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家规
◎“你家家规呢?我改日再读一遍。”◎
“也许不会。”沈轩回道。
卫明姝心下了然。
他只回了“不会”, 却只字不提沈家在什么情况下会保全林夫人,那林家出事, 沈家很可能不会护短。
“沈家一门, 同气连枝,女子出嫁,亦当时时谨记劝诫夫家, 如器中锽,姻亲之罪,亦为沈家人无能训诫之过。”
“所以沈家不但不会保全林夫人,还会施以责罚吗?”
沈轩点了点头, “沈家家训如此,若我姑母不知晓此事,阿耶就算肯保全了我姑母, 沈家也少不得要加以惩戒, 若是明知故犯, 逐出沈家或是清理门户也不为过。”
卫明姝听沈轩这么淡淡地说着, 却是顿时感觉有些脊背发凉。
她们家本是布衣出身,自是没有什么族训家规的约束,靠得全是多年来严以律己, 才没有行差走错。
拜堂之时,她记得曾有沈家长辈在青庐前诵读过沈氏家规,她当时本就跪得有些乏困,只觉得那家训冗长,说的都是些空泛的大道理, 她当是不会触犯了他家哪条。
她也不曾想, 这家人执行起家规, 当真会这般严厉冷冰, 不近人情。
或许这也便是沈家能够延续百年兴旺不衰的原因所在。
“你家家规呢?”卫明姝转头问道,“我改日再读一遍。”
眼下她还在沈家一日,便是沈家妇,别哪天触碰了沈家什么禁忌。
沈轩愣了愣。
他想要她在这个家里活的自在点,倒不曾想过专门拿出来那些家规给她看,况且沈家家规只是讲忠义风骨四字,她这般人当是不会违背了什么族训。
卫明姝隐约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谨慎些也是好的。”
沈轩见她坚持着要看他家家规,却是想浮想联翩,想到了另一层意思。
她这样是不是也把自己当成了沈家人?是不是已经想好了要同他长久地过下去?
想着想着,他眼角便上扬了一些,“好,改日我给你拿过来。”
卫明姝一时想不通他自己在高兴个什么劲,便是没理会他,继续说道:“既是如此,你答应帮冯霆查探林家,便是卖了他一个好处,你向他表明你沈家上下的态度,说不定还可以同他谈一谈条件。”
“什么条件?”
卫明姝想了许久,却也没有什么主意,“这个你自己看,不过要求不能太过分。”
沈轩也想不出什么,他所求的不过也是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他也不缺什么
他瞟了眼身旁的妻子。
他缺的,别人也给不了。
“要不算了?”他又不是占别人小便宜的人。
卫明姝却是不甘心,那冯霆先前让她吃了亏去,眼下正有个机会可以讨回来些,“这哪能算了?”
她往他身前凑了凑,“那冯霆向来爱占别人小便宜,一毛不拔,这次换咱们让他吃吃亏,何乐而不为?”
沈轩忽然感同身受,“你说得对,那冯霆连茶水钱都不肯付,不能就这么算了。”
“”
合着冯霆找他谈事,最后还是他付的钱?
见卫明姝欲言又止的样子,沈轩忽然反应过来。
他刚才一激动,是不是多说了些什么?
“我那冯霆走得太快,我也没想到这茶水要这么多钱。”
“多少钱?”
“五两。”
“五”卫明姝转而问道:“他带你去了哪?”
“你的铺子。”沈轩接道。
“福荣酒楼?”卫明姝眨了眨眼,“他们不认识你吗?”
“冯霆找来的人刚好不认识。”
“”
看来这冯霆是摆明了要折腾他,卫明姝仔细想了想,却又想不明白了,“那酒楼不是可以赊账吗?”
“当时银子刚好带够了,不用赊账。”
一个“笨”字差点脱口而出,卫明姝及时收住,“你可以记到冯霆的账上啊。”
沈轩闻所未闻,这酒楼赊账还能拿别人的名字赊?
卫明姝叹了口气,一时不想搭理她。
沈轩见她不想说话了,索性一次把问题都问个清楚,“那酒楼雅间为何要这么多银子?”
“不过是些生意人的手段罢了。”
那东巷地处繁华,酒楼虽是来客多,可人来人往谈些私事也更加不便,索性在茶楼顶层单设一间雅阁,那些在雅阁商谈的,大多都是有钱的勋贵,自然是不在意什么价格。
这样一来,这雅阁虽是占地方,愿包雅阁的人也不多,但一赚便也是一大笔,那些有身份的人成了常客,也能给酒楼抬抬名声。
同他说了也不明白。
沈轩还与问东问西,卫明姝却是不愿再说话,她本就病着,说多了便感觉口干舌燥,轻轻咳了声,“先把官服换了吧”
沈轩低头看了一眼,他回来得本就着急,竟是忘得一干二净。
他的官服向来都是自己换。
这姑娘也从来没给他更过衣
沈轩忽然意识到这个现实,抿了抿唇,走出了里间。
卫明姝见他走了出去,又拿起了医书,还没翻看,便看到他又拿着常服绕了回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
沈轩脚步顿住,“架子在这儿,里面换方便。”
卫明姝也没说什么,只撇过眼盯着书看。
“”
得,她连看都不想看,还指望她给他宽衣。
沈轩闷闷不乐地解着衣服,衣料不断擦出窸窣的碎响,走到衣架前放衣服也不忘弄出些声音,那道影子被烛火照得欣长,时不时在她的书上晃动。
卫明姝只觉得一阵心烦,翻过手下一页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换个衣服怎么还张牙舞爪的
沈轩穿好衣服,见卫明姝仍看得投入,只好拿了本书同她一起看。
待到两人将睡时,沈轩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烧已经退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房内灭了灯,帐幔落下,便连那月光倒映出的一点影子也模糊不清了。
卫明姝平躺着,只觉得身上仍是有些酸乏,却是没多少困意。
旁边的被角被掀开一点,男人迅速挤进了她的被窝,沐浴后的香气席卷而来,一手从枕下穿过,一手将她往身旁揽近了些。
“你干什么?”卫明姝刚退了热,此时感觉两颊又烧了起来,想要挣脱开。
那手仍没有松开的意思,“你昨天也是这么抱着我的,挺好的。”
说罢,揽着的手用了点力,将她又搂近了些。
“别靠那么近,给你过了病气怎么办?”
“我身体好,不怕。”
“”
卫明姝没了法子,她向来脸皮薄,这男人一旦耍起无赖,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帐内没了话语,两人隔着一点空隙,却是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她颇为不自在,待到身旁没了动作,想要转身。
手下一捞,她又回到了那怀抱,“明珠,就算寻常夫妻,也是这般睡觉的。”
这话如何能骗得了卫明姝,“你这么清楚,难道同别人睡过?”
刚闭上的眼睛忽然睁开,沈轩一惊,摇头发誓,“没有,绝对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我”沈轩只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那天翻了你的话本,对,话本里写的。”
卫明姝轻笑出声。
什么话本子,还会写夫妻怎么睡觉?
沈轩听见了那笑声,面上也有些尴尬,慌忙掖了掖两人的被子,“快睡吧。”
他闭上了眼,许久过后,身边传来一声低问,“你觉得冯霆这个人怎么样?”
“冯霆?”沈轩听着怀中之人问他这个问题,不由有些不爽快,“你问这个做甚?”
第62章 轻吻
◎“给我个机会靠近你好不好?”◎
卫明姝感觉到了男人语气中的不快, “没什么,只是觉得此人为了季老忍辱负重这么些年, 倒也着实挺让人敬佩的。”
沈轩点了点头, “明珠是想做什么?”
怀中的人半晌没有开口,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尽管说就好, 不必顾虑。”
“你觉得此人可交吗?”
“嗯?”
卫明姝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为官不能太独。这冯霆将来在朝中必有一番大作为,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最好。”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咱们得为将来考虑考虑。”
沈轩轻抚着她的手顿住。
他应当没听错, 她说的是“咱们”。
她想为他们两个的未来打算对吗?
“你想如何?”
“听说冯大人缺钱。”卫明姝道。
冯霆此人为官清正,却是出身贫寒,家中没什么产业, 就连冯霆住的那套宅子也是当时封官时圣上赏的, 手下田产也不多, 偏此人不愿受人好处, 光靠朝廷一份俸禄,着实不能算太富裕。
她接着说道:“我手下那些铺子也不算少,我想着将来咱们若不在京城了, 总不能全交由嫂嫂一个人打理。”
“你是想让冯霆帮你看着生意?”
冯霆那样的人,怕是不会答应。
“也不全是,我想着让他帮我们看生意,铺子赚了利润,咱们一起分成, 这样咱们两家也算有了往来。”卫明姝又想到了什么, “听说冯大人和诸京署新上任的那位大人有些交情, 我们家刚好有个铺子还没批下来, 若是能,你再帮我向他再借个顺水人情。”
卫明姝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
毕竟冯霆找的是他,怎么说也不该全让她们家占了便宜去。
况且沈轩本就不喜欢这样的人情往来
“这只是我一时的想法而已,还是看你自己。”
几乎是话音一落,便立刻有了回应,“我觉得挺好的。”
卫明姝抬头凝望着,眼神迫切,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庞,却只能在黑夜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你不必全听我的,况且这是你的事”
她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
话还没说完,搂着她的手臂往里收紧,卫明姝下意识往下缩了缩,贴上了那紧实的胸膛。
那颗紧贴着的心正咚咚作响,声音深沉自颤动的胸腔中传出,直直坠入人心,“我的事以后都由你做主,都听你的好不好?”
“我”
沈轩不欲让她再说出什么扎人心窝的话,“我真觉得挺好的。”
这姑娘向来不需要他帮什么,唯一要求的过便也是一同帮她堵住卫家的闲话,就这么点小事,他也不曾做好了去。
他巴不得她能再托他多帮点忙。
“只是那冯霆心思深沉,怕是没那么容易答应。”沈轩仔细想了一番,“我看他对那酒楼倒是钟意得很,不如先拿这个去试探试探他的意思。”
卫明姝见沈轩似是在很认真的同她商讨,内心却是五味杂陈,“你不是不喜欢做这样的事吗?”
她记得他向来讨厌这些拉拢算计。
“没有不喜欢。”沈轩不假思索道:“明珠,你们都是我不曾了解过的一类人。我想变成你这样,这样以后有什么困难,我也可以同你一起多想些。”
卫明姝听着听着,便觉得鼻尖有些泛酸。
他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可这番话,如今她对着这人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只觉心中如乱麻缠线,因着生病的缘故,头脑发沉,靠在那紧实的胸膛上却莫名觉得踏实。
刚退热的额头还泛着些微凉,一双温热的唇覆了上去,“给我个机会靠近你好不好?”
