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6)
是夜, 月明星稀,稀松雾气飘荡在夜色中。
沈冬雾悄悄从床上爬起来, 轻手轻脚下了床,拉开卧室门之前还转头看了沈秋靡那头一眼,确认对方没有被他的动静吵醒,这才小心翼翼离开了卧室。
他半夜从梦里惊醒,本想着去接杯水喝,但人刚出卧室, 就看见父母主卧的门关得紧紧的,却有丝丝缕缕的光线从门缝中泄漏出来。
爸爸妈妈还没有休息?
沈冬雾疑惑,蹑手蹑脚靠过去,将耳朵贴在房门上。
三个人的说话声从房间里传出来, 钻进沈冬雾的耳朵。
“我都和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你们就是不听, 就是听不进去, 现在好了!把孙儿晾在家门外一晚上!”
这是奶奶的声音, 她的语气很重, 听上去很生气的样子。
她在谈论我?沈冬雾留了一个心眼, 本来想离开的脚步立时停了下来。
“你们不想管儿子, 那当初生他干什么!生下来又不管, 成天到晚围着你们那个病歪歪的闺女左转右转!谁家像你们这样的?!”
“妈!……秋靡她身体不好……”爸爸先接了话。
……是姐姐。他们在聊姐姐的事。
沈冬雾抿了抿唇, 又靠近了些, 试图听得更清楚一点。
“哦,你们也知道她身体不好啊!”奶奶越发气急败坏,“这么多年, 看了那么多回医生,吃了那么多药, 花了那么多钱,她身体有好一点吗?!当初她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说不要,随便送个没有孩子的亲戚就算了,好歹有人养,你们再要一个好的。”
“现在倒好,要确实是又要了一个,但要下来过后你们有管他吗?!要不是冬雾听话懂事,知道自己姐姐情况特殊,要是换了别家孩子,你们看他心里平不平衡!
“小露,别怪我说话说得难听,最开始说不要的可是你娘家人!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对你闺女有一点不好吗?我没为她花钱吗?但你们也都看到了,她就是个无底洞!治她没有任何用处!”
奶奶的声音添上了半分颤抖,听得沈冬雾心里发苦。
他们在说姐姐的病。
沈冬雾差点脚一歪摔倒在地板上,心脏扑通扑通的,脑子里腾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苗。
“你们搞清楚,我们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养孩子是为你们今后有个寄托,为你们养老的!她沈秋靡养大了有什么用?!我知道她听话,她懂事,那有什么用!听话懂事能当饭吃吗!退一步讲,沈秋靡她只是个女孩,将来就算没死,也要嫁人的。”
“但秋靡是我的亲生女儿!至少现在我有能力,我就不想放弃任何希望!我也是女孩,我从农村长大,努力学习,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学校,就算没有嫁给他沈广白,我也能有工作,我也能自己养活自己,养活自己一家人!只要秋靡能活下去,她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吗!她只要健康,她可以比我做到更多!”
妈妈的声音听上去又生气,又难过。
“如果不是身体不好,她一定能考上全国顶尖的高校,毕业后拿到大公司的岗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运动都要考虑身体!”
“但沈冬雾不也是你们亲生的吗?!”奶奶用力一拍桌子,把贴在门口的沈冬雾吓了一跳。“他不是你们亲生的吗?啊?!”
爸爸妈妈没有说话。
隔了一小会儿,奶奶的声音再度响起:“听妈一句劝,算了吧,本来小靡她就活不了这么久,你们坚持了这么多年,现在她也快十五岁了……放弃吧,咱们小门小户的,要是再继续下去,谁知道她未来还会花多少钱?……”
沈冬雾脑海中的火苗腾一下窜得飞快。
怎么可以放弃?!
他们放弃了,那姐姐就真的——
沈冬雾作势要按下门把手,喊出声来,却在下一刻被一只从背后伸过来的手掌捂了嘴巴。
他微微一怔,接着猛地转过头去,看到了沈秋靡的那张脸。
“嘘——”沈秋靡用另一只手在嘴唇前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沈冬雾一步步挪回了卧室。
待卧室门关上后,沈秋靡才放开沈冬雾。
后者压低了声音,迫不及待出声:“你为什么要拦着我!让我去和他们说就好了啊!我才不介意爸爸妈妈有没有什么偏心,有没有关心我,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
“冬雾,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才不知道!奶奶她说要丢了你,你就没有半点反应吗!她怎么能这么说话!明明,明明……”
沈冬雾气得面颊涨红,胸口剧烈上下起伏,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他抬眸,看到了沈秋靡面带微笑的表情,顿时热气就蒙上了眼眶,鼻尖也开始发酸,眼睫抖了抖,就甩下一滴泪来。
“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你就,你就不觉得委屈吗!”
沈秋靡保持着她的笑容,抬手摸了摸沈冬雾的脑袋:“那你不委屈吗?”
“我不啊,我为什么要委屈,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
“所以啊,”沈秋靡接着沈冬雾的话说了下去,“我也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
沈冬雾眼睛一眨,反应过来沈秋靡这是在套路他,眉头皱得死紧:“…不,不是!这不一样!我知道姐姐你身体不好,你又不是故意的!”
“那你是故意的吗?你就活该被忽视吗?”沈秋靡的表情终于沉重下来,“那天我晕倒醒过来后,真的很害怕你从此就不见了,不回家了。其实奶奶说得挺对的,我们家境一般,但要是没有我,你也能幸福富足一生。 ”
“我们是不一样的,你生下来就是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还那么懂事,学习也好。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奶奶无论何时看到你,都只会觉得高兴。
“但我不一样,无论他们多么爱我,舍不得我,看到我时想到的永远是我哪次感冒发烧,哪次晕倒,哪次花了多少钱,多少精力。要是你是爸爸妈妈,你来选,你选择谁?”
“你。”沈冬雾不假思索。
沈秋靡看着沈冬雾皱眉赌气侧头不理她的表情,叹了口气,软下声线,一点点讲给他听。
“……你记得你养的那两只兔子吗?”
沈冬雾转眼看过去:“兔子?兔子怎么了?”
“我记得你很喜欢那两只兔子,大的那只叫葡萄,小的那只叫草莓,是吧?”
沈冬雾不置可否。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他姐姐要说的话他一定不爱听。
但他还是装作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紧紧地盯着沈秋靡的眼睛,等着她把想说的大道理说完。
“葡萄这段时间看上去蔫耷耷的,奶奶带它去过兽医站拿了点药,但似乎也没有什么作用。之后也就没有再管过它,只是给兔子们分了笼,像往常一样喂养。”
沈冬雾眼神一动,眼皮一垂,不再看沈秋靡的眼睛。
“如同奶奶喜欢看上去精神健康的兔子,你也喜欢,不是吗?我看到你大多时候都在逗草莓玩。”沈秋靡笑了笑,“我也更喜欢草莓。”
“其实不管是谁,心中都会偏向草莓一点吧?喜欢完美的东西,讨厌缺憾的东西,大家都是这样的。”
“但你是人——”
“也没什么区别吧?世界上兔子很多,人也有很多,大家不会去记住一只兔子的名字,而同样,大部分的人都不会知道我的名字叫什么。”
就像儿时小林姐姐的全名是什么,她早就记不得了。也许她连照片都没有留下来过。
不对。
沈冬雾想着。
这不对。
沈冬雾保持着长久的沉默,心中却在疯狂呐喊:
完全不正确。
事情不是这样算的。
但被拉回来这一会儿,他也算是想明白了一点。
他就算刚才闯进去,打断大人们的谈话,惊动全家人,那有如何呢?会对现状有什么好的影响吗?
他不能确定。
谁都不知道打破了平衡后家里会变成什么样,理智回笼后,沈冬雾再也聚集不起来刚才那种满腔的勇气。
他不愿让父母亲人为难,又不愿意失去唯一的姐姐。
怎么办?
……
“…冬雾?”
姐姐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嗯……”沈冬雾没精打采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一场家庭危机就这样在沉默中不了了之。
*
所有人照常生活下去。
没有任何人表露出异常。
但家里和谐温馨的气氛却越来越单薄,越来越像一个脆弱的玻璃罩子,只要一颗小石子砸过来,就能彻彻底底地碎掉。
沈秋靡仍然想个没事儿人一样在家里四处迎合,整天挂着个乐观笑脸。
沈冬雾只要一有空,便会守在草莓的笼子前逗它玩,摸摸它身上柔软的毛发,盯着它发红的眼睛看上许久。
但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某天,奶奶早上起来,惊讶地发现两只笼子里的兔子少了一只。
小兔子不见了。
她起初还以为是笼门没关紧,兔子自己跑出去了。但她翻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愣是没有发现任何兔子的身影。
“奇了怪了……”
好好的一只兔子,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她记得冬雾很喜欢那只小兔子的,要是他起来后发现兔子不见了伤心难过可怎么办呀?……
“奶奶?怎么了?”
沈秋靡从卧室里出来,瞧见奶奶正在客厅里瞎转悠,便问了一句。
“兔子。”奶奶先是回了这么一个词语。
“兔子?葡萄病死了?”沈秋靡问。
奶奶不解抬头:“葡萄,葡萄是什么?我说的是那个小兔子,小的那个不见了,估计是从笼子里跑出来了,快帮我找找。”
沈秋靡一愣,走去兔子笼那边看了一眼,确实是小兔子不见了,葡萄还趴在笼子角落啃青菜。
过了一会儿,爸妈从主卧里出来,也加入了寻找兔子的大队伍。
但四个人把整间房子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丢失的小兔子。
“奶奶,我们先吃早饭吧。”沈秋靡于是劝道,“到时候我会跟冬雾说这件事情的。”
三个大人相互对视一眼,同意了沈秋靡的提议,纷纷去整理被翻乱的物件,收拾餐桌,去厨房端出早饭。
而刚巧这时,孩子房间的门开了一半,露出沈冬雾的一半身影。
他静静地望着沈秋靡这边,看着对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却没有给她率先说话的机会:
“姐姐,小兔子不见了。”
沈冬雾直勾勾地盯着她。
盯着盯着,后者竟能从沈冬雾的眼眸里看出一丝笑意。
视线中沈秋靡的神情越发惊异,沈冬雾的笑容便越发扎眼,颇有一种计谋得逞的自得与欢畅。
*
如果有两只兔子,一只病病歪歪不讨人喜欢,一只健健康康惹人怜爱,但只要没有了后面那只兔子,就只有一只兔子了。
大家只能去喜欢唯一的那只兔子。
沈冬雾是这样想的。
奶奶说得对,本来父母生下他确实没有什么必要,反而加重了家庭的负担,甚至挤占了沈秋靡的生存空间。
她的好吃的好玩的被他占据了一份,中性的旧衣服被他穿去了一份,原本属于她一个人的房间也切分出一半来分给他。
如果……如果他不存在,她根本不需要做这些。
如果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那么她就可以全心全意治病,享受父母对她的疼爱,而不是早早懂事早早成熟,费力承担那份不符合年纪的重担。
到头来,他的出生原本就是个错误。
如果没有他,他们家就不会存在好坏的对比,懂事学习又好的沈秋靡会成为他们心目中最完美的孩子。
他的出生,反而是让沈秋靡觉得她自己总有一天不属于这个家。
反正事情最糟不就是沈秋靡被放弃。那么只要他敢在沈秋靡之前“不存在”,后者作为留下的那唯一一个,就必须“存在”。
反正家里只有一个能活下去。
那么他希望,那个人一定要是沈秋靡。
*
小兔子不见之后,沈冬雾的胃口便肉眼可见得差了起来。
最开始他还只是少吃了几口饭,少吃了几口菜,食量虽然有所减少,但整体来看还算正常,大家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大人都以为他是爱宠不见了伤心。
只有沈秋靡觉得心里不安。
她去问过沈冬雾情况,但后者明显只是用了几个借口搪塞她,不告诉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即视感特别强,高度怀疑是在内涵她。
沈秋靡:……
没事,闹别扭嘛,可以理解。
她没当回事。
假期过后,姐弟两人回到校园。学校离家不远,沈秋靡办理了走读,沈冬雾为了方便,则是选择了住校。
每周周末沈冬雾回家住两天,周天晚上再去学校。
第一个月,沈冬雾看上去清瘦了些。
奶奶瞧着心疼,每次沈冬雾一回家,就要做一桌子大餐,看着他好好吃下去。
“是不是在学校里没有好好吃饭?”奶奶问他。
沈冬雾撒娇似的笑了笑:“哪有,我有好好吃饭的。”
话是这么说,但第二个月结束,沈冬雾消瘦得更明显了。
奶奶依旧在沈冬雾回家时给他做大餐,沈冬雾也在饭桌上照常吃饭,饭桌上家庭气氛其乐融融,沈冬雾只是抱怨说学习任务越来越紧,变相地解释了他体型变化的原因。
沈秋靡敏锐地发现了不对。
她特意晚上装作睡着,听见沈冬雾离开卧室的动静之后,等了一会儿,这才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走进客厅。
卫生间的灯正亮着,在走廊上投射出幽暗的影子。
沈秋靡眼睛眯了眯,靠近卫生间,透过房门隙开的缝隙,看到了沈冬雾蹲在蹲坑边的身影,听到了细微的呕吐声。
沈秋靡心脏一跳,瞬间推门进去。于此同时,沈冬雾终于听到了动静,侧头看过来,刚好和沈秋靡对上视线。
少年穿着单薄的睡衣,微微蹙着眉毛,眼周发红,眸子里也雾蒙蒙的。
沈秋靡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半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沈冬雾。
沈冬雾轻轻咳了几声,继而垂下头去,一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表情十分难看。
最后,还是沈秋靡先说话了:“……奶奶做的饭…不合你胃口吗?”话一出口,她自己都不相信。
“不是。吃不下,反胃。”沈冬雾简单地回答。
沈秋靡神色晦暗不明:“……多久了?”
沈冬雾:“不清楚。好久以前了吧。”
沈秋靡:“……”
“这会儿还不晚,我去跟爸妈说,让他们带你去医院看看。”说着,沈秋靡就要离开卫生间,接着就被沈冬雾抓了衣袖。
“别说。”他的嗓音带着嘶哑。
“为什么?你这样一定是生病了,万一是肠胃哪里出了问题呢?一定要去看看啊。”沈秋靡皱眉,“你觉得现在很晚了,那明天我去说。”
“不要你管。”沈冬雾冷冷地说,“我生病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我是你姐姐啊!”
沈冬雾腾地一下站起来,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
他甩开了沈秋靡要来扶他的手,自己撑住了洗手池:“哦,你现在知道你是我姐姐了。”
语气里满满的埋怨。
“你不顾自己的时候不知道,强忍着不舒服的时候不知道,不想活的时候不知道,就现在知道了?!”
沈冬雾狠狠地瞪了沈秋靡一眼,摔了门,自己跑回了卧室。
摔门的巨大声响惊动了刚睡下的父母。
沈广白来到客厅,看到沈秋靡站在餐桌旁,盯着桌上的冻豆腐看。
“怎么了?”沈广白问,担忧地看着她。
沈秋靡轻轻吐出一句:“冬雾胃口不好,刚才还吐了,你们带他去医院看看吧。”
沈广白蓦地睁大了眼睛:“冬雾?!”
他立刻去了姐弟俩的房间。
沈秋靡没有跟过去。
她在客厅看了一圈,来到剩下的大兔子笼边,蹲下来,捧着脸,静静地看了它许久,久到大人们已经收拾完毕,拉着沈冬雾准备出门的时候,她才缓缓站起来,来到家门口,对着落后一步的母亲说:“让我一起去吧。”
许青露本想让沈秋靡休息:“没事,有我和你爸在呢。”
沈秋靡摇摇头:“我要去。”
许青露一愣,点了头。
“那你去添件衣服,夜里凉,别冻着了。”
“好。”
*
第一次以病人的身份进入医院,沈冬雾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看着医院外墙的样式,窗户里照射出来的明亮灯光,沈冬雾逐渐神游天外。
姐姐她一次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脑子在想些什么呢?是在想自己要坚持不懈,努力活下去;还是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沈冬雾才能完全替代她呢?
太可恶了。
这种人就是根本没有心,只知道以自己的个人想法判断他人的喜恶,而不管别人真正的心情。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作出了同样的选择。
沈秋靡跟在大人身后进入医院。
导诊台的工作人员见到她都习惯了,习惯性地还跟想跟她聊几句,却见这位熟悉的小姑娘表情异常冷淡凝重,问过才知道,这回居然是她弟弟生了病。
真是稀奇。
快速咨询完毕,父母带着沈冬雾去挂号看诊,沈秋靡依旧跟在后头。
这是一个全新的视角。
沈秋靡看了看被爸爸抱在怀里的弟弟,又看了看医院中熟悉的道路与陈设。
在这个视角中,沈冬雾替代了她,经历了一遍她曾经的日日夜夜。
她看着沈冬雾沉默着不说话,配合地做了一项又一项检查,最后看着他走进了精神科。
精神科。
许青露和沈广白也对这个结果很是惊讶,随即便想到了这些年对于沈冬雾的忽视,心中越发愧疚起来。
看诊时,沈秋靡等在外面,看着医院熟悉的长廊。
虽然此刻以至深夜,但医院长廊上来来往往的人还是不少,里面有病人,有医生,有值夜班的医护工作者……和她记忆中一样,忙忙碌碌,永不停歇。
她开始回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
从那天夜晚开始,她用兔子做比喻跟沈冬雾证明她的正确后,事情就失控了。
现在想来,也许正是那个时候,沈冬雾就起了不好的心思,日益严重,先是自己丢了草莓兔子,又是刻意不好好吃饭,最后发展成现在这幅模样。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秋靡一时间有些想不通。
他是觉得她不应该偷偷消极治疗吗?可是她和他的情况不同,她本身就是治不好的,既然都治不好,为什么还要花费……
想到这里,沈秋靡叹了一口气。
这便又想回去了。
她觉得不划算不在乎的事情,沈冬雾似乎看得特别重要,重要到把自己作进了医院。
他怎么能这样!
