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心甘情愿

    李南落的心霎时软了下来, 却不肯点头。

    他不想回答,有意刁难般回道:“这话说得不吉利,你这大妖多久的寿数, 说这些还太早, 再说,谁要与你同死。”

    他口中还是这么说, 夜苍穹却已经不会当真, 要是还慢慢腾腾地等他点头, 不知要等到何时去,眸色顿时深幽。

    李南落眼看着他转过来,“唔——”猝不及防, 嘴上便被堵住了。

    夜苍穹这时候没有一点歉疚的意思,顺着腰抱住了他, 将他抱起, 唇贴着唇,一路走, 一路亲吻,嘴唇轻碰,时而贴紧,时而分开。

    到了卧房门口的时候, 夜苍穹的舌尖试探性的碰了碰, 李南落立时习惯性的缠住了他的, 手臂圈住了他的脖子, 想起自己原是想要驯服这头野兽的,顿时又退了开去。

    夜苍穹意犹未尽, 舔了舔唇,却不敢有半点抱怨, 只叹息一声,“我是猫儿妖,你便是猫儿崽。”有时他这主子比他还要傲气。

    李南落只当没有听见,嗓子哑了,不欲多言,可心里还转悠着夜苍穹的那句话,这意思,便是要与他此生此世了,心里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越嚼越泛出一丝别样滋味来。

    不想承认,他竟然也同那些为情痴狂的俗人一般,为了这些许甜言而心神不宁,于是在夜苍穹面前愈发板起脸来,不想让他得意。

    心里却在想,原来说和不说真的不一样,当夜苍穹背过身为他取手炉的时候,不禁嘴角微勾。

    夜苍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离开,心中有愧,对李南落失了那种笃定,才会有这样的心魔,如今已经做错了事,索性放下所有,一心一意打算只好好看住了眼前人,其他什么都不想顾了。

    也就是从这时起,彻底成了李南落的小厮,无论端茶送水,无不亲自服侍,堂堂大妖,沦落到要化作原形才能哄人。

    李南落知他有意表现,便也有意刁难,好似只为了看清夜苍穹的真心似的。

    沈寒三知道原委之后,也不再责怪夜苍穹,甚至对于李南落的刁难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既然是妖物作祟,岂能责怪亲近之人。

    旁人兴许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如何,夜苍穹却知道,无论如何被他差遣,他都甘之如饴。

    “是你自己说的,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不会走。”李南落的理由充分。

    “是我说的,我不走。”夜苍穹回答得也十分肯定。

    虽然是中了妖狐的迷障,但也不是全然失神,他依然记得李南落对他大吼的话,他所恨为何。

    怪不得,他对他虽然亲近,却不再如过去那般全心信赖,那个曾经什么都告诉他,全心全意信任他的少年,已经被他自己亲手弄丢了。

    取而代之的,孤身一人高坐万鸾殿的大妖师东野侯。

    东野侯或许依然对他有情,却已经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类或是妖物。

    所以夜苍穹真的半点都不介意,无论怎么被刁难,差遣,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经如何伤过他,李南落如今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就不过是在要补偿,不过是求心安,不过是在撒娇委屈,不过是……为了让他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他真的不会走。

    他就心甘情愿,为了让李南落相信,他做什么都愿意。

    这一日,是李南落又要他走,理由是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无关的人不该留在万鸾殿。

    夜苍穹一贯的耍无赖,又变成大猫儿模样,赖在地上,李南落继续拿他无可奈何,继续对他生气,夜苍穹就继续用猫儿模样哄他。

    玹琴看了全程,这戏码不知上演了几回,他这个旁观的也都看腻了,这两位大人怎么就乐此不疲呢?

    玹琴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之,侯爷大人,好像越来越享受折磨叶大人了,夜大人也越来越享受被折磨了。

    不过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是万万不敢开口的。

    于是万鸾殿内一片和谐,东野侯说一不二,某国太子太傅俯首听命,根本就不打算再回去了,甚至险些要插手膳房的活计,只为了亲手给侯爷大人做一碗面。

    李南落也没想让他做到这般地步,正在担心夜苍穹将厨房烧着的时候,外间的事终于有了消息。

    叶墨槿托人问话,问李南落,九尾妖狐受伤逃窜,是否是夜苍穹出的手。

    这话托人传来的时候,李南落正靠在榻上,面前摆着一个膳桌,桌上放着一碗面条,洁白如玉,上头搁着一个勉强煎成形的鸡蛋,几粒葱花,汤是厨房惯常备着的鸡汤,面条却是夜苍穹亲手揉的面做的,也是他亲手煮的。

    除了那煎蛋卖相不佳,好似缺了点油水,有些粘锅,看着烂糟糟的,其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毛病。

    “你吃吃看,能不能入口?”夜苍穹放下卷起的袖子,看似平和的眼神里藏着献宝似的热情。

    把筷子递给了他,“你喝了几日的粥了,问了沈医师,今日可以吃点面食,好消化,也于伤口无碍,就是油腥还是沾不得,所以鸡蛋的模样难看了些。”

    又提他的伤处,李南落简直想堵住他的嘴,却抵不过手里这碗汤面的吸引,夜苍穹亲手做的……

    盯着李南落用筷子挑起面条,看他吃了一口,夜苍穹紧张地等他开口,李南落却并不开口,又吃了一口。

    “尚可。”中肯的给了个反应,其实李南落许久不碰这些吃的,日日喝粥,嘴里早就淡得什么似的,鸡汤面对他而言,只要能吃,怎么都好吃。

    一碗面条,吃得慢条斯理,这是李南落的习惯,即便再好吃,再喜欢的,也不会失了仪态。

    夜苍穹就陪在他身边,看他吃面,看他喝汤,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吃完,就差亲手喂他。

    在李南落昏睡期间,他怀着满腔的怒火和歉疚,还有满满的恐惧和杀意。

    怒火是对他自己,歉疚是对李南落,恐惧亦是因为李南落,他要是真的失去他,该如何是好?

    根本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夜苍穹也不再去想,他需要转移注意力,他需要为这次的事讨一个公道。

    九尾妖狐,是最好的目标。

    夜苍穹仔细回想过,是何时中了九尾妖狐的迷障,思来想去,还是落在韩昭炀身上。

    韩昭炀显然是被九尾妖狐所迷惑,不论他说的那些是梦境还是九尾妖狐所幻化,狐妖都已经在他身上种下标记。

    而他与韩昭炀对质之时,有一瞬确实被妒意冲昏了头脑,也就是那一瞬之间,足够九尾妖狐下手。

    百年一尾,九尾妖狐,已近千年,千年妖狐不是寻常小妖可比,但要对付夜苍穹这样的大妖,只有趁着他大意之时,所以才先找上了韩昭炀。

    夜苍穹一旦明白缘由,便很容易找到九尾妖狐的行踪,妖物都有自己特定的气息,就如面鬼追寻妖狐行踪那样,夜苍穹也从妖狐在他身上留下的妖力追踪到了九尾妖狐的踪迹。

    宫阁高处,城楼之巅,冷月高悬。

    九尾摇曳,绯红的双眼,浑身纯白如雪,九尾妖狐立在宫梁之上。

    它一直都在这个皇宫大内,还有何处比皇宫更欲望横流,更人心叵测?这是最适合妖狐藏身之处。

    妖形对妖形,一只如狮如虎的异兽,碧眼之中似若流光,巨大的身形在屋檐上落下暗影,长长的兽尾左右甩动,流露出危险的意味。

    九尾妖狐对着狮虎般的大猫妖,只一眼便知道自己不可力敌,其实它早就知道,若非如此,也不会用那样的手段。

    “许久不见,你似乎变了很多,若是当年,你可不会轻易掉入我的迷障呢。”妖狐一双上扬的狐狸眼,眼珠转动,一开口,俨然相熟。

    夜苍穹有些意外,却根本没有追究的兴趣,雷霆般的妖气冲天而起,直冲九尾,他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上来就是一下重击。

    利爪如电。

    九尾妖狐万万没有料到,本来还想套套交情,它的妖力迷人心智见长,并不擅长近距离的交手,立时往后逃窜,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

    夜苍穹冷笑,他就是被这玩意儿害得失去理智,哪里还会再次落进陷阱,那一声长啸引来心中一阵震颤,千百种欲望从心底翻涌上来。

    而夜苍穹早有准备,他对于自己内心的黑暗并非不知,那里有太多深埋的情感和可怕的野望,还有许许多多记忆的碎片,他从未好奇,也半点都不想去了解。

    有一种本能,叫他不要去深究。

    夜苍穹张开妖域,拦住九尾妖狐的去路,对那些涌上的欲念和记忆全然不顾,怒吼声里,身子腾起巨爪飞扑——

    寒光划破黑暗,九尾妖狐腾身才避开,后一爪已经接上!

    夜苍穹要发泄心中怒意,出手愈加冷厉,利爪如刀,身形如风。

    虎啸声中,九尾妖狐身上渐渐出现了血痕,夜苍穹一爪子一爪子地拍过去,每一次都避开致命之处,就好似猫儿戏鼠。

    拿住要害却不下手,还要残忍地戏弄,直到猎物筋疲力尽,生不如死。

    九尾妖狐岂会看不出他的意图,心里颤抖,不住咒骂,口中却服了软,讨饶道:“陆吾,就算你记不得以前,你也该知道我啊,你竟如此不念旧情吗?”一边发出呜呜声响,眼睛里红色闪动。

    夜苍穹根本不理会它说什么,虚空之中空气炸裂,一个闪现,野兽腾身,利爪撕开九尾妖狐的后肢,白毛上血色霎时混成一片。

    这一次伤得最重,九尾妖狐惨叫一声,没料到这一次迷障未能对夜苍穹起效,夜苍穹绝了它的去路,他本来就是来取它性命的。

    发现对方是认真的,九尾妖狐这才急了起来,尖声大叫,“陆吾!你不想做神仙便罢了,怎还巴巴地跟着个人类?!不过是伤了他点皮肉,你就下此狠手?!”

    什么陆吾,什么神仙,夜苍穹听到心里竟不感到意外,好似一切理所当然,但动作丝毫没有变缓,张开利齿,扑向妖狐。

    九尾一下绷直,整个身上的长毛都因为恐惧而炸开,发出嘤嘤怪叫,却依然逃不过那一口咬在了长尾上。

    九尾剧烈一甩,整个身子划出一道血色,硬生生挣脱一个长尾,牺牲百年妖力,在夜苍穹的妖域上冲出一道孔隙,身子一摆,急急逃命而去。

    夜苍穹咬住了妖尾,冷哼一声,直接将百年妖力吞吃下去,舔了舔唇边妖血,眸中金光四射,流光溢彩。

    妖狐的妖力,与旁的小妖不同,算是大补,脑中又有些景象浮现,夜苍穹置之不理,那是千年之前的事。

    他早已知道,他活了已经不止千年。

    心里记挂着李南落,身形一动,他就回到了万鸾殿。

    他离开不过片刻,谁也不曾发现,自此之后,他也再也没有出过万鸾殿。

    此时听叶墨槿托人传话,李南落相问于他,他这才露出一丝阴鸷笑容,“不错,是我干的,可惜被它跑了,不过它也不会太好过,千年妖力,损失百年,也够受的,正是捉它的好时机。”

    叶墨槿既然来问,定然是发现了九尾妖狐的踪迹,应该是受了伤才会被他发现,不知是否拿下,李南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放下手里的汤面空碗,他终于对夜苍穹放缓了脸色,“谢谢。”

    这声谢意,是因为汤面,也是因为夜苍穹所做的事,他似乎每次都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为他做一些事,此后也从来不说。

    他不需要他感谢,也从不对他说,李南落反而更为动容。

    “你我之间,何用言谢。”夜苍穹递了个帕子给他,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目色温柔,“为我主子效力,乃天经地义。”

    李南落几乎想要避开他炙热的注视,眼神却不听使唤,目光所至,好像外头照进的阳光也变作了金线,将视线缠在一起,丝丝缕缕,纠缠不休。

    “往后,你就赖在此地,不准备走了吗?”李南落轻声相问。

    夜苍穹一愣,这意思……连忙答道:“早就说过不走了,哪里也不去,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走了。”

    “那就留下吧。”用帕子抹了嘴,李南落若无其事地放下,看了他一眼,唇边露出点笑意。

    第182章 密道

    东野侯一点头, 夜苍穹终于名正言顺,留在了万鸾殿内。

    要是问起他的身份来,他也自有话说, 一个大妖, 留在他的妖师身边,伺候他的主子, 需要理由吗?

    魏无雍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平白多了个大妖做助力, 他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介意这大妖留在宫中。

    听说九尾妖狐就是夜苍穹在宫里给抓住的,还重创了那妖物, 皇宫大内有这般厉害的大妖做看守,还不用花宫里一分银子, 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

    夏栖国赵崇云那里, 自然也知道夜太傅不会再回来了,得知他留在了万鸾殿, 就连郭晓之也顿足叹息,如此助力,竟平白给华胥国的人占了去。

    赵崇云更是在听到消息的时候,直接掀了桌子。本想着将夜苍穹带来, 能在华胥国有所作为, 没想到竟为他人作了嫁衣, 不由怒极, 自觉大失颜面。

    他的太子太傅,竟情愿到华胥国侯爷这里做一个被使唤的妖物, 李南落等于是在他打的脸面!

    李南落并不在乎赵崇云怎么想,夜苍穹对赵崇云无意, 对夏栖国也无情,那么无论夏栖国还是赵崇云,便都不足为虑。

    反而是九尾妖狐,只要一天不死,皇宫之内就有祸患,也不知叶墨槿查的如何,自得到夜苍穹的答复后,便再也没有一点动静。

    九尾妖狐可能来自雷泽,可能便是雷泽用来谋算孟柯国的关键,万不可留这妖物在宫内。

    要是妖狐使出妖力,叫魏吴央,或者是魏无雍神智丧失,等若是不费吹灰之力窃取了华胥国,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

    可那二人,却是叶墨槿无法查探的,李南落心思一转,看向了夜苍穹,“陪我去夜探乾心宫如何?”

    “你的伤才好些,这就待不住了?”夜苍穹为他掩了掩了被子。

    夜深人静,李南落躺在卧房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暖被,一双眼睛看着窗幔顶上的缠枝纹,目光闪动,才烘干的黑发垂在肩头,还透着点润泽水汽,更显得乌发墨黑,还有那一缕白色,是夜苍穹一直看不惯的。

    他知道,是当年逃亡之时李南落年纪尚幼,却忧思过甚,这才把那一缕发熬白了。

    “躺久了,也该动动了,我的妖力已经恢复,自然之力取之不尽,疗伤也快得很。”李南落躺了这些时日,百无聊赖,两国谈判结盟,早就已经结束,夏栖国半点没占到便宜。

    一双手从被窝里伸出来,“为何你还要睡在地上?”他的手朝着旁边指了指。

    夜苍穹还是半坐地上,地上铺了床褥,他晚上就是这么睡的,就如陪夜的丫鬟,睡在床榻边的空处。

    夜苍穹伸手过去,抚了抚他的发,又捏住他伸出来的手,竟有些委屈模样,“不睡地上,要我睡去何处?外头的罗汉床离你太远,我不喜欢。”

    “怎么不睡上来?”李南落的指尖温暖,房间里也暖如春天,可还是怕夜苍穹睡在地上浸了寒气。

    “你怕是第一个担心大妖受凉的。”夜苍穹有些好笑,心里却又熨帖无比,这是李南落心疼他了。

    李南落做势要往里挪,夜苍穹却拦住他,“我不怕冷,独怕自己忍不住。”

    什么忍不住,忍不住什么?李南落一下就明白了,往里的动作停了,扫了夜苍穹一眼,“禽兽。”

    他低声骂,夜苍穹低声笑,他确实就是怕真的同床共枕,自己又忍不住做些什么,未必会很过分,却不能保证不做。

    李南落垂了眼,好似阖眼睡了,夜苍穹熄了灯,正要朝地上躺下去,床上的人却往里缩了缩,空处一片地方来。

    高床软枕,心仪之人,夜苍穹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宽衣躺了上去,掀开被子顺手就从后面揽住了缩在里面的人。

    手臂揽住了腰身,让李南落的背脊贴着他的胸口,“暖不暖?”

    “你要是想为我取暖,该变个模样才是。”李南落口中不留情面,夜苍穹却不会真的变作个猫儿样,都躺上床了,要是他再问,便是他蠢。

    “那——这样呢?”让李南落转过来,夜苍穹在黑暗里看到一双发亮的眼,手指顺着耳廓摸过去,轻轻捏住了下颌。

    没等他做什么,李南落的唇已经压了上来,只是唇舌交缠,没有旁的,床幔里却好似春意更浓,暖意更甚,浅浅的鼻息交错,夜苍穹的手牢牢按着李南落的腰身,紧紧贴着他的。

    察觉到点异样,没等李南落说话,夜苍穹自己先退开了,实在忍不住,他又想做禽兽不如的事,只能忍住。

    “可不要在这时候撩拨我。”夜苍穹清了清嗓子,有些哑。

    “我就是撩拨了,你又待如何?”李南落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幽黑的眼瞳,在黑夜中无比深邃,“我还未消气,你说怎么办?”

    “我的好主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怎么蹂躏折磨我都可以。”夜苍穹装作委屈巴巴,逆来顺受模样,回答起来却毫不犹豫。

    早就等他这句话,李南落双眼一眯,“下次让我在上,我就原谅你。”

    夜苍穹在黑暗中看了他好一会儿,李南落由他看着,直到他点头,“就是这个要求?好,我答应你。”

    他答应得爽快,李南落捏了捏他的耳朵,又亲吻了一下夜苍穹的唇,“乖。”

    堂堂大妖躺在这里,竟被当成个猫儿,又是揉耳朵,又是拍着脸夸奖,李南落自然是故意的,夜苍穹一点都不动气,还半眯起眼来,好似享受的很。

    他越是顺从,李南落反倒不舍得折腾他了,曾经在少年的他心中,这个大妖就如神祇一般,无所不能,他到此刻还记得那时候天空烈火熊熊,夜苍穹从天而降,身形修长,状似天神。

    如今,当初倾慕的大妖就在他身旁,任由他驱使。

    盖上锦被,躺躺好,李南落在被窝里伸出手,无声无息,夜苍穹的手指伸了过来,两人的手在被窝里,捏在一起。

    冬至,这一天终于到了,百姓家家户户都买了祭祖用的各色吃用。皇家则要祭天,朝廷有十多日的休沐日,前头几日,在魏吴央面前的几位重臣,还会被宣到宫中,一同参加皇家的祭祀。

    这是陛下的恩典,能有幸被传召的,便说明在陛下心中有了分量,也是在朝廷里说得上话的大臣。

    李南落就选在这一天,他说要探乾心宫,不是玩笑。

    所有人都知道,东野侯简在帝心,可惜此次因为被妖狐所伤,不能出席祭祀大典。

    李南落就是用这个借口,趁着宫内都忙着祭祀,比起以往人要少上许多的机会,准备探访魏吴央所在的乾心宫。

    此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只带上夜苍穹一同前往。

    祭祀仪式要花费一天时间,这里天还没亮就开始忙了,在吉时之前,一干人等便已跑去大祀殿,祭祀天地,祭祀祖先。

    李南落和夜苍穹隐匿身形,避开守宫的护卫,来到乾心宫。

    乾心宫内,被留下的宫人们各司其职,不敢稍有懈怠,气氛竟半点都不松懈,叫李南落有些意外,好在,他和夜苍穹只要愿意,就能避开寻常人的耳目,这点对他们倒也不难。

    放出面鬼,查探是否有妖狐气息,李南落这么做是出于谨慎,他始终有种感觉,宫里时常有视线关注他,这也是他一直没有离开皇宫,搬入相国府旧宅的原因。

    可面鬼一无所获,李南落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

    夜苍穹只是陪他跑这一趟,主子有令,他跟在一旁也不过是为了安全,在他看来,妖狐短时间内已经无法再作妖。

    既然来了,李南落也顺便在魏吴央的寝殿内查探了一番。

    这个魏吴央,当年对他步步紧逼,后来又荣宠加身,他与其之间自有一种默契,如同交换,他给予他地位,他给予他大妖师之力。

    至于相国府的旧案,李南落暂时归咎于归梧栖,蛊雕是归梧栖的妖,一切根源,便都算在归梧栖头上。

    四处巡视,夜苍穹竟在无意间发现一处古怪,野兽对流动的空气最为敏感,天性便会寻找活路,而在这宫殿内,竟有一处不该有气流通过的地方,有着一股活气。

    李南落稍一探究,就发现一处开关,那竟然是个密室。

    魏吴央所在之处,竟有密室?!李南落面露惊异,毫不犹豫走了进去,并非是他大意,而是如今已经很少有什么能伤到他了。

    至于妖物,有夜苍穹在,哪里还需要担心什么小妖。

    他一步走进去,里头别有洞天,两面火把燃烧着,密室是个通道,长长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李南落与夜苍穹对视一眼,事到如今不可能再退出去,索性顺着密道继续往前。

    密道尽头,是一座宫苑,竟然在地下,却处处嵌着夜明珠,将暗无天日之处,照的宛若白昼。

    李南落越来越好奇了,自他成为东野侯,魏吴央就很少宣召他,两个人凭着点默契,没有太多交流。

    魏吴央是个明君,行事却叫人难以捉摸,当初对大内近卫下了追杀之令的是他,后来让大内近卫不再插手的也是他。

    他怀疑过魏吴央,却苦无证据,且说不清魏吴央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一位君王,会自己害死自己的肱股之臣?

    他爹李佑并非权臣,也不握有军权,从未威胁皇位,魏吴央没有动机。

    所以李南落仅仅是怀疑,如今,到了这个密室之中,他忽然心口狂跳,似乎隐约察觉到,真相就在自己眼前。

    夜苍穹上前,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李南落点点头,两个人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地进了那宫苑之中。

    远处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似是争执,有个声音很是熟悉,李南落一皱眉,是魏无雍?

    身为太子,他不去祭祀,为何在此处?莫非这里和大祀殿也相通?

    夜苍穹见他犹疑,当先往前去了,李南落连忙跟上,说话声传来的地方,门扉合拢,两个人影映在窗棂上。

    李南落伸手,挑开一丝窗户,看到了里面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确实是魏无雍,还有一个……

    夜苍穹也见到了那两人,一侧首,李南落面露惊异,直直看着那个人影,一时间竟不能自控,失声喊道:“大哥?!!”

    第183章 所谓天命

    里头的人听见声响, 站在魏无雍对面的年轻男子不再说话了,转了过来,露出一丝复杂神情。

    他不开口, 魏无雍也静默, 随即低声问道:“南宫,该让他知道了?”

    “事已至此, 也隐瞒不下去了。”被叫作南宫的男人, 穿得随意, 青衣束发,面容清瘦,脸色有些苍白, 整个人有种阴郁之气,一双眼睛深沉如水, 就那么静静站在那里, 看着李南落猛地推开门,向他走来。

    李南落的兄长, 李况,死于相国府血夜,相国李佑的长子。谁都知道相国府只留下李南落一人,可如今, 李况分明站在李南落面前。

    李南落的心里, 还存着兄长自小带他读书习字的记忆, 记忆中的嫡庶之分是假, 可兄弟情谊是真,儿时身子弱, 也有过由兄长背着满屋乱跑的时候。

    更小些的时候,骨头还没长好, 不让捏笔,只能看字,他便巴巴地趴在李况的书桌上,闻着那墨香,看着字帖上一笔一画落下,心里羡慕,有一回看出神了,脑袋磕在砚台上,血水流进了墨水里去,李况急得满面通红,还要强作镇定,胡乱掏出帕子按了他头上的伤口,颤着声命人去请医师。

    长兄如父,李佑身为相国,并不能时时看顾,多半时候还是李况带着他,手足情深,形影不离,直到李况到了志学之年,忙于课业,两人这才渐渐疏远。

    “大哥!”李南落仔细分辨,先是惊异,再是惊喜,“你真的还活着!”上前一把将那人抱住。

    “我活着,一直活着。”不知该叫做李况还是南宫的男子,微微颔首,相比起李南落的欣喜,他十分镇定,合拢了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夜苍穹不喜欢这种镇定,这人看李南落的眼神,就似同在看自己的所有物,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好似李南落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

    不着痕迹的走到李南落身侧,夜苍穹等他退开来,在衣下抓住他的手,用了用力,要他小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就算夜苍穹自己是个妖,也不能保证其他的妖不作妖,毕竟才出了九尾妖狐的事,一切都需要小心。

    李南落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仔细审视,眼前之人确实是他的兄长李况,身上也没有妖气。

    “叫我南宫吧。”曾经的李况目光闪动,看了夜苍穹一眼,依然很平静,“这位想必就是夏栖国的夜太傅。”

    “夜苍穹,不是太傅,是他座下的大妖。”从上往下打量着南宫,夜苍穹抱着手臂回答的很干脆,也一点不掩饰自己的打量。

    南宫在他的注视之下,居然神色不变,只是笑了笑,才对李南落说道:“没想到你我会在此相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爹呢?难道他也没死?”李南落镇定心神,首先想到这一问,要是真的如此……

    他的眼底有一丝希冀,盯着李况想要个回答,李况看着他,没有说话,于是李南落便知道答案了。

    其实也并不意外,只是今日太过不平常,才叫他生出不该有的希望来,李南落很快恢复过来,立时想到身边的夜苍穹。

    魏无雍知道他和夜苍穹之间的事,那他兄长是否知道?要是李况知道,又是个什么态度?拽着夜苍穹的衣袖,他想开口,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夜苍穹好似知道他的为难,只眯着眼笑着站在那里,然后忽然问道:“既然你是李况,为何又自称南宫?”

