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新生入学(20)
【XX大学第X届教职工全体会议暨换届选举大会会议规章规范:
【一、XX大学主任有权力调动下级教职工工作, 召开职工会议,以及升任或罢免下级教职工, 因此XX大学主任有权召开教职工全体会议暨换届选举大会;
【二、本次会议会址位于XX大学操场,参与人员为XX大学全体教职工,参会人员原则上不得缺席、迟到、早退;
【三、XX大学主任许主任有效行使主任权力,负责会议的主持与进行,召开与结束;
【四、参会人员须遵守以下详细规定:
【1.本次会议为“教职工全体会议暨换届选举大会”,参与者为全体教职工, 因此未参与会议的教职工失去原有的职工身份,视作职位空缺;
【2.XX大学教职工入座,即视为参与会议;参与会议,即视为参与换届选举会议, 参与换届选举会议,即视为接受会议规则规范;
【3.换届选举大会中, 所有参会教职工都有参与职位选任的权力以及被选任的权力;
【4.参会者站上舞台, 并言说希望担任的职位, 即为参与换届选举;
【5.大会全程贯彻公平公正原则, 每位教职工在同个职位选举中可投出一张选票(举手表决), 得票最高者任职;
【……
【9.为了营造一个和谐友好, 共同进步的会议氛围, 参会者不得以任何方式攻击会议主持人, 不得以任何方式攻击台上的竞选者;
【10.本次会议沿袭原有升学典礼流程安排, 自上午九点三十分开始,至上午十一点整结束,全程共九十分钟;
【……
【本会议规则规范仅为暂行版本, 规范攥写者有权即时对本规范任何规定进行修订增补。】
方代墨手里一摞打印下来的A4纸,绕着操场外围走了一圈, 也贴了一圈。
不止操场,她这份昨晚就拟好的会议规范初版早就发了队伍成员各一份,现在整个学校,不管是宿舍楼还是食堂,教学楼或者办公楼,大概都有这份规则的影子。
就连舞台后头大概也被沈秋靡自个儿贴了一张。
多贴这么多有没有实际效用,方代墨其实不清楚,但好歹求个安慰。心理作用也是一种作用不是?
当几天前,沈秋靡把主任的身份工牌和主任的工作手册展示给她看的时候,方代墨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主……主任工作手册?
她甚至确认了好几遍,才相信这是真的。
“你不是许老师吗?什么时候混成主任的?”
沈秋靡道:“其实进副本第一天下午我就搞到主任身份了。”就是当时还没想好怎么用来着。
但现在这不用上了嘛。
据乔云起讲述,方代墨的“著书”在所有秩序类天赋中还算是自由度高的那一类,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逻辑基础,就能产生效用。
方代墨在「幸福之家」写的那版玩家规则蹭了一点副本背景的边,并利用了玩家失忆的设定,从而使那版规则形成了较为稳定的逻辑框架。
而现今这版会议规范更是重量级。
她拿到了沈秋靡给她的主任工作手册,而沈秋靡本人,就是主任本任。
还有比这更方便更高效更权威的规则基底吗?
她直接就着这个身份大书特书,几版规则混着来,尽量添加了细致的推理过程(虽然是歪理),并且半点都没有提到玩家,这样一通搞下来,副本一时半会儿都搞不清楚这份规则到底是不是它自己弄出来的。
但当规则草稿出来的时候,方代墨意识到,这份规则建立在学校主任权力之上,而学校中的主任不止沈秋靡一个……
“啊,这样啊,简单。”沈秋靡半点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隔天她就突然告诉她,说剩下的那两个主任她已经处理好了。
方代墨:?
“你不会是把它们吞了吧?”
自从和沈冬雾那边说过她身份的事情过后,她也就一五一十跟自己两个老队友坦白了所有,从幸福之家说到大树桩公园,非常坦诚地透了个干干净净。
她甚至连那些小怪兽的味道都描述出来了。
“嗯其实你们也有气味的,”沈秋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清亮亮的,语气也多了些起伏,“要不要猜一猜?”
方代墨最近见多了学校特产粘稠怪,梦里都是咕叽咕叽的水声加上它们独有的腥味,实在想象不出来带着香味的怪物和玩家究竟是什么样的。
尹歆然举手,先挑自己喜欢的说了:“我觉得我是面条味。”
沈秋靡:“错了。”
“那…雪饼味?米饭味?从地里刚挖出来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马铃薯?”
沈秋靡表情差点没绷住:“…噗,怎么会想到土豆去的?我还说你是刚挖出来的新鲜花生呢?”
“花生也不错。”
“不是花生。”
“……那是什么?我完全想不出来。”
方代墨终于加入了群聊:“面包味吧,他在公寓里囤了那么多小面包,什么牌子的都有,估计都腌入味了。”
沈秋靡“诶”了声:“接近了。”
尹歆然惊讶:“难道是馒头味的?馒头真的有味道吗?”
他又接连猜测多种味道,都不对。
终于,沈秋靡笑着说出了正确答案:“是麦芽糖。”
“方老师是竹笋的味道。”
方代墨追根究底:“这种味道是固定的吗?还是说会根据不同的主体,味道也发生变化?”
沈秋靡摊手:“这个我也不知道……”
过了半会儿,她又忽然想起来,上次在四办见到去掉外貌壳子的汪佼时,她并没有第一次认出来。
那会儿她身上的味道不是原本的月桂清甜,而是另一种更为馥郁的香气。
沈秋靡若有所思。
“……我猜,应该是根据我自己的理解吧?我喜欢什么味道,就会闻到什么味道。”她最后这样说道。
……
咳,扯远了,说回主任的事。
在方代墨问出那句话后,沈秋靡连连表示自己不可能吞,只是用了点方法,把那两个关到某个出不来的地方去了。
“绝对没有吞!”沈秋靡举双手发誓。
方代墨回给沈秋靡一个微妙的表情。
倒不是她不相信沈秋靡的话,而是以她对沈秋靡的印象,剩下那两个主任现在的处境怕是不怎么舒适。
这还当什么游戏玩家啊,副本恶霸吧这是。
而今天,他们一堆人配合着副本头号恶霸,即将狠狠地坑上副本原住民一把。
方代墨手里捧着规则手写原件,捏着一杆水笔,守在操场外围,侧耳细细倾听操场内部的动静,准备随时对手上的原件进行修改。
虽然印出去那么多,但她只要对初稿进行修改,其他复印件也会自动随之变更内容,算是节省了她不少力气。
操场内,沈秋靡的声音清晰传出来,钻进她的耳朵。
“我是今天会议的主持人,许主任。”
沈秋靡收回自己用来扯校长入座的灰雾,把话筒从底座上拿下来,径直走向舞台正前方,开场便甩出一个王炸:
“我要竞选副校长的职位。”
副校长没有出现在会议上,它的职位自然就失效了。现在副校长的位置空缺,沈秋靡坐上去一点阻力也没有。
校长自被扯到座位上时就一直在骂骂咧咧,有心想要阻止沈秋靡推进会议进程,可惜方代墨先前布置好的规则已然生效,作为会议的参与者,校长在规则的约束下,即不能攻击沈秋靡,又不能直接站到舞台上去竞争。
它已经是校长了,难道要去跟她争一个副校长的位置吗?!
退一步来讲,就算它争到了,那个许主任不就可以直接往校长位置上一坐?!
更糟!
于是它骂得更起劲,企图从侧面攻破沈秋靡的防线。离校长较近的教职工早已碎成了一地渣渣,只剩下你啊黏糊糊的浓稠液体还挂在白色塑料椅上。
沈秋靡终于是皱了皱眉头,她举起话筒:
“不好意思方老师,加一句会议过程中禁止喧哗吵闹。”
很快,喋喋不休的校长就骂不出来了,只能瞪着一双几乎全是眼白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秋靡。
沈秋靡通通无视。
搞这么一出,把所有教职工骗过来坐牢,抢下副校长的位置,全部是为了给身在第四办公楼的沈冬雾等人提供方便。
只要副校长的职位被她这边剥下来,乔云起就可以用她的天赋将副校长请离办公室,而他们就能趁机溜进办公室里,把副校长关在外面。
沈秋靡这边拖住了除了副校长之外的所有教职工,也保证了沈冬雾那头不需要再花精力对付其他的鬼怪。
只要一个会议的时间。
他们就能颠覆原本的副本机制,创造出一个有明确出口的正常副本。
也因为这样,沈秋靡和方代墨两人成了本次行动的关键中的关键。只要她们能顶住压力,经验丰富的代行者团队根本不需要担心,一定会顺利完成任务。
沈秋靡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
很好,目前一切顺利,只要无人与她竞争副校长的岗位,便能进入下一步举手表决。
规则上只说了,的票最高者得位。
因此她哪怕只得到了一个人的支持,她也能在规则铺就的坦途上直接加冕上位。
片刻后,无人再登台。
沈秋靡正要说下一步流程,忽然意识到些许不对。
她的目光从全场移至校长一人身上。
……
等等。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新东西。
这位校长的身上……并非只存在一般鬼怪的气息,还有被它隐藏起来的,副本源头的气息。
沈秋靡心下惊异。
通常来说,副本的个体或集体意识构成了副本整体的骨架,而存放在骨架中的力量核心则构成了副本的血肉。
二者相辅相成,才形成了面向玩家的副本。
在「光明失乐园」中,她挨个蚕食了乐园分散存放的核心,导致副本最后仅仅剩下了孤零零的框架,一时间连阻挡她的力量都调不出来,只能被迫放任她将副本的框架也拆得七零八落。
而在学校这个副本中,她在第四办公楼时感知到了些许副本意识的存在,同时代表副本力量汇集点的核心也在四办。
四办那么重要的地方,核心与意识都在那里是理所应当的事实。但她一直以为二者是分开的。
就像上次的大树桩一样,副本的意识分区分块,核心也分成了好几份,建立不同的区域,从而组成整个乐园。
但现在……
她发现自己下意识的判断似乎出了差错。
在这个副本中,掌控副本的意识与力量核心……似乎不是分开的?
沈秋靡立刻聚起灰雾,明目张胆朝校长的方向席卷而去。
果然,自校长身上散出一部分深色的颗粒风卷,分散开来,挡住了沈秋靡的进攻。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它就是副本本身。
但力量不够,以她现在感觉到的压力,甚至还比不上当初她和大树桩干架时的等级。
……难道是副校长?
她细细回忆了一遍当时在四办三楼时感知到的一切。
绝对是副校长!
沈秋靡立刻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不用去争什么职位,不用沈冬雾那边再多花力气。
霎时间,原本只是试探着攻击的灰雾如潮水一般扑向校长,密密麻麻,叠成了一片深色的巨浪。
前排的教职工接连尖叫着往后逃,却又不敢真正逃离会场,只好缩到最后排的位置上坐着,尽量离斗争中心远些。
“让你的另一半过来救驾,不然我现在就吞了你。”
沈秋靡握着话筒一字一句,选举会也不管了。
“快点!”
她厉声呵斥,主打的就是一个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和一个对峙可以,但要两个一起上,沈秋靡会非常吃力。
但这不是有方老师在嘛?
不慌。
同一时间,在场外听语音直播的方老师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救驾?
啥玩意儿?
这是什么登基大典吗?
*
与此同时,另一边。
沈冬雾一行人在会议开始过后,小心翼翼来到四办三楼,先是在空空如也的校长办公室搜寻一通,无果。
“果然还是要去走廊尽头的副校长办公室。”梅就山可惜地说。
“没事,都已经准备好了。”乔云起说,手上捏着字条。
【根据规定,副校长办公室即为副校长办公理事的场所,因此除“副校长”以外的其他任何存在不得进入办公室或在办公室内停留。】
只等方代墨的消息一来,她就把这东西贴上办公室的门,把里头的副校长逼出来。
只需要逼出来一分钟。
鲜玉一直看着手机,时刻关注来自外界的信息。
忽然她道:“方女士来消息了——诶?”鲜玉喊出一个疑惑的语气词。
正要冲过去的乔云起硬生生顿住脚步:“?怎么了?”
“她说,计划有变,沈……”
鲜玉话还没讲完,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倏然就有了动静,紧闭的实木门隙开半米缝隙,从里头挤出一团蠕动的胶质物。
这头四人立即严阵以待。
但那怪物根本没有理会他们一秒,直接翻过了一扇走廊窗户,顺着建筑外墙飞速溜走了。
乔云起看看手上捏着的字条,又看了看那头翻窗离去的庞大背影,一时间陷入了迷茫:“我还没贴上去啊?”
怪怎么就自己跑了?
鲜玉终于说完了方代墨发来的信息:“方女士说沈秋靡用了新办法,把副校长叫走了。”
剩下三人一阵沉默。
沈冬雾:“挺好的,走吧,抓紧时间。”
他带头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开启了防护道具。
梅就山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白纸,展开,握着随身携带的圆珠笔在纸上画着不知何用的长线短线,圆圈方框。
两分钟后,她说道:“在办公桌右侧第二格抽屉,左侧橱柜最上层的暗格,还有茶几抽屉里。”
众人按梅就山所说,将目标文本找了出来,拼凑在一起,文本第一页抬头标题便是——
《XX大学教育管理条例实施细则(第五次修订版)》。
四人对视一眼,梅就山跑去门口望风,剩下两人为沈冬雾让出了空间。
后者上前一步,一手握着光洁精致的怀表,一手抚上规则文本。
咔哒。
咔哒。
咔哒。
钟表指针转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滴滴答答的声音从缓慢到急促,渐渐地形成一长串连贯的有节奏的机械音。
条例上的文字在愈发急促的表声中慢慢发生了变化。
原本的文字淡去,陈旧的文字浮现在文本中。
现在纸页抬头的标题已经变成——
《XX大学教育管理条例实施细则(第四次修订版)》。
沈冬雾按上怀表的指针,将条例推给鲜玉。
鲜玉迅速接过文本,一目十行,然后利落摇头。
于是沈冬雾松开控制怀表指针的手,清脆连贯的钟表运行声再一次响起。
纸页上每一次文字变动,鲜玉便会立刻浏览完新的文字内容,并给予沈冬雾反馈。
终于,在纸页上的标题变为《XX大学教育管理条例实施细则(第二次修订版)》时,鲜玉叫了停。
钟表声响停下时,沈冬雾手中的怀表外壳赫然已是锈迹斑斑。
“……可以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关上怀表盖子。
鲜玉肯定:“可以了,第二版够了。”
“乔,从这里,开头,先把不许内讧的规则添上去……”她转头,将自己所说的位置指给乔云起看。
沈冬雾则是转身来到梅就山身边,帮她阻挡时不时蠕动过来的小型粘稠怪物。
*
阳光很烈。
在换届选举规则的限制下,用着黏糊怪本体的副校长一来,被沈秋靡按在椅子上,还是只能乖乖地遵从规则办事。
或者说,那堆粘粘糊糊的怪物已然不算副校长了。
沈秋靡在挟持威胁校长的过程中,感觉副校长来得太慢,于是一心二用推完了副校长的竞选流程。
现在她才是副校长!