沈秋靡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的弟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但当这个想法完完整整出现在脑海中时,沈秋靡却是一惊,整个人停滞在诊室门口的长椅上一动不动,耳边只听到了自己的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等,等等。
她赶忙把想到的东西重新梳理了一遍。
又一遍。
再一遍。
……她好像,有点明白沈冬雾的想法了。
如果把自己的角色替换成沈冬雾,她发现原本自己从不在意的东西,比如心情,比如生活,比如性命,在瞬间都变得极为重要。
那是她的家人啊。
怎么能不看重。
甚至可以说,这是她唯一在意的东西。
……
等待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
沈秋靡等啊,等啊,却始终不见人出来。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沈秋靡以为天都快亮了,爸爸妈妈才从诊室里出来。
“什么情况?”沈秋靡连忙问道。
爸爸妈妈直接递给她一张单子。
“神经性…厌食症……?”沈秋靡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医生说这病死亡率还挺高,幸好我们发现得早,多亏了你啊小靡,不然要等到我们发觉,不知道要多严重了。”爸爸妈妈的话语声渐渐变得模糊。
这个病……也会致死的吗?
沈秋靡愣在长椅上片刻,抬头对上从诊室里走出来的沈冬雾的眼睛,终于恍然。
她与沈冬雾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
他们是同类,他们拥有着一模一样的血脉。
他们原来这么像。
简直是……
一模一样。
秋冬(7)
在医院折腾到半夜, 一家人才重新回了家。
夫妇二人监督着两个孩子洗漱上床,看着他们乖乖躺在床上掖好被子, 这才放心地离开回了主卧。
而姐弟两人在卧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很有默契地都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对面帘子上投射下来的同步人影,相顾无缘半晌。
最后还是沈冬雾先动。
他轻手轻脚地从小床上下来,掀开帘子的一角钻了过去,扒拉着沈秋靡所在小床的边缘直接爬了上去。
沈秋靡往里给他让了让位置, 塞给他一片被角。
“睡不着吗?”她问他,下床给他拿来了他的枕头。
沈冬雾便堂而皇之地占了沈秋靡的位置,缩进了床榻里头,把沈秋靡的被褥裹了大半到自己身上。
于是沈秋靡又去抱来了他自己的被褥, 展开铺在沈冬雾身侧,再把自己缩进去, 脖子周边拉地严严实实的, 漏不进去一丝冷风。
然而沈冬雾又转过身来, 从铺盖地下摸到沈秋靡掖到背下面的被角, 扯出来自己挤过去。
“冷。”沈冬雾嘟囔了一句, 缩了缩脖子, 往沈秋靡这边靠。
“叫你不好好吃饭。”沈秋靡说他。
沈冬雾不服:“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不吃饭就饿瘦了, 身上没有脂肪了, 就会更怕冷一些。”沈秋靡振振有词。
沈冬雾:“…就你学得多。”
沈秋靡:“从明天开始好好吃药好好吃饭, 知道不?”
“那你和我一起。”
“听到了,不用扒拉我。”
声音渐渐减弱停歇。
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小床上,紧紧贴在一块儿。
问题不会一夜之间就消失, 这是肯定的。
但从此今后,至少两人之间达成了一个共识。相拥而眠的两人个, 在彻底进入梦乡前,心里都想着同一句话——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要死去……
请一定要是我。
*
不管怎么说,沈冬雾打破家庭平衡的行动很成功。
至少从他去了医院那晚上开始,家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时不时松快一些了。
大人们终于把视线转向他,开始监督他每天要吃什么药,吃什么饭,还给他办理了走读手续,让他每天和沈秋靡一起回家吃东西。
至此,姐弟二人的步调完全一致起来。
两人之间对话的机会增多,有空都会凑在一起,或是做作业,或是逗剩下的那只大兔子玩,想办法给它治病。
沈秋靡在沈冬雾依依不饶地要求下和父母说了部分想法,让他们不要那样纠结,她不会轻易放弃自己,但也不要强求,顺其自然就好。
她本来是懒得说的,因为她觉得反正结果都一样,没必要说这儿说那儿,反而麻烦。
但没办法,不说沈冬雾就不吃饭。
换个说法,以死相逼。
他什么时候学坏的!
明明小时候那么乖!为什么会长成现在这幅样子!真是一点都不可爱了!
固执得想要揍他一顿!
然后和沈冬雾一对眼神,发现对方也正有此意,估计看她不爽很久了。
两人一拍即合……然后互相冷战了一整天。
没办法,因为两人都不是能打架的身体,真要干起来,危险程度太高。
互相冷淡到晚上,两人下了晚自习,相聚在夜宵饭桌前,看着奶奶给煮的水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在奶奶的催促声中,两人快速吃完夜宵,洗漱完毕后各自上床睡觉。
窗外虫鸣声阵阵,此刻已过春分,夏天就快到了。
*
时间溜得飞快。
尽管一路跌跌撞撞,沈秋靡终于还是活到了十八岁成年,考上了省会的柳宁大学。
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异常恍惚,有种自己早就死了现在其实是在做梦的荒诞感。
下一刻,这股荒诞感就被下了晚自习回到家的沈冬雾所打破。
“这是通知书?”他凑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伸手搭上沈秋靡的手臂把东西扯过来看,“真的是柳大诶。”
“我查了分数线,卡线飘进去了,很幸运。”沈秋靡哦说道。
“能去就是好事,”沈冬雾心情好地说,仿佛是他自己考上了柳大,“这可是我们省最好的大学。这几天我担心死了,生怕你收不到录取通知书。”
“你还是好好应付接下来的中考吧。”沈秋靡推了沈冬雾一把,“快去看书,我给你弄夜宵。”
她现在放暑假,闲得不行,而沈冬雾却因为即将升上初三这个关键阶段,假期也在上课。
他这几年虽说有好好养身体,但因为在身体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作出了病,所以直到现在看上去都瘦瘦的,像是家里没给饭吃。
“姐姐你会考研吗?”沈冬雾没急着走,盯着沈秋靡大红烫金的录取通知书不松眼。
“不知道,看情况吧。”沈秋靡耸耸肩,“有机会就考,没机会就算了。听说考研很拼身体素质,我最好别去凑这个热闹。”
“也是……”沈冬雾若有所思点点头,继而说道,“那我以后考,毕业后找个赚钱的好工作,就不用爸爸妈妈为我们费心了。”
“你赚钱给我花?”沈秋靡扬了扬眉毛。
“是啊,不给你给谁。”
沈秋靡看着沈冬雾理所当然的神情,轻轻一笑,伸手弄乱他的头发:“我不需要,留着给你未来的女朋友吧。我们冬雾这么好看,上了大学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欢。”
沈冬雾浑身打了个寒颤,躲开沈秋靡的手,表情嫌弃:“别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跟我说话,太瘆人了。”
“啧。”沈秋靡撇撇嘴,“你越来越没有小时候可爱了。怎么会有女生喜欢你这种性格的男生。”
而沈冬雾只是回给了她一个挑衅的微笑,抱着书包回了房间。
在关上门的前一刻,他的动作忽然一个停顿,又探出头看向沈秋靡:
“你找不到男朋友最好别来向我哭。”
砰。
门被关上了。
沈秋靡看了卧室房门一会儿,起身去厨房住了点面片,端着碗去敲卧室门,嘴上异常熟练地求和:“有你和爸爸妈妈在,我哪儿需要男朋友啊。再说了,他们能对我像你们这样好呢。”
“都说谈恋爱减寿命,我还想多活年和你们待在一起呢。”
门被打开。
沈秋靡将热腾腾的面片碗递到沈冬面前:“刚刚煮好的,虽然肯定没有奶奶做的好吃,将就一下。”
沈冬雾看着面片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了?”沈秋靡便把碗搁在书桌上。
“你去大城市上大学,小心别被坏人骗了,更别被渣男骗了,如果又什么不舒服的,赶紧和爸爸妈妈打电话,不要逞强,还有别去打工干兼职,平时节约一点就是了……”
沈秋靡坐在床沿,静静地听着沈冬雾把话说完,然后才道:“你好像青露。”
沈冬雾:“……”
沈秋靡:“青露上午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小小年纪,怎么就有男妈妈的潜质了。”沈秋靡啧啧砸嘴。
沈冬雾翻了个白眼:“你别管,到时候你要过了一两个月或者一个学期,就告诉家里因为做了什么项目或者得了奖学金所以不用生活费了,一律打成诈骗,我还不知道你。”
沈秋靡神色自若:“那要是真的呢?”
“不信。”沈冬雾斩钉截铁。
果不其然,沈秋靡去大学才两个月时间,就打了电话回家。
“妈妈,让冬雾接个电话。”她在电话那头说。
许青露便把电话递给沈冬雾。
沈冬雾刚把电话凑到耳边,就听到自家姐姐在电话另一边说:
“冬雾,现在学习紧不紧张呀?”
沈冬雾:“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找了兼职,很轻松的兼职,不需要费太多力气,待在工作岗位装尸体就行……”
“我可说了实话,没骗你,你帮我跟爸妈说一下,随便骗一骗也行,看你啦。让他们不用给我打钱就可以了……”
沈冬雾啪地一下摁断了通话。
确实。
还真没骗他。
“怎么了冬雾,姐姐跟你说什么了这么生气?我去跟她说,让她别整天跟你闹腾?”
沈冬雾冷漠脸:“别管她。她脑子越长越没情商。”
许青露一听这话,就明白沈冬雾没在真的生气,估计又是和往常一样闹别扭,而闹别扭的源头通常来讲就是他姐姐。
“就是,回头我和她说说,让她注意点别得罪身边同学了。”许青露立刻顺着沈冬雾说话,趁着沈秋靡不在场,两人一起把她批斗了一顿。
要不是沈广白出去外省打工了,不然他也是要加入一起的。
谁叫沈秋靡近年来说话做事越来越随心所欲,本来她小时候就很擅长呛人,搞得大多亲戚朋友都不愿意来和她说话。
现在长大了,这项技能更是练就得炉火纯青,用起来得心应手,经常时不时就气身边人一下,还无意识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连向来对死亡无比忌讳的奶奶在她的熏陶之下都免疫了生死的话题,只会在沈秋靡张嘴的时候板着脸赶人。
短短几年,就从团宠活成了“团厌”。
母子两个吐槽完,互相安静了会儿,沈冬雾还是把舍沈秋靡刚才电话里说的讲了出来。
许青露也是对某些人的德行非常了解:“我就知道。”
“不管她,就当没有这个事情。”一家之主一锤定音,结果敲锤了没多久,又重新翻出来某人的电话号码,再次拨过去,顺带开了免提。
听着手机传出来的“嘟嘟”通话声响,许青露看了一看认真盯着通话界面的沈冬雾,兀自勾起了一抹笑容。
现在“团厌”不再眼皮子底下待着,果然还是会担心,会思念她的啊。
秋冬(8)
一年多后, 沈冬雾顺顺利利考上市里数一数二的高中,进了实验班, 大小月考成绩都保持得不错,照这个势头下去,未来一定能考上一所比他姐姐还要排名靠前的大学。
然而也是这个时候,沈秋靡从大学里请了假回家治病,行李也没带,回来的第一天就直奔着去了医院。
她也没提前跟家里说一声, 直到她自己搞完大大小小的琐事后,才给许青露打了电话。
这回依旧是因为一场换季的小感冒吃药没能痊愈,反而越发严重,最后引起了一系列并发症, 又勾连起往日积累下来的病根,来势汹汹, 直接给沈秋靡送进了手术室, 差点没保住性命。
不过还好, 很幸运, 她最后还是捞回来了一条命。
跟辅导员联系又请了一个月假期之后, 沈秋靡老老实实待在医院里养身体, 这段时间都是许青露和奶奶分时段来陪她。
而沈冬雾直到周末放假回家, 才知道了这些事情。
他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 听到了这个消息过后, 扒着门框一个转身,立刻奔去了医院,直到跑到医院门口他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沈秋靡具体住在哪个病房。
但前台的工作人员认识他, 见他急匆匆跑进来,好心地给他说了方位地点。
抵达病房推开门, 沈秋靡正倚靠在病床靠背一边输液一边刷手机,许青露在她旁边倒水。
沈冬雾喘回来一口气,才开口喊道:“姐姐!”
沈秋靡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向声音来源:“冬雾?你放学了?”
沈冬雾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你怎么了?医生怎么说?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说着,他瞥见了沈秋靡手机屏上的表格内容,顿时眉头一皱,“你都这样了还做什么表格。”
“没有做表格,就填个个人信息,班里在收。”迎面砸过来的问题太多,沈秋靡于是挑了最后一个先回答。
等到沈冬雾彻底冷静下来,气喘匀了,她才挨个慢慢告诉了他。
最后在沈冬雾担忧的目光中,沈秋靡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肉:“我心里有数,放心啦,一有不对我就请假回来了,这样你都还不满意吗?”
“……没有。”沈冬雾难得没有躲开沈秋靡的手,垂眸道,“我就是怕你走了。”
“其实我活得也挺久了。”
“……你又这么说。”
“没办法的事嘛。与其整天担心那一天的到来,不如享受现在的每分每秒,是吧?”
“……我第一次知道你这么鸡汤。”
“宽慰你你还嫌弃我。”
“哪有,我就是感叹一下。”
一旁,许青露听着姐弟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暗自笑了笑,主动离开了病房,到外面走廊上给沈广白打电话,问他最近有没有空,最好回来一趟。
*
在病床上待着的日子很是无趣,很多东西不能吃,有时难受得睡不着,出也出不去,过得比猪还次一点。
平时除了看手机,也就是和来医院陪她的家人聊天新鲜点。
沈冬雾现如今进入高中快一年,对一切都新鲜得很,平时一有机会就拉着沈秋靡东问西问,一会儿问选科,一会儿问大学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和老师说的一样会轻松很多。
沈秋靡沉思片刻,将大学残酷的真相告诉了他,并夸张地抹泪痛诉,说就连她这个病号都要大卷特卷,结果这才第二年,就被卷回了医院,太可怕了。
沈冬雾一脸无语,把她的话打了个对折再选择性相信。
“等我考上大学了就知道了。”他深知实践证实真理的道理。
沈秋靡就说:“那要来柳大吗?学校挺漂亮的,离家也近,同学大多都是本地人。要是你也考柳大,我就成你学姐了呢。”
“那会儿你都毕业了吧?”
“保不齐我就保研了呢。”
“……你这么能卷?”沈冬雾满脸不相信。
沈秋靡看没骗到人,双手一摊:“好吧,我不行,能不挂科就是我的极限。”她除了完成学习任务,还要抽空搞点自己能做的兼职,还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体情况,有时还会尝试着参加些学科项目,结果无所谓,重在参与嘛。
继而她话锋一转:“但想必我们冬雾那么聪明,肯定能保研,卷都不用卷。”
沈冬雾:“……”
“考得上再说。我现在对未来的设想还停留在高三毕业后去旅游。”
“去海边?”
“有这个想法,反正我们都没去过,有机会的话真想去海边看看。”说道这里,沈冬雾就开始数人数,“到时候就我俩,奶奶…如果爸妈有空的话,就都一起去……”
沈秋靡撑着脑袋听他畅想未来,面带浅笑:“我都开始期待了。”
“期待就好好养身体。”沈冬雾逮着个能唠叨沈秋靡的话头就开始输出,“让你别弄兼职了,平时多休息,学习没精力就算了,爸妈又没让你出人头地,活着就行。”
“那我不就成废物了,直接一步到位,开始混吃等死的老年生活。”
沈冬雾义正严辞反驳道:“只要你好好活着,就是对家里的贡献,不是废物。”
“还有混吃可以,等死不行,至少你不能死在爸妈之前。我的话……努努力吧,毕竟我俩年龄差在这里,那样要求你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他说得一本正经。
沈秋靡都笑了:“我争取活过奶奶那一辈。”
“那不行,做人怎么能没有半点追求,必须活过爸爸妈妈那一辈。”
“我争取。”
类似的对话近几周周末都在上演。
沈冬雾在市里上高中之后,每周只有周末回家。通常他都是搭乘班车回来,但要是许青露有时间,就会开车去接他。
路程也不远,就一个小时的车程,眨眼间就到了。
沈秋靡住院的最后一周,沈广白从外省回来了。
他先是来医院见了沈秋靡一面,和她说了一小会儿话就起身准备离开,打算和许青露一起去市里接冬雾放学,接到后再一家人回到县城医院这边,明天带沈秋靡一起出去转悠,比如可以去小时候姐弟两个经常去的公园。
沈秋靡自然说好。
“路上注意安全,要到了给我打电话。”她说。
沈广白对着她笑了笑,把手里剥好的橘子塞进沈秋靡手里:“走了哈。”
“待会儿见。”沈秋靡点点头,撕了一瓣橘子送进嘴里,甜度刚好。
吃完水果,沈秋靡看时间还早,便决定睡一会儿,等醒来冬雾他们差不多就到了。
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沈秋靡将自己裹进被子里,闭上眼睛。
*
待睁眼时,以至黑夜。
沈秋靡先是愣怔了半晌,缓缓抽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摁开屏幕——
20:17。
……八点了?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拿了床头柜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揉了揉惺忪的双眸。
再翻翻手机,除了班群的各种会议通知以外,没有消息过来。
这一觉睡得有些死。
沈秋靡抬手按了按额角。
兴许是昨晚有些失眠的缘故。
靠在床背上两三分钟后,沈秋靡才慢慢缓过神来,给许青露拨去了一个电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放学高峰期路上太堵了,这个点还没有回来。以前冬雾自己搭班车都是不到八点就回来了……
耳边响起的却不是熟悉的通话声,而是手机关机的女声提示。
沈秋靡一怔。
她拿下来手机又看了看自己拨的号码,确认无误后又拨了一次。
依旧是关机。
妈妈没给手机充电?