    这个问题显然问到了点子上,魏无雍和李况对了个眼色,仿佛是在确认是否就在今日要说出一切。

    从两人之间的神情看来,他们并不陌生,显然魏无雍早就知道李况还活着,可他从未提过。

    李南落神色不动,倘若李况与太子熟稔,那相国府血案,是否与皇族无关,否则,他大哥如何能淡然处之。

    “糟,时辰到了!外头的祭祀!”魏无雍却神色一变,忽然跳起来,急急忙忙整理衣冠,“你们先聊着,再不出去父皇怕是要宰了我!”

    就算魏无雍平日再乱来,对于祭祀之事也丝毫不敢大意,今日祭天,哪能误了吉时,他匆匆而去,去往宫苑的另一边。

    李南落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这个地下宫苑里有去往各处的通道,可为何宫内需要这么一个四通八达的密道。

    “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一坐。”李况比李南落镇定,伸出手来往里引。

    一步步石阶,进了里面,也悬着宫灯,屋内锦绣和外面宫室一般无二。李况,也即南宫,踏着地上的厚毯,引他们一路走,到了一个如同水榭的亭阁里。

    手边一池锦鲤,桌上一壶清茶,这个宫苑他如此熟悉,再看他苍白面色,像是久不见光,分明就是常住这地下宫苑之中。

    外头一排排明珠照着,熠熠生辉,里面一座座宫灯,笼着细纱,将眼前照出一片蒙蒙光华来,南宫安然坐下,李南落坐在他的右手边,夜苍穹却不落座,他就站在李南落身后。

    这个李况出现的过于蹊跷,旁人看李南落都是能驱使无数妖物的大妖师,在夜苍穹眼里,他是变强了,可心肠还是不够硬,对他如此,对相国府里的人更会如此,凡是与他过往相关的,他从未忘记,这种牵绊也从未断绝。

    这是人类的通病,也是人类的宝贵之处,难以用好坏来界定,所以夜苍穹准备亲自看着,若有异状,他会在李南落下决心之前及时出手。

    南宫盯着李南落,李南落由他看着,兄长没有死,实在叫他大为高兴,可心中疑虑并未减轻,反而越发浓重。

    “既然你要我叫你南宫,那便南宫吧,敢问……你为何还活着?”李南落捏起茶盏,问得很浅淡,“当时所有人,除了我,应该都死了,正是因此,再加上那蛊雕伪装,我才会被当作凶手,假若兄长未死,为何不为我分辩?”

    此为关键。

    夜苍穹有些意外,李南落一开口就直指要害之处,这是最大的问题。

    南宫似乎也没料到,他问得如此直接,有些惊讶,随即叹笑道:“你当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这个问题,问得好。”

    李南落手里捏的茶盏慢慢放回桌上,惊喜过后,理智重回,“既然问得好,不如请你来回答这个好问题?我被通缉之时,兄长在哪里?”

    “当时我在宫中。”南宫也不隐瞒,他一手拿出个罐子,取了些鱼儿的饵食,洒在池子里。

    饵食是细小的虫子,鱼儿在水中蜂拥而来,南宫冷眼看着手中蠕动的虫饵,下一刻被鱼儿吞入腹中,“我在宫中,在陛下身边,其实,你是冤枉的,陛下一直知晓。”

    李南落一点都不觉得意外,“陛下知晓,却也依然要下令通缉我,是因为蛊雕化作我的模样,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话好像有些讲不通。”

    南宫手中那一罐虫饵,只放了一小撮,便引来鱼儿争相涌动,水面再不复原先的平静,他笑了笑,盖上盖子,拍了拍手,“你答得不错,其实陛下是有意为之,我们都知道你是冤枉的,可天下人不知道,朝廷百官不知道……”

    “你便只能背上罪名,忍辱负重,一个人走上逃亡之路,也只有如此方式,方能逼出你的潜力,如李相国那样保护你……你如何能有今日?”南宫一下站起来,朝李南落摊开双手,往他身上一比,面露赞叹,好似看一幅完成的画作,一件珍宝。

    李南落不动声色,由得他打量,心却往下沉了沉,“已经达到了你们的目的,所以我便不费吹灰之力,证明了清白,魏吴央随即昭告天下,我不是凶手。”

    “不错,其实这并不难猜,我想你早有察觉,倘若真的想将你缉拿归案,大内近卫岂会轻易撤回,当时你的能力已经觉醒,察觉到这一点,陛下和我都觉得,可以不用再逼你了。”

    “你已经陷入这个妖物所在,野兽之道,不用外力,也自有天命,推着你往前走。”

    南宫说起天地之力的时候,神色之间似乎还别有含义,李南落灵光一闪,莫名想起一个地方来。

    “天命,归梧栖?”

    南宫微怔,没料到李南落竟敏锐至此,听他说出三个字,神情一紧,“不可妄言!”

    “又是一个被归梧栖吓大的人类。”夜苍穹方才一言未发,此时突然开口。

    “不可嘲弄天命!”听他语出嘲弄,南宫面色大变,“你可知晓,因为归梧栖的存在和庇护,华胥国才强盛至今!就连陛下都不敢妄言,夜苍穹,收起你的不可一世!”

    他压低了嗓子,说得又急又快,声色俱厉。

    “归梧栖竟有这么大的能耐,连魏吴央也受其牵制?”这是李南落不曾料到的,眉间一蹙。

    他忽然想到,“太医局!太医局的存在就是为了归梧栖?那些炼妖师,那些药物,全是为了呈送给归梧栖,是不是?”这么一来,太医局所有的不合理之处就都说通了。

    “归梧栖与四国无关,妖物并无国界,归梧栖身负天命,是为了天下安定而存在,甚至一直以来,隐隐之间都在相帮各国皇家,稳固地位。”在南宫眼中,归梧栖不可违逆。

    李南落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我记忆中的兄长,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你叫爹李相国,却对这归梧栖奉如神明,你说你是南宫……哪一个南宫?你为何不是李况?”

    “我当年是李况,如今是南宫,其实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天赋异禀,自小便注定与众不同,爹知道,我也知道,唯独你自己,无知无觉……”

    南宫回忆往昔,“你完全不记得,在你儿时只要你发怒,天便会打雷,你难过,天又要落雨……你自然也不知道,你出生的那一日,天有异象,红霞遍布整个京城,那时候,陛下就已经知道你的不凡。”

    南宫说得专注,李南落却只想放声大笑,他也真的笑了,笑得险些流出泪来,“这是哪个画本里的故事,竟拿来安在我的身上?”

    “既然我如此不凡,为何相国府内那么多人遇到那样的险境,陛下竟不及时让大内近卫来援?巡城司日日当值,为何哪一日竟无人发现府里的异常?陛下知道我不凡,为何不保护我家人,爹因妖祸而死,娘呢?娘是为何而亡?我记忆中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李南落慢慢站了起来,捏紧了拳头的手撑在桌上,目中闪过厉光,“南宫,你来告诉我答案。”

    第184章 不可违逆

    是南宫, 不是李况。

    李南落果然如他要求的那样来称呼他,如此一来,仿佛就能将眼前之人和昔日兄长区分开来。

    李况是李况, 南宫是南宫, 昔日的李况对他的冤屈沉默了,今日的南宫呢?

    身畔鱼儿跃出水面, 又一头扎进水里, 吞吃了虫饵, 南宫指了指水中,“你就是这鱼,而血案就是那虫饵, 这是为你准备的,你要为了活下去不惜一切……”

    “你莫非要告诉我, 因为我天生不凡, 魏吴央便要杀了爹?荒唐!就算我真有什么不凡,就算魏吴央当真为了逼出我的不凡之处不择手段, 他身为华胥国君也不会找一个妖来取自家相国的性命。”

    “你可是忘了,父亲他本来对华胥是何等重要?魏吴央再混账也并非一个昏君,他断然做不出这等事来。”

    李南落负手而立,淡淡看着眼前的这个“兄长”, 获知亲人还在人世的喜悦, 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

    “你要骗我到几时?魏吴央哪怕没有动手, 也一定知道当日会发生的事,他没有插手, 是不是?眼看着相国府上下被屠尽,袖手旁观, 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南落这一连几问,叫夜苍穹心潮起伏,又心有所感。

    片刻之前他还担心李南落心软,这会儿才发现,原来他只是对着自己的时候才顾念旧情,眼下只要有疑点,哪怕对自己兄长,他也未曾失了判断,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蜜意来。

    南宫这一次不说话了,饱含了赞叹的目光落在李南落的身上,“你说的不错,一分不差,陛下知道,却没有插手,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不能,这是一种交换,用那一天什么也不做,来交换华胥国的平安,来保住你,不被带去归梧栖……如今虽然死了很多人,但你只凭妖力即可纵横天下,也不枉相国府那许多人命——”

    “住口!”夜苍穹收敛了心神,满目阴沉,“保全华胥就是保全华胥,为何还要牵扯上他?你说这些,难道是想告诉他,那么多人的死,是为了换他一身妖力?你要他如何自处?你还是他兄长,竟蠢到如此田地!”

    南宫好似没有看见李南落煞白的脸色,竟慢慢点头,有些苦涩地说道:“事实就是如此,是为了保全华胥国,也是为了保全他,你以为李相国为何要把他藏在府中?他早已被归梧栖定为圣子,身上系着华胥国的安危,归梧栖想得到他,李相国哪里能肯?只能不断掩饰他的存在,尽量不叫人注意,陛下两面难为,只能暗中相帮,南落还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几方盯着,只是他不知晓而已。”

    李南落心中一片空荡,又一阵混乱,而南宫的话还在继续。

    “这是他自己问的,既然他想知道,那么不论这个真相有多叫他痛苦,他都要咽下去,陛下为了当年的事,心中也十分歉疚,所以许你高位,为的就是弥补。”

    “难道不是因为我如今的妖力不可忽视?因为我对华胥有用?”李南落白着一张脸,终于露出嘲讽笑意,“魏吴央不敢见我,故而很少宣召,他心中有愧。”

    南宫摇摇头,“南落,这些年我就在陛下身边,他为了华胥确实不择手段,相国府的血案,并非他的本意,而是归梧栖之意,陛下无法阻拦,只能坐视发生……”

    “又是归梧栖!”李

    南落打断了他,胸前不断起伏,终于忍不住,“你究竟是不是我大哥?爹的死,相国府那么多人的死,难道对你而言毫无意义?我不知道什么圣子,我只知道,你我兄弟二人自小在相国府中长大,那么多死去的人,就在你我身边,就在我们眼前……被毁去的是你我的家,你怎能如此心平气和?”

    上百口人,上百人的鲜血,和性命,只换来一个所谓的“华胥国安稳”和“李南落无恙”,南宫又何尝不知这很残忍,很冷血,将人视作蝼蚁,绝不是君子所为。

    可,归梧栖,便代表着天命。

    人力如何胜天?

    南宫默然不语,两人相对立着,笼着绯红轻纱的宫灯,落下层层浅红,在他们的脚下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夜苍穹站在李南落身侧靠后一点的位置,他凝视了南宫片刻,忽然说道:

    “只怕,他不是你的兄长。”话落音,另外二人都是一惊。

    “你怎么知道?”昔日的兄弟二人,异口同声,语气却是不同。

    李南落惊异,南宫却是诧异,这种诧异如此明显,以至于他一开口,李南落就能确定,夜苍穹所料不差。

    “有血缘关系的人类身上,都有相似的气息,野兽对气息最是敏感,这个人身上,没有与你相近的味道……我的主人,很遗憾,他似乎从来都不是你的兄长呢。”夜苍穹半眯着眼,盯着南宫,眼瞳变作了一道尖锐的竖线。

    李南落仿佛遭到一下重击,一时竟给不出任何反应,儿时的记忆才翻涌上来,又被这一席话给搅得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出真实。

    安静了很久,南宫的声音终于响起,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件事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他苦笑了下,这便是承认了夜苍穹说得话不错。

    “我一直是陛下放在相国身边的人,为的是陪你一起长大,自我读书起,便知道我在这个府中的意义,为的就是掩饰你的存在,还有保护你。”见李南落抬起眼,牢牢盯着他看过来,南宫想起当年,阴郁的脸上多了些柔和。

    “我一直在关注你,哪怕后来我们兄弟二人很少相见,我也一直留意你的动静,每日做了什么,每日说了什么,事无巨细,都有人向我回报,我再禀报陛下,相国李佑对这些都知道,对于我这个假儿子,其实他也算是有些满意。”

    当年跟在屁股后面寸步不离的弟弟,终于也长大成人,南宫感慨万千。

    当年,初到相国府,他也不过几岁,全然不知自己为何而来,只知道带着小他一些的弟弟玩闹,甚至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不过是个被太子殿下捡来的孤儿。

    陛下和殿下,要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于是全心扮演起了好兄长,将所有发生在李南落身上的异样,当做寻常,他不会让任何人发现异样。

    日日都是好日子,他几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李佑是个严父,李南落却是个团子似的小人儿,时时跟在身后,问长问短,就连吃个点心,也要拿来与他一同分享。

    这样的好日子,一直到了他的志学之年,要开始正经读书了,他接到新的指令,就好像活在美梦里,突然醒来,他不是李况,他叫南宫。

    于是,他按照命令,作为相国府的嫡长子出现在人前,叫人只记得处处出挑的李况,而忽略那传言身弱的“庶二公子”。

    他们将李南落掩藏在所有喧嚣繁华背后,做出不叫人重视的庶子假象,他们想将他藏起来,想让人所有忘记他的存在,最好让归梧栖也忘记他,找不到他。

    所幸随着李南落年岁越大,他的异常之处逐渐不再显现,就在李佑逐渐放心的时候,异变突起。

    归梧栖令蛊雕出手,屠尽相国府,魏吴央什么也做不了,事已至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南落逃亡,为了让他获得归梧栖所想要的力量,于是昭告天下,让他成为通缉犯。

    毫无退路之后,人类往往会发挥出潜能。这也是归梧栖的意思。

    终于,李南落果然获得妖力,一切果然如归梧栖所料,最终还是又回到了原点,魏吴央又不得不想尽办法要他归朝,还许以高位。

    这就是用相国府所有人的命换来的,换来一位有无上威能的大妖师,换来归梧栖所需要的——“圣子”。

    自始至终,南宫都亲眼见证着这一切,亲眼看着昔日跟在身后的幼弟,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一点点蜕变成今日的模样。

    这过程,何其残忍。

    可他一点阻挡的力量都没有,唯一学到的,确定的,便是归梧栖不可违逆。

    相国府血夜,上百人一夜之间死于妖物口中。李况自然也不必存在了。

    南宫回到宫中,却还是习惯隐藏在黑暗里,当李南落终于又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恍如隔世。

    南宫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一时间说了这许多,站在那里,怅然若失。

    “归梧栖竟如此可怕,可怕到魏吴央眼睁睁地看着血案发生,明知华胥的相国会被屠杀满门,也袖手旁观?”李南落听了所有的过往,心里越沉,反而越是冷静。

    说话之时,他看了夜苍穹一眼,夜苍穹侧首也看着他,“我是来自那个鬼地方,我就是归梧栖放在你身边的大妖,你怕是不怕?”

    “如今怕也晚了,收也已经收了,已是我的妖,你若要反悔,我打断你的腿。”笑着回答,眼光却好像刀子剜过去。

    李南落不想面对这位昔日的兄长,便与夜苍穹说话,南宫早已知道二人关系,如今亲眼见了,想到当年时刻护着的团子如今长大,竟看上了这么个妖,只觉气不大顺,脸上便露出些许。

    夜苍穹没把南宫放在眼里,李南落实则还在混乱,也没有留意,南宫一双眼睛盯着这两人之间近在咫尺的距离。

    紧接着就看到夜苍穹对他笑了笑,直接握住了李南落垂在袖子里的手。

    南宫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说道:“归梧栖确实有这么大的能耐,叫陛下顾忌。”果然见到李南落缩回了手,按着桌沿倾了身子,让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继续说道:“归梧栖自华胥国存在起,就一直存在,有传说四国初立之时就有归梧栖的影子,包括陛下在内,四国君王无不在坐上皇位之前,被告知,不可违逆归梧栖。”

    这是四国最大的秘密。

    不可言说之地,归梧栖。

    李南落亲眼见着南宫提了数次,“既然他们如此神通广大,你为何能……”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三人朝水榭外面望去,只见魏无雍的亲随探头张望。

    几人之中也就东野侯最是熟悉,一眼望见,定了定心,扬起手里的令牌,“诸位大人果然还在此地,殿下有令,让你们快跟小人走,出事了!”

    这亲随是李南落见过的,令牌也并无伪造,一问,竟然是祭天之时,朱家宗长朱伯坤没有到场。

    他祖上乃是开国元老,世袭的泰安公。朱家虽然表面上不插手朝廷的事,但这种彰显身份的祭祀,从来不会错过。这次竟然在祭天大典上缺席,怎么想都不对劲,于是魏吴央命人前去探问,但吉时不可耽误,这一头祭祀继续。

    眼看晌午之前的祭祀典仪就要结束,朱家这位泰安公依然还未现身,不等其他几家看朱家的笑话,那被派去朱家的人前来回报,朱家那些小辈,为了争夺宗长之位,起了内讧,把祠堂给点了。

    第185章 朱家大火

    熊熊大火在朱家燃起, 火势竟然不灭,浇水也难熄,供奉牌位的祠堂里一片混乱, 火苗就是从这里窜起的。

    朱伯坤发髻也散了, 衣裳也烧焦了,脸上一片青灰, 还有被火烧过的红肿焦黑, 一双眼睛满是血丝, 红得好像厉鬼。

    “你……你……”他指着朱镇熙,手指头不住发颤,“畜生!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朱镇熙脸上还有巴掌印, 嘴角带着血丝,失魂落魄的站着, 眼睛里映的全是火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怎样……”

    大火熊熊,沿着被点燃的祠堂一直烧到正堂, 今日大风,风助火势,早些时候日日下雪,近来却连一个雪粒子都没有, 天干物燥, 火随风涨, 犹如燎原。

    朱家本来要赴宫中, 冬至祭天,这是年末最大的事, 朱伯坤早就准备出发,轿撵就停在外头的轿厅里, 族中的长老齐齐等候着,谁料想,竟被族里的小辈点了祠堂。

    长老们冲进去救火,都被烧得眉毛胡子一片焦黑,脸上也熏得不成样子,下人们一次次地泼水进去,也压不住那火势。

    朱家的下人忙着救火,顾不上救治几位老爷,长老们眼见着祠堂的牌位被烧得一个个倒下来,哭喊着还想冲进去,要不是自己的亲随拦着,只怕已经有人要被烧死在里面。

    朱镇熙整个人已经懵了,和他一起闹事的年轻人,都是想要争那宗长之位的,不是这位长老的嫡子,便是那位长老的孙辈。

    他们便是听了朱镇熙所言,听说宗长亲口对他说,下一任宗长之位是留给“圣子”的,而那圣子竟然是东野侯李南落?!

    哪怕本来抢夺宗长之位胜算不大,哪怕最后是被别人抢去这位子,也好过被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外人”继承了去。

    他分明姓李,凭什么继承朱家!

    年轻人最易被煽动,朱镇熙心中不忿,又被罚着在雪地里跪了半天,所有人都看见了,成了个笑话不说,膝上也落下了毛病,到了阴天就伸不直,走路也难为继,他才年轻,经历这么一遭,哪里能不记恨。

    这笔账全被记在李南落的头上,便将宗长对他说的话,全都说给了族中一同竞争那位子的几人说了。

    朱伯坤说出圣子的事,想绝了朱镇熙的念头,却没告诉他们,为何有这圣子一说,为何朱家要给李南落继承,几个族里的后起之秀,在冬至这一天拦住了轿子,又在祠堂门口吵闹起来。

    朱伯坤也自后悔,不该说得太多,可要他被几个小辈要挟,就这么说出族中最大的秘密,那如何能够?当下狠狠将他们教训了一顿。

    没想到,却被朱镇熙冲进了祠堂里,作势要推翻祖宗牌位,朱伯坤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被气死,朱镇熙的亲爹更是直接伸手打了过去。

    这一打不要紧,朱镇熙心里害怕又气愤,手里一抖,牌位就真的倒了几个,连带翻了放在边上的香油。

    今日本来就是个祭天祭祖的日子,牌位前面俱都摆了香烛,一点火星碰着,便窜天地烧了起来,朱镇熙本来是无心,没想到闯下大祸,被朱伯坤几个巴掌一打,害怕过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又硬气起来。

    “就算李南落的娘是宗长的嫡女,是什么圣姑,他也不能因为这点血缘继承宗长之位!他凭什么?就凭他是宗长的外孙?”朱镇熙红着一双眼睛,大吼起来。

    宗族世家,枝繁叶茂,谁当上宗长,往后都握有朱家的命脉,不可不慎,可朱伯坤就做了这么个决定,竟还没人去阻拦他,朱镇熙觉得不公平,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往昔里被当作天之骄子那么捧着,原来都是假的。

    就像被夺走了希望,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既然你们要把朱家交给那东野侯,交给一个外人,不如今天我就把朱家给烧了!谁也别想得到!”

    这一句话过后,本就烧得如火如荼的祠堂,陡然间火势又是一蹿,朱伯坤方才涣散的眼神一下凝了起来,看了看朱镇熙,又看了看那片大火。

    朱镇熙犹自不觉,大火越烧越旺,直接烧到前堂,这片祖宅时日已久,都是老木头,本就该修葺,是朱伯坤拦着,不想叫人觉得朱家过奢,何况宅子越老,越能显出朱家的底气来,这栋老宅还是开国的时候,皇太祖给赐的。

    李南落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朱家已经烧得一片火红,漫天浓烟,下人们忙着救火,朱伯坤站在门前,整个人好似失了心魂,其他长老们也是一样,朱镇熙等一干年轻人,有的害怕,已经溜了,有的后悔,站在那里低垂着头。

    朱家一片混乱,大火越烧越旺,再下去是要出事的,李南落当下站住了,手做剑诀。

    半空中干燥的火气里多了些潮气,不多时,凝结成了水汽,水汽压了火势,这还不够,他腾空而起,掌心微开,双目微合之间,一道水流如龙卷,从远处半空而来。

    水龙卷在半空翻腾几次,朝着大火之处飞扑而下,就若水龙吞吃了火焰,朝着火势最旺的地方卷去。

    火势逐渐被控制,水龙卷最终化作细雨,直接覆在朱家祖宅的顶上,逐渐将大火浇熄。

    李南落这才稳稳落在地上,这是他第一次来朱家,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朱家人,他没想到,朱家会在靠近城郊的宅子里,如此偏僻,地方虽然大,却着实有些隐蔽。

    “泰安公。”

    绯红常服,黑发上一抹纯白,行止之间自成风流,李南落一出现,一下马,朱伯坤就望了过来,又眼看着他翻手之间灭了如此大火,早就心潮澎湃,此时听他喊他泰安公,又是一阵心凉。

    那是官场称呼,也就是没有把他当成自家人。

    朱镇熙本来还看着大火突然被灭,心里的感觉有些复杂,此时一听,狂笑起来,指着朱伯坤,“宗长大人原来是一厢情愿,你要把朱家给他,人家要吗?泰安公?哈哈哈哈……朱家这些人,根本没在东野侯的眼里,泰安公!”