……至少在方老师规则生效的时间里,她就是副校长。
规则没了,她要和副本意识抢位置还是很难的。
在副校长到来的一瞬间,会议规则确实有一瞬间的松动。
但可靠的方老师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问题,并奋笔疾书,又在原件上增添了多个补丁,成功稳住了规则的运行。
虽然她本人是累得不清,体力被抽去一大半,现在已经沦落到了一把把磕体力糖的境地。
方代墨一边吃着各种口味的体力糖,一边靠在某棵装饰树的树干上,听着沈秋靡的主持。
她现在居然已经开始张罗人来接替主任的位置了。
真是闲得没事干。
欢迎新生入学(21)
净安直播app, 公共聊天区,「欢迎新生入学」副本专属板面——
【怎么大家都在宿舍里待着?】
【找遍了所有玩家的直播间, 全是在宿舍里的,什么活动吗这会儿?】
【我倒是找着一个翻墙离开女寝的玩家,指路XXXXXX】
【啊感谢楼上!】
【好人一生平安】
【?都在找什么啊?】
【找人】
【找那个女人】
【啊?】
【就是最近都在app首页榜前的那个玩家啦,S460134,沈秋靡】
【噢噢噢我知道她!最近好多讨论她的诶!】
【找她不去她直播间,跑去别人直播间看什么啊?】
【她直播间被关了啊】
【连她队友的都关了】
【???】
【简单地说, 就是有官方员工插手,把榜首包括她队友的直播间全部关掉了,我们就只能可怜兮兮地找侧面视角,结果到现在都没找到。】
【噢噢噢官方啊, 那没事了】
*
金静婷花了九牛二虎才从宿舍里跑出来。
她没怎么干过翻窗翻墙这种危险活动,当自己的双脚稳稳站上坚实的土地之时, 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缓缓回落。
很好!
行动第一步完成!
金静婷在心中为自己鼓劲。
说实话, 她一点都不相信守在宿舍楼门口的那两个男玩家。
他们打定了主意, 又是口头警告又是武力威胁地不让她们这些玩家出去, 那么她就一定要出去。
凭什么不让她们出去?
本来这个时间早已被副本安排了参加升学大会的任务, 但那两个男玩家一不报来历, 二不讲清缘由, 拎着武器往门口一站, 张口就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
太可疑了!
她在这个副本待了快一周, 难道还不清楚副本暗地里搞出来的机制吗!
说不定那两个男玩家就是二年级学生,这回又要搞出点事情弄死他们这些新生呢。
金静婷决心自己找出真相,就算是死, 她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从宿舍楼出来后,自操场传来的人声清晰了许多, 飘过来十句,她隐隐约约能听清楚其中的四五句话。
而在金静婷的上空,无数弹幕刷刷刷划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刻未停的打赏音效:
【进来啦,先付个门票钱】
【好耶】
【已经听到小沈的声音了,她又在搞什么事情】
【终于有勇士敢从宿舍楼里溜出来】
【找到这么一个真是太不容易了】
金静婷原本的观众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阵仗惊在了屏幕后面。
无数挤在屏幕上的“不容易”“冲呀,去操场围观”等等类似的弹幕使得原本担心金静婷安危的原观众发言显得有些另类。
【……什么情况?】
【我粉的小主播突然火了?】
【人生第一次听见这么频繁的打赏音效】
【卧槽直播间突然多了一两倍的人!】
不止一两倍。
在这条弹幕发出来过后,直播间的新进人数依旧在增长,且是成指数增长。
待人数稳定下来过后,原本小小的一撮观众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漫漫弹幕群中很难找到他们的疑问发言。
不过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的困惑,为他们指路了公共聊天区的帖子,并简单介绍了新观众的目的。
【希望这个主播小姐姐别死了,我围观榜首可就靠她了啊!】
【+1,如果能看久点,我就再打赏一点吧】
金静婷并不知晓自己直播间发生的一切,但她如新观众所愿地来到了操场边,隔着远远的,发现了十几米开外靠在树上的方代墨。
她嘴里抿着糖果,注意力一面集中在操场音响传出来的声音上,一面集中在自己手中捧着的笔记本上,没发现金静婷的靠近。
【方老师!】
【大师球!】
【方老师好飒!】
在发现方代墨后,金静婷神情一凛,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在心里转了三四个念头,这才小心翼翼向对方靠近。
但在靠近的途中,她逐渐接近操场周边的绿化林,也就发现了帖在林子里的那些纸页。
平均四五棵树中,就会有一棵树的树干上贴了那些纸张,密密麻麻的,印着她看不清的文字。
金静婷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些打印纸。
距离纸张两三米远的时候,直播间的观众就已经可以通过调整视角看清纸上的内容。
【XX大学第X届教职工全体会议暨换届选举大会会议规章规范……】
【好长的内容,大工程啊!】
【许主任?是小沈吗是小沈吗?!】
【绝对是小沈!】
不同于弹幕的欢喜热闹,金静婷此刻心里打鼓,紧张的心情如同一柄利剑,插在心中搅和来搅和去,翻腾了她的血肉。
在自己控制不住的脑补下,她甚至以为自己即将看破什么惊天大机密,招来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追杀。
而就在她的紧张窜至顶峰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人声——
“你想进去?”
声音冷冷的,带着一丝凌厉。
金静婷差点心脏跳出来:“啊——”
然后立刻捂嘴控制住了自己的差点冲出来的尖叫。
害怕地狂喘了几口气,金静婷的视线终于重新聚焦,看清了身后的人:是刚才靠在树上那个女人。
女人没等她开口,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继续道:“我劝你最好待在这里。”
“为,为什么……?”金静婷没有半分思考,直接回问道。
“整个副本的教职工现在都在里面,如果我的规则失效,我的同伴不会死,但你一定会。”女人淡淡地说,将手中的笔记本合上抱在怀中。
金静婷完全没搞明白现状:“……什么意思?”
规则是什么?教职工全在里面是什么意思,是字面意思吗,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还有这个女人的同伴,那又是谁?她一路过来听声音,没觉得操场里还有玩家啊?
说起来,那个主持会议的声音倒是很像她见过的许老师的声音……
在巨大的信息量的冲击下,金静婷的大脑直接宣告宕机,成了一团浆糊。
见她这幅傻楞楞的模样,对面的女人叹了口气,再说话时,面上的神情已然温和下来:“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哪儿来的?”
“金静婷……”金静婷下意识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而后猛然清醒,看向女人的眼神顿时警惕起来,“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女人反应平静:“如你所见,在通关副本。”
“通关副本…?”金静婷眼神向操场那头瞟了一眼,神情狐疑,显然不觉得把教职工集中到一起是个什么通关副本的好办法。
女人却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想进去可以,别动那些规则。”
说完她就靠到一边,又塞了一颗糖进嘴里,面上尽是抹不去的疲惫。
面对女人如此坦荡的态度,金静婷一时间却是拿不准主意了。
明明对面的女人怀着秘密,什么通关啊,什么同伴啊,还有教职工,以及她的那些规则,但是她一个都没有说清楚,非常可疑;但她这幅事不关己的坦然模样又让金静婷没了主意。
她到底要不要进去看看呢?
站在绿化林边纠结半晌,金静婷看不到头顶弹幕疯狂的催促怂恿,最后还是方代墨看不下去,又叹气:
“你想去看就去吧,但别捣乱,随时准备开防御道具,否则……”
未尽之言她没有说出来,但金静婷明白对方的意思。
打起十万分精神,金静婷先是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树干上张贴的规则纸,记下大部分内容后,再小心翼翼穿过了绿化林,瞧见了绿茵场中央那一排排纯白塑料座椅。
座椅大约有几百个,空了许多,但是后排都被占满了,余下前头一大半的位置。
金静婷定睛一看,顿时怔在原地,脊背发寒。
那是……
许许多多的教职工鬼怪。
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完整坐在椅子上的,碎在地上的,化成粘液蛄蛹的……
好多。
居然有这么多。
真的是整个副本的教职工……
金静婷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唾沫。
在她走过来的一瞬间,后排的教职工猛然投来了视线。
金静婷这才发现,好些个教职工鬼怪的身体虽然完整,但它们的面部却早已出现了裂痕,裂隙中汩汩渗出浊液,瞧着无比瘆人。
已经有地面上的粘液朝着金静婷涌动过来了。
金静婷:!
她从道具栏中摸出武器,横在身前,死死盯着那些怪物的动静,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台上主持人说了一句话:“会议过程中,请各位参会者保持安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要乱跑。”
金静婷其实没听清台上说了什么,只知道台上的主持人说了句话,那些试图接近她的怪物立刻安分了下来,老老实实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她抬头,朝着舞台那头望去。
……是许老师。
她认识她。
心中掀起巨浪,直播间也随之沸腾: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我的小沈!】
【终于见到了啊啊啊太不容易了呜呜呜】
【沈姐牛逼!直接一个人给整个副本的鬼开会!太拉风了!】
【榜首不愧是榜首,厉害的】
【前排表白秋靡(笔芯)(笔芯)(笔芯)】
欢迎新生入学(22)
金静婷呆愣片刻, 刚才记下的规则内容在脑海中起起伏伏,一一和面前的场景对应上。
所以……许老师是玩家。
她转眸看了看现场的情况, 攥紧了拳头,试探着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待着,距离那些七零八落的教职工有一段距离,但也能看清舞台上发生的一切。
许老师见她自个儿找地儿窝好,便不再分心,转而继续她刚才的讲话。
“那么我们的会议继续。”
她讲话的姿态很是轻松惬意, 就像她本就是学校的领导,本就是这里的成员一样。
台下坐了那么多危险的家伙,她似乎根本没有放在眼里,握着话筒想怎么讲怎么讲, 见没有应和她的要求上台竞选,她就把会议变成了她自己的聊天会, 从上个周末的考试, 聊到今天原本应该进行的升学典礼, 全方位立体批判了一遍这所“学校”的制度体制。
在会议第一现场围观了十多分钟了, 本来迷迷糊糊一头雾水的金静婷也明白了这位许老师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拖时间。
金静婷想到外面那个女人贴了一圈的规则。
【XX大学主任许主任有效行使主任权力, 负责会议的主持与进行, 召开与结束】
很显然, 她认知里的许老师, 就是规则里提到的许主任。
这个主任的身份在规则里的位置之重要, 就连金静婷这个从未接触过规则方面技能或者领域的玩家都能看清楚。
甚至可以说是,只要许主任站在这个舞台上一刻,那份规则就可以完美运行下去, 直到抵达原定的会议结束时间。
没有许主任,面前的发生的一切都不可能存在。
金静婷心中一片复杂。
她不明白这些玩家到底想要做什么, 但以她目前所探查到的一切,就足以让她自心底生出一股十足的敬畏与惶恐。
如果他们所说属实,这样做是为了全体玩家……那么这个副本究竟是什么样的难度,值得他们做到这个程度?
以玩家的身份占据鬼怪的位置,金静婷从来没有见过。
但光是想想,她就已经能够猜到那会是多么可怕而又险峻的行为。
而做到这一切的当事人现在正站在她的面前,口中吐出来的语言已经批判到了学校食堂提供的伙食。
就连她也只是在拖时间。
……还有什么在暗处吗?
金静婷抬手撩开衣袖,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
已经过了十点半了。
如果到了十一点,那位许主任以及外头的女人想要等待的东西依旧没有出现的话,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金静婷瞬间一个哆嗦,打了个寒战。
如果那样,她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全场唯一一个百分百纯玩家,绝对会第一个死掉。
理智告诉她,她现在最好离开,到宿舍去,躲进床铺里去。
金静婷的视线一动不动注视着手腕上的表盘,盯着细长的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机械运转带来的细微震动顺着贴紧的皮肤钻进血管,再顺着血管延伸至扑通扑通的心脏。
二十分钟。
不到二十分钟。
十八分钟。
不到十五分钟。
……
她悄悄地,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继而,她终于把目光从表盘上拽开,看向了舞台上的人。
对方正在说:我觉得食堂的菜色实在是太过单调,吃多了容易腻味,建议单独增设几个面条窗口。哪有大学食堂没有面的?就算没有,来点米粉米线也好啊。
画风清奇,格格不入。
没有回应,但她依旧说得起劲,仿佛她真的是这所学校的主任,为了学校的长久发展进而细致入微一样。
她不知道,时间快要结束了吗?
金静婷揪紧了自己的表带。
自己难道不知道,时间快要结束了吗?
快走啊。
离开这里。
但是……
【虽然我很相信榜首,但是感觉主播最好还是离远点】
【方老师都没靠近这边,可见小沈他们都清楚会场内的危险程度,主播实在是太莽撞了】
【快剩下不到十分钟了,主播怎么不动啊】
【啊啊啊啊你们不是说相信那个榜首吗既然这样主播待在这里应该问题不大吧?】
【快别说了,我好紧张】
【主播也紧张得不得了,你们看她表带子都快恰烂了】
【这么怕了干嘛不走啊,虽然我确实很想看小沈,但是为了安全考虑我这会儿可以不看】
【主播就是这个德行,她这会儿要是会走,开头就不会从宿舍里翻出来,那可是三楼啊】
但是。
金静婷抬眸,将舞台上的人完整地框进自己的视野之中。
刚巧这时,对于学校糟糕的伙食供给发表完个人意见之后,许主任悠然转眼,正好和金静婷对上了视线。
她对她露出一个笑容,随后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金静婷表情一怔,继而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安安稳稳地待在椅子上,再也没有看过一次手表时间。
吵吵闹闹的直播间安静了一瞬。
【我用的第一视角,和许主任对视上那一眼,忽然就不怎么怕了】
【她在对我笑诶,还对我眨眼睛】
【呜呜呜呜她这么能笑得这么好看】
【一下子就不慌了是怎么回事,这就是许主任的魔力吗?】
【榜首观众(欣慰脸):许久未见小姐这样笑过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什么鬼啊哈哈哈】
【说起来,确实,许主任不怎么笑的,以前看她的直播,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不过今天看到她的时候,感觉却有点不一样了,似乎……轻松了许多?】
【噢噢噢看了红字那么说我突然就明白那种不一样的感觉是什么了!】
【+1】
【+2】
……
【也许小沈遇见了好事呢。】
距离十一点还剩下六分钟时,台下本来安静地如同鹌鹑一样的校长忽然一拍座椅扶手,站起来,就要冲向舞台上和沈秋靡打起来。
而就在这时,学校统一的广播系统穿出来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接着便是悉悉索索的人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喂?……喂,喂喂?……好像没有声音,是不是要调高一点啊?”