卫明姝睁大了双眼,双手不由缩紧,抓皱了那人的衣襟。
沈轩轻笑,似是已经习惯了她这般局促,虽看不清她的脸庞,却也能猜出此时她的脸定是红了个透彻。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他知道,她不想让他走了卫直的老路,她在为他们的未来铺一条更好走的路。
一介孤臣,虽可能为后世所诵,可于现世总是遭人非议,连带着亲人也跟着受苦。
他不欲如此。
卫明姝久久没有说话,沈轩又接着说道:“你想得这般长远,可有想好,要不要同我过一辈子。”
卫明姝向来不觉得沈轩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此时却是不知所措。
他问得是在太过直率,就仿佛围追堵截般,终于将她逼到墙角,再也逃避不得。
那般直白的话,她说不出口。
她感受着那胸膛微微起伏,只说道:“先睡吧,太晚了。”
随即闭上了双眼。
长夜漫漫,许久之后,头顶传来一声微叹,温热的气息扑洒在她的额上,“睡吧。”
——————
翌日,同一间雅阁,同样的两个人对立而坐。
不同的是,这次沈轩差了小二带上来一壶酒,“给冯大人上酒。”
店小二听后,恭恭敬敬地给二人添酒,清香四溢,瑶池玉液衬得那玉盏更加晶莹剔透。
“下去吧。”等到小二关上房门,沈轩笑了笑,“上回是我招待不周,让冯大人见笑。”
冯霆不知他是何意,等着他继续开口。
沈轩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做派,“这是店里上好的玉醑酒,拿来给冯大人尝尝,总要比那茶水来的好些。”
冯霆挑眉,对他这般阴阳怪气不置一词,只抿了口酒问道:“沈将军这么快便想好了?”
“想好了。”沈轩说道:“在下觉得冯大人说的那笔交易,着实不太划算。”
冯霆手指轻叩着桌子,“如何不划算?”
“冯大人之前说要帮我保住沈家人,可我沈家亦有家训,若沈家人有罪,沈家自会自行清理门户,不劳烦大人出手。”
“当真不打算考虑一下?”
“冯大人让我考虑的无非就是林夫人的处境,可冯大人能保住的人,我沈家想保亦能保住。”沈轩将盏中的酒又满上,又说道:“不过沈某还是愿意帮冯大人一个忙的,只不过沈某亦想要开个条件。”
冯霆笑出声,“沈将军,若您不愿意帮在下,在下也可以找其他人。”
“冯大人既然找到了在下,那想必也不会有比在下更合适的人了。”
冯霆刚欲离开的身子又坐了回去,紧皱着眉头,“此话怎讲?”
“冯大人想必是查不到什么更多的线索,才想着从林家探得些口风,林家与沈家是姻亲,而沈家向来不偏不倚,在朝中又有着威望,自是最合适的人选。
大人既肯将此事全权托付,想必也是信得过在下,冯大人既想要个真相,我也在这儿表个态,沈家亦是愿意帮冯大人查清此事的。”
冯霆眼神微动,思索了片刻,“那你刚才说得条件是?”
沈轩心里长舒一口气,“冯大人大可放心,只不过是一些小事,对你我两家都有好处。”
沈轩抬眼打量了一番雅阁,他们现在做的桌案乃一整块梨木所制,未经雕琢,浑然天成,镂空白玉灯盏中盛着烛火,屋内其他的器件也都为白玉所制,颇为雅致。
“我看冯大人很是喜欢这间雅阁,不若送给大人,以后随便用可好?”
冯霆自是不相信沈轩会无缘无故送他一间雅阁,“沈将军说的条件难道就是要我收下这件雅阁?”
“自然不是。”沈轩说道:“冯大人也知道,这间酒楼是我夫人开的,等忙完京城之事,我就要带她回北境,总得在京城找一个可靠的人帮我们看着些生意。”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做这酒楼的伙计,帮二位看账本?”
沈轩摇了摇头,“不是酒楼的伙计,冯大人帮我们看着生意,便算半个东家,以后这间酒楼随意使用,将来酒楼赚了钱,两家五五分成。”
忽然又想到什么,“对了,我夫人最近要开间茶铺,大人若不嫌麻烦,能否做个顺水人情,让诸京署的人快些批下来,等铺子建好,大人可以过去看看,若不嫌弃,亦可以咱们两家一起经营。”
冯霆听完,却算是彻底反应了过来。
真是好一对豺狼夫妇,竟是想拉他从此上他们夫妻二人的贼船。
“沈将军,你我并没有什么交情,况且我也不会同别人做什么生意。”
沈轩却是听明白了话中所指,“这生意可以学着做,交情也自是可以慢慢建。况且冯大人肯来找我,不也是想同我沈家有些交情吗?”
冯霆半晌没有说话,双手抱前,盯了他许久,“这些话,是沈夫人的意思,还是将军自己的意思?”
沈轩咂了口酒,“冯大人说笑了,我二人既是夫妻,自是我们共同的意思。”
冯霆大笑,“行,就算我答应了你们。沈将军既是有意结交,冯某自是万分荣幸。”
——————
沈轩谈妥了事便回到了府上。
穿过小径,院内梧桐沙沙作响,平添了些萧瑟,屋内星点烛火透过窗外,却是散着几分暖意。
冬画正端着药碗走了出来,沈轩抬步走进去,朝里间望了望,“夫人呢?”
“小姐去了饭堂。”
沈轩换了衣裳便往屋外走去,饭堂内,烛火照得通明,自家妻子坐在桌前,桌上已是盛好了两碗汤,似是在等着谁。
沈轩脚下步子顿了一下。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般场景了。
“快坐下吃饭吧。”
轻柔的声音自灯火处飘来,却是有一丝冷风钻入衣襟。
一切都好像没有变过,却又有什么不同了。
她何时才愿意像以前一样,多唤他几声郎君?
第63章 重阳
◎“咱们是去登山。”◎
卫明姝见他走来, 给他递了双筷子。
沈轩坐在她身旁,却是将筷子放下, 微凉的掌背贴上额头, 松了口气,“怎么不在房里吃?”
卫明姝低头说着,“已经不烧了, 还是在饭厅里吃吧。”
她昨日那般在床上吃饭,着实太没规矩了,可他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便索性提前在饭厅摆好了饭, 等着他回来。
沈轩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想到她托他办的事, 语气变得轻松起来, 似还带了些炫耀, “那件事我同冯霆谈妥了。”
卫明姝轻轻点头, 盛好汤的碗放在他面前,拿起筷子想要给他布菜,“先吃饭吧, 吃完饭再说。”
沈轩欲同她说的话被打断,觉得有些气闷,看到她夹菜,心中的堵塞却又瞬间被抚顺,“好, 你不必管我, 我自己夹就成。”
桌上只剩了清脆的碗筷声, 正如沈轩那日所说, 如今这桌上一半依着卫明姝的喜好,一半仍是跟着沈轩的习惯。
卫明姝从早到晚服着汤药,一天下来少食多餐,这饭大多是给他准备的,她着实吃不了多少。
她垂下眼睫,只见男人还在往自己碗里夹着莲藕,“我有些吃不下了。”
沈轩手下未停,“病着才该多吃点。”
卫明姝抿了抿唇,“刚才才吃过一些米糕,现在不饿”
沈轩手中的筷子一顿,没再给她夹菜,手腕一转伸向那盘排骨,“你若想吃糕点了,我明日去铺子里给你买些枣糕如何。”
卫明姝轻轻点了点头。
沈轩迅速扒完碗中的饭,便携她回到了房中,一只大掌紧紧地包裹住她的左手,回到房内时,那手背还泛着温热。
卫明姝将披在肩头的玄墨衣衫脱下,搭在衣架上,脱鞋回到床上。
“冯霆答应了。”沈轩给她展开被子,坐在床边,见卫明姝一时没有回答,问道:“我擅做了主张,拿了店里的酒请冯霆喝,夫人不介意吧?”
卫明姝微微抬眼,脸颊上染了些绯红,不经意地撇开了眼,“随便你。”
她难道还能收他银子不成?
半晌之后,她又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帮他啊?”
沈轩微愣,她愿意听,他自是要讲给她听的。
“其实在这之前,我曾去过林晋手下的一些宅院,可当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后来他粗略一想便能想通,林晋为官以来便颇为谨慎,此时正是多事之秋,先是圣上禁了胡商粮食的买卖,后来又发生了京城暗巷和西泽山的事,户部本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这时去查当然查不到什么蛛丝马迹。
“我后来想着找个时间去问问我姑母,可也有些不妥。”
卫明姝黛眉轻挑,一时没想明白,“如何不妥。”
“我姑母”沈轩轻叹,“那林晋惯会看人脸色,又能说会道,我姑母定是瞒不住他,我若去找姑母,可能一时半刻就会被察觉。”
他姑母这人一直贯彻着“以夫为天”的女则,若他同他姑母明说要查林家,说不定还会主动把这事原原本本摊开给林晋说。
卫明姝思索了半晌,忽然问道:“那个燕铭是不是娶了林家的女儿?”
她以前在各种宴席上也见过林毓敏,隐约听别人说过林毓敏是嫁给了江阳侯世子。
“你是说堂姊?”
“你堂姊?”卫明姝诧异了片刻,她怎么记得林毓敏似乎是林家大房的遗女,并非沈轩姑母所生。
沈轩解释道:“堂姊父亲过世的早,自小便寄养在我姑母膝下,如同亲女,便也一直这么叫着。不过问我堂姊,怕也是不合适。”
“为何?”
沈轩不知该怎么说。
他堂姊自小养在深闺,练得女红,琴棋书画,却不曾参与过问林家的家事,就算问起也是一问三不知。
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像自己妻子这样扛起一片天。
沈轩越想越自得。
能娶到她还真是他走运。
想着想着,他覆上她的手,却是换了个说法,“堂姊没你聪明,应是不知道这些事。”
“”卫明姝舌头像是打了结一般,半天说不出话。
他何时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了起来?
沈轩也觉得有些不妥,“我堂姊不懂朝堂之事,应当什么也不知道。”
卫明姝终于想通了症结所在。
普通的闺阁女子就该是这般,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她这般能在家里呼风唤雨,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
房内一时又陷入了寂静。
“中秋过后便是重阳。”许久过后,沈轩没由来地说了一句。
卫明姝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你可是有了主意?”
“听说林家每年重阳节都会去罗山的道观。”沈轩眼睛亮堂了些,“等你病好了,带你去罗山如何?”
——————
重阳佳节意休沐,与客携壶共上楼。①
九月初九,京城勋贵多赏菊饮宴,文人墨客登高怀古,吟诗作赋,卫明姝病已大好,两人辞了宫中的秋菊宴,准备前往罗山。
卫明姝正在妆台前点着胭脂。
“咱们是去登山。”沈轩叹了口气。
她微微偏头,手下不停,“咱们不是要去见你姑母他们吗?”
他还真当自己是去登山去的?再说了,就是平日出门,她也是得好好收拾打扮一番的。
沈轩瞧了瞧镜前的姑娘。
她今日梳了个飞云髻,因着要登山,只简单戴了一副珍珠头面,青缎窄袖束腰罗裙不长不短,刚好到脚踝。
他瞥了眼桌上的眉笔。
瑟瑟罗裙金缕腰,黛眉偎破未重描。②
“我给你画吧。”低沉的嗓音自身后散开。
卫明姝刚想拒绝,身后那人已经从桌上拿起了眉笔,摆正了她的头,靠近了些,想着如何下笔。
卫明姝被迫直视着那俊朗的面容,两颊愈发地红了些,低垂眼眸,“你又不会画。”
眉笔已是轻点上细眉,沈轩开口,“你怎知我不会?别乱动就成。”
他自幼绘得一手好画,如何就不能画眉?