    夜苍穹知道,李南落才见了南宫,知道自己和兄长原来并无血缘关系,定然还没平复,此时又是朱家的事,怕他心里不好受。

    便往前站了一点,挡住朱伯坤的眼神,“魏无雍让他来的,他就来了,其实这是你们朱家的事,与我家主子何干,如今火也灭了,你们有话要说的便说,没事的话我们这就走了。”

    李南落按了按心口,怀中放着一本族谱,每一个名字他都记得,却一个人都不认得,此时他从怀里把族谱拿了出来。

    “这是朱家的东西,你们拿回去吧。”这是当时殷迟塞在他怀中的族谱,想到殷迟,他看了南宫一眼。

    南宫很少在外人面前露面,他苍白的脸上被火光映出了一点血色,点了点头,“殷迟是我派去的,好保护你,知道你无恙。”

    所以殷迟那时候就算被同僚怀疑,就算面对兄弟的杀意,也不肯放弃李南落,因为他本来就是奉“嫡长子李况”之命保护二公子的。

    没等朱伯坤表态,朱镇熙抢先一步上来,把族谱抢到手中,“这是朱家宗长才能保管的东西,为何在你手里!”

    “是我给的。”另一边,朱伯坤走上前,他看李南落的眼神,就好像在从他脸上找另一个人的影子,“当年,我把这本族谱,给了你娘。”

    他的娘亲,朱书容,隔了几年又听见有人提起他的娘亲,李南落垂在衣袖下面的手紧了一紧,“她是如何死的?”

    他一直想知道,可就连南宫也没有回答他,如今他直接问了朱伯坤,论起来,他该叫他一声外祖父,可这一声,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朱伯坤,朱伯坤却从他脸上寻到了自己女儿的影子,压着激动,知道内情的朱家长老们,怔怔瞧着李南落,只刚才灭火的功夫,就已经叫所有人瞠目结舌。

    站在门前说话不成样子,朱伯坤终于等到李南落愿意见他,连忙想引着李南落去别的地方,除了老宅,朱家还有别的地,别的宅子。

    可朱镇熙不同意,他又见了李南落,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宗长!既然你要让东野侯继承朱家,何不在这里把话都说清楚?”

    他又吵嚷起来,后头是熏黑了的祖宅,周围是烟熏火燎的几位族中长老,朱镇熙周围还有几个被他撺掇来闹事的同辈,被他一嚷嚷,本来不注意这里的族人,也都望了过来。

    南宫不知道魏无雍叫他一起过来做什么,“这是要将所有事情撕开,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将所有秘密大白天下?”他低声问魏无雍的亲随,就是奉命将他们带来此地的。

    “殿下没有说,只叫小人带几位来这里。”亲随弯着腰,他是真的不知道。

    无论魏无雍是何目的,也已经拦不住朱镇熙将事情闹大,李南落到了这时候,反倒镇定得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一样,夜苍穹就站在他边上,垂落的衣袖里,他捉住了李南落的手,才发现他手心里一片湿冷。

    这是朱家的大事,朱伯坤一张老脸上面色几次变幻,最终惨笑几声,“这是报应,报应——”

    朱镇熙脸上一片激动和恐惧的潮红,一咬牙,大喝道:“宗长年岁大了,脑子也糊涂了,东野侯根本不想继承朱家,族谱在我手里,你们谁不愿意让我当宗长的,现在就站出来!正好叫东野侯也做个见证!”

    “你个蠢货!是想死吗!你以为圣子是什么好身份!你以为圣姑是从哪里来的!那是——那是——”朱镇熙的亲爹眼见儿子犯浑,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就要扇过去。

    “那是什么!你们怎么不说了?”没想到朱镇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双眼睛通红,梗着脖子,大叫着,“你还是我亲爹吗,你不帮着我继承宗长之位,反倒帮着一个姓李的?”

    “够了!都给我闭嘴!”朱伯坤站出来,身为宗长,威严仍在,众人不禁都看着他,却见他面若死灰,本来站得直的腰也似佝偻了,无力地挥了挥手。

    “你们这些小辈,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想要,好,今日我就告诉你们,朱家是怎么来的——这可是你们自己想知道的。”朱伯坤站在人群里,一双眼睛陡然射出厉光来,精光四射的朝周围一一望去。

    和他眼神对上的人都缩了脖子,却还是不甘心,宗长到底是不是任人唯亲,是不是真的要将朱家交给自己的外孙?年轻一辈的朱家人,都还盼着个前程富贵,要是莫名被这李南落掌了朱家,以后哪里还有本族子弟的出头之日。

    李南落木然地站着,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一些什么,夜苍穹只觉得自己掌心里的手紧了一紧,李南落好像用尽了全力,牢牢抓着他。

    夜苍穹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来,也不顾周围还有这许多人,就这么牵着他的手,两只手都握了上去,让他安心,“无论如何,还有我在。”

    第186章 生死悲欢

    李南落点点头, 面无表情,衣袖下的手还紧紧握着夜苍穹。

    那么多年来,许多事, 许多变故, 都是夜苍穹陪着他经历的,经过了当年的血夜, 其实很多事已经无法撼动他的内心。

    如今, 李况成了南宫, 原来连兄长也是假的,他的牵挂又少一层,站在人群里, 他的一边站着夜苍穹,一边站着南宫, 好像局外人一样, 冷眼旁观,看着朱家众人就站在废墟之前吵闹不休。

    此时此刻, 无人在乎他们之间的低语,火熄之后,冒出一阵阵的黑烟来,朱伯坤站在黑灰里, 站在焦黑的祖宅前, “你们可知道当年朱家如何发迹?”

    他不需要任何人回答, 点了点周围的族人, “你们都知道朱家跟着太祖打下江山,你们知道是怎么打的?朱家不是武将出身, 要说做文官,打起仗来文官又有何用, 文不成武不就,那朱家靠什么?”

    他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妖物不是如今才有,很久以前就有妖了,妖物的力量叫人类又嫉又羡,要想借用妖物之力,难道只能驯养妖物?成为妖师?那太难了,没有几个人类能够做到,所以祖上下了狠心,投靠了一个叫归梧栖的地方,传说那里的妖物是天上神仙下凡化的,是天地精华所演化……”

    朱伯坤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南落竟然一点都不意外,归梧栖,依然还是归梧栖,他看了一眼夜苍穹。

    夜苍穹神色如常,南宫却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让朱伯坤继续说下去。

    无论如何,朱伯坤已经说了,一开口就没有打算停下,“祖上借了妖物的种,让朱家的女子都嫁给妖物,人与妖的混血很难出生,九死一生,才有那么一两个后代,活了下来。”

    朱伯坤说到这里的时候,众人已经屏住了呼吸,年轻后辈面色大变,他们没想到竟能听到这样的事情,这是能毁灭了朱家的秘密——

    “宗长!我不想知道了!”有人大喊起来。

    “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了!这是你胡说的是不是?哪里有这样的事!”

    “朱家是先祖帮着皇太祖打下江山才被封的赏,世袭泰安公,哪里有那些无稽之谈……”

    年轻一辈纷纷变了脸,慌张四顾,这些事要是传出去,叫他们朱家用什么脸面在朝堂上立足。

    “知道怕了?这不是你们想知道的吗?”朱伯坤须发皆乱,一双眼睛里露出点瘆人的光,他看着这些族中的子弟,哑着嗓子不住冷笑,“你们不想听?不想听也晚了,这是你们逼我说的。”

    “朱家祖先用这些族中女子,换来了和妖物混血生下的孩子,这些女子从哪里来?谁是宗长,谁就要献出自家的嫡女,送予那归梧栖的妖物!这是朱家自己求来的!就要表示出诚意,所以每一代送出去的都是宗长的嫡女,要是宗长没有女儿,那送出去的就是长老的嫡女……这些被送给妖物的女子回来之后便被称为圣姑,生下的男婴便是圣子。”

    “继承妖物能力的圣子,无不在皇太祖打天下的时候得到赫赫战功,所向披靡,带着朱家立稳了脚跟,后来这件事被皇太祖知道了,登上皇位之后一面封赏,一面忌惮,再往后天下太平了,献祭女儿的事便少了,圣子也消失了几代,失去倚仗,朱家就是这么一步步爬上高位,又一点点衰落。”

    朱伯坤一开口,便说了个彻底,他环顾周围,“你们想抢宗长之位?尽管拿去!做宗长就要做好准备,牺牲自己的女儿,送给妖物,你们可想好了?来——我将宗长之位给他!”

    朱伯坤的话在寂静之中不住回响,朱镇熙面色如土,其他几个年轻人也冷汗涔涔,谁也说不出话来。

    一片寂静之中,李南落忽然平静问道:“那我爹,究竟是谁?”

    朱伯坤对着其他族中子弟,可以雷霆一怒,对李南落如何还能沉得下脸来,想到自己那苦命的女儿,他方才扬起的眉眼耷拉下来,近乎哀求似的,低声说道:“我们,找一处地方说话吧。”

    朱家的年轻人不闹了,朱镇熙眼神空洞,他们都还未缓过来,那些成为过圣子的人,后来如何了,要是他们又与人类成婚,一代又一代,生下孩儿,那岂非……

    真要追溯上去,整个朱家,都是与妖物混血之后的产物?

    这个结果太过震撼,震撼得所有人都没缓过来,除了长老之外,所有本来不知道这个秘密的族人,都不确定自己祖上是否有妖物混血。

    若有,那自己还算不算是个人类?

    “这些年轻人,太不懂事,不懂得当年我们有多难。”朱伯坤带着李南落往废墟后面走,后山还有一处别苑。

    “他们想知道真相,又承受不住,还是太年轻了。”一路上嘴里不断说着话,好像这样让自己镇定一些,朱伯坤佝偻的背更弯了,眼底却划过报复之后的快意和平静。

    朱伯坤只觉得如同解脱了一般,到了别苑,人就无力地往后倒去,靠在椅子上,“我就是宗长,这是我自己求来的,如今却后悔,朱家,其实早就不该存在了,可族里上下这些人怎么办?我只能继续走下去,没想到这些年轻人,竟还要抢这宗长之位。”

    身为朱家人,身不由己,心怀恨意,朱伯坤的眼神望着很远的地方。

    “你娘是我的女儿,但她从小就是个痴儿,本以为,可以不用送去给妖物的,可那一辈,竟没有生出一个身怀异力的婴儿,这是朱家立身之本,当时的宗长逼迫我,将你娘送了出去,然后便将我送上宗长之位。”朱伯坤回忆当初,面露惭色。

    “那时候的我还年轻,就和今日的镇熙一样,我太渴望权力,渴望成功,我就答应了。你娘本来就是个痴儿,虽然容貌出色,可整日只会发呆坐着,我以为,她没有感情的……她娘也对她失望了,送出去,兴许回来她就好了呢?”

    坐在别苑的书房里,朱伯坤吐出当年的秘密,只觉得心头压的石块被搬开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半是强迫,半是自愿,容儿就那么去了,送去归梧栖的时候,就在祖宅的大堂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笑着走进了阵法里。”

    那阵法一闪而现,又一闪而消,朱书容就这么去了,直到她怀了身孕,被送回朱家,以前,他们都会将怀了妖物孩子的女子嫁给一个老实本分的普通人,以此做掩饰。

    但这一次,好巧不巧,朱书容回来的时候,正巧遇上来访的李相国。

    李佑见到了阵法,也知道了朱家的事,朱家只能求他保密,没想到李佑却表示,反正他也正需要一个妻子来让别人不说闲话,相国府内需要一位主母,而他对婚事从来就不感兴趣,为了阻止媒人上门,不如就与朱家假结亲。

    朱伯坤心里明白,这是陛下在疑他们,让相国来试探,可这个提议也叫他无法拒绝,毕竟他们本来也没有二心,被李相国监视着,正好叫陛下释疑。

    于是朱书容风风光光嫁进了相国府,怀着妖物的骨肉,成了李佑的夫人。

    “这么说,我娘,是在生我之时死的?不是谁害了她,而是因为我而死。”人类如何产下妖物之子,赵明珠的例子就在前面。

    李南落的唇上失了血色,他太平静,平静到夜苍穹担心不已。

    “这不怪你。”

    “我知道。”对于夜苍穹的安慰,他只是点点头,冲朱伯坤继续追问,“后来呢?为何我没有回到朱家,却留在了相国府?”

    “我不知道,后来李佑竟不肯将你归还,就连陛下也站在他这一边,我们都认为这是陛下要对朱家动手了。你出生之时就有异象,朱家所有人都认定了,你的生父定是一位厉害的大妖,你是继承了大妖的威能。”

    大妖?李南落心口突地一跳,世上有几个大妖?

    但凡大妖,都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夜苍穹就是其中之一,除了他,还未露面的应该不多,不知是否与夜苍穹相识?

    “不是陛下的意思,是李相国的意思。”南宫突然开口,李南落回过神来,朱伯坤感到意外,“不是陛下的意思?是李佑?他为何要留下妖物之子?”

    “陛下并不愿意触怒归梧栖,是李相国有了别的心思,因为他真的喜欢上了朱家小姐,喜欢上了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妻。”南宫年纪只比李南落大一点,却从魏吴央那里知道了不少。

    “我在李相国的书房暗格里,见过他给朱家小姐画的像,只凭那幅画像我就知道,李相国是真的将朱小姐当做妻子,也是真的将她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南宫回忆过往,他的话自然是真的,说起名义上的爹娘,他的语气也难免有些感怀。

    李南落没有见过那幅画像,记忆中也根本没有娘亲,他平静甚至冷淡地听着南宫的话,没有人发现他翻涌的情绪。

    除了夜苍穹。

    夜苍穹从他身旁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揽住了他的肩膀。

    李南落整个人都是僵的,他表面再平静,内心又如何能平静得下来,只有夜苍穹看出来了,他站在他身旁,好像这样就能给他力量。

    “后面的事,我知道一些。”南宫忽然明白了太子叫他来这里的意义,他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朱家小姐死后,李相国不愿意交出南落,他决心保护他,将他抚养长大,他怕朱家要人,也怕归梧栖来要人,因为南落那么小,就已经显示出惊人的异力,李相国本来就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知道,归梧栖早晚会来要回他。”

    李佑恐怕自己也没想到,会对一个痴儿动了心,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因此能轻易看透人心,尔虞我诈,不过如是,偏偏朱书容是个没有心的人。

    饿了就吃,想笑就笑,她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只看着自己的肚皮一日日隆起,一日日连走路都艰难,她竟一点都不怕,也不哭。

    母亲的本能,叫她保护着自己的孩儿,她嫁到李家不过短短九个月,就是这九个月,叫李佑对这个痴儿牵挂在心。

    她是从来没有一点心眼的,问她什么,她都会说,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点尔虞我诈,她是痴儿,却不傻,知道李佑对她好,便总是笑着看他。

    九个月之后,她拼了命生下李南落,便似完成了身为朱家女子的使命,阖眼而去,没有半点留恋。

    李佑却抱着怀中的孩子,决定此生要护他周全,哪怕他是妖物之子。

    于是李佑拒绝把李南落还给朱家,得知归梧栖也想得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也透过魏吴央表示了拒绝,魏吴央劝过,可李佑一意孤行。

    归梧栖是何等的地方,哪里容得他拒绝,于是才有了蛊雕,才有了归梧栖和魏吴央的交易。

    朱伯坤听到这些,老泪纵横,他一直对女儿有歉疚,所以连李南落他也不敢面对,如今一切大白,他真的想将朱家交给他,可又怕他不会答应。

    南宫也无比关切地看着他,“南落,如今你长大了,可我还是你的兄长,不要为相国府的事难过,爹……李相国一定不会怪你。”

    南宫说的简单,只是将他知道的说了出来,李南落的眼前却似上演了一幕幕生死悲欢,李佑、朱书容,朱伯坤,甚至魏吴央……

    一张张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面孔,在眼前浮现又淡去,他才知道李佑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便又知道了这个对他无比严厉的,甚至不是生父的爹,竟是为了保护他,不将他交出去才会遭此横祸。

    相国府上下,竟真的……是因他而死。

    “为了我,不值得。”他喃喃自语,喉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李南落倒了下去,南宫连忙伸手,可夜苍穹比他更快一步。

    他早就看着他,见李南落面色有异就已经知道不对,此时一把将他接在怀里,眼底一片刻骨的冷意,“你们一个是他外祖父,一个是他名义上的兄长,可一个两个都有自己的目的,到了今日再来说歉意又有何用?!都是狗屁!”

    第187章 杏仁酪

    要不是这两人对李南落而言都有特殊的意义, 夜苍穹不能保证自己不对他们动手,铁青着脸,他抱着李南落腾身而去。

    南宫站起来, 想要说什么, 竟无言以对,想要跟上去, 却不知该用何种身份。

    朱伯坤更是沉默, 他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孙经历这一切,一句话也没有替他说过。

    说到底,不过是自私罢了, 为了保全朱家,为了保全自己。

    夜苍穹出了别苑, 到了朱家祖宅, 外面还有快马,可他根本不需要马, 他把李南落抱在怀里,用白狐裘把他裹起来,身形如电。

    不多时,回到万鸾殿, 玹琴总是随时候着, 身为妖物, 他比人类有能耐, 早已经无人能抢夺他随侍的位子,所以他做事越发用心。

    今日冬至, 外面热闹,万鸾殿里自然也布置了一番, 李南落不在,自有沈绮珺早早来关照,祭祖是不需要了,殿里的宫人倒是给了半日的假,轮着休息,要祭祖的祭祖,要看热闹的去看热闹。

    夜苍穹抱着李南落回来的时候,万鸾殿里处处挂了宫灯,放了半日假的丫鬟宫人们,有好些无处可去,外面天寒地冻也懒得出门,便在殿内园子里作耍,有的自个儿开了小灶,煮些圆子吃。

    万鸾殿里正热闹,一见主子回来,倒是不敢太闹腾了,夜苍穹却根本不管他们在做什么,眼里也没有什么宫灯,只盯着李南落的脸色。

    他急急往里走,知道李南落应该无事,这一口血吐出来比憋在心口好,可关心则乱,吩咐玹琴铺了床,亲自给李南落宽衣,解下发冠来,又犹豫着要不要去喊沈寒三来看看。

    床上的人这时候睁开眼睛来,见他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沈医师今日也祭祖呢,你要他来笑话你?我又不曾受伤。”

    头发披在枕上,煞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李南落的眼睛里暗沉沉的,一片幽黑,他说完就盯着帐子顶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苍穹也不说话,也不问他,轻轻叹息,轻轻拍抚着他的胸口,“饿不饿?早就过了晌午了,我们出门的时候,你只用了早点。”

    李南落似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眼神动了动,夜苍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又问道:“那用一碗杏仁酪,好不好?不叫人放太多桂花蜜。”

    堂堂大妖,如今服侍起人来,竟然熟练得很,李南落的嘴角隐隐动了一下,为了不叫夜苍穹担心,点了点头。

    杏仁酪现做,要磨杏仁,还要滤去渣滓,还要熬煮,颇为费工夫,这等候的时间,足够他平复心情。

    他长长吸气,在夜苍穹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强作的镇定破碎,露出内里的痛苦来,“阿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我爹的儿子?你察觉到我身上的妖气,当初才会那么肯定地说我与别人不同?”

    “我是知道你的异力,那股力量就藏在你身体里,但妖气……你日日同我在一起,本来就有妖气,哪里分得清楚。”夜苍穹坐在床沿,握着他的手。

    “归梧栖要我传授你妖力,唤醒你的异力,却没想到你误打误撞吃了我的一截兽尾,你成长得太快,超出他们的预期,如今想要得到你,早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你还有我。”他还像对着当初的少年那么对他,把他的手用力捏了捏,“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你忘了,这几年都是我一个人过来的,我也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李南落白着脸色,方才还幽黑一片的眼睛里出现了光亮。

    那片光亮映着顶上的宫灯,亮得灼人,“李佑还是我爹,他护我救我,为我而亡,无论我生父究竟是谁,李佑都是我爹——而归梧栖,势必被视作敌人。”

    那灼灼目光看着夜苍穹,他躺在床上,气势竟半点不弱,“阿夜,你既是我的妖,要是有一日,要你对付归梧栖,你敢动手吗?”

    夜苍穹把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笑了,一挑眉,“有何不敢?”银发衬着那双泛出异色的兽瞳,竟有些跃跃欲试。

    李南落笑起来,夜苍穹也对他笑,四目相对,眼神纠缠在一起,笑意渐消,夜苍穹慢慢俯下了身,一手撑了床头,低头用嘴唇去碰李南落的。

    气息在咫尺之间,李南落抬手勾了夜苍穹的脖子,一下下的亲吻终于实实在在的紧贴在一起,夜苍穹吸了他的舌尖,还轻轻咬他。

    李南落喉结颤动,鼻息全是夜苍穹的气息,这种气息叫他安心,他贪婪的汲取,好像如此就能获得更多力量。

    房间里没了声响,外头丫鬟本想送热茶来,也被玹琴拦下,如今玹琴早就训练有素,知道什么时候不能进去,于是拦着丫鬟把茶水放到外堂,自个儿还回去守在门前。

    园子里的丫鬟们见主子回来没有什么动静,并未责罚,又继续玩闹起来,宫灯一盏盏挂在檐下,在阴沉沉的天色里,好像晕出一片片晚霞。

    外面隐约是宫人们的嬉闹,煮着圆子的米香味随风飘散,只闻鼻息的房间里,李南落喘着气,勾着夜苍穹脖子的手一使力,把床边的人拉了上来。

    身形翻转,夜苍穹一眨眼已经躺在床上,李南落高高在上,长长的黑发披在肩头,黑亮的眼睛深深望着他,“阿夜……如今,我真的只有你了。”

    这句话说的很慢,很艰涩,夜苍穹仿佛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种光亮,那是一种潮湿的反光,没有等他细看,李南落已经压了下来,嘴唇寻了他的,吻的很用力。

    他的身子沉沉地贴着他的,夜苍穹也由得他,撑住他所有的重量,舌尖搅着,一只手把他圈到怀抱里,轻拍他的背脊,还有一只手到他颈子后头,轻轻揉着,好像他才是一只猫儿。

    这一吻,就好久未停,直到两个人都喘着气,夜苍穹拍拍他的臀,“不用特地告诉我,无论何时,我一直都在,如今还能独占你,不知有多高兴。”

    夜苍穹有意调笑,李南落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气音,不知是嗤笑他,还是不高兴了,他侧过头去,就看到李南落闭起的双眼,他的睫毛很长,没有那么翘,又长又直,密密地落下一层暗影,长长的剑眉入鬓,眉头只微微蹙起,就叫他心里隐隐发疼。

    一手拍着背脊,一手抚着后颈,在夜苍穹眼里,李南落年纪再长,和千年岁月的大妖相比,还是年轻,没想到,察觉夜苍穹的心思,李南落不满意起来,“别把我当成孩子来哄。”

    他狠狠拧了眉头,扯开夜苍穹的衣襟,一只手往下摸索过去,嘴唇上泛着亲吻的微红,眉梢间露出掠夺的欲念,攻城略地,夜苍穹曾经如何对他,他就如何还给他。

    夜苍穹不能在这时候逆了他的意思,由得他扯他的衣裳,心里明白,他方才在朱家受了委屈,知道了那么多过去的事,心里还烦乱,如今不过是把气撒在了他的身上。

    何况李南落其实早就有这个意思,如今不过趁着气性,就要胡来一回心里才痛快,想到这里,夜苍穹就算再傲气,也只能放低了身段,由着他家主子折腾。

    衣服都敞开,两个人紧紧贴着,床帐未曾放下,两人之间的锦被绞做一团,李南落吮着夜苍穹的喉结,吻得好似要把他吃下去,往下的手指已经摸得里面,听见夜苍穹喉间的震动,李南落的牙齿紧了一紧,舌头又从咬痛的地方刮过去,好像安慰一样,又轻轻吻下去。

    “你这坏东西,从哪里学的?”夜苍穹哑着嗓子,又重重一掌拍在李南落的臀上,他猝不及防,往下一跌,哼笑着吸住了夜苍穹的耳廓,舌头还往里面卷,兽耳本就和人类不同,猫儿妖哪里受得住这个,顿时哪儿哪儿都热起来。

    李南落忘记了所有,往下的手找到目标,不住试探,另一只手在夜苍穹怀里摸索,要找到那瓶他万分熟悉的脂膏来,才摸到瓶子。

    外头叩起门来,玹琴隔着门,低声问了一句,“夜大人,杏仁酪好了,可要这会儿端进来?”