“这广播室位置也太偏僻了。”
又过了十几秒,穿插着各式各样的碰撞挪移声响。
“诶诶诶开了开了,快说正事!”
舞台上的沈秋靡缓缓放下话筒。
“咳咳。各位老师们,同学们,上午好。”
这是乔云起的声音。
“不好意思久等了,现插播一段来自官方的特别通知。
“经审查发现,「欢迎新生入学」副本内部机制出现多处不合格规定,现对该副本规则进行整改,正式整改方案将于下次副本开启之时正式运行。
“对于现停留在副本中的玩家,我们给出以下两个方案可供选择:第一,现已达成一年级学分的标准的玩家可通过办理退学手续通关副本;第二,未达成学分目标的玩家可选择升学进入二年级,继续积攒学分,并在二年级结束时领取毕业证通关副本。
“当然,现已达标的玩家仍然可以选择升学进入二年级停留在副本中,以获得更多机遇与更高评价。
“办理退学手续与领取毕业证统一在周日——也就是明天,在第四教学楼4105进行。
“副本流程从现在暂停,请各位玩家稍作休息,自行抉择。关于本次整改的具体信息,玩家在周日通过手机净安app进行查询。
“祝各位拥有一个美好的周末。”
随着广播停息,时间正好来到上午十一点整,操场举办的这场别开生面的选举大会正式宣告结束。
沈秋靡重新抬起话筒,像是应和广播一般说了句:“我们的会议到此结束,祝大家拥有一个美好的周末。”
虽然校长瞧着就不怎么心情美好。
但它那么不美好,却没有对沈秋靡发起攻击,只是恶狠狠地剜了沈秋靡一眼又一眼,最后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操作。
也不知道是乔云起他们添加的限制条件让它敢怒不敢动,还是单纯地因为它拼不过沈秋靡。
其他教职工也都自行离去,捡肢体的捡肢体,装眼球的装眼球,没有一个跑来找沈秋靡的不痛快。
毕竟沈秋靡现在还戴着个“许主任”的工牌,除了校长和副校长,别的怪本来也不敢找她的麻烦。
她活动活动肩膀,听见身体骨头咯吱咯吱的声响,淡淡的疲倦终于上脸。
站在台上充当规则的核心并和这些怪物面对面对峙一个半小时,怎么说也是不容易的。
沈秋靡将话筒随意扔在讲台上,走下舞台,顺道就来了到金静婷身边。
后者在发现沈秋靡靠近的第一时间就站了起来:“您,您好!……”
沈秋靡微微颔首,声音轻浅:“你好。”
听上去嗓子有些哑。
金静婷下意识就要给对方递水,翻了翻衣服她才发现自己翻墙翻得痛快,根本就没带水杯。
“没事。”沈秋靡又吐出来两个字,顿了顿,再道,“广播听到了吧?”
金静婷点头,本来打好的腹稿一时间忘了个干干净净,只会看着沈秋靡愣着不说话。
“那么,你随意。”沈秋靡落下这么一句话,就要往操场外走去。
金静婷默了默,看着对方走远的背影,下定了决心,对着沈秋靡喊道:“谢谢你!”
远去的背影一顿,侧回身来,脸上带有不明显的浅笑:“不客气。”
金静婷看着对方离开,正打算自己走回宿舍歇一歇,突然,沉寂已久的广播又传出一句话:
“广播室在第二教学楼四楼。”
是个男声。
说完这句过后便没了下文。
金静婷:?
有点莫名其妙。
欢迎新生入学(23)
第二教学楼, 四楼,2413, 学校广播室。
沈秋靡一进门,就看到了团团围坐在音响设备前的四人。
乔云起靠在梅就山肩膀上小憩;沈冬雾半垂着眼皮,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怎么着,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操纵面板;鲜玉伏案在面对房门的小桌子上,整理着一摞文件纸,她也是第一个发现沈秋靡到来的人。
“啊, 小沈你来了啊。”鲜玉跟沈秋靡问好,招呼她过来坐下,“我们其实早就改完规则了,但找个广播室花了大半个小时, 久等了吧?”
沈秋靡摇摇头,询问他们接下来的安排:“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做?”
“把这个副本核心规则找个安全的地方放着, 出去后打个报告, 调一下副本的等级和匹配机制, 再请领导加固一下这边的新秩序, 不加固的话容易反弹……”鲜玉掰着指头一条一条说, “不过基本来说算是结束了, 辛苦啦。”
鲜玉说完, 乔云起也睁开眼睛, 就着靠着梅就山的姿势, 悠悠开始说话:“我们把你和方女士弄出来的规则一并添进去了,还搞了个玩家竞选渠道。”
沈秋靡却是抓了另一个重点:“所以我现在算主任还是算副校长?”
乔云起:“……这我还真不清楚,校长和副校长这两个位置不在规则范围里, 而是由副本本身完全占据的东西,你要想知道, 得去问副本自己。”
沈秋靡回想了一遍校长暴跳如雷的样子:“算了,短时间内我最好不要和它碰面。”
否则副本又要闹一阵。
乔云起抬眉:“你做了什么?”她还记得副校长自己跑掉那事儿。
沈秋靡理直气壮:“我没做什么,是它自己情绪不稳定。”
梅就山加入了群聊:“出副本后秋靡姐要来我们办公室玩吗?”
“还可以叫上其他的队友。”鲜玉补充。
沈秋靡多看了鲜玉一眼:“我得问问他们的想法。”
刚巧,说曹操曹操到,方代墨和汪佼那一队人恰在此时跨过了广播室的门槛。
一下子,十几平米的广播室挤满了人。
“外头正热闹着呢,都不去看看?”汪佼提高了音量,声音中的愉悦根本藏不住。
“不去不去,我要睡觉,困死了。”乔云起拉着梅就山从广播室的座位上挤出来,顺道也就拉上了汪佼,“走走走,花花也跟我们去睡觉。”
鲜玉则是来到了方代墨和尹歆然面前,向他们提出私聊请求,三人一块儿进了旁边没人的教室。
广播室里顿时空旷了下来。
杜朝和舒回风凑过来,倒没有和沈冬雾说些什么,反而逮着沈秋靡一个劲儿地聊。
“刚才我俩抽空去操场边缘围观了一会儿,帅!”
“帅呆了!”
“有生之年我也想这样装一次。”
“那么多怪物坐在台下我看着都虚,秋靡姐你也太厉害了吧!我感觉队长都做不到这样!”
“哪儿有?队长怎么就做不到了?你忘了上回……”
沈秋靡挪了挪位置,挨到沈冬雾旁边,和他一起静静地看着这俩男生吵吵闹闹。
好一会儿,他俩终于意识到自己讨论的本人还坐在面前,热火朝天的对话这才停歇下来。
“队长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脑子呢,人家肯定累了啊,谁想这会儿跟你废话。”
“我哪有没想到,”舒回风一手肘砸向杜朝的肚子,“走了走了!”他侧头对沈冬雾笑了笑。
“队长好好休息啊。”杜朝说,跟着舒回风跑出去了。
广播室里只剩下了沈秋靡和沈冬雾二人。
沈秋靡正百无聊赖翻着桌面上的各类文件,忽然肩膀一沉,靠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去睡觉呗,乔云起都去了。”沈秋靡眼神继续盯着文件纸,纸页翻动的响声在这方狭小的室内间歇性响起。
“还行,不用去。”耳边传来呆板沉闷的声音。
沈秋靡便由着他。
过了几分钟。
“文件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好看的,但这不是没事儿干嘛。”沈秋靡实话实说。
“那你在玩家社区平时做什么?”沈冬雾问。
沈秋靡不假思索:“吃饭,睡觉,跟尹歆然研究社区里有什么好吃的餐厅,和方老师他们聊天,憧憬回到现实后的美好生活——不过最后这个以后应该聊不成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沈冬雾开始查户口。
“他们两个都是柳大的,尹歆然是学弟,方代墨是老师,在新人本和他们碰上了,之后便一直一起下本。”沈秋靡便跟他讲,“之后是要把他们也拉进官方的团队吗?”
“……看鲜玉,我没管这个。”沈冬雾说。
“那我呢?”沈秋靡忽然问。
沈冬雾脑袋动了动。
“我不知道。应该要看领导吧。”他的声音有些微弱,“有可能把你单独挖去干点特殊工作什么的。”说完这个,沈冬雾立刻换了一个话题,“差点忘了,你来了这里,那奶奶怎么办?”
沈秋靡语气平静:“去年走了,寿终正寝。”
“……”
“哦。”沈冬雾的情绪没什么大起伏,看上去还是那样恹恹的,“也好。”
“她还说要替我跟你们打招呼呢,还要看看你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别像之前那样饿病了。”沈秋靡说道,“不过现在看来,你肯定没好好吃饭。”
沈冬雾为自己辩解:“都在游戏里了,吃没吃饭无所谓吧。而且我平时很忙的……”
他抬眸看了看沈秋靡的侧脸,垂了垂眼皮,低声道:“等到明天出去了,我带你去看看爸妈吧。”
沈秋靡翻文件的手停了下来:“之前听乔云起说的时候就猜到了,他们现在在一个叫「此间」的地方?”
“嗯。那里算是另一个死人聚集地吧。”沈冬雾慢慢说道,“意外死亡的人要是年龄过小或者过大,就会被扔进那里去。花花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爸妈好像还没有那么老吧?”
“所以是我跟官方换的。”
“难怪你们小组业务那么广泛,苟富贵,勿相忘啊。”
沈冬雾低低笑了两声。
“不夸我两句?”
“你应该庆幸我没有打你。”
沈冬雾嘴巴一撇:“半斤八两。”他缩了缩肩膀,换了个倚靠的姿势,“你身上真的好凉,我像靠着一个死人。”
“没你躺担架上的时候凉。”
“那会儿我还没死透呢,还是有点温度的吧。”
“那你有印象吗?”
“……这倒没有。”
“那就是死透了。”
沈冬雾不满地嚷嚷两声,从沈秋靡身上起来:“你怎么这么赖皮,我还没说你呢。”
沈秋靡一歪身体,手肘抵着木桌,撑着脑袋:“你说。”
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队友都说你做事情不顾死活,几次死里逃生。”沈冬雾挑了个有理有据的开头。
“我觉得他们夸张了。”沈秋靡自我肯定地点点头,“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在这种事情上,我选择信你身边的人。”沈冬雾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
沈秋靡打了个哈欠:“……跟你聊天真没意思。”
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差不多就能猜到接下来十句话会说些什么,相互之间太过知根知底,反而没有什么忽悠人的空间。
“那我们现在打一架吧。”沈冬雾不甘示弱,作势要起身。
“你跟病号打架?”沈秋靡嘴上这么说,灰雾却暗地里从影子里跑出来,攀上某人的手腕,“来。”
沈冬雾:“……”
“不来。”他一甩手,转过身去,摆弄了广播室里的麦克风。
没摆弄一会儿,他又压着嗓音,轻轻地说:“我不想你再进副本。但你肯定不会听我的。”
沈秋靡:“……你不觉得你说话很回旋镖吗?好像你会听我的一样。”
“那我不管。”沈冬雾地声音越来越轻,“明明只要你选择不进来游戏,就根本不会……”
他顿了顿,尾音有点抖,似是有点说不下去。
“…我本来死就死了,你又没死,干嘛要进来。”
沈秋靡听着他现在明显是在赌气的话,笑了:“这不显得我们关系好嘛?”
“而且,你本来死都死了,干嘛要管我的事情?等我哪天病危死下来不是刚刚好?反正你也要赚积分照顾爸妈,我下来正好抱大腿。”
“这不一样!”沈冬雾没控制住声音,丢下了成熟稳重的外壳,气鼓鼓地看向沈秋靡。
“哪儿不一样?”沈秋靡是真的在问对方。
她是打心眼里觉得,总归都是要进入游戏的,要是沈冬雾和她关系差点不管她,他还来得轻松些,没那么重的负担。
沈冬雾一听就知道沈秋靡心里在转什么念头,遂气愤侧身,又转到一旁捣鼓那可怜的麦克风。
沉默半晌,身后传来沈秋靡平淡的声音:
“就是因为不一样啊。”
所以他才会和游戏做交易,所以她才会放弃现实生活,选择进入游戏。
两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又希望对方更加自私一点,不要明白这个道理。
沈冬雾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眼神中带着一丝埋怨。
“……没得聊了,打一架吧。”
声音却像是要哭了似的。
欢迎新生入学(24)
“你不许用作弊器。”沈冬雾瞧见了两人脚下蠢蠢欲动的阴影, 遂补充。
沈秋靡摊手:“那我肯定打不过你啊。”
沈冬雾就盯着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故意”两个字。
“那我白给你打啊?”沈秋靡挑眉, 直接伸手捏了捏沈冬雾的脸,将他面颊上那块软肉向旁边拉扯,“那不行,得交换。”
沈冬雾作势就要咬她。
沈秋靡半点儿不带躲:“你咬了我就要咬回来。”
“你说的。”沈冬雾根本没管她后半句说了什么,还真就不客气地叼了她手腕侧边那一点浅薄的皮肉,直接啃破了皮, 渗出了细微的血色。
沈秋靡轻微地抽了一口气,收回手,瞟了眼腕上那一片血红的印子:“哇你还真不客气,我都没用力掐你。你平时不吭声, 暗地里自己气多久了?”
“你不是死都不怕吗。”有的人还在赌气。
“你也不怕啊。”
“那我不管……嘶。”
沈冬雾猛地抬起手臂,光洁的皮肤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腿边, 聚成一团的灰雾挑衅般地伸出一截触角, 得意洋洋地晃了晃。
他随意抹了一把小臂伤口上渗出的血液, 控诉地看着沈秋靡:“说了不准用作弊器。”
沈秋靡就笑:“那我不管。”
“扯平了。”她站起身, 理了理刚才皱成一团的衣摆, 顺手就薅了一把沈冬雾的头发, 向着广播室外走去, “走了回宿舍睡觉去。”
沈冬雾跟着起身, 追上去, 不依不饶:“没跟你扯平,谁跟你扯平了?”
“你就连搪塞我两句都懒得吗?假装保证一下都没有!”
“有你这样当姐姐的吗?”
