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封侯

    飞身回到城中, 李南落一刻都不敢耽搁,他取出怀中的令牌,先依叶若延所言, 赶往山海会的分部。

    幸好叶若延还没走, 有他在,巡察使的身份用起来丝毫也没有障碍, 遇到此等大事, 分部的妖师们齐声领命, 十数名此刻就在山海会分部内的妖师四散而去。

    然后是影子卫,李南落顾不得被人看到会对太子造成什么影响,直扑太子别苑, 太子并不在院中,但他留下了亲随。

    亲随得到消息, 片刻不敢耽搁, 立时就去回报,李南落不愿在此浪费时间, 但要是没有魏无雍,他也不知道哪里去找殷迟,只能坐立不安的等着。

    事关京都安危,哪怕只是有一丝可能, 李南落也不敢冒险, 心里思忖着, 巡城司已经在城中巡视, 要是发现不妥,定能第一时间回报宫中, 只要大内近卫控制得好,当不会引起太大的混乱才是。

    对于座上那位君王, 李南落的情绪有些复杂,他之所以遇到这些,全是拜那位陛下所赐,但要说陛下为何会这么做,也全是因为对于相国的看重。

    算来算去,他除了蛊雕背后的势力,竟不能真的怪责当今陛下,身为华胥子民,身为相国之子,除非他能做出叛国之事来……

    就在李南落脑中思绪纷杂之时,一行人跟着太子亲随走到面前,为首之人正是殷迟和他曾见过的影五,此刻殷迟的打扮和影五他们几个一样,一身黑衣劲装,腰佩长刀。

    “影子卫,见过主上!”一行人拜倒下来,拜倒在李南落面前。

    李南落没有想到,太子魏无雍再一次知道他要什么,并将他们一起送到了他的面前,在这些影子卫里,殷迟的身份成疑,但此刻他没有时间再纠结他的身份,他背后的人。

    “你们都是自愿跟随我去?要知道,你们面对的可能是变异的妖物,是已经疯狂的妖。”他当着太子亲随的面,低头发问。

    跪在他脚下的影子卫中,以影五为代表,大家依然有许多疑惑,但对于保护京都安危,谁都没有半点犹豫。

    “我等愿意——”十数人齐声回应。

    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李南落带着影子卫走上街头,走向宫城,他希望自己只是多虑,希望蛊雕的话只是危言耸听,但城中已然混乱,妖物横行,果然如蛊雕所言,他将太医局的那些妖都给放了出来。

    吃过药物的妖,状若疯狂,也有还没疯的,浑身妖力充盈,逃脱了囚笼,在街市上奔逃,这些还是已经出了皇宫的,太医局就在宫内,宫内要是混乱起来,还不知会怎样,大内近卫当是在宫中对付那些妖物才是。

    李南落一路往前,此前他已经安排叶若延带领山海会分部的妖师们,从街市上由西向东抓捕从太医局逃出的妖,如今影子卫已经在了,便命影五和殷迟带人由东向西。

    宫城位于南方,定有近卫,他便从北方开始,定下搜捕的方式,影子卫在他一个手势下散开,李南落分神想到,不知道夜苍穹在城外如何了,他要他看好那蛊雕,为的就是不想蛊雕在混乱中逃走或者死去,他还有事想要问他。

    混乱果然逐渐从太医局开始扩散,宫中大乱,大内近卫铁蹄声声,也阻不住疯狂的妖物们,太医局成立多年,无人知道他们究竟抓了多少妖,甚至是否在繁殖着妖物,只为了作为炼妖制药。

    叶墨槿在心里咒骂着太医局,追赶着妖物出了宫门。

    宫墙之外,京都城内,还有许多官员的宅邸,妖物闯入,院中的护卫也不是妖物的敌手,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在这场混乱之中完全的平等,每个人都面临生死关头。

    只有躲藏,逃亡,才是唯一可能获救的办法,于是太多的人从家里冲了出来,向大内近卫求救。

    叶墨槿带着人马,已经忙不过来,而另一边,隐约之间恐惧的尖叫声似乎有所减少。

    他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李南落,这个从他手心里溜了的少年,竟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他带着手下近卫于宫城之下与群妖混战,而那一头,慢步而来的少年已经隐隐长成了成年男子的气度,指挥若定。

    他的周围有飓风围绕,面鬼发出欢快的啸叫,巨大的暗影不断扩散,吞吃着妖物们的生机,没有妖物能够近身,那一个个或是癫狂或是流脓的妖物在经过他身边之时,无一不被他击倒,或是被他脚下的鬼影吞噬,妖物的灭亡只是眨眼之间,而他如闲庭信步,游刃有余。

    混乱之中,曾经的猎物与猎人,两两相望,叶墨槿习惯性的去寻找周围可能存在的那个大妖,李南落知道他在找什么,对他笑了笑,“他不在。”

    “你要趁此机会,抓我吗?”曾经仓皇逃跑的少年,含笑相问,围绕的飓风带起他的衣袂飞舞,火焰不知从何而来,在他周身环绕,风与火,不断跳跃,脚下鬼影憧憧。

    叶墨槿一声叹息,“看来,如今我已经没有抓捕你的资格了。”

    “那就抓妖吧。”李南落说完这句话,用火焰烧尽了一个失去眼球,浑身皮肤溃烂的妖物。

    其实这些还在眼前的妖物,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只是活着的尸块,而那些还没陷入疯狂的,定然早就趁乱逃走,根本不会还在街上晃悠,被他们拿下。

    太医局那些人究竟做了些什么啊……在又一次用火烧尽一个把自己面孔抓烂的妖物之后,李南落不禁有此疑问。

    他记得沈医师做的研究,也记得姑获鸟为何陷入疯狂,一切都围绕着太医局,而太医局分明是在当今陛下的允许之下开设的。

    一面维护着华胥的安稳,建立一个人人向往的天府之国,一面在暗中允许这些东西的存在,仿佛光与暗的两面,这便是真正的华胥国吗?

    而当光与暗之间再也无法维持平衡,就会像眼前。

    李南落想了很多,然后想到了夜苍穹,他已经不那么想做一个好的妖师了,他只想在这一切事情了结之后,去找他的大妖,和夜苍穹一起,扔下所有这些混乱,这些人类疯狂之下的产物。

    不知道杀掉第几个妖物,李南落手中的飓风割去一个双头妖物的头颅,一个头颅抛飞而起,另一个还在尖声发笑,笑声能叫人肝胆俱裂而亡,幸好,他还有掌中的飓风,飓风吹散叫声,在两声尖啸的空隙里,割去了剩下的那颗头颅。

    他的身上早就被鲜血染成朱褐色,从未杀过这么多妖物,直叫他双手发酸,心头麻木,妖力流逝,他便用无名之法吸收天地之力,充盈自身的妖力,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杀死妖物,也是平常,李南落这一次有意没有依靠夜苍穹的力量,他想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他想向他证明,他终会强大。

    等到那一天,他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夜苍穹身上的问题,他不会再在关键之时,只能成为被噬咬的猎物,他会有强健的身躯,他不会惧怕夜苍穹的失控,他们会一起把想做的事情做完,而在等待的时候,在愿望达成之前,他希望他的大妖多一点耐性。

    心里这么想着,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那个家伙不知此刻在做什么,蛊雕是否还安好?他等不及想要解决眼前的麻烦,和夜苍穹一起审问那个蛊雕,那只禽鸟,等他到的时候,希望蛊雕的羽毛还在自己身上。

    李南落记挂着城外的那个大妖,想尽快解决,便御风而行,指挥着影子卫的行动,以及山海会的妖师们,大内近卫竟也在这期间,若有若无的配合着他的行动。

    谁也没有料到,当年的敌手,今日竟成为帮手。

    当然,这些自太医局逃出的妖物,绝大部分都是大内近卫提供的,他们其实也这次祸乱的罪魁祸首之一。

    当一切尘埃落定,大内近卫开始收拾残局,把妖物尸首收拾起来的时候,李南落顾不上休息,飞身往城外而去。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城外的那片地方只留下昏厥的蛊雕,看守蛊雕的树妖和一个名叫玹琴的小妖。

    小妖很伶俐,颤颤巍巍的用自己身上的琴弦绑住了只剩下半口气的蛊雕,不知经受了什么折磨,蛊雕就像被人抽了筋那样虚脱在地,人事不知。

    而周围不见夜苍穹的身影,李南落茫然的注视着密密的树林,只觉得眼前空无一片,耳边嗡鸣,他的魂魄在感应,在告诉他,夜苍穹已经离去。

    夜苍穹走了,他走了。

    不是离开片刻,不是去休息,不是有事稍离,不是马上就会回来,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后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他走了。

    他和夜苍穹之间,那妖力的联系和感应,也完全断开。

    李南落看着方才夜苍穹站立的地方,脑海中一片空白,远远听见叶墨槿的声音,听见殷迟的声音,还有谁,那是影五,还是太子魏无雍?

    他们有的在问他是否安好,有否受伤,有的在说,陛下召见,他一一点头回应,微笑相对,就像一具失了魂魄的傀儡,只剩下躯壳,随着人的话语,给出反应。

    他好像从很高的地方往下看,看到自己入了皇宫,看到他见了当今国君魏吴央,看到座上之人对他露出欣慰的笑,听见群臣叩拜,听见满朝文武的感激。

    蛊雕被扔在大殿上,在太子魏无雍的做保之下,他的罪名被洗清,他不再是杀父屠府的罪人,但就算没有这一出,也没人还能追究一个救了全城百姓,甚至救了皇城之人的罪名。

    有功,当大赏。

    然后国君魏吴央对着朝堂群臣说道:“……封李南落,为东野侯,赐万鸾殿,掌太医局。”

    群臣叩拜,李南落也叩拜下去,在不断回响的人声里,拜倒在华胥国的大殿之上,满是血腥的衣衫化作一片红,有一滴湿迹慢慢化开,那是一滴热泪。

    第142章 旧梦老宅

    不知道第几次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

    梦中是狂乱的妖物, 是被妖物祸乱的京都长街,是长街上劫后余生的百姓,不远处, 叶若延和山海会的妖师们, 殷迟和影五带着的影子卫们,巡城司、大内近卫, 齐齐叩拜在他脚下。

    而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之中, 茫然站立, 失魂落魄,不知归处。

    京都的冬日,干燥而冷冽, 宫殿之内,雕梁画栋, 地上铺了金线绣织的厚毯, 窗边燃着宫内特制的焚香,火盆里的炭火还未燃尽, 发出炙热的红色光芒,宽敞的卧房内,一张雕花大床摆在正中,床边帘幔锦绣, 无处不是宫内匠人巧手所织。

    躺在床上的人阖着眼, 黑发披散, 在帘幔的阴影之下露出半边深邃的轮廓, 他微微抿着的唇,在那一片冷白之中显得略红, 为这张冷峻的脸上平添了一丝诡异的艳色。

    睁开眼,他没有起身, 眼前仿佛还盘旋着几年前的画面,梦中那妖物祸乱京都之日,也是他被封侯之时。

    嘴角无声地扬起,露出几分讥诮,想了想今日要做的事,终究还是慢慢坐起来,织有暗纹的纯白丝质里衣,摩擦出几声悦耳的声响,空气中微微颤动。

    一个童子打扮的小妖,穿着宫里制式的衣裳,就好像一直等在边上似的,从无人处慢慢显出轮廓来,低着头,抬了眼打量,然后小意上前。

    “侯爷今日起得真早。”小妖学着人类谄媚的样子,十三四岁模样,手足俱如人类,只是手脚都短上一截,好像从身体里硬是挣扎出来一段,姑且当做手足。

    他走路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动作却快,上前服侍穿衣洗漱,就在这会儿工夫,响动也把外间的侍女给惊醒了,连忙在门前问了安,得到回应之后方才低头进来。

    这是来抢他的活计的,小童眼珠一转只做不知,不肯让开,继续扣着眼前这位主子的衣扣,双手够不着的地方,却不用踮脚也不用踩凳,只需用自己的妖力半浮起来,很快就把衣扣扣上,又小心在腰带上系上佩玉。

    侍女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不见半点惊异,送来热水,服侍洗漱,这却是小妖不会的,于是便在边上默默看着,趁这机会,也暗暗打量起他家这位大人来。

    洗漱完毕,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手,身穿红衣锦袍的男子坐在那里,让侍女将他一头黑发束起,额前一缕白这些年有些扩散的迹象,那片白发越来越多,这位大人身上的自然之气和妖气也越来越重。

    他本是一个人类,如今却有些看不出他是人类,小妖直愣愣地看着,思绪停滞,只会看着那张神色冷淡的脸,在晨光照射下如同将要透明的白玉,露出不似人类的朦胧微光。

    那双狭长的眼睛,目光微动,向他望来,“玹琴,去告诉影子卫,今日随我出门。”

    照理来说,影子卫该时时刻刻在暗中护卫他的安全,但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他拒绝了这样的保护。

    淡到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一下点醒了小妖玹琴,他立时跳起来,“遵令,大人!”

    他时常分不清,何时叫大人,何时称侯爷,李南落微不可觉地皱了眉,没有纠正他。

    只有对着大妖的时候,小妖才会叫大人,而他是个妖师,李南落把玩着手里的火焰之卵,那团火在他指尖跃动,腰上佩着万鸾殿的令牌,想到太医局去看看,又打消了念头。

    今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不想让任何失控的妖物来打扰他的兴致。

    冬日里,落雪在地上积起了厚厚一层,宫人们正在扫雪,结了霜的树枝上,只剩下干枯的枝丫,不远处,山石边的水潭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印照出红色身影,这座宫殿的主人在这样的天气,没有拿手炉,亦没有披上狐裘,就这么徐徐走了出来。

    他出万鸾殿,一路上的宫女侍卫都躬身行礼,不敢抬头直视这位贵人。

    关于东野候的传闻,这些年有很多,都说他身为妖师,已经不是寻常人类,更接近妖物,不知是真是假,更有传言说,他能驱使一个大妖,只是却没有人见过那个大妖,不知是不是躲在暗处。

    远远地,宫人们瞧见司礼监的陈大人带着他的人来了,方才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陈恩是御前听令的,也是国君魏吴央最信得过的内廷官员,倘若皇宫是一个大家族,那陈恩便是这个庞大家族的总管,将当今陛下的一道道口令,传达到宫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陈恩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着很是普通,没有任何特色,但他对宫内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坛子酒,迎上远远走来的东野候李南落,还没到跟前,身子已经先弯了下去。

    “侯爷这就去了?陛下有令,让下官把这坛子酒送来给侯爷。”陈恩将酒坛子轻轻递过去。

    东野候是三年前被当今陛下亲口御封的,经历了妖物祸乱京都之日,一跃成为陛下面前的红人,赏赐万鸾殿,掌管太医局,甚至连大内近卫偶尔也要受其调遣。

    谁也没想到,当年的通缉犯,竟有一天变得炙手可热,要知道,在这位侯爷之前,也只有太子殿下住在宫中,而其他两位皇子,在成年之后早早就搬出宫去,陛下却将宫中的万鸾殿赏赐给了他。

    这东野候的待遇,竟比皇子还高,叫人不得不怀疑,陛下是在那次妖物祸乱之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于是才想让这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厉害的妖师,就近保护皇城的安危,皇宫的安危。

    李南落接过酒坛子,没有多说,点了点头,美酒祭亡魂,还让司礼监的陈恩亲自送来,这是魏吴央的心意,他将酒坛往边上一递,不知从哪里落下一个人影来,把酒接了过去。

    “你怎知道我就在你附近?”剑客子城一手抱着剑,一手托着酒坛,随着夏栖国和华胥国逐渐交好,他在李南落身边的活动范围也大了许多。

    李南落看了他一眼,似乎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径直离去,子城掂了掂手里的酒,有些可惜的啧着嘴,不紧不慢的跟上,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李南落。

    和过去比起来,有了明显不同的李南落,作为剑客,尤其是一个经常跟在他身边的剑客,子城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的李南落比过去更让人忌惮。

    他给人的感觉很危险,就像介于妖物与人类之间,他的力量在这些年不知又进展了多少,很多人会畏惧这位大妖师的能力,但奇异的是没有人会讨厌他,反而都想与之亲近。

    畏惧的同时,又忍不住靠近,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可怕。

    他的名声早就在妖物之中传开,他曾经救活很多妖物,也曾经杀死很多妖物,对于妖,他的态度似乎全凭个人喜好,生死转瞬,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万鸾殿在宫内,而宫外,今日是李南落接收相国府旧宅的日子,华胥国内被暗杀的官员,果然也是妖物所为,甚至隐约牵扯到了雷泽国,李南落手中有山海会,有影子卫,要找线索并不困难,他号令他们行事,在凶手行凶之时将其拿下,以此作为交换,得到了相国府旧宅。

    街市之上,僻静之处,一栋因为无人维护而如同荒废的旧宅,安静矗立。

    这里本来就是个好地段,闹中取静,是朝中贵人最爱的一条路,这里住的,不是尚书就是将军,凡是在朝为官的,手里有钱的,几乎都住在这条街上。

    落雪的天气,路上行人不多,做小买卖的,也要看天,人多了方才会出来叫卖,路上静悄悄的,李南落乘着轿子来,一路也寂静无声,就好像这只是平常常常的一天。

    他的轿子就落在门口,他一出轿,住在周遭的,开了铺子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了过来。

    他的轿子上徽记所有人都认得,那是好几团旋转的火,寻常达官显贵也就罢了,这可是传说中只侍奉于陛下的妖师!还是位侯爷!

    随着这些年妖物的出现,在李南落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之下,妖师的存在再也不是秘闻,许多百姓都见过,都知道,只有这样,一旦真的有妖物作乱,百姓才不会在惊吓之余慌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这位传说中可驱使万千妖物的大妖师,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门前,一身朱红锦袍,在阴沉的天气里,那身如火的颜色仿佛带来了一抹红色的光影,镀在了那扇已经褪色的朱门之上。

    李南落就像没有察觉到或明或暗之处,那许许多多的目光。

    这个宅子,就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当再一次站在老宅之前,李南落注视着斑驳的朱红色大门,耳边仿佛又再次响起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候的他,正坐在轿子里,外头的景致一一倒退,在一片繁华的街市上,他注视着这栋老宅远去,“我想问陛下,把宅子要回来。”

    “一定能要回来的。”身旁那个温柔的声音如此回答。

    飘散的思绪骤然被拉回,李南落的目光一顿,浮现出一片冷意,和他俊美又冷峻的面容,糅成了一种尊贵的,仿佛超脱于尘世间的气质。

    “你们出来吧。”他往一旁的空气淡淡说了句,便有十数个黑影落于周围。

    “主子。”殷迟扶着刀单膝跪地,其他影子卫也随即跪了下来。

    “你们本该在暗处,但今日,我准许你们——”下颌微微抬起,李南落的示意叫殷迟按捺不住激动,在他身后的影五和其他影子卫,也露出同样的神情。

    相国府旧宅,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是影子卫从集结到受训到领命守护的地方,是他们其他数十个兄弟倒下的地方。

    里面流过太多的鲜血,以至于殷迟和影五再也保持不了影子卫的冷静,李南落并不意外,他收敛心神,不让过去过多的影响自己,推开门,当先走了进去。

    旧宅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草木枯朽,其他的一切仿佛只是染上岁月尘埃,染上了沧桑的气息,其他就和记忆中的一样,就好像是昨天他才过了生辰宴,就好像他还是那个十多岁的少年。

    宅子里有很多他儿时的记忆,哪怕这记忆错乱,真假参半,但他此刻并不想追究,从子城手里接过那坛子酒,他将烈酒倾倒于书房门前,国君想祭拜的,是他爹相国李佑。

    影子卫一个个,全都跪在了地上,无声祭拜,神情肃穆,在静默的气氛里,子城抱剑而立,低下头去,相国李佑此人,在华胥国君眼里,定是肱股之臣,他这一走,近些年来华胥国才会有了如今的乱象。

    李南落没有在书房待太久,他循着记忆,慢慢往里去,去往他所住的院落,一个人影忽然从角落冲了出来。

    看清了来人,他站立着没有动。

    “少爷!”一声大叫带着哭音,跪在李南落脚下的人抱住了他的腿,竟然是阿玲。

    他当年的丫鬟阿玲,已经是妇人打扮,她手里方才还拿着扫帚,这会儿就掉在她的脚边,她抱着李南落的腿,哭哭啼啼,又是激动,又是伤心,“阿玲以为再也见不到少爷了——”

    李南落皱起眉,阿玲出现的太奇怪,太突然,不得不叫他怀疑,“我记得你,阿玲,你为何在此,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他只是平平常常地提问,阿玲听了这冷淡的声音,却觉得陌生,抬头看去,见昔日俊逸温润的少爷,已经长成一个面容瘦削,双目深邃冰冷的俊美男子,她抱着他的腿,从他身上若有若无地飘散出一股血腥气。

    很淡,很淡的血腥气,就好像这件红色锦衣是由鲜血染的,阿玲面色发白,一下子松了手。

    “我……我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会来,三年前,有个长相妖里妖气的男人,让我来打扫老宅,他说没人会来这里,没人会发现我来打扫,让我不要害怕,要是想见你,就在这里等你。”

    她回忆着那时候的事情,“他说,你家少爷想你了,你家少爷……总有一天会要回相国府上的旧宅,总有一天会回来。”

    “他对我说,你若是也想见他,就在这里等他,吓他一跳,给他个惊喜。”那一天,那个妖里妖气的男人说完,不知道想到什么,对她笑起来,有些邪气,有些恶劣地笑。

    却叫她听了进去。

    于是,她相信了,她来了,只要出门,就来这里打扫和等待,等着吓一吓她家的少爷。

    阿玲说完抬起了头来,果然见到她家少爷神色巨变。

    第143章 囚禁

    他扶着门框, 脸色煞白,捏紧了门框的指节也紧到发白。

    丫鬟阿玲、影子卫殷迟、剑客子城,一起看到他整个人忽然僵在那里, 煞白的脸色就好像猝不及防之时, 被人往心窝里捅了一刀。

    “少爷!”

    “主子!”

    “李南落!”

    几人想要上前,李南落抬起手阻止了, 他低下头去, 所有的表情都被隐藏在阴影里。

    “回宫。”

    听到这冷得要破碎的声音, 谁也不敢上前多问,影子卫的影五,在三年前的京都见识过这位主子的能耐之后, 对他的指令再也没有半点迟疑,甚至比殷迟的动作还要利索。

    蛊雕已经被擒, 一位能力出众的主子, 总比庸人来得叫人心服,影五带领的影子卫们, 本来就是相国李佑一手栽培,在李家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效忠的对象毋庸置疑。

    “主子——”回去的路上影五欲言又止,殷迟对他摇了摇头, 他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关于那个大妖的话。

    “阿玲, 你见着的是不是个妖物?”子城却没有那么多忌讳, 胆子也大, 这会儿工夫,已经把丫鬟阿玲拉到边上, 低声探问。

    阿玲与他并不相识,满是戒心地瞧了他一眼, 没有言语,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担忧,朝那门前看着,少爷长大了,却更叫人放不下心来了。

    李南落很快就从老宅离开了,在子城看来,这更像是落荒而逃。

    三年了,三年里那个大妖毫无音信,却在这个时候,通过一个李南落曾经信任的人,以一种如同鬼魂的方式,提醒了他曾经的存在。

    三年前,夜苍穹突然消失无踪,李南落则被封侯爷,还被赏赐了东面的一块封地,称东野候。手上握有了权柄,他就带着所有他能动用的力量,带着所有的影子卫、山海会分部妖师、带着借用的大内近卫和巡城司上下,将皇城里里外外找了个遍。

    不出所料的,没有寻到夜苍穹半点踪影,后来,这种寻找又扩张到京城之外,又驱使了面鬼,但依然没有获得半点消息,山海会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分部,都在为他们的巡察使找一个大妖。

    可一无所获。

    就这样,过了数月,有一天,李南落在万鸾殿中将自己关了三天三夜,谁也不知道这三天里他做了什么,谁也没有能敲开房门,待他自己开门出来,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过夜苍穹几个字。

    “叫人去查一下,阿玲如今的住处,她嫁于何人,过得好不好,若好,便不用再查探她的事,若不好,谁对她不好,便将那人提来见我……不,还是丢在太医局吧,那些炼药师们,如今还缺打杂的下人。”

    万鸾殿中,李南落一身锦衣坐在殿上,火盆燃烧着,殿内氤氲着一股热气,火焰之卵在他周围飘忽不定,就如有了自己的意识,在半空盘旋着,如同一团燃烧的红色鬼火。

    宫灯也没有这团鬼火那般耀眼,剑客子城瞥了眼座上之人,今天李南落的话算是说得多了,他正靠着椅背,一手拿着太医局呈上来的医案,一手拿着朱笔,时不时会在册子上圈上一笔。

    “我知道了。”子城和影子卫们不同,他自认并非李南落的下属,回答的也更随意些,“今天又要弄死几个妖物?”他指了指那本医案和李南落的

    朱批。

    “这群炼药师,若没有人管,真要无法无天了。”前后翻了翻,李南落把册子放了下来,与其说是医案,不如说是记录。

    太医局分内外二署,对内是宫中贵人的各种诊治,对外,便是从他们的角度预防妖物为祸,甚至利用妖物,为贵人们谋求更多的利益。

    此处的贵人,指的是所有手握权柄,或是钱财的人。太医局,早已腐朽堕落了,炼妖师门如同失控的妖物,同样对周遭造成了巨大的祸患。

    李南落不得不怀疑,国君魏吴央是因为已经控制不了太医局,才将他封侯,将这个烂摊子丢给了他。

    子城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件事,他犹豫了下,瞧了瞧地上,担心着面鬼不知何时会从何地出来,自己会不会又成为它的食粮……

    “不用看了,它在。”李南落冷漠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子城眼神一转,视线落到了小妖玹琴身上。

    这是夜苍穹当年留下的,李南落能将这个小妖怪留在身边,是否说明他还没忘记那个家伙?可惜啊,他不敢问!

