太晚了,我明天给你修,先回去睡吧。”
他二话不说,摸着黑把人放在床上,想到刚才那拖在地上弄脏的被子,“你这儿可有多余的被子?”
“没有。”
沈轩抿了抿唇,象征性地拍了拍被角,“那先凑活着睡吧。”
说罢便就着那拽开的被角钻了进去,迅速放下床帐,卫明姝见状赶紧往床里挪出地方,缩进了被子里。
她这张床是她未出阁时一直睡的床,不如国公府那张床一般宽大,此时两个人并排躺在同一只枕头上,盖着同一床被子,手臂紧贴着,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身子压住了他的衣角。
卫明姝不自在地翻身向里睡去。
之后她便感觉到枕头向下一沉,那人似乎也转过身面朝着她,她感受着被子微微起伏。
她知道他也没睡。
许久过后,卫明姝在这张熟悉的软床上意识逐渐有些朦胧,背后蓦然传来一声低语,“明珠,你以后还是叫我郎君吧。”
“嗯?”卫明姝猛地被叫了名字,清醒了几分,却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你能不能再唤我一声郎君?”
卫明姝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在黑夜中睁着眸子,看着映在墙上的一抹月光,默不作声。
那人似是一定要得到答案,又往朝她那边靠得近了些,卫明姝感觉自己的发丝在颤动。
“以后还叫我郎君,好不好?”
卫明姝终是经不住他这般软磨硬泡,也不欲让他再纠缠下去,微微点了点头,“郎君快睡吧。”
身后的人终于也老实地平躺着,合上了双眼。
翌日,兰芝候在门外等着卫明姝起身,等到快午时才等到那道房门大开,一眼看到穿戴整齐的沈轩时,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她不禁回头向院门那处看去,追影分明也早已没了踪影。
兰芝只微微福了福身子,招呼也没怎么打就径直走进了房门。
二人洗漱过后,沈轩自然地握住卫明姝的手,一起出房门用午膳。
兰芝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紧盯着那双手。
她方才已经从卫明姝口中粗略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看着自家小姐没有抗拒牵手,当下对这个曾经木讷古板的姑爷刮目相看。
饭桌上,卫君咏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他今早派人去那书房看了一眼,本是好心想着找个人领他去玉芳斋,谁知人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行,过了一个晚上,这还和他妹妹牵上手了。
卫君咏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见到沈轩给卫明姝剥着虾,堂而皇之地放在碗里,手中碗筷叮呤咣啷作响,那敲碰声越来越大,终于引来了甄玉姮的一声警告。
午膳过后,桌上摆了些瓜果糕点。
“嫂嫂呢?”卫明姝问道。
“你嫂嫂去阮家了。”
沈轩听到“阮家”二字,心跳停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夹了块枣糕递给卫明姝,“明珠,你最喜欢吃的枣糕。”
卫君咏和甄玉姮看着他这般殷勤,不知他是何意。
卫明姝却是对他这般行径一清二楚,微微摇了摇头,也没有理会他,“我阿耶呢?”
“睡糊涂了?你阿耶去上值了。”卫君咏答道。
这几日因着城门一事,京城戒备森严,六部也日理万机,卫直所在的兵部更是要协助调查火药一事。
卫明姝愣了片刻,她这几日昏昏沉沉的,竟是忘记了日子。
她立刻转过头看向剥着橘子皮的男人,“别剥了,你怎么没去当值?”
“我”沈轩猝不及防,低头将剥好的橘子放在她盘子里,“我告假了。”
左右圣上不想让他插手京城之事,他这时告假那群人怕是求之不得。
卫君咏轻“哼”了一声,“你们准备住到什么时候?”他撇开眼,紧接着说道:“快中秋了,你阿耶的意思是过完中秋再走不迟。”
两人最终接受了卫直的安排,在桌前又坐了一会儿便回了玉芳斋。
卫明姝正在房间内睡着午觉,沈轩在后院忙着修她那架秋千。
他将那木桩结结实实地扎在了土里,蹲下身捡起那些散乱崩断的绳子,沉默了许久,叫来兰芝去要几捆绳子。
兰芝找到了府中负责修缮的石鹏。
“你是说,两位主子要绳子?”
兰芝点点头。
石鹏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前不久才去玉芳斋看过,应当没有什么需要补修的地方需要绳子。
他犹豫地问道:“可是什么东西需要修缮?可要找人去帮忙?”
兰芝摇了摇头,“小姐说,得让姑爷亲自来。”
石鹏想到什么,顿时大惊,抬头只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又问道:“需要什么样的绳子?棉绳还是麻绳?”
兰芝想了想那秋千,那棉绳怎会捆得结实?怕不是坐上几回又要断掉。
“麻绳,几捆粗的,几捆细的。”
石鹏越听越心颤,想了想他们府上细皮嫩肉,娇养惯的大小姐,又想想那北境回来的杀神,擦了把额上的汗,“你确定是麻绳?”
兰芝坚定地答道:“麻绳,越结实越好。”
石鹏正纠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侯爷,只听兰芝问道:“石管事还有何事?”
他又多看了眼兰芝。
算了,兰芝都没说什么,他瞎操心个什么劲。
果真还是年轻的好。
院里的人自是不知外面的一番谈话,沈轩还在搭着木架,想着该怎么搭结实些,卫明姝披着衣裳走了过来。
“睡醒了?”
卫明姝看了眼那竖起的桩子,“秋千是不是很难搭啊?”
她记得她阿耶当时一个下午就全部搭好了。
不知为何,沈轩现在竟也多少能听出些话外之音,“我以前没搭过。”
“哦。”卫明姝没心没肺地应了一声,“可是有什么难处?”
沈轩有些气闷,她的意思是他搭不起来?
看不起他?
“缺绳子罢了,已经叫找去拿了。”他又说道:“肯定搭得比原来结实。”
沈轩说是这么说,可终归是第一次搭秋千,来回拆安了好几回次才绑好木架,晚膳都没去用。
等他彻底修好那架秋千时,已是深夜,卫明姝刚沐浴出来,手上拿着帕子,想把头发再擦干些。
沈轩想也没想,上去便要给她擦头发,又看到自己手上的碎屑渣,停在原地。
“搭好了?”
“嗯。”
卫明姝看到他满身灰尘讷讷地站在门口模样,终是叹了口气,“郎君也快去沐浴吧。”
沈轩听到这句“郎君”,心中的憋屈瞬间烟消云散,只觉得为一个秋千忙活一天也是值当。
作者有话说:
稍走一章日常~
最近三次元事比较多,家里人在国内全羊了,今天又跑远了些去寄药,凌晨才更新实在不好意思。
第55章 中秋
◎“等京城安定了,咱们得空去转转吧?”◎
沈轩从净室出来时, 卫明姝正倚在床上,手中还拿着一本书。
“这是什么书?”
“医书。”卫明姝抬了一下眼, “县主寻来的, 江湖上的杂书,闲来打发时间罢了。”
她从小便跟着任医正看医书,正经的医书看得差不多了, 长大后便开始从各地搜罗些奇书杂卷看。
“江湖?”沈轩又看了眼那书名,确实是闻所未闻。
“嗯。”卫明姝也不欲多说。
魏姝仪常不在京城,美其名曰游历山水,实则是去行走江湖。去岁魏姝仪一整年没有回家, 归家时便带回了受伤的追影。
魏相一直反对魏姝仪在江湖行走,出家门向来都是家中几个兄长帮忙打点着,追影也不好养在丞相府, 魏姝仪便托她照顾。
后来追影为着报恩便一直跟着她, 时而说些江湖上的事, 卫明姝也从追影口中隐约猜到了魏姝仪的江湖身份。
想来魏姝仪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此事。
沈轩见卫明姝不愿再同他说话, 便也想着找点书看。
上一次回门,卫明姝几乎将架上所有的书都搬去了国公府,剩下的要么便是些耳熟能详的经书, 要么便是一些晦涩难懂的古籍,实在没有他想看的。
沈轩将书架翻了个遍,拿了本山川游记走了回去。
卫明姝往床里挪了挪,半燃的烛火摇曳,白皙的脸庞上不时投落下一片暗影。
他拿起小桌上的火折子, 走到床前的那盏琉璃灯前, 却有些手足无措, “这灯如何点?”