沈秋靡思忖着,换了爸爸的手机号打过去。
耳边响起的依旧是那个突兀的关机提示。
沈秋靡心跳一滞。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再次重拨。
关机,还是关机。
一直是关机。
没有例外。
沈秋靡握着手机的手猛地砸在床上。
……怎么回事?
别不是出意外了吧?
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手机坏掉了?不,也不可能一次性两个人的手机都坏掉。
思索再三,沈秋靡打给了沈冬雾拿着的充话费送的手机。
“嘟…嘟……嘟……”
这回接通了。
沈秋靡提起来的气顿时松了下去。
但对面传来的是奶奶的声音:“秋靡?”
“奶奶?”沈秋靡一愣。
“怎么打给冬雾了啊?”奶奶在电话另一头问道,“他不是不带手机去学校的吗?现在还没回来呢!不是和你们爸妈去找你了吗?”
沈秋靡嘴巴张了张,卡顿着回出一句话:“…冬雾他们还没过来,我打爸妈电话没打通,还以为是他们先回家给手机充电了呢。”
“没有没有,家里没人呢现在,就我一个人在看电视。诶,说起来他们在干什么啊,还没到呢?”
“没呢……”沈秋靡垂着眼眸,忽然手机这边又打过来一个电话,她眼眸一亮,“奶奶,我这里来电话了,应该是爸妈那边,先挂了啊。”
“诶,好……”
沈秋靡接通新来的那通电话。
对面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请问你是沈冬雾的家属吗?”
沈秋靡手指一紧。
“…对,我是。”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正在搁浅。
“噢是这样的,很抱歉通知您……”
秋冬(9)
之后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沈秋靡已经记不清了。
她对那一刻的记忆只停留在接通电话后听到的第一句话,第一句话之后便是无止尽的嗡鸣, 伴随着她听完电话,放下电话,无知无觉地拔下手背上的针头,在同病房的患者的呼喊声中跑出了房间,跑到了医院正门大厅那边去。
她到的时间刚刚好,无数担架像是卖货一样散在地板上, 医院紧着严重的送进急诊室,剩下的挨个作临时救治,确定身份,通知家属……
一片混乱。
都不用看, 光是听着耳边的嘈杂哄闹与凄哀尖叫,就能想象出来这是多么惨烈的一场事故, 牵扯到了多少无辜的可怜人。
沈秋靡不是第一次亲眼面临死亡。
第一次是小林, 第二次, 第三次以及之后的许多次, 都只是待在医院中无意的一瞥眼, 一个人就从眼前消逝, 蒙上一层白布, 至此烟消云散。
她甚至因为见多了这样的场面, 反而心里越来越掀不起一丝波澜。到后来已经成了——
这人死了?
哦, 死了。
无比平淡的一件事情,仿佛端起水杯吞下一口温凉。
于是她对于自己的死亡也不甚畏惧。
活着就已经够痛苦了,死亡瞧着反而更加平静, 更加简单快捷。
无非是断了呼吸,然后被蒙上一层布巾, 生命就在此终结,轻而易举。
轻而易举。
沈秋靡满眼都是血色。
在这片镶满担架的空间里,她甚至找不到一具完整的身体。
她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但这回,她好似才真正看进去了这种场面。眼里经过的每一只断臂断腿,她都害怕是自己的家人,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血肉模糊的面孔,她都不敢细看。
她第一次走进了这幅场景中,因为家人和它连上了线,于是这里的所有悲惨都带上了家人的影子。
如果他们正在经历这一切,她怎么办?
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从接到那通电话开始,揪起来的心脏就再也没有落下去过,反倒是越揪越紧,自己拧着自己,仿佛体内的血管也跟着缠绞在了一起,挤压全部的内脏。
难受到无法呼吸。
沈秋靡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四处游移,即希冀又害怕看到熟悉的身影。
忽然,她的视线停在了某个角落。
走过去,蹲下,安静地看着担架上的人,指腹轻轻拂过他面上的灰尘。
他身上还带着一点温度,但她指尖感知到的却是一片冰凉。
耳边的哭嚎越发响亮,嗡鸣也越发细密,但眼前的人却是无比安静,安静得仿佛步入了梦乡。
沈秋靡忽然想起来,沈冬雾曾说她一点都不会共情,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就不把自己当回事,非要疼到自己身上了才会察觉。
共情啊……
那些哭喊顺着耳膜钻进了她的心里。
*
死亡从来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从那个晚上开始,沈秋靡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合眼了。
奶奶自从听到了这个消息过后就一蹶不振,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一夜之间老了十余岁,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爷爷在沈秋靡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现在只能由沈秋靡撑着。
妈妈那边小姨在外省安了家,一时间不方便回来,幸好还有舅舅帮着她处理一干事务,才没有那么抓瞎。
至于自己的身体……说实话,顾不上。
父母弟弟葬身在了这场车祸中,牵扯人员太多,事故认定还没下来,奶奶年迈遭此噩耗,瞧着脑子都不大好了。
现在沈秋靡居然成了家里唯一一个能思考能走路能做事的。
收尸,火化,葬礼,索赔,家里的一应财物处理……
辅导员打电话问沈秋靡什么时候去上学时,得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复杂情况。
听完沈秋靡解释清楚后,辅导员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安慰似乎也不起作用,只能说一两句宽慰的过场话,然后让她补一下请假手续。
就她这个样子,估计这学期剩下的时间都来不了了。
“你要办休学吗?”辅导员最后问了一句。
“不办,我本来也差不多出院了,这边家里的事情忙完就回学校。谢谢您帮我办理请假的手续。”沈秋靡说。
和辅导员寒暄客气几句后,沈秋靡挂了电话。
舅舅在她旁边看着他,眼神格外复杂:“要不休一年……”
沈秋靡摇头:“算了,左右都是没事做。我去学校了过后奶奶就是一个人了,她……”
“放心吧,你去学校过后,我会把她接到老家那边儿去,和你外公外婆住一块。她这么多年照顾你和冬雾也是辛苦。”
“谢谢。”
“别这么客气啊,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话呢。”舅舅笑了笑,试图营造出一种轻松的家庭氛围,“以后有什么事儿有什么需要就打舅舅电话,别有负担,家里的钱现在也都在你手上,我就不帮你保管什么的了,自己拿好啊。”
“我知道。”
“别太难过了,做人还是要向前看,你在家里好好休息,觉得可以了再慢慢去学校,不急哈。要是想来老家玩,舅舅这边也随时欢迎。”
“嗯。”
“那你和奶奶好好住着,我先回了啊,有事儿打电话。”
“拜拜。”
看着舅舅远去的背影,沈秋靡关上房门。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没有了哭泣,没有了争吵,没有了喧闹,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她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也该吃晚饭了。
打开冰箱翻找一遍,没剩下多少东西,沈秋靡只好随意择了把菜下面,面端上桌,又去奶奶房间里叫人。
奶奶正坐在床边一言不发,捏着张照片一动不动,还是沈秋靡叫出声才惊觉:“秋靡?”
“奶奶,我下了面,当晚饭了。”
“……都这个点了吗?”
奶奶把照片塞进衣兜里,撑着床头柜站起身来,被沈秋靡扶着在餐桌旁坐下。
面碗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饭桌上的两人却无一人开口说话,只是个吃个的,然后收拾桌子,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
沈秋靡靠在床头闭眼,脑海中思绪纷乱,便又是一夜无眠。
当新一轮太阳照常升起时,她甚至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概念,任凭周遭景物变化,她却还停留在自己的夜晚中。
她猜测自己应该发泄一下情绪,或者像是其他人那般大喊大叫,或者痛痛快快哭一场,或者和其他在世的亲人诉说自己的感情,舅舅舅妈又不是坏人,对她也不错。
但她就是掀不起来一丝心绪。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觉得她冷静得过了头,才二十出头,处理起这些事来游刃有余,成熟迅捷,真是难得坚韧独立的年轻人。
但沈秋靡却觉得她不是什么坚韧,更不是什么强忍着悲痛,而是她在第一晚上悲伤过去之后,就真的没有了一丝情绪。
她该哭吗?
可是她挤不出来一滴眼泪。
家里走了一大半人后,自己必须要坚持活下去的念头好似没有了,她可以完全不管自己,完全放肆自己,甚至可以去做一些以前从没有尝试过的事情,然后轻松地迎来属于自己的结局。
她最终也是会死的,或早或晚,不出几年。
既然最终都会抵达同一个终点,她好像也就没有伤心的必要了。
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寄托和迎合的日子,很陌生。
陌生到她有些无所适从,休息不是很需要,那就回大学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先试着做一做看。
沈秋靡迅速回到大学,投入到忙忙碌碌的学业之中,就连暑假也申请了留校。
先补上之前欠下的债,新学期补考完,再被老师叫去参加项目,带一下师弟师妹。
沈秋靡原本是不想去的。但老师原话是:你刚进大学时就做的不错,这回再参加,争取拿个更好的成绩回来,未来履历上也好看些。
履历对她来讲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看着老师期待鼓励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就答应下来了。
很奇怪。
当沈秋靡开始拉人的时候,脑袋里还在回想当时和老师对话时的画面。
她为什么要答应呢?
本来自己忙了那么长一段时间,该歇一歇才对啊。
思索许久未果,沈秋靡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脑袋一片空白的新生引了去。
看着群里好几个只知道问问题不知道自己动手查资料的队员,沈秋靡额角一抽,为自己的未来深刻担忧起来。
*
起初沈秋靡还是想着以前沈冬雾对她的评价,决定洗心革面,做一个友善耐心细致入微善解人意的好学姐的。
但随着时间过去,要忙的事情越来越多,项目时间也越来越紧,有些队员依旧死性不改,她就逐渐装不下去,现出了原型,开始无差别攻击任何一个不合她意的队员。
文件没做好?讲一遍,让对方改。
又不对?再改。
有人问问题?先看看,要是自己说过的,懒得解释,让对方问其他组员。
说了截止时间但没做完?那又不是她的问题,没的商量,熬夜也得做。
所有队员日渐发觉队长发过来的消息愈发冷酷无情,连个可爱表情包都没有了。
不是所有人都忍得下沈秋靡这种作风。
所以没过多久,矛盾就爆发了。
两三个不服沈秋靡的队员直接在组群里发言,尖锐地指责沈秋靡把个人情绪带到项目里。
剩下几个队员捧着手机瑟瑟发抖,一句不敢在群里说,只敢相互之间私聊,问要不要通知队长。
几分钟后,沈秋靡看到了群里的事情。
她翻完所有人发给她的信息,迅速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然后在群里发了两句话。
【沈秋靡:?】
【沈秋靡:做不了就滚。】
那几人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群聊天框显示着这么一行系统通知:
【你已经被群主沈秋靡移出了群聊。】
群里一阵诡异的沉默后,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尹歆然:??卧槽他们怎么退群了?】
【尹歆然:那我们现在人数就不够了,要新找人吧?幸好成员名字还没递上去。】
【薛梦梁:这群人刚才还骂那么起劲,怎么就退了,我才摸出我的怼人合集准备大战一场呢。】
【沈秋靡:我踢了。】
……
一句话,炸出了所有人。
【?】
【?】
【???】
【谢谢队长,我爽了。】
【就不该跟他们对骂,踢了完事!】
【我朋友想参加还没队伍呢。】
【那我们问一下周围的同学有没有想加入的吧,争取赶快凑够人数。】
【OK】
【收到】
【这就去滴滴我朋友,她的机会来了】
剩下的队员很快自发组织起来为项目推进做贡献,属实是被沈秋靡鞭策惯了。
沈秋靡没继续参与群里的讨论,摁熄手机屏幕,向后一靠,脖子抵在椅背沿上,隔着一层桌帘望向头顶的灯管。
望了一会儿,眨眨眼睛,又重新点开手机屏幕,在项目群的成员表里翻了翻,点开了尹歆然的聊天框——
【那几个退掉的人的任务我马上发给你,有些只做了一半,有些还没有改,你稍微整理一下,到时候交接给新队员。】
发完消息,她打开电脑,拉开一串表格,对照着给尹歆然发了相应的文件过去,并挨个做好了批注,毕竟这些尹歆然没做过,又不是人家负责的工作。
【麻烦了。】
对面很快回了消息:
【好的好的,收到啦。】
文件立刻被接收。
对面又道:【不麻烦不麻烦,大家都知道学姐你做的事情最多,那些人就是白嫖惯了。】
【辛苦啦。】
沈秋靡一愣,刚刚想要关闭聊天框的动作顿住。
手指移动到键盘上半晌,她却没发出去一句话。
不知道说什么。
算了。
她收回手,轻轻叹了一口气,搭着鼠标在电脑文件夹里乱翻,一时间没了主意。
现在该干什么?
作业做完了,项目工作也做完了,临时多出来的分给了尹歆然,她忽然发现自己没了事情做。
学习……嗯,也不是特别想学。
做点什么好呢……
沈秋靡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而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然在书桌前又熬了一夜。
六点半准时起床学习的室友看到沈秋靡的时候简直惊掉了下巴:“秋靡?!你什么时候起的?这也太早了吧?”
沈秋靡:“我没睡。”
舍友表情震惊中带着敬佩:“你厉害,别猝死在我们宿舍了啊,赶紧去睡觉。”
沈秋靡想了想:“习惯了,晚上再睡吧,不然该睡觉的时候又睡不着。”
“行,你注意一点身体啊,不会带团队只能自己干到死,有些事情分给队员做不就行啦?”
“……嗯。”沈秋靡脑子还带有熬了一宿过后独有的混乱恍惚。
舍友很快洗漱完毕出了门。
忽然,手机响起了一阵嗡嗡声。
沈秋靡垂眸,居然是尹歆然发了消息过来。
——06:59——
【文件.doc】
【图片.png】
【队长我弄好了!没做完的补上了,没改的也看着改了一遍,你看看行不行?[星星眼.jpg][不愧是我.jpg]】
【你看我的给你发的图,是学校东门口的一家早餐店,那里卖的小笼包特别香!舍友推荐给我的!】
新人还没招好,退出的那些人的任务她想着就交给了尹歆然,他做事比较细致,分给他正好。
她并没有要求对方什么时候弄,觉得能整理多少就整理多少,等新人来了方便交接。
但她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一晚上就整理完了。
这是收到消息就开始加班了吗?
沈秋靡顿时脸上挂上了舍友同款震惊表情。
过了一分钟,她的震撼劲儿还没过去,对面的消息便又弹了出来。
【…我是不是发太早了?】
【[九十度鞠躬.jpg]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要是打扰到你了真的不好意思!下次一定注意时间!】
沈秋靡回神,指尖点了点。
【没有打扰,我已经起床了。】
【[接受文件]】
【辛苦了。】
【尹歆然:嘿嘿。[花朵绽开.jpg][开心.jpg]】
【尹歆然:哦对啦队长你吃早饭了吗?我还在店里,要不要给你带一点?你有没有喜欢吃的呀?】
【尹歆然:[菜单图片.jpg]有这些。】
沈秋靡看着这些消息出神许久。
她久违地想起了家人还在的时候。
那会儿还是她天天监督沈冬雾吃早饭,不吃不准走。而一家人往往也只会在吃饭的时候聚在一张饭桌前,互相聊聊天,说说笑笑,分享自己的开心或难过。
从前,她与世界连接起来全靠自己的家庭。
甚至可以说是,她就像一只摇摇晃晃的氢气球,尾端缀着一根细细的丝线,本来就是要飘向天空,但她的家人伸出手拽住了她,抓住了那根细细的丝线,她方才安安稳稳停在地面上,通过这些抓住她的手与土地相连,慢慢懂得一部分存在的概念。
但在那些抓握她的手消失了过后,她就失去了与世界所有的联系。
她为什么要存在?她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以她的身体情况,她又能做到什么呢?