    面鬼就像个会吃人的鬼魂,一旦他问了什么它觉得有所僭越的话,吃他的生机气血,它可一声招呼都不会打。

    子城犹豫的功夫,李南落已经批完了手里的医案,很显然他没有耐心也没有心情在这里陪他说话,一拂袖,便命人准备往太医局去。

    太医局就在宫外西面,为了随时能够听宫里的召唤,距离皇宫并不远,李南落掌管太医局,其实管的并非全部,对于太医局内署的部分,他从不插手,除非有人是被妖物所伤,寻常太医无法治疗,他便会寻来沈寒三,全做外援,临时出诊。

    这些年,沈寒三被种种理由牵绊着,一直没能离开京城,这三年间,他眼看着李南落从一个丰神如玉的少年,转变成一个冷峻淡漠的妖师,说不担心是假的,他只好用这种方式,试图给这个叫人心疼的晚辈一点帮助。

    另外,太医局也是一个叫人无法放心的地方,当年驱逐并且陷害沈寒三的人,早已经在李南落淡漠的注视下,一一驱除,太医局始终在疯狂边缘试探的外署,如今时不时的也会出现沈寒三的身影。

    如今,大内近卫还是会去抓妖物供太医局做各种试验,对此,李南落露出过满是自嘲的笑容。

    世上之事,没有完全的黑白善恶之分,更多的时候,是灰色的。他如今在做的事,竟和当年的太医局差的并不太多。

    太医局,子成跟到门前,李南落停步,“在此地等我。”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要求。

    子城知道,这是他还在防范他接触到华胥国的秘密,对于炼妖师,还有各种可以好好利用的妖物,生怕他泄露,毕竟他是夏栖国的人。

    早已习惯,于是点了点头,其他的侍卫和暗中保护的影子卫,都会在这里停下,李南落进入太医局,从来都不带任何人。

    凭他的能力,也不用担心遇到什么危险,要是真的有妖物发狂,只需要他一声令下,门外的人也很快就能进去支援,所以如今这样,无论是子城还是影子卫,都已经习惯。

    李南落一个人进了太医局,太医局里也分内外二署,内署当值的医师行了大礼,这位东野候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定所有医师的生死,谁也不敢得罪这位身份特殊的上峰。

    李南落对见礼的医师点点头,问了有没有什么特别棘手需要帮忙的案子,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便往后面外署走去。

    外署之内,哪怕是白日也拉着窗帘,将白日光线完全遮挡在外,里面分着一间间的屋子,屋内,有的人影晃动,有的漆黑一片,那些炼妖师们习惯了在黑暗中寻找妖物的特性,并将之提炼成药物,一个个因为久不见阳光而脸色死白,形如幽魂。

    李南落并不喜欢这些炼妖师,却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存在,从某种角度而言,沈寒三做的也是一样的事,只是他并未着魔,他需要沈寒三将这里的炼妖师们牢牢看住,不至于走上邪路。

    没有多看这些炼妖师一眼,在旁人眼里,他早有去处和方向,那个方向是一间囚室,一间除了定时打扫,不能有任何人靠近的囚室。

    囚室之内,四面灰色墙壁,一面墙壁上锁着个人形,那人头发蓬乱,衣衫破旧,他的双手都被锁在石墙上,只有一尺多的锁链,让他能在咫尺之间移动,也就是这咫尺之间,放着如厕的恭桶,和进食的碗筷。

    囚室里的味道并不好闻,李南落却像失去了嗅觉那样,神色没有一丝的变化,他站在墙的另一面,负手而立,只是那么看着那个人。

    那人终于在长久的注视之下抬起头来,石墙高处的铁栅栏外,投入一束光线,就照在这个人的脸上。

    他发色银白,身形高大,一双墨绿的眼睛,斜挑的眉眼,用痛恨的目光,猛地看向李南落的方向。

    “李南落,你好狠的心,把我囚禁在此,到底何时才会放过我?今天你又要如何折磨我?要问我什么!”

    站在那里的锦衣侯爷一声不响,直勾勾地看着他,和往日的冷淡模样截然不同,气息深沉,用妖力压制着某种情绪的爆发,那眼神仿佛要看透什么,从他身上看到了别处。

    那人仿佛嗅到了什么契机,神情微动,就在这时,方才一动不动的李南落忽然皱了皱眉。

    “蛊雕,我劝你不要在这时候试图做什么,我今日,没有耐心。”

    擅长察言观色的蛊雕不再试图用言语挑衅,转动着那双墨绿的猫儿眼,“那么今日,发生了什么?”

    这眉眼,这面孔……李南落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蛊雕这样的试探,以为他早已在这张面孔之前麻木,可今天,心头忽然涌上一种烦躁。

    于是蛊雕面对着李南落得一言不发,感受到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目光,看得蛊雕不得不收敛了夜苍穹的模样,面皮扭曲了一阵,他不再以夜苍穹的样貌示人,然后他顿时觉得压力减轻了。

    “今天我还是要问你,是何人指使你,屠杀相国府?”看着对面蛊雕又扭曲了脸皮,逐渐变成一个不认识的模样,李南落继续着从未变过的提问。

    三年前,蛊雕被擒,被丢在大殿上,李南落以妖力激发蛊雕,让他变换了模样,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之后蛊雕便要被斩杀,他暗中设法将他调换,悄悄安置到了太医局内。

    第144章 那三个字

    太医局如今已经全在李南落的掌控之下, 蛊雕的存在,除了沈寒三,几乎没有其他人知晓。一是因为他信任这位长辈, 二也是因为蛊雕已经失控, 也只有沈寒三能令他不至于疯狂,若是蛊雕变得和姑获鸟一样, 那他很难再审问他。

    在他还没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之前, 蛊雕还不能死, 也不能疯。

    黑色的暗影在囚室里蔓延开来,那是面鬼不断扩散,它像一个从内部吞吃着猎物的幽魂, 慢慢的和蛊雕的影子连在了一起。

    蛊雕不是第一次经历,身体还记着那种被蚕食的无力感, 他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李南落冷眼旁观,看着蛊雕的影子被面鬼吞噬, 看着他发出惊恐的惨叫。

    每次面鬼控制的都很好,吞吃一部分的蛊雕,就像这只是它的食物,不存在任何其他的价值。

    面鬼对它的食物很满意, 定期喂养, 如今的面鬼已经可以化身千万, 只要李南落愿意, 面鬼甚至能吞吃人的魂魄。

    蛊雕感受到自己逐渐虚弱,而那盘桓在他影子里的面鬼愈加欢腾, 他知道只要再熬过些时候,今天的审问就算是完了, 李南落怕他就此死去,格外的小心,他也很有耐心,似乎等着一个他能开口的时机。

    但是今日,他发现自己失算了,不知道是不是一开始变化成那个大妖的样子,惹恼了这李南落,今日面鬼吃了他的生机,竟不离去,竟然还在不断地吞食。

    蛊雕内心有一瞬的慌乱,但总体还镇定,只觉得整个人不断虚弱下去。

    “今日我想要一个答案,你是受谁指使?”李南落就站在那里,眼神比起平日更冷,蛊雕抖了抖,脖子后吹来的冬日寒风,叫他瑟缩了下。

    蛊雕身为大妖,也是有自己尊严的,他更加坚信,李南落还未对他失去耐性,只要他等待,总有机会——但显然他错了,他错得离谱!

    在淡漠的注视里,李南落表示自己失去了耐性,轻唤了一声面鬼,灵魂被噬咬的痛楚便向蛊雕席卷而去。

    在痛苦之中,听见那个淡漠的声音冷冷说道:“你只是粮食,也是面鬼练习能力的材料,如今它已经获得了我想要的能力,你已经没用了,若是不想说,那你就永远不要说了罢。”

    蛊雕还抱着期望,李南落只想了片刻,便决定将他的期望打碎,他背过身去,走向门外,留下面鬼在囚室之中,听见囚室里传来不似人的吼叫。

    灵魂被撕咬的蛊雕,会变成何种模样,李南落有些失神的猜想着,心思还有一部分不在这里,飘忽到了相国府旧宅之中。

    那是他不愿意再提起的,偏偏在今日,以这样的方式,和那栋相国府的旧宅一起重新回到他的眼前。

    耳畔是蛊雕的惨叫,他继续维持着他的领域,让里头的声音无法被外间所知,一边看着囚室之外,正对的窗棂,没有帘幔,已经被风刮破的窗户不断的涌进一阵阵刺骨的寒风。

    随着这阵风,他感觉到一阵冷,“取我的手炉来。”

    声音由里而外,不断回荡在太医局内,又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被风送进了门前守候的子城耳中,不禁诧异,早已不畏寒暑的这位侯爷,今儿个竟然要手炉?

    子城摸了摸鼻子,他在华胥不是为了做传话之事的,但有什么办法,这位爷如今捏死他就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只得招了招手,找侍卫去取手炉。

    李南落拿到了手炉,披上了他的狐裘,手炉的暖意不断从掌心传来,身上的狐裘是今年新制的,银白油亮,他拥住了狐裘,摸到那丛厚实的长毛,手指在那银白色的长毛上停住了。

    然后他整个人缩进了这身狐裘之中,双手紧紧握着手炉,早就已经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鬼使神差的,随着今日的旧宅,随着蛊雕变幻出的面容,随着这一身狐裘银白的长毛,一下子翻涌到了眼前。

    当他发现之时,他已经在心里默念了那三个字。

    夜苍穹。

    随之涌上一阵无法形容的酸涩,他神色不动地将这种酸涩感,再次压回到心里,就像之前无数次做的那样。

    “主人,他招了!”一道暗影沿着墙垣不断蔓延,面鬼发出咯咯的笑声,在冷冽的空气里回荡,邀起功来。

    李南落早已习惯这种强烈的反差,看着面鬼回归到自己的影子里,“说。”

    面鬼便絮絮叨叨将自己如何吃那蛊雕的魂魄,如何吃出花样,如何让蛊雕生不如死,如何恐吓他,用充满了激动与喜悦的童子声调,叙说了一回,最后才终于告诉李南落,蛊雕当初想要拿这份“功勋”,投靠一个叫归梧栖的地方。

    投名状。

    李南落从未忘遗忘过,曾经在朱厌的口中听过,也曾听蛊雕自己提过,但是谁都不曾说出这个地方的名字,仿佛它是一种禁忌。

    任何妖师或者妖物,都未曾提过这个地方。

    这些年,他至少表面上一直是个安分守己的侯爷,对于蛊雕的审问,也始终都在暗中进行,他在等待一个时机,等蛊雕足够清醒到能够感知到痛楚,能说出那个地方,同时,蛊雕也可以算作是面鬼的食粮。

    背后操纵一切的究竟是谁,他在心里不断排列出名单。

    魏吴央,也在他的怀疑名单之中。

    而那朱家,他错过那次机会之后,再也未曾接触,哪怕那是他娘亲的母族。

    在调查清楚这整件事之前,他不打算和朱家有进一步的接触,朱家后来又再递过请帖,他也未曾赴约。

    当时,京都的祸乱发生得太快,时机又太巧,恰好就在他要赴约去见朱家人之前,无论是不是巧合,他都决定谨慎行事。

    整理着思绪,他踩着厚厚的雪,走出太医局,子城和万鸾殿的侍卫无声地跟在他身后,他们都知道,这位侯爷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并不需要他们时刻跪下见礼。

    雪又下大了,一行人就这么默默地行走在风雪之中,朱红的锦衣在雪中异常醒目。

    站在门前的女子,直到李南落走近,才收回了目光,踮起脚,动作娴熟地解下李南落身上的狐裘,拿在手里抖了抖,“落雪了,又跑去哪里?听说你没有用早膳就出门了,这会冷不冷,午饭总要用吧?”

    子城和一众侍卫都在抖落自己身上雪片,进了烧着火盆的房间才不会弄得一身潮湿狼狈,李南落对着女子看了一眼,“这些事,让侍女做就是了。”

    和前两年比起来,沈绮珺行事又自如了些,犹如大家出来的名门贵女,自有种处变不惊的安然气质,她拍拍手里的狐裘,交给赶忙出来迎接的小妖玹琴,“仔细叫人把雪清理了,等天好了,要再晒一晒的。”玹琴哪敢不听,连忙点头。

    沈绮珺这才跟着李南落往里走,边走边说道:“那位太子爷又给你送礼来了,大约是前几日,三皇子送的歌姬被你收下了,他想必是有些着急了。”

    李南落挑着眉想了想,这才记起那被直接送到了他寝宫里的那一双歌姬,“那魏无雍送了什么?”

    沈绮珺目光半垂,“一位精壮的年轻男子,据说原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舞得一手好剑……”

    李南落发出一声嗤笑,没有接话,兀自问起午间吃些什么,玹琴连忙回了,想起沈绮珺说的主子没用早膳的话,乖觉得又呈上两三碟子点心,就在他放在桌上的一瞬间,他发现他家主子的眼神,一下子定住了。

    那是一叠放在角落的桂花糕,雪白莹润。

    桂花糕呈半透明,里头压着豆沙做的细蓉,外头有几朵金黄的鲜桂花,才从蒸笼里出来,还带着一层湿润的水汽。

    桂花和豆沙,混着米香,在这冬日里飘散着叫人无法抗拒的甜香味,玹琴暗自咽了咽口水,准备回头便央厨房的婆子给他尝上一块,或者等大人吃剩了,撤下的时候便是他的了。

    沈绮珺也看着桂花糕,她隐约知道,这对于李南落而言有种特别的意义,和那个大妖之间的意义,轻笑一声,她先拿起来,咬了一口,当李南落看过来的时候,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瞧什么?你这儿的点心,总是比外面更好吃些。”她捏着那块雪白,细细咀嚼。

    李南落不清楚沈绮珺这些年在想什么,在她分明可以当上大小姐,却还帮着沈寒三继续看诊,帮着他处理太医局的琐事,甚至帮着他打理万鸾殿的事务。

    “让人把太子的礼物送去我那里。”他这么说的时候,看着沈绮珺的脸色。

    她点头,继而又叹息,“我会的,但是这些年你男女不忌,什么人都收到万鸾殿里,早晚会把自己的名声弄坏,你又没有把那些人放在心上,何必……”

    “我有什么名声?我不过是一介妖师,曾经还是个通缉犯,连弑兄杀父都做得,男女不忌又如何?”满是冷淡的脸上露出一种沈绮珺所熟悉的嘲讽的笑意,只是她所熟悉的这种神情,原来并不属于李南落。

    沈绮君蹙着眉吩咐人安排了那名剑客,随即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这个万鸾殿并不是她的住处,哪怕她在这个殿中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可是,她并没有一个与之相衬的合适身份,让她留下。

    只要李南落不提,她便无法开口相问。

    沈绮君在万鸾殿的身份很微妙,她既不是女主人,又不是女官,她与李南落有旧,可以自由出入,在他生病之时会照顾他,在他低落之时鼓励他,她与他关系很近,但又仅此而已。

    再近,也不能更进一步。

    厨房呈上了各种菜色,还有热气腾腾的锅子,李南落正想问沈绮珺是否留下一起用膳,她似乎没什么胃口,已经走到了门前。

    “你自己可知道?你和他越来越像了。”她在门前停步,打开的门外吹来一阵阵的雪片,沈绮君从侍女手中接过斗篷风帽,穿戴着回过头,“都说念一个人久了,就会变成他的样子。”

    她没说那个“他”是谁,但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那个被翻腾着念了许多次的名字,又一次翻腾上来,李南落注视着沈绮珺离去的背影,忽然也失去了用膳的胃口。

    “去看看太子殿下送的礼。”

    第145章 替代品

    寝殿之中, 有一个银发披散的人,身形健硕,眉目俊秀, 嘴角噙着一丝笑, 很有几分魅气,他坦然的半躺在李南落的床榻上, 见到此间主人进来, 也只是点了点头。

    这份倨傲, 让李南落倏然间明白了太子殿下的用意,这是要送他一个替代品。

    能被太子殿下送来,那便都是自愿的, 或是因为太子的权势而来,如这般原因入了万鸾殿的, 一年也不知道有多少, 李南落从未相拒过,这才有了东野侯男女不忌的说法。

    而这个人,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李南落不禁多看了几眼,上前抬起那人的脸来,“你的名字?”

    “侯爷想叫我什么, 我的名字就是什么。”他的头发不知是用何种方式变作了银色, 抬起头的时候气势竟也不弱, 这话中之意不难理解。

    是一个知道自己将成为替代品的, 替代品。

    李南落的嘴角微微扬起,当一个有天人之姿的侯爷, 露出这样的笑,谁也无法拒绝, 这个被太子魏无雍送来的替代品,也不能。

    他被李南落引着,走向另一个院落,一路之上,他的视线都没能离开眼前的这袭红色锦衣,那神情悠然的侧脸,那瘦削深邃的眉眼轮廓,淡淡往前注视的目光,似笑非笑,叫人看不透喜怒。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便会跟着东野侯李南落,心中猜测着他的心思,同时又有些讶然,自己并不是一个会轻易心动的人。

    他跟着这位东野侯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房里燃着香,烧着火盆,从外间走来,一下子就暖意融融,叫人只想躺在那横榻上,不愿起来,李南落到房里便解下那身狐裘,他下意识的双手接过,从未如此服侍过人,这会儿居然顺手得很,他又是一怔。

    “坐。”李南落指了指另一头的椅子,在横榻上靠着,有些慵懒的样子,“往后你就住此间,左右都是和你差不多来历的人。”

    “侯爷这话说的,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他将狐裘放在一边,忍不住提醒,“我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岂能与那些人一样。”

    “这话说得倒是不心虚,什么时候你是华胥国的人了?你几时叛了夏栖国?礼部侍郎韩昭炀。”李南落撑着额角,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好像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样,说得随意。

    韩昭炀却是一震,这和他预先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李南落的注视下,他打消了装傻充愣的念头,索性哈哈笑起来,“不知侯爷是如何识破我的身份?你们太子说的?不对,太子也不知道,他找的那人是临时被我所替换的,除了我这里的人,无人知晓。”

    李南落没打算告诉他,是子城识破了他的身份,一眼认出这是夏栖国的礼部侍郎,韩昭炀却只觉这传说中的东野侯,比传说的还要神奇,还要叫人意外。

    他对李南落产生了明显的兴趣,起初他只是好奇,本来只是想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的大妖师,这位名声在外的东野侯,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人。

    身份被揭穿,不再有任何掩饰,韩昭炀用露骨的眼神打量着对面的东野侯,座上之人却依然不紧不慢地,“你为何会是银发?为何会做这副打扮?”

    “这是你们太子安排的,既然他这么安排了,我想定有他的道理,便按照被他安排的那人一样,照做了。”折腾出这头银发可不容易,这还是请了炼妖师用特别的药物染上的颜色,韩昭炀见他果然感兴趣,眨了眨眼。

    “是不是我如今的样子,就是你心悦的那一种?”韩昭炀敏锐地从这样的安排里察觉了什么,心里想到,要是这位东野侯真有那样的意思,他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愚蠢。”李南落站起来,杯盏被掷在地,“都以为我还记挂着那个家伙,便弄成了这副鬼样子,实在可笑。”

    “不是?”韩昭炀站起来,捋了捋发,向他走去,“既然并未心系任何人,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东野侯既是妖师,定有非凡之能,是否考虑与夏栖国合作一二?”

    李南落在他上前之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韩昭炀一惊,人已被拽到李南落眼前,深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若果然心悦于这样的人,如今却得了一个冒牌货,你说我是该高兴,还是生气?”

    韩昭炀不敢与之相对,听到那不疾不徐的声音又说道:“我若并非心悦于这样的人,那你们这一番做作又算是什么?一个笑话?”

    李南落一甩手,韩昭炀往后跌去,有个小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突然出现,颤颤巍巍地把他接住,居然还挺稳。

    韩昭炀惊呆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礼部侍郎成了个笑话,夏栖国的情圣在华胥国东野侯府里,竟不能让他多看他一眼!

    “你分明男女不忌!收了那许多男宠女姬!怎么偏偏见我碍眼?这没道理!”

    “华胥国与夏栖国两国交好,韩侍郎就算再闲,以后也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你是要我为你叛国?还是你愿意为我叛国?近日夏栖国使团便要抵达粱京,韩侍郎要是实在无事,那就在我殿中住着,倒也无妨,到时候,你就以这副模样,去见你家主子吧。”

    李南落对他笑了笑,韩昭炀心里就跳了跳,也说不上来是因为这张脸靠得太近,还是因为给他的话太过吓人。

    韩昭炀干笑起来,有些心虚,正要说话,李南落已经沉下脸去,叫了个侍卫进来,“将今日之事,报给太子殿下知道,让他以后不要什么人都往我这里塞,更不要多事,否则,我便去他兄弟府上做做客。”

    太子之位虽然稳固,但也架不住其他两位皇子时不时地出来膈应他一下,太子之所以这么笼络着,无非就是想要讨好他。

    虽说这些年,他们之间交情是不错,但交情这种事,还是需要用别的来稳固的,所以太子便想当然地以为,送上一个气质模样像那大妖的人来,便能安慰某人一二。

    却不知道竟引起某人那么大的反应,得到消息的时候,太子魏无雍也是一惊,一是惊讶于李南落的反应,二是惊讶于这夏栖国的侍郎竟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调换了他准备的人,自己去撩拨那个越来越妖孽的李南落。

    “谁能想到,李南落也有被人这么形容的一天?可熟悉他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改变,他越来越不像个人了,好像再也没有什么牵绊,这也怪不得我总想着如何能笼络住他吧?”魏无雍捏着鼻梁,觉得有些头疼。

    他实在搞不明白,李南落对那个大妖是种什么感情,说他长情,念念不忘,他也时常招那些男宠和歌姬去侍寝,说他无情,他又分明在各种时候流露出破绽,那些破绽又无不落在夜苍穹三个字上。

    相国府旧宅的事,阿玲的事,自有人向魏无雍回报,他便知道,李南落还是没忘记那个大妖,只是,如今他却要怀疑了,那种不曾忘,究竟是情,还是恨?

    魏无雍觉得很头疼,因为他才想起,挂念一个人除了情意,也可以是仇恨,并且后者往往比前者来得更长久,更刻骨。

    因为曾经有情,所以恨意才会刻骨铭心,魏无雍嘴巴里有些发苦,“南宫,此事是我错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父皇。”

    “是。”

    “虽然你答应了,但你还是会告诉我父皇是吧?”

    “是。”

    魏无雍回过头,看着暗处的影子,只觉得嘴里更苦了。

    夏栖国礼部侍郎韩昭炀被扣押在了万鸾殿内,所在的那一栋院子,竟然全是男宠之流,让他十分气愤,而另一边则全是歌姬,两个院落分为左右,有侍卫看守,叫他只能想着,是否需要用武力的方式在使团到来之前离开这里。

    否则,岂不是要被使团同僚给笑死?他可是堂堂夏栖国礼部侍郎,花名在外,朝野上下,无人不知的情圣,没有哪家千金能拒绝他的微笑,也没有哪家的公子能拒绝他的情谊,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栽了跟头!