卫明姝闻言放下书, 向床边靠近了些,取下那层笼纱,抬起琉璃灯罩,“这么点。”
沈轩看着这一套繁复的流程瞠目结舌,他不曾想点个灯也能如此麻烦。
他依言点燃那灯台上的烛芯,接过卫明姝手中的琉璃灯罩,罩上的一瞬间,烛火瞬间四散开来,琉璃灯盏五彩斑斓,照得整个房间犹如白昼通明,这才明白这琉璃灯的妙处。
“这盏灯还是我阿耶仿着西境的琉璃灯打的。”卫明姝将薄纱拢在上面,“这灯好是好,但在屋子里待得久了总晃人眼。”
卫明姝静静地盯着琉璃灯中闪烁跳跃的烛火,忽地没由来问道:“你在北境,可也有见过这样新奇的物件儿?”
沈轩努力地回想着,很想答出来什么,可之前几年他在北境忙于战事,也对这些精致的玩意儿不甚感兴趣,一时还真答不出个所以然。
卫明姝见沈轩一动不动杵在床前,就差抓耳挠腮告诉她不知道的一副难堪表情,叹了口气。
想来这人也从不关心这些。
沈轩见卫明姝似是有些失望,忽然想到什么,“明珠是不是没怎么出过远门?”
卫明姝点了点头。
她不是没怎么出过远门,她是从来没有出过。
魏姝仪曾游历江湖,同她高谈大好河山,阮文卿也走南闯北,同她畅说风土人情,她自己读过《地理志》、《寰宇记》,读过千百本游记,可却始终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打转。
她也想找个缘由出去,一个能让她阿耶阿娘安心的理由,亲眼看看那水秀江南,大漠孤烟。
“等京城安定了,咱们得空去转转吧?”
卫明姝回过神来,“好啊。”
“明珠最想去哪儿?”
卫明姝很认真地思索着,她其实最想去的地方是临安,可临安离京城着实有些远
她仔细斟酌了一番,“扬州吧。”
扬州离京城近些,若有事也能及时赶回来。
沈轩应下,暗自开始规划起出门行程。
卫明姝之后便一直待在卫家,沈轩本欲再多告几日假,却被她赶着和她阿耶一同上朝。
暑气渐褪,月白风清,卫府满园的桂花开满枝头,十里飘香,郑叶安排下人采摘下新鲜的桂花,用来酿桂花酒。两人本欲在卫家过中秋,太后却召沈轩前去赴中秋宫宴。
每年的中秋除了赏月观潮,各家还会在庭院内设香案祭月神,月圆那日,卫明姝一大早便和郑叶忙着摆案,给邻里送去些月饼和桂花酒。
待到沈轩下值后,卫明姝便坐上马车同沈轩一同入宫。
往年中秋的宫宴本会邀众多大臣一同赏桂观月,因着近日京城接二连三的变故,今年便只在重华殿设了家宴。
庆帝在位时,虚设六宫,也只得了一位皇子,当时提倡节俭,削减了一批宫人,多处宫殿荒废,常年无人居住,形同冷宫。
至惠帝继位,广纳嫔妃,这些宫殿才重新有了用武之地,惠帝虽尚未过不惑之年,膝下便已有六子七女。前些日子,听说宫中的一位昭仪又有了身孕,倒不愁这江山后继无人。
太后单独坐在上首一桌,一旁坐着惠帝与皇后,宫中四妃齐聚,年长些的皇子也都前来赴宴。
那康王一家自也是来了这席面,倒也算热闹。
卫明姝也是第一次来这皇家家宴,同沈轩拜过礼后便目不斜视地坐于左侧席位。
许是安排这席面的礼官知道几家关系,他们坐的席面和康王一家隔着长公主和驸马,抬眼便见到坐于对面的淑妃正在向她点头微笑。
淑妃向来不争不抢,深得圣上宠爱,膝下育有两子一女,许是因着五皇子尚且年幼,此次宴会只来了二皇子。
二皇子顺着母妃的目光,也自然地同他这位貌美的表姐轻轻招手,满脸尽是喜色。
上次卫明姝和沈轩一同去拜访淑妃,二皇子尚在完成课业,并未见到沈轩。
他自小便喜欢这表姐,表姐向来脾气好,是为数不多愿意听他说完话的人,长得又好看。
本以为她会嫁给自己的兄长,以后便也能时常居于宫中,谁想竟是嫁给了他那素未谋面的表叔。
那北境回来的蛮将军自是不会如他兄长那般体贴入微。
一想到表姐那般柔弱温婉的模样,便觉得可惜。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却感觉到对面一道利刃般的目光,泛出些冷意。
二皇子脸上的笑容僵住,慢慢缩回了手,像是被吓得不轻。
卫明姝见状,往身旁瞅了眼,便看到沈轩正死死地盯着对面,叹了口气。
经过之前的几番教训,她已是摸透身旁这人的那副德行,“我那表弟胆子小,你别吓唬他。”
沈轩听到身旁的轻语,抿了抿唇,“我没有。”
他只是觉得二皇子在宴席上这般傻笑,甚是不成规矩罢了。
沈轩一想到卫明姝从小便常往宫内跑,想也没想便问了出来,“你还认识多少皇子?”
沈轩刚问出口,便看到殿外走来一人,十五六岁的模样,头戴金冠,面容俊朗。
“儿臣来得迟了,还请父皇赎罪。”三皇子行了一礼,起身抬头立于大殿中央。
“今日中秋宴席,为何来得这般迟,成何体统?”皇后问道。
“娘娘恕罪。”三皇子微微躬身答道:“儿臣今日读《六韬》,读到几处甚是不解,同太傅多问了些,便来迟了。”
“既是为了课业,皇后便莫要追究了。”太后笑了笑,转而向三皇子说道:“只是下次莫要这般,失了礼数。”
“谢祖母。”
三皇子转而一笑,转身坐于王贵妃身旁,宫人奉上桂花酒和月饼,端上各式菜肴,舞女手持琵琶上前,殿内一时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卫明姝见殿内一时嘈杂起来,又想到刚才沈轩那好笑的问话,悄声回了句,“就三个,刚才走进来的那位就不认识。”
沈轩心下稍安。
杨玉瑾坐于太子身旁,“这三皇子,倒是会说话。”
这《六韬》乃兵书,她出身武将世家,也仅是知道有这本书,还未曾读过。
世人皆知圣上重视武学,三皇子此意,既是打了皇后的脸,又博圣上欢心,倒是一箭双雕。
太子不置一词。
王贵妃惯于讨好,手段精明,不然他母后也不会这般谨小慎微。
也不会替他未雨绸缪。
杨玉瑾随即便着眼于那群绫罗绸缎的舞女,连连夸赞。
太子喝了口闷酒,眼睛不自觉穿过那舞女,向斜对面看去,恰好见着沈轩正拨开蟹壳,剔出一勺蟹黄放到卫明姝碗中。
他前些日子听说二人于城门口大吵一架,别人可能不知道缘由,但此事他亦有参与,大概能猜得到七七八八,当时只觉沈轩不知好歹。
如今看来,二人倒不似还在吵架的模样。
这沈轩还是有些本事。
沈轩隐约觉察出一道目光,抬眼便看到太子正朝他们这边望着,将一杯酒囫囵着送入口中。
他拿着勺子的手臂忽地上抬。
“张嘴。”
卫明姝看着沈轩这番动作,面露难色。
宴席上那么多人,他这是要干什么?
卫明姝见此人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样子,犹豫地张开了嘴,一勺蟹籽轻轻送入口中,倒确实鲜美。
沈轩满意地收回勺子,朝右上席位微微点头,礼貌地端起杯盏,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这桂花酿,倒是甜腻爽口。
康王端起酒杯,向圣上和太后完祝词,转而向三皇子说道:“三皇子刚才说在读《六韬》,可见对兵法颇有领悟。这沈将军乃为我大黎名将,熟读兵书,擅用兵法。”
卫明姝听到此言,微微皱起眉头,只见康王又转头说道:“听闻沈夫人亦对兵法颇有研究,三皇子若有兵法上的疑惑,以后不妨多向沈世子夫妇讨教讨教。”
宴席间凤舞鸾歌,满座却各怀心思,陷入了沉寂。
在场众人无不知皇后寿宴时发生的事,这卫家向来与皇后交好,沈家虽家大势大,又为外戚,却从未向哪方势力示好,康王此举不知为何意。
卫明姝不禁转头看向沈轩,只见沈轩亦是看着她,似是在等着她的态度。
第56章 故人
◎明珠,你我是家人◎
卫明姝了然, 端起桂花酿起身行礼,“王爷抬举了, 臣妇不过粗略懂些兵法, 况且懂得多也未必教得好,这教书授业之事沈将军怕是”
“末将亦不能胜任。”沈轩站起来接过卫明姝的话,顺势夺过她手中的桂花酿, 一饮而尽,“这杯酒,我替夫人喝。”
众人噤声。
沈轩这意思再明白不过。
卫明姝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
王贵妃曾经给卫明姝使过绊子, 沈家必不会和王家有任何瓜葛。
沈轩喝完这杯酒便拉着卫明姝坐下。
康王仍旧站在原地,似是毫不在意,“沈夫人说得在理, 是本王考虑不周。”
卫明姝听到康王屡次有意无意地提及她, 不由转过头去, 只见康王正意味不明地向看着他们二人的席位, 不知在看些什么。
那目光让她很是不自在。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没再理会,低头默默夹起盘中的一块月饼分成两半, 将一半分给沈轩。
沈轩眉毛扬起,只觉受宠若惊。
自他们二人吵架以来,卫明姝可从未给自己夹过什么菜,遑论宫宴众目睽睽之下。
他也顾不得卫明姝是何意,当下提起筷子, 将那一半月饼吃的渣都不剩。
宫中宴席散去, 二人也没有再在宫中多逗留, 拜别太后便匆匆离开皇宫。
来时他们便商量着宫宴结束后直接回沈家, 沈家的马车已是候在宫门外许久,沈轩扶着卫明姝上了马车。
“听说太子年后便要定亲了。”沈轩道。
“嗯。”卫明姝淡淡地回道。
“在想什么?”