她连奶奶都照顾不了。
她想不明白这一切,于是只能通过不停地做事,或者学习,或者兼职,去赚取一点点自己存在的痕迹或者意义,但最终收效甚微。
毕竟她从记事起就一直把自己放在客体的位置,按部就班,等待属于自己的死亡,从没有真正认识过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后来还是在沈冬雾的影响下,她才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才渐渐看到了一些其他视角的东西,终于开始使用自己的主体的视角判断身边的事物。
她与沈冬雾就像彼此的镜子,当认真注视着对方时,她也会明白自己当前做所行为的意义,会感知到自己所处的世界。
但当镜子没有了过后,她又陷入了最初的囹圄之中,世界在她眼里又变成了原本疏离的样子。
直到老师跟她说起项目比赛的事情时,她才第一次试图俯瞰大地,发觉自己身下的土地竟然投了一片浅浅的影子。
这会儿日头刚刚升起,沈秋靡捏着手机走到寝室的阳台,看着尹歆然发给她的消息,沉默良久。
或许,她真的可以随意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或随着大流考试,或做一些更加出格的事情,比如休学跑出去看看。
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随自己喜欢。
我有喜欢什么东西吗?有喜欢的活动吗?有喜好的食物吗?
沈秋靡看着手机上的菜单,第一次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
*
手机另一头,紧张地苦等了五分钟的尹歆然终于收到了消息。
【好啊,我要这些。[编辑图片.png]】
【谢啦。】
秋冬(10)
沈冬雾回过神来时, 自己已经来到了一条长廊尽头。
身后的木门在他进入这场长廊后迅速消失,只剩下了一堵光洁无尘的墙面。
听刚才的广播说, 这里是一个名为「人才招聘大楼」的副本。
明明五分钟前,他还和父母在一辆车上,即将抵达县城医院。
但不知怎么的,他眼睛一闭一睁,人就到了这个奇怪的空间,还被要求去通过什么生命游戏的副本, 而且刚才广播里说的内容听上去也很奇怪,似乎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
沈冬雾没有在最开始的大厅看到自己的父母,也不晓得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来到了这个地方。
父母会不会被他的突然消失而吓到啊。
沈冬雾皱了皱眉,面上神色一变, 从迷茫转向冷静镇定。
不管这么说,先过掉眼前这一关。
沈冬雾抬眼观察四周, 向前迈出一步, 却又忽然顿住脚步, 猛然垂头——
他的脖子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块怀表。
鎏金色的外壳, 握在手上还有点重量, 瞧着就价值不菲。
沈冬雾赶紧把这东西取下来, 细细观察, 接着又翻开表盖, 试着去拨动表盘上的指针。
没拨动。
那些指针像是被铸死了一样, 他用了力气都掰不动那几根看上去细长的金属条。
研究不出来什么东西,沈冬雾放下怀表,把表链绕在自己的手腕上, 方便随时取用,必要时还可以甩出去当武器。
他转了一圈, 跨步去了不远处墙上的亚克力挂牌,上头标柱出来了整层楼的格局。
而就在沈冬雾抵达标示牌的一瞬间,他周身的玻璃隔断如同凭空承受了一场剧烈撞击,哗啦啦一下迸裂开来,零零落落碎了一地。
怎么回事?!
沈冬雾神情一凛,下意识抓紧了手上的怀表,目光不断在身侧游移,试图捕捉到任何一丝异常。
但奇怪的是,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存在的接近,反而是他自己的大脑忽然一阵晕眩。
沈冬雾眼前一黑,忙伸手撑住了身前的墙壁,缓了好一阵,他才渐渐恢复过来思维。
入目便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
沈冬雾看着这些玻璃,又看了看自己手上多出来的怀表,试探性地翻开表盖,触碰表盘,转动指针,惊讶地发现这回居然拨动了——
随着指针回转,地上碎成细屑的玻璃渣子在沈冬雾的眼前慢慢升起,凝聚,回到原本的位置上,重新变成一整块玻璃。
待玻璃恢复如初后,沈冬雾眼里带着惊异,手脚发软,怀疑是使用了怀表的原因。
在他看不见的头顶,飘过一串串震惊无比的文字:
【我的妈这是天赋?!】
【这是净安从哪个犄角旮旯搜罗来的新人,这么恐怖?!】
【这个天赋技能的效果也太强了吧?什么东西的时间都可以控制吗?除了独立控制单个物体的时间以外,能不能联合控制呢?还有这玩意儿能不能对活物起作用啊?】
【要是前面那些设问都可以做到的话也太可怕了吧?!直接强出天际了!主播生前到底是个什么经历啊?】
【不是,谁家新人本开天赋啊?就算有,谁家新人本刚进门就开天赋啊???】
【有啊,眼前这家(doge)】
【刚刚那个玻璃是怎么回事?新设定?】
【不是吧,其他顶层也没有的,估计是死亡暗示,你们看这新人身上连个包都没有,就只能通过他周边的事物暗示他了】
【同意,主播在玻璃碎掉过后就差点晕倒的样子】
【嘶主播是不是有点年轻啊?不会是才踩到游戏的年龄底线上吧?看上去好幼啊。】
【小哥哥长得还挺好看的,怎么就死了呀】
【可怜啊,英年早逝】
【等等这顶层?】
【前面的刚连上网?走廊上那么大个“24”看不清楚吗?】
【不好意思我瞎了】
【十六岁,顶层,进场就有天赋,buff叠满,我要住在这个直播间里了,期待主播打个核心线】
*
如同直播间观众所期待的,沈冬雾很快就站到了1001室面前。
——这是核心线所指向的唯一一个房间。
沈冬雾没做什么心理准备,轻轻巧巧就推开了门。
而在这扇门后,他又看见了一扇门。
后者隔断了1001房间内的空间,将其分成了里外两个部分。
沈冬雾走进一瞧,门上贴着一张文件纸,上面写着——
【面试注意事项:被试者需要回答面试官一个或者数个问题,题目数量不等,全部回答正确即为通过,答错一个即失败,被试者死亡。】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
【补充说明:求职者可自行选择是否参与面试,拒绝参与面试不会有任何损失。
如果您进入面试房间后改变了想法,在坐上房间中央的木椅之前,您仍然有权利拒绝面试。】
在直播间对这张规则开始讨论沈冬雾的选择时,讨论中心的人物却只是扫了纸上的内容一眼,随即如同开第一扇门一样,自然地推开了第二扇门。
【果然讨论这些是没有意义的,你们看之前主播需要作选择的时候有犹豫过吗?】
【没有。】
【没有。】
【确实是没有的。】
【我玩恐怖游戏操纵小人去送死时都要犹豫一下,主播是半点都不犹豫的啊】
里间内,房间中央也和这栋写字楼的其他房间一样摆着一把椅子,最里面靠墙的部分摆了一张长桌,通体漆黑,也是坑坑洼洼饱经风霜雪雨的模样。
桌前只坐了一人,墨色的斗篷笼罩了它大半身体,仅仅露出一副灰白簌簌褶皱层层的面孔。
“请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就坐。”它发话,对着沈冬雾笑了笑,面上的灰白皮肤褶皱随着它牵动嘴角的动作堆叠成一块,瞧上去更加瘆人。
沈冬雾听从它的安排坐下,却没有再等它提出问题,反而先开了口:“长话短说吧。”
满脸褶子的面试官神情肉眼可见一愣:?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算完成核心线了?”
面试官:“……”
它用沉默回答了沈冬雾的提问。
弹幕从这一刻彻底炸了锅:
【??????!!!!!】
【卧槽啊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为什么会觉得进来了他就完成核心线了啊?我不理解】
【跟着从头看完了主播全程,但没有跟上主播的思路】
【主播是翻过一些表面上的隐藏线索,但他一路上都挺急的一直赶时间,到底怎么想出来的啊?】
房间里,沈冬雾看着面试官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然啊,死人不会再死一次。
“我的父母也在这场游戏吗?他们在这栋大楼里吗?还是说他们只是在类似的游戏中,经历和我一样的筛选流程?”
他问。
“我们都是死人的话……车祸?我和父母死于车祸?那……”
他想到了还在医院里的沈秋靡,神色一黯,偷偷攥紧了拳头。
“您很聪明,也很自信。”面试官终于说话了,“恭喜您发现了规则上死亡的真相,我们认可您的能力。”
它从斗篷里抽出一张崭新的工牌,递给沈冬雾,然而后者却没有接。
“这是什么?”沈冬雾问。
“是给在新人本通过核心线玩家的奖励,以欢迎像您这样优秀的新人加入我们。”
沈冬雾垂眸看着那张工牌,沉默了会儿,摇头:“……我不要这个。”
面试官挑眉:“那么您想要什么?”
“我想要父母离开游戏。”
面试官道:“那么您积攒积分,使用积分购买游戏商城中即将显示的「生命券」就可以做到。”
沈冬雾却说:
“如果我还想要更多呢?”
面试官掀起眼皮:“比如?”
“我想要活着的人不死,我要想她活到寿终正寝,一辈子无病无灾,无忧无虑。”
面试官沉默良久。
“如果是您的话,我可以为你转告上级,请稍等。”
【事情开始玄妙起来了】
【果然官方也很眼馋主播的能力】
【别说了,我都眼馋,看上去实在好用】
【这回是瞌睡来了碰上枕头了,主播也有事相求啊】
【不要啊,我才粉上这个主播,怎么主播就一副即将被招安的状态啊!那不是之后就再也看不了他的直播了?】
【我现在就去下载录屏】
【别挣扎了,要是真去了官方,录屏也是会全网删掉的】
【!真的吗?!我第一次知道!怎么这样啊!】
……
十五分钟后,面试官从座位上下来,走到一旁的墙边。
慢慢的,那面墙呈现出一种粘稠融化的迹象,自中央缓缓变化搅动,最后显露出一扇老旧的木门。
“请。”
面试官伸出它那皱皱巴巴的干手,拉开了门把手,漆黑的通道呈现在沈冬雾面前。
“进去,直走,推门,就行了。领导在尽头等你。”
“谢谢。”沈冬雾礼貌道了声谢,直接走进了那片蠕动的黑暗之中。
身处门口的长廊里,伸手不见五指,整个人都被黑暗完全包裹起来,举步维艰,仿佛踏出去的下一步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沈冬雾几乎失去了对时间和距离的感知,只知道自己走了很久很久,走了很长很长一段道路,终于看了一丝光点。
他眼睛一亮,赶紧小跑上前,推开了道路尽头的门。
门口是一方类似办公室的空间,一张宽敞的办公桌摆在中央,桌后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生。
个子不高,身着一袭白裙,脑后扎着一个低马尾,面上架着一副金属丝眼镜。
看上去和沈秋靡一个年纪,像是还没有毕业的大学生。
那人在沈冬雾推开门的一瞬间就抬起了头,面带微笑走了过来,向他伸出手:
“你好,我叫姜亦鹤。”
“在我们交谈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愿意为了你的愿望付出些什么呢?”
克罗琳的实验室(1)
沈秋靡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待她醒来时,大脑一片空虚, 分不清自己正在何处。
她只呆呆地看着头顶的铝制天花板,数着天花板上的深色条纹,任凭脑海中纷乱的思绪翻涌回荡,从遥远的从前,慢慢放映到自己的死亡,最后来到陷入沉睡的前一秒——
沈秋靡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不是还在「欢迎新生入学」副本中吗?她记得自己是在女生寝室楼的一间宿舍里睡觉的, 宿舍的天花板长成这样吗?
显然不长这样。
沈秋靡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她现在在哪里?沈秋靡赶紧从床上翻下来,在自己所位于的这个小房间里转了一圈。
这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摆放了一架铁质单人床,床边放了一个铁质床头柜, 摸上去冰凉刺骨;床头柜旁边挤下了一块金属板,金属板下头支着木头支架, 一条圆凳搁在支架里头, 勉强充当了房间的书桌。
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各色纸张, 有写着密密麻麻文字内容的, 有印着彩色怪物图片的, 还有图文交错加批注的。
一个类似研究员宿舍的房间。
沈秋靡做了一个基础的猜测。
与此同时, 沈秋靡头顶飘过的文字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无比密集:
【???】
【????】
【看我发现了什么!】
【原来是我们的小沈主播开播了啊!】
【不是吧小沈已经从学校副本出来了?这么快的吗?又是无缝衔接?这也太勤奋了吧】
【……不对啊?我看「欢迎新生入学」的直播区还没关呢, 副本还在运行的啊!】
【……?】
【所以又是系统出bug了?】
【净安你家的代码真的该改改了, 这才多久怎么又出bug@净安小助手】
【不知道为什么, 我居然没有感觉到很惊讶】
【我懂。听上去似乎很离谱,不过是榜首,倒也正常。】
【不是, 没有注意到副本的名字吗?居然是实验室诶!】
【实验室?什么实验室?哪家的实验室?是我想到的那个实验室吗?】
【前面的不要怀疑,“实验室”统一代指「克罗琳的实验室」, 就是这个】
【!一把子期待住了,我现在就要看到怪物版秋靡】
【有人猜一下所有玩家的实验品长什么样子吗?】
【又到了玩家连连看的时候了】
【没有人为主播担心一下吗?实验室通过率真的很低的诶!】
【想了想忽然确实通过率很低】
【但我不是很担心】
【+1】
【+10086】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担心不起来,这大概就是榜首的魔力吧】
猜测过后,沈秋靡迅速在这件小屋子里翻起东西来,手脚麻利迅捷,很快翻到了有用的东西:一张灰白色的ID磁卡。上头还贴了写着她名字纸胶布。
捏着磁卡的边缘翻来覆去看了看,因为磁卡本身是空白的,没有任何花色纹样,连一个字母都没有,沈秋靡没得到更多的信息。
但在这房间里发现了证明她身份的东西,说明这里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副本。
不是「欢迎新生入学」,而是一个新的副本。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穿越进其他副本里去了。
记得睡觉前她还在和汪佼发消息,和她谈论关于沈冬雾的事情,聊完便正常关手机睡觉休息,印象中没有触发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身上没有手机,房间里除开一面墙的她看不懂的研究数据,只剩下这张身份磁卡还算有用。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进副本的方式不对的原因,她现在连眼下这个副本的名字、等级还有形式都不知道。
属于是两眼一抹黑。
沈秋靡试着在脑海中呼唤游戏的系统面板,没有回应。
她一愣,接着眯了眯眼眸,尝试去使用自己的灵媒感知技能。
一片空白。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份能力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
沈秋靡的心情从疑惑转向惊讶。
她一动脑筋,指尖一翻,试着去控制隐藏在身体里的灰雾——
果不其然,没有反应。
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与其说是“没有反应”,更不如说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太奇怪了。
这副本把玩家的能力都禁掉了?
不再去做无意义的尝试,沈秋靡视线转向房间唯一对外的房门: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选择只有离开这间类似宿舍的小房间,出去看看情况。总不可能副本给封禁了能力,还要来个开门杀,那玩个空气。
思罢,沈秋靡跨步到门边,扫了一眼门上反复精巧的金属锁,拿着自己的ID卡刷了一下。
咔哒一声,门开了。
沈秋靡向旁边推开门,来到了房间外的狭窄长廊中。
“沈秋靡,原来你还在宿舍啊,难怪我到处都没找到你呢。”
忽然一道清亮的女声自身侧传来。
沈秋靡脚步一顿,猝然回首,入目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女人。
女人一头棕褐色的长卷发,扎了个很符合研究员气质的低马尾,发梢打着卷散在她的肩侧。她的五官很有白人的特点,深邃立体,面颊上铺着一片浅浅的雀斑,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眼镜框。
胸前的口袋夹着她的身份牌,上面印着“克罗琳”这个名字。
“怎么了?”沈秋靡不动声色回复道。
“实验室北区里的‘东西’跑出来了。”克罗琳神情严肃,脚步一转,用眼神示意沈秋靡跟上她,“我们现在需要以最快速度转移到南区,进入实验室的控制间,关闭各个试验区之间的连通通道,再想办法把那些‘东西’关回去,绝对不能让它们跑出实验室的范围。”
“跑出来了?为什么?”沈秋靡眉头一皱,跟着克罗琳快步走在这条狭窄的长廊上,哒哒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那其他人呢?”
“大部分研究院都集中到东区的大厅里了,就剩下你还没有到。”克罗琳说道,“我们起初都以为你……”
她顿了顿,继而说起当下的情况:“北区的临时闸门我已经关掉了,那些‘东西’短时间出不来,我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做好应急措施……”
随着克罗琳一项项事项交代下来,两人走出了原本狭窄逼仄的细长走廊,穿过一道交叉十字路口,左拐进了一条更为宽阔的廊道。
这条走廊相比之前的那条宽了不只两倍,长廊两侧不再只是冷硬的钢板拼接墙面与镶嵌在墙面中的房间门,而是多了些许玻璃制的隔断,走廊中的人能通过那些玻璃看到实验室外的景象。
沈秋靡看到了一片涌动的黑暗。
玻璃外的光线实在是太暗,几乎分辨不出来任何东西,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一些庞大的,摇摇晃晃的黑色影子。
外面是什么东西?