    华胥国和夏栖国,这些年为了抵御雷泽,已经渐成联盟之势,连横合纵,是目前几个国家唯一的自救之法。

    夏栖国为表诚意,将由太子带着使团出使华胥,共商大计。

    韩昭炀便是打前站的,他是先到的第一批礼部官员,为的便是摸清华胥国的态度,并且最大限度地笼络官员,摸清他们的喜好,争取在这次合作之中,谋求最大的利益。

    虽说是两国合作,但谁也不想吃亏,谁都想在接下来的联盟之中,争取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成果,所求的,无非就是在粮草辎重和兵马器械之上,互通有无,并且在某些交战的关键之时,得到一些额外的援助,更重要的是,要让雷泽知道两国之间的合作联盟,不敢妄动。

    华胥国群臣上下,在这件事上态度统一,至少表面上,谁也没有露出半点不情愿,两国结盟,这是值得昭告天下的大好事,只是若是没能处理好,便有一国成为另一国附庸,只为求得保护的嫌疑。

    这便是夏栖国想极力避免的结果,毕竟哪怕妖物横行,但就从国力而言,华胥国还是大家眼中的天府之国。

    说起妖物横行,也并非只有华胥,各国都有,只是因为华胥地大物博,便显得妖物更多了些,就连妖物都知道要去好地方,也是因为妖物并没有人类那般明显的地域概念。

    就在这样的情势下,夏栖国使团抵达京都的日子,终于到了。

    第146章 太子太傅

    冬日落雪连绵, 到了这天,竟难得的是个好天气,雪收云散, 天空中露出了久已不见的阳光。

    朝中上下, 便借着这个由头,又将此次夏栖国的到访和即将的结盟吹嘘了一番, 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对当今君王魏吴央的歌功颂德。

    李南落冷眼旁观, 就像一个与朝堂毫无关系的人, 但因为他有侯爷的身份,同时还在不久前得到了魏吴央赐予的相府旧宅,这显然代表着什么别的含义, 所以哪怕六部尚书都对他的存在充满了质疑,也丝毫改变不了, 魏吴央点名让东野候迎接使团的诏令。

    被点名迎接夏栖国使团的成员, 无疑都是经过了当今陛下魏吴央的考量,才在朝中选出的, 对方是太子出使,这一边自然也要太子相迎,这才不算失了礼数,故而魏无雍也在迎接使团的名册之上。

    这一天, 迎接使团的官员们都在城楼上等着, 旌旗飘扬之下, 听见手下将士传令, 夏栖国使臣车马已经入了城来,众位大人纷纷摆出了架势, 不想弱了国威,人群之中也有李南落的熟人。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孙望义孙将军, 孙将军也看见了他,数年之间偶尔也曾碰过面,但从未有过太多交集,如今连他也要称呼李南落一声东野候。

    两人点头示意,李南落至今未曾忘记孙望义当年那一跪,如今他一眼望来,李南落就明白,孙将军是提醒他切勿忘记自己当年答应的事。

    孙望义也明白,对方一定懂了他的意思。只是如今的东野侯,再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一个人,一旦站在高位,手握权势,他是否还能遵守当年的约定?

    这是孙望义心里最大的不安。

    谁也想不到,这位举国上下无人不知的大将军,最忌惮的竟然不是雷泽国的进犯,而是朝中这位进退得宜,从不陷入权势争夺的漩涡,凭借陛下圣眷而拥有特殊地位的东野侯。

    在妖物横行的今日,妖师的力量,被很多人下意识的排斥着,因为未知而产生畏惧,而孙望义绝不是其中之一。

    “来了来了!”随着楼下看热闹的民众的呼喊声,迎接使团的一行人都张望过去。

    只见那远远的,马车和马匹形成了一个长长的队伍,坐在马车里的,想必就是夏栖国的太子了。

    “这位太子听说身体羸弱,但是备受夏栖国皇帝的喜爱。”太子魏无雍就站在李南落旁边,低声嘲笑,“能不喜爱吗,那是他最喜欢的贵妃所生的,非嫡非长,只要出身好,也能当上太子。”

    同样是太子,魏无雍显然看不上自己的同行,李南落不予置评,这样的场合其实和他关系不大,他是魏吴央摆在台面上的“威慑”手段之一。

    随着近些年妖物频繁扰民,甚至出现在边境的混乱之中,很多人都开始怀疑,妖物将不甘于藏匿山野,毕竟这样的力量,任何一国都不想将之放弃,倘如能使用得当,将能成为战场上最可怕的凶器。

    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敢这么做,便是因为一旦真的牵扯进了妖物,那么人类的战争将成为妖物和妖物之间的疯狂厮杀,那结局恐怕谁都不能控制。

    妖物的存在是一把双刃剑,就算想用,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所以妖师的存在便显得格外重要了。

    李南落直视这城楼之下马车徐徐而来,脑中思绪纷杂,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先下来的是一个银发男子。

    他长身而立,一身玄色绣金锦袍,身披纯黑貂绒斗篷,银发在阳光之下好似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肩膀宽阔,神情自若,抬起狭长上挑的眼,朝着左右一番环顾。

    那双墨绿色眼眸深邃至极,也熟悉至极,好像所有人都被他收到眼底,又好像一切都没有被看进眼里。

    李南落的心跳骤然一顿,看清了那个站在下方的人是谁,瞳孔一阵紧缩。

    那人仿佛感应到这道强烈的视线,往上抬头。

    他看见城楼之上那一抹耀眼的红色,背着阳光,好像身后背负着烈阳,神情却与之相反的呈现一片冰冷的男人。

    城楼之上许多人都感觉出气氛不对,就连马匹都定在原地,似乎这冬日难得的阳光不再温暖,忽然之间都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股寒意来自东野侯,东野侯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情绪,这让他第一次给人感觉像个真实的人类。

    孙将军的手,下意识的握住了身侧的刀柄,魏无雍也整个人呆立在那里。

    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才还晴空万里,忽而之间天色阴沉下来,那从来一脸冰霜的东野侯李南落神色震动,厉声大喝:

    “夜苍穹——你还敢回来!”

    话音从城楼之上传下,城楼上下所有人都听见了,夏栖国使团全部愣在原地,一起看着马车前负手而立的太子太傅夜大人。

    华胥国六部官员胆战心惊,迎接使团的这群官员做出过各种设想,却无论如何没想到,竟是东野侯李南落在这时候出了这幺蛾子。

    双方人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出,顿时陷入了尴尬,本来要热闹迎接的,阳光却被突然出现的乌云遮挡,风雪再次袭来,呼啸而过,吹得人脸上生疼。

    这时候,马车里下来了第二个人,那是个衣衫华贵,面色苍白,松松挽着发的少年,说是少年,也已经十七八岁,正长出些成年男子的气概,许是身体羸弱,这才显得年幼。

    夏栖国太子赵崇云,躲在暗处关注使团的子城心口狂跳,双目圆睁,就是为了他,太子赵崇云!他的主子,那位皇子殿下,才以长皇子之尊,去了雷泽国做质子!

    夏栖国太子赵崇云,见侍从都呆愣在那里,只能自己下了马车,对那高高的身影抬起头,“太傅,发生了何事?”

    身形高大健硕的银发男子没有回头答话,他抬首看着上方。

    那一边的官员队伍里,对他大喝的那人身着朱红锦衣,身披狐裘,一双漆黑的眼睛灿若星辰,黑发之上有一抹叫他感到熟悉的白,冷厉的眼神里有许多他不懂的情绪,一时间他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太傅?”夏栖国太子赵崇云有些不悦的皱起眉,又喊了一声。

    这一声,叫夏栖国礼部的官员都回过神来,也让华胥国的官员都恢复了正常,他们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按照原先的章程,继续把后头的事安排下去。

    两边将士簇拥,夏栖国使臣在华胥国诸位大人的迎接之下,进了皇城的大门,又坐上了宫内派出的轿撵,一路往大殿上送。

    表面谁都若无其事,暗地里已经互相打量,可看到的都是对方的疑惑和担忧,不知道东野侯今日这唱的是哪一出啊,一会儿晚上还有夜宴,到那时候,可千万莫要再出岔子才好。

    知道缘由的,在场不过数人,太子魏无雍自然知道,还有一个便是孙望义,太子和大将军同时面露疑惑和忧色,又同时把这种担忧给强压了下去,至少先过了今天再说。

    无论夜苍穹的出现会带来何种变数,至少,先过了今天。

    不错,那个被介绍为太子太傅的男人,看着就是夜苍穹,那头银发,那副身形,那张妖孽似的俊美面孔,那身收敛了也依然不断从身上散发出来的野性,那双上挑的猫儿眼,那不是夜苍穹还能是谁?

    那分明就是夜苍穹!

    但他没有回应李南落,他只看了他一眼,如果这真的是夜苍穹,这又怎么可能?!

    魏无雍没想到,在他想来,只是走走过场的迎接仪式,竟能出现这样的变数。

    夏栖国那位皇帝知不知道他们的太子太傅和华胥国侯爷,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过往?

    倘若知道,他们这是有意?意图为何?

    倘若不知,那莫非是夜苍穹故意为之?可他既然来了,为何又装作和李南落不认识?

    魏无雍只觉得今天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竟要站在这里,亲自迎接这赵崇云,还要面对夜苍穹,还要忍住不问他,为何不与李南落相认。

    一场迎接仪式,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开始,李南落自从在皇城楼上发问之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位太子太傅一眼。

    但赵崇云在看他,看这位名声在外的东野侯。

    就连夏栖国上下都知道,华胥国封了一位妖师做侯爷,这位妖师在华胥国地位特殊,不仅在宫内有自己的殿宇,还继承了曾经的相国府旧宅。

    众所周知,华胥相国之位,仍旧虚悬,分别由六部尚书同时回报于当今陛下。

    而李南落,是那位已经故去的华胥国相国之子。

    赵崇云在去往大殿的路上,神色变幻,暗暗捏紧了手。

    近些年,华胥国的行事方式越来越难测,国君魏吴央到底是真心想要结盟,还是有别的企图?是图谋着夏栖国,以求增强国力,来应对雷泽的攻势,又或者,他们会不会已经暗中与雷泽有约,想要一同吞并相对更弱小些的夏栖国和孟柯国?

    还有这位东野侯,他的存在,他对妖物的驱使,又会不会让华胥国君增加不该有的野望,进而对夏栖国造成影响?

    想到这些,赵崇云只觉得此次出使,身上肩负重担,但要想朝中上下对他心服,他又不得不走这一趟。

    幸好,他有太傅,他的太傅身怀异术,能得到太傅这样的人才,拥有这样的强者,他终有一天能名正言顺的登上夏栖国的皇位。

    赵崇云半垂着眼,掩住了眼底燃烧的野心,旋即笑了笑,对身畔随着轿撵慢行的银发男子问道:

    “太傅,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第147章 殿上失仪

    “阿夜,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哼,愚蠢的人类,你的一生只是我的转瞬。”

    耳边似乎回响起这样的话, 是谁, 曾经这么问过他?他又是在何时何地,对谁这么回答过?太子太傅夜苍穹陷入了一种未知的记忆, 因为无法追忆而无比焦躁。

    “太傅。”赵崇云又催促了一声。

    他的太傅没有他的问话, 目光投向了某个方向。

    那里有一抹朱红色的身影, 一身冰冷的气息,正是那个东野侯,夜苍穹的目光宛若实质那般, 毫不掩饰的投射在那背影之上。

    夏栖太子面带微笑,神色之间依然流露出几分不悦, 太傅向来倨傲, 不爱理睬别人,本来只勉强听他一人的号令, 如今竟连他的话也不理睬了。

    赵崇云掩起了心底的杀意,在还没摸清楚那东野侯的底细之前,先将这笔账记下了。

    夏栖国礼部尚书郭晓之也在队伍里,近五十的年纪, 已经在礼部尚书的位子上多年, 这次他其实才是主使, 只是碍于太子之尊, 不得不屈居副手。

    他在行进的队伍中暗自纳闷,夜大人才来不久, 由颇受太子看重,向来不把别人看在眼里, 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可是今日先是被那东野侯骂了一句,没有反应,这会儿又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人家瞧,听起来两人认识,莫非曾经有什么过节?

    那东野侯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茬,可千万莫要因为这两个人的私怨,影响结盟才好。

    说起来,韩侍郎早一步到华胥国,不知道如今人在何处,真是,这么关键的时候这小子竟然不露脸……

    心里暗骂,郭晓之寻着熟悉的脸孔,在队伍里发现了韩昭炀的侍从,暗中上前,问起了究竟。

    “什么?!男宠?!”一声陡然拔高又像被捏了脖子的鸡那样倏然低下去的叫声,让这支队伍里许多人都开始侧目。

    郭晓之的脸都要绿了,只觉得自己就要当场被气厥过去。

    韩昭炀就算再不着调,也不至于去当了那东野侯的男宠啊!

    郭晓之愁眉苦脸,也不由自主地望向前方那个朱红色身影。

    此人看着孤冷的很,怎么竟然会看上韩昭炀那样的风流浪荡子?

    郭晓之顾不得大殿就在眼前,趁着马上要到了,飞快追问起缘由,韩昭炀的贴身侍从也飞快的回答。

    两人都压低了声音,在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前后官员的寒暄声里,其实寻常人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有个人偏偏听了进去。

    东野侯李南落的男宠,夏栖国礼部侍郎韩昭炀被留在了宫中,留在了那座万鸾殿中……

    夜苍穹本来对这些事完全不感兴趣,但不知为何,听见这东野侯的名字,听到了这些话,偏偏从心底升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就好像属于他的东西,被人窃取,又好像还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他遗忘,以至于刹那之间涌上一种无法遏制的怒火和悲伤。

    这两种情绪如此截然不同,叫人不知所措,夜苍穹就像着了魔一样,目光再次不受控制的落在那抹红衣之上。

    他的视线太强烈,以至于其他人纷纷察觉到异样,自然也包括那个一直被注视的人。

    李南落知道身后的眼神,但他没有回头,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淡漠的脸上多出一丝涟漪,就好像他的情绪起伏已经在方才的皇城楼上用完了。

    他没有坐撵,不疾不徐的走在队伍里,像一道赤红色的光,夜苍穹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追随着这道光,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闪现,有许多种情感在胸口翻涌。

    他的异样太明显,以至于连太子赵崇云都瞪着他,毫不掩饰的露出了不悦之色,其他使团官员,更是满腹疑惑。

    大殿,华胥国君魏吴央高坐其上,群臣叩拜。

    夏栖国使团之中,只有太子赵崇云可以免于跪拜,只需行礼,而他身后的太子太傅竟也傲然站着,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座上之人一眼。

    他视华胥国君为无物,竟只看着东野侯!

    群臣哗然,不知道他们陛下要定下何种调子,他们才好借题发挥。

    夏栖国礼部尚书郭晓之急的一脑门子的汗,只能频频抬头,对着这太子太傅使眼色。

    但他的眼色算是白使了,夜苍穹连华胥国君都不会看,何况是他,到了这时候,李南落不得不转向他,须臾之间,许多个画面从眼前闪现而过……

    那是他在山野之间初遇猫妖,订立契约,那是猫妖化身野兽,他们相拥而眠,那是山间的疾驰,是峡谷内的共度危难,是他初获妖力的兴奋雀跃……

    那是大妖在水中倾身而来,玩闹戏弄之间,某种依赖逐渐向另一种方向转变,那是囚牢里桂花糕的香味,那是不知不觉间的拉扯,一次次的试探之后,他的理智逐渐失守沦陷;

    那是失控后床榻上留下的伤口和血色,是午后静谧的房间,门外的小丫鬟嬉笑玩闹,门内的他们衣衫交错人影相叠;

    那是他带着妖师应对京都妖物祸乱之后,再回到那里,面对的无人旷野……

    当一切散去,只剩下他,孤然而立。

    李南落阖了阖眼,将所有这些画面泯灭,再睁开眼时,对眼前似熟悉又似陌生的人,微微点了点头,“久违了,夜大人。”

    他叫他夜大人,就如夏栖国其他官员一样,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大殿之上都暗自确认,他们果然相识,只有太子魏无雍不动声色的等待着那个大妖的反应。

    他叫他夜大人?夜苍穹先是眯起了眼,随即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好像这种称呼是一种天大的谬误,他的眉心突突直跳,仿佛有一个个画面不断涌上,有一个个人影正要显露本来的面貌。

    眼看着他突然向那东野侯所在的位置走去,许多人露出了期待和看好戏的表情。

    要阻止,还是不要阻止?魏无雍只觉得突然面对着一个此生最大的难题。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位太子太傅,要说这两人没有什么旧怨谁也不信。

    在所有大臣都默契的开始等待后续的反应时,东野侯还是那波澜不惊的样子,他看着夏栖国的太子太傅,好像看一个陌生人,看他就要走到眼前,然后被夏栖国太子拉住了。

    “太傅——”太子赵崇云在夜苍穹经过之时,抓住了他的手臂。

    “太傅若是要叙旧,也该在见过陛下之后,等此间事了,本宫允你两日的假,与旧友一叙。”

    说到最后的时候,赵崇云有意无意的看向了李南落,他的这一番表态顿时将今日有些走偏的议程又拉了回来。

    身为华胥国太子,魏无雍的心情很是复杂,他是少数知道那两人之间关联的,反而因为知道内情,而踌躇起来。

    眼前的夜苍穹和他记忆中的大妖也有所不同,魏无雍考虑的是如何利用李南落将这个大妖拉入自己的阵营,不知对面的那位太子,是否动的是同样的心思,若不是……

    魏无雍又露出了他纨绔子弟的做派,在殿上哈哈一笑,“不错不错,今日主角可不是你们,你们要叙旧的,不如等晚上夜宴,有酒有菜有歌舞,到时候你们,还有你们,可都得给我出席。”

    他一面说一面点着殿上几位大臣,又点名了几位夏栖国的官员,将话题又扯了开去,大殿之上国君魏吴央看不出神色变化,眼神却在李南落身上多停了一下,又掠过。

    于是华胥国君如常的接见了夏栖国的使团,使团也如常的捧着夏栖国陛下的诏令对两国的情谊称颂了一番。

    这只是第一日的接见,正事还在后头,在诡谲的气氛中,一切都按照原来既定的顺序进行着。

    自始至终,夏栖国的太子太傅都用一种无可名状的表情,凝视着东野侯李南落,使得华胥国的大臣不得不怀疑,分明是要结盟,怎么感觉竟像是要打仗了?

    他们的敌人不是雷泽国吗?夏栖国的这位太子太傅,莫不是奉命来惹事的?

    很快,大殿上群臣散去,东野侯李南落也在群臣担忧的目光注视下返回万鸾殿。

    这些大臣们对这位妖师始终保持着戒心,因为他的圣眷,也因为他的能力,可如今,所有人都出奇一致的开始关心起他来。

    可以说这就是华胥国的特质,也许对内各有心思,可一旦有了外来的威胁,那么所有人都会暂时放下不同的政见,忽然一致对外起来。

    李南落回到了万鸾殿,小妖玹琴看他表情就觉得有些不对,只继续乖觉跟在身后,侍女们端茶送水,吃食点心都给奉上,无论主子是否需要,当下人自己先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阵长久的静默之后,突然响起几声巨响,笔、墨、砚台,书册,账目,所有呈现在眼前的事物被横扫而下,纷纷摔碎在地上,小妖玹琴心里一抖,他眼看着从来冷漠的侯爷竟好似愤怒已极。

    在他拂袖之间,靠在墙边的博物架碎成了一地木料,上面的青瓷碎裂,器物纷纷掉落,玹琴敏锐的察觉到汹涌的妖力,抱着头蹿了出去,把门外的侍女丫鬟们也一起带着跑的远远的。

    这绝对不是对主子不敬!这是小妖保命的能力,正要再跑远些,却听一声冷笑,“玹琴,你真正的主子回来了,还不滚去复命!”

    玹琴一惊,没来得及反应,一句话脱口而出,“夜大人回来了?!”

    第148章 夜宴

    李南落继续冷笑, 他猜测得果然没错,这个小妖当年就留在蛊雕身边,说是为了看住蛊雕, 但小妖显然曾经见过那个家伙, 在他要带走蛊雕的时候自愿跟随。

    玹琴其实当时看起来并不情愿,他简直是哭丧着脸要求的, 若非某个人的要求, 或者说是命令, 他根本不愿意跟着他,唯有大妖,对小妖有绝对的威慑力。

    这是无法抗拒的, 天然的威压。

    话出口,玹琴自己就先呆住了, 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人!饶命!小的是奉命行事,可夜大人没有命令小的做别的, 只要求小的跟着大人,小的绝没有做过对不起大人的事!”

    玹琴的胆子本来就不大,他哭丧着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搅和进了大妖和妖师的纷争之中, 虽然是被迫, 但这些年他也是真心真意的跟着侯爷大人啊!

    于是他哭哭啼啼地认了错, 将当年的事说了一遍, 这全在李南落的意料之中,这件事他早就知晓, 只是在今天才突然发作,他的火也不是冲着玹琴, 这么一个小妖又能做些什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发怒的对象是那个妖孽!

    “滚!”

    玹琴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也不敢当真去找那位大妖夜大人,这些年他在万鸾殿,很是开了眼界,早已不是当年躲在山野之中,一心避祸的小妖了。

    李南落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殿内,这座魏吴央赐予的万鸾殿,就如一个监视着华胥国境内妖物的中枢,在他的示意下,由山海会将各地分部的消息,一一传来。

    无论妖物还是妖师,其实都已经在他的督管之下,也等于是在华胥国最高统治者的视线之下。

    这才是魏吴央给他权力的原因。

    除了朝堂,身为山海会的巡察使,他的权力也早已超越了长老们,除了日常不参与会内事务,他实则已经是山海会实际的掌控者,而他一直没有得到过那个妖孽的消息。

    原来,他竟然身在夏栖国。

    也不是没有做过猜想,但李南落所拥有的势力全在华胥国境内,就算有所怀疑,也无法将手伸得太长,否则若是挑起战乱,那又是他所不乐见的。

    晚上还有夜宴,又要面对那个人,李南落左右踱步,再不复大殿上的平静,他在满地疮痍之中来回徘徊。

    那张脸,他并不陌生,甚至早就在蛊雕的一次次挑衅之中,让自己习惯见到这张面孔,是的,那个妖孽似乎并不记得他了,无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都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

    夜苍穹。

    咬着牙,在齿缝中一字字地说出这个名字,李南落忽然站住了,失去记忆的妖孽,又一次开始了他的旅程?这一次,莫非他的主人,便是那夏栖国的太子赵崇云?

    他笑了起来,为了这种轮回似的相似,捂着脸,大笑不止,指缝间多了一点潮湿,手指后的面孔逐渐扭曲。

    那个妖孽,终究也不过是个棋子。

    而自己,也不过是个过客。

    砰!从虚掩着的门里传出更大的巨响,不知是什么碎裂,又是什么倒下,里头的怒火如同实质,地面都在发颤,宫灯的碎片就掉在门口,接着又是碎木屑,侯爷这是要拆了万鸾殿啊?

    远远地站在外面不敢靠近的侍从丫鬟们,胆战心惊,都看向那个小妖玹琴。

    玹琴看到大家投来的目光,一下子摇起头,他才不要去找死,反正殿内的东西坏了还能换新的,哪怕万鸾殿被毁,也怪不到他们这些小角色身上。

    夜幕降临。

    夜宴开始,宫灯被一一点亮,如同繁星,点缀在摆宴的大殿上,早就燃起火盆的大殿里,酒香在热气里飘散,各种御厨准备的精美佳肴,被宫人们一一呈上。

    这是为了欢迎夏栖国使臣的宴会,并不算作那么正式的筵席,皇帝陛下魏吴央开场说几句那是题中之义,之后便会告辞离去,好让使团的人放心吃喝,歌姬舞娘左右穿梭,若是有心的,想要带走其中的一个,只要你情我愿,也不是不可。

    夏栖国使团内,只要是重要的人物都会出席,有些有任务在身的,不方便的,就在特别为他们准备的驿馆内用膳休息,一切似乎都安排妥当,谁都以为这不过是吃饭喝酒,大家开心的事。

    直到东野侯李南落带着他的所谓男宠出现,一般而言,此类场合,除非是准备要献艺的,甚至是准备献出去送人的,其他情况下,谁都不会将自己家里的歌姬宠妾带出来。

    所以东野侯这是要把这男宠送人?殿内筵席摆成长条形,两排对坐,两国大臣都停下了交谈寒暄,在歌舞声中看向那个东野侯。

    夏栖国礼部尚书郭晓之看清了那个男宠,脸色唰地就白了,那个男宠看清了郭晓之,脸色唰地就红了,此刻他还是那身被送去万鸾殿时候的打扮,衣衫半开,只穿着薄薄的一层,一头银发,掉了些颜色,显得半是银白半是黑。

    要是早知道是跟着来这样的夜宴,他哪怕一头撞死也不会来!韩昭炀此刻巴不得自己就是个死人,最好谁都没看到他。

    可事实上,所有人都看着他,看他跟在东野侯李南落身后,一步步走到了前方的一个座位。

    李南落坐下了,还一把把他拉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朝他眼前递来一个酒盏。

    “斟酒。”

    韩昭炀下意识地拿起了酒壶,顺从地添了酒,然后一身冷汗地停住了,他竟然一点都起不了反抗的意识。

    这就是大妖师的能力?!所谓的自然之力?他面色煞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面对同僚和他的顶头上司,他竟然是以华胥国东野侯男宠的身份出现的!而他还没有抗拒他的命令?!