    等候了好一会儿,玹琴没听见回答,他也不敢贸然进去,耳朵贴在门上,只隐约听见一点低语,好像在争执,妖物听觉更敏锐,仔细再听,好像还能听见些别的声响。

    玹琴立时不敢再听,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隐约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开口问的,可是手里托着盘子,青玉碗里装着雪白的杏仁酪,上面还有一点金黄的桂花蜜,杏仁香气和桂花蜜意混在一起,这会儿还是热的,要是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啊。

    “还不快去吃杏仁酪。”夜苍穹躺的地方被半解下的床帐遮了一半,阴影里那张妖孽似的脸上似笑非笑,那种狠厉和野性,在李南落跟前是没有的,至少这会儿没有。

    李南落手里还拿着那个瓷瓶,记起夜苍穹在床榻上驰骋时候的模样,那眼神能吃人,那狠劲,好似恨不能叫他当场就求饶,不由眯起了眼,俯下身去,心里想着一报还一报,贴着夜苍穹的脸低语,“吃杏仁酪不如吃你……”

    夜苍穹眼神一动,似有些犹豫,他锲而不舍,“你不是想叫我心里舒坦?那就从了我,你答应过的总要兑现。”心里不痛快,就又想起夜苍穹曾经对他做过的禽兽事情来,面色深沉,当下含住了夜苍穹的嘴唇,辗转反侧,势在必得。

    夜苍穹叹了口气,叹息声从两人唇间溢出来,他的手也没有闲着,李南落往下摸索,他也往下摸索,身上那件万鸾殿里给准备的暗紫色外袍在纠缠中半脱半解,脱出袖子的手却往李南落的腰下滑过去。

    第188章 过节

    李南落不给他机会反悔和试探, 一把按住,眉宇间满是阴霾,“主子有令, 你敢不从?”身子压了下去, 压住夜苍穹可能的反扑。

    夜苍穹住了手,看了看他, 一双猫儿眼竟然往上一挑, “哪儿敢呢。”这回果然乖巧, 摆出了让李南落为所欲为的姿态。

    李南落大感意外,皱着眉头问,“是不是可怜我——”没等他说出那些叫人难过的话, 夜苍穹已经主动吻了上来。

    “想要便要罢,哪里来的那些废话。”竟比他还要蛮横起来, 薄唇往上微勾, “错过这一回,以后可不一定让你胡来。”

    话已至此, 身为男子岂能被人看轻,李南落一时狠狠咬紧了牙,心里早就塞满了情绪,好似终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动作一点都不犹豫, 一下撕开夜苍穹的衣裳。

    朱家、相国府、归梧栖……一个个人影, 一张张面孔……他的眼底满是阴影, 捏着夜苍穹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想要温存,可心里还有火气, 忍不住就要把火撒出来,否则这气如何能平, 生命中重要的人一一离去,到最后还发现所有一切都是假的,他的过去可还有一点真实?

    李南落的动作忍不住粗暴起来,他很少失控,一旦心乱,在外头时候还好,到了自己的地方,到了夜苍穹的面前,就忍不住泄露了心底的真意。

    怨气横生,又无处可去,俊秀雍容的脸上也染上厉色,半解的衣裳相叠在一起,李南落压在夜苍穹的身上,舌头一下尖顶进了他的唇齿,夜苍穹既然答应,果然不曾相拒,银色的长发有些乱了贴在脸上,呼吸一阵阵的,随着李南落的动作,张开唇齿相迎,舌头搅在一起。

    白皙健硕的身体上泛出热意,根本不用什么炭火,就暖得发烫,烛火未燃,暗下的天色让卧房里一片幽暗,幽暗里又传出一阵阵的喘息,李南落把他倾慕的大妖弯折了身子,猫儿果然就算人形也软得不同于人类,他一面惊叹,一面声音发颤,一声声叫着阿夜。

    夜苍穹一手撑着床榻,挂在床帐里的香囊方才纠缠时候被拽了下来,散出一股子似麝非麝的香气,混着脂膏甜腻香味,银色长发被汗水沾湿了贴在身上,随着动作好似泛起一阵银色水浪。

    夜苍穹眉眼泛出一点热意来,李南落就激动得不能自已,忽然有些明白往日夜苍穹如何对他,如何心情,又是怜惜又想独占,一时间竟忘了原先的不快,最好此生此世,这副模样的阿夜再也没有旁人能看见。

    湿透的中衣缠在手臂上,汗从喉结上滴落下来,落在床褥上,化成一团湿意,绞得不成样的锦被半拖在地,床帐泛起涟漪,夜苍穹仰着头,齿间才露出喘息声,李南落就又吻了上去。

    他一直认夜苍穹是教他本事的人,这件事上便也学了个十足,吻要吻得舌头发麻才足兴,抵着舌尖吮吸,一下下的用力,捣得床榻都要摇动起来,吻得两个人抵着额头,一起不住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狠劲过了,这时候人才缓了过来,贴着夜苍穹的唇,对他低语,“阿夜,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是你的妖。”夜苍穹搂住他,魅色惑人的猫儿眼,在帐子的阴影里幽暗的好似墨绿沼泽,叫人陷进去就无法挣脱。

    李南落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先前那样折腾夜苍穹,他也没有生气,甚至还由得他胡来,他根本没有控制,夜苍穹必定不好受,可半点都不见他生气。

    “对不起。”脸贴着脸,他不住低语,因为夜苍穹的这份温柔,心里的戾气消融,剩下全被暖意占据,只觉得胸口胀满了某种情绪,快要满溢出来。

    一时间说什么都显得无用,只觉得任何言语都表达不出心底的欢悦,于是想起他家大妖前些日子问的话来。

    生死都在一起,好不好?

    “好。”他没头没尾,忽然看着夜苍穹,这么说了一个字。

    夜苍穹一怔,然后懂了,慢慢笑了起来,笑得李南落脸上发烫,心里发软,倾身又吻了过去,又有些意动起来。

    这一回开始就温存不已,又缓又慢,夜苍穹竟有些耐不住,李南落也忍耐着,沉着声要求,“阿夜,叫我主人。”

    这种时候叫他主人?是不是还要央求他?夜苍穹这时候才发现,他家主子还有些别样的癖好。

    终究还是让他如愿了,李南落这才缓缓动起来,无比体贴,势必要让自己的大妖舒服满意。

    外头的玹琴等了许久,眼看着一碗热酪变凉,这会儿都要结霜了,才听到里面动静歇了,连忙凑到门前轻轻叩门。

    还没等他问,里头就传出话来,“把酪热着去,晚些再用。”

    夜大人的声音听着喉头发紧,然后是侯爷大人的低笑,然后又是些别的动静,就算玹琴是个不同常人的小妖,看看时辰,这时候脸上也有些面红起来。

    连忙招了小丫鬟过来,让她把杏仁酪给热在灶上,估摸着时间,再叫厨房再做两碗新的,自己一刻不敢离开,不知什么时候里头兴许就要叫热水,他便时刻守在门前。

    外面天寒地冻,丫鬟们玩闹了一会儿就散了,都去用晚饭,有的躲到屋里玩叶子戏,天色已经暗了,宫灯照着园子里一片暖意洋洋,好像站在灯下就不冷了一样。

    玹琴候在门前,也不觉得冷清,把揣在怀里的银袋子拿出来,里头都是一枚枚雪白的大钱,他数了一回,心里高兴,嘿嘿一笑,又掏出一把松子,咔吱咔吱吃了起来。

    冬至是个大日子,听闻侯爷大人在府里,也有北边院子里过来问安的,都被玹琴一并挡了,还对外面看守的侍卫下了令,不准北边的人过来。

    看见来人怒气冲冲地离去,玹琴摇摇头,他这可是在帮他们,要是这会儿有谁不长眼地去打扰侯爷,别说什么宠幸了,恐怕直接就会被扔出万鸾殿去。

    守在门前,搓了搓手,今天的天气着实的好了起来,雪粒子一点没有,风也是和煦,然后他忽然想起侯爷的卧房里还没有点过火盆,不知里头两位大人会不会冷。

    卧房的门窗一直关着,寒风没有透进去多少,都被床幔给挡在外头,一室春意,也全被这床帐给拢在里头。

    没点火盆也没用火焰,帐子里已经足够暖,足够热,两个人手足纠缠,拖到厚毯上的锦被又回到床上。

    “饿不饿?”夜苍穹袒着胸口,侧着身枕着手,慵懒得好像一只猫儿,一眼看过来,魅眼薄唇,妖孽得不得了。

    李南落清了清嗓子,“阿夜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们晚膳也不用吃了。”

    “那可不行,除了早膳,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这一番纠缠,天色早就完全暗了下来,连晚膳的时间都过了,李南落没想到自己放肆起来也如此荒唐,不禁摇头,夜苍穹却已经下了床去,随手拿起落在地上的外袍。

    他往前走,露出后背矫健的线条,李南落的视线往下,看到有白色痕迹顺着夜苍穹的腿流下来,而那妖孽无所谓的样子,赤着身,外袍随意披着,就那么走到门前,吩咐玹琴端膳桌进来。

    门才开了一条缝,李南落已经冲上去把门一下关上,“你这像什么样?还不把衣裳穿上。”

    什么样?夜苍穹半拢着衣衫,胸前全是吻印,感觉到腿上的异样,看了一眼,浑不在乎的样子,揉了揉腰,贴近李南落的耳朵,“要不要与我一同沐浴更衣?多了就难洗,主子最是清楚的,嗯?”

    那一声尾音,勾得人心头发热,李南落没有招架之力,被夜苍穹拖到沐浴的池子里。

    这妖孽似乎完全不会害臊,还要勾引他,问他是不是自己最近不够努力,没有好好替主子纾解……这才积得多了。

    李南落发现自己脸皮再厚也抵不过练了千年的大妖,完全败下阵来,幸好这会儿是真的饿了,不是身子饿,是肚里饿,先饱暖之后才能想别的,他终于抵挡住这一波攻势,两个人勾勾缠缠,也费了一番功夫才洗完了。

    玹琴把膳桌放到了靠窗的罗汉床上,一室旖旎,混着香囊和甜腻,还有那股男子的气味,湿暖暧昧,玹琴拦住送膳来的丫鬟,亲自端了进去,把窗开了一道缝,外头干爽的冷意一下涌来。

    那股情糜气息被冲淡了,玹琴又折了几枝蜡梅进来,满室馨香,等摆完了,李南落和夜苍穹换了身衣衫,都松着发,终于神清气爽的坐了下来。

    此时已近戌时,两个人都饿得不行了,玹琴送的是什么,便吃什么,看到桌上摆着羊肉锅子,香气便先把馋虫勾了起来。

    先分了两碗热汤,再吃几口炖的酥烂的羊肉,肚里暖意融融,除了锅子,桌上还有肉沫同鸡蛋做的汤浴绣丸子、雪花鸡淖,煎出香味的礼云子干笋酿海虾,一叠切成片的烤樟子肉,一盘单笼金乳酥,还有一小壶暖过的酒。

    如此丰盛,倒是过节的样子,李南落不祭祖宗,不祭天地,单单举起酒盏,敬了夜苍穹。

    他一语不发,夜苍穹也含笑相对,并不开口,此时不用任何言语,心意也能相通,一口饮下暖酒,羊肉汤就和酒香混在一起,两人放开吃喝起来,外头悬挂的宫灯,远远地望去也是一片绯红暖意,眼里心里,俱是热的。

    一阵风卷残云,这才罢了手,想到午后的荒唐,视线相对,便笑出声来,夜苍穹隔着膳桌,握住李南落的手,手指和手指勾着,他低笑问他,“今日主子满意了吗?”

    想到夜苍穹如何迎合,自己是如何对他为所欲为,李南落就满意,满意得不得了,嘴上还要矜持,“不知今日我家大妖满意了吗?”

    夜苍穹状似沉吟,似乎还要考虑,李南落一点都不恼,反而眉眼含笑,空酒盏在桌上轻轻敲着,眉毛一挑,“要是这么难回答,不如你再感受一番?”

    第189章 长夜漫漫

    夜苍穹本来就是玩笑, 此时自然连说好话,起身顺势靠过去,抱怨腰酸背痛, 要李南落替他揉捏。

    分明知道他是装模作样, 可叫人一点没有办法,李南落用热巾子擦了手, 果真替他揉起腰来, 夜苍穹得寸进尺, 靠在罗汉床上,还要他亲手喂食,以慰方才辛劳。

    李南落哭笑不得, 夜苍穹又像回到了过去,那时候他这个大妖不懂人类的规矩, 言行总是肆无忌惮, 如今魂魄完整了,却又装出这副胡闹的样子, 就为了哄他高兴。

    他也顺着他的意思,不去揭穿他的意图,两个人都没有提这漫长的一日,没有提朱家, 没有提相国府。

    夜色逐渐深沉, 酒宴终有散场之时, 宫里的大宴散了, 万鸾殿里也安静下来。

    再回避,事实真相也摆在那里, 李南落望着一桌子所剩无几的酒菜,认出两道是宫里御厨的手法, 颇费功夫,他这里无人会做,会做的自然是在御膳房里,这两道菜显然是魏吴央所赐。

    冬至大日子,魏吴央晚上设宴,只要得到些圣眷,都会得到陛下赏赐的御膳,别人都是一道菜,只有李南落得了两道。

    李南落对这位陛下始终存着疑,如今知道了过去真相,显然也是魏吴央有意叫他知道,否则太子便不会授意南宫,也不会叫人带他去朱家。

    魏吴央到底想要如何?用过晚膳,夜色已深,李南落经历了这一日,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心情才真的平复下来。

    “有时候真的羡慕妖物,随心所欲,敢爱敢恨,好似没有什么能叫妖犹豫不决。”李南落洗漱过了,尽管这一天没个消停,到底还是年轻,并不觉得如何疲惫,还不想入睡,他穿着单衣靠在床沿,手里拿着本沈绮珺送来的账册。

    眼神落在上头,心思却不在,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夜苍穹站在窗边,正掀开镂花铜罩,指尖一挑,凭空用妖力重新将熟炭埋了一埋,朝着火盆里放了块香饼。

    平日里这是玹琴的活计,今日让他来做,为了做好,他还请教了玹琴一回,叫玹琴回答得战战兢兢。

    “妖有妖的天性,人类亦有人类的特别之处,总是想着自己没有的,这一点倒是妖物和人类的通病。”夜苍穹把镂花铜盖重新盖了,闻到隐隐的蜡梅香气,这才露出满意的样子。

    他口中虽然回答了,却知道李南落想说的其实并不是妖物如何,“你可是不准备接手朱家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朱家让你不知如何是好,是不是?”坐到床沿,他伸手捏了捏李南落的耳垂,一个大妖,如今竟也通得人情世故了。

    李南落无法回答不是,放下手里账册,鼻间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面色发冷,眉间却不自觉皱着。

    夜苍穹伸出手按住,见他为此伤神,满面不悦,“不喜欢便不做,你不是羡慕妖物?妖物行事便是如此,管他们与你沾得什么亲,带得什么故。”

    朱伯坤和南宫,一个亲一个故,李南落扬了扬嘴角,心思转了一回,阖了阖眼,叹息似的说道:“朱家是我娘亲的母族,可当年相国府血案事发,他们并无一人站出来,哪怕只是相帮我一把,或者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

    十多岁的少年,孤立无援,不仅仅是力量上的无助,他当时以为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孑然一身,天地之大,竟无归处。

    而那时要说朱家对归梧栖的动作一点不知,谁能相信?朱家分明知道内情,却与魏吴央一同冷眼旁观,魏吴央与他无亲无故,可以说是为了华胥国才做此选择,可朱家呢?

    光凭这一点,夜苍穹就对朱家没有什么好感,“既然你已经想好,那就不要插手朱家之事了,我看他们家族里也并不全是废物,那个朱镇熙敲打敲打,兴许还能用上,便让他去卖女儿吧。”

    李南落也留意到了,朱镇熙这一次情绪激动,而太过激动之时引得火势也大了起来,兴许他那一支祖上便有妖物的血统,他也身怀异力,只是还未醒觉。

    李南落自己也是在夜苍穹的提点下才留意到这一点,本来以为只是错觉,后来才确信,自己身上真的有不同常人之处。

    也是凭这点,他相信了朱伯坤所说的话,包括他的娘亲,朱书容。

    他不知道一个痴儿是如何在归梧栖怀了身孕,又是如何在相国府立足的,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可想到朱书容,兴许是母子连心,他依然从心底泛出一种悲切来。

    “朱家我是不会再管了,但相国府那栋宅子,我还想去看一看。”手指在眉心揉了揉,李南落靠在床头,终于露出点疲惫。

    夜苍穹不是他,不能代他愁苦,便躺到床上将他拉到怀里来,好似当年拍哄他那样,将他揽在怀里,“明日我就陪你同去。”

    李南落挣了一挣,没有挣脱,夜苍穹的手臂纹丝不动,好似铁铸,若非是他自己情愿,他绝见不到他腰身软成那般模样。

    想到今天那般胡为,李南落睁开眼盯着夜苍穹,灯还未熄,那双又妖又魅的猫儿眼扬着,松开的衣襟里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上面还有他留的印子,李南落不看也知道,这斑驳红痕一直延伸到腰下。

    眼里心里早就印着夜苍穹种种情状,闭着眼也能回味一回,倒是叫他的神伤好了些许,见他盯着那吻印瞧,夜苍穹在胸口点了点,“这回你该知道了,以后再不要怪我给你身上留印子。”

    李南落这回是真的知道了,怎么可能忍得住?那时候谁也忍不住,更何况,这些印子是这么留下,回头再看,足堪回味,心里这么想,便露出满意的表情来。

    见他终于不再为那些恼人的事烦心,夜苍穹也很满意,弹指熄灯,两人躺下,房间里就一下子沉入一片黑暗。

    今日冬至,最长的黑夜,沉沉夜色好似一块黑布,将所有光亮盖上。

    黑暗中李南落豁然醒悟,“怪不得你给我杏仁酪吃。”

    “想起来了?”夜苍穹的轻笑声在黑夜里听起来尤其悦耳,李南落侧过头就能触到他的唇,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沉如秋水,“本来不记得,如今也记起来了。”

    他开始逃亡的那一年,也是遇到夜苍穹的那时候,没几个月就是冬至,他们躲在山里,他穿着兽皮粗布做的衣裳,日常吃的很多时候都是夜苍穹猎来的野味。

    那一年冬至,天格外的冷,岩洞里虽然能烤火,外头林子里的动物却少,大妖是可以不吃不喝活很久的,李南落这个人类却不行,夜苍穹好不容易在一个冻硬了的土洞里掏到一个兔子。

    人类不能吃生食,大妖将兔子剥了皮穿在树枝上,点了火在岩洞里烤,李南落知道想要活下去就不可矫情,可兔子和猫儿很多地方太像,他吃得勉强,夜苍穹见他如此,便问他想吃什么。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想吃,偏偏想到了相国府中的一碗杏仁酪。

    其实他对甜食并无太多的爱好,但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着那一碗酪,越是吃不着的,便越发想念,说出口,便又提醒自己,今时不同往日,连家都没有了,哪里来的杏仁酪。

    夜苍穹也办不到,见他强作坚强,口中少不得笑他无用,过后却又像今日这般将他揽在怀里拍抚。

    彼时心中别无他想,两人如同主从又好似师徒,如今关系却又不一样了。

    这一碗迟来的杏仁酪,终于在第二日早上放在了李南落的面前。

    玹琴挠了挠头,昨晚灶上温了一夜的酪,当然是不能呈上来的,便宜了灶上的婆子,后来新做的两碗最后也没机会露脸,又便宜了他自己。

    东西是极好吃的,香甜顺口,可再怎么好吃,也不值得让侯爷大人和夜大人看着这碗酪,笑得如此感慨啊。

    玹琴决定不去想太困难的事,横竖这两位大人的心思他从来不明白,将早点搁在桌上,他看着两个人同时先端起了碗来。

    李南落当年想要的,许是冬日里的一口甜暖,心里太冷,便想用些甜的,如今这一碗便捧在手里,不由又去看夜苍穹。

    “瞧我做什么?可是要我喂你?”夜苍穹却是个喜好甜食的大妖,一口杏仁酪已经下肚,觉得满意,抬头就见了李南落的眼神,手中勺子一转,噙着笑将这一口送到了他的嘴边。

    似乎就在当年,也是他难过之时,夜苍穹也曾这么喂他吃过热牛乳,每一次他都用吃的来哄他,莫非当他是三岁小儿?

    虽然腹诽,心里却觉得熨帖,幸好用膳的时候他不喜欢有人侍候,此时并无他人,李南落张口含了,甜香入口,他示意夜苍穹,“既你喜欢,便多用些。”

    夜苍穹一点也不客气,尽管大妖可以很长时间不吃不喝,甚至靠天地之气活着,但人类的吃食,就在李南落的身边就叫他见识了不少。

    那些记忆中的过往,他似乎对吃的也并不如何讲究,随便想了一想,夜苍穹就将此事抛在脑后,那九尾妖狐叫他“陆吾”之事,他暂且不打算搭理。

    既然已经是过去,他也不会再理会那些过去,何必提起来多事。

    反倒是九尾妖狐,逃脱之后再没有一点消息,夜苍穹打算找叶墨槿打探一二,那个东西不能就此放过。

    用过早点,李南落是准备要去相国府旧宅的,沈寒三早就说过他,那栋宅子在许多人眼里犹如至宝,不知藏着多少李相国的秘密,华胥国的秘密,也只有他到了手上,竟连去也少去。

    李南落说不清缘由,似乎是近乡情怯,又许是因为宅子到底是死物,没有夜苍穹重要,到如今只去过那么一次。

    也是那一次,他从阿玲口中又听到夜苍穹的踪迹,想到这里,李南落横了那大妖一眼,夜苍穹正背对着他,吩咐人准备轿撵,如今在这万鸾殿,竟比他还像个主子了,而宫人们早就从玹琴口中知道这位夜大人的地位和能耐,半点不敢懈怠。

    第190章 冤家路窄

    轿子晃晃悠悠, 去往相国府旧宅,一路上都十分热闹,街市人声鼎沸。

    外头的烟火气冲淡了李南落心里的阴霾, 他挑起轿里的帘子, 望着来去人潮,这是粱京城里的百姓, 丰衣足食, 挑担的货郎、卖胭脂花粉的铺子, 打铁的、卖糕点的,人们忙忙碌碌,寒冬腊月里也热火朝天。

    夜苍穹一路上都有些担心, 尽管李南落看起来好像没事了,可那到底是关乎他的身世, 关乎他的娘亲父亲, 要是能没心没肺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那就不是人类了。

    人类有人类的脆弱, 也有他们的坚强,当夜苍穹终于见到李南落脸上露出一种坚决和冷硬,便知道他心中已经做了某种决定。

    他没有问那决定是什么,是否关于归梧栖, 他只是伸出手, 轻轻握了握李南落的, 在他们手边, 轿子里的一个角落还放着香烛。

    李南落没有带玹琴伺候,这一次也没有叫上殷迟, 甚至不要影子卫跟随,唯独他们两个人坐着轿去旧时的相国府。

    轿子在街市上穿行, 轿夫都是懂礼数的,避开百姓和人群,绝不会仗势欺人,看到是官轿,上头有徽记,也没有百姓敢来冲撞,一眼瞥见,都连忙避让,一路上还算顺利。

    快到地方的时候,要经过一座桥,如今过节,桥上人来人往,还有挑担的货郎站在桥上叫卖,轿夫眼见路被堵了,一时停了下来,此时桥上另一头却也来了两顶轿子。

    那轿子的轿夫走得快,半点不避人,老百姓乌泱泱地站在那里,这头看不见那头,哪里来得及避让,眼看就要撞上了,轿夫这才慌忙停下,轿身晃了一下,里面的人不得不扶着门才站稳,一把掀起轿帘子,露出一张隐隐含怒的脸来,斯文俊秀模样,一袭青衣,华贵非常。

    “公子,无恙吧?”后面的轿子落地,下来一个人,郭晓之扶住头冠,也有些狼狈,可前面坐的是太子殿下,要是太子在华胥国出事,那他这辈子也甭想回去了。

    赵崇云压着火气,只觉得这些时日什么都不顺心,如今就连出个门,都能险些掀了轿子,不禁咬了牙,“都是干什么吃的,些许小事都做不好?”