沈秋靡想不出来。
但只要看过这幅景象的人,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都不会想要离开这间规模巨大的实验室。
……尽管实验室里明显也有着一些可怕的“东西”。
收起即将发散出去的思维,沈秋靡将注意力放在先她一步走在前面的克罗琳身上。
她没发现对方身上类似玩家的举动,这位克罗琳小姐应该是副本的npc,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程度的npc了。
在这个实验室中,她的所有能力都被凭空抽离,无法感知辨别任何一个副本存在。
……怎么说,确实还有些不太习惯。
就像习惯了用双眼观察事物的人忽然有一天失去了眼睛,处处都是不方便。
沈秋靡在心中再三对自己强调目前的情况,提醒自己不能再像之前学校那个副本一样肆意放纵。
得小心行事了。
*
将近十分钟后,克罗琳带着沈秋靡来到了她口中的东区大厅。
大厅整体布局较为空旷,周边连通数条走道,像是这片区域的一个通行要地。沈秋靡还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巨幅实验室布局图。
不得不说,这所实验室的规模比她想象的还要庞大。
再一细想,这么庞大的实验室能研究出来的项目数量定然十分丰富。结合她目前能力尽失的现状来看……
不能看了。
没得看。
沈秋靡嘴角抽了抽,视线一转,看向大厅内人群聚集的地方。
一眼望去,大厅里零零散散站了九个人,大多数人与周围穿着相似的同伴之间都隔着一段距离,但其中也有一个四人小团体,正聚在一起讨论些什么。
忽然,小团体中的一员察觉到了沈秋靡这边的东西,抬眸望过来,眼里顿时浮上了一层笑意:“这边!”
尹歆然对着沈秋靡招了招手。
沈秋靡挨个看过去:
尹歆然,方代墨,高乔霏,夏念慈……
齐了。
正是她去「欢迎新生入学」的时候组起来的临时队伍。
他们一队人都进入了这个疑似实验室的副本中。
意识到这一点后,沈秋靡心脏一跳。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发觉到了什么东西,但这瞬间的灵感却在下一刻迅速消散,只剩下了一点模糊的影子,唯独眼前尹歆然的笑容愈发清晰可碰。
克罗琳的实验室(2)
沈秋靡几步走进自己的队友之中, 转身面朝带她过来的克罗琳。
“万幸,沈小姐完完整整地回到了我们的队伍中, 这实在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好消息,是不是?”克罗琳勾起一抹笑容,浅色的眼眸盯着沈秋靡看了会儿,又瞥向她身边的同伴,话语意有所指,眸中笑意渐浓, 泄漏了半分疯狂科学家特有的神采。
没人会选择在副本开头就去触怒npc。
因此在场众人不约而同都选择了附和克罗琳的话:
“非常感谢您,克罗琳小姐。”这是迅速代入角色的老夏。
“是的,感谢您带来了大家的同伴,但您的安危才是首要的事。”方代墨道, 以保护副本目前唯一一个npc的思路表达了她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 接下来请您不要再独自行动。”
最开始沈秋靡没到大部队的时候, 这位名叫“克罗琳”的npc就主动提出她能将沈秋靡带过来。当时方代墨就不太赞成她这样独自行动。
沈秋靡那边她倒不是很担心, 主要是npc不能出问题。
克罗琳闻言挑眉:“这是我的实验室, 我有自信确保我自身的安全。倒是您, 方女士……您看上去与沈小姐的关系不是那样密切呀?”
“这可不行, 现如今情况紧急, 实验室的所有研究员都必须团结合作, 将事态平息下去。”
她说着, 抬眸扫了一眼全场所有玩家,似是意有所指。
“你们说是吧?大家得团结友好相处,不要引起不必要的矛盾哦。”
沈秋靡早在对话开始的时候, 就悄咪咪地往人群后面缩,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听闻克罗琳说的话, 凑到尹歆然的耳边,小声开口:“我没来之前你们打架了?”
尹歆然侧了侧脑袋,轻微张嘴:“没有啊,刚才都没有人说话的,只有我们几个认识的说了几句。”
沈秋靡:“哦……”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尹歆然忽然问道:“诶,队长,你也是在一个小宿舍里醒过来的吗?”
沈秋靡“嗯”了一声。
“那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开局……”尹歆然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太一样,”沈秋靡轻声道,“你们到这里的时间比我早。”
副本不可能无故制造出这么一个时间差,她苏醒的时间与其他玩家明显不同,一定存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原因。
至于那个原因是什么,她暂时不清楚。
是因为副本机制,比如说她拿了什么身份特殊的剧本?还是因为……她本身?
沈秋靡想起了她和临时队友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副本的情况。
是因为什么导致他们还没有回到官方玩家社区就刷新进了下一个副本呢?
冥冥之中,沈秋靡觉得这事儿绝对和她自己脱不了干系。
上个副本中,沈冬雾和他的小伙伴给她简单解释了一些她认知中的谜团,但大多都不深入,实际上他们告诉她的大多也只是基于她的现状而做出的假设,并不是被证实了的真实情况。
例如他们说因为沈冬雾的交易,从而使她沾染上了现实世界中的鬼怪,导致她的身上携带了非人的力量。但这只是一种推论,由他们所知的原理结合她的现状,从而推理出来的一种过程,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她有一种预感,这次进入副本的情况和以前不一样,很可能与她身上携带的这种非人力量有关。
沈秋靡身边,尹歆然顺着她的话点着头,正欲张嘴聊点什么,就被克罗琳清晰的话语打断:
“好了各位同事们,现在可不是说悄悄话的时候。”她浅色的眼眸扫过尹歆然这边,在沈秋靡身上停留片刻,转而看向其他人,“是时候开始行动了。”
尹歆然脊背瞬间绷紧,立刻向旁边迈出一步,欲盖弥彰地掩饰他刚才和沈秋靡说悄悄话的行为。
但克罗琳似乎只是顺嘴一说,话毕,她便转身迈步,长靴在光洁的不知材质的地板上才出清脆的哒哒声。
“所有人跟我来。”
*
众玩家跟在克罗琳背后,行进在这间规模庞大的实验室中。
一路上无人说话,刚行动的时候,老夏看上去好似还想和沈秋靡说点什么消息,但由于实验室里实在是太安静,两人之间的对话过于突兀,于是作罢。
狭长的冷色调长廊中仅有克罗琳一人的声音在回荡。
“以防你们忘记,我再提醒大家一遍。
“你们刚进实验室的时候我就说过,实验室里每块片区、每条长廊都有其独立的控制系统,所有片区的总控室在南区,走道的控制机关分别布置在走道的首端和末端。
“大多数走道的机关由总控室自动控制,但有时某些控制系统会失灵,我们也可以通过按下走道口的按钮打开通道。少数重要的走道需要使用身份卡刷开,所以别弄丢了——都带在身的吧?”
克罗琳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灰白色的磁卡,先是在墙壁的某块方形屏幕上扫了一下,接着摁下了屏幕边一个荧光蓝色的圆形按钮。那面不起眼的墙壁瞬间从中央成菱形分散开来,露出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走廊。
眼前的走廊比之前走过的区域还要昏暗,左手边是一整面透明玻璃,远远望去,整条走廊仿佛早已被黑暗吞噬进了胃里。站在走道口,还能感受到丝丝冷风迎面吹来。
克罗琳带头走入了长廊中。
“你们之前应该没有走过这里,这边是围绕实验室的外部通道,用我的卡才能刷开。”她边走边说,完全没有被廊道中阴森诡异的气氛所影响,“这里除了我没有人能进来——当然,那些‘东西’也不行,你们大可以放心。”
“走出这条长廊便能抵达南区控制室附近,待会儿我们进入控制室后,先关闭实验室中所有的可控通道,稳定情况。
“情况稳定过后,我们可以依据实验品身上装载的定位芯片确定出逃实验品的位置,一一把它们重新‘存放’到原本的位置。
“注意,一切以‘存放’实验品为首要目的,无论那些东西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不要忘记你们身为实验人员首要的责任,一定要把它们重新‘存放’好,不能放出去一个,知道吗?”
克罗琳的声音随着她的讲解,慢慢变得飘渺不定,如同融进了一片液体之中,朦朦胧胧,模糊不清,似是从远方传来一般。
众人不自觉靠近了她几步,试图将她的讲解听得更加清楚。
此刻众人已经来到了走廊中段,走道中的光线更加昏暗了些。
“不放出任何一个实验品……为了全人类。”
女声隐隐约约染上了半分笑意。
沈秋靡隐约觉得这话语气不大对,但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耳旁忽然炸开了方代墨焦急的呼喊声:“退后!所有人退后!!!”
左手边,玻璃墙外的黑暗猛然间剧烈涌动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上了众人身侧的玻璃外墙。
沈秋靡只觉得衣摆被一股突然的力量向后一扯,整个人的视角就开始倾斜仰倒,天旋地转。
余光中,一道黑影猝然甩向玻璃外墙,哗啦啦的剧烈声响在走廊中炸开,紧接着,最前方克罗琳的身影就如同破布袋子一般砸向了里墙。
女人刚才还言语带笑地和玩家们说话,这一秒就如同一具尸体一般血淋淋地瘫在了墙边。汩汩鲜血从她的发丝中渗上脸颊,衬得她的肤色越发白皙。
她的四肢似乎被这剧烈的一击砸断了,扭曲的蜷缩在她的躯干旁侧。
在完全倒在地面上的最后一秒,沈秋靡看见了造成现下这种场面的罪魁祸首——
一条尾巴。
鱼的尾巴。
尾巴在昏暗的光线下通体呈莹蓝色,晶亮到透明,观者似乎能从尾巴的外表皮看到它皮下暗红的血管,以及血管中流淌着的液体。
那条尾巴又细又长,相对于玩家这些人类来说还比较庞大,尾鳍几乎抵得过半人的长度。
随着巨尾一起到来的,还有刺冷的液体,带着一股腥咸的气息。
沈秋靡闻到这股气味时,有一瞬间思绪恍惚到了新人本时写字楼里无处不在的水腥气。
但眼前的腥咸气味更加浓郁具象。
这是……海水?
沈秋靡仰躺在某个人的半边身体上,感受到从碎掉的玻璃外墙涌进来的液体已经浸透了她的双腿,一股冰凉从脚心直直钻进她的身体中。
原本还算整齐的玩家队伍彻底乱了套。
尖叫声惊呼声此起彼伏,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不算宽敞的走廊中响起。
沈秋靡自己也是在混乱中被谁一扯,直接摔成了一团,她倒在某个人的身上,自己倒是没摔着,就是身下当了肉垫的人比较可怜;而同时,也有人跌在了她的身侧,差点对方的后脑勺就要和她的鼻梁来个亲密接触。
幸好没砸到。
忽然,身下的肉垫发出一声细微的痛呼:“嘶……”
沈秋靡一愣。
“尹歆然?”
她赶紧一翻身,躲开那些她看得见的玻璃渣子撑起身体,向身下边看去。
视线中的青年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十分痛苦。
沈秋靡心说自己也没有那么重,一转眼,就看到青年身下的海水似乎氤氲出了些许深色的晕染。
她忙伸手去拉人,却收获了后者的连声惊叫:“等,等一下!等等——”
尹歆然的声音克制中带着酸意:“我,我好像磕到手肘了…还有点玻璃溅了过来……先别拉,我自己试着爬起来……”
克罗琳的实验室(3)
沈秋靡从善如流松开了手, 直起身体去看其他人的情况。
方代墨是最先发觉不对劲的人,她在墙外头那东西打过来的前一刻就立刻转身向后跑, 第一时间远离的事故现场,此刻距离混乱的人群中心好几米远。
高乔霏与老夏和方代墨挨得近,听到后者提醒最早,这会儿也稳稳地站在走廊里,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
比较惨的是跟得比较前的人。
在克罗琳被怪物攻击的同时,离前者距离近的一两个玩家直接被连带着扫到了地上, 混着一地的碎玻璃滚了几米远,身上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全都是玻璃渣划出来的细小划痕。
沈秋靡自己则是与克罗琳保持了一个不仅不远的距离,在事故发生之时被身后的尹歆然一拉,结果双双倒地, 惊险地避开了外头那怪物甩过来的一尾巴。
侧头看向自己身边那位差点用后脑勺磕到她正脸的人,对方此刻面目狰狞, 也不知道是磕到了额角还是扭到了脖子。于是沈秋靡好心地搭了一把手, 拉着对方站了起来。
但这人站起来后没有跟沈秋靡道谢, 反而猛地一偏头, 一手捂着侧颈, 看向还在地面上挣扎着的尹歆然, 质问他:“你突然扯人干什么!”
尹歆然刚刚把自己从地板上撑起来, 闻言茫然抬头, 本能地解释道:“啊?我瞟见有东西快要撞上玻璃, 时间来不及,只能把你们往后拉,但没站稳摔了。”
出声质问的人正要开口回怼, 一道女声忽然打断了他:
“你手臂划伤了。”
沈秋靡平静地说,似是仅仅在阐述一个事实。
“发现了发现了, 我说怎么那么痛呢。”尹歆然幽幽叹了口气,赶紧起身,撕下一片衣摆把手臂胡乱一缠。
渗入走廊的海水已经漫过了所有人的脚踝。
玩家中有人出声:“她……怎么办?!”他指着生死未卜的克罗琳问道。
一人扯了问话的人一把:“还管什么npc啊,这一看就是安排好的剧情杀,赶紧去前面南区的控制室!没看到怪物都——”
话还没说话,被玩家们提及的“怪物”尾巴便又从无边的黑暗中探出了些许身影,直直朝着克罗琳和最接近克罗琳的玩家那头攻击而去。
队伍最前面的玩家迅速跑向了南区的方向。
沈秋靡向后退了两步,感受到由尾巴甩动引起的烈风砸在面部,让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虚晃的视线中,刚才还在身边缠伤口的尹歆然嗖得一下也向克罗琳的方向淌水而去,他手脚并用,一面低头试图避开尾巴的扫击,一手拼了命地向前伸,抓住了克罗琳耷拉在地板上的手臂,在最后一刻把她拽了过来——
沈秋靡看得一愣一愣的。
“你……”
她问话没来得及出口。
尹歆然也没有时间解释。把克罗琳的身体抓过来后,他一面死死拽着克罗琳的手臂,一面在地上连滚带爬数米远,向着来时的道路狂奔而去。
沈秋靡眨了眨眼,什么都没说,直接跟了上去。
方代墨朝着南区的方向走了几步,正想招呼队友两句,就看见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向着她这边跑来,又快速经过她往后面冲。
方代墨:?
没时间给她思考,她选择相信队友的判断,利落掉头回去。
剩下高乔霏和老夏看了看前头往南区狂奔的其他玩家,瞥了眼因为没有打到人而显得有些困惑的怪物尾巴,一横心,转向跟了沈秋靡他们跑。
玻璃碎裂的声音黏在身后,逐渐拉远,直至停歇。
尹歆然第一个冲过通道口,他将半扛半拖着的实验室主人的身体扔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待所有同伴都离开走廊后,他几步上前,大力拍下那枚莹蓝色的按钮。
咔嚓一声。
通道与外廊的衔接处升起几块金属板,快速拼合成原本淡色的墙面,将尾巴、玻璃碎片以及海水尽数封闭在了走廊内部。
尹歆然紧张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
小臂上缠绕的衣服布条早已在如此急促而剧烈的动作中松开,狭长伤口中沁出的血液浸透了浅色的布料。加之一路上“运送”npc,身上到处都沾上了npc的鲜血,他这会儿简直活脱脱一个血人出世,瞧着还有点触目惊心。
方代墨一看尹歆然的模样就皱了眉。
她下意识抬手试图“拿出”什么东西,下一秒又反应过来,眉头压得更深:“…忘了游戏给封了。”
“所以玩家都用不了游戏提供的任何功能了?”沈秋靡闻言立刻出声询问。
方代墨敛眸:“……至少我们都不能。”
意思是不清楚其他通过正常途径进入副本的玩家情况如何。
“我没事,就不小心划了一下而已。"尹歆然赶紧摆摆手,自己捏着胳膊上那条松散的衣服布块,扭着手重新去缠它。”
一旁的老夏嘴角一撇终是看不见去,上前扯过尹歆然的手腕:“我来,稍微会点。”
拉过尹歆然手里的布带,老夏手指翻飞,几下就给缠了一个漂漂亮亮的结。
沈秋靡见尹歆然那头有人管,视线一转,看向尹歆然花了大力气抢出来的npc上——
汩汩鲜血依旧源源不断地从女人头部的伤口中涌出,顺着身体向下蔓延,染红了全身的白色大褂,也在身下的地板上淌开一汪浅浅的血泊。
照这个情形下去,不出十分钟,她就会流血而死。
“怎么想到把她弄出来的?”沈秋靡问。
刚才的情况那样急迫紧张,玩家们顾及自身已是艰难,结果尹歆然还跑出去拉人,拉了人过后又往反方向跑,在一众奔向南区的玩中格外显眼。
老夏也满脑子问号,他完全就是跟着大部队行动:“对呀?这不剧情杀嘛。没有治疗道具,这npc也救不活啊。”
尹歆然在一旁擦拭皮肤蹭上的血迹:“……就,我以为关门要克罗琳身上的磁卡来着,结果刚才太紧张把这事儿忘了,一摁按钮发现可以直接关门…… ”
他表情讪讪:“而且方老师不是说这个npc比较重要嘛,当时我感觉靠得近有机会,就尝试了一下……”
尹歆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
“关门?”沈秋靡疑惑。
“走廊里玻璃碎了,外面还有海怪,我怕那些东西闯进实验室,南区那边有人去了,我就想着得又人去把起点门也关上。”尹歆然一边解释,一边小心翼翼抬眸去看沈秋靡的脸色,“……我是不是冲动了?”