    “郭大人,你们礼部侍郎的诚意我已经见到了。”捏着酒盏,东野侯坐在那里噙着一丝笑,酒盏朝韩昭炀示意,让他继续满上。

    他在火上浇油,郭晓之冷汗涔涔,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那就是韩昭炀有意接近图谋不轨,往小了说,也不过是他个人的爱好,是他的私事……郭晓之脑中灵光一闪。

    “说起来也是下官的错,韩侍郎一直以来都仰慕侯爷之名,心驰神遥不可自控,才擅自做出了这等荒唐事,下官御下不严,惭愧,惭愧啊!”郭晓之把韩昭炀说得如同一个犯了相思的蠢货。

    宴上的很多人都笑起来,有些是真的笑,有些只是在配合,只有夏栖国太子太傅没有笑,他目光阴鸷,捏着手里的酒杯,一口都没有喝,视线在韩昭炀身上顿了顿,又落回到东侯爷的身上。

    李南落根本没有看他,只继续叫韩昭炀斟酒,“过了今晚你就回去吧,可惜了韩侍郎的一片深情。”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捏了捏韩昭炀的下巴,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男宠。

    韩昭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断给李南落斟酒,其他同僚投来的目光叫他只想钻个地洞,再也不要出来。

    席间一切如常,歌舞声中,两国的大臣都放松下来,喝着酒互相认识寒暄,又少不了男人间的一些笑话,交流些两国的不同风俗,这个晚上,至少表面上,谁也不谈政事。

    魏无雍一直都没怎么开口,他在观察赵崇云,这个在他看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夏栖国太子,似乎一直都在关注夜苍穹,就像守着宝藏生怕被人窃走那样,对周围一切充满了提防。

    而夜苍穹,他的视线便没有离开过上首之处,那一袭朱红锦袍的身影,没有戴冠,束着发,散在肩上的黑发如墨,更显得那张脸冷白如玉,唇红如妖。

    李南落坐在上首,很少与人交谈,只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他的眼前全是一个个人影,觥筹交错,却不辨面目。

    对他来说,这些人便如一个个官位,全没有任何意义,他微微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就好像身边那个韩侍郎真的只是个男宠,递过空了的酒杯,再次让他满上。

    韩昭炀只能照做,他当自己已经死了,根本不敢想象回去之后如何面对同僚的质问和嘲笑,他听话地坐在这里,用他的恭顺取悦身旁的东野侯,以期能早点脱身。

    李南落的脸上浮出一丝微醺的红,瞥了他一眼,“怎么,不甘愿?没有在这里叫你献上剑舞,你就应当感谢我。”

    “没有没有,我哪里敢呢。”韩昭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怵这个东野侯,他甚至挤出了些谄媚的笑,倾靠过去,“不就是男宠吗,今晚我就是侯爷的人了。”

    破罐子破摔,他索性说些好听的话,他话中的今晚指的是这场夜宴,李南落却笑了,好像有意吓吓他那样,把手伸向他敞开的衣襟。

    对面伴随着冷哼响起酒杯碎裂声,清脆的声响,一下子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循声看去,夏栖国的太傅夜大人脸色阴沉得吓人,是他捏碎了手里的酒盏,碎片掉落,也洒下一地酒水。

    在旁上菜的宫人不知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吓得跪得瑟瑟发抖,他却看也没看一眼,半眯着眼看着对面东野侯的样子,就好像当场看到自己的老婆背着他红杏出墙。

    莫非,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情仇?东野侯这么冷淡的一个人,却有一屋子的男宠女姬,还无人肯离开,就算他没做过勾引他□□妾的事,也架不住别个自己来投怀送抱呢?

    毕竟这太子太傅,看着实在妖孽,不像个人类,要当真是个妖物,谁还愿意委身于一个妖。

    李南落的手伸了回来。大臣们捏着酒杯,在魏无雍打圆场的笑声里若无其事地继续饮酒作乐,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夜苍穹却不能,他坐在这里,整个人整个魂魄,都被对面那个东野侯李南落牵动着,他看他喝酒,看他用冷淡的表情注视着所有人,看他往后仰去,露出黑发之下的那段脖颈。

    他看着他端酒的姿势,看他唇边的弧度,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在他绯红的唇上,落在他微微滑动的喉结上……

    就像有什么将要破茧而出,每多看他一眼,神魂深处便涌上一阵骚动,仿佛受着什么感召,整个心魂都要不顾一切地被他牵引而去。

    当他看到李南落对身边那个愚蠢的人类伸出了手,他便涌上一阵捏断那人脖子的冲动。

    “太傅!”赵崇云唤了三次,才唤回他太傅的一个眼神。

    夜苍穹挑眉,暴躁又不耐地看着他,“何事?”

    第149章 臣服

    “你与那东野侯相识?”赵崇云觉得自己应当问个明白。

    “与你何干?”夜苍穹漫不经心地拍去手上残留的酒盏碎片, 直接拿起了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

    “你身为本宫的太傅,若是与华胥国侯爷有旧, 自该……”

    “赵崇云, 你不过是恰好遇到一个失去记忆的妖,想要利用这个妖的能力, 我不过是恰好需要一个地方安身, 顺便借用你一些我的能力, 各取所需,没有旁的,你不要搞错了。”夜苍穹打断了他, 脸上挂着嘲讽,不留半点情面。

    太子赵崇云不能让周围的人看出异样, 他是凭借着这个大妖的能力才得到夏栖国许多大臣的支持, 他不能让使团的人发现,这个大妖根本不是他所能驾驭的, 否则他便要失去那些已经获得的支持。

    他继续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眼神却透露出他的怒火,装出笑意,他若无其事地看过去, 斜对面那位东野侯很随意地坐在那里, 若有若无间, 眼神似乎往这边扫了一下……

    有心试探这二人的关系, 赵崇云端着酒盏靠向夜苍穹,状似亲昵, 有心窥探,眼角余光只见那东野侯目光一顿, 对着他露出一丝看穿了一切似的嘲弄笑意。

    和太傅的笑容竟如出一辙!

    就在赵崇云咬牙生怒之时,只见那东野侯身边也出现了一个人,那是献舞的歌姬,削肩细腰,身段妖娆,一双美目顾盼生姿,双手捧着一杯酒,盈盈拜倒在他脚下,东野侯笑了笑,接过酒盏一口饮尽,又将那歌姬拉入怀中。

    他不笑之时冷峻如山,笑起来却叫人如沐春风,若临秋水,一时间也不知该看那绝色歌姬,还是该看那风姿绝代的东野侯。

    那歌姬也自忘情,痴痴望着他,李南落一手捏着酒盏一手支着下颚,那悠闲的姿态,叫赵崇云知晓,他的试探在那人眼前就如小孩子的把戏,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赵崇云倏然侧首,身侧的夜太傅仿佛丢了魂,目光灼灼,那边也似有所感应,回以凝视,却神色淡淡。

    视线相对,宛若实质,夜苍穹的目光像一团烈火,毫不掩饰那见到猎物般的势在必得,李南落的目光却如水深沉,也未对视太久,便如觉得无趣那般转开,唯有手边的酒盏,从未空过。

    他一杯一杯的喝酒,从未喝过那么多,魏无雍知道,李南落并没有他表面表现出来的那么若无其事。

    一侧是歌姬软若无骨的柳腰,斜身依偎,一侧是状似男宠的韩侍郎,侍酒相伴,在两国大臣的眼里,这东野侯的做派就连太子都有些比不上,可见他在朝中的地位。

    再看那夜太傅,他往东野侯那处望了一眼,便怒火冲天,两个人的眼神在半空相对,就好像有剑在劈砍,就差冒出火星了。

    殿中歌舞升平,暗潮汹涌,李南落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很少喝那么多,酒意上涌,面泛潮红,歌姬依偎在他怀中,还有意无意地对韩昭炀瞪了一眼。

    韩昭炀知道这是争宠,他竟沦落到和歌姬争宠的份上了?瞠目结舌之间,见李南落已经酒醉,不禁好意地上前,“侯爷要是喝多了,不如我扶你回去?”

    这回歌姬的目光里多了怨怼之意,气他争宠手段下作,韩昭炀只好当做没看见,他想要扶起李南落,那歌姬却软倒在李南落的身上,勾着他的脖子,就要送上香唇。

    在座的大人们身边都有歌姬舞娘,这样的宴会上,有些香艳的接触也只是风流,文人墨客皆风流,若没有些投怀送抱的故事,那便是没有面子,更别提在这种场合下,若还是正襟危坐要装那君子,反倒叫人笑话,故而也无人觉得有何不妥,反而嬉笑起来,笑东野侯艳福无边,男女都为之倾倒……

    笑闹声中,李南落斜靠在椅上,酒醉之后唇色更红,已经略有些松开的衣襟,露出锁骨,他斜睨着众人,似笑非笑,至于那视线从未离开他的夜太傅,他看也没看一眼,捏着怀中歌姬的脸,便要吻住她凑近的香唇。

    平日只见东野侯冷淡模样,何曾见过这般风流魅色,华胥国大臣们纷纷起哄,夏栖国使团则凑热闹的大声叫好起来,推杯换盏,趁着这个机会与华胥国这些重臣交好。

    笑闹声中,众人只见夜太傅沉着脸,起身把酒壶一扔,朝着东野侯走去,那样子好像下一刻就要闹出人命。

    礼部尚书郭晓之生怕他得罪这位侯爷,连忙想要阻拦,却根本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过正在献舞的歌姬,一把拽起东野侯,抱在怀里……

    抱在怀里??!!郭晓之按着心口,只觉自己心跳骤停,那边韩昭炀韩侍郎还举着酒壶,呆立着,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夜太傅便是一头银发。

    夜苍穹终于把自己神魂都为之颤栗的人抱在怀中,这一瞬间,好像有什么归了位,李南落却骤然目色泛冷,往后退开,“夜大人何意?这就是夏栖国的礼数?”

    歌舞都停下了,一片哗然,郭晓之正要上前转圜,太子赵崇云已经站起身来,所有人都看着他,看他如何调停。

    可没等他开口,夜苍穹竟又上前一步,骤然将东野侯李南落抱起,没等他反应就一个闪身,只见一道流过,离席而去。

    殿内再次哗然,这一次是华胥国太子魏无雍摇头叹息,他站起来,当众指责一名太傅竟如此无礼,这是没将华胥国放在眼里,要知道那可是华胥国掌管妖物生死的东野侯。

    这话叫郭晓之又是一阵心虚,据太子所言,这太傅岂非就是个妖物,还是个有能耐的大妖,能为夏栖国带来威能的大妖。

    但这会儿他没看出威能来,只看出了麻烦,看来这礼部尚书的位子是不能坐了,这是随时都要掉到太子给挖的坑里。

    太子赵崇云终于忍不住咬牙拂袖,桌上的盆碟杯盏霎时碎了一地。

    夜色之下,月色皎白,细雪纷纷。

    李南落在夜苍穹怀中,一个弹指,风刃在夜苍穹一个侧首之时划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血痕。

    熟悉的金红色的血液,叫李南落怔了一瞬,夜苍穹根本没管伤口,就在疾驰之间忽然停下,无法等待地吻上眼前的嘴唇。

    辗转反侧地吻带着酒气,带着熟悉的掠夺的气息,李南落以为已经全然忘记的那些记忆,再次死灰复燃一般向他席卷而来,夜苍穹吮着他的唇,又吸住他的舌尖,分明已经不记得他是谁,竟还能用他熟悉的方式吻了上来。

    李南落抓着他衣襟想要将他扔出去的手逐渐收紧,终于在夜苍穹的唇舌稍稍挪开给他喘息之时将他推了开去。

    “夜大人!请你自重!”他抹去唇上的痕迹,就好像那是有毒的东西。

    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冷白的脸上和此刻分外殷红的唇上,夜苍穹就像中了一种名为“东野侯”的毒,想要吻去这些细雪,想要靠近他想要占有他,无法克制。

    记忆深处有什么再次涌动,他脱口问道:

    “你究竟是谁?”

    李南落笑起来,嘲弄的笑意在风雪冷得叫人发颤,他背过身去一言未发,走在枯朽的树下,那一身赤红耀眼夺目,黑发如墨晕染,像是一幅熟悉的画卷印入夜苍穹的眼底。

    夜苍穹哪里能容许他就这么离开,上前将他一把拉住,压在树干上,“在我想起一切之前,你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不容拒绝,一如往昔,李南落对着这双野兽似的眼睛,忽然发现蛊雕根本从未真正变成过夜苍穹的样子,哪怕模样再相似,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如同要将他吞吃入腹那般,炽烈又狂热。

    “你忘记是你的事,既然你已经忘记一切,那我便是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必为了一个陌生人兴师动众,夜太傅。”李南落被困在一棵树下,风雪吹起他的发,脸上犹如笼罩了月色。

    这里是皇宫的庭院,日常有人打理,此刻宫人们都在为夜宴忙碌,又不是打扫之时,落雪天,更是空无一人。

    空气里无比冷冽,夜苍穹的手却发烫,他双手环绕,将李南落定在那里,用身体的重量压制着他,呼吸在空气中蒸腾着白气,他看他靠在树上,看他微微抬头,傲慢又冷漠,脸上有着酒醉的熏然,眼睛却亮如星辰。

    夜苍穹想要好好看清楚这张脸孔,记忆深处,仿佛也有一张面容。

    那是微笑的?稚嫩的?好像湖水,平静而温和,很能吃苦,很能忍耐,却也有发狠之时,就如一头被惹急了的小兽……

    小崽……

    夜苍穹摇了摇头,脑海中涌现出熟悉的画面,又在他想要捕捉之时一闪而过。

    李南落冷眼旁观,权衡再三,忍耐住没有用妖力,夜苍穹就算不记得一切,他也是个大妖,妖师和大妖之间若是真的拼尽全力,那将会是一场恶战,而他此刻没有这样的心情。

    今日心神不定,他喝得太多,此刻酒意上涌,哪里还有力气和这个妖孽纠缠,推开他就想走。

    夜苍穹却想和他纠缠,他定住他不让他离开,扣住他的脖子,手指在他脉搏上摩挲,“无论你是谁,我只知道,我不想看见你和那些愚蠢的人类纠缠不清……你应当是属于我的?”

    他贴着他的耳朵喃喃低问,亲吻吮吸着他的颈子,在那片露出的锁骨上留下痕迹,李南落被他按在树干上,只听见衣物和树皮摩擦的声音,往昔的记忆再次翻涌而起,眼前白雪飘落,而夜苍穹目光逐渐痴迷……

    “哪怕你不记得我是谁,你也想得到我?”他扬起嘴角,好像在问一个笑话。

    夜苍穹想到席间听说的那些男宠女姬,想到眼前之人早已左拥右抱,神魂深处涌上强烈的嫉意。

    “你原本属于我,是也不是?”他又问,用力扯开这身赤红锦衣,袒露出一片如同玉石般的胸膛。

    冷冽寒风中,细雪落在胸前那抹微红之上,落在漆黑如夜色的发上,落在殷红的唇上,李南落舔了舔唇,倚着身后树干,看着他笑了,“是你,原本属于我,是你,臣服于我,称我为主。”

    第150章 白日梦境

    话落音, 李南落等着这个妖孽露出震惊的表情,可他只是皱了皱眉,为了自己错误的猜测, 随即也笑了, “只要称你为主,便可得到你吗?”

    “那么我愿意。”夜苍穹扬起衣袖, 大手往下一抓, 李南落的衣衫被彻底撕开, 丝帛落下,风雪席卷,让他怒意顿生。

    “夜苍穹!你不要欺人太甚!”手中划过一道风刃, 同时火焰在夜苍穹眼前骤然爆开,逼得他不得不后退。

    “时过境迁, 你做你的太傅, 我做我的东野候,你我已不是同路人, 在你当年离开之后就不是了!”黑夜之中朱红色的人影如同鬼魅般往另一个方向退去。

    哪怕离得再远,夜苍穹也依然看到他在他的锁骨上留下的那一点痕印,只这么一点,便让他沉寂如水的心神沸腾, 好像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

    “告诉我, 我们以前。”身影闪现, 夜苍穹的动作竟然比李南落印象中还要快, 他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李南落本来往前的身形一滞, 往后倒去。

    夜苍穹顺势将他搂在怀里,将他的双臂困在自己怀中, “告诉我,我究竟是谁,你又是谁……”

    墨绿的眼,在月下无比深邃,披散的银发无比狂乱,夜苍穹投来的目光,竟有祈求的意味,李南落从未见过这样的夜苍穹,不,也许曾经见过,在他失控之时,在那险些令他死去的床榻上。

    喉结微动,酒后昏沉的脑海中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他主动吻了过去,咬住那双微薄的唇,舌尖只碰了碰,便迎来了狂热的回应。

    月色之下,风雪飘摇,两个人影纠缠着,夜苍穹把李南落紧紧抱在怀里,紧到仿佛要把他揉碎,唇舌纠缠,他的手伸进他敞开的衣襟,□□的胸膛在清冷月色之下似在发光,他的手拧动在冷冽中战栗的微红,如愿听到一声闷哼,早就熟悉彼此的身体反应,夜苍穹从回应中寻找着记忆……

    身体发烫,头脑发热,酒醉熏然变成了另一种沉醉,李南落惊讶的发现就算三年未曾亲近,他们之间的默契也依然没变。

    喉间变得干渴无比,他听见剧烈的喘息,不知道是属于他的还是属于夜苍穹的,在这无人的御花园里,月光如昼,将这一切照得如同白日梦境。

    “谁,谁在哪里?”随着说话声,侍卫的脚步由远而近,巡查的时间到了,在无人之处只听见喘息,没看见人影,由不得叫人有些心慌。

    一队侍卫走近御花园,环视左右,怀疑方才是错觉,风声呼啸,谁会在此地大喘气,却不知树干之后,借着树影,有人站立。

    李南落背对着侍卫,躲得仓促,想到要是被人发现,该是何种尴尬的境地,不由懊恼地皱起了眉,他有几丝黑发贴在脸上,敞开的衣衫几乎半裸,脖间和胸膛的几点红印,衬着那张冷峻深刻的脸,叫夜苍穹看得心头一热。

    他的手朝李南落伸了过去,被他摸索的人面色一沉,又是一阵细微的颤抖,“你——”

    “侯爷大人,既然有那许多男宠女姬,为何这里的反应这么大?他们都没有侍候好你?不曾将你喂饱吗?”贴着耳廓讲的话,又轻又热,李南落耳边一阵发烫,克制不住地轻颤,听见侍卫还没走,他咬牙瞪着夜苍穹。

    这个家伙!竟然还是这么乱来!分明失忆,恶劣却一如以往,他竟敢——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妖孽对他露出邪气的笑,然后慢慢俯身蹲下,沿着他的胸口一直亲吻下去,一直亲吻下去——

    衣下的绸裤落地,他吸着气往后靠向树干,死死咬住唇间的呼吸,空气里蒸腾起了一阵白雾,他手指紧紧地抠住了干枯的树枝,却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有一点动静就会惊动巡查的侍卫,此时此刻,要是被人看见,他的名声算是完了……

    他,东野侯,在月下赤着身和夏栖国的太傅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夏栖国太子若是知道不知是何表情,魏无雍知道又不知该如何取笑,还有数不清的大臣,那些山海会的妖师……

    夜苍穹不知做了什么,李南落险些失声大叫,他咬牙切齿地往下看,那个妖孽正舔着唇,无声对他控诉。

    你不专心。

    李南落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夜苍穹跪在他脚下,那张熟悉的脸孔噙着他熟悉的笑,仿佛这些年从未离开,从来没有那三年的岁月。

    李南落忽然面色一冷,好像方才放纵的人不是他一般,将衣衫一拉,整个人化作一道电光般投往风雪中。

    夜苍穹注视着他的离去,几乎没有任何耽搁,朝着那个身影直追而去。

    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卷起一阵寒风,月色清冷,皇宫深处巡守的侍卫眼前一花,看到眼前有黑影闪过,但是太快,快到怀疑是否自己眼花,再去看周围,哪里有什么黑影,若不是眼花,莫非又是妖物作祟?

    不会不会,自从东野侯入了万鸾殿,哪里还能有什么妖邪作祟,巡查侍卫和同伴又互相张望了一眼,眼角余光果然瞥见一前一后两个影子,去的正是万鸾殿的方向。

    报,还是不报?几人互相看着,小声商议,既然有侯爷大人坐镇,如果是妖,那也是自投罗网,不会有事,该担心的是闯入的人,当下谁也不愿意多事,只当没有看见,继续巡视过去。

    李南落回到万鸾殿内,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物,掩起散乱的衣襟,希望自己身上的异样不至于被侍候的人看出来,暗中庆幸,幸好今日夜宴他同沈绮珺知会过,她今日没有来。

    小妖玹琴十分仔细,见自家大人回来,好似卷着一层雾气,以为是外头太冷,连忙送上茶水。

    李南落一把接过,连饮几杯,酒意上涌,只觉口干舌燥,头上眩晕,喝了几杯茶也浇灭不了心头的那把火,便挥挥手,“去备水。”

    卧房边上,池子里已经放起了热水,热水是从外头引进来的,烧水的地方连接着灶房,玹琴只需要命人将烧好的水引入就是了,并不如何麻烦,他取出干净的衣衫,放在水池边的屏风之后。

    心里暗自觉得,今夜大人回来的有些早,听说朝中正在办宴席,如今正是酒过三巡,诸位大人玩闹的最放肆之时,大人显然是提早回来了,莫非今夜是准备招院子里的哪一位侍寝?

    想到这里,玹琴认真思考起来 ,侯爷大人究竟是喜欢院中的哪一位?揣摩主子的喜好,已经成了他新的保命法门。

    李南落进了水里,在下水前早就挥退了服侍的下人,他先前脱下衣物已经查看过,胸口和颈侧骨头上的痕迹,绝大部分都在衣物遮掩之下,只要掩饰得好,平日并不会被人发现这些吻印。

    禽兽还是禽兽,只是亲吻就能弄成这样,他面无表情地靠在池子边上,脑中昏沉,一手将长发梳往脑后,眼前雾气蒸腾,让他的脸色也逐渐迷蒙起来。

    今夜还是喝多了,他本不会喝那么多酒,如今除非用妖力,否则便要维持在这样的状态,他神思混沌地想着,却懒得动一下手指头,热气将酒气熏出,他慢慢吐出一口气。

    那个家伙竟然没有追来,他在心里冷笑一声,也并不觉得如何失望,夜苍穹不过和三年前一样,不值得叫人期待罢了。

    不,他并没有在期待他。

    在内心纠正,李南落刚准备从水里站起来,屏风后有人影闪动,他目光一凝,“玹琴?”

    那人影走了出来,银发碧眼,身形高大,一袭玄色锦袍,身上的细雪在热气中融化成水汽,银发披肩有些狂乱,如野兽般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夜苍穹。

    “为何不能是我呢?”好像这里也是他的地方那样,他直接扑进水里,池子里霎时泛起一阵水浪。

    在冲击下,李南落感受到不断朝他涌来的池水,他没有料到夜苍穹竟真的会跟来,且不是马上出现,还能等到其他人都退下的这个时候。

    要是三年前的夜苍穹,定然不管不顾,甚至大摇大摆的从宫人面前走过,毫无顾忌,而如今的他,似乎不再那么肆意妄为了。

    他没有起身,冷眼看着,夜苍穹穿着衣衫在池子的那一头,溅起的水珠从脸上滑落,眉目更为浓烈,妖异俊美的脸,在水汽氤氲之后。

    他向他靠过来,李南落伸手推开,然后他的手便被握住了,潮湿的手,沿着他的指缘摸索而来,夜苍穹吻着他的手指,吻着他湿漉漉的掌心——

    这动作太过熟悉,李南落一震,“你想起来了?”

    “你猜。”妖孽的脸,露出了妖孽似的笑容。

    李南落眯了眯眼,这个动作在夜苍穹眼里如此熟悉,就像他自己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记忆深处那一团汹涌的记忆愈加清晰,他几乎能肯定,眼前的人是他恢复记忆的关键!

    “别想利用我成为你恢复记忆的工具。”与之相对的,李南落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那般,他忽然以决绝冷酷的姿态,一下子从水里站了起来。

    无数水珠从他身上,一一滑落,身上的线条在暖黄色的光线下轮廓分明,他很瘦,是那种精悍的瘦,细窄的腰身叫人忍不住想象他伏低身子的样子。

    夜苍穹浮想联翩,口中悠然说道:“这么了解我,那我猜测得不错,一切的关键就在你身上,自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

    李南落没有理睬,他擦干身体,就像旁边没有另一个人那样,神态自若,夜苍穹看他穿上里衣,看他连外衣也套上,这是要待客的架势。

    “将我当作你的客人?”夜苍穹不想看他如此陌生,他喜欢他如先前那般凶狠,或者如先前那般放肆,唯独不想看到他冷静克制,如对一个陌生人。

    但李南落依然没有多看还浸在水中的他一眼,因为这个妖孽,他的身体还在躁动,于是他扬声吩咐,“找个身姿窈窕的来。”

    第151章 妖孽

    门外玹琴并未发现里面多了一个大妖, 那对于他这个层级的小妖而言太难了,于是他只听见了自己主子的吩咐,暗自嘀咕自己料想的不错, 今夜果然传召侍寝的……身姿窈窕, 不知道会歌舞的算不算……他一路小跑去了北边的院子。

    听见李南落的吩咐,夜苍穹站在水里眯着眼, 这是什么意思, 当着他的面, 要召一个侍寝的女子?