    郭晓之不敢泄露身份,在外以公子相称,轿子前后还有侍卫,虽说口中喊着公子,那气派一看便是非常人。

    挑担的货郎还是个少年人,见了贵人,本该避让,可这几天过节,外头处处热闹,人人面上含笑,他便也大着胆子凑上来,想说几句吉利话,讨个口彩,再让贵人看看小玩意儿,兴许还能多做笔生意,多赚点赏钱。

    人才凑上前,便被赵崇云一脚踹得滚了出去,“大胆的奴才!”

    货郎挑的担子落在地上,滚出一地零碎,口中惨叫着从桥上滚落,人群惊呼,也有人试图捞住他,可站在前头的先避开了,后面的又来不及抓住,货郎落在台阶下面的时候嘴角溢血,捂着心口。

    李南落挑起轿帘的时候,正看到货郎倒在地上,也有人好心要去找医师,一片混乱之中,桥上贵人公子带着人负手而立,冷冷往下望着,面上还有余怒未消。

    李南落从轿子里走出来,“赵公子好大的火气,这就撒到百姓头上了?”

    赵崇云不意在这里竟会撞见李南落,又眼看着夜苍穹从同一个轿子里出来,站到李南落身旁,一脸漠然地望过来。

    “太傅!”他先是一喜,随即想起,夜苍穹早已让人传话,不会再来当什么太子太傅,他已经决定留在华胥国,留在东野侯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被驱使的妖,也心甘情愿。

    先是韩昭炀成了个废人,再是夜苍穹弃他而去,华胥国和夏栖国的结盟之事也被人占尽了便宜,没有捞到一点好处,赵崇云只能靠着郭晓之试图挽回局面。

    可再怎么努力,夏栖国才是那块雷泽正要吃到口中的肥肉,要想别人救下这块肥肉,不先割去二三两,给出好处,别人怎么肯相帮。

    夏栖国是可以等,等到唇亡齿寒,等到华胥国不得不出手,可真等到那时候,夏栖恐怕已经要亡国了,所以赵崇云只能答应华胥国的条件,没了夜苍穹的助力,这次谈判节节失利,赵崇云才来那时候的雄心壮志已经化作了飞灰,如今只剩下焦头烂额。

    今日又得了消息,几日之前,雷泽压境,拿当年送去的质子做要挟,要夏栖国俯首称臣,朝中正在商议,是否要割让土地换回质子,急得赵崇云恨不得插翅飞回去,那质子便该死了才好,哪里能用他的夏栖国土交换。

    正是心焦火燎的时候,遇到这不长眼的货郎凑到眼前,一个贱民,他想也没想,踢了出去,不成想竟会在这里撞见夜苍穹。

    不止有夜苍穹,还有李南落,赵崇云一双眼睛里藏起了怨毒,不能在夜苍穹面前露出心底怨气,只能含笑,装作无奈模样,懊悔非常,“轿子忽然落下,以为遭遇了歹人,这才失了手。”

    他装出歉疚,要郭晓之命人救治这个货郎,心里再恨,也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落人口实,他是夏栖国的人,伤了华胥百姓,要是被李南落拿住把柄大做文章,他们在这里只有更加艰难。

    赵崇云一心觉得自己遭了罪,受了委屈,堂堂太子,夏栖国最受宠信的皇子,到了这里竟要看一个侯爷的脸色,可夜苍穹就在边上,他就算装,也要装出和善模样,否则,就真的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几日不见太傅……不,该叫夜大人了,夜大人可还安好?”他对夜苍穹露出关心的样子,又转头对李南落笑了笑,“没想到,侯爷竟能让陛下同意留下夏栖国的人做你的幕僚,如此圣眷,叫人羡慕。”

    这话里有话,言下之意,夜苍穹留下的事,魏吴央答应了吗?倘若答应,李南落是否就要让他以幕僚的身份留在身边?

    是幕僚还是亲随,即便是所谓座下大妖,那也不过是个打手,是个听令行事的下人,他就是要提醒夜苍穹,无论李南落如何安排他,他留在华胥国,在旁人眼里就是夏栖国的人,绝不会被人信任。

    “莫非是夏栖国前方战事传来捷报?否则太子怎会有如此空闲,关心起华胥国侯爷的私事来了。”李南落只是神色淡淡,自己没有带人,巡城司的赶来了,便伸了手,示意疏散周围的百姓,以免生出祸事,口中说道:“我留的是我心上之人,其实与夏栖国并不相干,倒是叫太子殿下多费了心思。”

    这一句落音,夜苍穹一下挑眉看着他,薄唇勾起笑意来,笑意晕开,手就揽在了李南落的腰上,没等李南落发话,就含笑看着他说道:“你的心上之人,此刻就想抱着你,不管有没有人看着,也不管会不会被人说闲话,行不行?”

    这才是夜苍穹的性子,一直为李南落收敛着,如今得了允,哪里还能收敛得住,若依他,既然不相干,连赵崇云的面都不想见着,何况是说话,这会儿就该旁若无人地走了。

    没想到能听见这样的话,当下就笑得眯起了那双猫儿眼。

    赵崇云却连装出来的笑都难以为继,眼底晦涩难辨,“侯爷敢在大庭广众下这么说,可见我这位太傅当真入了你的眼。”

    到了这时候,还想将李南落拖下水去,结交别国官员,还私相授受,要是寻常君王,岂能就此罢休,说不得就要查问一番。

    李南落却并不担心魏吴央怪罪,他身上这些事已经是一团乱麻,和夜苍穹的关系又算得了什么,“他已经不是你的太傅了,再早几年还得叫我一声主子,我该谢太子殿下这些年照顾了我妖。”

    他越是淡然,赵崇云越是难捱心里的不甘,这时候夜苍穹偏像是故意的,还要凑上来,“如今我也可以叫你主子的,几声都行。”

    他对着李南落笑语温存,那种亲近熟稔,好似旁人完全无法加入,赵崇云眼里的夜苍穹从来没有露出过这副模样,分明他才到华胥国的时候,见了李南落也还不是这个样子。

    怎么短短时日,一切都变了呢?

    赵崇云气恨难平,把一切都归罪于李南落,李南落只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恨所怨,可世事如此。

    “太子殿下,在夏栖国想必你要的都能得到,你是天之骄子,视一切为理所当然,可这里是华胥,不是你的夏栖,夜苍穹是个妖物,你视其为利器,就要有为利器所伤的准备,他不是你能驾驭的,你也不用再想了。”

    这是李南落第一次对赵崇云说出这么多话,他这番话也都是他的心声,只是赵崇云绝不会感谢他这番肺腑之言,只会更加记恨,但李南落已毫不在意。

    看也没看赵崇云发青的脸色,他拉着夜苍穹回了轿子里,即便百姓围观,纵使巡城司那几人闻言神色变幻,他也全是一脸漠然。

    “今日这是怎么了?”夜苍穹在轿中坐下,眼睛里闪烁着笑意,“主子这是承认我了?”

    “你要是真当我是主子,以前就不会对我做出那些事来,欺我年少无知,诱我心里只想着你。”李南落很少这么直接,夜苍穹眼前又是一亮。

    见他欢喜模样,李南落转头看着轿子外面,看着赵崇云一行人逐渐远去,撇了下嘴角,“我已经不是的逃犯了,那时我什么都没有,如今堂堂侯爷,要是还被人觊觎自己钟爱之人,而不表明立场,岂非叫人以为我好欺。”

    世上之事,总是如此,欺善怕恶,他经历的难道还少?往日不过是和夜苍穹之间心结未了,如今他这骄傲无比的大妖,为了哄他高兴都愿意做到那样地步,夜苍穹甘心在下,他岂能没有表示。

    两人心意相通,李南落说了这几句,夜苍穹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一点小小牺牲,便换来李南落如此交心,他觉得简直值得不得了。

    一场风波很快过去,李南落将赵崇云抛到脑后,街市上也恢复了原先的热闹。

    冬至才过,还在休沐的日子里,连国君魏吴央也不能上朝,文武百官趁着这日子,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拜访上官的,笼络下官的,家里要是有事,坐在家中不出门,只要在朝中还说得上话,便还有车马和孝敬冰炭的上门。

    相国府在望,李南落错开了冬至之日,方才过去,他不是有意,但是在旁人眼中,多少也算是有些不合礼数。

    朝中未必全是看他顺眼的,想必私下还有人说他忘祖,可当年相国府血案发生之时,分明也正是这位东野侯被当作凶手之时,蒙了冤屈,流亡数载,要谁来看,这栋宅子在李南落心里必定也是块伤痛,不想回忆那时的痛,也在情理之中。

    李南落并不顾忌别人怎么说,他不祭祖,并不是因为李佑不是生父,相反,正因为李佑不是生身之父,却因他而死,他心中愧疚,反倒不知该如何面对。

    真相来得太快,快到他应接不暇,毫无准备,若不整理好心情,确定往后的路怎么走,他就为了做给人看而来旧宅祭祀祖先,这才是对逝者不敬。

    重回相国府,竟还是阿玲前来迎接,李南落有些意外,看了夜苍穹一眼。

    第191章 阿玲

    “是我让她来打扫的, 既然她已经打扫了这些年,也不差这些时候,你不来住, 可宅子不能久空着, 不好好打理,便要荒废的。”这是夜苍穹从沈寒三那里学来的。

    沈寒三与李佑有故, 本就见不得这么一个大宅子如此荒凉衰败下去, 很是教了夜苍穹一通, 说起来还是一套一套的。

    要拔了墙间杂草,坏了的瓦面要修整更换,排水的沟渠也要叫人通一通, 那些落叶枯枝都要尽数捡去,这还不够, 要是有落了灰的墙面, 还要叫人刷上一层……

    夜苍穹也真的受教,妖物的世界里可从来没有这些道理, 一一记下了,便让阿玲定期过来,一样样打理,一个人做不了的事, 花钱请人来做, 总能安排得好。

    说是打扫, 不吝于小修一遍, 林林总总的事儿,这些不是阿玲一个人能干得了的活, 便叫她做个总管,管那些干活的, 虽是个女子,可手里捏着工钱,那些干活的俱是出力气的汉子,身在相国府旧宅,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这里的人不可得罪,同样的,便也不敢得罪阿玲,都听话得很。

    于是当李南落突然回到相国府旧宅前,便看到那朱漆大门又被重新上了颜色,在冬日里火红的好像烧起来,在眼底留下一片暖阳。

    阿玲这次手里没有拿扫把,却捧着果盘,冬枣、水梨、柑橘,冬日里新鲜瓜果本来就少,要弄到这些也不容易,火室里种出来的,价比千金。

    “少爷!”她见了李南落,欢喜地喊了一声,自当年逃了一命,她就一直没有忘记过相国府,没有忘记过叫她逃命的这位少爷。

    心中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阿玲看着如今的少爷,欢喜得掉泪,“上次见了少爷,看你气色不好,如今可好了,少爷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李南落再见故人,心中也极是感慨,阿玲一手托着果盘,一手接过他手里的香烛,一行人往里走,从后面院子里跑出个女童来,脑袋后面乌黑的头发梳成两个螺儿,系着鹅黄的丝绦,一把抱住阿玲的腰。

    “娘亲!”圆溜溜的眼睛,却看着李南落和夜苍穹,尤其是被叫作“少爷”的这一个,“这就是娘亲记挂的人吗?”

    旁人看李南落,不是敬畏便是仰慕,若不然就是钦羡,这女娃却一脸警惕,听到阿玲应了声,说这就是少爷,更是像猫儿炸了毛那样,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李南落,扁了扁嘴。

    “挽娘,来,快给侯爷大人问安。”阿玲瞪了眼自己的小尾巴。

    “侯爷大人万安。”女娃抿着小嘴,脸上藏不住气呼呼的表情,口中问安却极有礼貌,微微屈膝,目光垂地,一丝不苟的照做了。

    这是怕他抢走娘亲,把他当敌人了,李南落有些好笑,伸手想摸摸挽娘的头顶,想到她不喜欢他,没想到挽娘竟没有躲开,扁着嘴受了,一脸悲愤。

    连夜苍穹也忍不住笑起来,挽娘知道在笑她,气得鼓起嘴来,却忍着不开口,只拽着娘亲的衣摆,一刻不离,跟前跟后。

    阿玲嫁了人,李南落就叫人查过,还算是一户和善的人家,见她能自由出入到相府来打扫,便知道她在家里地位不会太低,至少夫家不曾干涉,这就已经不错。

    “我也算是在相国府待过的人,出去怎能给少爷丢人,我家那个是经商的,做点小买卖,敬重相国为人,能被他看上,也是因为我从相国府出来,我的日子还算过得去。”阿玲引着他们到了正堂,将果盆放在案上,把垂落的一缕发别到耳后,说起自家来,露出一丝笑容。

    李南落算是完全放下心了,相国府还能有一个人活着,心中便觉无比安慰,阿玲过得好,才能将女儿教得如此守礼。

    相国府旧宅略作修葺便已经很能看了,李南落在正堂坐下,想到往昔,一时感慨万千,这里是他的家,但也不是他的家了。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回到这里,才发现原来的日子都是假的,连我爹……”等阿玲带着挽娘出去,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李南落站在堂上,眼前浮现的是旧日的一切。

    “这不是你的错,更非你能控制,问心无愧就是了。”夜苍穹揽住他的肩膀。

    “可要是我问心有愧呢?”李南落回想起朱伯坤的话,还有南宫所说的一切,“他们是为我而死,而我甚至本来都不知晓……”

    他已经接受这一切,可胸中的怨愤却压不下去,此时此刻的模样叫也夜苍穹想起来,当初他也是这样,情愿用自己的命来换殷迟的,只因为殷迟救了他,那一刀直接插向自己,那般决绝。

    “你待自己太严苛了,相国可有怪过你?他把你藏起来,甚至不惜想办法给你造了假的记忆,不就是想让你这辈子安稳度过,不要牵涉进这样的事情里?他想让你好好地,这才将你藏起来,你不知晓,是因为他不想让你知晓,怪不得你。”

    李南落是个看似平静如水的人,静水深流,他有大智慧,可骨子也有种逆流而上的决然,是个一旦触及底线,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夜苍穹突然消失之后,把自己逼成如今模样,每一分他所掌控的力量都是他自己获取的。

    这样的人类,一旦认准了自己的道理,就很难回头,看似圆融,实则棱角分明,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这都是归梧栖的错,你要对付归梧栖,我帮你,切莫将罪责怪在自己身上。”夜苍穹不想让他一个人扛下所有的愧疚,连忙宽慰,“你可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李南落知道他在怕什么了,“我不会做傻事的,你放心,我爹好不容易让我活在世上,在这几方势力下安然长大,甚至长得不知世上凶险,我岂能叫他心思白费。”当年他真的是个无知的少爷,也不知算不算是李佑将他保护的太好。

    收拾起了心情,李南落靠在夜苍穹的肩上,一声叹息,“我爹的坟在后山,过后带你去见见他吧。”

    “这莫非就算是见家人?男婚女嫁,便要见见亲人,成婚之后还要给父母爹娘请安,你我这算是——”夜苍穹眼神一转,噙着笑意。

    李南落还真未曾多想,被夜苍穹这一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方才的愤恨不甘全都消散,一时耳热,答不出话来。

    夜苍穹见他回答不上,笑的更加肆意,分明是猫儿眼,竟笑出狐狸模样,又是得意又是欢喜,李南落索性也不答了,算是默认。

    他在外面就当着赵崇云和郭晓之的面承认了夜苍穹的身份,华胥国民风里并不崇尚男子和男子的婚事,可也并非没有那样的事,旁人不问,本人不说,无论男女,和自己倾心之人相携一生,只要无人有异议,便不会有人多言。

    男子之间,也不需要什么仪式,到官府去录一个名簿就是,以后录在一个簿子上的就算是一家人。

    李南落本来没有想过这件事,这时候到真的意动起来。

    夜苍穹的身份是妖,妖物在寻常人眼里,到底不是人类,大多数人对妖物都很谨慎,如今虽然不像以前,对妖物讳莫如深,也有专门处理妖祸的大内近卫,百姓对妖物已经不似过往,可妖物毕竟没有人类的身份,夜苍穹真的留在身边,就只能给一个下属的身份。

    可他怎能让夜苍穹以这种身份留下,这一回赵崇云的话竟还真的说到了点子上,要是夜苍穹这么留下,实在太委屈了他。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先不露出来,他带着夜苍穹去了书房,南宫说的那幅画像,他想亲眼见一见。

    画像被藏在书案下的一个抽屉里,并不难找,似乎也时常翻看,以前没留意,是因为李南落根本没有想过要翻动抽屉,他也不想寻什么官员的底细和秘密。

    但抽屉显然是被人动过,这个人应当是南宫,对这里的东西都熟悉得很,没有弄乱什么,却把关键的东西拿走了,想必也是魏吴央的要求。

    官员的把柄,李南落从来没有兴趣,他其实并不是个当官的料,倒是想快意恩仇,所以到现在还执掌着山海会,只是从来也不要求对方做什么,只让山海会的妖师自行接任务,叶若延定期会把会里的事务一一告知于他。

    自从发现几位长老,都来自各方势力之后,李南落就知道,山海会便如一个平衡各方的联盟,而交给他执掌,想必也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份。

    画像只是寥寥几笔,着墨不多,可一笔之间便将朱书容的气质样貌描绘出来,她显然不是那种叫人惊艳的粉面桃腮,反而如她名字,满是书卷气,说她是个痴儿,从画上却只能看到一双澄清如镜的明眸,长发宛然。

    李南落瞧着画上女子,心中那种悲切化作了暖流,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这双眼睛,便自动升起一种喜欢,如此空灵,便是人们说的痴儿?

    “这是心中不存事物的眼睛,万般皆空,才可容万物,你娘不是痴儿,当是大智若愚才是,也只有那些俗人才将这当成痴傻。”夜苍穹一眼望了,就说出这番话来。

    “不用安慰我,无论是大智若愚,还是天生痴傻,她都是我娘。”李南落将画小心翼翼地收起,想了想,将它拿到手中。

    “既是我爹所画,便将它带给他吧。”看过一眼,已经记住,这幅画像他打算在李佑的坟前烧化。

    两人提着香烛篮子,又问阿玲要了一壶酒,就往后山走。

    后山也是相国府的产业,李南落从不打理,魏吴央倒是叫人好好看着,想必也是心中有愧。

    两人走到山里,这片山头虽然也有主,但并不拦着人进出,李佑身前也从不问进山的百姓收什么钱财,山中有山珍,还有走兽,多少也可以养活一些人。

    可没想到,到了山中,两人脚步都是一停,此地竟有妖气?

    第192章 九尾媚惑

    相国府分后山, 只是一座小山头,除了树木不能砍伐,其他山里的东西都由着百姓, 可以捕猎, 也可以摘树上的果子,不过眼下是冬日, 除了松树还带着青, 许多树木已经枯朽, 覆着白雪的山,积雪未化,一片苍茫。

    “这妖气有些熟悉呢。”夜苍穹一脸兴味, 露出了捕猎似的眼神。

    “是九尾妖狐。”李南落站在雪地里,目中露出厉色, “山中灵气充溢, 确实是养伤的好地方。”

    让夜苍穹入了迷障的妖物,还害得他被折腾的不轻, 这笔账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李南落可以不记恨夜苍穹,却不会放过这妖狐。

    他取出魏无雍给的锦囊来,默念几句, 将手中香烛篮子和画像放了进去, 免得一会儿动起手来, 把重要的事物给弄丢了。

    “人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踏破铁鞋无觅处……”夜苍穹摸了摸下巴。

    “得来全不费功夫!”李南落的话音才落,身形已经一晃, 如箭矢般蹿出去,仿如一道惊鸿, 在树上几个轻点。

    一片雪花也不曾落下,可见他的力道控制的如何精妙,知道他有心露一手,夜苍穹身形微动,如同电光闪过,追了上去。

    山中妖气四溢,并不只是一个妖物,可只有一个是大妖,如今李南落已经能分辨小妖和大妖的妖气,哪怕是刻意隐藏,他也能像同类发现同类那般,准确地找到他的目标。

    他的能力,已经让他越来越酷肖妖物,也可能是他身上的妖物血统已经全然觉醒,人类是察觉不到的,但他自己知道,身上洋溢的妖气,并不是沾染了夜苍穹的味道。

    几个起落,他到了半山腰,山中深处,叫人不知身在何处,夜苍穹紧随其后,弥散在空气中的妖气有种奇怪的气息。

    李南落莫名有些面红心跳,竟然出现几分绮念,可他是来山中祭拜李佑的,心里并不存着别的想法,这么想着,不由得去看夜苍穹。

    夜苍穹不是第一次中招,这次很快醒悟过来,“是九尾那东西使得坏,定是发现我们来了。”

    靠过去在李南落唇上吻了,狠狠吮了他的唇,然后咬了一下,李南落一痛,绮念顿消,舔了舔唇上的血,就知道,夜苍穹也不是没有受影响,否则也不会用这办法让他摒除影响。

    唇上泛红,又带了血,殷红欲滴,一双清冷的眼睛映照着雪光,黑发如墨,李南落什么都没做,夜苍穹心底就冒起火来,又后悔,方才不该用这方式让他冷静。

    连忙转过头去,一时竟不敢多看,李南落发现了,一面往前查探,一面笑话他,“你也有今日,竟然还怕一个妖狐。”

    “我是怕自己又伤了你,你还嘲笑于我,难道是上次折腾得还不够。”夜苍穹眸色暗了,声音也哑了,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李南落连忙不敢揶揄,生怕在这里又旧事重演,这个九尾妖狐和姑获鸟又是不同,九尾专门挑起人的欲念遐思,这一回他和夜苍穹都心有提防,要是再着了道,那可说不过去了。

    “我已经伤了它,这回不会再放过,九百年修行,被我吃了一尾,如今既在养伤,应该也不敢轻易露脸,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夜苍穹察看周围,想要隐藏妖气并不容易,妖物本性,在这山中妖气只会愈加明显。

    “你吃了它一尾?”李南落却关注在别的地方,“就如我当年吃你一截尾巴那样?”

    夜苍穹一顿,回头看他,“岂能一样,你吃的血肉是我愿意给你的,融入你的骨血,与你合成一体,我吞吃旁的妖物,就如你吃一口人参鸡汤,不过是补充了点元气。”

    李南落这才满意了,放下心来,便瞧见夜苍穹含笑看他的眼神,“主子放心,我是不会和那妖狐有什么瓜葛的。”

    李南落被识破心思,不由低头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往后不用叫我主子了,我的好些功夫都是你教的,我也没喊你师父。”

    “我怎么记得,你倒是挺喜欢呢?”夜苍穹几乎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忘了妖狐,在他耳边提醒,“那一天,在榻上你可是让我叫你……”

    耳畔私语,叫耳朵也痒起来,那种痒一直传到心里,何谓心痒难耐,李南落终于有了体会,一把捂住夜苍穹的嘴,“不准再说了。”

    可惜并无太多威慑,夜苍穹抓着他的手,舌尖从掌心滑过去,又不住亲吻,两个人分明都知道,这一刻的不合时宜是那九尾妖狐做的妖,可越是知道不应该,越是控制不住。

    李南落的呼吸急了起来,可他是来祭拜的,心中存了正念,终于压下火气,退开几步,“不能再这样了,我们靠得太近,要受那妖狐的影响,两个人就是加倍的效用。”

    “此地必定被那东西施了妖域,如此费力施为,可见伤势还未见好,不敢见人,就先用这样的法子自保。”夜苍穹平复着心头的火气,他不该定力这么差,可李南落就在眼前,他面对他的时候,自控力不能说全然没有,可至少也丢了一大半。

    分开一些,就不至于如此受对方的引诱,李南落和夜苍穹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这么一来,叫躲在石洞里的九尾妖狐焦躁不已,眼见两人没有上当,口中发出嘤嘤怪叫来,在它身边,却有另个人,也紧紧皱着眉头,犹豫是否该走出去引开那两个人。

    “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躲在此地不能见人,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么个好地方?”九尾妖狐抬起有一张雪白的狐狸脸,绯红的眼睛高高扬起,妩媚妖娆,身后尾巴只剩下七条,一身功力也折损到只剩下七成。

    妖狐身边的人竟然是叶墨槿,眼看外面的两个人竟能抵挡住九尾的妖力影响,在它的妖域之中才刚陷入欲念沼泽,就想办法清醒过来,不禁佩服不已,同时也心惊不已。

    眼看着这两人循着九尾妖狐的妖气寻过来,叶墨槿竟然不知该如何解释,要是被两人看见,他该怎么说?

    九尾妖狐见他站在那里不说话,不由气苦,连连冷哼,便要冲出去,被叶墨槿一把抓住,“你又想出去做什么,你不是那两人的对手,被吃了一个尾巴还不够?你忘了自己是怎么受伤,怎么逃到我府上的?”