她从宴席一出来,一路上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样,竟是连太子议亲这种事都提不起兴趣。
卫明姝醒过神,想了想问道:“你和康王一家过去有什么过节吗?”
“过节?”沈轩皱了皱眉,“过节倒算不上,我阿娘早些年还和康王妃有些交情,不过后来杨家下了江南,便没了往来,到了京城后我也没见过”
说到此,沈轩忽然想到曾经扭了谌良的手,话音停住,看向卫明姝,“好像确实有些过节。”
“嗯?什么过节?”
沈轩遮遮掩掩,“小事罢了。”
卫明姝似也想起什么,摇了摇头轻叹。
她知晓康王妃向来溺爱谌良,这位王妃看来还是没能忘掉之前的事。
也不知添油加醋说了什么,竟能说动康王在大庭广众下给他们难堪。
————
两人回到沈家,已是月上梢头,下人早已提着灯笼等在门口,秋意转凉,绕过莲池小径回到羲和堂时,两人紧握的双手皆有些冰冷。
到了后院,卫明姝的脚步顿住,沈轩每日晨起练武的空地旁,平白无故多出了一架秋千。
卫明姝不禁转头看向沈轩,“你你什么时候搭的?”
他这几日下值后都是直接回的卫家,何来的闲工夫搭秋千?
沈轩含糊地回道:“前几日。”
卫明姝想到,有一日他确实归家迟了一些,当时她只以为他有事忙,语气中不免带了些嗔怪,“你告了假?”
为了搭个秋千告假,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还是说告假告上瘾了?
“”沈轩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就休了半天。”
搭秋千这种事也是熟能生巧,木料都是他提前找好的,也就用了半日,连打木桩带搭架子便都做好了。
卫明姝走上前,这架秋千要比玉芳斋的秋千要大上许多,木料也用的是结实的柞木,两个人坐上去绰绰有余,就算再上来两三个人都不怕坐散。
沈轩看了看秋千,似还有些不满,问道:“你那架秋千上的藤蔓是如何攀上去的?”
她抚上那木架,“这样就挺好的了。”
那枝藤是前些年任玉荷非要缠上去的,本就可有可无,倒不必做出个一模一样的秋千,这样就足够了。
“坐上去试试?”
她也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依言坐上了秋千,沈轩在后面推着,“我想把院里的竹子砍一些,种些桂树,这样来年咱们也可以自己酿些桂花酒,你看如何?”
卫明姝微愣,她总觉得沈轩变了,可也说不出哪里变了。
半晌她才点了点头,“谢谢你。”
“明珠,你我是家人。”那声音变得愈发深沉,“我想同你过一辈子,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卫明姝沉默了许久,那秋千仍在轻轻摇摆着,周围景致忽高忽低地变换,耳畔阵阵清风呼啸而过,似是有些听不真切,仰头而望,皓月当空,却是虚无缥缈,遥不可及。
她曾经也想着同他好好过一辈子,可她发现,一辈子实在太长了,世事无常,斗转星移,谁都无法知晓今后之事,谈何从一而终?
那些违心之言,她亦不想再同他说,眼下既还在沈家,便是走一步看一步,能把日子如此平和的过下去,已是极好。
沈轩久久得不到回应,便知晓了她的意思,只觉得唇齿间泛着些苦涩,“时辰尚早,咱们坐在这儿赏会儿月吧。”
“嗯。”
沈轩听她应了一声,也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
分明是花好月圆之景,繁星点点,那轮孤月却宁肯将光辉洒落人间,却不愿照亮那夜空分毫。
院内偶尔传来竹叶沙沙声,显得院中有些寂寥,一件黑色外裳披在卫明姝的身上。那衣衫上竟也是沾了些桂花香,混着院中的竹叶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明珠为何想去同州?”沈轩问道。
“同州离长安近些,若京城有什么事,咱们也好回来。”
只要不是在这京城,她哪里都想去。
卫明姝正想着,却感觉那推秋千的手忽然松了些力道,“那明姝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卫明姝愣了愣,眼色微沉,随即不假思索答道:“我想去江南。阿耶小时候常教我背扬州的诗,‘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①’,我想去去数数扬州的二十四桥,也想亲眼悄悄那夜市千灯,红袖笙歌的热闹。”
姑娘抬头仰望那轮明月,眸中沾染上了朦胧的月色,继续说道:“我还想去趟临安”
忽然想到什么,沈轩问道:“明珠的老家可是也在临安?”
他们父辈既皆是从临安起兵跟随先帝平乱,那卫家想来也在临安也有些根基。
“嗯。”
她老家确实在临安,可说来也是讽刺,卫家曾祖祖辈辈扎根临安,可一朝英雄埋骨,封侯拜爵,如今世人只认得京城安平侯府,却无人知晓曾经的临安卫家。
“那不若等京城安定了,咱们回临安省亲吧。我祖母他们也在临安,到时候带你见见那边的亲人。”
沈轩不知晓卫明姝老家在临安,卫明姝却是在婚前将沈家打听的一清二楚。
沈家乃百年望族,家风严明,经久不衰,宣帝在位时,沈家大老太爷沈维曾为当朝太尉,是为数不多可用的武将。然而宣帝听信谗言,却又顾及着沈家势力庞杂,将沈维降职,贬至临安做了知县。
当时的临安远不如现在繁华,百姓多以渔业为生,宣帝此举便如同将沈家发配远地。
但就是这般穷苦之境,沈家亦没有自甘暴弃,沈维励精图治,带着沈氏族人将临安治理地井井有条,教当地百姓种植农桑,将废止行商的运河重新开通运作起来,发展船贸,硬生生为临安开了条商路。
当时的长安已有衰败之相,临安却是欣欣向荣,甚至有不少人在权贵一手遮天的京城待不下去,主动来临安投靠。
沈维在临安还遇到了先帝。
那时先帝还是靖王,乃宫婢所出,依照大黎礼制,即使是闲散王爷,本也会得个官职,享封地食邑。
而宣帝为了羞辱靖王,不顾礼法遗诏,降了道圣旨,只于临平赐了靖王一座府邸。
后来靖王无法维持府中上下吃穿用度,便卖了临平的府邸,遣散下人,只在附近的临安搭了间茅草屋。
靖王靠字画为生,所赚银钱却全部用来买了书卷典籍,沈维便是在这间堆满藏书的茅草屋里同靖王相识。
当时靖王年尚十五,却与年过不惑的沈维彻夜长谈,论天下局势,百姓疾苦,沈维预感此人为不造之才,便给了他一个官职,跟随他治理临安,一展雄图抱负。
后来靖王拜沈维为师,同沈轩的父亲沈正忠一同跟随沈维教其治国治民之道。
宣帝荒淫无道,大兴土木,民不聊生,终于有一天,荆州百姓揭竿而起,朝廷出兵镇压,平息动乱。
然而,朝廷能镇压得了一次,却终究抵抗不了接二连三的起义,内忧尚未平,北境趁虚而入,占领定州,直逼长安,随后各方群雄割据,天子如同虚设。
沈家为保临安百姓,亦是招兵买马,当时临安已是富庶之地,兵力强盛,虽是战火四起,临安百姓的生活却是没有受到战乱的影响。
再然后,天子一道诏令,召沈维回京。
沈维明知是场鸿门宴,为了沈家一族背负的一个“忠”字,亦是为着临安不被各地以反贼名义讨伐,单刀赴会。
一去便是再不复返。
沈维死后没多久,京城一夜大乱,火光四起,宣帝暴毙宫中,京城皇室皆葬于大火,京城氏族纷纷出京逃窜。
临安百姓闻沈维于京城“遇刺”,自发为其送灵设祭,沈正忠当着临安百姓的面指天为誓,势要继亡父遗志,平了这乱世。
随后,沈正忠和旧时好友一同辅佐靖王,以皇室正统血脉的名义广纳贤才,讨伐各路诸侯,一路平息内乱,后于长安助靖王登基为帝。
庆帝即位后,沈正忠因平乱有功,授爵宁国公,在京城开府,沈老夫人却因着沈维命丧长安的缘故,不愿再回京城,沈氏一族虽在在各地任职做官,大多也随着老夫人定居临安。
卫明姝想到此,不禁微叹。
她舅公自内战平定后一直驻守北境不回京城,除了因为杨英的缘故,怕也是因着当年沈维一事久久不能释怀。
沈轩见她久久没有应答,继续问道:明珠在临安可也有什么亲人?”