沈秋靡摆手:“那倒没有,就是有个小问题。”
尹歆然肉眼可见紧张起来:“什么?”
“如果关闭通道门需要克罗琳的磁卡,你把东西拿到这里来了,那另一头的门怎么办呢?”
尹歆然闻言一愣,表情瞬间惊悚起来,显然是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那样的话,玩家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封闭这条通道的,外头的海水必将灌进实验室内部。”方代墨插话道,“如果说这是一个关卡设计,那么未来副本中定会存在需要靠海水——或者液体行动的生物,比如外头的海怪。”
“但现在小尹证明了关闭通道不需要磁卡,因此在事故发生后迅速封闭通道可行,走不走这一步全靠玩家的选择。”方代墨看向紧张未褪的尹歆然,“也许你走对了一步险棋。”
尹歆然重重松了一口气,绷起来的脊背松缓下来。
“还好还好……”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从海怪尾巴下抢npc的时候他心脏差点跳出来,整个人肾上腺素飙升,眼前的景物都在飘乎。
也是因为队友都在身边,安全感十足,他才这样冲动了一把。
幸好没坏事儿。
“至于克罗琳……”
方代墨走到那具似乎已经失去了生息的人类身体面前蹲下,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十分微弱。
“我曾在广播里听过‘克罗琳’这个名字,似乎是叫……「克罗琳的实验室」。”
方代墨话音还没落到实处,老夏猝然抬起了头:“「克罗琳的实验室」?!!……难怪,难怪我觉得这npc的名字如此耳熟……居然是这个……”
高乔霏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明显是知道这个副本。
方代墨勾起一抹笑容。
“看来这位实验室的主人我比想象得还要重要。”
克罗琳的实验室(4)
“「克罗琳的实验室」, 这个副本在玩家之间很有名。几乎所有在社区待上了一段日子的玩家都会知道它——前提是你经常刷论坛。”
老夏将他所知道的一切细细讲给在场所有人听。
“这一个特殊级副本几乎每个一段时间就会被论坛拎出来讨论一番。虽然游戏官方明令禁止玩家公然透露其他副本的内部信息,但大家对于讨论实验室这个副本依旧乐此不疲, 它什么时候开启,又折进去多少人,都是玩家们乐于谈论的对象。
“「克罗琳的实验室」开启频次并不高,上次出现广播通知还是在几个月前……哦,就是沈队长刚上榜首那会儿,我记得论坛里几乎被这两个话题霸榜了, 除了‘新人榜首’就是‘实验室又无人生还’。”
方代墨提问;“它通关概率多少?”
“一直在10%附近浮动。”老夏语气凝重,“上次播报是13%,没有玩家通关。”
高乔霏惴惴不安:“我私下听说这个副本邪门得很,有玩家明明就是走在路上, 什么都没干,突然一瞬间就死去了, 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早知道有天会进来这里, 我就去搞点实验室的内部消息了……”老夏表情拧巴得如同嚼了一整颗柠檬, “现在我们除了知道它很难之外一概不知……啧, 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方代墨还想争取一下:“确定没有别的信息了吗?”
老夏无奈摊手:“没了。而且我们进入副本的方式很奇怪, 我也不确定会不会引发别的问题——就比如游戏面板打不开这种情况……小乔你有知道这方面的消息吗?副本机制什么的。”
高乔霏抿着嘴唇摇头。
气氛顿时沉重下来。
“我倒觉得游戏面板打不开不是我们的问题。”
忽然, 一旁沉默的沈秋靡忽然出声。
“这应该是副本的游戏机制。”
在场众人都将视线投向她。
沈秋靡却皱了眉:“嗯……不太好解释。”她看向两位临时队友, “简单来说, 就是我有一个不基于游戏的特殊能力, 但从进入副本以后我就不能再使用它,类似于…换了身体的感觉?”
没有通过正常游戏通道进入副本可能会造成游戏面板无法使用,但不可能连她的灰雾也给收掉吧?那可不是基于游戏生成的天赋技能, 而是她实打实存在的力量。
更何况,她自身的感觉与其说是被“禁止使用”, 更像是“从来都不存在”。
能做到这种性质的更改……大概只有副本本身加以干涉。
“有道理。”方代墨指节抵着下颌,认同地点了点头,“这种情况,其他玩家也不会大肆说出来。”
“没有了系统任务的提示,我们怎么通关啊?”高乔霏表现得依旧慌张,她游戏生涯中从未进过特殊级副本,哪知道现在一进就是连着的两个。
“走一步看一步吧。”沈秋靡倒是轻松,“想那么多也没用。”
她转了转视线,瞟向身下已然汇聚了一片血泊的克罗琳,蹲过去探她的脉搏和鼻息。
“死了。”沈秋靡甩甩手,在自己的衣摆上蹭掉指尖沾染的血迹。
“要带着她走吗?”方代墨说道,“拿了卡就行吧,带尸体没什么必要。”
沈秋靡轻轻一笑:“谁知道呢,万一这实验室有什么新兴科学技术,能让死亡的人类花费一定时间后复活。”
“带着吧,需要的时候还可以把尸体当掩体扔。”她从女人衣兜里摸出莹蓝色的身份磁卡,不由得叹道,“为什么她的卡是蓝色还发荧光的啊,比我们的好看多了。”
“你喜欢蓝色?”方代墨上前拉上尸体的手臂,掂了掂,“好轻,这是只剩骨头了吗?难怪刚才我在后头看着,感觉小尹要把人甩飞。”
老夏和高乔霏对视一眼,双双从对方眼里捕捉到了震惊的情绪。
这情绪……未免也太稳定了些。
十分之一的通关概率都不值得她们担心焦虑一下吗?
根本不像还没有出新手半年榜单的新人,更像是游戏多年的老A级玩家。
可靠得让人潸然泪下。
“我来吧。”尹歆然上前接过了方代墨手里的尸体,左看右看,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搬运手法。
“等下找个小推车,实验室里应该会有类似的。”沈秋靡拍板定论。
*
临时小队五人竟然就因为这样一个诡异的原因开始了行动。
当然了,行动的目的不止是找小推车。还有探查地图,搜集信息,并找寻其他通往南区的道路这样的次要目标。
高乔霏跟在队伍后面,看着前排如同观光一样四处张望的沈秋靡,脑海中一阵恍惚,仿佛自己重新回到了「腐烂公寓」时的飘飘然的状态。
有点……太放松了。
被这样的氛围感染着,似乎能够完全把一切危险扔在脑后,将自己的生命安全尽数交给领头的人,不去担心,不去害怕,视野中的一切冰冷的器械隔断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暖色。
和沈小姐同行,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吗?
高乔霏一面不自觉地放松紧绷的神经,一面又在心底不断提醒自己:
这是一个特殊级副本,拥有社区玩家瞩目的极低通关率。也许队伍五个人现在还悠悠闲闲走在一块儿聊天,下一刻就会有人命丧当场。
身前的对话声不断传来,高乔霏看见老夏迈了几步,靠近沈秋靡,听后者问了一句什么,继而回答道——
“害,我之前是想问你清不清楚我们进入副本的原因,后来发现你估计也不知道。”老夏操着他那一腔口音说话,“这都什么事儿啊。小顾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学校副本那边可以放心。”方代墨对上个副本的解决情况还是非常了解的,甚至可以说是烂熟于心,“有代行者出手干预,现在顾新望大概都回社区了吧。”
老夏惊讶挑眉:“喔唷,所以官方的那则广播后头是代行者?你们也是?”
方代墨摇了摇头:“当然不是,稍微知道点内幕而已。”
沈秋靡的声音自前方幽幽传来:“有关系,可以走后门。”
方代墨听了就笑了。笑完后,她又不免有些担心:
“你弟弟不会要跑进副本里来找你吧?”
沈秋靡耸了耸肩:“如果我真的就那样突然消失了的话,八成要来。但我不知道他怎么能进来,嗯……找官方?不管怎么说,这行为听上去就很危险,希望乔云起能劝住他。”
尹歆然凑在一旁竖起耳朵听,背上背着克罗琳,眼眸中满是好奇:“沈冬雾给我的印象挺稳重的呀。”
沈秋靡抛给他一个灵魂问题:“你觉得我稳重吗?”
尹歆然:“……”
他眼神飘忽了一下:“…至少结果很稳重。”
高乔霏终于忍不住加入群聊:“我觉得沈小姐很可靠。”
众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行走在实验室内部四通八达的走道中。
玩家们进入副本的时间太过短暂——尤其是沈秋靡——一开始留给他们的自由空间又太少,结果到了现在,大家才开始留意起副本内部的构造来。
不得不说,这个副本的场景构造无比精细。虽然比不上「欢迎新生入学」来得广阔,但内部设施的细致程度远胜前者。
穿梭在实验室的通道中,甚至会给人一种这间实验室似乎真的有在持续运转的错觉:
某些房间中进行到一半的实验,颜色艳丽的试剂大大方方摆在桌面上,连盖子都没盖。有的房间用了老式的挂锁,就连使用高贵的实验主人身份磁卡都刷不开。
除了存放各式用品的房间,实验间,众人还找到了一些类似病房的屋子,但并没有发现活人,或者说活npc。目前为止,这个副本还是只有克罗琳一个npc,而她的剧本就是开场介绍前提背景,最后被剧情杀一尾巴拍死。
这和沈秋靡对于特殊级的理解相去甚远。有点太空旷了。她想。
值得一提的是,高乔霏在一间类似杂物房的地方找到了一把轮椅,轮椅上配有束带,用来放置克罗琳的尸体刚好。
她发现那把轮椅的时候表情无比不可置信,怎么会有这么合适的东西刚好就在他们途经的房间里。
方代墨安抚她说:“这东西应该是之前实验室使用过的用具,你看束带上存在磨损,这边框架上还有划痕……”她一面说,一面指给高乔霏看。
用过的。
很可能它的上一任使用者就是某个实验品。
而那个实验品大概率就是一个能使用轮椅的活生生的人。
高乔霏的面色不受控制得苍白起来。
虽然她早就对“实验室”这种东西有所预料,但当事实摆在她面前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在他们的路线逐渐深入实验室后愈发加深。
离开东区边缘,众玩家便发现实验室里随处可见透明的管道。
这些内部载满液体的管道从未知的深处钻进实验室,有时从地板角落探出短短的一截,又没入另一片地板;有时整个房间全部都是自上而下的管道,满满当当塞了一片。
几乎所有管道两端都被一道拼合成块的金属门封死。
这些管道有宽有窄,宽的能装下几个人并排,窄的细到只能通过一根钢笔。
而不是每根管道里面都是空的。
事实上,大部分管道里都存有“物品”。
有在管道内上下浮动的小鱼群,它们个体分明,却好像无法单独行动,只能跟随集体在水中飘来荡去,如同被数根看不见的丝线连结在一起。
还有在细管内结网的狗脸小蜘蛛,在玩家经过时会凶恶地朝他们吐丝,然而吐出来的丝线却散在晶莹的水里,在管底堆叠了厚厚一层。
起初这些“生物”还算微小无害,最多能让密集恐惧症患者产生害怕的情绪。但越往实验室中部走,周身管道内存放的“生物”便越发奇怪起来。
在拐过一道转弯时,走在前方的老夏登时就被一根管道内的东西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水母”。
或者,水母模样的人。
整个脑袋被胶质的透明伞状体包裹,须状的触手自伞状体的下边缘溢出,凝实,包裹住了整个人形的躯体,直至小腿重新分散成细须状,构成了这个“人”的腿脚。
因为这玩意儿发着荧光,老夏开始还以为是一盏灯搁在转角,没注意,结果一下子差点撞上去,吓了一大跳。
“卧槽!!!——”
他瞬间退后三米远。
“这啥玩意儿啊?!”
尹歆然壮着胆子凑过去看:“……它没动,我们小声点,别吵醒它了。”
在尹歆然轻微的气声中,管道内的水母人散发的荧光一亮一熄,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有序起伏,正如尹歆然所说还在沉睡。
沈秋靡目光一垂,看到了管道边的标识牌:“汤姆,■■■■年■■月■■日进入实验室,■■日与■■进行融合,无排异现象,可持续观察……”
尹歆然听得拧眉:“这什么,拼接实验吗?”
“看上去是的。”沈秋靡说道,“人体实验加其他生物拼接,经典的科研项目,这个实验室很会抓热点潮流。”
高乔霏:“…哪里经典?”
沈秋靡:“恐怖电影恐怖游戏里经典。”
高乔霏:“……”
沈秋靡:“其实他们拼得还挺不错不是吗?这水母人看上去还挺清秀的,和水母元素搭配起来也比较和谐,不比刚才的狗脸蜘蛛好看?”
高乔霏:“……”
“……确实,你说得对。”她思考再三,选择了妥协。
众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条走廊。
又走了大约十分钟,五人终于来到了实验室的中央区域。
与道路房间密集的周边区域不同,实验室的中部开出来一块宽敞的大厅作为休息区,四周摆设座椅绿植,拥有茶水间,茶水间里甚至还有咖啡机。
但还有一样东西比咖啡机更加吸引人的视线——
水管。
还是水管。
中部唯一一根水管竖立在大厅中央,直径约四米,将圆形的大厅分割成一个圆环。
管道内部同样“存放”着一个人。
人鱼。
上半人身,下半鱼尾,面颊、脖颈、手臂、腰部遍布莹蓝的鳞片,层层叠叠,细细密密,数量多到失去了原本的美感。
那人一头灿烂的金发,发丝在液体中四散开来,但又部分交缠在一起,如同张牙舞爪的海怪触须。
管道底部向上探出数根水草,牢牢绑住人鱼的尾鳍。
沈秋靡瞄了一眼对方的尾鳍颜色——
是更为灰暗的尘土色,带着些腐烂的底子,只在上方夹杂了些许浅蓝,继而又被更为暗沉的深色搅乱。
在众人踏入大厅的第一刻,所有人都被这如同展示在大厅的生物给惊到了。
它说不上丑陋,但在水草鳞片的缠绕覆盖中,也谈不上漂亮。
但它足够栩栩如生。
这样的栩栩如生足够滋生细微的恐惧,从微末出冒芽,在不知不觉中生长繁茂,最后一击绞紧人们的心脏。
浓重的水腥味穿透管道的隔断逸散进整片大厅。
沈秋靡盯着它,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熟悉。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人……
小心翼翼靠近管道,沈秋靡找到了旁边设置的标牌:
【艾达露,■■■■年■■月■■日进入实验室。】
就这么一行。
没有任何实验记录。
真奇怪。
沈秋靡将视线从标牌上移开。
小队没有休息大厅过多停留,仅仅是稍作观察,就忙从一条走廊远离了大厅与大厅水管,前往南区。
而在最后一名玩家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处之时,大厅里,管道中的“人鱼”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浅绿的瞳孔注视着玩家们离开的方向,不带一丝感情。它轻微晃动着尾部,带动着尾鳍上的水草扯来扯去,不多时,尾鳍与其周边的颜色更加深重,浓稠……
如同散开的虫群。
*
彻底离开中央区域后,五人小队紧张的气氛才逐渐缓和下来,所有人都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
“那……那也太吓人了……”尹歆然抓着轮椅的手骨节凸起,力道大得能在老旧的轮椅把手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抓痕。
老夏面露菜色:“咳,咳咳咳……我天,味道好重,又腥又刺鼻,咳咳……差点没给我憋死。”
“沈小姐……刚刚你看到了什么?”高乔霏轻声问沈秋靡,刚才只有她无视了所有可见的不可见的压力,大摇大摆走到管道面前,与里头的生物仅仅隔着一层透明的隔断。
“只有一个名字,还有进入实验室的时间,没什么特别的。”沈秋靡讲了她刚才看到的东西。
“你认识这个名字?”方代墨问。
沈秋靡果断摇头:“第一次见。”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并不来自于人鱼的名字。
“也许我以前梦到过成为一个漂亮的金发碧眼外国女郎也说不定呢。”沈秋靡笑了笑,把这事儿当成一个玩笑略了过去,“没经历过总是会想尝试一番。”
“会是你经历过的副本中的鬼怪吗?”尹歆然还在认真答题。
沈秋靡想了想:“没见过。”
接着她又道:“不过味道挺熟悉的,新人本的时候,你们还记得吧?”
回复她的是两幅茫然的面孔。
沈秋靡:“……不好意思,忘记了。”
只有她能闻到。
灵媒的优越性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新人本,当时那栋大楼里全是刚才那种水腥味……但要轻一点,没那么重,刚才那味道重的我都想吐……”
方代墨了然:“原来如此。”
她想起来新人本时沈秋靡带着她躲猫猫怪的场景——精准,明确,利落,仿佛脑子里存有一个现成的定位雷达。
后来知道沈秋靡天赋是灵媒,方代墨才明白对方为何能在新人本那样笃定鬼怪的位置。
当时她还为“身份木牌没到手就拥有天赋”这样一个事实感到惊叹,但后来沈秋靡做出的让她惊叹的事情实在太多,她就把第一件不寻常的事看得平淡了。
“天赋吗……”她喃喃道,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刚才的味道我们全都能闻到,对吧?”