    “可我还有个尾巴也是被你伤的,你欺我负我,如今还不让我逃命吗?”一双盈盈大眼,转过头来,绯红色的狐狸眼中流下泪来。

    分明不是人类,可叶墨槿竟无法克制心中的疼惜,他捏着白毛狐狸的颈子,狐狸便乖乖让他捏着,爪子蜷起,尾巴也卷着,耷拉着耳朵,不住掉下泪来,嘤嘤哭声,叫人心都化了。

    叶墨槿知道这是妖狐的本领,叫他不忍,可他对着这妖狐,竟当真下不了手去,眼前浮现的还是那衣下肌肤如雪,床榻上婉转娇啼,分不清男女,却叫他浑然不顾对方是男是女。

    九尾眼梢一转,看在眼里,嘤嘤啼哭声更加悲戚,叶墨槿却倏然面色一冷,“你这妖物,又要惑我将你藏起来,还是求那二人叫你放走?”

    说话之间,李南落和夜苍穹已经寻到洞口,听见里面说话声,声音熟悉,脚下一顿,就在刹那之间,他们走进石洞,叶墨槿手上一松,妖狐跌在脚下,却成了年轻男子模样。

    才十八九岁,肤如白雪,面若桃花,外衣脱到腰上,露出的肩膀和胸口俱是一个个红印子,一头黑发如瀑,半遮半掩,遮住衣下长腿,腿上却是一个个指印,他美得雌雄难辨,一双狭长狐狸眼,绯红色的眼眸,清波流转,靠着叶墨槿的腿,泫然欲泣。

    叶墨槿脸上的森冷顿时僵住了,和踏进洞口的两个人对上了目光,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解释这一切。

    一时静默,只能听见山间寒风阵阵。

    九尾妖狐先说了话,“我受伤逃走,是叶大人救了我,他趁着我受伤之时,一番虚情假意,如今又要对我始乱终弃。”

    为祸的妖物竟先告起状来,李南落第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眼前的场景大出意料,叶墨槿眉头深锁,仍旧一脸冰寒,可看起来竟有些不知所措。

    “你睡了他,还是他睡了你?”没想到,夜苍穹的重点竟然在这里,他挑着眉毛,满脸兴味盎然。

    叶墨槿当年没有少让李南落吃苦头,这会儿有机会,他一双眼睛在他们身上左右看几眼,就叫叶墨槿强装的冷静和冷硬碎了一地。

    他从未如此狼狈,在夜苍穹的调侃下,竟然没有为自己辩解,这次还是九尾妖狐先说了话,“二位大人,看看这样子,自是他对我……”

    说着还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叫叶墨槿尴尬得无地自容,“是他用妖力勾引的我,起初是梦境,我便大意了,没想到后来变成了真的他。”

    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一开始,是一天夜里,有妖物闯入叶墨槿的府上,他的居住离皇宫不远,本来就是为了方便出入,这天夜里妖气直冲府中,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毫不慌乱。

    没想到不等他动手,那妖物跌在脚下,浑身是血,竟然是个白毛狐狸。

    八条长尾如此显眼,叶墨槿要是不知这是九尾妖狐,就当不起大内近卫统领之职,他本来想要直接将妖物锁入囚牢,里面有困住妖力的禁制,可还没来得及动手,九尾妖狐就睁开眼睛来。

    只这一眼,千回百转,无限哀戚,叶墨槿那一瞬间竟然犹豫了,随后还为它疗伤。

    再厉害,到底也抵挡不住一个千年大妖的妖力控制,就算这个大妖损失了妖力,还受了伤,可凭最后这点余力,九尾妖狐在昏过去之前,替自己安排了这么一个疗伤的“仆人”。

    第193章 神仙

    叶墨槿知道自己着了妖物的道, 九尾妖狐,最擅惑人。

    可就算知道,也依然抵挡不住九尾妖狐天生的媚惑, 将化作原形的狐狸收在房中, 叶墨槿当真开始为它查看伤势,用太医局的药物给它疗伤。

    妖物炼制的药, 比寻常的都要好用, 九尾妖狐眯着一双狐狸眼, 十分受用。

    它化作狐狸的原形,逃到叶墨槿的府上,一味示弱, 叶墨槿曾经就被媚惑过,它十分知道他心中的想法, 一眼就能看穿, 自能拿捏住他的软肋。

    叶墨槿身为近卫统领,对付过不知多少的妖物, 可九尾妖狐不一样,已近千年的大妖,只要略施手段,人类哪怕心中不愿, 也会照着妖狐的心意去做。

    何况叶墨槿本身犹豫了。

    妖狐早在梦境里就在他心口种下一颗欲望的种子, 那时日日梦境都与妖狐缱绻不已, 他是挣脱了绮梦, 可心口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如今再见妖狐, 往日不留情面、森冷无情的近卫统领,竟将这个妖物藏在了自己府中。

    就像画本之中被妖狐迷惑的书生, 一颗心,整个魂都被妖狐牵动着,失魂落魄,叶墨槿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动情还是因为欲念才将妖狐藏匿起来。

    “情和欲本来就是一体,你我哪怕只是在梦中相会,可那也是肌肤之亲啊。”本体受伤的妖狐蜷在床头,梦境之中却成了个雌雄莫辨的美人,黑发白肤,好似长蛇一般与他缠绕。

    叶墨槿知道这是梦境,起初还抵挡,后来抵挡不住,每晚都与妖狐入梦,做那销魂之事,原先还是妖狐勾引,后来却是他动了心思。

    既然是梦境,便是从未真实发生,他如此说服自己。

    大内近卫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利器,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叶墨槿天性是个冷淡的人,对自己严苛,对手下也严厉,就像一根弓弦总是紧绷着,妖狐就如叫人上瘾的毒药,叫他忘记身外一切,与妖狐在梦中,他越来越难分清他原先为何将它留下。

    待妖狐的外伤好了,便生出了想要溜走的心思,可没想到来时容易去时难。

    九尾妖狐想走之时才发现,这些时日,虽说是用媚术叫叶墨槿言听计从为自己疗伤,可同时间,这人类竟也暗中动了手脚,在他的府邸周围划了禁制。

    专困妖物的那一种!

    九尾妖狐气急败坏,这回轮到叶墨槿气定神闲,要如何处置这九尾,他还在犹豫,这样的妖物若是放出去,这媚惑的手段若是遇到别人,谁能像他这般还留存着理智。

    不能叫它再去祸害他人。

    叶墨槿心里存了这样的心思,九尾妖狐便妖娆地笑了起来,“统领大人是不愿意小九再去勾引别个,最好只勾引你一人,是也不是?”

    雪白如玉的身子坐在床上,赤身美人一头黑发将身子半遮半掩,几条狐狸长尾在后面摇曳生姿,上挑的眼尾,眸子绯红一片,似笑非笑,媚色天成。

    叶墨槿整个人一僵,好似被戳破了什么,声音冷得像冰,“你能变幻人形,那就是好得差不多了,把衣裳穿起来。”

    “你又不是未曾见过。”九尾蜷着一双细白的腿,一双狐媚眼冲他眨了眨,“你们人类真是虚伪,梦里什么都做尽了,真的当着面却要我穿上衣裳,你怕什么?”

    “你总是和人入梦,做这些事?”叶墨槿把一件衣裳丢过去,面色更冷了。

    “只是我的狐尾罢了,一个个入梦,多累。”九尾妖狐接着衣服却不穿,掩着口打了个哈欠,眼波流转,“还是叶统领厉害,要我的本体入梦才能牵制你,那个韩昭炀只得了我一个狐尾,便神魂颠倒,分不清真幻了。”

    叶墨槿眯了眯眼,“是你哪个狐尾?”

    才用手指头点了点,一道寒光闪过,九尾妖狐没想到叶墨槿竟然下得去手,将它的那条狐尾砍去了。

    惨叫声中,雌雄莫辨的九尾妖狐骤然伸出利爪,抓向叶墨槿的面门,脑后却忽然一痛,叶墨槿抓着它的长发,捏住了它的颈子,缠在手腕上,把它抓到眼前,“别忘了我还是大内近卫统领,你犯下的事,总要有个说法。”

    九尾妖狐本以为已经将叶墨槿拿捏在手中,任意驱使,所以半点都没有提防,这一下又折损了百年妖力,叫妖狐痛彻心扉,叶墨槿却在惨叫声里又开始刚给它上药。

    “你要是再想逃走,我就再断你一尾。”手中伤药很轻,说出口的话却生硬无比,毫无转圜余地。

    九尾妖狐啼哭起来,人世怎和数百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想了想又要生气,要不是那陆吾先伤了它,哪里能叫一个人类欺负了去。

    受伤的妖狐十分脆弱,它的存在本来就是秘密,所以事事都要叶墨槿亲力亲为,伤药要他,进食果露、烧鸡,也等着他,几百年没用过人类的吃食,没想到这么香了,过了些时日,竟然开始依赖起这个人类来。

    两个人的关系也变得十分微妙,起先只是梦境,那都是假的,可后来有一天叶墨槿执行任务回来,带着满身的血,看它的眼神也不对起来。

    九尾妖狐那时候变作了个穿着白色袍子的年轻男子,那双绯红色的狐狸眼只望了他一眼,叶墨槿就扑了过来,梦境与现实混淆,他撕开那身白袍,就把个千年妖狐折腾得起不来床。

    堂堂九尾妖狐,成了一个人类的禁脔,事后九尾妖狐才知道,那一日是大内近卫去捉拿妖物,那妖物原是雷泽派来潜入华胥的,还杀了一个大内近卫,本来目标似乎是叶墨槿。

    这大内近卫是跟随了叶墨槿好些年的随侍,叫什么管风。

    可九尾妖狐自己,也是雷泽那边……咬了唇,不敢将此事说出来,九尾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下子折损两百年的妖力,九尾妖狐如今就算变成人,也还留着尾巴,叫他在叶墨槿面前十分不自在,尤其是在……某些时候,尾巴被人一拽住,立时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提出要到有灵气的地方休养,叶墨槿就将他放到了山中,才不过一日,哪里能想到就这么遇到了夜苍穹和李南落来祭拜。

    不知怎么的,事情便发展到眼下这般,叶墨槿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自然带过了一些关键之处,李南落却分明看到这个九尾妖狐听他说话的时候,委委屈屈的模样。

    “本来要抓的九尾妖狐,成了你的妖物,那还抓是不抓了?”夜苍穹盯着九尾妖狐,叶墨槿握着刀鞘的手紧了紧。

    李南落犹记得因为这个九尾妖狐,自己当时被夜苍穹如何折腾,看九尾的目光便有些不善,“叶墨槿,除非你担保它,属于你的妖,我还能看你几分面子,否则的话——”

    “我会看好他。”他站在了九尾身前,挡住了两个人看他的视线,九尾妖狐立时知机地站起来,躲在他的背后,一双狐媚眼笑得弯了起来,“谢叶统领救了奴家。”

    “据说妖狐雌雄同体,你究竟是男是女?”叶墨槿虽然什么都做了,可记忆中有男有女,俱是妖狐。

    “叶统领想叫我做个什么,我就是什么。”九尾妖狐舔了舔唇,施施然站着。

    “你做你自己就好。”叶墨槿竟没有拿异样眼光看他,九尾妖狐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只要他做自己。

    他总是在梦中,化作别人的样子,自己是何种模样,自己都快忘了,于是笑起来,“那便是这样了,如今在你面前的我,就是我喜欢的样子,你可以叫我小九。”

    妖物随心所欲,他如今觉得在叶墨槿身边不错,便成了叶墨槿的小九,李南落本来还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没想到就是这么个收场。

    见李南落作罢,叶墨槿放下心来,就在此时九尾妖狐却目光一凝,身子蓦然往后退去,另一边夜苍穹的动作更快,好似雷电闪过,骤然间妖气四溢。

    “住手!”叶墨槿再快,却比不过妖物,就在他眼前夜苍穹手掌拍去,九尾妖狐浑身一震,应声爆出一蓬血雾来。

    “小九!”白皙人形浑身染血,从半空落下,被叶墨槿接在怀里,急得大吼起来。

    夜苍穹回到李南落身边,这才冷笑说道:“是你害我令我家主子受伤,本来该取你性命,只是几百年的妖力,算是便宜你了。”

    小九被叶墨槿抱着,发现自己又折损了几百年妖力,这回真的吐出一口血来,如今他只剩下一条狐尾,见他脆弱的快要保持不住人形,叶墨槿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是大内近卫,除妖的人,却对一个妖物感到怜惜。

    夜苍穹看了叶墨槿一眼,“这么一来,你要留下他也容易得多,不是吗?”眼睛在笑,那嘴角却分明是狰狞。

    叶墨槿知道他还记恨,可九尾妖狐确实作过恶事,叫他找不到理由来求情。同时,夜苍穹的话也确实叫他心里一动。

    夜苍穹知道妖物的内情,许多大妖都在深山沉睡,吸取天地精华元气,提升妖力,不会突然出现,于是对着妖狐问道:“千年大妖不多,也不会一时都出来,你是被谁叫醒的?”

    妖狐这回真的怕了,惨白着脸缩在叶墨槿怀里,不敢有半点隐瞒,“我本在山中修炼,已经沉睡许久,唤醒我的是烛龙,他说天下将乱,会有凤凰诞生,只要凤凰现世,妖物便能做天下之主,我对天下没兴趣,不过想着许久没有到人世来走一遭,想来玩一场罢了。”

    大妖的玩一场,对人类而言就是一场灾难,李南落知道烛龙,也是个大妖,要是烛龙站在雷泽那一边,那这番和雷泽交战,恐怕不管投入多少兵将,都很难取得胜利了。

    “陆吾,你当真不记得了?”九尾说完一回头,怯生生瞧着夜苍穹,“你在我还未长大的时候就是个大妖了,万千妖物都要仰望,你早就该成神,为何还要留在这人间呢?”

    夜苍穹回忆片刻,“大概我真的不记得了,什么陆吾,要真的是我,想必是觉得无趣,这才不想成神。”

    他说得无比洒脱,李南落却心头一紧,不只是个大妖,还是个能成神的大妖?

    夜苍穹见李南落神情不对,捏了捏他的手,“不管我是个什么,永远是你的阿夜,走,不是要去祭拜你爹?”他扯开话题,不想再说下去。

    人类和妖物已经殊途,要是妖物还是个神仙,那他怎么追得上……李南落苦笑,“旁人看我,都觉得我是侯爷,可到了这时候才知道,这些身份都是空的,要是你成了神仙,那我一介凡人,如何够得着你这个神仙。”

    “够得着,我又不做神仙,我还是你的大妖。”夜苍穹不想追忆过去,只想好好对待眼前,拉着李南落,要他带路,往李佑的坟前走。

    李佑的坟就在相国府的后山,这是一早就取好的墓穴,李家本来的祖宅也不知道在何处,李佑出身贫寒,坐到了相国之位,可一生都没有什么牵挂,也只有李南落,叫他放心不下。

    坟头并不凄凉,还有人会来打理,清除野草,冬至之日似乎还有人来祭奠过,留下了香烛的痕迹。

    第194章 许诺

    难道会是南宫?也只有这个曾经的兄长会这么做, 毕竟相国府已经无人了。

    李南落还在猜测,却见从山下有一道人影缓步走来,苍白脸色, 神色间仿佛酝着一层忧愁, 正是南宫。

    李南落不去看他,依旧从锦囊里取出祭祀用的东西, 摆上供奉, 点燃香烛, 寒风之中和夜苍穹并肩立着。

    他先叩了头上了香,感谢李佑养育之恩,再谢他的活命之恩, 想到儿时教诲,李南落站起身, 终于看了南宫一眼, 这个既是兄长,又非兄长的“大哥”。

    “我还将你当做亲弟弟, 只希望你莫要恨我。”南宫手里也提着香烛,“听说你今日前来祭祀,我才来的。”

    “消息倒是传得快。”李南落无喜无怒的样子,指着地上, “这可是昨日的你留下的?”

    “不是我, 我是才听说你在桥上撞见夏栖国太子, 还闹了一出, 这才来的,这些, 应当是陛下。”南宫蹲下身来,慢慢烧起了纸钱, “陛下冬至宴后还悄悄出了宫,为的就是一个人祭祀李相国。”

    “心里有愧,让他夜不能寐了?”李南落不想在坟前说的太刻薄,可这样已经叫南宫苦笑起来。

    “陛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与李相国其实情谊深厚,陛下这些年过的也很苦,被归梧栖——”

    夜苍穹笑了笑,“你就是等在这里,等着在他面前演这出苦肉计,让他出手对付归梧栖,如此一来,他为李相国报仇名正言顺,魏吴央撇清了关系,要是成了,华胥国再也不用受人摆布,魏吴央就能真正的当个皇帝了,是不是?”

    夜苍穹失了耐性,李南落记着儿时种种,对南宫还有几分情面,但他没有顾忌,冷笑相问,问得南宫一时语塞,面色难看起来。

    “夜苍穹,你并无资格代替南落来作决定,你是个大妖,他是个人类,就算你们情投意合,终究有分开之日,我是他大哥,我不能眼看着他走错路。”南宫本就阴郁的脸上愈加阴沉,脚下里烧着值钱,火光照在脸上,不住地闪动。

    “那你也不要以兄长之名替他作决定,他和谁在一起,难道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如今已是妖师,再不是寻常人类,你莫要忘了,是你自己带他去知道了真相,他还是妖物之后,不是吗?”

    夜苍穹满面嘲弄,笑南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南宫本来就阴沉的脸上更是阴

    沉的好像要滴出水来,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大妖的对手。

    可李南落到底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后来更是一直关注着,就好像他亲手种下的树,时时刻刻守着,终于结了果子,却被一个路过的野猫给一口咬了去,这心里的滋味,一时难明。

    李南落在一旁听他们争执,并不开口,只看着坟上那几个字,然后从怀中取出那幅李佑亲手所画的画来。

    寥寥几笔画出的朱书容,就在火苗之中慢慢燃烧起来,化作飞灰飘到半空,李南落心中默念,还将他们当做爹娘,许了他们一句话,定会为他们报仇,无论他是谁,他们都是他的爹娘。

    燃香叩拜完了,李南落这才起身,“你既然让我叫你南宫,那你就已经选择了南宫的身份,不再是我的兄长了,我和阿夜的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南落!”南宫气急,怒红了双眼,“陛下是叫我做说客,可我也是你大哥,你要对付的归梧栖不是寻常的地方,你怎知道这个大妖会不会反戈相向,那个地方是真的负有天命,你与他们作对,就要做好万全准备……”

    “放心,自会有我与他同生共死。”夜苍穹好像只是在说一句寻常的话,就这么许了承诺。

    李南落与他对视,随即转头对着地上,“爹,娘,我已有了可以倾尽此生去相守的人,他是个妖物,与我这个半妖是不是还算般配?”

    半妖……他甚至还开起了玩笑,可南宫笑不出来,他不相信夜苍穹,半点都不相信,“归梧栖便如妖物诞生的本源之地,夜苍穹就是从那里来的,你真的这么信他,要是有朝一日他抵挡不住归梧栖的驱使,与你反目,你到时候怎么办?”

    “我不会。”夜苍穹抬起眼,沉静又凌厉。

    “反目?那便如我们所说的,他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让他独活,总归也是个同生共死。”李南落笑起来,眼睛也不眨,好像也在说一句平常不过的话。

    和夜苍穹一样。

    这两个人……这两个人……南宫胸前起伏,看着他们竟说不出话来,他的幼弟何时变得如此决绝,更叫他无言的是,李南落是对他自己也能狠得下心的。

    “好一个同生共死。”南宫喉头发涩,脸上也是一片苦涩,心中竟有种仿佛羡慕又似嫉妒的酸意。

    分明他才是那个时时看顾着果树,看着果子长大的人,为何最后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已经长成的参天大树,再也不需要别人看顾。

    南宫看着脚下逐渐熄灭的火,那一点灰烬在寒风里飞起来,看着李南落又在坟前说了什么,又叫夜苍穹也拜了一拜,算是认过了亲,见过了长辈。

    两个人逐渐走远了,李南落临走前只对他颔首,南宫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没烧完的纸钱,想到方才那二人所说的话,心中酸涩难辨,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这才恍然,原来这些年眼里盯着的人,不知何时起,竟然已经长在了心里,可他自己从未发现,怎么如今,竟又叫他发现了……

    知道,还不如不知。

    纸钱烧了,香烛也烧了,一切飞灰湮灭,南宫站在那里苦笑。

    回了万鸾殿,一切好似又回到了正轨,李南落不知道他在桥上和赵崇云的对话已经被人传开了,虽然也听南宫提起,可他并未当做一回事。

    他与夜苍穹就准备找一天时间,去官府把名字记进簿子里,他就是要夜苍穹名正言顺地留在他身边。

    其实用何种理由留下,夜苍穹并不在意,可李南落如此表示却叫他十分高兴,妖物本就随心行事,每回李南落只要肆意妄为了什么,他就一定十分配合。

    “你好像很乐意见到把事情闹大?”

    “总觉得你吃了很多苦,可那些苦还叫你这么懂事,叫人看了心疼,巴不得你胡来才好。”李南落问他原因,夜苍穹也实话说了,说完还在他嘴里塞了一颗冬枣。

    冬枣脆甜,李南落吃到嘴里嚼了,却蹙了眉头,“又胡说什么,什么叫让我这么懂事,你又当我是三岁孩儿?”

    阴着脸瞪他,李南落摆出生气的样子,夜苍穹立时认了错,拿手接住他吐出的核来,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一股枣子的香甜滋味。

    心里顿时又痒痒起来,把枣核扔到盘子里,擦了擦手,把李南落推倒在罗汉床上,茶桌被挪开,身体往他那处一挤,“冬至日也过了好些天了,还不能叫我碰吗?”

    祭祀回来,李南落好生休息了些日子,这种休息,便只让夜苍穹沾沾指头,亲亲面颊。

    这段时间里,还有件事,便是朝中还是有些声音,毕竟大战在即,李南落身边的这个大妖,确实是来自夏栖国,谁都见了,是被夏栖太子叫做太傅的。

    有的说,“东野侯天人之姿,能叫别国使臣改弦易张,投到门下做幕僚,这是华胥国之幸。”

    有的说,“东野侯与夏栖太傅私相授受,不知做了什么交易,这次夏栖大战在即,还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

    还有的说,“传闻东野侯独宠这个大妖,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妖物……有的地方特别厉害?”然后就是一阵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大笑。

    这些李南落都知道,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其中多少是赵崇云的手笔,他不必派人去查就知道。

    赵崇云对他怀恨在心,这时候要不出手,就不是那个会设法将自己大哥送去别国当质子的赵崇云了。

    子城是个忠诚的剑客,一心记挂着大皇子,早就按捺不住,要不是李南落严厉禁止,甚至用他主子的命提醒他,子城早就冲去拔剑杀了赵崇云了。

    “又在想什么,有我在此,你还敢想别人,小南落……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夜苍穹已经松开衣裳,墨绿色的眼睛里暗潮汹涌,“你说说都几日了?你竟然耐得住?”