作者有话说:
《忆扬州》唐徐凝
第57章 醉酒
◎“最后一杯。”◎
卫明姝看着那轮孤月, 轻声答着,“没有了。”
除了他们, 卫家哪还有什么别的人。
沈轩闻言一愣, 不禁低下头去,却只见卫明姝那只微微摇晃的白玉珍珠簪。
他从父亲口中知晓,她大伯父曾战死于二十年多年前的那场祸乱, 本想着和卫明姝回到临安,顺便能祭拜父亲的这位结拜好友。
他不曾想,卫家如今只剩了他们一家。
“有些晚了,咱们回去吧。”沈轩不欲再继续说这些, 绕到卫明姝身前,蹲身要将她抱起。
卫明姝摇了摇头,没有松手的意思, “这景致正好。”
九天月圆时, 当把酒言欢。
“我想喝点桂花酒。”
沈轩揽着她的手顿了顿。
他记得卫明姝是滴酒不沾, 一杯酒便能让她晕了头。
“没有, 回去睡吧。”说罢,沈轩便要抱着她离去。
“你骗人。”卫明姝拽着秋千,“我今天刚遣人送来了些。”
他抿了抿唇, 妥协道:“你等着,我去拿。”
沈轩一手提着桂花酿,一手拿着杯盏,走到房前脚步停住,拿了件披风。
卫明姝仍坐在院内, 慢悠悠地荡着秋千。
“穿好。”沈轩又给她披了一层厚实地披风, 打开酒坛, 桂花混着清酒的香气四溢, 飘散在庭院中。
他往那金盏中倒了杯酒递给她,坐在她身旁,“只许喝这一杯。”
卫明姝轻笑,接下那杯酒,浅浅地饮了一口。
杯中还有半盏酒,一轮月影恰好倒映其中,卫明姝低头看着,只轻轻摇动,那酒盏中便泛起涟漪,将那圆月撞得支离破碎。
“大家都说,安平侯年少时骁勇善战,不可一世。其实我们卫家,我阿耶不是最厉害的。”
准确说,她阿耶是最没用的那个。
沈轩闻言,侧过头去,卫明姝正抬头看着那轮月亮,眼中只剩一片月华,“我没有见过我大伯,可听我阿耶说,大伯曾以一万兵力,击垮敌方二十万大军。”
“嗯。”沈轩答道:“听说过,确实很厉害。”
他听他阿耶说过。卫家大郎卫尚极善谋略,即使当时还在他阿耶麾下,却已在乱世锋芒毕露。
平山一役,卫尚主动请缨,绕至敌军后方直取粮仓,以一万兵力击败二十万敌军,平山背后便是洛阳城,处天下之中,乃兵家必争之地,卫尚助靖王夺下了洛阳,随后靖王势如破竹,一路北上直取长安。
当时群雄逐鹿,若没有卫尚兵行险招,靖王绝不可能这么快入主中原。就是放在当时英雄并起之时,卫尚也算是难得的将才。
只可惜天妒英才,当时赵元被靖王军击败后,穷途末路下舍弃长安直取荆州,卫尚奉命驻守在此,未等天下大定,便殒命他乡。
卫明姝将杯中的酒饮尽,“我二伯父本一心从商,大伯父死后,二伯父也从了军,却是去戍守定州。”
那时靖王已登基为帝,但内忧未平,各方势力余孽未清,更是没有精力与鼎盛之时的北凉相抗衡,定州以青河为界,一分为二,一半早已被北凉攻占。
沈轩闻此,不禁问道:“二伯父曾经也驻守过北境?”
他听说过卫家大郎的事迹,却是对她这位二伯父闻所未闻。
“嗯。正是舅公现在驻守的定州。只是当时的定州战火四起,我二伯父在青河边上戍守了三年,可那北凉本就凶蛮,我二伯父虽谨慎小心,还是”
卫明姝说着,长声一叹,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沈轩没有拦她,心里也觉得有些堵塞。
北境的之前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
他们一家早些年在中原平内乱,并没有驻守北境,当时北凉趁虚而入,定州连年战乱,戍守将领埋骨于此者数不胜数,能在青河守三年之久,已是不易。
那北凉之人未受教化,一旦战败落入敌手,便是连个全尸都难保全。
他们沈家也只是恰好等到了北凉衰败之际,接管了北境。
北境的安定,是一批批将士熬出来的。
“我阿耶有一次醉酒时说过,若当年他替兄守荆州,而不是随军北上入京,大伯父还活着,大黎或许能更早稳定几年。”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她阿耶当年也只是个半吊子,跟在大伯父身后籍籍无名的小卒罢了,驻守荆州怎么也轮不着他。
卫明姝轻笑着,“不过我阿耶若不去京城,恐怕这辈子是遇不上我阿娘了。”
“岳母?”
“你不知道?”卫明姝反问道,她阿娘和甄家的那段往事,就算到了如今也是京城津津乐道之事。
沈轩仔细回想了一番,“不知。”
卫明姝又径自倒了杯酒,“我阿娘从小在京城长大,当时长安恰遭时疫,之后叛军发动城变,世家惶恐不安,纷纷出逃离京,我阿娘他们家也是如此。
可出逃哪有那么容易,一路上反贼暴民拦路劫掠,甄家也遭遇叛军追杀围堵,但他们运气好些,恰好遇上我阿耶带兵进城,救了他们。”
“所以岳母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卫明姝笑了笑,“也算是吧,我阿耶虽不如我两位伯父那般有才能,相貌却是极好,我阿娘一眼便瞧上了我阿耶。”
阿耶不过是漕帮出身,哪里见过这般的京城贵女,两人倒是情投意合。
“后来呢?”