    李南落才与他相识之时,谁也没想过之后会将对方看做那般重要的存在,那时候的李南落还是个少年, 夜苍穹就像在读一页白纸那般,看透他对沈绮珺的好感, 看出他对赵明珠的惊艳。

    这是少年之时的他, 出自本能的对美丽事物的喜爱,夜苍穹那时候忍不住调侃了他, 便已经是察觉了自己对这少年的不同。

    后来,沈绮珺成了好友知己般的存在,赵明珠更是,少年时的李南落自一开始便只是欣赏她的纯粹和美丽, 仅此而已。

    再后来, 李南落心中再也放不下旁人, 夜苍穹嘴上不说, 心中却感到满意,可如今, 听听这话……他还是更喜欢雌性?

    他感到很不高兴,怒火夹杂着嫉意冲上头顶, 然后恍然发现,方才所思所想全是自己忘却的记忆。

    记忆……夜苍穹眨了眨眼,又挑了挑眉。

    李南落是有意当着他的面说那句话,想看看他的反应,谁知前一刻他还面露狰狞,这会儿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那一双猫儿眼微微转动,不知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不,眼下不是被这家伙吸引的时候,这个该死的东西!李南落穿好了全身的衣物,除了披发未束,锦袍在身,返身往外走。

    “太子太傅夜大人,夜色已深,你该走了。此地不是驿馆,我也不是你家太子。”李南落开口送客,拢得密密实实的衣衫遮住了胸前和锁骨的吻印,而衣衫之下皮肤还在发烫。

    “我不走,你又待如何?”夜苍穹从水里走出来,池水荡漾,那朦胧水雾在视线里笼罩了一切,将所有的事物都覆上了一层湿热的水汽。

    他湿透的衣衫就那么贴在身上,毫不在意,深色衣袍绣着繁复的银线,披散的银发在湿透后泛着奇异的光泽仿若透明,这场景又勾起了李南落的回忆,他看他的眼神好像穿透了他,看到过去。

    夜苍穹不喜欢,“看我,看眼前的我。”

    他站到他面前,湿透的脸,水珠滑落,从他高挺的鼻梁上,落到开阖的嘴唇上,又被他含进嘴里,李南落真的如他所言,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丝冷笑。

    “眼前的你和过去的你,又有什么分别?别以为一句失忆可以解释一切,我们之间在你离开之时就已经完了。”

    他继续往外走,如同要丢弃无用的东西,脚步坚定,穿过那一片水汽,经过那一扇屏风,远远地他继续问道:“人可到了?”

    今夜,一定可以。

    谁会想到堂堂侯爷,居然不曾碰过自己后院里的男女?

    不是他不想,他也想,却一次次的,觉得身边这些男女索然无味,哪怕已经解了他们的衣衫,到了最后一步,他依然进行不下去。

    欲念膨胀的同时,却无处慰藉,他的身体没有问题,却时常在招来侍寝之后一个人空想到天明。

    而他不想深究原因。

    卧房之内,身着单衣薄纱的女子露出纤细腰肢,原来是宴上见过的歌姬,能歌者也善舞,果然是身段窈窕,宴上献吻的红唇已经抹去了口脂,显然是事先了解了他的喜好。

    “奴家秋巧见过侯爷,侯爷万安。”身子微斜,盈盈一拜。

    “起来吧。”李南落不想浪费时间,牵起她的手直接走向床榻,那歌姬秋巧顺从的低下头,方才坐上床沿,身上的衣衫就被轻轻挑开。

    秋巧有些意外,东野侯比起他的外表来,在这件事情上竟显得热情,他的手指带着体温,碰在她的肌肤上,便引得她一阵轻颤。

    她不是没有经验的小姑娘,顿时放下心来,看来东野侯就算是个有各种传闻的可怕妖师,也依然是个正常男人。

    只要是正常男人,就不会伤害他,不像有些贵人,表面温文甚至有些怯懦,床榻之上却如疯子,什么恶劣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她就受过伤,身上伤痕累累,还有的姐妹险些就死在那贵人手中,叫她如今想来依然后怕不已。

    而若是服侍过东野侯这么一位地位特殊的贵人,至少会在他这里留下些印象,要是那一位再召她献歌舞,想必不敢再对她如何。

    一介歌姬,也只有用这种方法来保全自己,秋巧素来懂得安身立命之道,本来酒宴是个机会,可惜被那个韩昭炀给搅了,这会儿再有机会,她为了能来侍寝,还塞了宫人一只赤金镯子。

    一面暗自盘算,一面露出娇柔笑意,秋巧在动作之时,总觉得有一道强烈的视线注视着她,令她身上不断起着寒栗,她顺势靠在东野侯身上,“侯爷,奴家好冷……”

    “我会让你热起来的。”最后一件衣衫落地,她被搂入宽阔的胸膛,才发现唯独自己宽衣解带,东野侯还是穿戴整齐,他抱着她揉着她的身子,她喘息着双腿勾住了他的腰身……

    忽然一阵寒风袭来,房门无风自开,砰的巨响声中,秋巧眼前一花,整个人掉进了风雪里,她被狠狠掷向地上。

    李南落用手一托,她虚浮了一下,滚落在积起的雪堆里。

    “侯爷大人!”秋巧惊叫一声,冻得浑身发抖。

    抬头朝里看,只见一个妖异俊美到极点的男人,如同鬼魅般湿淋淋地站在那里,他朝她望过来,那眼神好像要她立刻马上去死。

    她的心口顿时有种无可名状的颤抖,然后颤抖变成剧烈跳动,不断鼓动的心跳声好像下一刻就要迸裂,她喘不上气,整个人赤身露体地躺在雪堆里,觉得自己下一刻真的可能会死。

    “夜苍穹!你要是敢妄害无辜,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门内东野侯的表情深沉得可怕,他朝她看了一眼,她忽然能喘上气了,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胸口剧痛,她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胸膛,整个人瑟瑟发抖地蹲下,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素来心思灵巧的她也茫然失措起来,身上忽然多了一件衣裳,那是东野侯今夜穿的朱红色锦衣,是他换下的衣衫?

    她紧紧抓住衣裳,踉跄地站起,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团火光,火色飘摇中,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秋巧觉得自己不那么冷了,抬头望去,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妖异的男人竟一把搂紧了东野侯。

    “你叫我夜苍穹,好,很好!你继续叫,叫我的名字,你要是再叫我一声夜大人,我就在这里要了那个女人的命。”他一手搂着东野侯的腰,一手捏着他的下颚,就像想要好好看他那样,虽然笑着,却让人觉得可怕。

    “你这个妖孽!三年时间你不止失去记忆,莫非连做妖的分寸都忘了吗!你若是真成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妖,那便让我亲手了断你!”

    秋巧只见鲜少露出愤怒情绪的东野侯脸色一阵变幻,他对那个妖异的男人不止愤怒,还有些别的,不容她再看,那妖异的男人眼神朝她望来,她下一刻忽然觉得浑身发烫,仿佛血液都在沸腾。

    李南落眼见歌姬秋巧浑身泛红,整个人迅速因为高热而脱水,知道她命在旦夕,心念一动,他以水之力将她包裹起来,刚做完这个动作,便听见夜苍穹的笑,“如此怜香惜玉,你是不知嘛?你越是想要护着她,我便越是想要她去死。”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决定要一个人类去死,这又成了那个初见面时淡漠人类生死,罔顾一切的猫儿妖,李南落无法判定眼前的夜苍穹究竟是个什么状态,他退开身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我对谁好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夜苍穹噙着笑,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在生死间挣扎的歌姬,“是你让我看见的,看见你与她亲热,这不是你有意为之?你不是在试探我的反应?你看,这就是我的反应——”

    他伸出手,这一次是真的准备要让这个歌姬死去,李南落忽然觉得一阵荒谬,“突然离去的是你,突然回来的也是你,失忆的还是你,你却要求我同三年前一样,一成不变,在原地等你?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你凭什么要求我不可与他人亲近?!”

    他忽然冷静下来,平常地,平静地看着夜苍穹,一声叹息,“我不是当初的少年了,你也不再是当年的大妖,为何不放过彼此,就当我们方才相识。”

    他们两个站在那里,目光相对,门外细雪渐消,只剩下风声呼啸,无比萧瑟清冷,月光被吹来的云层遮挡,方才亮如白昼的天色变得昏暗无比。

    夜色之中,门外雪地之下,秋巧忽然身子一颤,从冷热交替中恢复过来,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身冷汗,在风中颤抖着咬住了发白的嘴唇。

    一个十三四岁童子打扮的小人儿,摇摇晃晃地走来,和她一样不敢出声,轻轻拉扯了下她披着的衣摆,在他的示意下,她连忙随着小童往外走。

    两人走到一半,远远地只听见那扇门边那个妖异的声音说道:“你真的要与我了断?可要是……我此刻已经想起了一切呢?”

    第152章 口是心非

    夜苍穹的记忆深处早就存在一阵阵的涌动, 随着和李南落越来越深的接触,随着他们之间的吻,他的记忆不断涌现。

    想来, 他只是在融合魂魄碎片的时候引起了一阵的错乱, 这才会忘记了那几年的记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失去了这段记忆忆, 就好像放置一样东西, 放错了位置, 而并非不存在。

    在初见这位东野侯之时,夜苍穹便不断地受到牵引,直到他吻上他, 触摸他,熟悉的一切终于让这段记忆隐隐绰绰的浮现出来。

    然后, 当他看到他在酒宴上与旁人亲近, 看到他在卧房中与那歌姬亲热,有种强烈的不悦和震怒, 于是一切模糊的记忆如同从黑夜到白昼那般,在脑海中骤然明晰。

    听见夜苍穹承认自己想起一切,李南落倏然看向他,有一霎的震动, 然后他又冷静下来, 摇了摇头, “想起了一切, 又如何呢?”

    他抬手轻拂,门外那片空地上, 积起的那片雪在秋巧摔倒又爬起的挣扎之下呈现一片杂乱,在他一下轻拂之后恢复了原样,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就像也拂去了那几年的岁月,仿佛他和夜苍穹之间的种种,从未发生过。

    他负手往里走,深刻冷峻的面容在火焰之卵绯红的光芒下,有种冷淡的艳丽感,矛盾又吸引,夜苍穹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在那双漆黑的瞳孔注视下,慢慢展露出一个笑。

    “我的主人,看来你果然长大了。”

    这是李南落所熟悉的语调,甚至连那微妙的起伏都一模一样,他脚步一顿,终究没有停下,“看来你确实想起了一切,但——如我所说,那又如何呢?”

    他抬了抬手,挥退了暗中守卫在万鸾殿之外的影子卫,他和夜苍穹之间要是真的动了手,影子卫起不到任何作用,徒增几条可能被消耗的人命。

    影子卫本来就不会监控寝殿内的情况,但他们都注意到有一个妖物在此现身,直到夜苍穹出现在门前,暗中守卫的影五也是陡然震惊,随即领命退下。

    李南落捏着鼻梁两侧,有种疲惫的无力感,当心中的那三个字,经历了一次次的失望和落空之后,那三个字也只是一个习惯而已。

    即便压在心底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也仅仅是习惯。

    “阿夜,再说一次,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李南落了。”

    他仿佛放下了某种执念,在见到夜苍穹真正的归来之后,发现自己早已过了那种整个世界就此坍塌的阶段。

    “你的存在曾是我不可碰触的回忆,毕竟,我整个记忆中除了那段血案,其他都是你。”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你是我的大妖,也是我的师父,是我的友人,亦是我曾经心悦之人。”

    李南落承认的很直接,夜苍穹却并不感到高兴,因为那个“曾经”。

    眼前之人明明站得很近,又似乎离得很远,好像在顷刻之间,在他和他之间划下一道鸿沟。

    “但是那些都过去了,自你离开之时起。”李南落继续说着,他的身上有着侯爷的尊贵,还有着大妖师的威仪,他确实不再是当时的少年。

    夜苍穹却并不气馁,“我离开,那是因为我的魂魄不全,我去补全我的妖魂,避免失控,记得吗,我说过,我会解决那个问题。”

    夜苍穹冲他挑眉,让他又想起那种“失控”。

    早已经成为记忆尘埃的那一幕幕,像鲜活的昨天方才发生的事情那般,陡然清晰的浮了上来。

    床榻帘幔后的纠缠,午后门扉后的相拥,那自灵魂深处涌上的共鸣……在夜苍穹因为发情期而面临失控边缘之时,无知无畏的他一次次有意无意的撩拨,一次次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却始终不曾后悔当时的决定。

    他在夜苍穹的控制下,又回忆了一遍当初的记忆。

    “你大妖的能力又有了提升?”他眼神一转,就明白了夜苍穹就和他一样,在这几年间对妖力的控制有了质的突破。

    “既然魂魄完整,当然能力也会完整,完整就意味着你会拥有一个超越以往能力的大妖供你驱使。”如同当年蛊惑他成为妖师那般,夜苍穹身后的银发在夜色中无风自动,四散飞起。

    “既然你不想提过去,那抛开过去,如今的你,要成为我的主人吗?用你自己来交换?”玄色的身影带着巨大的暗影笼罩过来,他单膝跪地,一双墨绿的眼睛朝上望来,摄人心魄。

    李南落险些就要答应,然后忽然笑起来,“你忘了吗,你已经有了主子了?夏栖国的太子赵崇云,你打算将他置于何地?一妖侍二主?”

    他提出这个问题,无比嘲弄,夜苍穹却高兴起来,跪地的身形往前倾靠,专注的看着他的表情,“你在吃味嘛?为了那个微不足道的人类?”

    “真是可笑!怎么可能!”李南落矢口否认,然后开始懊恼自己回答得过快,这会让他显得口是心非。

    果然夜苍穹满意的笑起来,笑得眯起了眼,犹如一只狡猾的狐狸,不,是发现猎物的野兽,他骤然扑了上来。

    “我的主人,既然你不愿意承认,那我就用别的方式来验证心中的猜测了,这可是你逼我的呢。”

    这话里听不出半点被逼迫的为难,反而兴致勃勃,跃跃欲试,他扑身而上,因为方才两人还在说话,李南落从骨子里也从不认为夜苍穹会对他不利,于是有些猝不及防,就在卧室门外的内堂被他扑倒在地。

    因着冬日,地上铺着红色的绣金厚毯,两人倒在地上,夜苍穹钳制住李南落的双手,压在他的头顶上方,他的膝盖定住了他的腰身和腿根,停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李南落越是挣扎,越是尴尬的位置。

    “夜苍穹!放开我!你竟敢——”窗外夜色深沉,李南落被缚双手之后,那眼神宛若实质,好像下一刻就要让这个不知死活的妖后悔此刻的作为。

    但夜苍穹显然并不畏惧他可怕的眼神,一双猫儿眼微微挑起,目光深邃,“我的主人,你很不乖啊……分明是你逼我这么做的,为何还要挣扎呢?”

    他明知故问的俯下身,银发垂落在李南落耳边,一阵轻微的痒之后是强覆而来的唇,不容拒绝的,野蛮猛烈的,有着细雪和凛冽的味道。

    “既然你拒绝,那我便用我的方式让你答应就是。”妖异的话语声仿佛预示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两个人在厚厚的红色绣金厚毯上翻滚,李南落试图挣脱,而夜苍穹纠缠不休,用力的手背上浮起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又在纠缠之中与对方十指紧扣,挣扎之中,衣衫逐渐凌乱,顶上的宫灯落下昏黄的光,光线之外,在阴影中衣物逐渐散落。

    夜苍穹就如一名狂徒,突然出现,试图用他的欲望将高高早上的东野侯拖入同样的漩涡,为此他无所不用其极,在某种默契之下,谁都没有动用妖力或是旁的能力。

    完全散乱的长发,在红色绣金毯上,黑色和银色交错,方才悄无声息的黑夜,在夜宴散去之后传来隐约的人声,筵席散了,群臣慢慢走出,弥散在空气里的,那是魏无雍的大笑,是郭晓之的谄媚,赵崇云在寻找太傅的踪影,朝着万鸾殿大喊夜苍穹的名字……

    李南落的手猛地抓住夜苍穹的背脊,收回了被紧紧吸咬的舌尖,喘着气,“夜太傅,你的主子在叫你。”

    敞开的衣衫下他的皮肤已经在摩挲下泛红,黑发铺陈,往上注视的眼睛满是嘲讽,夜苍穹朝他臀上用力拍了一掌,清脆的响声让李南落脸上涌起一阵怒红,“你当我还是那时候的——”

    “我是惩罚你,竟敢揶揄起我来了,还真的和我越来越像了,就像我的小崽,从魂魄深处到行事方式,都有我的味道。”评价着多年不见的他,夜苍穹重新认识了他,并油然而生了一种骄傲和征服的喜悦。

    “我不是过去的小崽了!”李南落一口咬上夜苍穹的脖子,也化成了野兽,简单而直接。

    野性和欲望逐渐抬头,夜苍穹发现长大成人彻底成熟的李南落,比他所想像的还要出色,还要勾人,仿若自己亲手栽种的种子终于长成果实,马上就可采摘。

    他对外头的叫喊声充耳不闻,哪怕那些人直接走进这个万鸾殿,也没人能阻止他此刻要做的事,

    李南落的内心还在挣扎,这种挣扎对大妖而言却是一种无声的撩拨,他已经发现身下的人对他触摸的反应有多大,他对这种反应感到满意,并毫不手软的尽力取悦着他。

    发烫的唇舌,亲吻着每一寸,比记忆中还要美好的味道,夜苍穹抬手灭去了顶上的宫灯。

    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在月色的掩映下,李南落呼出的热气喷涌在夜苍穹的颈边,厚毯上的金线摩擦着皮肤,那突起的绣花和金线粗粝的在他们的身上留下微热的痕迹。

    事已至此,哪怕是李南落自己也已经无法停下,既然无法改变结果,便试图修正过程,他早已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这些年虽然不曾真的临幸过任何一个男女,但对于□□也并不陌生。

    他试图掌控夜苍穹的反应,试图主导这一场晚来了三年的“较量”,身为妖师,他想要握有所有的主动权。

    第153章 小南落

    夜苍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无声的黑夜之中,月色在飘过的云层之后露出皎白的光亮,李南落的眼睛里也发着光。

    夜苍穹看到这抹光, 便想起所有的过往, 他竟让他等了他三年,三年岁月让温润少年长成为冷情的侯爷, 仿佛隔绝了情感就能保护自己不再失去, 他几乎马上看穿了他的伪装, 却没有揭穿他。

    就好像要将失去的那几年弥补回来,夜苍穹的动作温柔得能要人的命,又猛烈的无从拒绝, 李南落试图反抗,也尝试主导, 但总是让这妖孽用更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 忘记原先的坚持。

    夜苍穹调整他的姿势,抚摸他的脊背, 脱到最后一件的单衣就挂在他的腰上,和肩膀相比显得紧窄的腰身,还有李南落皱着眉不满的回头望来的眼神,他顿时心里发热, 头脑也发热, 把他搂过来又是一阵亲吻。

    吻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如今夜苍穹恢复记忆, 便如当年没吃到嘴的猎物终于又有了吃进嘴里的机会,心头越着急, 动作却越是小心起来,生怕一个不对, 又惹了他这小崽生气。

    他捉着李南落的腰,贴近他耳边,一遍遍喊他“小南落”,他知道他受不住这个,从他的反应里他就知道。

    夜苍穹发出了满意的轻笑声,李南落一脚朝他踹过去,却被一下子捉住了脚踝,没有亮灯的内堂,本来丰神如玉的侯爷,如今像被捕获的猎物一样,被人捉着脚拖了过去。

    最后一件衣物落在了地上。

    夜苍穹表达情感的方式又猛烈又直接,李南落整个人往后仰,紧绷得如同一张弓,待到一切尘埃落定,眼前又是荡漾的金色,织金的厚毯上,那一片淡淡的金色光泽,一下下的晃动着,引来一片片眩晕,毯子底下的红,红得沁入他的眼底,在他的视野里不断蔓延,好像一把火,连成一片,不断烧灼。

    李南落咬住了夜苍穹抓在他腕上的手,在无法承受更多的时候,狠狠地咬下去,齿间尝到了血腥味,他依然没有放开,好像唯有如此才能一解心头的恨意。

    夜苍穹根本不在乎这点伤口,此时此刻哪怕被咬下一块肉来他也甘之如饴,他亲吻那片光滑汗湿的肩膀,一阵阵的热气喷在李南落的颈侧,眼前的红色厚毯好像烧起来的火,一直不熄。

    风雪再次袭来,外头卷起的寒风只让这间内室显得更加火热,没有燃火盆,空气还是充满了湿暖的气息,喘息声和某种压抑的声音,渐渐从内室转到了卧房。

    不知餍足的野兽似乎也多年没有吃上过肉,如今尝到了肉味,便食髓知味不肯放下,被当做食物被啃食殆尽的妖师,尊贵的侯爷,已经无力咒骂,分明听那意思已经补全的魂魄,解决了发情期,这妖孽竟还是和发情期没什么两样。

    “够了,你给我滚出去!”不知第几次的纠缠之下,李南落声音嘶哑的发出训斥。

    将近凌晨,他脑中一片空白,哪怕作为妖师的身体已经无比强悍,也依然有些经不起野兽的攻势。

    “不,还不够,我的小南落,我的主人……”夜苍穹的声音压的很低,有些发颤,那是极致的愉悦和亢奋,“三年不见,只是这样怎么能够呢?”

    他的手划过李南落潮湿的腰身,被一掌拍下,“你是禽兽吗!”

    “我本来就是禽兽啊!”他毫不在意的承认。

    李南落看着他扯开已经不成样子的床褥,随意丢在地上,“我本来就是个毫无节制,不知餍足的野兽,你忘了吗,妖物只会遵从自己的欲望。”

    明天打理这里的宫人要是见了这一床狼藉……不知会怎么想?李南落思绪有些迟钝的想到这里,嘴边被灌了几口茶水,冰冷的水入了腹,他打了个冷颤,夜苍穹不失时机的凑过来。

    “我会让你再热起来的。”他又吻上他的唇,李南落这才想起这句话前不久他才对那歌姬说过。

    “你在想别人。”心思敏锐的大妖仿佛抓到了他的把柄,“是我不好,让你还有余力想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接下来我会让你真正忘记一切的。”

    仿佛是一种惩罚,又像是一种确认,夜苍穹用更狂野的方式叫他无法思考,李南落的喉咙在发烧,哪怕喝下冰冷的茶水,也浇灭不去炙热的温度,他吐出的每一口呼吸都发烫,整个人浑浑噩噩。

    一天一夜,李南落昏沉在夜苍穹的怀抱里,只有小妖玹琴进来送饭的时候,他才恢复些许神智,用野兽的方式,夜苍穹充分让他回忆起当年所有的过去,弥补每一次未能如愿的遗憾。

    当年的他还是太天真了,竟然会以为自己能承受得起发情期的大妖?哪怕是如今的他,也应付不了未曾失控的夜苍穹,卧室后方的浴池里,热水一直放着,当某个妖孽需要的时候,便会带他过去洗去一身的汗水。

    也有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只是浸泡在池水里的时候,那时候夜苍穹便会温柔体贴的为他擦背,为他捏肩,还故意的做作了一番要替他揉腰。

    只是揉着揉着,那手的位置便不对了,又美其名曰是他弄脏的,便要由他负责为他清洗干净,每到这时候李南落就会整个人红成一片。

    显然大部分时候,那个浴池都未能正常的被当做一个沐浴来用,这可苦了玹琴,他忙里忙外,差使人烧水引水。

    唯一能进两人卧房的便是玹琴,小妖迈着短腿,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这两位大人青眼有加的赋予了这样的使命,他要进去收走弄脏的床单被褥,要负责送来吃食,要收走餐盘,要负责将浴池清理干净,再引入足够的热水,一天还要换上几次。

    要是只是做事也就算了,他还要尽量避开卧室里可能出现的不该看的场面,要识趣的懂得随时闪人。

    小妖玹琴只是一具琴变的,没有那么多心思,却也知道那副旖旎的样子,那种叫人脸红心跳的□□味道,不能叫旁人看到,知道,思来想去,这事情还真的只有他干得了。

    他好累,他只是一个运气不好的小妖,遇到了夜苍穹这么个大妖之后,就被迫走上了攀附权贵的路,跟着侯爷大人,总算衣食无忧,过的还算滋润,可这夜大人一回来,他的事情又多了。

    玹琴无声的叹了口气,也只有他能做这些了,要不是他拦住外头的人,还不知道里面的两位大人会如何火大,尤其是夜大人,惹怒了他,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太子殿下请回,我家侯爷真的不在。”玹琴站在万鸾殿前,睁眼说着瞎话。

    太子魏无雍领着几个人,站在万鸾殿前,皇宫之内,能让他也进不去的,也只有这个万鸾殿了。

    魏无雍身边站的是夏栖国使团的副使,礼部尚书郭晓之,他搓了搓手,有些为难的样子,“可是下官奉命前来,据殿下所言,太子太傅是来找侯爷叙旧来了,这……”

    他说的太子便是夏栖国太子赵崇云,前一日晚上筵席未散,太傅夜苍穹就抱起华胥国的东野侯,两个人一起不见了,这是在场诸位大人都见到的。

    “叙旧嘛,也不一定要在宫里,也许他们两想到什么地方,和以前有旧的地方,两个人一起去了呢?”魏无雍也知道自己在睁着眼说瞎话,宫里有人出入,都有牌子,哪会没有记录。

    要是那两个人当真避开别人耳目,是用妖力离开,万鸾殿里没有人,那这小妖玹琴又何必站在这里,挡住他们?