    他拿腿蹭他,李南落一下咬紧了牙,看了他一眼,“今日还有事,我找了子城前来,时辰也差不多了。”

    “那就让他多等会儿。”夜苍穹被这一眼看得心头火起,从李南落的反应上看,也是忍得久了,不由笑了起来。

    李南落被这一笑,笑得脸上发烫,沉沉的笑声好似会勾人,又叫他本来坚定的决心变得犹豫起来,就在这犹豫之间,夜苍穹好似瞧准了机会的野兽扑向猎物那般,已经把他的衣裳解了开来。

    手指从胸前划过去,好似点了火,李南落抓着他的领口,一时竟忘了旁的,被夜苍穹的唇压了上来,舌头蹭着舌头,呼吸相接,清冷的空气里好似一下升腾起热浪来。

    李南落禁了几日,本来就经不得撩拨,连忙推开夜苍穹,喘着气说道:“……一会儿子城来了,他那个人是不会打招呼的,要被他看见。”

    “看见就看见,他若识趣,自会避开,等过后再来。”夜苍穹哪里肯停下,禁了这几日,这会儿解开李南落汗巾子的手都要发颤。

    “小南落,就允了我吧,我的主人……”压着李南落,夜苍穹压根没有等他答允,一面问,一面已经把手往下伸过去,口中央求着,好似大猫撒娇,动作却极霸道,已经把他衣裳剥开。

    第195章 挑拨

    李南落阻止不及, 心里又犹豫,也就这片刻,已经伏到窗沿上, 散开的衣裳铺了一整个罗汉床, 夜苍穹从后头扑上去抱住了他,嘴唇贴着后颈, 又沿着耳廓一直吻过来。

    已经名正言顺留在万鸾殿的大妖, 心里满意了, 可还有个地方不满足,李南落急着他召了子城,算着时辰, 不肯松口,夜苍穹却偏要逆着来, 口中不住哄着, 这时候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只叫李南落听得面红耳热, 一双黑亮的眸子也幽暗下来。

    见他态度松动,夜苍穹搂住了他的腰身,松开的衣襟露出李南落突起的锁骨来,脖子间的那一段凹陷落着层阴影, 夜苍穹把他放到怀里, 一口咬了上去。

    李南落轻哼了一声, 压抑着什么似的, 那一声从喉咙里响出来,夜苍穹的心魂都似被勾去, 呼吸立时更急了。

    方才贴到一起厮磨,外面就有了动静, 子城来了。

    子城一来,不去殿上,直冲李南落所居之处的外堂,要不是玹琴拦了一拦,他可以直接冲到内室去。

    到了门前的时候,就看到夜苍穹满面阴沉的走出来,衣带也松着,那副表情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子城倒是心虚了一下,抬头瞧了瞧天色还大亮,又坦然的和夜苍穹对上了目光。

    “生死攸关的事。”没有胆量和也没有心情调笑夜苍穹,子城背着剑走了过去,脚步沉重。

    李南落才从榻上起来,暗自庆幸,幸好子城来得早,要是再晚些,可真停不下来了,还不知会被撞见什么,整理了衣衫,这才叫子城一同去暖阁里。

    “不必了,不管去哪里都一样。”子城整个人如剑一般,凌厉,紧绷,好像下一刻就要出鞘,就这么站在李南落的面前。

    李南落已经按住他好些时日,见他听劝,这才点点头,“近来你都在收集情报,我让你不要擅作主张,你总算忍了下来,若你不听,后面的事我也不会再对你说了。”

    说起正事,脸上几丝残留的情欲之色顿时消退,子城自然知道他和夜苍穹的事,故而李南落十分坦然,徐徐把衣裳系住。

    “那个赵崇云早就与华胥三皇子魏子彦勾连到了一起,当初就是魏子彦对韩昭炀提了朱家,赵崇云这才会和朱家联系上,朱家的不肖子弟朱镇熙,随后就找上了你,还被家里教训了一顿,他这是被人当枪使了,自己还不知道,十足的蠢货。”子城先说的还是他的眼中刺。

    “我知道你想要赵崇云的命,可就算你杀了他,如今也不能马上让大皇子回来,反而会增加变数,我按着你这么些日子,莫非你还不知我的用意?”李南落喝了一口冷茶,浇灭心中残留的躁意,和子城说话之时,却分神想起被他推开之后满脸怨气走出去的夜苍穹来。

    子城将心底的仇恨压抑得太久,整个人都显得阴沉,“李南落,我跟着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找机会用华胥国的力量救我的主子,如今正是时候。”

    “你说救便救?你那位大皇子身在雷泽国,如今正是你们两国交战的时候……”李南落知道这回是按不住子城多久了,“你是不是知道了?”

    “对!我岂会不知!雷泽拿大皇子的命来要挟,赵崇云那厮竟要夏栖昏君舍弃自己的亲儿,连一分夏栖国土都不肯让,还有一帮老糊涂说他忠心!”子城气得脸都怒红了,剑在鞘中隐隐震动。

    夏栖国的政事李南落并不想管,可他记得,归梧栖就在夏栖国之中,这次战乱,已经知道九尾妖狐和大妖烛龙都是站在雷泽国那一边,雷泽如何能请到这些妖物,若都是归梧栖暗中指使,那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挑起战乱,对身在夏栖国的归梧栖,有何好处?

    李南落心生警兆,却不知其中危机是在何处,归梧栖所在和人类不同,是妖物衍生之地,行事不可用常理猜度,还是要问问夜苍穹……

    “我要杀他,你还不准?那赵崇云分明想要的是夜苍穹,我不知你怎么能忍他到现在。”见李南落若有所思并不接话,子城终于冲口说了这么一句。

    李南落果然面色一沉,可随即就露出了点讥诮,“谁看上夜苍穹,我就要谁的命?赵崇云就算该死,也不该是为了这等争风吃醋之事,你将夜苍穹当成了什么?又将我当成了什么?”

    “世上并非只有私情,还有公理,贸然出手,只会无端挑起战事,夏栖国是来结盟的,你忘了吗?”李南落站起来,拂袖之间已是一片冷然。

    “我虽不是个成天记挂着大义的人,但也决不会做个只为一己之私就将华胥拖入战乱,让百姓流离失所的王侯。”

    空气一时静默下来,子城低下头去,他那句话说出口,已经后悔。

    他就不该拿夜苍穹之事来挑拨,李南落不会为了夜苍穹而杀赵崇云,这对他毫无意义,夜苍穹的眼里心里,根本没有旁人,赵崇云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李南落也真的不是为了争一个大妖,就会无谓杀人的人。

    “你再等一等吧,我想很快,魏吴央就会来找我了。”见子城消沉,李南落给了他一线希望,“此次出兵,恐怕我和夜苍穹也逃不掉,到时候你跟着我们一起去,兴许有机会救你的主子。”

    子城惊讶地抬起头来,李南落却已经在想别的事,要是魏吴央真的发兵援战,夏栖国的压力定会减轻,可百姓的压力却会重了。

    本来他并不会马上想到这些,可前些日子在相国府旧宅里,他见了那些在旁人眼里毫无意义的记录,那些过往税负和百姓民生的杂记,他忽然就懂了李佑。

    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是真的将全身心给了华胥国,给了百姓,所以才无意娶妻,情愿要一个痴儿来做妻,如此就没有人会抱怨他一心只为百姓,无法分心给妻儿,也所以,他才会喜欢上这个痴儿,因为她什么都不要。

    子城走了,李南落准备开始写信,他要在魏吴央召他之前,先做好准备。

    到了书房,却见夜苍穹已经在里面等着,地上暖意升腾,早就生了火,熏笼里面放了梅花香饼,已经熏起了衣裳来。

    夜苍穹背对着他,银发随意束起,在脑后松松地散着,负着手,窗外光亮照进来,好似在他背后落下一层光晕,有种高贵的疏离,好似离得很远很远。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李南落怕夜苍穹还在生气,从后面抱住他,“你这是把玹琴的活都抢走了。”

    夜苍穹似乎早就知道他进来了,一点不惊讶,在他圈住自己的手臂上拍了拍,“如今我也只能替你做这些小事,等我们随军出去,才有机会让你见识本尊的手段了。”

    李南落只当他是说笑,却意外他如何知道的,“你偷听了我与子城说话?”

    “不然呢?莫非你以为我会放你和他两个人在我们方才亲热过的地方,单独说话?”夜苍穹一脸理所当然,转过身来就把他按在怀里。

    “阿夜——”李南落连叫他一声都没发出声来,就被堵住了唇,被吻得往后弯下腰去,手扶住了书案才站稳。

    浇灭的热意又升了起来,他简直要怀疑夜苍穹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迷香,叫他沾了就神魂颠倒。

    “我还要写信。”有正事没有做完,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李南落捏住了夜苍穹的颈子,好像哄一个猫儿,总算挪开脸来喘了几口气。

    “写信给何人?”夜苍穹却不走开,一面说一面还要贴近,在李南落唇上,脸侧不住落下吻印,吻得人心头浮动。

    “山海会,叶若延。”背后就是书桌,李南落几乎要仰倒在桌案上,桌上几本账册和书信,俱被衣袖拂乱了,夜苍穹也不理会,“写信给他做什么?”

    “做些准备,我都能猜得到,我不信你会瞧不出来。”李南落退无可退,这时夜苍穹却把他撑着的手往后一压,他就整个人倒了下去。

    将他双手按在桌上,夜苍穹根本就不要答案,只一下下落下吻来,他回的那一句,也不知听是没听见。

    子城来之前,夜苍穹已是箭在弦上,李南落扶着窗框,紧紧抓着,手指指节都发了白,面上却已经染了红,背后就是他家大妖,脸贴着脸,心跳和着心跳,偏偏那时候听见玹琴拦住子城的说话声。

    也亏得是这一拦,子城没有立时进来,李南落才扶着窗沿坐起来,下巴抬了抬,示意夜苍穹避一避。

    夜苍穹自然是不情愿的,可李南落斜觑了他一眼,上下打量,看夜苍穹那脸色,看那情状,还真是见不得人。

    夜苍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避开,可避开是避开,又不曾说不可留在附近,于是他就“光明正大”地听了二人的对话。

    “那皇帝老儿倒是想得好,又想对付雷泽,又想拿你试探归梧栖,手伸得那么长,也不知道他吃不吃得下。”夜苍穹的话里满是嘲讽冷意,可手指头却一点都不冷,从李南落腰侧滑过去,便好似灵蛇一般伸进了里衣。

    若非李南落坚决,这会儿两人必定在罗汉床上,才要吃到嘴里的,就那么喊停,夜苍穹心中不乐,这会儿便要加倍的讨回来,心里急切,动作却还温存,忍耐着挪开桌上的东西。

    黑发铺陈在桌上,铺陈在上好宣纸上,好似一笔水墨画就,李南落看看天色还早,他在书房还有事情要做,自己却这副模样躺着,太不像样,立时就想起来。

    可夜苍穹不答应,把他的两只手腕捏在掌心里,一把按到了头顶,站在他腿间,阻住了他的退路。

    第196章 写信

    外面天光大亮, 书房里的窗棂还映着外头的竹影,竹叶上压着薄雪,时不时就扑簌扑簌地落下一些来, 李南落仰倒在桌案上, 仰头就看到那一排窗棂外竹影晃动,细雪落下, 然后他腰上的汗巾就和那细雪一样, 轻飘飘落到了地上。

    听到里头的动静, 玹琴摸了摸鼻子,守在门前,这会儿还未到晌午呢, 心里想着,抬头望了天。

    昨晚上又下了一阵雪, 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幸好身为小妖,抵御这些寒气不算什么, 而且过节,才发了新衣,玹琴回想过往,这时候不少妖物都会闭关过冬, 汲取天地之气, 还能避寒。

    书房里, 李南落是不需要驱寒了, 熏笼上熏的衣裳是为了面圣准备,房间里很暖, 夜苍穹更不会让他有感到冷的时候,捉了他的手抱在自己颈上, 连衣裳也不用完全解下,缠着他一阵耳鬓厮磨。

    “等以后要是真的出兵了,可就没有这种时候了。”夜苍穹低语呢喃,可话中之意又叫人心口发沉,李南落本来想要拒绝的话也憋在了嗓子眼里。

    “只是那么一猜。”双手被高高举起,散了发躺在自己的书案上,李南落往上看过来的眼神被青竹影子挡了一挡,那道阴影一直落到他松开的领口里。

    夜苍穹眼前是一片冷白,心里却是火热,唇上就感受到那血脉跳动,他的吐息贴着李南落修长的脖颈,“你我都知道猜得都是准的,否则姓魏的为何如此优待你,还不是等着用到你的时候。”

    好不容易寻知了身世,却还是无处可归,孑然一身,李南落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避是避不过的,我爹最想我不要卷进去,是我自己一头跳了进来,事到如今,别的不提,至少我要替他守住华胥百姓。”

    夜苍穹忽然后悔起来,为何自己要说这些事,于是愈加地用了心思,寻到李南落的唇角,吻住那抹自嘲,“是我们,我和你,你不是一个人了。”

    拉下夜苍穹,唇齿相依,李南落心中有许多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要直起身来,又被按了下去,松开的衣襟,贴上夜苍穹健硕的胸膛。

    想好了要好好安慰他,夜苍穹便用足了耐心,口中软语温存,手上也没停下,寻着李南落的软肋,专门拿捏他受不住的地方,一番手段弄得李南落腰身发颤,差点记不得原先来书房是做什么。

    准备写信的上好宣纸落在地上,书案上地方是不大,可临着窗,外面天光顺着窗棂落下一道道暗影,落在身上,落在微张的唇上,梅花香饼在熏笼里溢出幽幽淡香来,清冷香气混着书房如今旖旎,竟也染上几分香艳之气来。

    往日只有笔墨书香的地方,今日里多了私语呢喃,又好像渴望那样,压低了声儿的,急促又焦急,交替地喘息声里还有纸张落地的声响。

    夜苍穹搂住李南落的腰身,搂得很紧,好似这一把蜂腰就要被掐断那样,半敞的衣袍半遮半掩,人也是半坐半抱,书案上毕竟还有笔墨,施展不开,夜苍穹就这么把他托起来,抱着他坐在了椅上。

    李南落一面喘息,一面半阖了眼,起伏的视线中看到的俱是山海会的呈报、医馆的账目、太医局的病例,这里毕竟是书房……

    “小南落喜欢在这里?”夜苍穹发现他的异样,竟然还要问他,直问得他一把捏住了夜苍穹的下颚,将发烫的唇印了上去。

    夜苍穹的闷笑声被吞了,李南落也发起狠来,不就是胡为吗,说不准很快就要去战场,这样的日子当真可能就没有了,此刻不胡作非为,还要等到何时?

    双手一把抱住夜苍穹的脖颈,舌尖从他口中搅了进去,手指顺着那头银发一直捏到耳廓,夜苍穹果然整个人抖了一抖,一双眼睛看过来,好似要把他吞吃进去,一下把他抱起,整个放在桌案上,继而便是一阵惊涛骇浪。

    这回也管不了桌上的东西了,书册落地,绣着锦纹的袍子被李南落捏得皱起,他大口喘气,鬓角聚起了汗水潮气,又被夜苍穹的唇舌卷了去,好像野兽舔舐那样,连一丝气息也不放过。

    窗棂处人影摇动,竹叶上的细雪被风吹过,又落下一阵来,书房平日无人可以擅入,玹琴守得也仔细,这一番里面的无人打扰,直纠缠到晌午过后,膳桌被人端来又被玹琴挥退下去,灶上就一直候着。

    玹琴不敢听墙脚,却有妖物的灵觉,里头稍有不一样的动静,就感觉得到,这会儿似乎云收雨散了,他点了点头,招人来把菜再热上,不能重热的就再做一回,站直了身子,一把松子没嗑完,包起来又塞回怀里。

    “叫热水来。”不多时,里头果然传来说话声。

    不一会儿,灶上的人来了,没想到送水来的竟是年轻丫鬟,四个还算身强力壮地抬了桶热水,到了门前,玹琴把门一拦,“放门前就行了,我拿进去。”

    侯爷大人平日都是去后面的池子里沐浴,很少要抬热水,更从未临幸过北面院子里的,这些人平日里连见都见不到自家主子一眼,只远远看见是个仙人似的年轻侯爷,此时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几人对望一眼。

    “这么大一桶水,你这个小身板,抬得进去吗?”有丫鬟发出疑问。

    玹琴在几人的注视下,一个手就将一大桶热水提了起来,捏着桶的边缘,好似轻若无物般往里走,几个丫鬟没料到好不容易抢来的活计竟然也没能让她们见到传说中的侯爷大人,不禁气急跺了跺脚。

    侯爷大人此刻是能随便见的吗?目不斜视地进了书房,玹琴才要把水放下,就听到李南落有些沙哑的声音。

    “此地是书房,哪能抬水进来擦洗,纸张都潮了,把水放到西面厢房去。”李南落松着衣裳,在书房靠墙边的横榻上靠着,方才没听见,这才回过神,他浑然没记起来这里还有一个软榻,由得夜苍穹先是抱他坐在椅上,后来还要他双手撑着书桌……

    书案上一页宣纸,信本来该是写给叶若延的,可落笔却全然不是,那些字每一笔都不在地方,一眼看去便知道写字的人根本连站都没站稳,捏笔的手都在发颤,才会写出这么一些东西来。

    “我家主子写字就是好看,这个你若不用,我就要留作纪念了。”夜苍穹一本正经地从他手里把纸张抽走了。

    “等等。”李南落想要夺回来,方才站起,赤着的腿上一凉,腿间一片黏腻。

    夜苍穹见他顿住,慢条斯理地把那页纸折起收在怀里,把他搂过来,脸贴着脸,低声问他,“这次没在里头,是不是不习惯了?”

    已经不会那般容易羞恼了,李南落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摸出块帕子擦了去,只声音还残留着些热意,“那页纸你拿去何用,你方才故意那么作弄我……这是怪我先前赶你出去,罚我呢?”

    “哪能是作弄,你不喜欢?”夜苍穹又牵起他另一只手来,就是这只手先前拿了笔,被他半是胁迫,半是恳求的,在做那事的时候,要李南落继续写他想写的信。

    惩罚吗?只是箭在弦上之时被人从床上赶下去,实在叫人气得牙痒,可夜苍穹又不舍得真的对他如何。

    可李南落却觉得,这绝对就是惩罚,他家这只大猫睚眦必报,因为中过九尾妖狐的魔障,便连人家数百年妖力都直接废了,他在那时候喊停,将他赶走,还去见了子城,子城能安然无恙只怕也是一时。

    只要在见到那个大皇子的时候,多拖上一刻不救人,那子城,想必就生不如死了吧……夜苍穹微笑起来,就是那种野兽面对猎物时候的笑容,笑着亲吻上李南落的手指。

    一手撑了桌沿,一手捏住了笔杆,身子颤得连笔都快要拿捏不住,李南落当时连站都险些站不稳,哪里还能好好提笔写字,更不提想写些什么,只是一片混沌,周围所有的存在只剩下夜苍穹一个人。

    头发从颈边垂到纸上,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响,汗水滴在那页纸上,喷出的气息也在纸上,宣纸软而韧,被弄皱了也没有破,吸了潮气似的,落下的笔墨一点点化开,俱是一个个“夜”字。

    他当时怎么就着了魔似地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要求?李南落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夜苍穹不断在耳畔喊他,手也没有停下,他写的那个“夜”,不断在眼前晃动,每一笔落下的时候夜苍穹还要有意使坏……

    脊背蹿上一阵酥麻,李南落想到方才,抿住了唇,不想叫夜苍穹看穿他,夜苍穹接过他手里的帕子,却含着笑看了他好久,这才拿起熏好的衣裳摆到一边,掀起熏笼盖子,把帕子丢到火盆里,自己又撩起衣摆看了一眼。

    夜苍穹身上没有帕子,他先前擦手就是撩了衣摆,李南落看他衣裳下面一片痕迹,清了清嗓子,转过头去。

    “开开窗吧。”总觉得这书房里的味道不对,梅花香里还多了些别的气息,叫人面红耳热,李南落拢好衣袍直往西边厢房走。

    “还是积得久了。”夜苍穹紧紧跟上,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满手都是。”

    李南落走到一半险些一个踉跄,没等他恼火,已经被夜苍穹一把抱起来,“今日你有事忙,就暂且放过你,稍作擦洗你去忙你的,我也出去有事安排。”

    书房到西面厢房不远,是最近的地方,夏日里衣裳换得勤,李南落时常就在这里冲凉擦洗。

    如今冬日,可天色还早,白日荒唐竟过了晌午,要说责怪,还是落在夜苍穹身上,可这妖孽这么折腾还记得不要弄在里面,倒是叫李南落不知是不是还要夸他几句体贴。

    第197章 相国之心

    夜苍穹一路抱着他到了西厢房, 书房外面等着的丫鬟们是瞧不见侯爷大人了,这一回李南落在路上倒是没有太抗拒,横竖也早已经习惯了, 好像脸皮也变厚了些。

    既然无人看到, 便由得夜苍穹一路抱着,亲着, 到了西厢房里, 玹琴早已经把擦洗用的热水澡巾准备好了, 西边厢房是个暖阁,已经生了火,房间里暖意融融, 倒是不冷。

    李南落宽衣解带,只略微洗一洗, 免得泡太久身上会乏, 夜苍穹先用热水把澡巾打湿了,融了一片暖意, 等李南落洗完了,就准备替他擦去身上的水。

    水珠带着水汽,李南落从水里站起来,面如冠玉鼻梁高挺, 一双如同秋水的眼睛在雾气里好似生光, 水珠从他胸腹之间不断滚落, 半身还在水里, 身上好似绕着袅袅仙气,整个人就像要在水雾里乘风而去。

    夜苍穹本来没有他想, 这时候却喉头滚了滚,想到自己方才说的, 说好了今日暂且放过他,不好食言,一把将他裹住了,眼不见为净。

    李南落早就见他目光深幽,有意看他反应,这会儿见他如此,笑骂了一句,“禽兽。”

    “有意作弄我?你也学坏了,坏东西。”在他臀上拍了一下,看那片白色颤了颤,印上指印,夜苍穹又是喉头一紧,这会儿真的不敢再多看,欢爱之后李南落身上的痕迹,无处不是勾引。

    “学吗?还用问吗,近墨者黑。再说,说好了的,就要作数。”就是有意,那又如何?李南落有恃无恐,抬起长腿从水里出来,他越是坦然,夜苍穹反而越是不敢直视。

    水汽里他长腿一跨,本来看不见的也都看见了,所谓美人出浴,可不分男女,李南落本来就生得好看,力量越是强大,妖力越是觉醒,身上那股子妖气逐渐明显起来,人类的气息混在其中。

    要形容起来,就好像本来清朗的月色里带了几分红,月色本来皎白,就是多的这几分红,没有红月那般妖异,却已经无端多出几分惑人的邪魅来。

    夜苍穹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吸着气,等李南落擦干了身上,开始穿衣,他已经一下子跳进水桶里,直接把头埋了进去。

    就用李南落洗过的水,直接把自己搓了一遍,他洗的时候,侯爷大人已经穿上衣裳,端了茶在边上看着,目光含笑。

    夜苍穹趴在水桶边上,忽然说道:“这一次随军出行,兴许会遇到我以前的旧人旧事,你不要生我的气。”

    李南落喝茶的手一顿,夜苍穹的事,除了夏栖国的,便只有归梧栖。这两方,无论和哪一方相关,他都相信夜苍穹,便也没有多问。

    用热水擦洗了,才觉得腹中已经饥饿,这回谁也没有多纠缠,擦洗完了,换了一身衣袍,眼前确实有一桩大事要好好安排。

    李南落终于给叶若延写了信,山海会的那几位长老,背后都有其他势力的影子,尤其是那位对他还算不错的二长老,身后似乎就是归梧栖。

    想到当时他们想方设法要将那个叫苍陌的少年送给夜苍穹,好叫他们分开,分明不过是几年前,李南落却觉得幻如隔世。

    自从夜苍穹离开之后,他的日子就过得很艰难,很慢,但此前种种他并未忘却,提笔写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给几位长老也带了一封。

    就算是各方势力,但同仇敌忾之时,也顾不得打草惊蛇了,就算己方手段被对方知晓,也不过是早晚而已。

    雷泽不会不知道,他们华胥国也有妖物,也有妖师,既然他们不顾后果,用妖物来夺取孟柯国,那接下来也只会是旧事重演。

    魏吴央的召见终于来了。

    李南落一直知道会有这么有一天,在魏吴央几次三番,先是捉拿他,后又将他封侯之后,他就知道。

    会有这么一天,他会和魏吴央对坐着,提起相国府,提起他相国李佑,提起那一夜的血案。

    皇宫,这一日未曾下雪,干冷的空气里,御花园中只有零星的花还开着,看见蜡梅之时,李南落哪怕心绪不佳,依然还是想起了夜苍穹,想到侍仪司窗户外的那一株蜡梅花香。

    嘴角微不可觉地多了一丝弧度,他跟着总管陈恩,一步步走进御书房。

    魏吴央坐在椅上,这里不是前殿,他没有那么高高在上,未曾戴冠,只梳着发髻,就像一个隔壁随处可见的老儿,穿着锦袍,捧着手炉,面前的书案上是一摞厚厚的奏折,被分作了好几叠,上面还放着签子。

    龙涎香在边上的香炉里徐徐燃烧,这里很安静,静得仿佛时间都停滞了,魏吴央看着李南落,略显苍白又有些松弛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充满了疲惫,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是忘了,只看着李南落的脸。

    “你虽然不是李佑亲生的,但你身上有他的影子,他把你教得很好。”他终于开口,身后垂下的帐幔,有一个人影往前走了一步,南宫就像魏吴央的影子,站在那道阴影里。

    “言传身教。”李南落不想与他多言,“陛下召我前来,是为了战事。”

    他见了魏吴央也没有行礼,一开口就这般直接,南宫站在后面对他摇了摇头,可李南落视如不见,还是那么不卑不亢的站着。

    魏吴央竟没有露出不悦,还指了指陈恩,示意他,“赐座。”

    陈恩搬来一把椅子,李南落安然坐下了,“陛下让南宫告知我一切,就是为了让我自己寻归梧栖的麻烦,归梧栖在夏栖国,又和雷泽国挑起的战事相关,你封我为侯,赐我厚禄,不就是为了这个可用之时?”