“后来阿娘便同甄家说起此事,可阿耶当时不过是无名小卒,局势未定,甄家那般的世家贵族,哪里肯把她嫁给一介草莽。
我阿娘却是非阿耶不嫁,甄家当时自顾不暇,怎肯为她花那么多心思,只说若她要嫁给我阿耶,从此便再不是甄家人。”
卫明姝咽下那口酒,低头看着那金樽,“许是我阿娘早就厌倦了甄家懦弱无能,倒是真与甄家当即断地一干二净,没上花轿,连马都不会骑,便同我阿耶乘同一匹马离开了。”
沈轩愣了愣。
他没想到,他那岳母如此循规守矩,原来是这般真性情之人。
“说到底,还是我阿耶幸运罢了。”
只是伤了腿,活下来了,便是幸运。
“岳父也不全是幸运,安定西境,亦是不世之功。”
“那是曾老将军的功劳,我阿耶不过是在其手下做事,捡了个便宜罢了。”
然而就是这么个便宜,最后还弄了一身的伤,她阿娘当年二话不说随军而行,却是没过几天安稳日子。
卫明姝拍着酒坛,“你知道吗,他们每每说起我阿耶,便是说我阿耶年轻时随先帝征战,不朽功勋。
可那分明是我大伯父的功劳,他们想不起卫尚的名字,只知道京城卫家有个卫直,便将这些功名全安在了我阿耶身上,先帝也只是怜我卫家英才惨死,才给了我父亲那样一个体面官职。”
她晃了晃坛中的酒水,干脆就着坛子大口喝了起来。
沈轩大惊,慌忙夺过她手中的坛子,“别喝了。”
卫明姝咂了咂嘴,脸上已是一坨红晕,举起一根手指,眼神都有些恍了,“最后一杯。”
沈轩捧着坛子没说话,卫明姝倒是有些恼了,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一把拽起坛沿便洋洋洒洒地将酒倒入那金杯。
“他们都是生不逢时罢了。”卫明姝倒完酒继续苦叹,“沈轩,那个乱世,造就的英雄真的太多了。人们记不住一个初出茅庐的亡魂,便只能让这些风光无限的活人负重而行。
说到底,也不过是壮志难酬的世人想找个寄托罢了。”
沈轩听她这么说,也默然无声。
他如何不清楚,他如今的功勋,也背负着层层白骨而上。
名垂青史的不该是他,该是那些用生魂垒起这功勋的先人。
卫明姝猛地站起来,举起了杯盏,长袖随风而舞,露出一段白腕,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沈轩见她站起身,本欲上前扶着,却在看到那青衣把酒问月之时,收回了手
“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①
“这杯酒,敬古人!”卫明姝捧着杯盏转过身,那眼神有些迷离,脸颊白皙中透着红润,与月华辉映,“我干了。你随意。”
说罢,她仰头喝尽那杯酒,沈轩见她这般慌忙上前,“别喝了,你醉了。”
“我没醉,清醒着呐。”说完便朝着沈轩傻笑了两声。
沈轩哪里见过她这般憨实模样,抿了抿唇,抢过她手中杯盏。
那坛酒还放在秋千下,沈轩管也没管,打横抱起卫明姝回了屋子。
卫明姝坐在床边,看着沈轩蹲下身给她脱鞋。“我真没醉。”
说着,她双腿不老实地踢着,似是还想要下床。
“听话。”沈轩边哄着,边抓住她不安分的小脚,将鞋脱了下来,将她两条腿掰回床上,“该睡了。”
“我还没沐浴。”卫明姝轻哼着,“好难闻”
“兰芝她们都睡下了,太晚了,明日再说。”
“哦。”卫明姝老实了片刻,便开始无所顾及地脱衣服。
沈轩倒吸一口气,慌忙别开眼,听到近处窸窸窣窣的声响,只觉得自己也喝了许多酒一般,心烦意乱。
他们成婚将近两月,卫明姝可没在他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脱过衣裳。
“你你脱好了叫我。”
“好~”
许久过后,屋内没了声音,可卫明姝也没叫他,沈轩只觉是她醉酒忘了,回过头去,却是瞪大了眼。
这姑娘身上只挂了件肚兜,如今还在伸手解着脖上的系带。
“你”沈轩一时说不出话,只觉得眼皮火辣辣地直跳腾。
“我怎么了?”卫明姝有些茫然,仍伸着胳膊,没打算停手,“怎么脱不掉啊”
那肚兜对于一个醉酒的人着实有些难解,沈轩也没去帮忙,坐在床边,生生愣了半晌,默念着非礼勿视。
那眼睛却仍是直勾勾地看着。
直到卫明姝又发了声牢骚,才勉强捡回神志,低头拿起她脱下的里衣,“你穿上。”
卫明姝手下顿了顿,还算存着些理智,侃笑着接过衣服,声音却是有些变了点调,小声嘟哝着,“好像是脱多了哦。”
又将那件薄薄的里衣递回给他,“你帮我穿上吧。”
沈轩听到她这般说话,深吸一口气,“噔”的一下坐起身,到外面接了桶凉水径直去往净室。
再踏入房门时,屋内已经安静了下来,沈轩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他悄悄地走过去,却见姑娘躺在床边拉着被子,眼睛还睁着,衣服倒是穿上了,只不过穿得不甚得体,领口大敞着
见他过来,还朝他眨了两下。
“郎君回来了。”卫明姝见他走过来,给他挪了点地儿。
“”
沈轩看着她腾出的半大点地方,杵在床边,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缝。
这酒不是个好东西,以后还是少让她碰些。
“郎君怎么还不上来?”
沈轩犹豫地吹灯上床,侧身躺在那片地方面对着她,生怕她下一刻再有什么动作将他挤下床。
作者有话说:
①《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唐李白
最近三次元太忙了,这几天只能凌晨更新,后天恢复准时更。
第58章 相拥
◎“我昨晚都做了什么?”◎
卫明姝见他躺下, 仍睁着眼睛静静地平躺着,盖着他的被子, 枕着他的枕头, 丝毫没有往里面移的意思。
沈轩只着了件里衣,身上还散着些刚沐浴的潮气,枕头本就窄小, 此时两个人紧紧挨着,连胳膊都无处安放,只得别扭地塞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鼻梁离卫明姝的脸颊不过一寸。
过去他们睡在同一只枕头上, 都是他主动贴过去,姑娘总是背对着他,多多少少有一点抗拒的意思。
这样挺好, 这酒也不是一无是处。
此时已是深夜, 沈轩折腾了半天, 如今刚躺在床上, 便觉得困意袭来。
他刚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却听见身旁幽幽的声音传来,似是带了些怨气, “你刚才是不是沐浴去了。”
“没有。”沈轩猛地又睁开眼,脱口而出。
卫明姝听他不承认,忽然侧过身,唇瓣几乎贴上了他的脸。
沈轩见她转过来,以一个极近的距离面对着他, 还没缓过神, 便见卫明姝从被子底下探出手, 拽起他的一缕头发, “你骗人,你头发还没干。”
“”
“你去沐浴为什么不带我一起?”
“我”
沈轩只觉得自己很冤枉,她嘴上这么说着。
和他共浴,她敢吗?
“我也想沐浴。”她一手拽上他的袖子,嘴里嘟囔着。
沈轩抿了抿唇,一时不知所措。
她这是在和他撒娇?
“你能不能带我去沐浴”她又摇了摇他的袖子。
那领口随着动作敞得更大了些,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在黑夜中也能看得清楚,直烧人眼。
沈轩只觉得好不容易浇冷地火气又开始往上冒,抓住她的腕子,扯下袖子上的手,给她摆放在被子上,“别闹。”
卫明姝见他不答应,刚被松开的胳膊又不安分起来攀上他的袖子,沈轩来来回回扯下来好几次,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有些乏了,洗不动了。
她眨了眨眼,拽着袖子的手停了下来。
“咱们明天再沐浴好不好?听话。”
“哦。”卫明姝犹犹豫豫地松开手,“那明天你洗的时候叫上我。”
沈轩想也没想便敷衍道:“好,快睡吧。”
她醉得厉害,睡醒当是不记得这些事了。
卫明姝的手老实了下来,却仍是面对着他不打算入睡。
半晌过后,卫明姝似想到什么,兴奋不已,“你能带我一起去北境吗?”
“嗯?”沈轩已经有些朦胧,一时没有听清。
“你要是回北境,可不能不带上我。”
沈轩这回听了个清楚,仍旧闭着眼睛,“自然。”
他们这些戍边的将领不常归京,家中正妻要在家操持,不会跟着随军。
可他娶她,不是来让她打理内宅的,他求的是个长相厮守。她若是肯,他自然是要带她一起回北境。
“一言为定。”
卫明姝似是听到了满意的回答,没再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又往近凑了凑,将自己裹着的被子分给他一半,一只胳膊和腿搭在他的身上,弯着嘴角合上了眼。
“”
沈轩忽然睁开眼睛,见她这般肆无忌惮地抱着他睡了过去,瞬间没了困意,许久过后,才轻轻抬起手臂紧紧揽住那娇小的身子。
身旁之人轻轻咂了咂嘴,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却仍旧闭着眼。
待到那呼吸逐渐平稳,沈轩还清醒着。
许是他这几日睡惯了她那又软又暖和的闺床,现在只觉得家里这张床硌得腰甚是不舒服,还真睡不着了。
长安虽是刚刚如秋,清晨却已明显多了几分凉意,白昼渐短,沈轩如往常般早起上朝,天幕却仍旧昏暗。
两人相拥而眠了一晚,沈轩只微微抬身,便惊扰了枕边之人。
卫明姝轻皱起眉头,只感觉到这格外暖和的被窝里钻进来了一点冷风,搭在沈轩身上的臂膀不自觉地动了动,在摸到那滑顺的布料时顿时清醒。
她昨晚好像喝了一口桂花酒。
然后呢?然后她都干了些什么?
她现在这是个什么姿势?