    魏无雍笑嘻嘻的站在那里,心里一阵猜测,表面上却不露,笑着稳住郭晓之,两国正在商议结盟,这时候不可徒生事端。

    “可是已经快要两天了,一直不见夜太傅,我们太子要找人也无可厚非,既然东野侯不在,可否寻他一寻,问问侯爷可知晓我们太傅的所在啊?”郭晓之也觉得难办,可再难办也得办,这不是那位太子爷的命令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哪怕太子还未登基,但身份摆在那里,郭晓之既领了命,只能跑这一趟。

    但他这一趟注定是白跑,玹琴只是个伺候人的,一问三不知,万鸾殿的主人东野侯不在,谁也不敢随意进入,就连华胥太子魏无雍,也就是摆出个配合的姿态,根本不像是要认真帮忙找人的。

    将这个结果回报给赵崇云,自然又是一通大发雷霆,不过郭晓之已经习惯了,这位太子爷的野心太大,什么都想自己抓在手里,可惜并未拥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哪怕他用来做底牌的那个大妖太傅,看来也并非如他所言已经完全掌控。

    夜太傅看着倒像是与东野侯更熟悉些,否则也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就那样……

    这次结盟还真的只能靠自己这把老骨头,带着韩昭炀那个浪荡子,想起韩昭炀,郭晓之又是叹了口气,分明是个浪荡子,怎么到了这儿开始充情圣了,这几天念叨的全是那东野侯。

    也亏得他,现在整个使团对东野侯李南落的事迹快要如数家珍,此人确实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只是他和华胥国君魏吴央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郭晓之身为礼部尚书,既然这次能来出使,当然还是有些手段和眼光,他敏锐的察觉到其中的可能性,并将之报给了太子赵崇云,在他想来,只要利用的好,东野侯便可能是他们结盟之中能为他们带来利益的关键人物。

    第154章 赏赐

    万鸾殿内, 因为小妖玹琴行事乖觉,并无人闯进来,一切如旧, 李南落终于能衣衫完整的坐在桌旁, 好好的用一顿午膳了。

    午后,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 难得有一丝阳光, 外堂上, 李南落的头发只是用发带系着,没有束起,一身浅红常服, 被阳光落上几点光斑,更是红的得有些晃眼。

    他左手拿着碗, 右手举箸, 不紧不慢的用饭,十分慵懒。

    夜苍穹对于人类的吃食, 向来挑剔,只吃自己喜欢的,动筷子的时候少,看的时候多, 不过他的看, 不是看菜色, 而是看李南落。

    恢复了记忆, 便知道确实有几年没见,想要把那几年补回来似的, 他的视线时不时落到对面,看几眼, 才吃一口,惹的李南落挑眉。

    夜苍穹便正色道

    :“人类有句话,叫秀色可餐。” 然后他就继续看着他,笑眯眯地看。

    李南落无可奈何,哪怕是他这样的妖师,如今身上也有些酸痛,要是再这么没有节制,不知他会不会有一天要去找沈寒三求药,想到这里,闷声说道:“用完膳你就走吧,下午沈绮珺会来。”

    他的本意是不想夜苍穹再留在这里,万一两个人又忘情,耽误他的正事。夜苍穹听他的意思,却是不想让沈绮珺见到他,看到他们又在一起了。

    “好。”大妖很听话,听话的有些诡异,一口答应之后,甚至没有问别的,只端起一个白玉盏来,“这是我让玹琴调的蜜水,你喝了,嗓子会好一些。”

    李南落的声音还有些哑,就像刚起床的人,很久没说话突然开口的那种哑,沙哑的声音莫名有种勾人的味道,想到是怎么哑的,他尴尬的轻咳几声,一句也没有多话,接过蜜水,慢慢喝了。

    这是不好意思了。夜苍穹盯着他看,又怕看久了让某人恼羞成怒,于是看一会儿便收回目光,过了片刻,又忍不住看过去。

    新鲜剥的虾仁,炒成晶莹,本来的甘甜,如今咬在嘴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李南落没想到一顿饭也吃的那么辛苦,他和夜苍穹不是初相识,只是第一次真正拥有彼此,之后的感觉居然和以前又不一样。

    许是太久未见,一切都像重新来过那样,哪怕是夜苍穹的一个眼神,都让他无比在意,在这样的注视下吃饭,他真的怕自己会消化不良。

    “那里还难受吗?”

    当李南落慢条斯理的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的时候,听见这么一句话,险些被自己呛死,看他涨红了脸咳嗽,夜苍穹贴心的又递了水过去,特别无辜的样子说道:“我只是关心一下我家主人罢了。”

    几年不见,这妖孽更不是个东西了!李南落一如以往,还是在心里腹诽,然后忽然想到如今已不是以前了。

    “你既身为夏栖国太傅,就要尽忠职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他拿出侯爷的威仪,又要让他离开。

    夜苍穹偏不走,他吃饭慢,喝茶也慢,然后找了个衣物已经弄脏的由头,要玹琴去给他准备合身的衣衫。

    李南落身形长开,比之几年前更要高挑,但是比夜苍穹还差一些,他的骨架子生来就是修长的,夜苍穹的身架却更宽阔些,不会显得魁梧,但整个人还要大上一圈,这是李南落在这两天里早就知道的。

    当他被捉住脚踝拖走的时候,还有夜苍穹整个人压向他的时候,他就知道在体型上,他终究还是赢不了这个大妖。

    玹琴去找合身的衣裳没那么快,李南落这里的全不合身,在等候的时候,夜苍穹就给他梳头,显然魂魄补全之后,他也有了些不同,只是李南落还说不上来有什么不一样。

    还是那么霸道蛮横,还是任性妄为,从他全不理睬夏栖国使臣几次来寻人就可以看出,他根本没将那边的太傅之职放在眼里。

    但他似乎没有以往那么冲动行事,更有城府,更耐得下性子,哪怕是梳头这样的小事,他也愿意尝试,他让李南落坐在那里,拿着梳子开始摆弄起他的头发。

    束发这事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有些手生,但夜苍穹拿着梳子的动作轻柔,既然不熟悉,动作就慢上一些,李南落不得不怀疑他是有意,因为在他慢慢替他梳头束发的过程中,某个妖孽又对他上下其手了一番。

    然后,终于在发现一个发青的指印后,夜苍穹放弃了原先可能有的打算。

    那个指印是掩在衣裳里的,就在腰侧上方,李南落也不知道梳个头是怎么让他穿的好好的衣裳又散落到腰间的,总之夜苍穹发现了那里有他留下的几个手指印。

    那是他忘情之时用力过猛造成的,而李南落虽说在当年逃亡时吃过很多苦,但身居高位之后,过的全是养尊处优的日子,长久居于万鸾殿,其他时候不是去太医局就是偶尔拜访沈医师,并不时常在外奔走,便养成了一身细白。

    这身细白衬上他平日里的淡漠冷峻,衬上这种孤傲,有种矛盾的魅惑感,夜苍穹根本无法抵挡,在他看到那几个在细白上越发显得青灰的指印后,就跪在了地上。

    李南落坐在那里,他就跪在他的脚下,从侧边抱住了他的腰身,腰上的玉带还系的好好的,只有上半身的衣物被人从两边扯开,在寒冷冬日里袒露出胸膛,也露出了李南落并不想让人发现的吻印。

    胸前的绯红点点,叫他自己都觉得尴尬,而腰上的青色指印,让夜苍穹懊恼,他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胸前,发热的嘴唇碰在他的胸口,又落到他的腰间。

    他吻上那几个指印,先是轻吻,甚至是轻舔,直到李南落阻止他,他便用更深的吻印来覆盖那青色的痕迹,好像想要毁灭证据那样。

    那只会让这痕迹更严重,李南落很想提醒他这句话,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想的是夜苍穹这番归来,他该以何种态度与之相处。

    不知怎么,时辰就到了下午,李南落这才发现,夜苍穹那口口声声答应的离开,只是说说而已,所以他根本没有打算避开沈绮珺。

    在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沈绮珺到来从不需要通报,当她听说李南落还在内堂的时候,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小妖玹琴恰好出去找夜苍穹的衣裳了,没在门前看守,其他侍女则不知内情,也根本不敢阻拦。

    当沈绮珺推开门,就看到李南落靠在椅上,衣衫穿的很随意的样子,有些慵懒,他的头发披散在脑后,有人正站在他背后,小心的为他束发。

    那个人不是玹琴,身形高大,那一头银发叫沈绮珺吸了口气,“夜苍穹?!”

    转过头来,果然是那个大妖,他看起来和三年前毫无变化,冲着她笑了笑,“你也是个大人了。”

    那语气,有些居高临下,沈绮珺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习惯性去看李南落,李南落对她点了点头,“就放在那里吧。”

    沈绮珺手里有一叠医案,那是太医局的,需要沈寒三出手的病人,都会有详细的记录,便由她来两边沟通,她定期会去太医局,也会到万鸾殿打理殿内的日常安排。

    她把那几本医案放在边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别的,来的路上,想了一路,本来还想打听夏栖国使臣的事,如今忽然觉得无法开口。

    李南落的黑发在夜苍穹的指间,就像当年一样,只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就会形成一种旁人无法靠近的氛围。

    沈绮珺一直以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当年并未将李南落看得如何重要,只是惊讶于这个少年的身份,还有他身边的妖物,时日久了,便如对待家人那般,将他当做了亲人。

    可慢慢到了婚配的年龄,她也不得不开始物色夫婿的人选,在沈寒三的催促下,暗中瞧过一个又一个适婚人选,才猛地发现,竟没有一个人她能看得上。

    反而是这个将之当做亲人的李南落,在逐渐拥有了威仪之后,让她变得越来越在意他的存在。

    人心便是如此善变,才发现自己的心思,她也并没有做什么,她知道那个大妖的离去,在这个人心里留下一道口子,她原打算一直守着,守到那道口子结痂痊愈,可如今看来,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掩住了所有的心思,沈绮珺不想让自己在这两人面前露出任何失态,她对两人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夜苍穹这时候才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点了点头,“倒是识时务的。”

    “不要胡说八道,你可以滚了。”李南落听出他的意思,只作不知,这样他才能和沈绮珺继续像原来那样相处。

    “侯爷大人就这么无情?”夜苍穹松开手,端详着自己小心翼翼束起的发髻,示意李南落自己看看。

    李南落根本不在乎束成什么样,他站起身来召唤玹琴,小妖迈着短腿捧着衣衫急匆匆的进来,“夜大人!你的衣裳”

    “再给夜大人取一百大钱来,和衣裳一起给他,送他出去。”李南落挥了挥手,又给玹琴安排了任务。

    “这是什么意思?一百大钱?”夜苍穹接过衣物,玹琴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

    “你不是说我无情?那加上这一百大钱,可不算是无情了吧?这是给你打赏赐,还不接着。”李南落站起来,打开门,看玹琴速度飞快的疾走而来,这都已经用上了小妖的妖力,只为了跑的快些。

    一百大钱的赏赐到了夜苍穹手里,太子太傅看着手里的钱,愣了愣,玹琴准备的那么快,好像早就放在那里,好像这是个惯例,他忽然觉得这可能便是李南落惯常用来打赏那些男宠和女姬的。

    第155章 不知餍足

    夜苍穹将心里的猜测问了出来, 问话的时候,玹琴不敢吱声,可那低头垂目不敢回答的模样, 已经是答案。

    夜苍穹掂着手里的纯白大钱, 朝李南落看过去。

    “怎么,莫非是嫌少吗?”李南落衣衫整齐的站在那里, 已经恢复了侯爷尊贵冷漠的样子, “我这里都是给这些, 太傅大人要是还嫌少——”

    “是按次数给的?”没想到夜苍穹居然没有恼怒,他举起钱匣,“那可不止这些呢, 让我算算,内堂一次……”

    他居然真的在计数, 玹琴还在一脸迷茫的领会其中的意思, 李南落人影一闪,捂住了他的嘴, “住嘴!给我滚!”

    看他脸上赤红一片,快要急红眼的架势,夜苍穹见好就收的往外走,“既然是主子赏赐的, 哪里敢不收, 我会好好珍藏的, 以后就可以慢慢计数了。”

    又是计数, 到底记什么数?玹琴为人类世界这种打哑谜的说话方式而感到头痛不已,李南落则只想把这个补全了魂魄, 恢复了记忆之后更加恶劣的妖物给丢出宫去。

    一脸怒气的转过身来,李南落一个人站在万鸾殿里, 想起这两日没有翻看的医案,还有一些账册,摇了摇头,只希望接下来华胥国和夏栖国结盟的事,不要再来找他了。

    事实上,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使团的夜苍穹,是将他看做自己的妖,还是看做夏栖国的太傅?

    太医局署内还关着蛊雕,他口中说的归梧栖,不知又是个何种所在,看来需要问问山海会的几位长老,他有种预感,这个地方,几位长老并不陌生。

    想到正事,李南落决定将这两天抛到脑后,幸好他也无需上朝,两天不露面也不会引起什么猜测,否则若是被人知道他这两天和夜苍穹关在殿内是在做什么……

    那个妖孽,他真的是禽兽!

    不知又想到什么,李南落脸上浮现一片可疑的红,但撇开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不谈,他并没有打算就此原谅那个家伙。

    这两日的细节不足为外人道,余韵未消,同时一直以来紧绷的情绪得到纾解,有些疲惫,又神清气爽。

    但他绝不会承认,这是因为那个妖孽终于出现了。

    侯爷大人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嘴角居然还挂着笑,玹琴还是没明白刚才两位大人在打什么哑谜,决定不再去想它,见李南落去往书房,连忙跟了上去。

    去书房的路上,撞见收拾房间的侍女,她们都手里抱着东西行礼。

    平时只需要一人,今天居然来了几个,这是要把里头东西都换了的意思?

    见她们手里抱着的是几层被褥,而且低着头偷觑,脸色通红,玹琴忽然发现自家大人脚步一顿。

    然后弦琴想起来,虽然他换了被褥叫了热水,可后来就再也没进去过,在门外隐约听见夜大人用威胁的语气问侯爷大人说不说……再然后,那些动静就不是他能听得了,为了小命连忙退避。

    李南落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一顿之后就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侍女们是特意等他不在之时才去收拾的,这位大人平日里偶尔也会叫些人去,但从来都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没有谁是特别喜欢的,北面那个院子,还真没谁能跳出来说自己受宠的。

    可没想到这一回……几个侍女抿着嘴笑,脸上羞红,互相递着眼色,连外堂上织金的地毯子都要换,何况是卧房里的,冬日里被褥垫得厚,这回没想到都弄脏了,那一整床可都要洗换,眼见着是不能用了。

    昨天召得是谁来着?那名歌姬?你看看,别说咱们侯爷大人平日里看着冷情,没想到遇到自己喜欢的,竟能关上房门两天才出来。

    那歌姬怕是功夫了得,不过再了得,这会儿怕是也起不来床了,毕竟大人如此勇猛。

    皇宫内院,各种事情都见得多了,曾经还在宫里的三皇子传出过更荒淫可怕的事来,这些宫人侍女见多识广,并不觉得有什么,三三两两的嬉笑着,捧着痕迹斑斑的床褥,又把散开的被褥卷了一卷。

    贵人们的这些东西是不能露出来的,她们收拾东西的下人也绝不能私下议论,不过暗地里谁不爱八卦,东野侯又俊美又能干,可比服侍那些脑满肠肥的皇亲贵戚要好得多。

    李南落继续往前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咬牙切齿,就是方才骤然一停下的时候,腰上隐约泛出酸痛来。

    想到那些宫人背后不知会怎么议论,他的腰好像更酸了。

    本来以为夜苍穹比以前要知道进退,没想到还是老样子,分明已经那样放肆过了,竟还不餍足。

    还有那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脂膏,弄得他……

    想到这日夜不分的两天,李南落也免不了想到夜苍穹逼问他关于北面院子里的那些男女。

    在大妖眼里,那些玩物只是些东西,可想到自己的人可能碰过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就连东西都不是了。

    李南落当时没有回答,硬撑着没回答,如今只能不着痕迹的揉了揉腰,忽略腰下快要麻痹的残留快意,在书房慢慢坐下。

    京都驿馆。

    这是专用来接待外地来粱京的官员的,也可作为接待别国使臣之用,这些时日,因为夏栖国使团到来,驿馆里已经不接待华胥本国官员。

    凡是回京述职的,都给发一笔大钱,自己可以去找酒店入住,也可以借住自己亲友家中,要是风流些的,住在花街柳巷也是可以,只要回头不怕被人弹劾。

    驿馆之内,太子赵崇云独居一栋,自那日夜宴之后,他回来就没有给过几位使臣好脸色,对韩昭炀更是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韩昭炀也只能受着,谁叫他理亏,干什么不好,偏一时兴起去招惹那东野侯,如今可好,东野侯一笑置之,他在礼部也成了个笑话,在太子面前,更是抬不起头来。

    这天他正在门前犹豫,想找郭尚书诉诉苦,想想办法,远处看见一个人影晃晃悠悠走来,手里掂着个匣子,竟是太子太傅夜苍穹。

    在使团到来之前,韩昭炀没有见过这位太傅,他先一步来了粱京,这位夜大人似乎是最近才被太子所信任,听说这太傅是个妖,当下犹豫,不知是否要避开。

    正在纠结,那身影一闪,竟已经到了眼前,用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朝他身上一扫,“我家那主子如今是有些惹眼,但你下次要是再敢招惹,可莫怪我把你的胳膊卸下来。”

    “主子?太子殿下?”韩昭炀一脸莫名,他哪里敢招惹太子殿下。

    “东野侯,李南落。”夜苍穹没什么耐性和这愚蠢的人类多话,今天是心情不错,这才敲打一番,没有下次。

    说完,穿着一身簇新紫袍的人影就进去了,晃着手里那个匣子,发出好像大钱碰撞的声音,韩昭炀一脸呆滞,只觉得这太傅笑的好像偷了腥的猫儿,一脸的心满意足。

    赵崇云在找了两天之后,终于在午后见到了他这位太傅,当下就是一脸怒意,但夜苍穹根本不在乎,他靠在门边的廊柱上,摆弄一个匣子,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甩手走人。

    于是赵崇云压下了火气,“太傅不知去哪里了,这些天不见人影,倒是叫本宫有些担心。”

    “当初不是你在殿上,说要给我两日假期,好让我去叙旧?”夜苍穹拿他的话还给了他,也就是现在他心情还不错,否则哪里会浪费时间与这无知小儿废话。

    “那太傅就是去会友了,不知是哪位友人,若有机会也让本宫认识一下?”赵崇云端起茶,话中意有所指,“那日殿上见你那样带走东野侯,本宫还担心惹怒华胥国,有碍结盟之事。”

    “不是友人,是所爱之人。”夜苍穹说得直接,摸着下巴想了想,“是多年未见的深爱之人。”

    赵崇云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还发烫的茶水洒在手上,他放下茶盏,手上一片发红,他的脸色却白,“就是那东野侯?!”

    “此间事了,等你们两国结盟之事商定,你们回夏栖国,我就不走了。”夜苍穹不想回答,他并未将赵崇云放在眼里,也并不怕他弄什么手段。

    如今的李南落也根本不是他这样一个无用的太子所能撼动的,至于两国结盟之事,哪怕不成,他相信李南落也并不在乎。

    他从他在迎接使团的态度上就看出了这一点,他还知道,李南落在暗中做一些事,至于是什么,他早晚会知道。

    赵崇云没想到这么一问,竟问出这么个结果,当下坐不住了,“夜太傅,你先前说过我们是各取所需,你爱谁与我不相干,但本宫已赐你太傅之位,你就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否则叫我如何与朝中大臣交代!”

    情急之下,他连自诩身份的自称都忘了,夜苍穹见他神情激动,不想与他多谈,一个弹指,赵崇云便往后倒去,昏厥在椅子上。

    这是他的态度,就算李南落一句都没有问,他也不能不将此地的事解决干净。

    而那天一时冲动,他在宴上就那么带走了李南落,如今他也不能一走了之,总要在其他人眼前再出现几次,充当几回太傅。

    否则,在他人眼里看来,便是他带走李南落后再也未曾出现,就此消失了,要是赵崇云借题发挥,又不知会给他那位主子带来什么麻烦。

    夜苍穹再也没看赵崇云一眼,也没留在驿馆,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万鸾殿书房。

    李南落正在写一封信,他要将它交给京都的山海会分部,主要目的便是问一问那几位长老。

    归梧栖。

    当写下这三个字,李南落忽然脑中一阵抽痛,似乎有什么闪过,才写下的那三个字竟扭曲起来,他忽然想起长老们有提过一句,不可说的地方,

    不可言说,因为说了会遇到古怪的事?就像他写下这三个字,这三个字便在他眼前扭曲起来,如同有了生命,不让他直视。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再看纸上,三个字并无什么变化,仿佛刚才不过是他的一个幻觉。

    这其中有什么不对,李南落非常的肯定这一点,要是这三个字连写都写不得,提都不能提,那告诉他这三个字的蛊雕……

    “子城。”他站起来,看向门口。

    子城抱着剑,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的神情郁郁,显然是赵崇云的到来勾起了他对于自家主子的担忧,作为质子身在雷泽的夏栖国大皇子,不知如今是否安好。

    “夜苍穹如今回来了,我试着问问,能否通过妖物去打听雷泽的情况,既然要开战,这件事也是早晚要做的,若有消息,我会告诉你。”想了一下,在下令之前,李南落先说了这么一番话。

    “没想到你也有安慰我的一天,不枉我这些年为你当牛做马。”子城眼中的火光还未熄灭,他还没有放弃救出夏栖国大皇子的希望,这番话被他听了进去,立刻精神一振。

    “你要我做什么?”

    “关押蛊雕的地方,你知道,虽然你没进去过,但我相信你一定偷偷瞧过,你不像影子卫那么听话。”李南落之前没说,是因为没有必要。

    子城也不否认,李南落便让他悄悄进去,找到关押蛊雕之处,看看蛊雕的情况如何,这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事,他要他每天都去看看蛊雕,观察他的情况。

    “你是名优秀的剑客,我相信只要有异样,你一定会发现。”

    子城也不问怎样才算异样,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就像个影子那样消失在门外,看来这些年,他也从影子卫身上学到不少。

    把事情安排完了,李南落松了口气,哪怕他已经身居高位,但在这个皇宫里,他依然没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

    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能有通灵还魂之术,能直接问问他爹李佑,问问他的兄长李况,当年的血案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的记忆,为何会有那样的错乱。

    还有他现在做的事,到底对不对?

    为了一己私仇,他坐上侯爷之位,拿着俸禄,坐视太医局继续用妖物试炼药物,就算在他插手管束之后那些妖物都是做了恶的,但最终结果,和以前的太医局又有什么分别?

    他这么做,就是想从太医局所炼制的药物背后,找出被掩盖的东西,就他所观察,皇宫之内,还有大内近卫,并没有那么大的用药需求。

    那么太医局大部分的力量,又是在为谁服务?国君魏吴央是不知,还是默许?想到这里,李南落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已经花了三年时间,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个不愿意参与任何朝堂斗争,只想继续走那野兽之道的大妖师,对人世浮华不感兴趣,早就亲手抓住当年血案的凶手,也已经将所有事情放下。

    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可急躁。

    他神色不动的将桌上的信笺装了起来,让玹琴在跟着出宫采买之时,将这封信亲手交给留在山海会粱京分部的叶若延。

    三年前,京都妖祸发生之后,叶若延便申请留在了粱京,那一次妖祸来的来突然,许多妖师在毫无准备之下,于大战之中丢了性命,粱京分部损失惨重,叶若延便自请留下,得到了长老们的同意。

    这对李南落而言也是一件好事,他差遣起来,更顺手些。

    做完这些,看看外头天气竟然不错,在冬日里十分难得,李南落推开门,准备出去走走。

    他时不时会在宫里转悠,让别人看到他这个东野侯的存在,他想知道这个宫里,是否还有别的秘密,魏吴央让他留在宫里,赐他万鸾殿,是否还有别的用意。

    这也是他住在万鸾殿内,而没有搬回相国府旧宅的原因。

    虽然只是一种猜测,但李南落还是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了,这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要是能因此发现什么,那便是意外之喜。

    一路上的宫人们都低头行礼,李南落早就习惯,地上积雪都在阳光下化去,被踩过之后,地上一片脏污湿迹,宫人们都在打水擦洗,到底还是冬天,那凉水打上来便带着冰渣。

    这些在打扫的,都是年纪有些大的侍女,说是年纪大,也不过和阿玲差不多,只比李南落大上一些,未曾出宫去的,便留下做些杂事。

    经过她们的时候,她们都要低头,不可直视贵人,脚就踩在积雪泥泞里,只盼着贵人快些经过这里,好让她们活动下手脚,再快些把这里打扫干净。

    至于东野侯是何等尊贵样貌,她们都是不知的,远远看见,便要马上避开,最熟悉的怕就是贵人们脚上的鞋。

    薄底绣金靴从眼前走过,想到方才瞧见的人影,想来就是东野侯,东野侯之名谁人不知,好奇想要看一眼,终究还是不敢抬头。

    只等视野中的赤红衣袂掠过去,几名宫人方才站直了身子,正要用冻得发红的手去握住扫帚扫那污雪,眼前一花,好像有一层水光流过,方才还踩着潮湿的脚下竟一片干爽。

    积雪没了,被踩脏的泥泞也没了,竟如神迹一般,她们惊讶的抬头,是东野侯的所为妖力?远去的贵人已经转向了御花园,还没来得及赞叹感谢,宫人忽然想起来。

    皇子殿下就在园子里,叫她们看好,别让人去御花园!