卫明姝只得紧紧闭上眼,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墨色自眉梢散开,一笔顺下,蔓延至眼尾,“好了吗?”
“你睁眼吧。”
卫明姝赶紧转过身看向镜面,却见眉峰微弯,衬得那双桃花眼愈发柔和。
“可还好?”沈轩问道。
卫明姝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真是出乎意料的不错。
她以为她要重画来着。
两人收拾好行囊,吩咐下人套了马车,因着终归还是要去道观礼拜,带的东西很多,兰芝和南实也跟着他们随行。
作者有话说:
①《摘星楼九日登临》明姜塘
②《杂曲歌辞•杨柳枝》唐和凝
第64章 所求
◎“明珠可是有所求?”◎
沉寂了一晚的城门刚刚开起, 街边卖馒头包子的小贩已是支起了摊铺,街上不时有商贾往来, 避让着驶来的马车, 偶尔有人回头看几眼。
秋风乍起,几片金黄的落叶随风飞卷,铺洒在街道上, 车轮碾过软绵绵的树叶驶出城外。
沈轩带着人驾马而行,卫明姝坐着马车,车内铺上了厚实的绒毯,木板严丝密合, 将冷风尽数阻挡。
因着大病初愈,兰芝执意要给卫明姝加件披风,沈轩也颇为赞同。
可坐在这密不透风的马车内, 便着实感觉有些闷热, 卫明姝手指碰上那颈间的系带, 欲将那滚毛边的披风解下。
兰芝却又将那披肩拢了拢, “小姐你病才刚好,还是穿着吧。”
“这病已经好了,捂多了也不好, 你们这是在瞎倒腾。”
多少有点关心则乱。
卫明姝说着便脱下了披风,轻拍着她的手,“我下了车再穿上就好了。”
马车直直向东而去,驶入一条山径,半掩在山林中。
此行目的既是为着“偶遇”, 两人自是起的早了些, 晨间林中雾气还未散, 泥土湿润, 马蹄掀起一片泥土,落下的蹄印覆盖了昨日的旧痕。
罗山位于商州地界,卫明姝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郊西泽山,这还是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树影映在车窗幔帘上,她掀开帘子,微微探出头,山间清爽的芳香扑面而来,光影斑驳洒下,在昏暗的马车里待久了,倒是有些睁不开眼。
“小姐,别冻着了。”
直到兰芝出声提醒,她才感觉到指尖的凉意,缓缓放下车帘,马车内又一时没了光亮。
去往罗山还有很长一段路,坐在幽暗暖和的马车中,困意逐渐袭来。
马车停稳时已是日高三丈,车帘掀开,卫忽地感觉到了一阵光亮,清凉的微风扑面,将朦胧散乱的意识聚拢。
那件披风不知何时铺在了她的身上,低沉的声音自车外传来,“到地方了。”
卫明姝仍有些昏沉,任由男人将她半抱下了马车,两人一同穿过青石牌坊,便可见高台石阶沿山势而上。
抬头而望,飞云观正位于罗山半山腰处,隐隐可见飞檐掩于山色。
京畿地带道观倒是不少,玉清观是天下第一大观,乃皇家祈福之所,过去无论是勋爵世家还是平民百姓,都颇爱去那里凑个热闹。
后来不知从哪里传出,曾有人于飞云观求符算卦,后成了当朝状元,只不过这位状元不愿透露自己的名号,只为道观题了幅字。
一传十十传百,这飞云观便慢慢有了名气,每逢春闱秋闱放榜之际,便是这长长的石阶都挤得满当,各家都会来飞云观祈福,就是平民百姓也愿祈求个五子登科,据说所求极为灵验,渐渐地就是平日也会有人来道观祈福,进香供奉,更有甚者在此清修。
沈轩遣了一批下人先去观中准备,兰芝将披风带下马车,给卫明姝裹上,拿出白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
沈轩记得,卫明姝同他说过,这药丸是用来补气血的。
他抿了抿唇,待卫明姝服了药问道:“要不要我背你?”
兰芝和南实眼睛都瞪大了些。
卫明姝被两旁的人盯着脸都红了些,摇了摇头,“听说飞云观讲究心诚则灵,只有自己登上这高台石阶,所求之事才能实现。”
沈轩却不以为然。
那山路石阶平整,分明是那些道士特意所修,不过是为了引人信奉耍的小把戏,那相传的状元是否存在还是另一回事。
他从来不信这些,求神拜佛不过是图个安慰,信则有不信则无。
事在人为,下得功夫到了,便是将佛道两家的神仙都得罪个遍,也能得偿所愿。
他倒没想到卫明姝这样的人也会求神佛庇佑。
沈轩又抬眼看了看陡峭的台阶,“明珠可是有所求?”
卫明姝脚步顿了一下。
她所求之事还真不少
她从未来过道观,也从未对着神佛祈求过什么,鬼神一说虽为虚幻,却也未尝不可一试。
求个心安也是好的。
兰芝歪着头,似是不解,“咱们来道观可不就是有所求?”
两人皆是一愣,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倒是没有告诉其他人,在兰芝他们看来,他们便是来上香求神的。
“你若累了便同我说,别硬撑着,登不上去也没关系。”他盯着那道观,从容而笑,“就算真的有,这道观里奉着的神仙也不瞎,你这般诚心,当是能看得见的。”
兰芝:“”
南实:“”
卫明姝微微一叹,幸好他们来得早,这附近没什么别家的人,若真遇到信奉这些的,他刚才那些不敬神佛之言,被人听见怕是要得罪人。
一行人沿着石阶缓缓而上,陆续有行人超过他们,向观中走去,沈轩见卫明姝步子迟钝了些,向两旁的下人吩咐着去寻找山亭,继续牵着卫明姝缓缓向上走着。
待到周围没了人,低声向卫明姝说道:“咱们慢慢走,说不定能遇到林家人。”似是还不放心,又添了一句,“待会儿倘若真的见到我姑母,她说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
卫明姝眉角微微扬起,“为什么这么说?”
她只在他们婚礼那日见过林夫人,之后沈轩也没有要带她去看望他姑母的意思,似是在刻意疏离。
“我姑母和沈家其他人不太一样,你记着就是了。”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你姑母。”
“倒不是不喜欢。”沈轩不知道如何开口。
当时沈家迁至临安,路途艰险,沈家和当时的殷家乃是世交,便将沈秋妤寄养在了殷家。
沈家大老太爷死后,宣帝本欲给沈家按个行刺的罪名,朝中当时尚有为沈家死谏的官员,却是被扣上同党的帽子。宣帝从中挑了几个软柿子,下令诛杀,以儆效尤,殷家便在其列。
殷家秘密把沈秋妤藏在地窖的空酒坛中,才躲过一劫。
后来还没等宣帝找到沈秋妤,便在宫中暴毙,一场大火把金碧辉煌的皇宫烧了个精光。流寇草莽入了京城,带着宣泄和仇恨,喊着要杀光京城内所有的氏族。
沈秋妤在那地窖中待了几日,靠着地窖贮存的酒菜活了下来。宣帝驾崩后,刚被世家派来的人从里面救出来,见到的就是流血千里,伏尸满地,拿着刀噬人血牛鬼神蛇在街巷挥刀乱砍,便又随几个逃窜的世家躲了回去。
但凡亲眼见到这场灾祸的人,都久久难以释怀,死里逃生之人,更是无法从噩梦中醒来。
沈老夫人和沈正忠觉得对她有所亏欠,总遗憾当年没有将沈秋妤带去临安。
可当初谁也不曾想过,京城会成为人间炼狱。
自京城治乱后,沈秋妤的胆子便小了许多,总是担惊受怕,沈家虽是努力开导,却再是难掰正其性子。
但沈家真正对沈秋妤失望,却不是因着这些。
卫明姝却是因着沈轩的话,想到了林家传出的一些风流事,“可是因为你那姑父?”
沈轩讶异,点了点头。
“我们家男子不可纳妾,可女子亦不可与人共侍一夫。”
未有戾气结焉,而家不衰败者;未有和气萃焉,而家不吉昌者。
沈家向来讲究家宅兴和,从一而终。沈家男子自小便谨记祖训,可仍会有律己不严者,忍不住在外面偷养了外宅。
这种事虽是常见,若放在寻常人家不过谈笑而过,顶多被人说成一段风流韵事。
可放在沈家,一旦被发现便是得由父亲亲自取了鞭子,于沈家门前抽打,使些银子遣了外宅,再同妻家磕头致歉。
而沈家女子出嫁不看门第,只需夫家有所承诺,从一而终,不可纳妾。
可当世终究还是贯守出嫁从夫的规矩,外人也终究不会恪守沈家祖训,虽是不会明着毁了对沈家的承诺,在外寻花问柳养些没名没分的妾室倒也是常事。
沈家亦是不能拿自家的规矩约束外人,可沈家女大多刚烈,一旦发现夫家往返青楼,私养外宅,便是自请一封和离书,就是当众休夫也是有过的事。
沈轩道:“当年,沈家听说林晋在外面赎了青楼女子,养作外宅,我阿耶连夜从北境赶回,要将我姑母接回家,再同林家要个说法。可他亲自上了林家,却是我姑母不肯和离。”
他越说越觉得气闷,语气中还带着不解,“我姑母竟还同那林晋道歉,觉得对不起林家?”
卫明姝挑眉,也是不太能理解他这位姑母。
若面前这位没有祖训约束,要是让她吃妾室的茶,她大兄恐怕也会想办法接她回家,可像他舅公这般当众踹了林家门,应当是做不到。
说难听点,姑母着实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然后呢?”卫明姝问道。
“后来我姑母执意如此,沈家又向来对我姑母宽容,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此事。可不知那林晋又说了些什么,哄得我这位姑母,竟是好人一路做到底,将那些没名没分的外宅养在了家里,虽没抬作良妾,却已是无二。”
卫明姝不禁瞠目结舌,许久之后,只说出几个字,“还能这样的?”