“嗯嗯嗯,对对对, 好好好,下次不会了, 我老老实实待在玩家社区行了吧,此生再不进副本。”
“不信。你是不是用那些力量引副校长过去的?不是说好不用了吗?还有……”
“那我说了你又不信,你再这样,我就去问花花你的事情……”
“明明是你先……”
声音渐行渐远。
*
与此同时,鲜玉这边的谈话刚好结束。
沈秋靡不用说,拥有一身非人力量,自动进入官方范围,主要的问题在于她两个队友的意愿。
沈秋靡猜得没错,他们这边确实有拉人入伙的意思,主要是拉方代墨。
像方代墨这样强势的秩序类天赋就连官方在职人员也是少有,在经历了这回职工选举大会过后,方代墨成了他们必须要争取的战略性人才。
方代墨听完鲜玉的整个介绍,略一思索,也就答应了下来。
她本人对于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偏好,既然回到现实无果,选择在这么一个神奇的超自然组织当地下工作者也是一份稀奇的人生体验不是吗?
至于尹歆然……
说实话,他一开始能得到这个机会,确确实实只是因为他是沈秋靡的队友。
但在鲜玉和他聊了一段时间后,尹歆然还是正式被纳入了鲜玉的考虑之中。
尹歆然自己都没想到吗,惊讶非常:“我还以为我要么待在玩家社区混吃等死,要么被洗掉记忆呢。”
鲜玉:“那不至于。”
“别那么谦虚,你和沈秋靡组队这么久,在的玩家看来,你已经是大佬玩家中的一员了。”
尹歆然只是笑:“真的啊?我都不好意思了。”
鲜玉却道:“除了沈秋靡和方女士,我也了解过你。”
“虽然你的升级进度赶不上她们两位,但也算普通玩家中速度快的。这里头有一份和她们组队的原因,但也有你自己的原因。”
“据我之前搜集到的资料,你独自经历的上一个副本为C级,中等难度,参与玩家十人,通关玩家八人,通关率百分之八十,而在这之前,这个副本的通关率平均在百分之六十左右。”她上来就扔数据。
“巧合吧?”尹歆然听完鲜玉的一番话,自己都恍惚,“那回碰到的玩家都挺好的,大家配合不错。”
“我之前也这样认为,但真正见到你过后,我觉得关于是否是‘巧合’这件事可以再商榷讨论。”鲜玉认真道,“我邀请你下次一起过一个副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尹歆然一愣,眼睫毛略带紧张地颤动:“…谢谢你,但我……我怕给你拖后腿。”
他一个C级的小玩家,跟人家A级的大佬瞎凑什么劲儿啊。
鲜玉义正严辞纠正了他的错误观念:“等级或者天赋都不是我们首要考虑的东西,重要是人。”顿了顿,她忽然轻轻笑了笑,又道:“花花说挺喜欢你的,她打架还有人给她递纸巾。”
要汪佼夸一个男生,那可真是难于上青天。
尹歆然受宠若惊,同时欲哭无泪:“但是,我怕鬼啊。”
鲜玉一拍手:“这不巧了嘛。”
“啊?”尹歆然茫然。
“我也怕鬼。”鲜玉认同地说,神情无比真挚。
要是尹歆然被拐进队伍里来了,她下副本的概率就又小了一截,真不错。
以后让汪佼祸害尹歆然去。
尹歆然沉默思考了会儿,终是答应了和鲜玉下副本这件事。
但他眼见着鲜玉笑眯眯的表情,总觉得被骗了。
可他没有证据。
可恶。
*
时间来到傍晚七点整。
沈冬雾从硬板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外面走廊传来叽叽喳喳的吵嚷声音,听起来较为尖细。
这里是哪个宿舍……?
他有些迷茫,直到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发尾扫过脖颈,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会儿套了女性的外貌。
意识一片模糊,他有些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忽然,宿舍门被轻轻推开,探进来一个脑袋——
赫然是梅就山。
“哎呀,队长你醒啦?”
“……梅?”沈冬雾还没清醒。
“诶我们都以为你得睡到明天登记呢。”梅就山提着一个饭盒,搁在旁边的书桌上,“秋靡姐把你搞回来的,她说你走路都快走不稳了。”
“你也真是,忙了两个星期根本没怎么睡,收工了也不去休息,要不是秋靡姐在,你不会还要跟着鱼一起收尾吧?”
沈冬雾:……?
什么叫他走路都快走不稳了?
他明明……!
意识中那点断截儿的记忆忽然闪回些许片段。
“怎么了?”梅就山问道,“还要睡会儿吗?还是就直接吃饭?特意给你留的。”
沈冬雾:“……吃饭。谢谢。”
“不客气!那我不打扰你啦。”梅就山笑了笑,轻快地跑走了,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下班的快乐。
独留沈冬雾一个人在寝室里闷闷不乐。
往宿舍区走的路上,他确实有些累,但也没到路都走不稳的地步。
明明前一秒他还在跟沈秋靡你一句我一句地平静吵架拉扯,结果下一秒他意识就开始恍惚,摇摇晃晃踩不到实处。
精神上的疲惫在那一瞬间倾巢而出,包裹了他整个大脑。
最后一点记忆就是沈秋靡说让他换女生壳子,正好有宿舍床位,不用特意找。
沈冬雾坐在床上沉默良久,最后气势汹汹地找出手机点开沈秋靡的聊天框:
【你在哪?】
对面很快回复。
【醒啦?】
【不告诉你。】
【你怎么醒这么快?我还以为能让你一觉睡到明天呢。】
她属实是演都不演一下。
【梅说要回宿舍休息顺便给你带饭,你收到了吗?】
沈冬雾也是油盐不进:【所以你在哪里?】
【都说了不告诉你。】
她还补充。
【别想问其他人,大家都说让你好好休息一晚上,小心你一出门,就被花花堵回来。】
沈冬雾:……
《一觉睡醒过后我的队友都叛变了》
他捧着手机纠结半晌,回过去一句:
【我回去就跟爸妈说(微笑)】
然后起身去吃饭,潇洒地不管嗡嗡作响的手机提示音。
*
沈秋靡放下手机,面上的微笑面具似乎破了条缝隙。
高乔霏小心翼翼问道:“沈小姐?是出什么事了吗?”
沈秋靡摇摇头:“没事。”
怎么会有人这么大了还告状啊?!
他队员知道他们队长这么幼稚的吗?
啪啪啪按了几句话发过去,沈秋靡扣下手机,重新看向自己面前的人。
她现在和高乔霏队伍待在一起。
他们说要好好谢谢她,差点把身上多半积分都凑给她当报酬。
对沈秋靡来说,她做到这些事情主要是为了沈冬雾和他们的队友,其他人都是顺手的事,何况进入副本前她就收了高乔霏五千积分。
这对于他们这一队C级玩家可不算一个小数目。
两方来回拉扯,沈秋靡就拍板说让他们请吃饭。
于是就被高乔霏拉来了食堂。
她亮着眼睛给沈秋靡点了一桌子菜,还说出去后还要再请她吃几回。
“沈小姐有什么忌口吗?喜欢吃什么东西?不喜欢吃什么东西?”高乔霏抱着个小本子端坐在沈秋靡面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在搞什么正式采访。
沈秋靡一一回答。
老夏则是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顾新望吃着晚饭,如果有人叫他他就应一声,没人他就安安静静的候着,时而分点注意力给那边紧张又热情的说个不停的高乔霏。
高乔霏今天兴致格外好,自官方发布广播之后,她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散去过。
顾新望自顾自想着。
他们队伍凑起来也算是巧合的结果。
最开始是他和老夏搭伙过副本,因为两人出自同一个新人本,两个人后来又合作过几回,渐渐就成了固定队友。
而高乔霏是他们后来遇见的,当时大家还是D级玩家,在一个D级副本碰上,恰巧因为副本机制分到了一组。
那次副本过后,老夏主动找了高乔霏,邀请她一起组成一个小队。
“那姑娘人很不错啊,要不要我们把她拉来?凑个伙嘛!”当时老夏是这么说的。
现在想想,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时间真快啊。
晚饭过后,高乔霏依依不舍地和沈秋靡道了别,又和他与老夏道别,三步一回头地进了女生宿舍。
顾新望再次躺到自己睡了十多天的硬板床上,却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与惬意。
终于结束了。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顾新望准时起床,拿出手机给高乔霏和老夏发消息,喊他们一起去食堂,再然后去登记。
十分钟后,顾新望已经收拾好走到宿舍楼下了,发给两人的信息却还没有一个人回。
顾新望想了想,于是自己去了食堂,吃过早饭,还打包了两份,准备给队友送过去。
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是没有回复。
顾新望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又被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没事,他们应该是还在睡觉。
难得轻松一天,多睡会儿很正常。
顾新望缓缓吐出一口气,提着早餐走回宿舍区,先去了老夏所在的房间。
“你们好,请问夏念慈在吗?”他敲门后一人给他开了门,听完他的问题,却是摇了摇头。
“早上我们都没看见他,估计一大早就出去了吧。”那人侧身,让顾新望看清宿舍内的情形。
老夏确实不在。
顾新望的心瞬间悬了起来。
他道谢后再次来到宿舍楼下,将早餐搁在门卫摆的桌子上,翻出手机再看。
还是没有回复。
他咬咬牙,给沈秋靡发了条信息,问对方有没有看到高乔霏。
接下来便是难熬的等待。
十五分钟后,顾新望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看手机,但依旧无一人回复他,连沈秋靡都没有回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攥了攥手指,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越来越慌乱的神情。
顾不上什么早餐,他捏着手机就找了出去,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乱跑,希冀能在某个地方看到老夏或者高乔霏的身影。
但是没有。
他慌慌张张找了一个多小时,一个人都没有找到。
手机上仍然没有人回复他的消息,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顾新望心中的恐慌越发浓重。
他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表情无比凝重。
冷静,冷静……
想想还有什么人能联系的……
副本已经停运修正了,他们怎么可能有事呢……
顾新望一遍遍安抚自己,在脑海中搜寻能用的信息。
……对!
对,他可以找沈冬雾,沈秋靡和沈冬雾似乎认识,找沈冬雾就可以,对方一定知道什么。
再次翻出手机,他却发现自己还没有沈冬雾的联系方式。
顾新望狠狠一叹气,收起多余的心情,直接杀到四教105,询问守在那边的老师。
那老师看着他的眼神十分瘆人,但最后还是给了他联系方式。
顾新望立刻发信息询问:
【同学你好,请问你知道沈秋靡在哪里吗?】
【什么意思?】对方的消息回得很快。
顾新望把自己这边的情况说了一遍。
【我队友和沈小姐这次是组队来的副本,所以我想也许沈小姐知道我队友现在在哪里。】
对面的回复来得晚了一些。
【……沈秋靡也不见了。】
看到这句话时,顾新望的大脑一片空白。
*
乔云起看着身边眉头紧皱抓着手机的人,叹了一口气:“你先停一下,现在情况很复杂。除了沈秋靡,方代墨还有尹歆然三个,连他们临时组上的玩家也失踪了对吗?”
沈冬雾沉重地点点头。
“那这事儿基本上就和现在这个副本没关系。”乔云起试图一点点分析。
“我出去找领导。”沈冬雾的声音基本上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昨天还在一起说话的人,转眼隔天就人间蒸发了,怎么让他冷静。
况且在游戏里,要是人有什么闪失折在副本里,那就是真的碎成渣渣,找不回来了。
眼见着沈冬雾就要拿出怀表强行开门,乔云起眼皮一跳,赶紧阻止他:“你先停!出去就从登记那条路走,别自己搞,你还嫌自己不够累吗!”
“要是人找到了,你却给自己作死了,你让沈秋靡怎么想。”乔云起没好气,“听我的,跟我们走,从正规出口出去,然后去找领导,耽误不了多久时间。”
“你要相信沈秋靡。”
沈冬雾闻言,缓缓放下了手机。
“……我知道了。”
秋冬(1)
晕。
头疼。
像是呛了一大口水似的, 头痛,喉咙痛, 胸口也痛。
四肢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阻挡着,叫人完全挣脱不开,连睁开眼睛看看周围都是艰难,只能不断地下沉,再下沉, 深不见底。
意识一片模糊。
仿佛自己忽然之间回到了母亲的羊水的之中,被彻底包裹着,却没有感到半分母亲的温暖,周身尽是刺骨的寒凉。
有她自己的体温更冷吗?……沈秋靡无意识地想。
现在她在哪里呢?
在身处这里之前, 她又是在何处?
念头一个又一个划过,越来越缓慢, 越来越模糊, 直到最后, 她连理解一个汉字的意思都无比困难。
说起来……自己, 是谁呢?
黑暗中似有光线划过, 刺了她的眼睛, 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她, 唤她女儿, 夸她可爱, 叫她的小名。
一声又一声。
那人说,小靡,我是妈妈, 我叫许青露,不要忘啦。
*
许青露与沈广白在大专相识。
在他们那个年代, 一村镇的学生顶天了就出一两个大学生。而事实上,更多的孩子根本就是没有学可上。
许青露能考上大专,离开农村老家,远赴省会城市求学,靠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努力,更有家里人的全力支持。
要知道,她家里顶上一个大哥,下面一个小妹,她只能算夹在中间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个。
但她家里就她有个读书脑子,于是不管是爸妈还是哥哥妹妹,都尽了全力支持她,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许青露很感激自己的家人。
她为此拼命学习,但可惜天赋终有限,能拿到一张大专的门票已是她拼尽全力奋斗的结果。
家人们很高兴,说家里终于出了一个高材生,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为此还摆了一桌宴席,请全村的人吃饭。
那一年,他们那个小地方就出了许青露一个。
秋天的时候,年轻的青露背着包袱,乘坐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走进了繁忙热闹的省会,一头扎进了校园之中。
经过一段时间的艰难适应,许青露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学到了新鲜的知识,遇见了许多朋友——其中就包括沈广白。
说来倒是巧,沈广白竟是她的同乡,两人的老家不过隔着十几公里,不过是从一个山头跨越到另一个山头的距离。
很近。
两人因着这点同乡之谊,渐渐熟悉起来,学习之余相约打发时间,聊课程学习,聊兴趣爱好,也聊从小沟渠里爬出来的万分辛苦。
就像无数个古老的爱情故事那样,两人自然而然走到一起了。
毕业,在家乡隶属的县城里找到工作,婚礼,白纱。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连许青露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和沈广白从在一起后感情就非常好,几乎没有吵过架,两人之间的分歧从来都是通过交流沟通解决,两人的家庭也算门当户对,双方亲人得知他俩的事情之后,也都是满口称赞,支持非常。
结婚的那一年,许青露二十三岁。
她穿着租来的婚纱,一步一步走到沈广白面前,听他对她说那些白头偕老永世不分离的誓言。
听着听着,她想起结婚前自己和沈广白说话,问他也会对她说那些好听的情话吗?