她猛地睁开眼睛,入眼的便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帐内仍是漆黑一片,倒是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卫明姝像是碰了利刺一般,缩回胳膊,低头看了眼,又迅速收回那只腿,往床里翻了个身,离了那温暖的被子,随即便感觉到头脑发胀,手脚无力,“我昨晚”
“你昨晚喝多了。”沈轩声音有些沙哑。
他一直在床边一动不敢动,一宿也没睡着,此时只觉得头痛欲裂。
卫明姝努力想了想,只能隐约记起自己后来好像就着酒坛子喝了起来。
喝得好像的确有些多。
她知道自己没什么酒量,从小到大没喝过多少酒,昨夜他非要拉着她赏月,说起那些旧事,她也是一时兴起,放肆了一回,没想到喝醉后竟是连做了什么都记不得。
沈轩看她仍是晕乎乎的模样,轻叹一声,下意识想要平躺,却差点栽出床外,慌忙撑住手往里挪了挪。
卫明姝见他一连串的动作,这才发现他一晚上都被她挤在床边,“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说罢他便要起身。
卫明姝微张着嘴,沉默片刻,这才感觉到那锦被紧贴着肌肤。
下意识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裳,随后倒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臂,将衣裳拢紧,系好衣带,“我昨晚都做了什么?”
沈轩正准备下床,掀开被子的手一顿,“你什么都没干。”
卫明姝听他这般说,便知她昨晚一定是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沈轩没再想让她开口,只将那床被子严严实实地裹在她身上,不容置喙地说道:“别问了。”
言外之意,再问他也说不出来了。
“”
卫明姝便没再多问,耳边一缕头发挡在了眼前,一只手臂伸出被子正要把头发别在耳后。
沈轩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下意识抓住她那只刚伸出来的手又塞回被子里。
卫明姝问道:“你手为什么这么凉?”
以往两人牵手的时候,他的手总要比她的更暖和些。
沈轩这才察觉到卫明姝的手有些滚烫,当即一手覆上她的额头,“你发热了。”
卫明姝一愣,她以为她全身上下酸痛无力,是昨晚喝酒的缘故,没想到竟是发了热。
沈轩慌忙穿鞋下榻点上灯,昏黄的烛火映在卫明姝脸上,双颊已是烧得通红。他简单地披了件衣裳,二话不说便出门吩咐人熬药。
兰芝端着碗热腾腾的药走进来,见卫明姝无力地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眉毛拧成一团,“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烧成这样?”
两人谁都没有答话。
卫明姝一时心虚,她昨晚只不过是在外面多坐了一会儿罢了,分明已经披了那么多层衣裳,谁知自己这副身子还真是一点风都吹不得。
沈轩也很是懊悔,昨日便不应该拉着她在后院赏月,还让她喝了那么多酒。
卫明姝见沈轩仍旧坐在床头,“你先去上朝吧,这里有兰芝。”
沈轩抿了抿唇,又给她窝好被子,简单洗漱后忽然想到什么,朝着灶房直直走去。
安嬷嬷刚吩咐人煎了药,此时正安排着人端着早膳,见主子只身走进来,惊诧了片刻,擦净手便赶忙迎了上去,“世子怎么来这里了?”
“嬷嬷可是刚着人煎了药?”
安嬷嬷点了点头,不知沈轩是何意。
“以后煎药这事,找些府中可靠的人专门来做。”沈轩说道:“嬷嬷今日找个时间,告知府中所有人,就说是我的意思。若日后再有关于夫人的闲言传出,一律军法处置。”
“军军法?”安嬷嬷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军法可是要剥了人衣裳,那打下去是能活生生能要了人命的。
“嬷嬷可是觉得不妥?”
他的妻子也不过才十八岁,难道还要她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迁就府中的人?
没这个道理
安嬷嬷看着自家主子板着脸的肃杀模样,往下咽了咽,“没有不妥,都是应该的。老奴今天就给他们说到。”
沈轩叫住安嬷嬷,“对了,嬷嬷可还会梳头?”
他记得从前杨英梳头都是由安嬷嬷负责,杨英从前时常头疼,便会找安嬷嬷梳梳头。
安嬷嬷不知他是何意,点了点头老实答道:“还会。”
“可否找时间教教我?”
安嬷嬷又是一愣,“这”
世子是要梳头,给谁梳?夫人吗?
这世上只有女子给丈夫束发的规矩,世子一个男人,给夫人梳头,传出去不大好吧
沈轩见安嬷嬷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安嬷嬷可是有什么要说。”
安嬷嬷回过神,摆了摆手,“没有,世子若是想学,随时差老奴过来便是。”
——————
经过工部夜以继日地赶工,东城门恢复如初,此时城门大开,商贾络绎不绝,巍峨的城墙俯视着渺渺众生,让那皇城拾起了往日的威严。
朝堂上仍旧争执不休,转运使梁衡因失察之过左迁益州司马,户部尚书及左右侍郎罚俸三月,停职待查。
沈轩今日奉命亲自带兵巡查东门附近来往商贾,以彰天威,待到城门下钥时才得以归家。
夜幕降临,街边的不少摊铺早已打了烊,唯有几处酒楼勾栏通宵达旦,觥筹人影,灯火映在街道上,欢笑碰盏声自楼阁而下,一派热闹。
沈轩带着几个沈家的侍从在空阔的东巷驾马而行,却是不曾抬头,归家心切。
他今日没能告假,却是来来回回派人回家问了好几趟,一想到卫明姝仍旧发着热,饭都没吃进去几口,当下一踢马肚,又快了几分。
南实跟在一旁,刚想提醒他京城内不能纵马,却见沈轩在街头忽然勒住了缰绳。
一仆从打扮的人正站在街巷中间,恰好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沈将军。”那仆从拱手行礼。
沈轩紧皱眉头,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待街道两侧没了人,才笑着指了指一旁的酒楼开口,“在下是受冯大人之命,请沈将军去楼上一叙。”
作者有话说:
沈府待遇:从养老集团到体罚再到军训
第59章 交易
◎“冯某倒不知,沈将军惧内?”◎
沈轩听到一个“冯”字, 当下正了正神色,“何事, 为何不能当面直说。”
“冯大人说, 是关于那件案子。”
那侍从说完仍旧低着头,沈轩却当即打马向前走去,路过那人时只漫不经心地留下两个字, “没空。”
且不说他本就想清楚不再插手此事,就单单冯霆曾摆了他们夫妇二人一道,他也不愿意掺和进去。
此人心机深沉,本是千方百计阻挠他查办此案, 现如今却在大街上拦他的马,居心叵测,不得不防。
见沈轩丝毫没有转头的意思, 侍从似有些意外, 随即又想到那位大人刚才交代他的话, 回头喊道:“冯大人说, 沈夫人曾经欠了他一个人情,将军不若就当还了这个人情罢。”
沈轩闻言勒住了马,“什么人情?不妨在此说清楚。”
“此事不便明说, 还请将军楼上细谈。”
沈轩让其他人先回府,随侍从走向酒楼。
福荣酒楼内仍歌舞不休,楼上雅间显得格外幽静,冯霆已经沏好了两杯茶,倒像是笃定他会来。
沈轩不欲与他多说, 直问道:“冯大人找我来所谓何事?”
“沈将军先坐。”冯霆见沈轩一直望着那杯茶站立着, 轻笑着说道:“还是说将军不喜饮茶, 可要我要两壶酒来?”
沈轩抿了抿唇, 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内子到底欠了大人什么人情,多少银两能还清?”
冯霆不答,仔细打量着四周的装饰,转着手中的玉盏,“听说这酒楼是沈夫人所开,倒着实雅致。”
说罢,冯霆便听见了“哐当”的踹门声。
“沈夫人没欠我什么人情。”冯霆喊住他,“只是沈将军当真不想再查此案了吗?”
“不想。”沈轩说着便要抬脚离去。
“明日林尚书便要重新上值了。”冯霆说道。
沈轩脚步顿住。
“沈将军现在可愿意坐下来喝杯茶了?”
他关上门撩袍坐下,垂眼只见一杯茶盏推到他面前。
冯霆笑了笑,“城门之事过后,下官亲自审问了丘明子,还没待用刑他便自己招了个一干二净。”
“炸城一事也是丘明子所为?”
冯霆摇了摇头,“这他倒没认,秋家抓到的那伙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那丘明子自失败之后,便一直有些神志不清,分明已经是血肉模糊,就差把皮活剥了下来,却也只是状若疯癫地大笑,直喊城门大破,乃是大黎气数已尽,却是到死也没认下炸城一事。
“这厮一口咬死,之前官粮转卖乃他一手运作,西巷暗杀也是他一人所为,目的只是为了报复大黎,想将大黎官粮转往西境。”
冯霆抿了口茶,将茶杯重重叩在桌上,“那转运使梁衡不过是查运货物不严,没参与官粮转运一事,便被贬去了益州。户部负责胡商货物登记造册,倒是难逃其咎,推出来个户部侍郎邹轶,说是与那反贼沆瀣一气,贪污受贿,举家判了流放。”
沈轩听他说了这么多,似是听明白了什么,“冯大人是想让我做些什么?”