她忽地忆起她在茶楼听到林家家宅事时的情景。
那些人只说林家主母贤惠大度,颇会打理内宅,林家养了许多妾室,却能与之和睦而处,将子嗣都养在自己膝下
如今看来,那些所谓的妾室,不过是些没名没分的侍妾,而这话更像是在嘲讽沈家女子不能共侍一夫的族训死板顽固,与礼教背道而驰。
沈家男子不可纳妾,或许不会有人说什么,可女子若要求男子从一而终,对世人来说便是天大的错误。
这事对于沈家而言,应当也是莫大的耻辱。
“此事过后,我们家与林家便是断了往来,虽是仍认我姑母做沈家人,却是不再掺和林家的这些家事。”
两人边走边说着,便走到了一处凉亭,亭内已是铺好了垫子,兰芝在亭外等着他们。
一阵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未有戾气结焉,而家不衰败者;未有和气萃焉,而家不吉昌者。
选自《处世悬镜》南北朝 傅昭
第65章 偶遇
◎夫纲不振◎
卫明姝听到身后有人, 随沈轩转了过去,燕铭正登着石阶向他们走来, 身后跟着一女子正提着裙摆向上走, 应当是林毓敏。
林毓敏抬头向他们行了一礼。
卫明姝百思不得其解。
亲戚之间行礼,她还是闻所未闻。
她这么想着,也欠身回了个礼。
“你们来这儿可也是祈福的?”燕铭问道。
虽是和预想的有些不同, 沈轩还是按之前两人商量好的回道:“是,之前城门一事,明珠总觉心有不安,想着来观里拜拜, 求个平安符。”
燕铭了然,那日城门的事他也听说了,据传卫明姝随阮家去京郊运送货物碰到了贼人, 恰好遇到了京兆尹, 回城之时还恰好遇到了炸城一事。
不知为何, 夫妇二人还在城门口大吵一架。
他问过沈轩, 沈轩却是缄口不言。
不过一想便也知道,但凡有点本事的人,谁愿意家里夫人出去抛头露面和男人做生意, 何况是沈轩这种桀骜不驯,说一不二的人,说出去当是怕被人诟病吃软饭。
燕铭又看了眼两人紧握的双手。
当是已经和好了。
正当烈日高阳,一滴汗水顺着卫明姝的鬓角划过,沈轩瞥了一眼问道:“要不要一道去凉亭歇息片刻。”
“那就去歇会儿吧。”燕铭说道。
林毓敏还站在原地, 只轻声提醒道:“父亲母亲他们还在上面等着。”
“咱们也走了好一阵了, 休息会儿再往上走吧。”
林毓敏也没再说什么, 跟着几人上了凉亭。
亭内已是打扫得干净, 几人坐定后,两旁婢女正轻摇着蒲扇,卫明姝解下披风正欲递给兰芝。
沈轩朝身旁瞄了一眼,刚想让她披上,便听见燕铭问道:“这天还热着,你为何穿得这么厚?”
卫明姝不曾想燕铭会注意到这些,竟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沈轩面不改色地替她接话,“前几日吹了风,不过是小风寒,还没好透。”
“嗯,前几日风大,穿得少了些。”卫明姝附和道。
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这病她少说养了大半个月才完全好透,还以为要留下什么病根子。
“哦。”燕铭看了眼卫明姝,虽是画了精致的妆容,但从眉眼间却是能看出些憔悴,倒也信以为真,“那是得注意着点。”
随后燕铭转向林毓敏,看了看她身上的丝缎长裙,“你回头也多加件衣服,别着凉了。”
“多谢郎君关心,郎君才该多穿点。”
卫明姝听林毓敏这么说,不禁挑眉。
不过是一句可有可无的嘱咐,还要言谢。
她从前没有和林家的姑娘打过交道,只是那话说得柔声细语,春风拂面,倒是比她还显得弱了些,平白惹人怜惜。
沈轩见卫明姝没有任何反应,却是抿了抿唇。
也是,她都不怎么叫他郎君,当然不会想到说几句关心话。
沈轩向兰芝使了个眼色,兰芝立马上前又把那披风披在了她肩上。
这两人倒是颇为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还是披上吧,你额上出了汗,小心再凉着。”
卫明姝便也装作自己还病着,未系带子,只将披风虚掩着,不经意地问道:“方才听燕夫人说,林伯父他们也来了飞云观?”
林毓敏点头,“父亲母亲他们早到了一日,现在当在观里等着。”
两人听罢,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心中的大石俱是一落,沈轩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也许久没见姑母了,歇息片刻一同上去吧。”
半山腰寒气渐重,苍翠碧波间,红色山门巍峨屹立其中,道观两旁绘有龙虎壁画,从月洞门中可见苍劲古木与飞檐平齐。
已有道观女冠候于山门口,领几人去往中院三祖殿,沈秋妤和林晋已经等在殿外。
卫明姝从未在近处打量过沈秋妤,只见这位姑母身穿紫绡翠纹衫,梳了个再端庄不过的抛家髻,头上那攒丝金凤钗乃是无价之物,完全不像沈轩说的那般在家受着委屈。
“怎么才到?”沈秋妤上前几步,朝林毓敏这边说着,猛地看到沈轩,脚步顿了一下,“大郎怎么也在这儿?”
沈轩又将刚才说给燕铭的话重复了一遍。
沈秋妤似是不解,“既是求平安符,为何不去玉清观?”
卫明姝接过话来,“最近总是被梦魇着,吃了好几副药都不管用,听说这道观不仅能求平安符,还能让女冠给开些方子,很是管用。”
“原来是这样。”沈秋妤喃语着点了点头,“既然来了,不妨咱们两家一起去拜好了。”
卫明姝笑了笑,“也好。”
几人走至林晋身前,林晋也满是讶异,“宣远为何也在这儿?”
沈轩听到这称呼,站在原地,没向这名义上的姑父打声招呼,也没回林晋的问话,绷着个脸,比那冬日里冰棱子还冷硬几分,满脸写着不待见。
卫明姝看着他这副表情,一时进退两难,最后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笑着同林晋讲清了缘由。
林晋听罢,双手一拍,很是惋惜,“早知道你们也来这观里,就让你姑母提前准备着,你们也是,来这观里也不同我们说一声。”
这话倒是说得亲切,倒像是两家从未生过什么嫌隙,关系很好似得。
沈轩仍然没有说话。
卫明姝垂下的手悄悄伸出袖口,用尽力气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沈轩胳膊一痛,猝然回过神,“我们本也只是想求个符,倒不想惹得姑母担心。”
寒暄了过后,殿内已是没了香客,随着道士走入殿中,三座塑金身神像立于前,炉前香火不算少,大多还未燃烧过半,香灰层层脱落掉入炉内
卫明姝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在此清修的道士立于两旁,殿内仍旧弥漫着香火燃烧的气味,金光浮动,静谧无声,倒真有几分神圣威严的气氛。
她跪立于殿前,拿着香火,她为着此行想了很多,却唯独独没有考虑过在神明面前该求些什么。
卫明姝看着那神像无神的双眼,闭上双眼。
既是都来拜了,不妨多贪婪些。
随即叩首三拜。
一愿国泰民安,山河无恙。
二愿家人身体安康,平安喜乐。
三愿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贡过香后,几人去偏殿求了符,便随着女冠来到了道观后院。
沈轩先前早已派人同观中打过招呼准备午膳,沈秋妤便顺理成章吩咐人将两家准备的饭食合在了一起。
桌上摆着些家常素菜,还有道教特有的菜式,碗中盛的饭也是道教特有的青精饭。
沈秋妤和林毓敏正忙着身边人布菜,卫明姝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终是怕被人问起,也站起身给沈轩挑了几筷子。
燕铭尝了一口菜,“为何如此清淡?”
他们虽是跟着道观的规矩吃素食,但以往来这道观也都是按着府中的口味准备,当不该这么寡淡。
沈轩立马接到,“我叫人准备的。”
“你准备的?”
燕铭不禁纳罕,这些家务事不应该交由家里的夫人安排才对吗?
不过卫明姝这样不拘形迹的女人,倒也真不一定会打理家中琐事。
他接着问道:“你又是何时换了口味?”
沈轩刚准备开口,卫明姝却硬生生阻止了他要说的话,“吃菜。”
那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神情,连一点眼神都没给他,可沈轩却是看明白了。
她想让他住嘴。
沈秋妤听到此,却是出声问道:“这些事难道以往都是大郎安排吗?”
卫明姝手下筷子一顿,莫名感到不适。
沈轩也从这话中听出了些责问,眼神微动,“明珠这几日抱恙,我帮着分担些也是理所应当。”说罢又看了眼卫明姝那仍空空如也的盘子,挽起衣袖,筷子伸了出去。
“你喜欢吃的莲藕,这次没浇糖汁,你看合不合口味。”
“这是道教的八珍糕,你最近身子虚乏,合该自己多补补。”
“碗里的是青精饭,这青汁用南烛树和杨桐的树叶熬制出来的,你快尝尝。”
卫明姝一时不知所措,林毓敏看着沈轩孜孜不倦地给卫明姝报着菜,转而再看向燕铭,抿了抿唇。
燕铭早已瞪大了双眼,简直觉得难以置信。
合着这沈轩不是变了口味,安排了那么多清汤寡水,只是为了讨好自家的夫人?
那沈轩莫不是被人灌了什么药,他现在这幅模样,和那战场上叱咤风云,正颜厉色的杀神,哪还有半点关系。
真是
夫纲不振。
燕铭又看了眼盘中满满的菜,顿时生出些不好意思,也学着给林毓敏夹了一筷子八珍糕,讪笑着,“你也别忙活了,快尝尝。”
林毓敏低了低头,听话地收回手吃起燕铭夹来的糕点。
沈秋妤却是早已愣住,随即眉毛拧了起来,林晋慌忙打起了圆场,“宣远和能和夫人如此伉俪情深,多好的事啊!倒是让我们这些老辈都羡慕啊!”
说罢还轻咳了一声。
沈秋妤听后,脸色稍稍缓和,“老爷说的不错,琴瑟和鸣,互相扶持也当真是好事。”
卫明姝笑了笑,却也没再说话。
沈秋妤却是觉得刚才有些失态,“明姝可是待会儿要去后殿求药?”
“正是。”卫明姝顺势接着话,“听郎君说,姑母时常头痛,听说那女冠亦擅治此病,不如此趟一起去看看?”
“难得你们想着我。”沈秋妤面露喜色,“去看看也好。”
卫明姝正心中长舒一口气,只听沈秋妤又说道:“不过呀,我得先带着敏儿去趟圣母殿。”
沈秋妤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卫明姝,问道:“你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①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选自《诗经•小雅•天宝》
给各位宝子道个歉,最近家里老人都阳了,再加上有朋友来这里想要看房子,天天到处跑,有点找不到写文的状态就拖更了,从此章开始恢复每日准时更新,实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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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试探
◎“娘子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两人面面相觑, 倒是不知道姑母此举何意。
沈秋妤见他们犹豫,不由劝道:“你们成婚也有一段时间了, 明姝也没什么动静, 不如和敏儿一起过去拜一拜。你们家本就人少,趁着年轻,也早些给沈家多添几口丁。”
沈轩算是明白了过来, 姑母这是在催他们赶紧要个孩子。
可这姑娘才答应不同自己和离,且不说他们还没圆房,她的身体也不允许她现在有个孩子。
他曾经承诺过她不要子嗣,她听了应该不会介意吧?
沈轩忍不住瞟了眼卫明姝的神色, 只见卫明姝正淡笑着,一本正经回道:“姑母考虑的也是,那不如我同你们一起去。”
他不禁松了口气, 倒是他多虑了。
也是, 这姑娘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更不会因为这个坏了他们原先的打算。
圣母殿在女冠所居之地, 处在他们在的中院之上,还要行一段山路。
“之前我给你的药方子管用吗?”沈秋妤边带着两人往上走,边问道。
“用的日子尚短, 还看不出效果。”林毓敏回道。
沈秋妤嗟叹一声,“下回行房,你在腰底下垫个枕头,事后让姑爷帮你抬着腿,这样容易怀上。”
林毓敏脸上挂着些绯红, “知道了母亲。”
沈秋妤见卫明姝心不在焉的模样, 同她说道:“明姝也别不放在心上, 我也是为了你好。”
“嗯?”