比如我娶你,爱你,保护你。
比如无论贫穷或是富足,无论顺境或是逆境,无论生病或是康健,我都会永远陪伴在你旁边。
比如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沈广白是不怎么会说情话的,他向许青露表白的时候,都只是说了一句“我想以后和你一起过日子”。
许青露也不喜欢说,在她看来,行动远远大于语言。就像儿时有邻居谈论他们家,说他们大娃不供幺娃不供偏要供一个老二读书,但她考出去毕业后,第一年就给家里拿了相当于务农大半年的钱。
因此,她和沈广白待在一起的时候,要么说学习工作的事儿,要么说未来的详细计划,去哪儿工作,每个月攒多少钱,给家里拿多少,自己留多少,什么时候生个小娃娃。
但结婚那会儿,她看着沈广白干干巴巴说着他们从没有说过的深情誓言,眼神憋不住笑意,便也就跟着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角就飘了泪花。
许青露想,她的人生可真是顺遂啊。
虽然生在贫困的农村,却有温馨有爱的家庭;家里有兄弟姐妹,但却坚定供她读书;她摔在大学前的最后一步,却遇上了和她极为匹配的爱人,在大专毕业后双双进了公家。
多么幸运。
婚礼上,她看着沈广白的眼睛,思绪胡乱飞舞,从乡下踏着泥水被训斥的小姑娘,飞到未来在县城里安家乐业的大姑娘,住在职工分配下来的不大不小的房产里,身边陪着一双可爱乖巧的儿女。
这就是许青露能想到的最美好最幸福的生活。
也是她能够到的,能彻彻底底实现的生活。
像是什么国家大官建设家乡;或者商业大亨赚许许多多的钱,带着一家人在城里买下几百平米的房子,这些都太过虚浮,在她考大学失利那会儿就安安静静地消散,唯有心中那个小老百姓的愿望日渐熠熠生辉。
许青露抬起手,和自己的爱人交换戒指。
那天阳光很是灿烂,和她实现了大半的愿望一个颜色。
*
一年后,许青露怀上孩子。
她和沈广白都很高兴,从得知这个消息起,他们就期待着一个新的生命加入两个人的小家。
怀孕的过程虽然辛苦,但好在她身体不错,加上沈广白的细心照顾,她没有受太多罪。
预产期临近,她和沈广白一同住进了医院妇产科。她睡在病床上,沈广白就蜷缩在床边的小榻上,缩手缩脚的,局促的样子逗笑了有些紧张的许青露。
许青露记得,那时她还很高兴。因为自己高兴,因为爱人高兴,因为即将出生的孩子高兴,也因为她触手可及的幸福美满高兴。
但命运,似乎总是平等地对待所有人。
也许是许青露的前半生过于顺遂,自诩众生平等的老天爷看不下去,于是甩甩手,唤来一片阴云,遮蔽了她的天空。
顺顺利利完成生产,护士抱来孩子给许青露瞧,告诉她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小小的,白白净净的,皮肤软软的,脸颊嫩嫩的。
许青露没瞧多久,就因为体力不支沉沉睡去。
然而再醒来时,一脸笑容的爱人却苦了脸色,担忧地看着她。
许青露收拾好心情,抱着新生的女儿,听着医生平静地说话。
一句一句,窗外的秋天慢慢失了颜色。
秋冬(2)
沈秋靡从记事起, 最熟悉的不是妈妈的怀抱,不是家里的天花板, 不是摇摇车上挂着摇晃的风铃玩具,而是纯白的墙壁和地板,以及满鼻子的消毒水味和药水味。
这片纯白的天地似乎从未有过寂静之时。
争吵,悲戚,抱怨,哀嚎, 放开声音的哭喊,压至心底的祈愿,在她还没有完全明白这些概念的时候,这些本不应该属于儿童的东西就已然镌刻在了她的生命中。
从记事起, 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白色的被窝里,手背上银色的针连着透明的细管, 接上头顶一瓶好似永远都流不完的水。
滴答, 滴答。
她无聊的时候, 就看着透明的水滴进透明的管子里, 然后在心里模拟水珠落下的声音。
很好玩。
不仅滴水好玩, 看穿白色衣服戴白色帽子的人打碎玻璃瓶也很好玩, 他们还会用类似纸片的东西扎她的手指, 接着指头上就会出现红色的水。
她总是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似乎天生就对疼痛失了一分感知。
但如果有人天生与疼痛相伴, 不明白世界上还会有不痛的人,那么把疼痛当作理所应当,甚至是乐趣, 是纯白中搅进来的一抹鲜亮的色彩,似乎也说得过去。
这就是她的生活, 不是吗?
也因为这样,沈秋靡在走出医院来到室外,回到家时,反而显得局促。
家反而变成了她陌生的领域,耳边的杂音少了些,但却比之前她听过的还要刺耳。
她花了点时间去适应这些改变,但没想到没过多久,她眼睛一闭一睁,自己又在无边的纯白中醒来。
醒来时,隔壁床的姐姐眼睛一张,笑眯眯地跟她招手。
沈秋靡看了看那个姐姐的动作,又低头看看自己,继而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学着姐姐的动作晃了晃。
那个姐姐似乎笑得更开心了。
“小靡好聪明啊!”
这里也是许多工作人员的共识。
不过两三岁的小姑娘,明明是天真活泼的年纪,却仿佛看懂了自己的处境一般,乖巧懂事还听话,从不给大人添任何麻烦。
小姑娘的父母都在县城里工作,平时抽不出时间,陪着她的人就成了她的奶奶。
她的奶奶和其他千千万个奶奶一样,会心疼地看着孙女,会给孙女做好吃的,带好玩的,还会偷偷抹眼泪。
有回负责照看这边病人的护士听到小姑娘的奶奶问:“小靡想不想去外面玩?和其他小朋友一样?”
但小姑娘睁着眼睛想了想,却说:“什么是一样?”
惹了这位新入职的护士小姐心疼得不得了,便无意识地花了精力多照顾了小姑娘两分。
小姑娘父母在下班过后也时常来看望她,给她带英雄塑料人偶,带公主娃娃,还带小动物毛绒玩具。
在小姑娘还不怎么会说话,只会用语气词表达意思时,她的母亲总是坐在小姑娘身边,一遍一遍地教她叫“许青露”,握着她的手划下母亲名字。
“你怎么天天跟闺女唠叨自己的名字。”父亲无奈地说,看向妻女的眼神却无端带了丝伤感。
“因为妈妈有那么多个,但许青露可就我一个。其他小孩都叫妈妈,但我女儿知道妈妈的名字,多厉害啊。”母亲就答。
听了这话,父亲就接着母亲的笑谈说了下去。
任谁见了他们都不得不感叹夫妻恩爱。
护士小姐也感叹小姑娘幸好托生到了一个爱她的家庭。
有天护士小姐照例查房,询问病人的情况,瞧了瞧小姑娘的状态,却见她忽然看向门口,黑色的眸子眨了眨,缓慢地说出来一句:
“…许,青露。”
护士小姐一愣,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去,发现她的父母果真来到了病房门口。
那位年轻的大姑娘霎时红了眼眶。
*
沈秋靡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致力于让她说一句话,由此还专门来逗她。
她见到了很多人,因为她一句话,就乐得喜笑颜开,不管上一刻的自己有多么愁苦。
她好像成了一种速效调味剂,消耗着她属于儿童的认知,为同处于深渊的人们分享一刻欢愉与希望。
坚强的,聪明的,从不叫苦的,格外年幼的人类幼崽总是容易惹人怜爱,也更容易引人共情,只要她还站立一刻,其他人就能从她这里获得一份特殊的鼓励。
沈秋靡在医院认识了很多很多人。
他们喧闹,痛苦,大喜大悲,时而清醒独立,时而愚昧无知,他们看上去比窗外的小朋友更加真实并富有血肉。
不知不觉,观察他们,分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的情绪与表达,成了沈秋靡娱乐自己方式。
那些她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成了她特有的“玩具”。
许多人都说她简直不像一个小孩子。
然后以这句话为标准开头,开始感叹她的不容易,感叹命运弄人,最后回归自己,撕开自己的伤口,展示淋淋的血肉,向身边的人寻求一份相同的慰藉。
沈秋靡把这些人当作她的“同类”。
而另有一部分人,她把他们称为“不一样的人”。
*
沈秋靡不是一直待在医院里。
事实上,她的人生如同一张被摔碎的镜子,某些碎片上映着她在家的日子,某些碎片上是医院纯白的走廊,它们不是整整齐齐排成一列,而是你一片我一片地堆在不同的位置,谁都不知道下一片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更喜欢在医院的生活,因为医院里有很多人,他们总会努力说一些她能听懂的话,在她面无表情的时候也笑给她看。
但家里似乎就要沉闷一些,人少了许多,空气里没有了消毒水的味道,却过分潮湿。
当然,也会有她不认识的人来到家里,拉着许青露走进卧室,争论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语。
“医生都说了你家姑娘那病根本就治不好,天生不足,未来就是个无底洞。”
小姑娘抱着一个小兔子玩偶,靠在父母亲卧室的门上,不用将耳朵贴在门缝里,就能听到屋内传出的激烈争吵。
“医生没有说根本治不好!”
“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概率跟治不好有什么区别!”
“但她是我女儿!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我和广白都很爱她!大哥,你也是有家庭有孩子的人,难道你不懂我的感受吗?”
“正因为我是你大哥,所以不愿意看你受苦!青露啊,你还年轻,身体也康健,再怀一个生个健康的孩子,也比守着一个无底洞强啊!”
声浪撞得木门发颤,震麻了小姑娘苍白的侧脸。
“妹子,听哥一句劝,趁现在感情不深,送了吧,再要一个,广白是个好的,你俩再生个健康小孩过日子,我和爸妈也就安心了。”
许青露没有说话,依稀能听见她不稳的气声。
“……青露,不管是我还是小妹,我俩都盼着你好。你看小靡出生这几年,你瘦了多少啊,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我们看着心疼。”
“别说我们,妈那边也是想着你——”
“别说了。”许青露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我…我知道你们的好意,但我……”
“青露!”
“让我再想想吧。”许青露直接暂停了对话,转身跨步拉开了卧室门。
小姑娘直愣愣地站在卧室门口,怀里一只和她肤色相衬的白兔,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两个大人,某一瞬间甚至有些瘆人兮兮的。
许青露一下子慌了神:“小靡在外头,你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些!”
“她那么小怎么可能听得懂,要是现在送出去,再过几年她都不一定记得你了!”许大哥恨铁不成钢,“她甚至可能撑不到过几年!”
“那就过几年再说啊!!”许青露没有形象地吼道。
最终还是沈秋靡打破了僵硬的氛围。
“…青露?”小姑娘懵懵懂懂地仰头,“妈妈,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是过几年?”
“没什么没什么,闺女你先坐到沙发那边去,妈妈给你弄好吃的好不好?”
小姑娘平静地看了一眼两个大人,点头,搂着兔子去了沙发那边。
许青露把许大哥拉进厨房,砰一声关上门:“不许跟小靡说些有的没的!”
许大哥也是有些生气:“她那样子像是听懂了吗?呆愣愣的,平时也不笑也不玩闹,现在小看不出来,万一大了发现脑子不行怎么办?”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
远在客厅的小姑娘捏了捏怀中兔子的耳朵,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淡表情,夹杂了些许好奇的意思。
不多久,小姑娘坐在餐桌前,面前摆了一碗滑嫩的鸡蛋羹。
“谢谢青露妈妈。”她乖巧道谢,将注意力集中于面前的家常美食,脑海中的思绪又开始胡乱飞舞。
无底洞,孩子,健康的孩子,送走,过几年。
她利用在医院养成的习惯,自然地开始尝试理解这些词语,以及由这些词语组成的话语的意思。
*
沈秋靡终于意识到,她的家里出现了什么问题。
所以家里的氛围才总是闷闷的,潮潮的,仿佛蜗居在一块海绵的某处凹陷的坑洞中,又拥挤,又昏暗。
她用她那崭新的思维想出了一个答案。
她和医院的那些人是同类,而青露妈妈,爸爸,还有进到家里来的,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他们需要一个他们的同类。
小小的沈秋靡靠在床头思考,视线又不知不觉瞟向身边细长的透明水管,和每次快要见底便会被换掉的透明水瓶。
同类是哪里来的?大家是怎么来的?
沈秋靡犯了难,她该从哪里去找一个和她不一样的人?似乎大多不一样的人都不喜欢她。
“小靡在想什么?”
邻床的姐姐撑着脑袋,乐呵呵地看过来。
沈秋靡转头过去:“姐姐,我们是怎么来的?”
姐姐说:“我们是生病了来的呀,病好了就能出去了。”
沈秋靡不满意这个答案:“那来之前呢?大家是怎么来的?”
姐姐被她这么一说忽然卡壳,半天才搞明白她的意思:“噢,你说人是怎么出生的,对吧?”
沈秋靡歪歪脑袋。
“对。”她点头,直直注视着姐姐。
姐姐笑开:“所有人都是爸爸妈妈相爱,结婚,然后生下来的哦。”
“什么是生下来?”
“……嗯,就是爸爸妈妈睡在一张床上,然后妈妈就会怀孕,然后宝宝就会从妈妈肚子里出来啦。”
“但是我妈妈和爸爸一直睡在一起,为什么只有我一个呢?”
姐姐被沈秋靡刨根问底的精神给难住了。
她揪着发尾半晌,看着沈秋靡干净认真的眼神,一扯嘴角,直接讲起了儿童版生物学:“小靡知道为什么会有爸爸和妈妈吗?”
“我们人有两种性别,分为男孩和女孩……”
……
话题渐渐深入,同一件病房里的病人吃饭回来,听了一耳朵,笑道:“小林你给人小姑娘讲什么呢!”
小林姐姐摊手:“是小靡要问的嘛。”
病人笑她:“你给小孩讲避孕套人家能听懂吗?小心人父母怪你教坏小孩!”