“下官想听听,沈将军对此事有何高见?”
这一口一个下官倒说得颇为顺口。
沈轩却还一直记着冯霆之前剑拔弩张的模样,不欲与此人交底,“既然圣上已是有所决断,冯大人又向来秉公无私,在下自是没有异议。”
冯霆挑眉,似是没想到沈轩会同他兜兜绕绕,“沈将军真这么觉得?”
沈轩轻轻吹了下茶沫,“嗯”了一声,“难道冯大人是觉得此案办得不妥?”
雅间中突然传出一阵大笑。
“沈将军何时也学会了搪塞敷衍,你我都心知肚明,林家与此事分明脱不开关系,眼下只是不知参与多少罢了。”
“冯大人找我来,难道是想让我帮忙扳倒林大人?”
冯霆不答,手中的茶杯轻叩着桌子。
对面的人显然已经快没了耐心,沈轩却仍摆出一副平淡无波,事不关己的模样,“可我沈家和林家是姻亲。”他瞟了眼冯霆,继续说道:“我那姑父向来处事圆滑,却也是胆小怕事,不爱什么蹚浑水,倒像是冯大人冤枉了。”
此话一出,冯霆忽地将杯子掷在桌上,“他林晋胆小怕事?”。
随即脸上表情变得狰狞,“能亲手害死自己恩师之人,你告诉我他胆小怕事?”
沈轩闻此也不禁抬头,“你说恩师,可是季老先生?季奉安?”
“正是。”
季奉安曾为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园,与林家老丞相引为挚友,林老丞相才高八斗,乃天下大儒之首,德高望重,就连当朝丞相也是林老门生。
当年季家小女儿嫁入林家,正是季奉安这个兄长亲自做的媒,林老夫人所出两子,也皆为季奉安的门生。
只可惜林老丞相丰功伟绩,两个儿子却是碌碌无为,一个不会做事,一个不会做人。
可季老先生过世时已是年过花甲,当是寿终正寝才对,季老一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也没有人怀疑过季老是遭人谋害而死。
沈轩定睛瞧着,只见冯霆面上笃定,倒不像有假,“冯大人如何笃定?”
“亲眼所见。”
“你与季老又是什么关系?”
“季老对我有再造之恩。”冯霆道:“当年季老患病,我与林晋一同侍疾,季老当时不过是普通风寒,病的却是越来越严重。
当时所有的汤药饮食皆由林晋亲自安排,不曾假他人之手,那御医也是林晋请来,我当时便觉得不妥,想要一同准备汤药,林晋却说我年纪尚轻,不懂侍奉,将我哄了出来。”
沈轩不曾想,冯霆执意审理此案,除了揽功,竟还有这样一层原因,“冯大人可有证据?”
冯霆苦笑道:“我若有证据,还能让他林晋安然活到今日?”他接着说道:“季老去后,我也曾想着去查过,可那所谓的御医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相信这些是巧合。”
沈轩看冯霆言之凿凿,还是存了几分疑惑,“可季老年事已高,若当真有什么旧仇,何必等这么多年才动手?”
“这你就要问你那姑父了,我也不知是什么深仇大恨,竟能让他连年过六旬的恩师不放过。”
沈轩低了低头,见冯霆似是要把那茶杯捏碎了一般,骨节咯咯作响,“冯大人先消消气,别捏坏了我夫人的茶盏,要赔的。”
周围沉寂了片刻,沈轩见对面之人冷静了几分,才说道:“冯大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沈家与林家是亲戚,我本是不想告诉你的,可沈将军既是想将此事查的一清二楚,那我们便是同路人。”
“冯大人说笑了,你我怎会是同路人?”
冯霆笑了笑,“如何不算呢。你也知道,这林家势力盘根错节,林老丞相虽已故去,可林家依然为天下儒生所拥护,着实不好动。”
说到此,他有些愤愤,“若想要动林家,就必须得有人人得而诛之的理由。”
“你想让我做什么?”
“倒也没什么,就是想劳烦沈将军帮忙打探一番,那位林尚书素日和胡人有什么来往。”
沈轩并没有立即答应,“冯大人这般人物,尚且拿不到证据,我又能查出来什么呢?”
“那林晋做事谨慎,我查不出什么,可沈将军与我不同,你与林家是亲戚,能知道的自是比我多。”冯霆接着道:“沈将军不肯答应,无非是因着下官之前口出狂言,下官今日给您赔个不是。”
说着,冯霆便低头深深作了一揖。
“但冯某只要一日不死,就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受牵连的可不止林晋一人。”
沈轩本觉得此人能屈能伸,不禁有几分敬佩,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眯了眯眼,“冯大人这是在威胁沈家?”
“没什么,只是想与将军做个交易罢了。”冯霆又四处看了看雅间,“当日沈夫人也是在这间阁楼,与在下做了同样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沈将军既也想查清此案,那必然知道,林家虽家大势大,与外敌勾结,林夫人也难全身而退,沈将军若肯帮我查案,在下尽全力,保住沈家人,你看如何?”
沈轩沉默了一阵,看着杯中的余茶,“此事容我再想想。”
冯霆诧异,“再想想?”
“我答应了我夫人,不再插手此事。”
冯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冯某倒不知,沈将军惧内?”
沈轩听到“惧内”二字,猛地抬眼,见冯霆似完全没了之前那般毕恭毕敬的模样,正双手抱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是又如何?”
冯霆愣了愣,他本想再激一激沈轩,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认下了这“惧内”的名声。
随即他便想到沈轩前段日子似是告了假。
好像是为了陪卫明姝回娘家?
那惧内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冯霆思索了片刻又问道:“那沈将军可是要将这事告诉夫人?”
“自然。”
冯霆听罢,倒完那壶茶饮尽,便径直起身打开了门,“冯某今日该说的都说到了,沈将军再考虑考虑,若肯帮下官这个忙,下官感激不尽,告辞。”
沈轩仍坐在雅阁里,见冯霆就这样打开门走了,一时没缓过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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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共谋
◎她还能做得了他的主不成?◎
冯霆走后没多久, 沈轩也抬脚踏出了房门,店小二正笑脸相迎候在门口。
“何事?”沈轩问道。
店小二脸上的笑容僵住, 随即提醒道:“这位爷, 您茶水钱还没付。”
沈轩下意识朝楼下俯望,只见桌前琵琶女还在咿呀唱着小调,看客零零散散地坐着, 桌上已是残羹冷炙,哪里还有他冯霆的影子。
他堪堪回头,“刚才走的那人没付钱?”
“刚才那位爷说,这账记到您头上。”
“”, 沈轩握了握拳。
冯霆说这茶楼是卫明姝的。
这小二说的并非长安口音,当是来这京城没多久,识不得什么人, 也不知是不是那冯霆故意挑上来的。
惧内也就罢了, 总不能再让人说他吃软饭。
沈轩想了想, 便准备掏出碎银, “多少钱?”
“五两银子。”
“你再说一遍?”
他只是在这雅间喝了杯茶水,那雅间虽是雕饰精美,如何能要得了五两银子?
“这位爷可能有所不知, 我们这茶楼开在东巷最热闹的地方,这雅间在咱们酒楼最高一层,全京城就只此一间”小二见他半天掏不出来一个子,又说道:“爷要是没带够钱,赊账也可以。”
这黑店倒是狮子大开口。
他话都到了嘴边, 忽然又有所顾及地立马咽回了肚子, 只吐出两个字, “不必。”
说罢掏出了五两银子。
小二接了银子, 乐呵呵地迎着贵客下楼,沈轩板着脸,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沈轩回到国公府直直奔向羲和堂,卫明姝正靠在床头看着医书。
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卫明姝放下书本,“你怎么回来了?”
沈轩脚步顿住,听她这么说,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天已经晚了,该回来了。”
卫明姝却是莫名听出了一点怨气,“我以为你今日有应酬。”
刚才回来的人同她说,沈轩去了福荣酒楼,晚些才能回来,她以为他又有什么应酬。
“我在京城怎么会有应酬?”沈轩说道。
且不说她今日生了病,他放心不下,他一个常年戍守边关的武将,在这京城能有什么应酬?
莫不是烧糊涂了?
卫明姝愣了愣。
他醉酒那次,分明说自己有应酬,合着是在诓她不成?
沈轩没有注意到卫明姝脸上一闪而过的愠色,一手覆上她的额头,皱了皱眉,“怎的还是烧的?”