    第156章 三皇子

    “三殿下——”秋巧捂着自己的胸口, 唇边挤出笑容,一双美目却已无法掩饰的流露出一丝惊惶。

    今日停了雪,她到御花园中想折一支梅花来插瓶, 难得好天气, 便没有让丫鬟去折,想着出来走动一番, 谁料竟在这里撞见这一位她最不想见的贵人。

    “见了本宫为何不跪?”面对她的男子身形瘦弱, 气势却足, 一把捏住她的手,放到手里揉了揉。

    御花园的一处假山石洞边上,秋巧背靠石壁, 头梳堕马髻,侧插着花钿, 白绫袄配蓝织金裙, 本就姿容出众,惊惶之下更露出楚楚可人的姿态来, 叫本来只想挑弄她一番的三皇子魏子彦心中发痒。

    秋巧被三皇子送出去,已经算是东野侯的歌姬,她本来就打算着,若是哪一天再被送走, 至少侍候过东野侯, 不少当官的都极愿意养着这样的歌姬, 她也能谋求一个好的出路。

    谁料, 还没等出了万鸾殿,竟遇上这位贵人, 上一回受的伤才好,记忆中的畏惧还未消散, 秋巧下意识的露出了惊惶之色来,吓得不能动弹,哪里还能见礼下跪。

    华胥国因着国力强盛,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只要不是太穷,府内多半有那么一两个歌姬舞姬,招待客人之时用来献上歌舞。

    红袖添香夜读书,这在读书人眼里视做风雅,歌姬之流也并非专用来侍寝,你情我愿,若是不从,自可求去,可在宫里,畏惧于权势,也有好些歌姬不敢轻易拒绝,比如秋巧眼前的三皇子。

    三皇子在人前,在朝堂,从来不争不抢,许多人对他的印象便是好说话,守礼数,同时也有些怯懦,作为皇子,他早就迁出皇宫,自有封地,这几日是回来看望当今陛下魏吴央的。

    “这副吓坏的模样做什么,不见礼也罢了,这御花园内不会有人来,本宫已叫人守住了,你我在此,正好……”魏子彦对她笑,笑得秋巧身上发颤。

    “你可伺候过那东野侯了?他比起我如何?”

    他笑的时候温柔至极,秋巧却整个人抖了起来,哪怕在万鸾殿被丢进雪堆里,被扼住呼吸,也没有此刻那么害怕,东野侯和那位太傅并未针对她,而这个三皇子,是个疯的,秋巧后悔当初没有听姐妹的话,竟只看表面以为这位殿下是个和善的人。

    她本来是个只想献艺的歌姬,当三皇子提出那样的要求,她是不从的,可她不从又有什么用,三皇子自有他的办法,她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吃亏的终究是自己,只换来满身伤痕,日日折磨,许是腻了她,她终于被送走,以为自己已经逃出魔掌,可谁想到……

    秋巧退无可退,背后已经是假山石壁,她要是往里躲,那更如了他的愿,山石之内还有一片几人可立的空间,他就是要逼她进去,他就是有意选在这种地方。

    秋巧面露凄惶,魏子彦已经撕下温柔的伪装,露出狰狞笑意,她被他逼着往假山石里面去,她不肯去,便整个人贴在石壁上不动弹,魏子彦反而更兴奋了,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把她裙子翻了上来,一把扯碎她的绸裤,准备乘着四下无人,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成就好事。

    秋巧的尖叫声被他一手捂住,三皇子正要销魂,只听背后有人轻问,“三殿下,好久不见,不知近日在忙些什么?”

    魏子彦本想将这歌姬弄到假山石下的山洞里去,反正这么做不是第一次,皇子之尊,哪怕真有宫人路过,谁也不敢扰了他的好事,没想到竟真有人不长眼,一惊之下连忙把秋巧放了。

    “李南落?”魏子彦看清是谁,心也提了起来,什么人不好,怎么偏偏是他,这歌姬名义上已经送给李南落了。

    秋巧连忙喊着侯爷万安,躲到李南落身后。

    李南落也没想到竟会撞破这一幕,他先前就发现秋巧身上隐约有淡淡乌青,那是身上伤痕好了之后残留的颜色,若非掀开衣衫,不会发现。

    他一开口,就像什么都没看见,魏子彦却有些心虚,太子与东野侯交好,这谁都知道,他这次就等若是自己送把柄到了太子手上,而且已经送出去的人,又要染指,总归是有失颜面。

    当下想要说几句场面话,又不知说什么好。

    王孙贵胄纨绔起来,染指一位歌姬又算什么,哪怕玩死了也不过花钱了事。

    李南落没想到魏家人里面还有人有这样的癖好,三皇子送他歌姬,便是想要交好的意思,这会儿是自己又忘了?

    魏子彦没有忘,只是在他看来,东野侯不会将一名歌姬看得太重要,他毕竟是皇子,送出去的歌姬既然又撞上来,玩玩也算不了什么,反而更刺激,谁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他不知道,怎么就头脑发热,平时这么做的时候他会更谨慎的,至少还要叫上几名侍卫帮他望风。

    被撞破此事,叫魏子彦十分羞恼,当下找了个借口就溜走了,心中却记着李南落不给他留颜面,要是旁人,直接当做没有看见。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三皇子魏子彦气冲冲走了,宫人们远远瞧见,不敢议论,心里却叫了好,这位皇子自从搬出皇宫,大家可松了口气,却不知他出宫之后府邸又有多少女子被欺负了从后门抬出去掩埋。

    魏子彦走的匆忙,险些撞上一个人,此人却是夏栖国来使,礼部侍郎韩昭炀。

    韩昭旸在那一晚的夜宴之上,是如何出了丑,被李南落戏弄当做男宠,所有人可都看见了,就算其后郭晓之极力掩饰,说是他倾慕东野侯之名,也无济于事,让夏栖国大失颜面。

    韩昭炀因此在使团之中地位一落千丈,他本来是被委以重任,先行一步只为早些试探华胥国的口风,谁能想到他会让自己变成个笑话。

    魏子彦见了韩昭炀,眼神一动,若无其事上前寒暄,韩昭炀今日是作为使臣进宫面圣,想到那一夜之后再也没有东野侯的消息,不知为何莫名牵挂起来,他在驿馆见过了那位夜太傅,也没来得及问个究竟。

    魏子彦那一日也在宴上,看得明白,与韩昭炀寒暄之后,有意无意的提起些东野侯的事,果然叫韩昭炀听住了,不经意间就打听起东野侯的事来。

    于是魏子彦便将大家都知道的事,一一说了,说那相国府,说那满门被屠的血夜,说那一路逃亡,一直说到“通缉犯”如何力挽狂澜,解决京都妖祸,中间他不知晓的,便直接略过,只捡大家知道的最多的,最是传奇的部分说予他听。

    然后有意无意间透出李南落与朱家关系尴尬的事来。在魏子彦口中,早在当年,朱家就想笼络这位妖师,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下手,人家就飞黄腾达成了东野侯,东野侯没有给朱家脸面,朱家想要与之结交,却连面都见不上。

    宗族一直隐于背后,知道了这样的古老家族,韩昭炀不知道这些家族势力如何,对于结盟是否会有助力,便将此事告诉了自家太子。

    赵崇云听了,本来不耐烦的脸色渐渐变了,很是夸奖了韩昭炀一番,随即招来了郭晓之。

    李南落并没有将这日御花园的事情放在心上,三皇子对魏无雍而言并无任何威胁,他也懒得将这样的事捅到对方面前,毕竟是他手足,还是那么个东西,任谁都会觉得有失脸面。

    只是没想到,李南落不去找魏无雍,魏无雍却自己找上门来,他为的不是别的,正是夜苍穹。

    “他就这么回来了?不走了?这回算是夏栖国的人,还是华胥国的人,算是那位太子的太傅,还是你的大妖?”魏无雍走进万鸾殿,熟门熟路的往书房走,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

    他平日里嘻嘻哈哈,犹如纨绔,认真起来,却单刀直入,也是这几年他和李南落已经十分熟悉的关系。

    “我不曾问他。”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李南落居然显得很是淡然。

    “你不怕他忽然又不见了?!那时候你自己是个什么模样,我可都看在眼里,别说什么他对你不重要,我可不信。”

    李南落一下语塞,仔细想来,距离夜苍穹出现,到他和他……如今过去也不过几日,却好像做梦一样。

    “其实我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他回来了。”终于,在长久的静默之后,魏无雍等来了他的回答。

    他落了座,手里翻着沈绮君送来的医案账册,书房里没有烧炭,窗棂虚掩,寒风冷冽,也叫人头脑清醒,除了卧房以外,李南落并不那么喜欢过于温暖的环境,过于温暖安逸,叫人太放松,容易懈怠。

    书桌上放着手炉,隐隐散发着热力,他也没有拿,就坐在书桌后的那张黄花梨木的椅子上,一脸平静。

    “他要是再一次消失,你打算如何?”魏无雍有意无意的试探他的反应。

    “可一不可再。”李南落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到时候,无论他是否还回来,都和我无关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哪怕他回来了,他也不会再接纳他?魏无雍之所以对两人的关系这么关切,也是有些私心的,这也是他今日来找李南落的目的。

    他刚想开口,那扇虚掩的窗被人推开,一个人影鬼魅般闪现,轻轻落地。

    “不会再有下一次的,小南落。”夜苍穹像没有看到站在边上的魏无雍那样,认真回答。

    自从那天之后,这是李南落第一次在白日之下见到夜苍穹,这个伴随着自己最重要的成长期,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烙印的大妖。

    “最好如此。”李南落没有动容,深深看了他一眼。

    第157章 心满意足

    夜苍穹不止一次的有这样的感觉, 他错过了他家小崽最大的蜕变期,而此番蜕变无疑也正是他的离去带来的。

    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超越了那一步,比以前更亲密, 他却反而觉得距离被拉得更远了。

    这两个人的视线一对上, 就是一阵长久的静默和眼神纠缠,并不压抑, 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其中。

    魏无雍身为旁观者, 非常肯定自己的存在已经很碍事, 但他这次来,不只是闲聊的。

    也顾不得李南落和夜苍穹之间气氛如何,自己是不是很碍眼, 他直接开口说道:“我来找你其实是有事相求,顺便也连夜苍穹一起求了吧。”

    “何事能让你这么位太子殿下出言相求?”李南落的注意力马上被拉了过去。

    以往魏无雍对夜苍穹这个大妖并未如何看重, 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刻意的忽略, 李南落一直没有问过他原因,如今魏无雍忽然态度转变, 也令他感到意外。

    “我答不答应,看你求为何,你要是求我离开我家小南落,哪怕跪着求我, 我也是不会答应的。”夜苍穹走到李南落身后, 双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俨然是一副独占的姿态。

    小南落?魏无雍愣了愣, 在李南落恼火地瞪视夜苍穹的时候,哈哈大笑起来, “幸好不是,我说的事对你们而言说难不难, 说容易也不容易,说白了,就是个立场和态度的问题。”

    他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李南落从他身上看到了类似魏无央那样的神情,此时此刻说话的这个,不是他所熟悉的魏无雍,而是华胥国太子殿下。

    “其实,华胥国并不安稳。”他用这句话作了个开头。

    华胥国百姓由来自信,天府之国,谁人不知,国富民强,从未考虑过要打仗,也从未考虑过打仗会输,更不会去担心,有一天打仗输了,是可能流离失所的,甚至有的百姓可能被战火波及,丢了性命。

    但其实,华胥国一直在打仗,小仗不断,都是应付雷泽国,大仗似乎也在所难免,雷泽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已经将孟柯国控制起来,从上到下,整个朝堂都在雷泽国的股掌之间。

    四国之间本来并不平衡,华胥国和雷泽国同样是强国,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一个国力强盛藏富于民,另一个则是全民皆兵,民风彪悍。

    雷泽国就如一头野兽,多年来对其余几国虎视眈眈,不知是否忌惮几国联手之力,一直蛰伏没有大动作,最近终于出手了,在将孟柯国收于囊中之后,开始大举进犯华胥国边境。

    “雷泽国和我们之间就那么一小片地方是交界的,你们也是知道,另外那两个才是真的与他们接壤的地方。”魏无雍说着,拿手指沾了杯子里的茶水,在桌上画起图来。

    华胥国和雷泽遥遥相对,中间的一左一右,夹了个孟柯和夏栖,真正头疼的是这两个国家的人,夏栖国也正是因此才会将自家的大皇子给献上去做质子。

    如今雷泽大举进犯,这一回看起来不是闹着玩的,魏无雍表面嘻嘻哈哈,其实内心也开始焦躁起来。

    他这次来就是告诉李南落,大将军孙望义已经被急召去边界支援,这次不只是和雷泽相邻的那一点地方,还有原先与孟柯交界之处,都有大军进犯,如今算起来,那些都可以看做是雷泽的地界。

    临行之前,孙望义作为大将,建议太子殿下,事到如今不可再迂腐,必要之时,想麻烦妖师助力一二,这代表着华胥国可能要作为第一个打破那个不成文规定的国家,让妖师加入战局。

    哪怕到时候可能掀起更大的争端,让各国之间的妖师和妖物都被牵扯进战局,引起更大的混乱,也比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来的好。

    孙望义的这个想法很大胆,很果断,不愧是华胥国第一猛将,李南落前些天才见过他,没想到他已经出发征战去了,想到几年前孙望义对他的那一跪,不禁感慨万千。

    “孙将军果然不是常人。”对于孙望义,李南落还是很钦佩很敬重的,他也明白了魏无雍此来的目的。

    “你想让我在必要之时,带着夜苍穹和山海会的妖师为国出征?”

    “不,你们不需要加入战局,只要在必要之时作为奇兵进行突袭,就足够扭转战局了。”魏无雍还没有蠢到让妖师和妖物加入大军之中,这些与常人不同的人,不适合与普通官兵一起作战。

    和聪明人不需要说太多,李南落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在此时,一直都没说话的夜苍穹忽然说道:“你们真的确定,自己会是第一个在战场上利用妖物的吗?”

    魏无雍闻言猛地抬头,夜苍穹就站在李南落旁边,那眼神似乎有别的含义。

    “夜苍穹,你这话何意?”

    “愚蠢的人类,我似乎和你不熟?”夜苍穹看来还记着呢,他和这位太子的关系从来算不上太好。

    “以前我就是觉得一个妖物不可信任,果然你不告而别,如今你回来了,既然李南落他原谅你了,那我也没有道理和你过不去,还请你把前面的话说个明白吧。”有求于人,魏无雍之当没听见他的布景,不得不放缓了语气。

    “我何时说过要原谅他?”李南落站起来,淡淡看了夜苍穹一眼。

    夜苍穹的手臂一直撑着他身后的椅背,好像要将他揽在身前那样,他站起来,看着等若是从他怀抱中走开。

    魏无雍看到夜苍穹懊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哪怕此时心系战事,也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大妖也有今天,该!”

    夜苍穹对李南落可以忍耐包容,对别人可没那么好脾气,眼神一扫,魏无雍想到大妖的厉害,想起来自己还有求于人,马上收起了笑意,不敢再幸灾乐祸。

    毕竟关系到正事,李南落也不会容许夜苍穹卖关子,夜苍穹如今魂魄完整,竟然也开始懂得轻重缓急了。

    将两个人的事情往旁边放了放,先回答魏无雍关心的那件事,“照你的说法,雷泽能这么快拿下孟柯国,实属意外,既然意外,你们人类便不会多想一层?”

    他目光诡谲,意有所指,魏无雍脑中轰然一声,只觉得那句“愚蠢的人类”竟然还真没说错,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你的意思是说,雷泽早就用了?!”

    夜苍穹似笑非笑,李南落闻言一惊,觉得这也不无可能,否则雷泽如何能将整个孟柯国这么快拿下,而且是没有费上一兵一卒的那种拿下。

    相比他们的反应,魏无雍简直要跳起来,他神色巨变,直接告辞,看来是要去商讨对策了。

    魏无雍走了只剩下李南落和夜苍穹,两个人在书房里四目相对,一时间空气里安静下来。

    李南落忽然分神想到,幸好不是在他寝居的外堂,不是在他的卧房之中,否则当他看到地上那副新换上的厚毯,就会想到原先那张金红色毯子是因何种缘故被撤换的,还有卧室的被褥,想到当时那些宫中侍女的表情……

    不,他已经在想了,李南落脸上有些恼怒,“你来做什么,未经允许,不得进入万鸾殿。”

    “小南落,你在羞恼什么?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我可还什么都没做。”夜苍穹无辜的望过来,唇边含笑,站在那里的样子却有十足的侵略感。

    李南落语塞,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想到上一回,还有其后收拾残局的尴尬,“几日不见,太傅居然还能出现,实在叫人惊讶,我以为一别又需要三载呢。”

    他嘲讽的样子和夜苍穹如出一辙,夜苍穹又是欢喜又是无奈,“小南落……”

    “叫我主人。”衣袖一甩,李南落坐在书案后,翻起手里的账目。

    这是他出资与沈寒三在京都建的医馆,可以看作是太医局的延伸,久居宫中,与山海会联系不便,这个医馆除了能帮他处理些太医局处理不了的疑难,还有个作用便是传递消息。

    账目是沈绮君在管的,他并不在乎经营的如何,但她非常认真,沈寒三也是个不愿意欠人情的,在京里开医局不比在外面,人脉、权势、钱财,缺一不可。

    就算有钱也要买得到好地段,有了好地段还得没人找你的麻烦,托东野侯这个爵位的福,巡城司一直以来都还很是给面子。

    至于巡城司背后,是否有朱家宗族的影子,李南落此刻并不愿意去探究,还不是时候。

    翻翻手里的账册,他发现这医馆居然还挺赚钱,看来沈寒三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

    在李南落沉浸于其中的时候,夜苍穹并没有走,他不知第几次感慨与他的小崽长大了,这种心情特别的复杂,既欣喜,又有些哀怨。

    因为李南落自始至终就再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他认真的模样也让夜苍穹无法开口,哪怕他是看着他成长的,也依然会惊喜于眼前的他长成的模样。

    夜苍穹看他坐在那里翻着书页,看他皱眉,偶尔落笔,有账目,也有山海会让医局转交的文书,其中多半会汇报些各分部遇到的问题,或是难搞定的任务。

    时间慢慢流逝,静谧的书房,只有偶尔翻页的沙沙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玹琴在门前轻叩,“侯爷大人,该用午膳了。”

    李南落这才抬头,然后发现夜苍穹方才一直等在边上,他什么都没做,就那么坐着半靠在椅上,一手支着头,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只是陪在边上等着,光是看他就能心满意足。

    第158章 混账东西

    发现李南落的注视, 夜苍穹笑了笑,“看我做什么,这次我不会再消失不见, 不告而别的。”

    那个时候, 为什么会呢?李南落已经不想去追问这个问题,已经发生的事, 问了也毫无意义。

    但夜苍穹想说, “我当时做了一个我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我去补足我魂魄的缺损,也让你有机会真正强大起来,对于你的成长, 我从未怀疑,你定会成为最耀眼的那个, 你毕竟是我选中的人。”

    “只是因为我的存在阻碍了你的成长, 尽管不想承认,但他们确实说的不错, 我不存在,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这个发现,让当时的夜苍穹十分恼火。

    李南落看着他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回到手里的书册上, “我知道了。”

    就这反应?夜苍穹并不气馁, 接着说道:“将你忘记并非我所愿, 只是补全了魂魄, 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冲击太大, 便忘了很多事。”

    所以他们以前初相识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夜苍穹忘记了过去?李南落再次点点头,“他们是谁?”

    他对于两人之间的纠葛只是一带而过,问的却是那个他们。

    夜苍穹终于有些着急起来,可要是问他,他也并不全然后悔当时的决定,他站起来,想朝着李南落走去,却被一个眼神制止了。

    “你口中说的那个他们,那个说你不存在对我而言才是最好的,那个他们,便是你背后的组织?他们是谁?”

    李南落继续追问,他的眼神叫夜苍穹无法回避这个问题,“这个名字本来不该说,不过也无所谓,他们也不敢如何,那个地方叫归梧栖,在夏栖国。”

    他说的随意,李南落一怔,这三个字他并不陌生,才从蛊雕口中得到,山海会长老还未回信,但他几乎能够肯定,山海会知道归梧栖的存在。

    山海会知道,骨雕知道,夜苍穹知道,那夏栖国是否知道?华胥国君又知不知道?李南落心里有了一个个猜想,但是只在心中,并未说出口。

    他在出神思考,眼里心里,全然没有旁的,当然也没有他,夜苍穹终于失去耐性,当李南落回过神的时候,一个身影已经笼罩在他上方。

    夜苍穹俯下身,双手撑住了座椅的扶手,把李南落困在了椅上,“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当年不告而别?”

    他的气息有着毫无疑问的存在感,熟悉的侵略性,李南落微微后仰,“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纠结于过去,你也无需这么做。”

    “叫我阿夜,哪怕对我生气也好,把我痛骂一顿,像之前那样。”夜苍穹倾下身来,试图如同前几日那般亲吻他。

    但李南落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因为一旦他接受他的靠近,就再也无法阻止他的下一步,于是他侧过头去,避开了夜苍穹的吻。

    这一刻夜苍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眼前的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全身心信赖着他,依赖着他的少年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有一瞬间,李南落感受到夜苍穹的失落,当年那么嚣张,那般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大妖,竟然显得很无奈,很痛苦。

    他几乎就要心软了,但是如果退让,那三年又算是什么?就在他犹豫的瞬间,一个不容拒绝的吻已经掠夺而来,李南落只来得及吸了口气,唇就被堵上了。

    这个吻没有半点的无奈,不带一丝的茫然,只有不容抗拒的侵占,野兽是不怕挫折的,他就在等他那一霎那的犹豫。

    “你心里还有我,你还是我的,小南落。”咬着他的唇,夜苍穹把他压在椅子里,没有一丝一毫逃避的空间,贴着他的嘴唇低声说话,两个人的气息就缠绕在咫尺之间。

    他紧紧压着他,把他困在椅中不可动弹,“你没有碰过别人,因为那些人都不是我,如你这般表面看来温文有礼的,其实内心最是挑剔,你已经有了我,哪里还能看得上别人。”

    “你就这么自信?”该死的妖孽,他在摸哪里!李南落整个人剧烈的颤动了下,却被牢牢禁锢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你的反应早就告诉我了,但我就是要你亲口承认,那天你不说,那今日呢……”夜苍穹露出一点李南落无法抗拒的笑意。

    这该死的妖孽!李南落一下扣住夜苍穹的脖子,本来就贴得极近的唇立时又贴到了一起。

    他和以前不同了,夜苍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不变的是他们之间那种默契,只沾一沾就如烈火燎原。

    舌尖碰一碰,整个人就要克制不住,李南落不愿意记得那么清楚,但他的身体早就留下夜苍穹的烙印,早在三年之前。

    妖力之间的联系放大了每一丝感觉,也如三年之前。夜苍穹几乎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他把他从椅子里拽起来,两个人就靠在书桌边上,越亲吻,越往下倒去,夜苍穹的手顺势摸到了他的腰上。

    当弦琴扣开书房门的时候,他家侯爷大人往后倒在书案上,拽着身上的夜大人的衣襟,不知是想要推拒还是想要拉近,听见声音望过来,眯了眯眼,玹琴刷地关上门。

    “大……大人,用膳了。”玹琴的腿直打哆嗦,侯爷大人已经够可怕了,这回又加上个夜大人,大妖的威压在方才简直好像能要了他的命!