“这有什么教坏小孩的啦!反正长大后都会学的嘛!她想知道我就说了,总不能骗她是从垃圾桶捡小孩吧?小靡可不好骗。”小林说。
病人感慨了看了一眼沈秋靡,笑容有些复杂:“可怜啊,这么年轻。”
沈秋靡此时忽然说出一句:“我能听懂。”
病房的氛围顿时热闹起来,纷纷跟她说话,还让她解释一遍小林刚刚说的什么东西。
沈秋靡思考片刻,还真就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其他人便都夸她聪明,病房里一片喜气。
*
镜片一样的生活总是给人一种飘忽不定的错觉。
沈秋靡年纪小,睡得多,很多时候睡着睡着就到了家里的床上,睡着睡着就到了医院的床上,有时她还会在睡前猜测自己下一次会在哪里醒过来。
她跟邻床的姐姐分享了这个游戏,小林姐姐听后就只是笑,笑得格外开心,并积极地也参与了这个小游戏中。
沈秋靡不理解,因为她记忆中小林姐姐一直在医院里住着,没有爸爸妈妈来看,她也没有听她说过爸爸妈妈的事。
这根本就是作弊,因为小林姐姐不会挪窝,她猜的答案一定是正确的。
沈秋靡把自己的分析说给小林姐姐听,对方还是笑。
她不明白为什么小林姐姐会这么喜欢笑。
小林姐姐就反问沈秋靡,为什么不笑呢。
沈秋靡被难住了,一时间发了愣。
小林就笑得更灿烂了,她说她难得问倒沈秋靡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然后她跟沈秋靡说:“我猜明天我会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
沈秋靡眉头微蹙,却没有问出声,自己安静琢磨去了。
和小林姐姐的游戏就这样一天天进行了下去,有时沈秋靡都忘了说,小林姐姐却还是雷打不动告诉她每天的猜测。
在小林姐姐的刻意作弊下,她的正确率远比沈秋靡的正确率高,或者说,没有一次出错。
闲暇时,沈秋靡会翻出别人以为她根本听不懂的陈年往事,一遍一遍地想,试图找出一个让所有人都开心的办法。
她很喜欢许青露,因此和那些来家里的陌生人一样,她也希望许青露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许青露是她第一个记住的名字,接着是沈广白,再然后才是妈妈爸爸。她先是记住了这些音节,再把音节与现实的人联系起来,最后惊讶地发现,噢,这就是我的家人,我的爸爸妈妈。
她知道他们很爱自己,为了她经常和其他人争吵。所以她得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让大家都开心的办法。
但她想了很久很久,却仍然没有拿定主意,总觉得满脑海的信息中总是缺了一两环重要的环节。
没办法,沈秋靡只能顺其自然。
终于有一天,她的主意还没想出来,她和小林姐姐的游戏却已经分出了胜负。
那天早上她醒来时,邻床却已经围满了医生。
小林姐姐睡着觉被蒙上一层白布,抬上转运床送了出去。
“也是可怜……”
“父母离婚了都不管……”
似乎有人窃窃私语。
沈秋靡呆呆地坐在床上半晌,昨晚小林姐姐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还在耳旁。
她今天没有醒。
沈秋靡想了许久,终于清楚地明白,除了在医院里醒来,在家里醒来,还有永远也不会醒来这一个选项。
原来所有问题的系列答案中,还有这么一个藏起来的选择。
秋冬(3)
正值午时, 职工小区各处都充斥着一股饭菜香味。
其中,三楼的一户人家的窗户飘出一阵油烟, 上了年纪的女人将锅里的土豆丝盛进瓷盘中,摆在灶台上。
“小靡,来吃饭啦!”
她这样喊道。
老人腰间系着皱皱巴巴的围裙,用抹布揩了揩手,推开厨房的门。
“小靡?”她四处张望了一番。
客厅一片安静,沈秋靡惯抱的兔子玩偶被扔在沙发一角, 玩偶的小主人却不知道溜去了哪里。
奶奶把两个人的饭菜摆上桌——广白青露中午都在食堂,不回家吃饭。
“小靡你在哪里呢,吃饭啦!”她取下围裙搁在厨房架子上,先在客厅转了一圈, 而后又去了沈秋靡的房间。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一应物品摆放如初, 人没在这儿。
奶奶从房间里走出来, 忽然隔壁主卧的门轻轻隙开一条缝, 小小的女孩从门缝里挤出来, 又轻轻关上门。
当她回头时, 终于看着身后的奶奶, 于是应了声:“奶奶, 我在这里。”
她手上捏着一根细长的, 顶端带着金属丝圆环的针状物。
奶奶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是青露的粉刺针, 平时这些东西都是好好收在梳妆台上的匣子里的。
“哎呦幺女你怎么拿着这个东西呢。”奶奶连忙迎上去,夺过沈秋靡手中的长针,“不能玩这些, 很危险!”
沈秋靡只是说:“我在地上捡到的。”
“那也不能玩,要是扎到自己了怎么办?以后不能进爸爸妈妈的房间了, 知道吗?”
“哦。”沈秋靡乖乖答应,接着就被奶奶拉到餐桌吃饭。
*
许青露意外怀孕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湖泊,一瞬间惊起层层涟漪。
所有相熟的亲戚朋友都在恭喜她,家庭聚餐的时候,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一句又一句恭喜递到许青露面前,让她恍恍惚惚辨不清虚实。
“恭喜啊许姐!”
“小许怀几个月了啊?一个月两个月?还没显怀吧。”
“青露这回可得一起跟广白上庙里拜拜,沾点福气啊。”
接着有人就发现了表情变化不太明显的沈秋靡。
她瞧着过分安静,和在场其他几个叽叽喳喳吃这吃那还满场追跑的小朋友格格不入。
许多亲戚朋友都怀疑过许青露怕不是不止生了个先天不足,还是个先天弱智。
这样孤僻内敛的孩子,能不能好好待在幼儿园里都是个问题。
但结果出乎意料。
迄今为止沈秋靡正式开始上学大半年,没出现平常孩子常有的分离焦虑,没有在学校里打闹惹麻烦,经常得到老师奖励的小红花,却又在其他孩子羡慕的眼神下无所谓地把红花分给其他人。
那些孩子问过她,为什么要把小红花送给他们,她不喜欢吗?
但她说不需要。
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脑海中便会不自觉浮现出在医院时看到的一切,想起那些或苍白或烂黄的皮肤,想起或新鲜或发黑的血肉,想起被一袭白布卷走的小林,最后回到她自己。
这让她对于异同的理解逐渐深刻。
总有一天,她也会走到那些和她一样的人的道路上,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过几年,就像前不久她和小林在一起玩的游戏,充满未知但又结果注定。
脑子里过了一圈这些有的没有,再聚焦视线时,手上小红花的颜色显得那样单薄,浅淡得几乎透明。
饭局上,大人叫了沈秋靡几声,后者忘了回应。
“小靡怎么不说话呀?”
“小靡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夹。”
“小靡,你妈妈要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了,你高不高兴啊?”
沈秋靡终于轻飘飘地抬眼。
这些人她不知道名字,关系不大。
“什么是生弟弟妹妹?”她歪头,满脸都是小孩子的懵懂无知。
“哈哈哈,就是一个和小靡一样的小朋友也会从妈妈肚子长大,然后出来陪小靡一起玩哦。”
“我和一样的小朋友?”沈秋靡垂眸思索片刻,又道,“那她也会和我一样在两个地方住吗?她会睡在我以前睡过的白床上吗?她会和我一样用细管子喝水吗?”
原本热闹喜庆的氛围被沈秋靡一搅合,顿时弥漫开来一股莫名的尴尬。
许青露的表情瞬间不对劲了起来,让人不免怀疑饭局过后她就会直奔医院把孩子打掉。
沈秋靡却恍然不觉:“那就是不一样的小朋友。”
“呃,对对,小靡真聪明,应该是不一样的小朋友……”原本挑起这个话题的人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
之后,再没人去招惹坐在一旁好似安静内敛的沈秋靡了。
大家都知道了这孩子是个另类。
*
只有许青露和沈广白两夫妻不这么想。
他们自己的女儿,他们最清楚,因此无论街坊邻居如何评论,他们都不会改变对女儿的看法,绝不会昨天还爱她如明月,今日就厌她如尘埃。
在家人面前,沈秋靡明显要活泼一些,话也要多一些,自己还是个半米点高的小不点,却经常说一些大人才会的关心话。
比如“辛苦啦”,“多吃一点”,“早点休息”等等。
许青露问沈秋靡从哪里知道的这些话,后者回答说是学的,从好多地方学来的,她说她知道这些是好话,相当于我爱你。
许青露沉默良久,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把沈秋靡紧紧搂在怀里,回了一个“我也爱你”的口型。
这要让她如何取舍?
这要让她如何放弃?
那些人明明就是在嫉妒他们有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
许青露差点在女儿面前落下泪来。
她知道身边人都说过什么,更过分的不仅在她面前说,还要绕过她,跟她的女儿说。
每当遇见这种情况,许青露都心惊胆战,生怕小靡能听懂那些话,从而以为爸爸妈妈不爱她。
所以她总是在女儿身边表现得无所不能,而在私下里流露出疲倦。
有时候她都觉得,让她这样疲惫的,其实不是身体不好的女儿,而是刺向她与她女儿的语句。
但她能怎么办呢?
一侧是很多亲人,一侧是一个亲人,而他们都怀着一颗希望她幸福的心脏。
许青露从未做过如此艰难的抉择,于是她下意识逃避。
沈广白完全理解她的心情,于是在她逃避的时候,为她挡去了大半的游说与劝解。
但现实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她还是怀孕了。
许青露意外得不得了,沈广白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是一脸震惊。
怎么会怀孕的呢?
不应该啊?
……
震惊过后,许青露不得不开始面对现实,在面对一侧亲人时被牵引着欣喜,又在面对另一侧时心里翻出寒意。
婆婆倒是很高兴,她曾暗示过许青露可以再怀一个,但被沈广白给拦回去了。
“这就是老天有眼,赐了个孩子给你!”婆婆还带着点上一代人的迷信,“这一定是个好孩子!”
这个孩子上天赠与的礼物。
那小靡是什么呢?
上天设置的磨难吗?
许青露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感觉自己被硬生生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欣喜若狂,一遍又一遍畅想未来拥有了一个健康孩子的美好生活,她会过上从前希冀的普通小老百姓的幸福日子;另一半浸泡在冰水中,无数次提醒她,她还有一个女儿。
一个拉着她与平凡美好背道而驰的女儿。
许青露开始一宿宿失眠。
她怀着孩子,本来是需要好好养着的日子,瞧着却更加憔悴。
午夜梦回时,她经常摸着肚子,怀疑自己是否早就不愿意承担有关女儿的一切责任,而后又批判自己怎么能生出那样的想法。
沈广白看不下去她这样自我折磨,向她提了一个建议:
“为什么不去问问小靡的意思呢,问问她想不想要弟弟妹妹?我知道小靡一向是有自己的主意的。”
“没事的青露,我们不会放弃小靡,但如果小靡想的话,我们也可以不放弃这个孩子。我们有存款,我还可以出省打工,两个孩子也不是养不起。”
“青露,我们一起走。”
许青露呆呆地看着爱人许久,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
也许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就是这样吧。明明那么不堪一击,却又贪心十足。
*
许青露挑了个她认为合适的时机询问沈秋靡的意思。
“妈妈想知道小靡的想法,你想要一个弟弟妹妹吗?”她说地小心,生怕伤害到女儿幼小的心灵,“如果小靡不喜欢,我们就不要了。”
而她眼里的乖巧女儿非常轻易地就点了头:“我想要。”
“大家不是都说这是上天赐予妈妈的孩子吗?”
“我觉得它是的。”
沈秋靡笑开,眉眼弯弯的,格外好看。
“它一定是的。”
“有了它过后,青露开心吗?”
许青露被这一笑晃了神,她猛然想起,似乎自己从未见过女儿这样笑过,那样灿烂,那样鲜活,发自内心。
一时间,她凭着一种母亲的直觉感到些许怪异,但都被女儿过于幼小的年龄模糊掩盖了去。
之后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惊觉。
她的女儿在得知自己怀孕的第一刻,表情似乎过于平静了,平静到她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件事情发生。
没有惊讶,没有质问,镇定得过分。
于是后来自己问她想法时,她所有的回答都蒙上了一层虚幻的阴影,吐出来的每一个词都带着引导与刻意。
但是……不可能有人教她那样说话啊?
许青露想了许久,终于得出一个过得去的答案。
也许她的女儿什么都明白。
从始至终。
秋冬(4)
沈秋靡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一次孩子从无到有的过程。
许青露的肚子一天天变大, 天气也一天天变暖,再一天天重新寒冷起来。
终于, 在窗户上开始蒙上白霜的时节,四个人的小家迎来了第五位新成员。
爸爸妈妈给他取名为沈冬雾。
新生命的降临总是喜悦的,而更让人欣喜的是,在许青露怀孕这一年,沈秋靡的身体状况也有所好转。除了定期去医院复诊,她就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放学, 性格渐渐活泼起来,一切都在走向正轨。
好似一切旧痕都翻了篇。
清晨,沈秋靡从卧室里出来,看着奶奶抱着弟弟哄他玩, 妈妈在厨房里煎鸡蛋,爸爸正从冰箱里拿了牛奶出来烫热, 暖黄的阳光自阳台洒进客厅里, 照亮了沈秋靡目之所及的一切。
好一个温馨和谐的小家庭。
她忽然有些不想走过去, 不想打破这样美好的画面。
现在这样就很好,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周身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空气中似乎都飘荡着彩虹色的泡泡。
沈秋靡感到一身轻松。
这就是她想要的。
她的家里不应该像之前那样嘈杂, 昏暗, 每个角落都染上了消毒水的味道。
现在就很好。
“小靡?”奶奶率先发现了她, 赶忙唤她过来,“还没叫你呢怎么就起床啦?睡不着?”
“太阳晒醒了。”沈秋靡回答,小心翼翼挪着步子走过去, 刻意保持了和奶奶以及她怀中的弟弟的距离。
但好巧不巧,沈秋靡刚刚站定, 奶奶怀里的弟弟忽然就睁开了眼睛,好奇似地转过头来,看了沈秋靡一眼。
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忽然就乐得笑出了声,还伸手往沈秋靡这边抓。
沈秋靡一愣,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奶奶就抱着弟弟迎了上来,那只在空气中抓来抓去的小手揪住了她的头发。
“哎哟,弟弟认识姐姐呢。”奶奶的声音带着喜悦,“小靡也跟弟弟打个招呼啊。”
沈秋靡看了看咯咯笑的弟弟,又顺着他的手部动作看向自己的头发。
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不要把这截头发剪下来送给他。
但这个念头只停留了一瞬。
“早上好,冬雾。”沈秋靡普普通通打了一个招呼。
厨房里的爸爸妈妈此刻也走出来,将早餐摆上桌,并招呼所有人吃饭。
沈秋靡捏着儿童筷子,咬下一小块煎蛋,咸香在空腔中逸散。
早饭过后,沈秋靡被上班的爸爸妈妈送去幼儿园。
幼儿园门口天天都有哭闹的小朋友,大多数小朋友都是妈妈来送。于是由父母双方护送的沈秋靡收到了不少羡慕的眼神。
但沈秋靡自己想的却是:这条路我已经记住了,什么时候才可以自己来呢?