老夏:“那肯定啊,要不是那味道太重了,我也想上去看看。”
高乔霏双眸无神:“……能闻到。”
尹歆然:“加一。”
沈秋靡也发现了盲点:“……如果新人本时我闻到这样的味道不是因为天赋……”
方代墨显然和沈秋靡想到了同一点上:“我们在这里是不能开启游戏面板的,同样不能使用技能。刚才的味道大家都能闻到,说明它是真实存在,而不是源于某种虚无的感知。”
“如果你在新人本靠的不是天赋,而是另一种能力,那……”
方代墨话才说了一半,突然,玩家们脚下的地板震颤了一下。
接着,突兀又尖锐的报警笛声在实验室中唱响,一声接着一声,好似没有尽头。
在绵延不绝的警报声中,墙壁也开始了震动。一些没有固定点的器具相撞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层层跌荡。
“怎么了这是?!”老夏一把撑住身边的墙壁借力,下一秒却被忽然从墙壁凸出的一块金属板挡回去。
他惊得大喊一声,赶忙收回手,往队友方向跳了几步,差点没站稳摔倒。
整个实验室的建筑都在震动,时不时从墙壁里凸出金属板,隔断玩家们来时的通路。
侧耳细听,似乎还能从层层叠叠的杂音中捕捉到水浪的涌动。
如今的实验室如同一颗即将腐化的巨卵,警报声响类似心跳,而在这一声声越发鼓噪的心跳中,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破壳而出。
“是南区。”
方代墨扶着一侧墙壁,淡声道。
“那边的人打开了控制机关,把实验室的可控通道关闭了。”
他们完成了副本npc吩咐的任务,是好事。
但现下的情景看上去……
碎裂的玻璃器皿,杂乱的碰撞声,机械的运作声,还有细微的海潮涌动……
……却令人更加不安。
克罗琳的实验室(5)
另一半玩家成功找到了位于南区的中心控制室, 关闭了实验室内所有的可控通道。
所有通道门被关上后,本来还算清晰明确的道路瞬间变得繁复迷乱, 好不容易找到开启一道门的方法,后面又衔接了一道门,有的门甚至与墙壁融为一体,导致五人小队的行进速度呈指数下降。
勉强记下了整个实验室路线布局图的方代墨表情一言难尽,帮着记下部分的老夏面对着眼前一道道金属墙抓脑壳,沈秋靡早已放弃了寻路, 转而和另外两个同龄人混在一起,闲扯些有的没的。
但不管路多么难找,南区还是得去一趟。
先不说控制中心在南区,怪物身上的芯片定位在南区, 克罗琳这个重要npc也是对南区反复提及,明摆着那边有玩家不不能错过的线索。想要了解到副本全貌, 这趟南区非去不可。
而对于沈秋靡, 则是有着更为重要的原因。
虽说之前和方代墨的讨论被机关启动而打断, 但她们心里都明白了对方未尽之语想要表达的一切——
如果新人副本时沈秋靡使用的不是游戏技能, 而是她身上本来就有的非人的力量, 那么那些被其他人忽视了的水腥气就绝不止“技能提示”这么简单。
它是真实的。
或者更具体的说, 它应该象征了新人副本本源的某种力量。而这样的象征猝然出现在了一个与新人本隔着八竿子距离的特殊级别的副本中。
「人才招聘大楼」作为一个被游戏官方用来筛选玩家的副本, 一定会是被官方完全掌握的副本。
「克罗琳的实验室」, 特殊本, 在被毫无征兆地拉进副本之前沈秋靡对它毫无印象。
在玩家们的印象中,这两个副本本来应是毫无关联,但这两者此刻被同一个元素——即沈秋靡, 突兀地联系起来。
……关于她的能力,关于她身上的非人力量, 关于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是她还不清楚的?到底缺了哪一环关键节点?
绕了几圈终于找到了眼前这道门的备用开门磁卡,沈秋靡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翻涌的问题压下去,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开门磁卡上。
是的,南区那边关门后,他们这些所谓“研究员”要在实验室里通行,不能用自己的身份卡,就连高贵的克罗琳的身份磁卡也刷不开,必须要在附近找一个什么备用通行证,通行证一次也只能开三道门,用完还得找新的。
那叫一麻烦。
合理怀疑是游戏专门设计出来恶心玩家的。
没办法,麻烦归麻烦,但要在实验室里行动去南区还真只有找通行证这一个方法,捏着鼻子也得上。
手上通行证最后一次次数用完,原本浅蓝色的荧光磁卡逐渐变得黯淡,最后彻底失去荧亮的光泽。
沈秋靡把废卡往包里一塞,所有人熟练地开始新一轮搜寻。
先靠近下一道门所在的区域,再地毯式翻找附近的文字或图案线索,最后根据线索的指引拿到新的通行证。这一套流程大家从陌生到熟悉,到现在已经可以不交流各司其职走完一整套。
“找到了!”高乔霏在走廊一间小隔间里发现了一排置物架,架子上存放了各式文件,其中就有通行证存放位置的文件,“沈小姐,最近的通行证在B065房间里!”
众人跟从高乔霏的指示去往B065房间那头。沈秋靡离得近,使用个人身份卡刷开门,第一个进入了房间。
房间面积大约六十平米,靠墙排了几溜长桌,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和碎纸张,玻璃瓶内还存放着花花绿绿的各色药水,一眼望过去神似魔女的工作台。
房间另一侧放置了几排橱柜,整整齐齐列在另外半边房间,隔着橱柜玻璃,能依稀分辨出柜子里堆满了小药瓶和纸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腥咸的气味,一走进房间,仿佛凭空抓握一把都能兜出水来。
跟在沈秋靡后头的尹歆然下意识抬头捂了鼻子,咳嗽几声:“咳咳,这屋子多久没通气了?……”
“好大的霉味儿!”高乔霏皱眉叹道。
“我进去拿就行。”沈秋靡便说,她抬眸看了转四周,跨步深入房间。
“这里面柜子太多了,一起找效率高。”尹歆然和高乔霏跟着过去。
走在倒数第二位的是老夏。他刚才和方代墨一起在走廊另一头的架子上翻找,听到高乔霏的呼喊声时忙跑回来,跟上前者进了B065。
只不过刚一进去,老夏就感觉到一股不对劲。
这里房间里的氛围……
老夏原本的天赋技能与灵媒无关,但他有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的东西——
经验。
多次过副本的经验告诉他,这个房间有哪里不对,他说不出来,但本能地感到危险。
于是他立刻对着房内脱口而出,同时:“先别进去!都出来!快!”
刹那间,随着话语一起来到的,还有一股迎面而来的烈风。
老夏瞳孔震颤,猛然缩聚。他本能地往回急退,撞歪了身后还没来得及让开位置的方代墨,两个人差点摔成一团。
身侧,B065房间内,传来一阵噼里嘭啷的响动,接着便是一道柜子砸向地面的巨响,高乔霏的惊叫在剧烈杂乱的响动中格外明显。
在老夏原本站立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只巨型蜘蛛,大约半人高,通体成白灰色,肢体细长成节状,飘荡着纤细的绒毛,胸部被分成四个体节,分布四对长足,身上带着明显的海蜘蛛的特征,只不过是庞大了点——如果它的头部正面不是一张五官清晰的人脸,而是隆起的复眼的话。
除了头部的人脸,它的前两根螯肢末端还生出了突兀的人手,这会儿正死死扒着门边,眼神紧盯着老夏不松。
老夏瞬间绷紧了神经,右手不自觉开始向周身探寻,试图摸到一个可供使用的武器。
屋子内,沈秋靡扶起被蜘蛛人撞倒后又推倒了一组橱柜的高乔霏,眼神往门边的怪物扫了一眼,甚至匀得出闲心开玩笑:“你觉得这只人脸蜘蛛和刚才我们见过的狗脸蜘蛛比起来,谁更好看?”
高乔霏脸都绿了:“……呕。”
都丑。
她想。
加上脑子被撞得晕乎乎的,那种想吐的欲望自胃里向上涌动,使她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另一边,尹歆然在看清了突然从柜子后窜出来的怪物后,咽了口唾沫,立刻在房间里翻找起来,从角落里找到两把扫帚外加一把簸箕,想了想,把杀伤力最大的铁制簸箕分给了高乔霏。
沈秋靡拿到另一把扫帚,晃了晃,嫌弃帚穗重量过大,几下拧下了那一块帚尖,捏在手里当个没什么威力的炮弹。
她对尹歆然说:“柜子后面有门吗?”
尹歆然摇头:“只有一些杂物和破掉的水管——应该就是那怪物自己弄破逃出来了。后头水淌了一地,都快把那些杂物浸湿透了。”
沈秋靡闻言点头,不再多问,转头再次看向蜘蛛人那头,手上扔扫把头的动作做了一半,猛然一顿——
原本敞开的金属门忽然“滴”了一声,在众人眼前关上了。
而蜘蛛人的长足一动一挪,抬起,落下,狠狠戳在墙壁上那块颜色不同的凸起上,直接砸烂了按钮那一整片的墙面。
脆响后,房间中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陷入了凝滞。
蜘蛛人不带任何表情的面部朝向房内的众人,漆黑的双眸在屋里三人身上划了一圈,最后直直落在高乔霏身上。
高乔霏心脏一紧,握紧了簸箕把手,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蜘蛛人的动作。
它开始动了。
一步。
两步。
三步……
眨眼间,那怪物就窜出几米远,迅速接近了高乔霏。
高乔霏大吼一声,壮起胆子举起簸箕砸向迎面而来的蜘蛛人。
砰的一声。
簸箕重重砸上高乔霏面前的地板砖,而蜘蛛人停在了距离簸箕不过半米远的位置,静静地看着高乔霏手舞足蹈。
高乔霏:……
蜘蛛人面部的表情产生了细微的变动,嘴角微扬,眼眸微缩,眸子里还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高乔霏:……这是在嘲笑她吧?!
害怕的情绪陡然生出了一股愤怒。
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下一刻,只听一声闷响,一块扫把头以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下,正好砸在蜘蛛人嘲笑的表情上。
高乔霏:……pu…咳。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抑制住了那一声嘲笑。
扫把头在蜘蛛人面部停留一瞬后落到地上,被长足用力地一踩,直接戳成了两半。
蜘蛛人面上的讥讽笑意在这一记砸头后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副略带凌然杀意的面孔。
杀气腾腾的眼睛登时朝着始作俑者瞪去,视线中,那个人类女人站在门边,手上提着一根孤零零的帚柄,帚穗不翼而飞。
见它望去,她还友好地抬手招了招,仿若新朋友见面时那般热情。
“过来。”对方朝它勾了勾手指,一副招猫逗狗的模样。
蜘蛛人沉默。
蜘蛛人看透了那女人的激将法。
蜘蛛人生生停住了朝向高乔霏的攻击态势,转而猛地奔向沈秋靡的方向。
对于它来说,屋子里三个人都是小饼干,充其量只不过是口味的区别。一块小饼干对它招手,它根本生不起任何警惕的心思。
沈秋靡目不转睛地盯着蜘蛛人爬来的动作。它四对长足舞得飞快,眨眼间便近了她的身。
看准时机,沈秋靡超一旁的桌子扑去,堪堪躲过了蜘蛛人刺来的足钩。
要说和怪物对打,沈秋靡现在没有半分实力,但要论逃跑,她一定是这方面领域的专家。
看准蜘蛛人的动作,带着它在这几排实心长桌绕圈,尽量不让自己受伤,快要被追上了就用手上的帚柄捅、用桌上的器物砸,手法极其拙劣混乱,但总归管用就行。
因为实心桌子高度只到人的腰际,下方又不通路,蜘蛛人没有在到顶橱柜那边方便,一时间,和沈秋靡左来右去,竟然营造出了一种“秦王绕柱”的神奇画面。
很快,高乔霏从迎面撞怪的恐惧中挣脱出来,拎着她的铁皮簸箕加入了战场。
危机果然能激发人类隐藏的潜能。
比起与副本怪物正面对抗,高乔霏更善于以解密的方式通关副本。因为是C级玩家,副本难度不高,只要老老实实按照系统任务提示走,基本不会遇上和怪物打斗的场面,她个人也没有什么打斗的经验。
但这会儿,高乔霏看着一身孱弱气质却勇敢和怪物周旋的沈秋靡,拎着的铁皮簸箕仿若神兵利器,她趁蜘蛛人正上头,轻声而又迅速地接近对方身后,扬手一抡!
沉闷的手感自朴实的铁皮簸箕传动至铁棍把手,最后传到高乔霏的手心。
铁皮簸箕的框架正正好罩在了蜘蛛人头部,将它那副瘆人的人面笼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蜘蛛人动作先是一顿,继而怒吼一声,声音之大,震得高乔霏心口一跳,被压下的本能恐惧再次冒头些许。她一咬牙,正想趁胜追击再抡一下,手上的簸箕就被抢了过去。
蜘蛛人抬起两对长足取下铁皮簸箕,轻而易举般就把簸箕团巴团巴卷成了凹凸不平的铁球团子。
将废簸箕扔到一旁,蜘蛛人转头怒视高乔霏,眼里的火气蹭蹭蹭得往外冒。它后足一抬,就要往高乔霏胸口刺去,结果下一刻,又被再度砸上头部的棍器打断。
猛地转头回去,果然是那个病里病气的女人握着扫把杆,趁它不注意时又给它来了一下,并且一如既往地砸头。
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怪物周身的杀气肉眼可见地上涨,原本还算是平静的脸色此刻黑如锅底。
眼见彻底惹怒了蜘蛛人,高乔霏终于还是慌了,她抬头和沈秋靡对视一眼,只看明白了一个字——
跑。
撒腿就跑,盯着眼前可以走的路跑,没有空闲去考虑其他。
想想那怪物团巴铁皮那轻松的姿态,就知道那些细长带绒毛的长足要刺穿人类的胸口或是咽喉也是轻而易举。
此时不玩命跑,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相较于紧张值拉满的高乔霏,沈秋靡此刻还算冷静。
她知道愤怒的蜘蛛人不会比平静的蜘蛛人强大,甚至后者有可能会因为愤怒从而出现更多追击上的失误。
所以她还是据守着桌子这一片,打定了主意要和蜘蛛人绕到天荒地老,并且她还喊着高乔霏一起绕,告诉高乔霏跑哪里,停哪里,砸哪些东西。
“队长,没有!”
突然,尹歆然大喊着从到顶橱柜那边跑出来,朝沈秋靡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这一会儿的时间里,他被沈秋靡叫去找门,但他摸遍了柜子后一整面墙壁,拿着克罗琳身份卡试了又试,没有发现任何隐藏门存在的痕迹。
“只有水管?”沈秋靡边躲边回问。
“对!但是水管没有封死!”
之前沈秋靡观察过那些管道,都是封死了两端的,没有任何例外。但这里的水管没有封死,也许就是某种游戏设计?
“那就走那头!”沈秋靡不再多想,拉了一把高乔霏,直接往橱柜那头奔去。
尹歆然落后一步,举起扫把,试图给跟上来的蜘蛛人一棍子,却被后者用多余的长足抓住了扫把头。
他见势不妙,立刻扔掉了扫帚,掉头就跑。
跑着跑着,拐过一道弯,尹歆然看见了墙脚的两人宽水管,以及已经跨进去半个身子的高乔霏。
身后穷追不舍的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似乎不见了。
这一头,站在管道开口旁的高乔霏有一瞬的犹豫。
从上往下看去,水管内部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高乔霏屏住呼吸,鼓起勇气翻身下去,落到了一片浅水地块。
高度不高,也就两三米,小心一些不会受伤。
“没问题!”她向上喊道,看见头顶沈秋靡探过来半截身体。
就在沈秋靡即将翻进管道里时,一道惊惶的叫喊声从房间内传入管道。
高乔霏呼吸一滞,心道难道是尹歆然出了事。她抬眸看着沈秋靡的脸,在黑暗中辨认对方的表情。
沈秋靡侧头回去,半身依旧悬在管道缺口处,高乔霏不知道对方看见了什么。
紧接着,利器刺穿皮肉的细微声响在极端安静的环境下传进高乔霏的耳朵,混杂着周身淅淅沥沥的水滴声,让她脊背发寒。
随着时间推移,尹歆然的痛呼声越发轻微,逐渐遥远,视线中,头顶的沈秋靡还是站在管道边上,过于昏暗的光线使得高乔霏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沈小姐?”
高乔霏试探着开口,声音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沈秋靡没有回复她一句话,兀自走了,没有翻进水管和高乔霏一起下来。
*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本该追在尹歆然身后的蜘蛛人忽然从一侧的橱柜顶上蹿出头,猝然跃至队伍末尾的尹歆然身上,将后者结结实实压在了自身的长足下。
沈秋靡听到动静回头时,看到的就是一副这样的场景——
尹歆然一侧手腕已经被蜘蛛人的一根长足捅穿,细锐的绒毛嵌进肉里,而蜘蛛人仅仅是抬眸看了沈秋靡一眼,便拖着尹歆然离开了这一块儿狭窄区域。
它似乎没有再攻击沈秋靡的打算。
沈秋靡在管道边思考。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花了短短几秒,她忽然将探入管道的上半身收回来,转身,跟着地面上拖拽形成的血迹走入房间开阔的区域。
此时,尹歆然被拖到了桌子和橱柜之间稍微宽阔一点的地盘上,能横躺着摆下他一整个人。
他当然不可能就这样任由蜘蛛人杀死,他一直在挣扎,手头没有武器,就拳打脚踢,连被长足贯穿的手掌心也短时间忽视,只想着要挣脱蜘蛛人的束缚。
沈秋靡转出来时,刚好看到蜘蛛人被身下人类的挣扎扰得不耐烦,几根长足高高一扬,又直直下落,紧接着便又是几道连续的利器入肉的声响——
怪物的长足一面贯穿了人类的手腕,一面穿过了人类小腿上的肌肉,将他整个人钉死在了地面上。
血肉捅开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中格外明显,世界沉寂了一瞬,继而被凄厉的惨叫声划破。
纯粹的,从人类咽喉中挤出来的声音,仿佛撕裂声带般的嘶哑,远远地和旧忆中医院的嘈杂交相应和。
沈秋靡的脚步微不可察一顿,然后走到蜘蛛人的身边。
蜘蛛人感知到有人靠近,抬眸和沈秋靡对视一眼,上下看了看她,发现她没有任何找事的举动后,便再次看回自己捕食到的“猎物”,没有再分给沈秋靡一个眼神。
“滚。”人面嘴巴吐出一个短音。
沈秋靡惊讶:“你会说话?”