卫明姝一直跟在她们后面, 想着怎么同沈秋妤提起胡商的话题,倒真没在意她们在说什么。
“敏儿用的方子,下回我给你也送些。你可不知道,那方子是从一个老神仙那儿求来的,听说可管用,吃了便能一举得男。上次程家的夫人同我要了这药方,才过了一个月便怀上了,生了个大胖小子。”
卫明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自己懂得医术,且不说这受孕这事需要慢慢调理,生男生女好像靠喝药也决定不了吧
“你还没有孩子,这女人平日就得多注意着些,可不能在子嗣大事上犯了错。你瞧瞧敏儿这也是年轻时不注意,才生了一胎便坏了身子,在家里平白受磋磨。”沈秋妤说道。
卫明姝听到这话,心里莫名有些不顺畅。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沈秋妤毕竟还姓沈。
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沈家明显不在意她有没有子嗣。
沈秋妤的这话,是她生不出儿子,沈家人会嫌了她?
她倒觉得只有沈秋妤会这么觉得。
况且她看林毓敏分明岁数也不大,正是芳龄,这生第一胎伤了身子,八成是因为当时怀第一胎年龄太小,胎都坐不稳,这伤了身子如何能怪了自己去?
卫明姝正这么想着,便听她继续说道:“虽说沈家男人不能纳妾,可也不得不防着些,若是将来真没有儿子,若是过继还好些,若真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咱们做女人的也没办法不是?”
“”
卫明姝黛眉终于蹙起,终于明白了沈轩为何会同她提前打好招呼。
她姑母这话就好像那小石子堵在她心口,怎么都觉得磨得膈应。
这话在她听来,倒不觉得有多担忧,只觉得沈秋妤有些打心眼里看不起她。
她怕沈轩对她失望,却从来没担心过他会出去寻花问柳。
也不知道她为何莫名会生出这种底气。
何况这男人一月前刚信誓旦旦的承诺过自己,若真有这档子事,她虽没本事活劈了他,也能想法子让他过得不顺畅。
就算真的一拍两散,沈家也挑不出她的错处
凡事都讲个道理,若理在她这儿,如何能没了办法?她又不是低人一等。
卫明姝脸上勉强挤出个僵硬的笑容,“郎君他不会这样的。”
“阿妹此言诧异。”林毓敏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母亲说的对,何况你这是高嫁,夫婿对你再好,可一直没个孩子,就算郎君不嫌弃,婆家也少不得要诟病两句。可别像我这般,只早些年得了个女儿,至今没有儿子,反而让郎君为我担心,前些天还同家里大吵一架。”
林毓敏说到这儿,像是戳到了什么伤心事,拿出帕子点了点眼角的泪珠。
“可不是。”沈秋妤说到此,不由为她着急,“就是我们家那位,现在也在外面也总有些个红颜知己,你说说这要是户籍干净些的也就算了,可他平日里还总爱往那胡姬的酒肆里钻,可让我如何是好?”
说着,沈秋妤重重一叹,眼眶也有些湿润,和林毓敏如同亲母女一般,两人仿佛下一刻便要哭作一团。
“”,卫明姝只觉包围在一股子怨气里,忽然有些后悔和她们上了山来,下一刻却是反应过来什么,提起了神,“姑母是说,姑父平日里爱去胡姬的酒肆?”
“可不是,每次休沐都说自己要去田庄里看看,回来那衣服上都带着些胡人的香料,他还总以为我不知道。可老爷也没把这事摆在明面上说过,我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卫明姝又追问,“姑母可知,姑父平日里都去哪些个胡人酒肆?”
沈秋妤拉着她的手说道:“这京城胡姬的酒楼,无非就是西街东巷那几家,如果真去了那种地方,你也规劝着点,这胡姬到底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丢颜面的事。”
“侄媳知道了。“
卫明姝嘴上应着,却是暗自腹诽。
这位姑母当是不知,她这脸恐怕早已丢尽了,倒不差这点事……
“那姑父有没有往家里带过什么贵重的东西,比如金银珠宝之类的?”
沈秋妤却是猛地打了个激灵,“明姝问这个做什么?”
“我”卫明姝停了片刻,眼珠转了转。
沈轩说他这位姑母万事都听林晋的,何况林毓敏也在这里,总不可能全盘托出。
可若她找个借口,说想盯着沈轩,不让他去这些地方,怕是以这位姑母的作风,还会反过来提点她,让她得过且过做个大度贤惠的媳妇。
卫明姝咬了咬牙,声音压得细柔了些,挤出两点泪珠,抽抽嗒嗒,“我只是好奇,若是他若是郎君真的以后不着家了,我心里也好有个数”
“这”沈秋妤却是面露难色,看着卫明姝令人生怜的模样,叹了口气,“这我也不知呀,他若真带回来些这东西,怕是也不会让我知道。”
卫明姝又拐弯抹角的问了几句,却是再也问不出什么更多的。
不过倒也不是毫无收获,起码这酒肆倒是个有用的线索。
几人在圣母殿中拜过,沈秋妤又问道:“明姝也跟着去后院吧,这后院有一女冠,极擅帮女子调理,其也帮你看看?”
卫明姝却是慌忙摆了摆手,她和沈轩本是找了个假道士,道观收了些钱,提前给他们腾了间房,里面的道士也不过是冯霆派来的心腹假扮,若是让懂点医术的人诊脉,事情岂不是要败露?
她这身子状况,除了任医正一家知道底细,还没让其他医士看过。
“我这还病着,怕也诊不出什么,姑母领着阿姊去就好,我第一次来这道观,在此处随便看看就好。”
待到两人走后,卫明姝深吸一口气。
这高处的空气倒是多出了几分清香。
卫明姝又在殿前待了一会儿,便踏着青阶石砖而下。
她环视四周,圣母殿正对着的墙下是一颗粗壮的老槐,树冠如云盖,树纹如巨蟒般苍劲,根须深深地扎入地底,枯叶入泥,如同老人迟暮,历经沧桑。
树下是一口古井,井口已是布满青苔,井旁挨着的是一座铜钟。
“国泰民安。”卫明姝默念着钟上的铭文,
“娘子可是对这钟感兴趣?”
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卫明姝肩膀一震,转过头看,只见身穿普通的素袍的女冠站在她面前,年龄倒和沈轩那姑母一般,已近不惑。
卫明姝左右也无事,便也和女冠多说了几句,“这钟上写着国泰民安,倒是与这殿名格格不入,很是有趣。”
女冠说道:“这钟很早就有了。”
卫明姝仰头看了看那钟,抚着上面的刻纹,顺势仰望,只见万里晴空,正是秋高气爽,“这个地方,曾经可是为国祈天的法坛?”
“娘子聪慧。”女冠笑了笑,“这里曾是天坛,如今虽改作圣母殿,但这铜钟却留了下来。”
“这地方地势极高,视野开阔,上可见苍穹,下可见万物,本该是用来祈天的,倒是可惜。”卫明姝又看了看那几个字,“不过想来也是,世人所求不过是为着个自己,这良缘多子总比国泰民安强得多。”
“娘子很像我认识的一位友人。”
卫明姝低头轻笑,“众生万象,能长得有半分相似,便是有缘。”
“娘子误会了,不是长得像。”女冠站在她身旁,看了看那只钟,“有位娘子曾也站在这儿说过同样的话。”
“那倒是巧。”
“今日既是在此与娘子相遇,娘子可有兴致撞钟?”
卫明姝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
那钟椎已是布满了细纹,上面系了根鲜艳的红带,倒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
轻撞三下,古钟声音沉闷,似是要将声音全部拢于钟壁之内。
待到钟声骤然停歇,却是余音缭绕,如石投清水,层层涟漪,连绵不绝。
卫明姝敲完钟,还与同女冠说些什么,只见远处沈秋妤和林毓敏已从殿后走了出来。
“我与真人倒也算投缘,只是今日时候也不早了,我得下山了。”
说罢,卫明姝行了个礼,便要朝着圣母殿走去。
虽心远欲出尘,但终归于红尘。
第67章 心安
◎“那若是我一辈子都听你的,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
“娘子留步。”
“真人还有何事?”卫明姝转过头问道。
“贫道有件东西, 想要交给娘子。”
说着,女冠走上前去, 低头摘下了腕上的降真香流珠手串,
卫明姝愣在原地。
女冠笑了笑,“既是有缘,娘子便收下吧。”
卫明姝又带着两人去了后殿, 找到了假扮的道士,简单地开了些安神的方子便下了山。
林毓敏盯着卫明姝左手手腕上盘绕的流珠,“阿妹手上何时戴上的这手串?”
卫明姝抬手,那串流珠样子甚是普通, 珠子不算圆润,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细小黑点,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些光泽, “刚才偶遇一位真人, 有缘相赠而已。”
沈秋妤自下山后便一直脸上挂着笑容, 此时才注意到那串流珠, 向她嘱咐道:“这真人赠予的东西,可得要收好,这些东西都是开过光的, 驱邪消灾最是管用。”
几人下山走回小院中,林晋和燕铭正在下着棋,沈轩在一旁观棋不语,时不时朝着月门洞口张望着。
卫明姝一进门,便和那道目光对在了一起, 莞尔一笑, 微微点了下头。
沈轩了然。
林晋和燕铭也察觉到她们走近, 抬起头来。
“大郎为何不下?”沈秋妤问道。
“他棋下得太好, 和他下没意思。”林晋笑了笑,随即想到什么,“贤婿棋下的也好,这局我要输了。”
“你们此趟可是顺利?”
“自然是顺利的,那女冠说,敏儿脉象从容和缓,沉稳有力,当时调养的差不多,我就说,那老神仙的方子果然管用!”沈秋妤眉眼都扬起了许多,说着便拉起卫明姝的手,“我刚刚还同明姝说,下回往你们府上也送些,说不定马上就有好消息了。”
沈轩微微蹙眉,他本就不信这些江湖术士的偏怪方子。
万一把她吃坏了怎么办?
随即他转向卫明姝,卫明姝正听着沈秋妤滔滔不绝,却一直点头不语。
近一个多月来,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卫明姝现在这个反应,显然他姑母上山时一定是同她说了些什么
他想到此,便立刻打断了沈秋妤的一大段叮嘱,“我看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咱们早些回去吧。”
卫明姝坐于马车上,醒来时已是宵晖半弓。
听到一片嘈杂声,掀开车帘,夜色黯淡,却仍能辨清那宽阔雄伟的城门,门前车水马龙,出游归京之人正穿梭于城门口。
自从城门之事过后,她来东城门的次数少了些,也从未仔细观察东城门。
她不禁探头临窗而望,一人正驾马缓行于队首,身姿挺拔。月华如洗,照亮了他的衣袍,整个人带着光辉,让人觉得很是心安。
两人回到府中安顿好,简单用了些晚膳,各自沐浴洗去一日的浮尘。
沈轩走出净房时,兰芝还在妆台前帮卫明姝梳着头发。
“你怎的这么快?”卫明姝讶异道。
她才刚擦完头发。
沈轩不知该怎么解释,他一直都洗的快,只是她以前没有在意过罢了,何况他有事要同她说。
沈轩想了想,屏退了房内收拾的下人,接过兰芝手上的梳子。
兰芝福了福身,也跟着退了下去。
梳子一下下顺着头发,桂花香沁入鼻中,却是比往日更浓了些。他前些日子差人去别院新摘了些新鲜桂花晒干给她用,想来今日用的是那批新下来的桂花瓣。
沈轩低眼,刚准备说什么,却是瞧见左腕上的那串流珠,问道:“这是什么?”