这之中有不想麻烦爸爸妈妈的缘故,似乎还有些别的原因,但以沈秋靡现在的语言能力无法描述。
“妈妈,不用牵着我啦,我先进去啦。”她松开妈妈的手,轻轻一笑,背着自己的小书包进了幼儿园大门。
独自踏上步入教室的道路,沈秋靡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教室门口,带班的橘子老师笑吟吟地跟沈秋靡说早安。
*
幼儿园的一天其实不怎么新奇,好在沈秋靡精通自娱自乐的方法,便也很快到了午睡。
不知怎的,午饭过后,沈秋靡一沾上小床,就沉沉睡了过去,连起床铃声都没有听到。
“小靡?”
午睡室里只剩下了几个手脚磨蹭的小孩,橘子老师不得不走过来叫沈秋靡起床。
“小靡,听得见老师说话吗?”
沈秋靡缓缓睁开眼,仰头看向老师:“……嗯。”
橘子老师露出一个微笑,伸手帮沈秋靡整理被子:“小靡今天怎么赖床啦?”
“没听到铃声。”沈秋靡说道,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橘子老师难得瞧见小姑娘这样懵懂的样子,越看越觉得可爱,于是抬手揉了揉沈秋靡的头发,忽然动作一顿。
手下的皮肤似乎过于温暖。
她仔细瞧了沈秋靡一眼,眉头微蹙,将手掌贴在沈秋靡额头上。
是滚烫的。
橘子老师心下一惊。
“怎么了?”沈秋靡问她。
橘子老师再次查看了一边沈秋靡的状况,发现这小姑娘一脸正常,不管是叠被子还是穿外套的动作都如往日一半利索,不像是生病了的模样。
“小靡,你有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呀?”橘子老师放轻了声音,顺了顺小姑娘翘起来的头发。
沈秋靡回得肯定:“没有。”
但橘子老师最后还是找来了温度计。
一量,三十九度六。
橘子老师一看温度计上的刻度,大惊失色,心跳飙升,吓得她通知了同事后立刻带着沈秋靡去了医院。
医院认识沈秋靡的工作人员还真不少。
导诊台的姐姐一看到有人带着沈秋靡过来,立刻向后者找了招手,语气熟稔:“小靡怎么没和妈妈一起来呀?”
沈秋靡说:“妈妈在上班,这是我的老师。”
姐姐又问:“所以今天是老师带小靡来检查的吗?”
沈秋靡摇头:“不是。”
橘子老师赶忙向导诊台工作人员讲述了具体情况。
工作人员姐姐刚才还笑着的眉眼立刻凝重下来。
介于沈秋靡身体情况特殊,橘子老师抱着她挂了急诊,很快来到了医生面前。
医生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小姑娘因为发高烧来医院,但烧到这个温度还一声不吭却是头一回。
她打量了一番面若无事的小姑娘,语气带着好笑:“小姑娘是感觉不到难受是吗?”
还真能忍啊这小朋友。
但眼前如同一个大人般的小姑娘听了这话,却是缓慢地摇了摇头,披下来的头发飘散成一朵花:“我没有什么感觉。”
医生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中带上了几分同情。
一天到晚大病小病的,温度一变就感冒发烧。对这小姑娘来说,也许真的不算什么。
吃药对沈秋靡来说作用不大,医生再三思索,还是安排她去打了点滴。
“这姑娘身体不好,平时多注意着点啊。”医生见沈秋靡安安静静的样子,忍不住多叮嘱了句。
橘子老师自然微笑应下,缴了费带着沈秋靡直奔输液室。
说来也好笑,橘子老师没来过几回医院,一时间绕晕了方向。眼见着自己老师越走越偏,沈秋靡扯了扯老师的衣袖:“老师,放我下来,我带你去吧。”
橘子老师哪敢让沈秋靡自己走路啊,她被沈秋靡乖巧懂事的程度再次震撼到了一次,连忙说不用,让沈秋靡指路给她看就行。
五分多钟后,橘子老师看着眼前输液室的标识,一时失语,心中对于沈秋靡的同情与疼心越发澎湃了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小孩子啊!
她在心中呐喊,控制不住地把沈秋靡和自家捣乱侄子作对比。
小孩与小孩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参差啊!
橘子老师不由得一遍遍感叹。
*
在输液室里陪了半小时,沈秋靡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
橘子老师怕沈秋靡着凉,找了块小毯子给她严严实实围上。
刚巧,沈秋靡的妈妈气喘吁吁地赶到。
她看到橘子老师的第一眼就是道谢:“谢谢您送小靡来医院,真是太感谢您了,医药费多少钱呢我还给您?”
橘子老师连连摆手:“不不不,送小靡来医院本就是我的职责,您太客气了,本来也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小靡……”
来回拉扯几番,橘子老师收下医药费,两人又寒暄几句,橘子老师便拎着包准备回幼儿园,她同事现在还帮她代着班呢。
“有您在这边照顾小靡我就放心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啊。”
“老师慢走。”许青露客客气气地说,她看了熟睡的女儿一样,神情一暗,又把橘子老师拦了下来。
橘子老师:“嗯?还有什么事吗小靡妈妈?”
“是这样的,我想请您平时多关注小靡几分,她……”许青露轻轻叹了一口气,“小靡她平时话不多,生病了,不舒服,也不会自己说出来。”
橘子老师一愣:“……您是说,这孩子一直都这样吗?”
许青露面上挂着的笑容有些勉强。
“……是啊。”她温柔地把目光停留在靠在椅子上睡觉的小姑娘身上,“这都……好多回了吧。”
之前女儿见了她还会撒娇几句,告诉她自己头疼,手疼,或者肚子疼之类的,尾音上扬,眼巴巴地看着她,换她几句不济事的安慰。
但不知从何时起,许青露再也没有听见自己的女儿说过一句不舒服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冬雾出生的时候开始的吗?
还是,还是在她怀孕的时候,她的女儿就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为她添麻烦呢?
这么久过去,光她察觉到的就有三四回,那她没有察觉到的呢?全靠一自己硬扛过去吗?到底要抗过多少回,才能像现在这样表现得风平浪静,安然无事?
一想到这些,许青露就觉得喉咙发紧,连带着说出来的话都带上了几分颤抖:“孩子不愿意麻烦我们,我们做家长虽然欣慰,但更多的其实是担心。小靡她一向身体不好,万一哪天没有及时送医,直接撒手人寰,我和她爸该怎么办啊……”
“我们倒期望她没有这么懂事,就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好好学,好好玩,不舒服了就大大方方说出来……”
橘子老师入职不久,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对面家长说着说着眼眶已然发红,汹涌的悲伤隐藏着表皮之下,让她不知怎样应对,只好一遍又一遍答应许青露的请求,保证会好好照看她的女儿。
在两人不知道的时候,旁边椅子上的沈秋靡眼睫颤了颤,悄悄地,无声地,隙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秋冬(5)
原来妈妈是这样想的吗?
沈秋靡一时有些恍惚。
原来……原来失去我, 他们也会难过的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明明已经有了沈冬雾了不是吗?
他是一个和她完全不一样的孩子, 健康,白净,可爱,继承了爸爸妈妈标致的五官,从没有去过医院;但他也是一个孩子,和她一样有鼻子有眼, 完全可以代替她的存在。
她本以为,沈冬雾出生过后,爸爸妈妈就会忘掉她的存在呢。
……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们家需要一个和她不一样的孩子,一个健康的孩子, 这样爸爸妈妈才不会那么累,每天也会高兴些, 不再被其他零零碎碎的陌生人打扰。
而她自己, 至多再过几年, 自然而然就会不存在。
到那时候, 她的家庭就会变得非常美好, 一切都和爸爸妈妈期望的一模一样。
不, 不是什么被其他言论影响, 这本来就是她思考的结果。
这是她脑海中被证实了的“真理”。
而现在, 这份“真理”出现了差错。
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措。
现在该怎么办?
她完全没有头绪, 她做不到变成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而且就算她表面上做出一副一模一样的样子,但医院里还是会检查出她的伪装。
……所以, 她不应该这样做吗?
沈秋靡靠在椅子上思索了很久,又迷迷糊糊真的睡过去, 后来再被许青露轻轻推醒:
“小靡,小靡?…现在感觉怎么样?”
母亲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已经输完了,小靡晚饭想吃什么东西呀?”
沈秋靡缓缓睁开眼睛,入目即是许青露那副担忧的面庞,眼底带着乌青。
“我不……”沈秋靡下意识回话,但话语到了档口,她却顿了顿,生硬地转了个弯,“我想喝粥,妈妈。”
“好。”许青露喜上眉梢。
*
既然“真理”出了问题,那么就进行修改。
以“获得一个美好温馨的家庭”为宗旨,“家人的开心快乐”为原则,她做什么都可以。
沈秋靡老早就明白,她拥有这么一对爱她的,并在有了二胎后还不放弃她的父母是多么不容易。
这种不容易,在她年岁渐长,逐渐明白小林姐姐那时的事情后就变得更加难能可贵起来。
小林姐姐本身得的不是绝症,只要稍微花点心思,最多一两年就能完全养好。
但她的父母却因为她的病推过来推过去,最后矛盾爆发,离婚,各奔前程,小林就成了这份失败婚姻的试验品。
而这种情况,才是现实的大多数,可怜的大多数。
如果沈秋靡从小养在屋子里,她有可能还不会把这份爱当作多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惜她身在医院,大家又爱跟她说话,她自然就知道了很多东西。
真实的,编造的,烂尾的,拥有意外美好结局的……
太多了。
如果妈妈希望她添这么一些“小麻烦”,那么她会做到的,她不希望许青露难过。
沈秋靡看过妈妈上大专时候的照片,青春洋溢,朝气蓬勃,一看就明白为什么爸爸当时会喜欢她。
如果可以的话,沈秋靡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像许青露那样的人。
热情,开朗,活泼,乐观,一往无前。
如果只需要靠听话就能得到这样的青露,那是多么简单就能办到的事情啊。
“对不起妈妈,让你担心了。”沈秋靡抬眸,注视着许青露的眼睛说道。
许青露纵容地揉了揉沈秋靡的头发:“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下回有觉得不舒服了尽管告诉妈妈,妈妈不在就告诉老师,不要觉得给妈妈添麻烦,好不好?”
“我知道了。”沈秋靡点头表示答应。
*
从那之后,沈秋靡改得飞快,不仅有问题第一时间上报,还主动记住了定期复查的日子,提醒家人带她去,一副认真配合积极治疗的态度。
当然,这也就反向坐实了她之前有意忽略自身身体状况的事实。
当许青露跟沈广白说起这事,两人又是好一阵心疼愧疚,于是两人对沈秋靡的关注日渐加深,反倒衬得沈冬雾反而被些许忽略,像是多余出来的一个。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
沈冬雾不负众望,长成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孩,虽然也许受了家里姐姐的影响没有那样活泼,但也会玩会闹,偶尔拉着人到处跑。
即将上小学的那个暑假,沈冬雾兴奋过了头,拉着沈秋靡去买新书包,买到了喜欢的还要背着去公园玩。
沈秋靡回头询问地望着父母,得到了二人肯定的微笑。
一家四口来到公园,到处玩了一圈,来到一片小广场,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小小的沈冬雾在一块儿套圈摊子前走不动路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后排的铁丝小笼子,笼子里头放了白茸茸的小兔子。沈秋靡到他身边时,立刻被拽了衣袖:“姐姐——”
他撒娇地看着沈秋靡。
沈秋靡瞟了眼几米开外的兔子。
嗯,是她套不中的东西。
于是她如法炮制,看着后面跟着他们的父母。
父母看着俩孩子笑的开心,跟老板买了一大把套圈,一点点分给他们。
沈冬雾很快用完了自己的套圈,只套中了一个陶瓷小摆件,小小的一团,是农村大黄狗的样式,做工有些粗糙。
而沈秋靡在沈冬雾充满期待的视线下什么都没套中,还是得靠父母救场。
最后沈广白成功蒙着乱甩,套中了兔子笼子的一角。
拿到活兔子宠物的沈冬雾特别高兴,抱着小笼子就靠着一旁的长椅蹲下,小心打开笼门,伸手进去抚摸兔子身上的软毛。
沈秋靡就坐在一边等他摸够。
但后者摸着摸着,忽然脸上的笑容就收敛起来,弯弯的眉毛一拧,瞧着又不高兴了。
“……姐姐还没有。”沈冬雾抿了抿嘴巴,转头看向沈广白。
沈秋靡熟练顺毛:“我有个兔子娃娃。”
沈冬雾固执地摇摇头:“那不一样!”
于是最后直接和店家商量着再买了一只。
“等回家后妈妈找一个大笼子,把它们养在一起怎么样?”许青露对沈冬雾说。
“好啊!”沈冬雾终于彻底高兴了。
*
沈冬雾确实宝贝他要的那两只兔子。
比起姐姐送给他的兔子玩偶,他更喜欢笼子里真正的活着的兔子,摸上去毛茸茸的,带着温热的暖意。
奶奶见沈冬雾好不容易有个特别喜欢的东西,也很上心,每天好吃好喝地照料着兔子们。那两只从游戏摊上带回来的兔子还真就被养活了,安安稳稳过着日子。
沈冬雾在放学后,时常自顾自靠着墙角,蜷缩在兔子笼子旁边,呆呆地看着两只笼子里窜来窜去,又窸窸窣窣地啃着胡萝卜和菜叶子。
每当这个时候,沈冬雾往往会抱一本书,或者课本,或者作业本,一边捏着铅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边听着耳边细碎的咀嚼音,享受着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包裹他的全身。
不用担心家里大人斥责他,嫌他不坐椅子,因为家里长辈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姐姐身上,暂时还管不到他这里来。
说实在的,如果他放学回到家后一直不出声,大人们往往直到晚饭时才会开始寻找他的身影。
沈冬雾上学时间和自家姐姐一致,放学却要早半小时。
家里大人忙工作,奶奶要准备晚饭,姐弟两个只能自己一个人回家。好在家到学校这段路在放学那个时段一般都非常热闹,同路的学生很多,安全问题倒不用担心太多。
本来沈冬雾想的是在学校门口等着姐姐放学一起回家,但姐姐却要他和同学先走。无论沈冬雾如何坚持,他姐姐都不松这个口。
她一定是嫌弃他,觉得跟他玩不到一起去!