所以刚才他们说的一切这怪物都听懂了,这才选择不追着尹歆然跑,反而爬上柜子堵他?
蜘蛛人翻了个白眼,把手上的人拖远了些,不再回答沈秋靡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痛狠了的原因,刚才还垂死挣扎的人类此刻安静乖巧多了,就那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如何摆弄,除了从颤抖的睫毛能看出这人活着之外,不再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沈秋靡锲而不舍:“你不直接杀了他?”
蜘蛛人的语气暴躁了两分:“我乐意!”
暴躁归暴躁,但对方确实没有再对沈秋靡动手。
于是沈秋靡越发胆大:“那你准备干什么?整点杀人花活?”
语气轻巧得如同在说“去码头整点薯条”。
蜘蛛人阴险一笑:“我要吃人,吃新鲜的,你也想要?”
它看着沈秋靡冷漠的表情,面上的表情瞬间从阴险笑容变成可怖威胁:“滚,别打扰我!”
沈秋靡:“我没打扰你。不是要吃人吗?我不算?”
“为什么不向我动手呢?是不喜欢吗?”
蜘蛛人恶狠狠地斥骂:“滚滚滚!再不滚连你一起杀!”
沈秋靡反而了然:“那就是只能杀一个。”
“为什么呢?”她又问。
蜘蛛人:“……”
它不再理她。
沈秋靡撇了撇嘴,靠坐在摆满了药剂和碎纸的桌子旁,翻动那些杂乱物件儿的动作瞧上去还有几分百无聊赖的味道。
纸片翻动的声音,玻璃瓶中液体晃动的声音与细微的啃噬声、衣料的摩擦声混在一起,在这一方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回荡,听上去既瘆人又诡谲。
被长足嵌在地板上的人类面色已然苍白如纸。身上的皮肉这边被咬下来一块儿,那边被撕下来一片,不像是在被食用,更像是被当成了一次性玩具,拆散了了事。
如果,如果不是沈秋靡还在身边……
“如果我说,我要换他呢?”
相安无事的氛围中忽然突兀地传出这么一句话。
蜘蛛人抬眸乜了沈秋靡一眼,对方正捏着一根试管把玩,垂眸看着地板上失去了挣扎力气的人类,没有半分蜘蛛人熟悉的、人类才有的同情与可怜。
“……你有这么好心?”蜘蛛人一点儿都不信。
“确实没有。”沈秋靡话说得真诚。
“啧。”蜘蛛人嗤笑一声。
“他死了过后呢?”
“门就开啦!你就能够出去了!是不是很惊喜?还可以跟外面的同伴团聚哦!”蜘蛛人的五官一扭,扯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你还可以把管道里的小姑娘叫出来一起等。你们这些研究员不知道吗?水管的门都开了,待在里面随时都可能遇上大家伙,小心她被其他东西吃掉呢。”
“其实,你们根本不需要逃命,我们这些实验品心地善良,只要每次遇上我们时留下一个人,我们就不会伤害其他人……是不是很划算?”
“哦。”沈秋靡不咸不淡应了声,试管被她从左手转移到右手,视线在地板上破破烂烂的人类身上扫了一眼,话题一转,“他好吃吗?什么味道?麦芽糖?”
蜘蛛人面上恶意的笑容收了收:“……你不是研究员?”它沉思了会儿,再度开口,“你是那个软不垃圾的泥巴团子?”
沈秋靡不置可否。
倒是有人比蜘蛛人的反应更大:“……什么?”
地上的点心终于躺不住了。
“什,什么泥巴?…你不是…不是这里的研究员?!……”不可置信的声调夹杂着喑哑破碎的尾音,显得格外可怜,仿佛生命最后的一丝希望之火被狠狠掐灭,“我们…那么相信你!”
沈秋靡:……
她叹了口气,站直身体,试管牢牢握在手心——
“演过了,省点力气吧。我都有点尴尬了。”她道。
试管里的液体被她直直朝着蜘蛛人泼去。
随着一声愤怒至极的嘶吼,固定着尹歆然四肢的长足抽离,青年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滚了几圈,然后被沈秋靡拉着拽着爬起来,径直朝破碎管道的方向冲去。
一边跑,沈秋靡一边能听到旁边人难耐的吸气声,还有身后愤怒至极的辱骂,什么“下贱的老鼠”之类。
短短近十米远的距离好似跑了数十分钟,终于,两人绕开一只橱柜,来到了墙角的管道前。
没有丝毫犹豫,两人挨个翻了进去,砸进了管道底部那一层浅浅的水里。
“呃!……”尹歆然脚踝一扭,身型一歪,直接砸在地上,五官疼得皱成了一团,豆大的汗珠自额际顺着脸颊滚落。
高乔霏一直待在管道底下没走,此刻见两个队友成功逃了下来,一时间欣喜浮上面庞,而后才被尹歆然嘶哑的痛呼打断。
“受伤了吗?!”她关切地问。
而沈秋靡无比狠心,目睹了刚才尹歆然的惨状,她一句安慰也没有,眉头都没皱一下,示意高乔霏扶另一边,拽起尹歆然就走:“跑跑跑!不想死赶紧的!大家技能都封了救不了你第二次!”
房间里的蜘蛛怪随时可能追下来,一刻也耽搁不起。
尹歆然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压着声音,拼尽全力跟上两个队友的脚步,一行人在漆黑的管道里穿行。
辨认不了任何方向,只能朝着眼前有光的地方跑。
管道内部四通八达,有些地方盛满了水,有些地方则稍微干燥些。三人便挑着水少的地方去,试图找到一个能进入实验室内部的开口。
包裹住三人的空气稀薄又潮湿,腥咸的气味无处不在,直往鼻腔里钻。几个人在管道里绕了许久,也许是他们转走浅水区,一路上幸运地没有碰到任何怪物,原本的海蜘蛛人也没有追过来。
终于,尹歆然还是撑不住了。
他脚下一软,整个人便控制不住靠在管道边,慢慢滑到了地面上。
借着细微处透过来的光线看去,尹歆然此刻已是面无人色,眼眶生理性发红,眼底湿漉漉的,嘴唇泛着惨白哆嗦个不停,抑制不住地颤声喘息,身上的实验员服制大半被鲜血浸透。
两个女生也只能就地取材,用手边仅有的衣料为他做个了临时处理。
“歇一下吧,我们暂时是安全的。”沈秋靡说道,靠着尹歆然坐了下来。
高乔霏蹲在沈秋靡对面惴惴不安:“要是突然跑出来一只海怪……”
“那我也没辙,只能等死了。”沈秋靡无奈摊手。
高乔霏欲哭无泪:“就没有什么神奇小道具之类的东西嘛……”
沈秋靡还有心思笑:“你当我是哆啦A梦啊什么都能变。”
在这个大家都被ban能力的副本中,她绝对是那个被削得最厉害的。
而就现在获知的情况看来,这副本里武力值还挺关键的,于是她再被削一笔,狠狠针对。
和高乔霏又闲说两句,身边的尹歆然一直没吱声,连因疼痛发出的颤声也逐渐消散。
沈秋靡自然不可能让他就这么晕过去,于是立刻把话头对准尹歆然:“醒醒,说话。”
尹歆然费力掀开一层眼皮:“……说什么?”
“说你演技太差了。”沈秋靡想了想,随便找了个话题。
尹歆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能演就不错了…好想死……”
“别死,等出去帮你找找有没有止疼药之类的东西。”
高乔霏一直没看明白尹歆然被怎么了,于是发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沈秋靡有问必答,细细给高乔霏讲了一遍,什么戳手掌穿大腿撕手臂挨个说了一次,细节满满。
高乔霏听得眼睛狂眨,呼吸都沉重了几分,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随着沈秋靡的描述不断变化,越发残酷血腥。
“天呐……”她有些不忍直视。
“……别说了,我要ptsd了…”先听不下去的还是尹歆然,为了阻止沈秋靡继续讲“鬼故事”,他抛出一个话题,“队长你…刚才为什么…要回来?”
“救你。”沈秋靡言简意赅,“不然我干嘛?真当我有围观吃人的癖好?”
“……你演技好。”尹歆然牛头不对马嘴嘟囔了一句。
沈秋靡:“哟,真骗到你了?我看不像呀?”
“一点点……”尹歆然似乎是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嘴角扬起来半截,又被浑身上下钻心的痛疼打断,“嘶……我还以为你是落下了什么东西,或者发现了什么副本隐藏的秘密……”
“秘密倒是真有一个。”沈秋靡说,“……或者说叫提示?你们有主意B065房间里桌子上的那堆药剂吗?”
高乔霏摇头:“它们有什么特殊的吗?之前也有房间到处遗留了药剂试管之类的东西,我还以为这些都是场景设计呢。”
“B065放的瓶瓶罐罐附近有纸张,我就多看了几眼,发现那些东西简单添加后做成的东西,刚好可以用来驱逐管道里的那些实验品。”沈秋靡道,“但因为时间来不及,我没机会去做这玩意儿,正巧尹歆然告诉我说水管没被封,我就打定主意从水管这边跑了。”
“我没想到的是那蜘蛛人有智商,还会说话,提前爬到管道边的柜子上阴了我们一手。”沈秋靡叹了口气,“幸好它没立刻杀了尹歆然,不然我就没法子了。”
高乔霏也道:“是啊,幸好。不过沈小姐你一点都不害怕吗?万一你一过去,蜘蛛人就要杀你,或者对方知道药剂的事情……”她又开始担心没有发生过的假设。
沈秋靡摆摆手:“没有发生的事,怕它干嘛。充其量就是死嘛。要是被抓走的是老夏,而你知道药剂的存在,你会去尝试吗?”
高乔霏被问住了。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微微蹙了眉头,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似是陷入了沉思。
如果被抓住的是老夏……
高乔霏还没有做过这样的假设。
她在心中问自己:如果是老夏,或者小顾,她也愿意放弃近在咫尺的逃亡通道,转而直面怪物,去赌那一丝成功的可能性吗?她敢吗?她能做到吗?
“我……”
高乔霏张了张嘴,有些发不出声音。
每当她想要说出肯定的回答时,尹歆然痛苦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回荡。
……她好像,做不到沈秋靡那样镇定自若。
有勇气,但似乎不太够;能转身,但在面对怪物时大概率说话都发抖。
脑海中想象与现实中亲身经历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我应该会去尝试吧……”高乔霏声音小了许多,带着浓浓的不确定。
沈秋靡搞不懂高乔霏的犹豫点在哪儿:“会去不就结了,我会去,你也会去,哪儿来的时间担心这儿担心那儿,对吧?”
高乔霏心里还是打结:“但……要是都死了呢?”
“死就死呗。”沈秋靡摊手,“反正都是赌,就看你愿不愿意为了谁赌一把咯。”
高乔霏见沈秋靡这副坦荡的样子,不由得轻轻笑了,她看了看尹歆然,又将视线移到沈秋靡身上:“……你们感情真好。”
沈秋靡扬了扬眉毛:“你和老夏他们感情不好?上个副本都那样了,还不好?”
高乔霏摇摇头,垂下眼眸:“不是……我就是觉得,不一样吧……”
沈秋靡:???
哪里不一样?她怎么没看出来?
她轻轻碰了碰尹歆然完好的一片胳膊肉。
尹歆然侧头过来:?
沈秋靡眼神瞟向高乔霏。
尹歆然:……哦。
这人情商不够用了。
“小乔姐,”尹歆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刚才高乔霏说的话,“我记得上个副本的时候,你说过要是没找到帮手也会去副本里试一试,对吧?”
高乔霏一愣:“……嗯,对呀。我们组队那么久了,怎么会留小顾一个人在副本里呢?最开始组队的时候,无论是老夏和小顾都帮了我很多,我不能放着小顾不管啊。”
说到这里,她忽然勾起了嘴角,泄出一丝近似于自嘲的情绪。
“说实话,我才是一直在队伍里拖后腿的那一个呢……腐烂公寓的时候你们也看到了,只要我独自行动,就直接原形毕露了,而且……”她的话越说越艰难,纠结了又纠结,终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最开始,老夏小顾与我组队,并不是出于他们的自愿。”
“……我用天赋技能利用了他们。”
尹歆然闻言有一瞬间的愣怔,接着便又露出了笑容:“但现在,你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高乔霏面上的笑容苦苦的:“他们不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自己实力一般,便想办法利用了他们的善心,加入了他们的小团体,成了最受照顾的那一个。”
“你是觉得自己拖累了他们?”尹歆然问。
“……差不多吧。但我又放弃不了,一直不敢告诉他们真相。如果以后进副本没有了固定队伍,我不敢想象那时我该怎么办。”高乔霏头埋得低低的,“我没办法一个人在这里!没办法一个人进入副本!我……”
她应该是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尹歆然发现高乔霏的情绪又些激动起来,没有迅速接话,而是给了她一段时间的缓冲。待到她的呼吸平缓过来了后,他才缓缓开口:
“小乔姐,那你觉得,老夏他们有觉得你累赘吗?”
高乔霏闷着声音:“……我不知道。”
“在我看来,他们也很在乎你呀。你说他们是善良的人,那他们又怎么会背着你说你的坏话,看轻你,贬低你呢?是吧?有问题一定当面就告诉你了。”
尹歆然的声音因为受伤显得有些飘忽虚晃。
“而且,就算在游戏里不出挑,没有过人的勇气,没有敏捷的头脑,那就代表了你这个人就不行吗?”
“你是在安慰我吗?”高乔霏抬头。
“是啊。但不只是安慰。你不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吗?我记得小乔姐你是研究生吧?”
“…准研究生。”说起这事儿高乔霏就生气,她拿到手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捂热乎呢,人就没了,问谁还能有她惨。
“这还不厉害?那可是研究生诶。”尹歆然笑容浅浅,“多少人想考还考不上呢。”
“……可惜游戏不需要研究生文凭。”高乔霏被尹歆然的笑容感染,也生出了几分笑意。
“游戏不需要,但现实里研究生文凭还是很金贵的。要是我有机会,也想整一个。”尹歆然顺着高乔霏的话说下去,“而且,重点不应该是你在现实中已经很成功了吗?拿到了深造读书的机会,未来找好工作的压力也比其他人小了很多,如果在现实中,小乔姐一定是把日子过得很好的人吧?”
“没有那么厉害啦。”
“我的意思是,我们习惯了读书,考试,然后工作的流程,生活中没有太多意外,没有攸关性命的困难,也许身体素质也普普通通,一朝进了要拼命的游戏,怎么可能一下子就适应呢?”说到这里,尹歆然回碰了下沈秋靡的胳膊,让她也意思意思说两句。
沈秋靡礼貌婉拒:“别管我,道德水平低的人加入不了你们的对话。”
她从高乔霏开头第一句就跟不上节奏了。
在她看来,使用自身能力达成目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之后被利用的同伴怎么想关她毛线事。要是这都要愧疚一下,欠下一笔情绪债,那在游戏这几个月里,尹歆然一定是她最大的债主。
还不起的那种。
尹歆然:……
行吧。那他继续说。
“你看,队长都说她自己道德水平不高。”尹歆然直接借用了自家队长的话,“每个人都不一样,都有自己擅长的地方,小乔姐一看就是一个做事仔细考虑周到的人,很适合搞学术。”
尹歆然说完,自我肯定地点点头。
高乔霏终是笑出了声:“要命了,我是不是又给你们添了一笔麻烦?……你身上的伤……”
“没事,正好我不能睡,说话有助于转移注意力,而且现在我都快适应了。”
“没事了?那就行动吧。歇了也快十分钟了,起立起立。”沈秋靡找到了她说话的机会。
尹歆然:……
“我现在说有事还来得及吗?真的很痛,生命不可承受之苦,我觉得我要留下一生的阴影了。”
“来不及了。”
沈秋靡照例冷酷无情脸。
两分钟后,三人再次踏上了寻找出口的路途。
高乔霏自认为刚才给柳宁两人添了麻烦,于是自告奋勇走了第一个,充当最容易迎头撞鬼的探路侠为大家开路。
沈秋靡落后了几步,扶着尹歆然,凑近他轻声说道:
“刚才你说的那些……”
她指的是“累赘”“拖累”那一段。
“也是你的想法吗?”
“……”
沈秋靡久久没有听到回应。
“是啊。”
她听到一声轻浅的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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