卫明姝低头看了眼,说道:“今日在道观里碰到了一位真人,说是与我投缘,便将这串念珠送给了我。”
沈轩抿了抿唇,他不信这些,可看卫明姝沐浴过后也要带着,当是有些讲究的,也不欲争辩,转而说道:“姑母今天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若不想要子嗣,沈家不会有人为难你,更不会有人让我停妻另娶。”
卫明姝脑子停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同她说起这个,只“嗯”了一下,“我知道。”
她知道,世道如此,他这般大权在握之人,能给她这样的尊重和自由,已是不易。
她从未有过沈秋妤和林毓敏那般烦恼,是她自己的本事,可也是她自己的运气。
“我从来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卫明姝忽然开口,她看着铜镜,虽见不到沈轩的脸,却不知怎的,只是想同他说清楚,“我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沈轩拿着梳子的手顿了顿,姑娘很少这般直白地夸过他什么,她这是愿意重新相信他了吗?
“可你也要相信我,我不是不想要子嗣。”卫明姝说着,声音忽然有些哽咽,一滴晶莹自脸庞划过,拿手背胡乱擦了擦,“只是我的身体,此生应当是真的难有个健全孩子。”
她也想要延续血脉,那孩子当也是流着卫家人一半的血。
可她这副身体,当是真的难有子嗣,就算有,生出的孩子也多半同她大兄一般体弱多病。
与其生下来便受着病痛折磨,那倒不如干脆别将孩子带到世上来受一遭罪。
身后之人放下梳子,只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叹了口气,温暖的怀抱自背后而来,似是要将那灼热的温度全都渡给她,“我知道,我信你。”
卫明姝眼中仍兜着些湿润,透过铜镜,只能看到那人躬下了身,却看不清那人的神色,“我知道你这些天来一直在改变,这我也看在眼里,你也不必患得患失。我既答应你再试试,如今便不会轻易离了沈家,只是我若那天做的不对了,惹得你不满厌恶,一定要同我说。”
那臂膀缓缓收紧,仿若紧紧抱着刚刚挖出一角宝藏,生怕别人夺走一般。
她还是不肯全部托付于他,始终在给自己想着后路。
他才刚刚试着了解她,才发现她有那么多好,如何能厌恶了去?
“那若是我一辈子都听你的,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
卫明姝愣了半晌,不禁转头,额头相碰,又慌忙转了回去,却是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若我真有错,你该说出来的。”
“嗯,我知道了。”耳畔温热的气息扑洒着,沉稳的声音如涓涓流水般流过,“若是我以后犯了错,你也要记得及时拉我一把,别厌了我可好?”
屋内只剩沙沙的秋风拍打着窗子,久久没有答复,久到沈轩都以为等不到她那声承诺。
忽然,伴随着那风声,耳边灌入一阵轻语,似自远方缥缈而过,却是被他捕捉了个清楚。
那是一个“好”字。
心里顿时如同江水般奔涌翻涛,却仿若抓住了那江面上的一叶孤舟,他环抱着的双臂松开,“先不说这些了。”
说着,他拿起屏风上搭着的外裳给她裹好,见卫明姝仍是呆坐在妆台前,一把抄起膝弯抱着她坐在桌前,提起茶杯倒了两杯茶。
“别愣着了,咱们还有些正事没说呢,你今天可有问到些什么?”
卫明姝这才回过神,想起那些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的正事,“听说林晋平日里回去胡姬的酒肆。”
沈轩听到此,却差点被茶水呛到。
“你这这是如何打听出来的?”
说到底,这些话也是他姑母同她主动提的,也算是歪打正着
她骗沈秋妤说害怕他寻花问柳的那番话,倒不必再当着他的面重复一遍吧。
“不必在意这些。”卫明姝慌忙岔开话题,“你姑母倒是点醒了我,胡姬开的酒肆茶馆在京城也只有那么几间,你姑母既然能查到,想必这酒肆也有些名气,我看这西巷的金鼓楼和东巷的红宝阁都有可能。”
“那我明日去告诉冯霆?”
“嗯。”卫明姝点了点头,“你让冯霆在这两个地方多安插些人手,等着林晋去,守株待兔便是。”
她忽然又想到什么,犹豫了片刻开口,“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便是。”
“我总觉得,姑母好像怪怪的。”
她总觉得她能问出些什么,可最终却也只问到了这一点线索,总觉得姑母有事情瞒着他们。
“若是你姑母知道林家做的事怎么办?”
沈轩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按沈家家规处置。”
卫明姝点了点头,也不说自己的看法,“对了,之前同你提过,我想再读读你家的家规。”
沈轩笑了笑,“行,只不过那家规放在了正院,今日太晚了,我明日让人给你拿来。”
——————
尚书府内,主院仍旧灯火通明,林晋正坐于床边,盆中水温温凉,沈秋妤正给他擦着脚。
“今日侄媳妇都同夫人说了些什么?”林晋笑着问道。
“没说什么,都是些妇人家聊的闲话罢了。”
“夫人能不能仔细想想?她都同你主动说了些什么?”
今日那卫明姝的话,分明是想把沈秋妤支开问些什么,万事还需谨慎,他不相信今日能在飞云观相遇是巧合。
沈秋妤愣住,又仔细回想了一番,卫明姝今日确实没说什么,好像只问过她胡姬酒馆的事。
沈秋妤双手叠交于前,眼神飘忽。
自家老爷还不知道她发现了他找胡姬之事,况且那件事是她主动同卫明姝说的。她不懂朝堂那些纷争,但若真因这句话影响了林家,那倒是她的罪过。
林晋见她不开口,仍旧嘴角扬着,“夫人看来是忘了我们以前的苦日子了,看来带夫人去好好回忆一番。”
第68章 周旋
◎这是线索又断了?◎
林府的庭院内, 残荷枯枝倒在湖面,一潭死水上浮荡着飘零的柳叶, 静谧无声。
池旁假山口, 密道直通深处,空敞的地窖藏于池底,晦暗阴冷, 自石阶而下,只回荡着阵阵悠缓的脚步声。
“老爷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沈秋妤问道。
“没什么,只是好久没同夫人来这里了。”林晋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暗室顿然亮起, 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夫人打开看看。”
地窖中摆放着许多半人高的坛子,沈秋妤掀开离她最近的坛子, 那菜坛中放的不是粮食, 也不是酒水, 雕刻着西域花纹的金器玛瑙填的满满当当, 如石块般杂乱地堆放着。
林晋捡起一块玛瑙,金银宝石叮呤咣啷的清脆碰撞声不绝于耳,“东西是不是比夫人上次来时要多了许多?”
沈秋妤缓缓点了点头。
林晋笑着说道:“这些东西, 以后都留给咱们的女儿当嫁妆。”
随后便继续带着她走到地窖深处,一处盛满稻谷陈米坛子前,“我还记得,当年那个地窖里,也是这样一个坛子, 咱们就是靠里面的谷子撑了十多天。”
沈秋妤又不禁想起从前, 那时候他们几个人藏在地窖中, 靠着坛底那一点稻谷和酒撑了十几天, 后来粮食快吃完了,来避难的人发生了争抢,林家的侍卫杀光了其他几家来避难的人,她和林晋这才活了下来。
那窖底就如同现在这般,黑暗幽闭,粘稠的血液流到了坛边,角落的亡魂仿佛时刻在注视着他们,沈秋妤只觉胃里翻涌,那腐臭味还漫在空气中,不禁干呕出声。
“胡族和大黎迟早有一战,我做这些也是为了有备无患。”林晋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我存这些粮,存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咱们好。”
沈秋妤“嗯”了一声,“我知道。”
“我绝对不会让那些事再发生。”林晋抓起一把粮食,谷粒如哗啦啦的泉水般从指缝中划过,“夫人你要记住,一起陪你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是我,咱们才是相依为命的人,沈家把你放在京城,林家把我关在宅子里,咱们都是被抛弃的人。
他们分明是看不起你,你既不能像杨家三女一般在乱世中征战沙场,又不能如唐清芷那般救助一方,他们觉得你没用。”
沈秋妤肩膀抖了一下,阵阵阴风钻入袖口,打了个寒颤。
“你能依靠的只有我,他们越是看不起咱们,咱们越要活着。”林晋说道:“当年林家的财产被劫掠一空,朝廷的俸禄根本不足以我撑起林家。
我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调用了些官粮,他们却是要托我下水。沈家口口声声说要补偿你,可你明明已经嫁到我林家,他们要屡屡为难我,想让我永世不得翻身,他们根本没拿你当女儿。”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给咱们家添麻烦了。”沈秋妤哽咽地说着。
林晋一手搭上她的肩膀,抹去那眼泪,“我没有怪夫人的意思,只是夫人今日有事瞒着我,我怕这事会毁了我们的家,所以才想问问。夫人可以告诉我吗?”
沈秋妤将今日两人谈论胡姬的对话同林晋说了一遍。
林晋听后僵在了原地,脸上的笑容骤然紧缩,烛台的影子打在他的脸上,脸色比地窖还要阴沉,“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沈秋妤大惊,慌忙摆了摆手,“我没有跟踪老爷,我只是偶然察觉到的,我真的没有”
“贱妇!”巴掌声自地窖中响起,沈秋妤头脑发懵,扶着坛口站稳,“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同外人提起咱们家的事,你怎么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也没想那么多,我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口。”
林晋怒烧心头,平日里就防着沈秋妤和外人接触,可偏偏和沈秋妤一同上山的是个妇人,他也不好当面拒绝,让人感觉出蹊跷。
何况他也同沈秋妤再三嘱咐过,那卫明姝名声在外,他也多少知道,那个女人向来说话直快,沈家在蠢,也不会派这样一个妇人来打探消息,就算沈家此次出游真的另有图谋,当也问不出什么。
真是小看了沈家新过门的那个卫家女。
沈秋妤还在哭哭啼啼,林晋听着心烦,可沈家已是盯上了自己,那些胡人今晚又不在城里,为今之计,当稳住沈秋妤,明日想法子告诉那些人,将粮食转移出去。
林晋换了张笑脸,“夫人别哭了,我也是在气头上,是我的不对,那些胡姬不过是个玩意儿,夫人别在意,若夫人不愿意,我以后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
“不过夫人这几日就别出门了,咱们家这是被人盯上了,有人要害我们,你谁也不要见,谁找也别出去,知道吗?”
——————
次日,卫明坐在软榻上,手捧着家规,门窗大开着,秋日的清风暖阳散入厅内,鼻尖都是落叶的清香。
那本家规,开篇便是忠廉清明,满篇虽都是通俗易懂的圣贤道理,却让人越读越澎湃。
她不曾了解这个家,如今看来,在这样的家中长大或许该是他这般性子,
卫明姝回过神,追影从门外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兰芝正站在一旁收拾着药碗,看见她都不由一愣。
“小姐你听说了吗,今日京兆府派人将红宝阁一锅端了!”