沈冬雾被自己的脑补一刺激,气呼呼地走掉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等过姐姐一次。
但当他自己走了这么久的独路后,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好像就这么和自己的家分隔开了来。
爸爸妈妈从来都是围着姐姐转,奶奶有时会关心沈冬雾几分,但大头还是更关注姐姐,而只有全家人视线中心的姐姐本人会反过来关注他。
她会跟他分享自己的玩具,自己的书本,自己的所有看上去还不错的东西。
从沈冬雾第一次喜欢上姐姐的那个老旧的兔子玩偶开始,如同洪水缺了堤坝,姐姐每次有了什么新鲜东西都会来问问他喜不喜欢。
想必如果沈冬雾是个女孩子,他姐姐怕是连小裙子都会送他一大半。
这实在是超出了沈冬雾的认知,他把自己姐姐的事情说给同学听的时候,也是收获了一片惊叹。
大多都是好的惊叹。
“哇——你姐姐对你也太好了吧!”
“天呐我好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姐姐啊!我哥哥就老是和我抢零食,还骗我零花钱!”
“我没有哥哥姐姐,但有个妹妹,她老是乱拿我东西,又不是不给她玩,就不能问我一句吗?太可恶了。”
“呜呜呜冬雾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去你家玩呀?”
“我也想去!下次过生日请大家一起玩嘛!”
“你姐姐漂不漂亮呀?”
……
沈冬雾忽然觉得,自己把姐姐的事情说出来是个错误。
“我们家不过生日。”他僵硬地说了这么一句,引来了一片哀叹。
“怎么这样。”
“好可惜。”
“小气鬼!”
身边叽叽喳喳,闹哄哄的,沈冬雾很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毕竟他最熟悉的还是家里兔子笼子旁边,靠近阳台的那个墙角。
终于,迟来的上课铃声拯救了人堆里的沈冬雾。
围绕在身边的同学一个二人都回了座位,沈冬雾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知怎么的,他不愿意让这些同学去到他家里去。
也许是因为姐姐身体不好,家里人多不适合静养;也许是姐姐也和他一样喜欢安静的空间;还也许是……他也不清楚具体的原因。
总之,就是不愿意。
家里全心全意想着他的就只有姐姐一个了,要是再多些人挤进他的家里,分走了只放在他身上的视线就不好了。
“家里不过生日”确实是他找来搪塞同学的借口,但也是事实。
他家确实不过生日。
除开生日,其实他们家也没有过其他节日的习惯,最多在除夕夜看看电视台统一播放的晚会,吃一桌全家下厨的晚餐。
也不是他的爸爸妈妈不愿意过节日,而是他的姐姐身体不好,平日里精神头不错的时候,就是可以全家庆贺的节日。
这样看来,沈冬雾家里的一切都因姐姐而生,绕着姐姐转圈,如果他稍微和姐姐离得远一点,就如同远离了太阳的星星一样,暗淡无光,查无此人。
既然姐姐已经如此重要了,为什么还要生下他呢?
沈冬雾不止一次这么想。但每当他看到姐姐认真注视自己的眼神,一错不错,他那样的想法忽然就消散了。
至少,至少在这个家里,姐姐是认同他的。
*
沈冬雾日常缩在他的个人专属小角落,以一个旁观的视角观察整个家庭的运转。
家里房间不够,他从来都是和姐姐挤一间房——原本这个房间是完全属于姐姐一个人的。妈妈顾及着两个人好歹是姐弟,在两架靠墙的小床中间拉了厚实的帘子,做了个简单的分区。
早上的时候一般姐姐先醒,醒来后便会叫沈冬雾起床,两人一起吃奶奶准备的早饭,跟着上班的爸爸妈妈一同出门。
中午姐弟俩都在学校吃饭。
下午放学后照例沈冬雾自己先走,姐姐后走,两人分隔不同时段回家,往往姐姐到家时,沈冬雾已经在兔笼子边坐了好一会儿了。
奶奶则一直待在家里负责家中的饮食起居。
姐姐下午到家之后,不多久,爸爸妈妈就会加班回家,和姐姐打招呼,询问她今天的情况,身体有没有感觉不舒服,明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零食等等,他们认真地看着姐姐的表情,准备听清楚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而当嘘寒问暖完毕,大人的精力似乎就被消耗殆尽,他们会坐在客厅沙发上,闭目养神一会儿,有时会看会儿书,等待奶奶端上晚饭。
总之,没有沈冬雾太多事儿。
也许最起初还会问问他,但当大人们习惯了他的沉默,习惯了忽视他的存在,之后将他视若无睹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因为沈冬雾足够省心,他不像姐姐那样脆弱,所以对他的关照可以适当缩减。
沈冬雾最开始是有不平在的。
他会想,为什么父母这么偏心,为什么什么事情都想着姐姐,为什么他比不上姐姐那么受宠爱。
但时间渐渐淌过,这些想法早就埋藏在了记忆的尘埃之中。
他现在会想,为什么他们家是这样的情况。
为什么呢?
听同学们谈论,如果家里有个生病的老大,往往就会有个没生病的老二,而老二生下来就是用来替代老大的。
因为第一个废掉了,所以拉起来第二个,大人们会将所有的资源、关心与爱护向老二倾斜,而老大则会变得可有可无,活着也像死掉。
也不能用过高的道德标准去批判什么,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就像他的两只兔子,现在有一只精神头完全没有另一只好,他也更喜欢另一只健健康康的,愿意和他互动的那个。
沈冬雾拿着这个问题去问班主任老师,对方告诉他,这是因为他有一对非常负责人的父母。
这样的父母不会抛弃你们任何一个人。
沈冬雾似懂非懂。
……是这样吗?
一个问题解决,无数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他又想,既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为什么当初会把他生下来呢?
虽然自己的姐姐很关注自己,但很明显,大人们的生活已经被姐姐和工作占满了,他完全就是多余的一个。
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呢?真是奇怪啊。
沈冬雾没有问老师,而是选了一天放学等着姐姐出来,拿着这个问题去问姐姐。
姐姐听了他的话一愣,随即轻轻扯了扯嘴角,轻声说:因为我不会一直在的。
沈冬雾皱眉:什么意思?
姐姐回答:…没有,别多想啦,当然是因为喜欢你,才会生下你的呀。你出生的时候家里人都很高兴,亲戚朋友也很高兴。
她继续说:难道你忘啦,每次舅舅小姨来家里玩,都会给你带礼物呢。别想啦,那头有卖烤肠,想吃吗?
这便就浅浅带过。
沈冬雾右手捏着热腾腾的烤肠,洒满了红艳艳的辣椒粉,左手牵着姐姐。
“你要以后去哪里吗?”他侧头问她,“你不会和我一直待在家里吗?”
*
当然不会。
随着年岁渐长,沈秋靡慢慢明白了一切。
自己是治不好的,她每在世上多活一天,爸爸妈妈就会多担惊受怕一天,但无论怎样担惊受怕,也不可能改写她的结局。
既然终有一日会永远闭上双眼,那不如简单一点,迅速一点,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只要她留下的痕迹足够小,那么父母也就不会伤心太久。
…况且,还有沈冬雾不是吗?
她的“真理”没有差错。
反而是父母的坚持带偏了她的判断。
如果不是他们的坚持,她确实会像舅舅说的那样没几年过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靠着现代医疗手段吊着命,艰难蹒跚了十余年。
这样……真的有用吗?
她已经不止一次在深夜里看见父母抹眼泪,奶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唉声叹气,每次去到医院,一张张钱币从爸爸妈妈手里交出去,鲜艳的红色仿佛呈上他们的心血。
与此同时,被期待着出生的沈冬雾却遭到了不可避免的冷落。
这不对,完全不对,根本得不偿失。
再这样下去,这个家会被她拖垮。
沈秋靡暗自决定要重新说谎。
她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听到父母回家跟她嘘寒问暖,而她需要编出数个版本的、循序渐进的、不会被怀疑的标准答案。
沈秋靡看向许青露的眼睛。
弯弯的眼睛,眼下乌青一片,却仍然带有笑意,就那样不含任何杂质地注视着她,像是注视着十五的明月。
沈秋靡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嗓子里也像是塞进了一轮圆月,干干的,涨涨的,挤得她反胃。
许青露的眉头立刻压下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告诉妈妈好不好?”
沈秋靡缓缓摇了摇头。
“我没事,今天上课老师讲的题太难了,我有点困。”
终于,月亮被她吐出来了。
她仿佛还听到了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啪!
“……对,对不起!”
这是沈冬雾的声音。
“我不小心把姐姐的陶瓷杯碰倒了……”
许青露的注意力瞬间被摔碎的杯子吸引了过去:“没关系冬雾,站远一点,妈妈来处理,有划伤手吗?”
沈冬雾看着许青露乖巧摇头,他老老实实跟着许青露拿扫帚,站在许青露身后,在后者完全背对他的时候,转过身向沈秋靡这边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短短相接一瞬,继而分离。
*
待在角落中,往往能看清楚更多东西。
沈冬雾依旧窝在他的小角落,时不时逗弄一下更有精神的那只兔子。
这方小角落的视野实在是好,就像身处漩涡边界,既能不伤及自身,又能看清楚漩涡内部的一切景象。
有时候,过于吸引视线也不是什么享受的事情。沈冬雾终于发现他的处于人群中心的姐姐似乎并不怎么开心。
科学课上,老师说过一切东西就需要适量。就像如果人们需要刚好接满一杯水,如果水龙头大打开,反而接不满。
关注也是这样。
爱也是这样。
但是现在,姐姐身上聚集的东西,也许有些过多了。
沈冬雾远远地看着,都觉得她喘不过气。
要忍受疾病,要兼顾初一的学习,要不让家里人担心,要不添麻烦,还要关注他的心情。
她就像这个家庭的粘合剂,父母盼望着她,奶奶心疼着她,弟弟需要着她;而在外界喧闹闯进家门之时,质疑、贬低、不理解的声音来临之时,也要她好好地站在门口,表示出这些言论不会击败父母爱子女的决心。
当姐姐完美做到了这一切,迎合了所有人的期待,这个家就维持住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这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大家都没有错。
沈冬雾做不了任何事情,他甚至有些害怕替代姐姐去背负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爱。
于是他越发回避,躲在自己的角落,只时不时制造出些许计划之外的噪音,短暂地打破禁锢住姐姐的平衡。
他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事情,让父母多看看他,让家的重心稍稍转移到他身上来,让姐姐喘口气。
因为如果不这样,他总觉得有一天姐姐真的会离开,悄无声息地去到一个大家都找不到她的地方去,而留下他一个人独自支撑起父母空落落的爱意。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沈冬雾无法想象没有姐姐在的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绝对不要面临那样的结局。
他一定要尽早想出来一个办法。
*
然而办法还没个影子,意外却先行到来。
某天沈冬雾放学后回到家,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
奶奶不在家?
沈冬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独自跑走,于是就在靠着家门的墙角里坐下,摸出自己的作业本开始写。
然而直到天幕彻底暗下来,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家。
他们把他忘了。
终于把他完全忘记了。
沈冬雾的脑海中先是闪过这两个念头,继而后知后觉——
姐姐在哪里?
他立刻看了看腕表的时间。
以往这个时候,姐姐早就到家了。
她怎么没回来?
她现在在哪里?
为什么她还没有回来?
出什么事了?
沈冬雾的心脏瞬间剧烈跳动起来,扑通扑通的,牵动了浑身上下的血液流动。
姐姐不会出事了吧?她现在会在哪里,在医院吗?
还是说,她已经不见了呢?
所以爸爸妈妈还有奶奶都去找她了吗?
他要不要也去找一找?
沈冬雾抬眸,透过狭窄的楼梯窗户瞧见了外头的天色。
太暗了。
他出去肯定找不到路。
…还是等他们回来吧。
爸爸妈妈那么喜欢姐姐,她一定被找回来的。
沈冬雾安安静静的缩在墙角,因为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楼道内的声控感应灯暗了下来,他被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
收好自己的书本,沈冬雾将脑袋埋进臂弯之中,在心中慢慢数着秒数。
……
不知过了多久,沈冬雾心里数的时间乱了一次又一次,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轻巧的脚步声。
沈冬雾猛地抬起头——
楼道中,随着那道轻飘飘的脚步声快速靠近,顶上的声控灯泡一个接着一个亮起。
从视线的远方,阶梯栏杆的缝隙开始,先是细微的光线,被压缩成窄窄一束打在沈冬雾的脸上,再到下一层的平台,在沈冬雾下前方的楼梯转角投射出虚晃而庞大的影子。
终于,那个人完完整整出现在了沈冬雾的视线中。
是沈秋靡。
他的姐姐踩着阶梯步步向上,映着光的一半脸颊旧得发暖发黄,而藏在阴影中的另一半却是青白一片,毫无血色。
她很快跑到他的面前,这是沈冬雾第一次见她走这么快,气喘吁吁的,额头上还带着汗珠。
对方灼灼地看着他,沈冬雾从她的眼眸里看清了被楼道灯光照亮的自己。
那个自己穿着厚实的绒毛外套,颈边围了一圈洁白的绒毛,那么白,白得闪闪发光,甚而有些刺目,刺得他眼睛发酸。
沈秋靡在他面前蹲下,碰了碰他发凉的面颊,继而向前一扑,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沈冬雾第一反应是:好凉。
她是吹着风跑上来的吗?
他呆愣愣地被抱着,听到她喘着粗气的耳语:
“……幸好你还在。”
那一刻,没有了沈秋靡蹲在身前的遮挡,前方头顶上的灯泡光直愣愣的冲他洒下来,过分刺目,仿佛要将人灼烫出一个洞来。
“太好了。”
又几个黑压压的影子投到眼前的墙壁上,紧接着,大人的声音打破了属于两人的寂静:
“小靡走慢点啊!万一摔了怎么办!”
“别跑那么快!”
“哎哟,我先歇一歇,人老了走不动咯。”
大人们姗姗来迟,站在楼梯拐角的灯泡之下,仿佛与灯泡刺眼的光线融为了一体。
沈冬雾伸手,回抱紧了沈秋靡,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下方的父母,极力分辨他们在光芒之下的五官。
有点看不清。
他被晃出生理性的眼泪来。
*
隔天,爸爸妈妈告诉沈冬雾,昨天下午沈秋靡在学校里晕倒打了120急救,他们和奶奶都去医院照顾她去了。
他们对沈冬雾再三道歉,保证会对他进行补偿,以后一定不会忽视他的感受。
沈冬雾普通地应下。
而他脑子里还回荡着沈秋靡昨晚对他说的两句话。
越想,越回荡,越觉得不妙。
沈秋靡就是要拿他代替她自己。
她早就想好了。
沈冬雾心里惴惴不安。
……幸好,幸好,还有爸爸妈妈会拉着她。
他们一定会拉着她的。
他必须要快点想出办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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