    玹琴往脸上扇了一巴掌,怎么就大意了呢!就算不是卧房,那也不是能随便进去的!可谁知道夜大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玹琴在自己心里小声嘀咕。

    迈起小短腿,连忙叫人晚些传膳,可里面已经传来轻咳的声音,叫他把吃食安置到外堂去,听起来侯爷大人倒是不怎么生气。

    等两个人走出来,玹琴就知道要糟,因为夜大人看着就像能把他生吞活剥了,玹琴哪里敢抬头,一路哈着腰跟在后头,摆膳的时候更是小心仔细。

    “你下去吧。”没等他好好把这桌吃的介绍一番,夜苍穹就发话了。

    玹琴哪里敢逗留,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李南落挑了夜苍穹一眼,不管这妖孽要做什么,他这次不会再对他心软。

    夜苍穹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温柔的为他夹菜,挑的还都是他喜欢的,放到他的碗里,也不多说话,也半点不提方才被打断的事,倒是叫李南落不好开口了。

    看他吃饭,夜苍穹不着痕迹的打量,看他身上有些歪斜的衣襟松开了领口,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便能看到锁骨和颈窝之间那一点凹陷。

    那一片阴影就落在那片冷白上,夜苍穹的喉结微微滑动,视线不可避免的落了上去,李南落自然知道,却装作不知,端起酒盏喝了一口。

    竹叶青。他愣了愣,又继续饮下。

    夜苍穹也喝了,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李南落对上他的眼神,“这只是巧合。”

    “嗯,巧合,这些年你都没有在想我。”夜苍穹点点头,很是理解的样子。

    李南落啪地一声把杯子放下了,“这些都是后厨准备的,与我的喜好无关。”他继续解释。

    “嗯,后厨哪里会知道自家侯爷喜欢什么,都是胡乱准备。”夜苍穹继续点头。

    李南落捏着酒盏,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再解释只会越描越黑,索性不再说了,夜苍穹就坐在哪里,一面看他,一面吃饭,这情景似乎前些天也有过。

    要是以前的大妖,定然不会这么有耐心,等他给出反应,等他点头答允,他一直都是个肆意妄为的家伙,可如今他学会了忍耐,似乎没有以往那么霸道了,却反而变得更狡猾和难以应付。

    李南落吃软不吃硬,他曾经就是个在受到要挟的时候,敢于直接给自己一刀来以命换命的人。

    所以他对于夜苍穹如今的温柔攻势,有些难以抵御,想到自己本来如何坚决,如何冷淡相对,最终依然逃不过沦陷,心口就有些郁闷,瞪着微笑的大妖,猛灌了一口酒。

    夜苍穹还是笑眯眯的,为他添了些菜,还为他斟酒,也不再提求他原谅的话,更不说之后会如何,姿态这么低,叫李南落还能如何呢?

    他只能喝酒,吃菜,为了掩饰自己,不去对上那灼灼的眼神,不断的一杯接着一杯,等他发现之时已经吃的半醉。

    那一次夜宴毕竟是在大殿上,他喝酒之时还用妖力压制着醉意,这会儿却是在自己的地方,哪里还会提防,等他醒悟过来着就是夜苍穹的目的,便对上那双绿色的兽瞳。

    “你这个混帐东西……”他捏着酒盏,朝夜苍穹扔过去。

    酒盏被轻巧的接住了,残酒溅在脸上,被夜苍穹抹去放到嘴里舔了舔,“我可什么都没做,酒是你自己饮下的,也要怪罪于我吗,小南落?”

    “住口!叫我主人!”李南落有些酒醉,怒从心起。

    “遵令,我的主人。”夜苍穹求之不得,正中下怀,站起身来扶他,“你吃醉了酒,不如我扶你去休息片刻,去里面躺一会儿?”

    李南落不想答应,一下站起来甩开他的手,力道太猛,酒意上涌,天旋地转,正是没站稳的时候,被夜苍穹一把抱住。

    “这种时候就不要逞强了。”他把他打横抱起,直接往里面走,李南落不想在此时此刻又失去自己的立场,不断推他,“放我下来!”

    “你要真的不愿,此时此刻也可以和我打一场,然后你告诉我,你是真的厌弃我了,我之后定然不会再纠缠你。”夜苍穹站定了,垂首看他,神情很是认真。

    他又要走?!李南落一下抓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吼道:“你敢!”

    “嗯,我不敢。”夜苍穹低头轻啄了一下他酒醉发红的脸,脸庞在他脸上轻轻蹭了蹭,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既然是主子的命令,自当遵从,小南落,要记得,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要当我这个大妖的主子,这辈子可就不能改了。”

    为何会扯到这辈子……李南落的思绪就像缓慢流淌的河水那样,一点点的流淌过去,根本无法好好停下思考,很快便不记得回答,他很倦,很想就此睡过去。

    夜苍穹眼见还差那么一点,微微摇头,可惜了,这特制的竹叶青酒,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契机不让他怀疑,看来有些太烈,要想让他这位主子再次打开心门,又要等下一次机会。

    他抱着怀里半醉半醒的人,慢慢走到内室,把李南落放到床上。

    第159章 酒后真言

    房间还在那里, 床褥却是新的,经过内堂的时候夜苍穹眼尖地发现了地上那块毯子被换了,顿时想起那个晚上。

    嘴角勾起弧度, 他轻轻地把怀里的人放到床上, 勾了勾手,不知被李南落收在何处的火焰之卵漂浮到了半空。

    房间里顿时温暖起来, 酒醉的东野侯迷迷糊糊躺在床上, 拉开自己的衣襟, 隐约中感觉到有一双手到他头上为他松开发冠,头发披散下来,他睁开眼看到夜苍穹温柔注视的目光。

    “有哪里难受吗?”夜苍穹的手落在他的额头, 拂开额前的发,看起来没有一丝醉意。

    “是你做了手脚?”李南落混沌的思绪在这时候清晰起来, 双眼快要冒火, 他的酒量不至于差到这种程度。

    “不愧是我的主人。”夜苍穹居然不否认,俯身轻笑, “放心,我不会乘火打劫的,当然……要是你想要,我也愿意在再收一次钱匣子, 这一次里头可要装满。”

    “你个无耻的东西!”李南落整个人暴怒了, 但他浑身无力, 醉意之下想要坐起身, 一阵晕眩。

    “不要生气,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他又落到那熟悉的怀抱中。

    夜苍穹在抱住他的时候又在耳边亲吻了下, “该做的都做了,就算再等不及, 我也不会趁着你酒醉对你如何,我还是更喜欢你清醒的时候,会主动抱紧我,回应我的小南落,不如下次我们再试试别的……”

    他贴着耳廓又说了几句,说得李南落脸色更红,唇上更是艳如滴血,狠狠朝他挥了一拳。

    夜苍穹一掌接住,把他的手捏到自己掌心里,揉了揉,又放到唇边亲了亲,“喝醉了就不要乱动,打也打了,气也气了,告诉如何才肯原谅我?”

    气过了,人又昏沉起来,李南落根本不想思考,夜苍穹后悔起来,他发现,就算再怎么气他,李南落依然对他没有太多防备,喝酒之时也没有用妖力控制,他是真的醉了。

    在他面前,他从未设防。

    这发现叫夜苍穹又是欣喜又是自责,他自责方才还是让李南落喝太多了,就算他的目的是让醉酒之人对他吐露心声,如今却心疼犹豫起来。

    躺在床上的人半睡半醒,衣衫半敞,散下的头发铺枕上,他半眯着眼,终于找到夜苍穹的身影,绯红的薄唇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不要以为你得到我了……”

    他对着夜苍穹摇了摇手指,醉眼迷蒙,“就算你睡了我,我也是你的主子。”

    “是,你是我的主子,你说得都对。”夜苍穹顺着他,看他脸上醉成一片酡红,挺直的鼻梁下面,薄薄的唇微微张开,有些喘息。

    分明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却控制不住了,低头吸住那露出一点的舌尖,只碰一下就迎上来,主动和他搅在一起,两个人之间那点空隙里,唇舌纠缠,干冷的空气里开始有一阵阵湿润的水泽声。

    齿间满是酒气,但在夜苍穹这里,李南落哪里都是好的,酒气一点都不熏人,他吸着他的舌头,咬着那发烫的嘴唇,又埋首在颈窝里,在他颈上留下深红的吻印。

    李南落身上无力,气息急促,脑中更是一片混沌,眼前似乎是再次出现的夜苍穹,又好像是三年前的夜苍穹,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努力想看清眼前的这张面孔。

    “你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他捏住这个男人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眼前,“走了就不要回来!”

    “我当然会回来,我和你有约定,会永远在你身边的。”夜苍穹的气息也急促,他抚着他的发,抚着他的面颊,凑上去轻蹭,李南落捏着他颈子把他扯开。

    “要不是这个约定你就不会回来了?你可以走的!夜苍穹!我不稀罕!我李南落没有你一样可以还自己清白,我会抓住那个凶手!我会封侯拜相,会有高官厚禄,我会让相国府重回辉煌!”他红着眼大吼。

    他一下坐起来,酒醉之下声音有些弱,听着发怒,却带着点鼻音,好似撒娇,夜苍穹的心里一片柔软,看他吼完了睁着眼,一片茫然,心里不知为何又有些难过起来。

    李南落的脑中一片嗡嗡的声响,整个人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往后倒去,夜苍穹接住他,知道他方才说的是醉话,那是三年前就想说,而无处去说,无人可说的话。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夜苍穹不断安抚他,上次夜宴之时便发现,李南落喝了酒才会有可能撤下心防。

    可之后呢,袒露出的全是他对他的信任,还有这种信任在他不告而别之后的,逐渐坍塌。

    “你给我滚,我不需要你了……只有力量……力量才是一切……”他握紧了拳头,眼睛里好似多了杀气。

    “我知道,你要变强,变强是为了什么?这三年,你过得如何?”夜苍穹拍着李南落的背脊,把他抱在怀里,不断拍抚。

    “过得如何?哈哈……”李南落笑起来,那笑声,笑得夜苍穹心里发涩。

    这几年他看似光鲜,如他所言,高官厚禄,圣眷非常,可在这一切背后,他如今拥有的这一切并非他唾手可得。

    他一直以来都是个通缉犯,哪怕抓住了蛊雕,洗清罪名,但是仅凭着解决京都妖祸,他能得到一个爵位,却并不能得到其他。

    影子卫是相国府的,交回到他手中,但他明面上仍是一个庶子,如何能让影子卫完全效忠?

    太医局牵扯到太多皇族的利益,甚至宫廷之外其他组织的利益,大内近卫动手,以职务之便提供妖物,炼妖师将其炼制成各种药物,一部分流入黑市,获取巨额钱财,另一部分供给皇族,便无人再敢动太医局。

    黑市背后有其他宗族的影子,皇族与相国府血案又隐隐约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是还不知道真相为何,李南落这些年除了开头那几个月还痛很夜苍穹的言而无信,之后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想他。

    他看似拥有圣眷,有魏吴央的支持,可事实上,是魏吴央将难题都扔给了他。

    而他年岁才多大?他成为妖师才多久?他发现自己的身份有异,记忆错乱,曾经信任的殷迟也有所隐瞒,他倾心依赖的大妖又在这时候离他而去。

    孤立无援。

    那一阵子的焦灼是李南落此生都无法忘记的,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甚至比他逃亡之时还要煎熬,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每个人都是敌人,或者可能成为敌人。

    许多贵人给他送人,男的女的,歌姬乐师,应有尽有,哪一个背后都不简单,为的不过是在他院里放钉子做耳目,他却要装作不知,一一收下,哪一边都不能得罪。

    隔三差五的,还要召唤几个,选几个来历背景都简单的,放到床榻上虚以委蛇一番,本来也想假戏真做,却总是到不了最后一步,便只能用妖力给这些男女造些梦境幻觉。

    他变得很难信任一个人,也不知自己是谁,是李南落,还是东野侯。

    这时候,是沈绮君鼓励他不可失去信心,沈寒三也留在京城,只因为不放心他,山海会的叶若延也留下了,他与叶墨槿竟然是兄弟,山海会看重朝廷权势,不愿与之为敌,李南落的身份恰好是他们所需要的。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山海会帮助他度过那些个难关,大内近卫在叶墨槿统领之下,也对他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睁眼。

    叶墨槿是一个忠于朝廷的人,以往所作所为,是因为朝廷默许,如今既然圣上表明了态度,他便也顺势而为,无论太医局背后是什么势力,看来圣上已经不想坐视了。

    太医局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牵扯太多,李南落唯有快刀斩乱麻,趁着如今他还是当红的侯爷,趁着京都妖祸来自太医局,抓住这个把柄,给予致命的一击。

    太医局的地位超然,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被他连根拔起,只后的一段时间里,他迎来的报复也是空前的。

    暗杀,偷袭,他受过很多次伤,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每一次他都会想到峡谷里经历的一切,想到他是如何成为妖师的,和那样的痛苦比起来,这些伤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李南落的敌人发现,无论他受了多重的伤,最终死的都不是他,这位侯爷哪怕变成一个血人,也始终站在那里,目光冷冽,看着敌人倒下。

    影子卫便是在这一次次的行动中,终于承认了这位主子的地位。

    李南落很强,并且越来越强,他可以驱使鬼影吞噬你的气血生机,可以用烈焰灼烧你的□□灵魂,他可以和大妖一样调遣无数妖物,让妖物俯首听令,也可以在妖物垂死之时,翻手之间让他们重获生机。

    山海会甘心追随,影子卫再无二心,太医局也在一次次的清洗之下,逐渐掌控在李南落的手中。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于李南落所掌握的力量之上,唯有强者,唯有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一切阴谋都变得毫无意义。

    绝对的力量是用一次次的练习换来的,李南落白日里是侯爷,晚上便隐藏了身份,一次次去完成山海会内无人能解决的任务。

    那是纯粹属于妖物的世界,是黑暗中的野兽之道。

    而他,是一个没有妖物的妖师。

    李南落醉酒,在夜苍穹有意的追问下,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时常会颠倒错乱,可每一句话都能够被听懂,夜苍穹越是听得明白,就越是难过。

    他当时未必不能猜到后面的一切,可当年的他,本就魂魄不全,他以为自己选了一个对的方向,以为一切都能过去,却忘了这个过程中李南落会经历什么。

    不,也许他是知道的,只是大妖的傲慢令他觉得这是个必经的过程,一个想要成长的妖师,必须经历苦难,然后才能获得蜕变。

    他看重结果,便轻视了过程,这个充满苦难的过程,都要李南落一个人面对,如今夜苍穹坐在这里听他痛骂,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醉话也是真话,他知道,李南落心里依然有他,也还痛恨他。

    如今魂魄完整的夜苍穹听了这些,回想过去,要是再来一次会如何?他还是会走,这是为了他们双方的未来,但他一定会好好安排,不会像如今这样。

    醉酒的话,直戳心口,隐隐作痛,夜苍穹低头吻去李南落额头的细汗,他会好好补偿他。

    李南落的这一觉睡的很长,睡的很深,这一次没有梦魇,似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为他擦去身上粘腻的汗水,换上干净的衣裳,轻轻拍抚着他。

    半梦半醒之间,他摸到记忆中熟悉的毛发,银白色的长毛将他包围,他投入那厚厚的毛发里,抓了抓毛茸茸的尖耳。

    “阿夜——”

    “嗯,我回来了。”

    第160章 失望

    这一觉睡得很长, 等李南落醒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他从睡梦中醒来时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似乎被一团长毛包围, 那是许久不曾触摸到的温暖。

    半空中,火焰之卵慢慢漂浮, 暖红色的光, 不需要宫灯, 便将卧室照得一片暖阳,视线上方出现夜苍穹的脸,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饿了吗?”

    李南落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什么时辰了?”

    “该用晚膳了。”夜苍穹回答他, 又招手让玹琴去准备吃的,这次特地关照了, 不要备酒,那姿态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此地的主人。

    李南落终于醒了,隐约记得自己酒醉之时那些话,看着夜苍穹, 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对他。

    其实自从夜苍穹出现, 他就一直很矛盾。

    “发什么呆, 跟我一起去吃点东西, 要是还难受就先喝点汤水。”夜苍穹上前要扶李南落起来,他犹豫了一下, 拢住散开的衣衫坐了起来。

    赤着足,黑发散在肩上, 嘴唇还有些肿,他的眼神已经恢复清明,但露出的脖子上有几点深红色的印记,分外显眼,夜苍穹的视线马上停住了。

    “嗯?”李南落顺着他的注视看过去,这个位置似乎连衣物都遮不住,当下懊恼起来。

    “明天就淡了,没事的,不要束发就是了。”夜苍穹摸了摸他的头发,用黑发来遮掩,这也算是个办法。

    跟着夜苍穹去漱了口又把衣衫理了理,李南落这才去往外堂用饭。

    这顿饭终于吃的没有再起什么波澜,李南落却觉得这几日心潮起伏,好不容易养成的冷静心性再也无法保持。

    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容易,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终于能做一个表面上不理会朝堂风起云涌的闲散侯爷,只把分内的事做好,他在尽量隐藏自己,可偏偏这时候,夜苍穹回来了。

    平静又被打破,这个妖孽,最能惹是生非。

    李南落吃饭之时有些走神,不知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不自觉的落在夜苍穹的身上,夜苍穹发现了对面的注视,他没有开口问。

    如同对待一只充满警惕的猫儿,他所需要做的便是保持态度和耐心,只要李南落心里还有他,那一切都好说,都来得及。

    用完晚膳,玹琴犯了难,又不好开口问,总不能直接走上去问侯爷,夜大人是否留宿?

    他知道自己不算太聪明,但他也绝不是个愚蠢的妖物,自寻死路的事他是不会干的。

    李南落却并不希望夜苍穹留下,在他还没理清自己的心绪之前,他怕夜苍穹待太久又会让他忘记原先的坚持,不论他的心里怎么想,他的身体碰到夜苍穹的时候可是诚实得很。

    他也不能否认,他们之间在那件事上是如此契合,那是几年前就早已知晓的,夜苍穹和他之间有妖力作为连接,他甚至感觉到在那一刻他的妖力通过夜苍穹又回到自己体内,犹如一个循环。

    这应当是错觉,并且太过羞耻,所以他没有向夜苍穹求证他的感觉,他甚至能想象得到,那家伙定会一本正经的回答他,他们确实连接着。

    夜苍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他家这位主子突然有种恼羞成怒的样子,赶他出去。

    走就走吧,令李南落意外的是,夜苍穹也没有多坚持要留下,就被他这么赶跑了,顺利得叫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那个妖孽走了,李南落也恢复了冷静,万鸾殿内忽然也冷清起来,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实际上和原先并未有什么差别。

    但李南落还是叫人烧了火炭,直到他能感觉到周围的暖意,将一室的冰冷驱散。

    第二日,夜苍穹没有再出现,好似前几日的纠缠都是假的,李南落没有在意,这几年他早已学会把所有情绪收敛起来。

    他知道他对夜苍穹说了很多抱怨他的话,甚至将一切怪罪于他,但事实上他也知晓,若是没有夜苍穹,他连经历那一切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年,他没有空闲去想他们之间,他以为他已经放下,对夜苍穹这个名字,他只是有点“介意”,并且这种介意成了习惯。

    直到夜苍穹出现他才恍然发现,这种介意就是想念,并且早就刻入骨髓,融入了骨血,他想念他,他的存在对他而言,就好像每个人都要呼吸,那么自然而然,不可或缺。

    李南落理清了思绪,却不打算就此承认,除了夜苍穹,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费心,比如眼前,沈绮君的到来,就带来了一个麻烦。

    “有人要针对医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巡城司一直以来都和医馆的关系不错,他们的人有时候受了伤也都到医馆来求药,我们从来不会收取诊金,伤药也是白送。”

    沈绮珺来到万鸾殿是为了正事,但开口之前还是用余光看了一遍周围,没发现那个大妖的身影,就好像他从未出现过。

    但她发现了黑发之下露出的一点红印,在李南落的颈侧,被掩盖住,又在不经意间露出的红印。

    就算沈绮君还未出嫁,她也知道那是什么,目光暗淡下去,又若无其事抬起头。

    “巡城司,我知道,蒋启此人还算配合,我记得是与医馆关系不错,这次莫非有什么缘故?”李南落坐在书房,他手上拿着医馆的账册,近日还救治了几个妖物,那都是山海会的妖。

    “我看像是冲着你来的。”沈绮珺看着他说道。

    她年岁越长,行事越发稳妥,将医馆交给她打理,李南落很放心,她的判断,应当八九不离十。

    “既然如此,我会去看看的,不知能不能引出背后的人,说起来也有些日子没去医馆了。”李南落点点头,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只是希望事情并非像自己所想的那样。

    世上之事,若想要事事如意,那是不可能的,李南落一路走来,更是经历颇多才有了今天。

    他早就做好准备,早晚会有事找上门来,沈寒三的医馆表面上与他无关,但只要稍微调查便可知晓,医馆背后是东野侯。

    医馆已经关门歇业,这是沈绮珺的意思,这一次巡城司找上门来,说有人举告,医馆出入的妖物太多,有碍城内治安。

    这实在是个笑话,妖物都是山海会所管辖的,更在李南落监管之下,那里会妨碍治安,不过是出入的妖物多了些,惹眼了些。

    拿这种事来找巡城司,却是找对了,蒋启的人到了医馆,态度强硬,要他们自己想办法,只要有人去举告,医馆就不可开张。

    这显然出自谁的授意,沈绮君已经想过办法,寻过那举告之人,对方只是个混子,收钱办事,这一番做作,摆明了就是让李南落心里不痛快。

    李南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他堂而皇之到了医馆里,然后让人去找巡城司的人,这回,蒋启终于亲自出面。

    “蒋统领。”医馆待客的后堂上,李南落坐在上首处,沈寒三一脸怒容坐在他左侧,沈绮珺这回没有露面。

    “见过侯爷大人。”蒋启还是很客气,只是这种客气和以往又不一样,适当的保持着距离。

    “明人不说暗话,不知蒋统领意欲何为?”李南落这次很直接,直接的不加任何掩饰。

    “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问问这街坊四邻,谁说医馆妨害治安了?谁妨碍了?!告诉你,我沈寒三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我的医馆,谁敢说三道四!有本事你这辈子都别生病,别遇到疑难杂症!到时候你别来求我!”

    沈寒三吹胡子瞪眼,当年连大妖都不怕,哪里还会怕区区一个巡城司。

    蒋启被喷了一脸唾沫,脸色也变了,想要发火,看了眼李南落神色淡淡的模样,默默地擦了一把脸。

    “既然侯爷大人亲自出马,下官只能说,此事下关无能为力,只要有人举告,巡城司只能……”

    “这些虚的,蒋统领就不要在我眼前说了。”李南落的态度很平和,“这件事你我心知肚明,只不过我感到很奇怪,这么些年,朱家都很客气,怎么突然之间——”

    蒋启猛地抬起头,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既然侯爷知道,就不要为难下官了,那些个大家族,不是下官能应付得了的。”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蒋启没有把话说透,但彼此都是官场上的人,东野侯也不是蠢笨之人,当知道他的意思。

    李南落自然知道,却抱着那么一丝希望想要问个明白,确定果然是朱家,不禁垂下目光,“那便烦劳蒋统领替我传个话,我可以在医馆见一见那位朱家人。”

    就蒋启所知,三年前朱家就想要见一见当时还不是东野侯的李南落,帖子给了,也就要见面了,却遇上京都妖祸,此后,无论朱家如何邀约,东野侯都未曾答允一见。

    这次的事情不是宗长所托,但朱家近些年也正是新旧交替之时,蒋启作为巡城司统领,一直以来会和各宗族搞好关系,朱家要换宗长,他自然要提前押注,拜托他这件事的,便是最有可能继任新宗长的人选之一。

    得到这个答案,蒋启心满意足的离开,这一次朱家用这种方式逼东野侯相见,不知会说些什么,他本来以为不会那么顺利,没想到东野侯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李南落也很意外,朱家竟然会用这种方式逼他相见,这让他着实有些失望。

    朱家,是他母亲的娘家,若不知他的身份,当年就不该约他相见,若是知道,那如今就不该用这种方式,逼他相见。

    母亲这个词,对李南落而言很陌生,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儿时回忆,可至少他是有记忆的,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记忆掺杂了假象,他便再也分不出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假的。

    他好像失去了根本,不知归处。

    曾经的他,以为和夜苍穹在一起的地方,便是他的归处,后来他失望了。

    如今朱家再度出手,以伤害他所在乎的人为要挟,要与他一见。

    这不像寻亲,更像寻仇。

    这就是他母亲的娘家,与他还有些关联的地方,他曾经抱有希望,如今也失望了。

    李南落坐在万鸾殿内,捏着手中茶盏,他知道影子卫就在不远处,暗中守护,也知道整个皇宫有很多人,宫人各司其职就在外头走动,他不是一个人在这里。

    但殿中只他一人独坐,殿外飘雪,那些雪片和寒风好似都刮到身上,一阵阵的叫人发寒,然后他看到了雪中的白色身影。

    银色长毛的野兽像一道不存在的暗影,从关起的殿门之外穿门而过,到了殿内,抖了抖身上的糖粉似的细雪,看了李南落一眼,就向他走来。

    一面走,野兽一面化作了人形,夜苍穹甩着潮湿的银发走上来,一把将殿上坐着的人抱到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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