卫明姝放下筷子,“你如何得知?”
追影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心虚,“昨天晚上小姐睡下后,姑爷找了我们几个身手好的,派去林家和京城的几家茶楼盯梢,我去看了个热闹。”
卫明姝愣了愣。
昨晚他们睡下后,她便觉得不妥,林晋为人谨慎,若真问起今日她同沈秋妤的对话,沈秋妤当是会全盘托出,这事便会败露,林晋应当很快便会有动作。
沈轩派人连夜给冯霆送信,一个时辰都没回来,她也等的困了便睡下了。
原来是去安排了这个,竟还连她身边的人都使唤上了。
“你详细说说。”
“我本是在东巷另一家巷子里待着,后来也是看到人都往红宝阁那边走,才多问了一嘴。冯大人赶过去的时候,那些个胡商刚从后巷里运了一车粮食出来,被抓了个现行,搜了那红宝阁的地窖才发现,那底下藏的都是大黎的官粮。”
追影想想那排场,继续说道:“冯大人看着身板不结实,做事倒不拖泥带水,听说那胡人才刚刚开始转移粮食,冯大人便派人赶了过来。小姐你可想象不到那场面,那一排排的人将红宝阁围了个水泄不通,怕是动用了京兆府所有的捕快。”
卫明姝微微挑眉,她没想到冯霆会这么快去抓人,还是大张旗鼓地抓人,倒不怕如此惹得朝臣不满。
“还有什么吗?可有林家的消息?”
追影回想了一下,“这倒是没有。”
卫明姝刚沉下去的心又揪了起来,“你先下去吧,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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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轩找人向家中递了话,不在家用晚膳,当也是为今日之事忙着。
直到月上枝梢,门外才传来一阵脚步声。
卫明姝坐在桌前,刚沏好茶准备打发时间等他回来,便听到了院中传来的脚步声。
沈轩见她坐在外间,似是在等着他,脚步顿了顿,跨过门槛关上房门。
房内烛火闪烁,归来人的衣衫上还带着些寒意,沈轩换过衣裳,坐到她对面。
“晚些有点凉,先喝杯茶吧。”卫明姝看着他坐下,添了杯茶水,“今天的事,我听了个大概,听说冯霆抓到了转卖官粮的胡人?”
“刚沏好的茶,小心”
一个“烫”字还未出口,便见沈轩将茶水送入口中,随即便感觉嘴皮子烫了一下,手臂一抖,茶水洒了一半。
“你慢慢同我说就好”卫明姝看着他衣袖上的水渍,抿了抿唇,递过去帕子,让他擦一擦,“可抓到林家的人了?”
“没有。”沈轩说道:“我派了人去林家盯着,但林晋应该是有自己的传信方式,没有抓到林家的人。不过幸好还是派了人去红宝阁盯着,不然估计什么都查不到。”
“那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冯霆带着京兆府的人围了红宝阁,还没押送回京兆府,那些人便趁人不注意,服毒自尽了。”
卫明姝愣了愣。
这是线索又断了?
沈轩继续说道:“不过那冯霆倒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把红宝阁的胡姬和的官客全都带了回去,还专门找了个会胡语的人,一个人一个人写口供,写不下来无论男女老少皆赏一顿鞭子,倒真的是个疯的。”
卫明姝也没有惊讶,毕竟这种疯事倒也像冯霆能做出来的。
“那可有供出些什么?”
沈轩摇了摇头,“只供出些常来的恩客罢了,想来那些酒肆里的人也不知道些什么。只不过后来,冯霆将那些人全都抓回了京兆府,其中便有林晋。”
卫明姝听到此,却终于坐不住了,林晋好歹也是正三品的户部尚书,他一个从三品的京兆尹不由分说将人抓了去,怎么也是不妥。
看这架势,冯霆此次怕是要和林家斗个鱼死网破。
明日的朝堂,当是无比热闹。
第69章 取舍
◎“我可以悔一步棋吗?”◎
卫明姝正这么想着, 只听沈轩说道:“冯霆这么做,怕是要引得群臣不满。”
这人倒难得与自己想的一样。
“也许只是报仇心切, 不过这么做确实欠了些考虑。”卫明姝接着问道:“你明日打算如何?”
冯霆这么做, 朝堂上必要有一场争吵,局势不明,他们之前总是暗中襄助冯霆, 若此时公然站在林家对立面,怕是之后做事也会束手束脚。
“不如找个理由告假?”
“”卫明姝愣了半晌,“也好。”
“我想着明日再去见姑母一面。”
卫明姝点了点头,“嗯。”
事情既到了这一步, 便也只能从姑母入手了。况且若是姑母偏向沈家,那继续待在林家也是不妥。
卫明姝忽然又想到什么,问道:“你们沈家为何会同意姑母嫁到林家?”
林老丞相虽闻名遐迩, 却着实不怎么会教导子女。
宣帝在位时, 科举形同虚设, 林家长子林智靠林家的关系坐上了鸿胪寺少卿的位置。战事频繁, 林智带着鸿胪寺的人同北凉讲和,却屡屡闹出笑话,后来还是林老丞相让他辞去了官职。
先帝登基后, 本念着林家的功勋,给林智在仓平署某了个官职,之后林智却在仓平署犯了事,引得粮仓走水,朝野上下纷纷不满, 先帝只好撤了其管官职。
林晋与林智相比, 倒是有些能力, 科举恢复后, 考取了进士,靠着左右逢源坐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可多半也是靠着林家祖辈的脸面,也着实没什么实在的功绩。
林家的情况,明眼人瞧见都不会想着去蹚这趟浑水。
她白日刚读过沈家那本厚厚的族训,沈家这样讲求忠贞清廉的世家,应该更不会答应这桩婚事。
“这个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当年长安城变时林家曾救过我姑母。后来姑母非林晋不嫁,祖母觉得有愧于她,也没多想,便顺了她的意思。”
卫明姝了然,“那按照你们沈家的族训,沈家在朝中做官的官员,当也不会偏袒林家对吗?”
沈轩听她一口一个“你们”,仿佛自己是个外人一般,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块石头,他抿了抿唇纠正道:“是咱们家。”
卫明姝明亮的大眼扑扇着,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男人正自顾自给自己添了杯茶,闷着嘴没再说一句话。
他这是自己生气了?
她低了头,小声改了口,“咱们家”
这话给他听了个一清二楚,听到她认下了自己家,心扑通扑通直跳腾,稳住面上的平静,“嗯,夫人知道就好。”
“那你现在可以继续往下说了吗?”
沈轩清了清嗓子,好不容易挺直了一回腰板,摆起了谱,“夫人不应该这么称呼我。”
卫明姝想说的话顿住,只觉得这男人倒是会得寸进尺。
她脸上挂了个笑容,一双桃花眼弯起,“那按着咱们家家训,郎君觉得咱们家其他人是什么态度?”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沈轩满意地继续说道:“沈家在朝做官的人,属我阿耶官职最大,这件事,怕是要看我阿耶怎么决断。”
翌日,群臣状告京兆尹滥用私权,大肆搜查胡人开办的商铺,不顾两国邦交,私自收押朝廷官员。
冯霆带人将一张张状纸递到官员手上,“中原既安,群夷自服。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如今有人不顾大黎律法,将官粮售予外邦胡族,有何抓不得?”
官员们拿到状纸,看冯霆正颜厉色,宁肯玉石俱焚的模样,有的闭口不再参与此事,更多的人则是咬住冯霆私自收押朝廷官员一点不放。
直到站在天子一旁的内侍厉喝一声,文武百官纷纷抬头,只见天子稳稳地坐于冰冷的龙椅上,盛气凌人,方才停了争辩。
最终下狱的官员被押送回各家府邸,禁足于院内,协助京兆府调查,众臣观天子之怒,皆无异议。
——————
朝堂吵得水深火热,沈家则是派人去尚书府递了拜帖。
卫明姝刚用完早膳,正同沈轩在亭内下着棋。
暖炉被搬到了外面,正焚着香木,白烟自炉内悠悠升起,案上还摆有几块枣糕。
“你这一步下错了。”
“如何下错?”卫明姝紧锁着眉头。
“东南与西南两面背敌,东南既势局已定,便可舍了去,若要我去走,便舍了这东南角的棋,固西南之子。”
卫明姝眼睛盯着棋盘,又看了看那黑白交杂的棋盘,抬起头,“我可以悔一步棋吗?”
“”沈轩默不作声,在那双明堂堂眼眸的注视下,终是捡回了她刚才下的棋。
卫明姝浅浅地回了个笑,着眼于西南角,纤纤细指与那玉子融为一色,落在棋盘上,整个棋局瞬间明朗开阔了许多。
“这次下对了吗?”
“嗯。”沈轩点了点头,抬手又封住白子的去路。
卫明姝眼神有些幽怨,小声嘟囔着,“就不能让我两步”
两人你来我往地下着,直到小厮走近亭子,沈轩才抬起了头。
小厮行礼,却是面露难色,“世子爷,按着您的吩咐,小的上林家递了帖子”
“知道了。”沈轩回了一句,又落下了一子,见人还没走,“你还站在这儿做甚?”
小厮肩膀抖了抖,声音却是越来越小,“林府的人说,林夫人这几日抱恙,外人一律不见。”
沈轩闻言,脸色骤然变得冰冷,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手中的棋子碾成齑粉。
前来回禀的小厮只觉如芒在背,低下了头,卫明姝抬头看了沈轩两眼,笑着向小厮说道:“你先下去吧。”
沈轩捏着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盘,自嘲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我倒不知,我如何便成了姑母的外人。”
卫明姝也叹了口气,覆上他的手,“你先别生气,这事说不准是谁下的令,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沈轩低眼,怒气稍被浇下去一点,反握住她的手,“我知道。”
两人在府中静观其变,午时过后,燕铭却找上了沈家的大门。
下人领着燕铭到了羲和堂,沈轩坐在桌前,显然是在等他。
燕铭坐在沈轩对面,“你今日没去上朝?”
沈轩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茶壶轻摇,清茶如泉水般落于玉盏中,泠泠流水声悦耳清脆,“燕世子先喝口茶。”
燕铭这才反应过来卫明姝还在一旁,道了声谢。
“你来找我何事?”
燕铭话刚准备脱口,却是瞧了两眼卫明姝。
沈轩却是拉着卫明姝坐在身旁,“你说就是了。”
燕铭便也没了什么顾虑,“你今日没上朝,可是因着林家的事?”
“是。”
燕铭听到沈轩应下,却是没有半分惊讶,“所以你一早便知道此事对吗?”他对上沈轩淡然的神色,继续问道:“重阳节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对吗?”
沈轩面上终于动了动,卫明姝添茶的手也微微一顿,两人不约而同地对上了目光。
燕铭见这两人面面相觑的模样,便已想通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林家真的有问题?”
沈轩反问道:“林家有没有问题,你不也心知肚明吗?”
亭子中静了一息,卫明姝见两人僵持着,轻声问道:“燕世子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今日圣上大怒,林尚书被禁了足,阿敏很是担心。”燕铭抿了抿唇,“我只是来问问,冯霆接下来打算如何?”