“嗯。”卫明姝低头,想到沈轩骗了她,还是有些气闷,神色不明道:“找医正过来看过了,说是前些日子积郁奔劳,又受了寒,此时一并发作,没那么快好。”
沈轩被这话呛了个半死。
也对,按她这个说法,这病怎么着也该怨他。
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朝屏风外望去,却是兰芝端着药碗从门外走来。
“我来”,沈轩接过药碗,用勺子搅匀。
喂药这种事,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他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稳稳地放在她嘴边,“张嘴。”
卫明姝犹豫地张开了嘴。
沈轩见她这般配合地就着勺子喝药,心下稍安,待汤药尽数送入卫明姝口中,立马又舀起一勺。
“明珠可用晚膳了?”沈轩问道。
卫明姝刚准备说些什么,兰芝倒像告状一般接过话,“没呢,小姐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卫明姝叹了口气。
她这病来得凶猛,本就身上不适,那药方也比平日格外苦些,一点食欲也没有。
那药汤已经见了底,沈轩放下汤勺,向兰芝说着,“你去灶房让他们熬些青菜瘦肉粥,再做些小菜。”
兰芝应下,拿着药碗退了出去,卫明姝刚准备叫住她,便见沈轩从软榻上拿了一只靠枕来,往她身后垫着,“以后晚上多多少少都吃一些,空着肚子喝药不好。”
“太晚了。”卫明姝忽然想到什么,“你吃过了吗?”
沈轩忙活着的手顿了顿,“还没,我让他们多做点。”
沈轩出门吩咐了一声,回房只见卫明姝又捧起了那本医书,头也不抬一下。
她似乎对他今日去了哪里,见了谁一点都不感兴趣
沈轩立在房里,见卫明姝仍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主动老实交代道:“冯霆今日找了我。”
卫明姝闻言,终于看向了他,“冯霆?他还找你做甚?”
沈轩走到床边坐下,将丘明子和林季两家的事说给了她。
卫明姝听后,也许久没有缓过神,“你是说,季奉安当年其实是被林晋所害?”
她们家素来与林家没有什么往来,可关于林季两家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些的。
这林老丞相和季老先生,乃是宣帝在位时难得的清流,林季两家的姻缘更是一段佳话。
当年林老丞相与其夫人为守长安而死,季老痛誓知己已去,此生不再入朝堂,随后便在京城办了书院,收了不少寒门子弟,乃是风光霁月的人物。
如今朝堂之上,不少官员都曾为其门生,林老丞相死后,将两个孩子也全权托付给季奉安教养。
季老死后,不少寒门子弟为其送终,那林晋更是在灵前哭到昏厥,大病一场。
“那冯霆又是如何知晓?”
“季老病后,林晋掌控着其膳食汤药,冯霆曾在季老身侧一同侍疾,便发现了一些蹊跷,只是没有什么证据,但观他神色,倒不似有假。”
卫明姝愣了半晌,她本是以为冯霆急功近利,想独揽此功,助圣上扳倒旧权而对沈轩有诸多隐瞒,这才敢和冯霆谈条件。
如今看来,此人当时不想假沈轩之手,或许也是因着沈林两家的关系,有所防备。
亦或者还有另一层原因。
“所以他是想亲手给季老报仇?”
“应当是。”沈轩握了握她的手,“你说我该不该管此事?”
“你问我?”
“嗯,都听你的。”
卫明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冯霆找他说事,怎么着也不该她来管。
她也不想再管他的事。
“你自己的事,告诉我有什么用?”
她还能做得了他的主不成?
沈轩深感自作孽不可活,“咱们是夫妻,这些事我不想瞒你,也想听听你怎么说。”
他想让她坦诚相待,自己便要先做到坦诚。
卫明姝却是又想到沈轩之前骗她一事,不想同他说话,一把扯走他压着的被角,“你自己做决定便是。”
沈轩抿了抿唇,只得舍下脸皮,“我想不通,你考虑的比我多,还是你帮我想想吧。”
卫明姝陷入了沉思,沈轩静静地摩挲着她的手等着她回答,直到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下人麻利地在桌前摆上了饭。
“都下去吧。”沈轩一声又将人都遣了下去。
他看了看裹着被子的妻子,又看了眼桌上的粥和几碟小菜,“在床上吃吧。”
卫明姝瞪大了眼睛,想也没想使劲摇着头,
哪有在床上吃饭的,这也太没规矩了。
沈轩却是没听她的,从矮塌上搬来小桌,端上几碟菜,给她盛了碗粥,“能吃多少吃多少。”
卫明姝看他忙活着,没动筷子,沈轩见状,端起碗舀了口粥便要喂她。
那粥顺着勺边滑入碗中,卫明姝终是害怕饭菜掉到床上,“我自己来吧。”
“好。”沈轩闻依言放下了碗。
卫明姝看他这么爽快地停了动作,总感觉这个人给自己下了个套,此时正是计谋得逞。
房间内只剩下勺碗叮当碰撞的声音,“你怎么不吃?”卫明姝一直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
“你先吃,我吃剩下的。”
“我吃不了多少,你快吃吧。”对面仍没有动作,“秋日渐寒,凉了吃不好。”
沈轩听她好不容易同他说了句体贴话,嘴角隐隐上扬着,终于拿起了桌上的碗,高高兴兴地给自己盛了碗粥。
卫明姝终是没什么胃口,只夹了几口便停了筷,一盘菜多是进了沈轩的胃里。
看着那饭菜被撤下,卫明姝才开口问他,“那冯霆是想让你做些什么?”
沈轩知道她这是答应了帮他出谋划策,坐在她身旁说道:“他想同我做笔交易。”
“交易?”
“嗯,我帮他打听林家与胡族的往来关系,他日后帮我保下姑母。”沈轩见她开始认真的思考起来,问道:“明珠觉得,此人的话有几分可信?”
“倒不是不可信,你不觉得这买卖有些不划算吗?”
“如何不划算?”
他倒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没轻易答应冯霆,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只是觉得,冯霆没有去沈家找他们商谈,而是选择了在街上拦他,在雅阁明明态度颇好,后来却又那样激他,似是不想让卫明姝知道此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想先喝口水。”
沈轩闻言立刻下床倒了杯水递给她,“慢点喝。”
卫明姝润了润嗓说道:“你仔细想想,此事既然是圣上授意彻查,那冯霆为何不直接求一道圣旨去查了林家,而是拉下脸面托你暗中探查?”
“你继续说。”
“那冯霆既是找到了你,必然是在圣上那里碰了钉子,可他既是一心要为季老报仇,又怎甘愿错失此等良机?依我看,他也是实在走投无路才来同你讲和。”
“你的意思是,圣上信了林家,不愿去查?”
“圣上只是不想在此时动林家罢了,那位在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年,恨不得将朝中百官一举一动皆收于眼底,怎会对林家这些年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沈轩蹙了蹙眉,面露不喜,“所以圣上一直都知道林家做的事?”
“嗯。这贪粮一事可大可小,自新朝建立以来,武官为上,可氏族仍是文官居多,朝中势力亦不可小觑。这些文官既得不到权,却又不甘心就这般让武官踩到自己头上,便总得从别些地方得些好处,只要不是太过,圣上这些年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轩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手下拳头攥紧。
卫明姝知晓他对贪粮一事耿耿于怀。
在这人的心中或许只有应不应该去做,而这朝堂之上,却往往只有值不值得一说。
“我也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蛀虫贪图小利,却是给整个大黎埋下了隐患,绝不该姑息。可这些爪牙藏于黑暗,扎根于深土,想要清理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圣上也有他的考量。”
她继续说道:“如今外患未定,内忧必不能再起,若此时因着贪粮一事便大动林家,必引得不少官员惶恐,朝野动荡,行差走错,便有可能重蹈覆辙。”
“那你的意思是,我此时不该帮他?”
“不,可以帮。”卫明姝摇了摇头,“圣上不想动手,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缘由,为贪粮一事下旨彻查林家,必引起群臣不满,且贪粮一事说是好查,却极容易推脱责任,林家在此事中究竟参与了多少,也尚不知晓,圣上不敢去冒这个险。
冯霆也是在赌,赌林家是案子的始作俑者,一旦能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便是人人喊打,朝中也必不会有人公然维护这般不忠不义之人。”
卫明姝说到此,不禁感叹道:“这冯霆倒也是个聪明人。”
虽说这通敌叛国乃是株连九族的罪过,但如沈家这般人才辈出,又对皇室忠贞的世家着实不多。沈家虽是与太后关系颇为微妙,可沈轩终究姓沈,圣上和太后应当不会对沈家做什么。
可林夫人夹在沈家与林家中间,却是着实难做。
“若林家真与胡族勾结,沈家会保全林夫人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5 16:30:58~2022-12-26 01:3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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