他也是在今日沈轩没来上朝后,才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林毓敏听说林晋被抓入了京兆狱饭都没吃几口,他也没敢将自己的这些猜测说与林毓敏听。
“我只知道,冯霆这次当是不会轻易饶过林家。”
“为何?难道他和林家有仇?”
沈轩犹豫了片刻,不知要不要将冯霆与林家那些恩怨告诉他。
卫明姝见沈轩开不了口,替他回道:“燕世子只需要知道,冯霆与林晋是不世之仇,林家本就有罪,被冯霆抓住了把柄,当是不能全身而退。”
“我明白了。”燕铭说道。
“你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燕铭苦笑道:“既是有罪,那便认了。你放心,我不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
“燕世子可否帮我们一个忙?”卫明姝问道。
“什么忙?”
“林尚书如今回了林府,想必对我们皆有防备。燕世子可否帮忙,想个法子把林夫人约出来?”
燕铭抬起眼,盯着两个人,半晌才开口:“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们。”
杯中的茶水早已变冷,白玉无瑕,只有拿起来仔细端详,才能看到那杯底的一点裂纹。
“林家毕竟是阿敏的母家,若是坐罪,她便是罪臣之女,她在我家本就艰难,我若帮了你们,便是亲手将她往火坑里推。
我可以答应你们不帮林家,但若要我帮忙坐实林家的罪名,我做不到。”
卫明姝心下一叹。
她能理解燕铭,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若换做是卫家出了事,她或许亦会有犹豫。
可她今日才读过那本沈家的家训。
临患而不忘国,忠也。
若换做从前,她都不会向燕铭提出这样的请求,如今却是不能轻易苟同他的做法。
身旁之人却是开了口,“我明白了,你有你的难处,我不逼你。”
卫明姝转头看向他,秋日的暖阳正映照在那人的眸中,熠熠生辉,那面上是一如既往地坦荡,他豁然而笑,“只是我沈家的态度,亦是要向你说清。我母亲便是因着粮草一事而丧命,沈家上下对此事绝不会袖手旁观,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
燕铭听闻愣了愣,随即释然,“那我便以茶代酒,望你能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临患而不忘国,忠也
《左传•昭公元年》
第70章 陪同
◎姑娘这是嫌弃他,不需要他陪着。◎
京兆狱阴冷透骨, 林晋闭目端端正正地坐于蓬草上,官服还穿在身上, 没有丝毫褶皱, 头发也还是整齐的。
门外传来一阵哗啦啦地钥匙声,林晋缓缓睁眼,从容地走出那阴飕飕的牢房。他步子迈地极快, 那狱吏紧跟在其身后,倒像是他的侍从。
“林大人走这么快,是要上哪里去?”
林晋脚步顿了顿,跟着声音的方向回头。
冯霆正站在他身后, 笑容意味深长,瞧向天空,“今个儿天倒是不错, 只可惜大人见不了几天了。”
林晋眯了眯眼。
他认识冯霆, 这人从前不过是季奉安手底下一个不起眼的书童, 那时他的名字还叫义舜。
他还记得这人从前双手握于前, 做事畏手畏脚的模样,这样一个人就算得了个状元也成不了什么大器。可冯义舜曾经也在季奉安榻前侍疾,为了以防万一, 他还是试了些手腕,将人调至京外。
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冯义舜有朝一日还能回了京城,爬上了京兆尹的位置。
他自问在朝中没怎么得罪过京兆府,如今冯义舜如此针对他, 想必是知道了当年的一些事情。
怪就怪他当时一时手软, 没能及时铲了这祸患。
林晋拱了拱手, “冯大人倒是说笑了。林某好端端地, 如何会看不见这晴空万里呢?倒是冯大人该好好担心担心自己。”
冯霆大笑出声,好笑地盯了他半晌,“我的事就不劳林大人操心了,冯某既是回到了这京城,这次就断不会再被人撵出去”
“大人慢走。”说着,冯霆摆出个请的手势。
林晋气急,拂袖跨出兆狱大门,远远听到身后传来冯霆的声音,“林大人放心,冯某定会想法子让你再进来的。
——————
自圣上发话后,倒是没有人再明着在朝堂上议论此事。鸿胪寺反映西蕃对前些时日大黎封堵胡族商铺不满,句句意有所指,圣上直斥鸿胪寺卿无能,鸿胪寺众人当场跪地不起为其求情,这才保住官职。
已过五日,被禁足的一批官员还迟迟未能放出。
沈轩回来早了些,下意识去了饭堂,却没见到人。
问了婢女才知,卫明姝还在后院练箭。
官服还未换,便匆匆赶到后院,自家姑娘青带束发,正眯着一只眼,稳稳地端着肩膀,檀木长弓已是拉满。府中几个年岁尚小的丫鬟围在一旁,交头接耳着,倒好像是看着哪家儿郎。
沈轩脚步也顿在原地,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她这副模样了。
站在边上的小丫鬟看见他,惊讶地叫了声,其他人闻言也纷纷转头。
卫明姝听到这声大喊,下意识松手,箭脱弦而出,却是射在了靶子边缘。
“你怎么回来了?”
“下值早了些”沈轩穿过人堆,“怎的想起来练箭了?”
“前些天病着,已经好久没练了。”
“小姐还知道自己前些日子生病了。”兰芝走上前,手上拿着件披风,却是话不多问直接递给了沈轩。
她劝不动,自会有人能劝。
沈轩走近了些,旁若无人地把披风披在她身上,“披上吧,别着凉了。”
“”卫明姝扫了眼周围,那些还未及笄得小丫鬟早已噤声,正低着头时不时地掀起眼皮瞧上一眼,她僵着脖子,仍由他系着系带。
因着长年练武,那双手带着一层粗糙的茧子,划过脖颈酥酥痒痒地,感受到目光自上而下注视着她,脸上刹那间如同火烧。
这么多人看着,真是太不守规矩了。
待到那系带系紧,卫明姝不经意地退开两步,转头向兰芝吩咐道:“把这些都收拾了吧。”
“怎么不练了?”
卫明姝看向那只有一支箭射偏的箭靶,抿了抿唇,“练了好久了,不想练了。”
她都裹成这样了,怕是也施展不开。
“可是因着我在这儿?”虽然不想承认,沈轩还是问道:“若是影响你了,我先回房如何?”
周围的人听后,头压的更低了些。
世子平日说话一板一眼的,对谁都严肃板正,前些日子刚府中立了规矩,乱传闲话者军法处置,现在倒是会在夫人这里讨好卖乖。
“你别多想。”她回了一句,声音也放得轻柔了些,“只是正好有些累了,咱们回房吧。”
房间内,安嬷嬷已是吩咐人熬好了姜汤,喝下暖了暖身子,男人问道:“我明日休沐,明姝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卫明姝愣了愣,“可我明日要去义诊。”
沈轩要说的话塞回了嗓子眼,他倒是忘了这一茬。
他盼了那么久休沐,姑娘病好了,却是有忙不完的事。
“那我明日去送送你可好?”
卫明姝头摇的像拨浪鼓似得,“不用了,东巷离这儿那么近,你还是好好在家休息吧。”
上次他在药铺前让她回家,本就给她带来了些麻烦,可那关于药姑身份的猜测终究是传言,总不能她自己大摇大摆地坐实。
再者说,她还用得着他送?难不成他还想抢了陈叔的饭碗,自己赶车不成?
沈轩听她说这话,也是明白了过来。
姑娘这是嫌弃他,不需要他陪着。
也是,铺子上的事情总要比陪他重要些。
清晨微凉,天空朦黯一片,院子里铺满了寒气,金色的叶子上凝着露珠,摇摇欲坠。
卫明姝一大早便出了门,沈轩正在空旷的后院练着拳脚。
往日晨起,他也是这般独自一人练武,可今日却是倍感无聊。
这么一想,手脚便愈发用力,一道道劲风如刀划过,打得木桩子摇摇晃晃,吱呀作响,热汗淋漓。
练了一会儿便还是按耐不住。
她不想搭理他,觉得他这个郎君见不得人,那他自己悄悄去看看她总可以吧?
想着便回到房内换了身衣服,刚准备跨出门槛,却是又找来人烧了水沐浴。
东巷仍如往常般热闹非凡,人流穿梭于街巷,谈论着京城的趣事。
他就远远地看着,绝对不会打扰到她。
药铺前仍是排着长长的队,一袭白衣坐于铺子前正给人诊脉,袅袅婷婷,身量纤细,衣袖轻扬,宛若画中仙子,远远瞧上一眼便让人离不开眼。
男子自药铺内走出,手内提着几包药材,放在卫明姝脚下的匣子内,站在她身后,笑容如沐春风,倒是如同一株绿叶般做着陪衬。
青衣白衫立于铺前,倒都是格外素雅。
他怎么把这个人给忘了?
沈轩看着药铺前两人默契地配合着,手中的拳头紧了又松,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目光幽幽,像极了深闺怨妇。
明明自己才是她的郎婿,却在这儿偷偷摸摸地,都不敢往近处走,姓阮的却能堂而皇之地站在她身边,这是什么道理?
他又看了几眼,还是忍住了不敢造次,转头回了国公府。
南实本在府中领着园丁修建枝叶,主子猛地唤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沈轩脸色阴暗地吓人,看得南实心惊胆战。
主子出去时明明还是兴致勃勃地,一会儿工夫怎么浑身泛着一股子怨气?
南实默默地跟在自家世子身后,大气不敢多喘一口,前面的脚步声倏然停住,南实等着他发话。
“家里可有青色或者绿色的衣裳?”
“啊?”南实不由抬头,见自家主子仍是黑着脸,似不是在玩笑。
好端端的,为何要绿色的衣服?
南实又仔细琢磨了一番沈轩说的话。
主子平时的衣服都是深色的,倒没有什么青色绿色的衣裳,家里最爱穿青色衣裳的人貌似只有夫人
“世子可说的是夫人的衣裳?”
话一出口,沈轩的脸色却是愈发铁青,斜了他一眼,“我的衣裳。”
南实被那凌厉的目光戳着,又低下了头,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主子,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去着人找衣服。
这位主子常年不在京城,家中备着的衣服本就少,南实带着不少人翻找了半天,才在库房的箱底里翻找出了一件青色云纹宽袖缎袍,只可惜常年压箱,衣服上已是有了不少褶皱。
“主子,这衣服有些皱了,您看要不”南实走到房门前,还没说完,只见主子接过衣裳,一声不响地关上了房门。
沈轩再回到铺子时,前来看诊的人群早已散了去,毫无顾忌地走进药铺,却只见到任医正在药柜前摆放着药瓶。
“明姝他们呢?”沈轩问道。
任医正转过头,只能看见一身材高挑的青衣男子站在门口,一时间认不出来人,放下手中的瓶罐,走近些才看清楚脸。
辨清脸后,任医正更是纳罕,又上上下下多看了几眼。
这人是长得挺俊的,只是穿着这身衣服,说不上哪里奇怪。
那丫头也真是,平日里花那么多功夫打扮自己,倒不知道管管自己家夫婿。
“他们出去吃了。”任医正道:“就在旁边新开的芙蓉园。”
出去了?和谁?姓阮的吗?
沈轩拱手道了谢,抬步出了铺子,脚下步子像生了风,直奔芙蓉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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