    他太直接了,直接得魏吴央一怔,李南落却笑了笑,好像在嘲笑魏吴央,“陛下忘了,我身上本就有妖物血统,身边还有个大妖,你将万鸾殿赐予我,要我统管各处妖物,难道还指望我像你朝堂上那些官员一般,歌功颂德之后绕着弯和你说话吗?”

    就好像他自己并没有当自己是华胥国子民,他不是在和一个帝王说话,而是作为无家无国的妖,和另一个人类说话。

    “朕以为你会恨我,满怀怨恨,当年对你家的事袖手旁观。”魏吴央虽然从他儿子那里听说过李南落的为人,却并不十分相信,他总以为,这个少年当初经历大难,定会记恨于他,如今只不过是蛰伏着、忍耐着,找寻着复仇的机会。

    “朕本来是想把命给你的,让你复仇。”他这么说着,已是看淡了生死,作为君王,已是难得。

    李南落面色稍霁。

    魏吴央笑着摇头,“这么看来,你一点都不像你爹,他要是记仇报复,定会把我大骂一顿,而后要我赎罪,将皇位禅让给雍儿。”

    “你既然看着他去死,就不要说的好似和他很熟稔。”李南落皱起眉头,“他不是我生父,却有养育之恩,还有相国府那么多人命,我心里怎会没有怨恨,只是我要你的命何用?杀了你于事无补,对华胥而言却会外忧内患。”

    “我爹是个一心为民的人,他不希望看到华胥百姓受苦,我便不会让华胥有这一天。”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厌烦,“话说到这里应当够了,你尽可以放心,我会如你所愿,出手对付雷泽,不会让华胥国百姓陷入战乱。”

    他起身要走,魏吴央竟然有些着急,他扶着桌案站起来,“你等等。”

    “朕愧对于他,愧对你爹,可你爹是自愿的。”手炉在他站起身的时候摔在地上,魏吴央触着奏折,纸张上一片冷意。

    “什么意思?”走出几步的李南落脚步一顿,霍然转过身来。

    魏吴央将手里的奏折递了过去,微微苦笑,“你自己看吧,朕说什么,你都是不会信的。”

    奏折上是李佑的字迹,他写的与其说是奏折,不如说是一封信。

    信上和他那幅画一般,寥寥数语,并不多言,却不像臣子与君王说话的语气,并无一句歌功颂德,反而像平辈旧友。

    信上所言,是对李南落的担心,唯恐他被归梧栖带走,说到底他也算是那里出来的,他的娘亲被自己家人献祭给了归梧栖,父亲不知道是哪只妖物,最后到了他的府上,成了他的儿子。

    他让魏吴央召回化名李况的南宫,不用再帮他看着李南落了,他担心自己此番拒绝交出这个孩子,会招来祸事,这次一来,定是杀身之祸。

    他藏起李南落,本来是不想让他被朱家当做个获取高官厚禄的工具,后来知道了他的不凡,知道连归梧栖都想把他要回去,他又后悔起来,早知道不能护着这孩子一辈子,就该早些教他自保,而不是把他的存在遮掩起来。

    人人都说相国多智,可他看遍人心,一步看三,看得终究还是人,妖物的爱恨都太直接,少了人类的那些利益得失,反而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惑,更难牵制动摇。

    他要求魏吴央不要干涉,归梧栖只针对他一人,比针对华胥要好得多,他的死换李南落平安自由,是他的选择。

    李南落看了好几份奏折,俱是李佑写给魏吴央的,字里行间都看得出,他与魏吴央的关系,就如他和魏无雍,并不存在谁更尊贵,当然,李佑至少还是对魏吴央保持了基本的尊重,君王的面子还是给了几分。

    但也看得出,魏吴央很难让李佑听他的,改变主意,甚至只能顺着李佑的意思,袖手旁观,眼看着自己最信任的大臣,丧命于妖物之口。

    “他没来得及让府里大多数的人逃走,他也不知道这场祸事会是何时来,只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要你不落在归梧栖手里,那华胥国就还有生机,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智谋超群的李佑,还是看出了点蹊跷来,为何归梧栖会执着于李南落?分明此前有那么多圣子出现过。

    李南落离开御书房之时,遇到了魏无雍,他一见他就无比激动的冲上前来,“父皇他怎么样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没有心情和他说话,李南落此刻只想回去,回到万鸾殿去,他还有许多事,许多准备要做。

    “你没有要我父皇的性命?!”魏无雍方才还惊惶,见他神色,放下心来,一惊又是一喜之下脸色都扭曲了。

    “我要他的命何用?是能救我我爹,还是能让雷泽退兵?”李南落的语调微冷,“既然是我爹自愿用命换的我,也可以说是我害了他,那我是不是还要去死,才对得起他?”

    “他是要我活着的,为华胥做一些事,这条命也不是白给的,他换的不是我的命,是要用他的命,换一个华胥无恙,百姓无恙。”李南落就像看不到魏无雍憔悴焦急的脸色。

    “你不用拿我当杀父仇人,你要是着急赶来想阻止我,我只能告诉你,你已经来晚了,何况我要真的想做什么,就算你来了也阻挡不了。”李南落说完,漠然转身离去。

    魏无雍看着他的背影,看着好似和过去又有些不同的李南落,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人,如今还算是人类吗?华胥国,还能相信他吗?

    第198章 结亲

    回到万鸾殿, 李南落又到了书房。

    茶香淡淡散开,水汽在干燥的空气里升腾,他平静地端起茶盏, 桌上摆着甜的点心, 这些往日是为了夜苍穹准备的,如今他出门还没回来, 他便拿起一块, 放到嘴里, 慢慢咀嚼,直到那股香甜的味道融化在嘴里。

    这是夜苍穹教他的,有些时候, 要吃一些甜的,心里就不会那么苦。

    可是他的心里并不苦, 甚至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知道了一切,尘埃落定, 反倒心里安宁。

    可李南落还是慢慢吃下了甜软的点心,也没去理会吃的是什么,好像是山药和枣泥做成的花糕。

    喝一口茶,吃一块花糕, 万鸾殿里一切安好, 宫人们在做自己的事, 夜苍穹又出去做什么布置了, 李南落平日里这时候应当是在看山海会的呈报,这时候却没有了心思。

    如此平静的午后, 静得安详,想到日后种种, 李南落站起身来,吩咐玹琴,“我去相国府转转,要是他回来了,和他说一声。”

    玹琴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连忙点头。

    李南落选了一匹快马,“主人——”许久不出现的面鬼在脚下打转。

    “还知道我是主人?你在太医局做看守,在山海会做任务,吃了多少妖的生机了?我看你已经乐不思蜀了吧。”看自己脚下影子化作一张鬼脸,鬼脸还是可怖模样,却发出孩童般咯咯轻笑,李南落脚下轻点。

    “收收心,放养的日子也到头了,这次就跟我一同去战场,有你吃的。”翻身上马,他想到面鬼要是入了战场,对上雷泽那边驱使的妖物来,不知是何种场面,不由一阵心潮起伏。

    随着时日过去,分明知道自己不是李佑的儿子,可李南落对相国府的感觉丝毫未变,反而还更觉得亲近了。

    发生过血案的宅子,周围少有人靠近,今日却有人在门前徘徊不止,李南落策马来了,本来是想再翻看一回李佑的书房,看看可还有相关归梧栖的文书记录,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阿玲。

    阿玲独自一人,在门前徘徊,脸上满是焦急,她有宅子的钥匙,却不进去,李南落觉得疑惑,马蹄声近,阿玲抬头见了他,眼前一亮,似悲似喜,直冲上来,“少爷!”

    阿玲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直接往地上一跪,“求少爷救救我夫君吧!”

    李南落连忙把她扶起来,让她进去里面再好好说,尽管相国府里什么吃用都没有,可至少有个地方坐下。

    阿玲想到方才失态,脸上发红,焦急之色却遮掩不住,“少爷,我在门口等了几天了,知道少爷是贵人,是侯爷,可府邸在皇宫里,我哪里能进得了那里,只能在这里候着。”

    “以后你有事找我,去沈家医馆,沈医师和他女儿沈小姐自会带话给我,总好过你在这里一直等下去,要不是我今日有事过来,你还不知等到何时去。”李南落见她焦急,先安抚了一阵。

    “让我救他,他是谁,是你夫君有事?”他对阿玲就如对自己的家人,并不拿她当下人看,“我记得他是做买卖的,出门在外,遇到事情也是有的,出了什么事,有谁要害他?”

    “少爷果然什么都料得准。”阿玲就算心急,也还是有些吃惊,手里紧紧捏着帕子,“不过不是有人要害他,是他去了邺城,说那边如今什么都缺,他走了个水路,现下船是回来了,可船上的人说城里要打起来了,我那男人胆子大,想要多赚点大钱,留在城里说晚一日再走,就是这一日——”

    她睁大了眼,眉头紧蹙,“就是这一日之差,就出了兵祸,城里的官兵起了内讧,打了起来,城中百姓一概不能出城,城门封锁,说是有人投靠了雷泽,要帮着一起对付夏栖国的兵丁。”

    “邺城就在夏栖国边上,如今夏栖和我们华胥正在结盟,两国官兵总有交集的时候,想是有些误会。”李南落口中安慰,心里却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朝中议事他不曾参与,结盟后续他也没有理会,可魏无雍还是告诉过他,结盟之事已经商定,他们会帮着夏栖国出兵,一同对付雷泽,只不过粮草都要算在夏栖国头上,还有从雷泽手里夺回的城池,还要割去一部分,给了华胥。

    那赵崇云情愿割让土地,叫华胥帮忙对付雷泽,也不愿意直接交换回自己的大皇兄,他是怕大皇子回来找他麻烦,还多一个对手,抢那皇位。

    至于在对战期间,大皇子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雷泽会不会拿他开刀,全不在他考虑之中。

    “你放心,此事我会放在心上,过不久我也会去邺城,到时候定会亲自替你留意,今日我就会派人出去查探,要是有了消息,一定会托人带话给你。”还当阿玲是当初的小丫头,李南落轻拍她的头。

    已经是少妇打扮的阿玲,本来将自家少爷当成弟弟,没想到当初温润俊秀的少年,如今成了侯爷之后,连气势也大不一样,好像没有什么事解决不了,被这么一拍,紧绷的情绪松了下来,心里一软,“少爷真的不一样了,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不容易,如今我有事还来麻烦你……”

    “当初阿玲事事照顾我,那一天我独自逃命,留你下来,是你自己命大,我却对你有愧,如今不过是补偿你罢了。”

    “少爷是被人救去的,又不是有意抛下我,再说我本来就是相爷捡来的孤儿,这条命本来就是相国府的,少爷从来不欠我什么。”阿玲红着眼眶,得了李南落的话,好似有了娘家靠山,心里安定了,眼泪反而一下涌了出来。

    阿玲当初就是他随侍的丫鬟,两人亲近,李南落见她这么哭,索性让她靠到肩上,拍抚了一阵。

    要是以前,他定然不会这么做,哪怕心中坦荡,到底男女有别,可如今很多规矩他早已看淡了,想做什么就做了,阿玲比他年岁大,他看她却如妹妹。

    正在说话间,一个人影落在边上,李南落余光一瞥,就看到熟悉的身影,夜苍穹挑着眉,看着他搂着个女子,仔细看是那个阿玲,一时也没开口打扰,就那么斜眼看着。

    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阿玲抬起头,眼眶还红着,见到夜苍穹,想到方才在少爷肩头哭了,还给人看见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福了一福。

    “你先去吧,放心,此事我会安排。”又关照了一句,问了阿玲的住处,李南落这才让她回去了。

    夜苍穹知道阿玲于李南落而言,就如唯一的亲人,除了南宫,也只有她了,她要是有事,李南落绝不会置之不理,他自然也不会为了这事吃醋。

    不过方才见了李南落那般温柔,阿玲又靠在他肩头,那画面还真有几分叫他不悦,分明知道不该,可还是沉着脸,这会儿阿玲走了,他还是原地站着,斜眼去看李南落。

    “我家阿夜这是怎么了?”李南落这是把他当大猫儿来哄,想起前阵子心里的打算,忽然笑容一展。

    “你既然回来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我们就去录名簿。”

    把两个人的名字录在一个簿子里,那就算是一家人了,夜苍穹想起李南落之前说的话来,眼睛一亮,直接走过来搂住他,“小南落这是要与我结亲了。”

    男女之间才叫结亲,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只是算结亲又好像太浅,他们是师徒是主仆是友人也是亲人,更是心爱之人。

    “既然说了要同生共死了,临行前不如把这事办了。”李南落抓住夜苍穹的手,成功叫他忘了先前的那一点不悦。

    李南落出门前,先翻出点李佑书房里的书册,好好整理了一番,又到自己房里,把以前的东西都理了一理,好像要作别那样,收拢在几个箱子里。

    “还留在万鸾殿吗?宫里不自由。”夜苍穹帮他把箱子叠起来,放在一处。

    李南落想了想,“要是这次顺利回来,我们就回相国府来住,宫里人多眼杂,你每次进出不愿意用腰牌,还要避开守卫。”

    夜苍穹点点头,他知道皇宫这个地方和东野侯这个身份,其实李南落都从来不曾留恋过,他留在那里,不过是想要知道那个藏在深处的秘密,如今一切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要不是马上要出行,他定然已经搬出宫来。

    登录名簿的地方在户部下属的太常寺,太常寺和侍仪司离得不远,李南落今日是骑马来的,夜苍穹便和他共乘一骑,既然说了择日不如撞日,两人就真的打算今日就这么办了。

    策马在街市上,李南落穿的还是他的绯红色常服,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贵人,白色狐裘披在身上,身后是夜苍穹,玄色锦袍,一手搂在他的腰上。

    两个人都不是寻常人的模样,俱有风姿,一路上这么过去,叫许多人驻足观望。

    到了太常寺,里头的官员一看就知道两人不凡,他们这里可还没有遇到过贵人上门登录名簿的,谁家有婚嫁,还不是派人上门说一声的事,门口的主簿连忙端茶送水,马上叫人去喊自家大人出来。

    底下的主簿不认识李南落,可心思玲珑,被喊出来的太常卿孙淼才想恼怒,寻常事务不是还有底下的少卿负责,是谁这么大惊小怪,这一出来,见了李南落,当下决定一会儿要好好厚赏方才把他叫住来的主簿。

    “侯爷大人,您怎么来了?”太常卿孙淼品级不低,可见了陛下面前的红人,这个传说中能使唤妖物的东野侯,还是得弯下腰来。

    “我来录个名簿。”李南落说的随意,夜苍穹就站在他边上,两个人就像来逛个街市。

    “啊?是……”孙淼愣了一愣,到底是太常卿,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事,眼神一转,把口中差点问出口的“是哪家千金”给收了回来,目光投到了夜苍穹身上。

    他早就留意到这个站在东野侯身边的男人,只是不敢正眼去瞧,此人身上一股子妖异之气,俊美得不像个真人,倒有几分像传说的妖怪。

    “是我,夜苍穹。”妖异的男人笑了笑。

    孙淼心里一抖,分明人家也没怎么样,可他就是有种面对危险的错觉,好像随时要丢性命。

    “把他和我的名字,录在一起,就行了,这不是你们太常寺的司职嘛。”李南落说的简单,神色如常。

    孙淼却倒吸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侯爷大人的意思是,要和他,录在一个名簿上?以后你们就是——”

    他用手比了比,伸出两个食指来,左右并到一起,作出成双成对的样子来。

    李南落看他见了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点点头,“正是。”

    好像还嫌孙淼惊吓的不够,补了一句,“他是个妖物,可好似也没有律法规定,妖物不可与华胥子民登在一个名簿上?”

    “那是没有,没有。”果然还真的是个妖物,冬日里,孙淼也还是背上一阵湿冷,看着眼前一双男子,都好似天人似的,也不知是怎么就要登在一个簿子上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忽然想起来,这夜苍穹,好像就是夏栖国的太傅啊!

    夏栖国要和华胥联姻了?!陛下知不知道啊?

    擦了擦额头的汗,太常卿敏锐的政治触觉,叫他打了个手势,要人马上禀报宫里。

    第199章 封赏

    李南落自然发现了他的动作, 犹如不见,夜苍穹也很是安然,反倒是太常卿孙淼有些坐立难安。

    陛下还没消息来, 这不得拖延些时间吗?可登名簿这事儿, 还就不麻烦,但凡来了的, 只要把二人的来处问明白, 在名籍上找出来, 确认双方意愿,登上去,再画个押, 也就完了。

    这根本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

    孙淼心里着急,面上还不敢露出来, 先问了李南落的安, 再扯些朝堂上的事,口中吩咐了, 叫主簿去把名籍寻拿出来。

    主簿自然磨磨蹭蹭,自然是找不出来,或是找错了,然后被孙淼训斥一番, 主簿自然又是惶恐一番, 随后再认错一番, 就差当场要主簿写下什么保证书, 保证以后不再犯了。

    时间就这么拖延过去,李南落面上平静无波, 夜苍穹似笑非笑,两个人坐在那里, 看着太常卿孙淼演戏。

    天色渐晚,冬天的时节里日头落得早,李南落终于失去了耐性,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要不是我与太常卿无仇无怨,我都要以为这是太常卿这是有意刁难了。”

    看他冷然之色,孙淼知道已经得罪了这位侯爷,可陛下还没回信啊!说起来,就算回信,难道还能阻止人家的亲事?

    连忙换上笑脸,“哪能啊,天地可鉴,下官哪里敢刁难侯爷大人?谁不知侯爷是陛下面前的红人,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当下叫主簿把名簿翻开,这本名簿一看就是寻常百姓的不同,簿子封皮就不一样,要说找错,那是绝无可能。

    孙淼自己也知道,戏过了,人家早就看穿了,可做官的,脸皮也薄不了,当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那样,寻到李南落的名字,又问明白夜苍穹的名讳是哪三个字,随即把他的名字登录了进去。

    笔墨砚台,只是三个字,慢慢写就,夜苍穹静静在边上看着,看自己的名字落在了李南落的名讳后面,然后太常卿从书案的抽屉里拿来一个官印,压了红泥,仔细地落在写着两个人名字的那一页上。

    等官印拿开,看到那一方红印,李南落这才徐徐吐出一口气来,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屏息。

    “好了。”太常卿把印章收了起来,他本来不用亲自用印,录这名簿,原是主簿的活,只有那些重要的庆典,比如公主皇子嫁娶、安排礼乐之事,他才需要出面。

    可这位侯爷就坐在这里,他哪里能此时退走,心怀忐忑地把这事做完了,孙淼又叫人写了一份契纸,约等于一件事情在官府录入一份,自家手里还有一份的意思,如此才名正言顺。

    主簿在侧,这次是他来写,刚刚写就,压上印章,把契书给了李南落,夜苍穹已经接了过去,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

    “也放在我这里吧,和你的信收在一起。”夜苍穹托着那一页契书,珍而重之的样子。

    收就收吧,何必提那一页信,李南落轻咳几声,转过脸去,没让旁人看出他脸上的微热。

    孙淼和主簿自是不知道其中乾坤,心里还在担心,不知陛下是个什么说法,正在七上八下,门前忽然热闹起来。

    看门的小厮一溜烟地进来,禀报道:“大人,陈总管来了!”

    “陈总管?宫里那个陈总管?圣上有旨意?”孙淼唰的一下站起来,看了李南落一眼,也看不出个究竟来,连忙带着主簿一起迎了上去。

    陛下有旨意,太常寺里大小官员都整了衣冠,一起迎了出来,李南落和夜苍穹好似旁观者那般,站在边上。

    太常寺门前,除了陈恩,还有一行队伍,放下一抬抬的贺礼,陈恩手上托着个礼单,还有圣旨,站在那里往人群里扫了一眼。

    “还请侯爷大人接旨,陛下口谕,免跪。”陈恩笑眯眯的,和颜悦色,冲着边上的李南落示意。

    叫太常寺这些见惯了宫里脸色的大小官员,一阵稀罕,心道传闻果然是真,陛下果然对东野侯另眼相看,圣眷无人可比。

    李南落淡淡颔首,越众而出,心里也不知道魏吴央究竟要做什么,莫非还来贺喜不成?

    没想到,竟还真的是贺喜,这些赏赐都是给他的,陈恩手里的圣旨先是贺喜,随即就给了李南落一个大都督的头衔,让他督查本次战事,也就是给了个监军的权力。

    陈恩口宣圣旨,末了一声“……钦此”算是把旨意说完了。

    上战场不算是好差事,但都督职权太大,等若是三军统领,不光有监督战事的权利,要是大将有什么不臣之心,先斩后奏的权利也是有的。

    上阵督军的大都督,不光有名头,还代表皇权,几乎算是代天巡狩,以前从未有过,陛下这次是拿官砸人了。

    被砸了的李南落在众人眼里还是平静无波,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嫌弃,接了圣旨,也不说谢,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交换,他护住华胥国,魏吴央给他一个头衔,这才名正言顺。

    虽然这头衔大了一些,可如今于他而言,这些都是虚的。

    “谢陛下。”面子上还需要过得去,李南落接过圣旨,掏出银两给了陈恩,陈恩自是不敢接,收过来分给了那些抬贺礼的小厮。

    太常寺里的大小官员围了上来,连声贺喜,孙淼一颗心落回肚子里,陛下不仅没有怪罪,还给了赏赐,实在是匪夷所思。

    如今名正言顺,夜苍穹就站在李南落边上,含笑看着他被人围住,也不上前打扰,要是以往他定会不管不顾,直接宣示主权,说不准会做出什么来。

    今日他却只是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盯着李南落,银发绿眸,妖异非常。

    虽然什么都没做,可他这么一个人,这么站着,这么看着,谁能忽略过去,都只是假装不在意罢了,毕竟他当初出现,还是夏栖国的太傅,大家一时还不知该怎么称呼。

    “阿夜。”李南落却在人群里转了过来,“既然登完了名簿,那我们就准备回去了,诸位大人,告辞。”

    他朝他伸出手,就当着所有人的面。

    夜苍穹一怔,伸手握住他,银发在日光下好似发着光,那双妖异的眼睛弯了起来,“不避人了?”

    “你要跟着我上战场去,你是我的妖,如何避得开人,何况已经在一个名簿上了,你就算是我的人了。”说着说着先自己笑了起来,李南落牵着夜苍穹的手,叫孙淼派人把魏吴央送的贺礼给抬去相国府。

    “早晚都要搬出来,不如就送去那里,我索性让人把相国府打理一回,等我们回来,就能住人了。”李南落旁若无人,牵着夜苍穹一路走一路说,就这么从人群里穿行而过。

    夜苍穹此时反倒内敛起来,一点都不嚣张,顺从地被他牵着,眼睛里只看着李南落,看他嘴角含笑,眉间的平静,看他挺立的身姿。

    两个人就这么走过去,翻身上马,共乘一骑,夜苍穹还是从后面搂住了李南落的腰,一点都不避讳有旁人在侧。

    夜苍穹还给李南落理了理那身白狐裘,将他领口拉了一拉,“冷不冷?”

    “也就冷一会儿,我们回去吃羊肉锅。”李南落坐稳了,策马而去。

    陈恩看着那一双人影远去,心里想好了怎么回禀陛下,孙淼趁此机会连忙上前,想问问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自己的猜测又对不对,被陈恩一个眼神给回绝了。

    陈总管对其他人可没有那么好的脸色,“还要回去给陛下回话呢,各位大人,请了。”

    做了个手势,陈恩往回宫的方向去了,太常寺诸人今日大开眼界,“大人,东野侯这是和夏栖国太傅结了亲?陛下还允了?”

    听见主簿这么问,孙淼一脸高深莫测,“你懂什么,陛下定有深意,东野侯说不准也有什么计划呢,你看这夏栖国这次不是没有讨得了好处?兴许就有东野侯的功劳。”

    孙淼误打误撞,还真被他说对了,主簿点点头,“不过这夜苍穹说起来还是夏栖国的人吧?怎么此番结亲,不见那夏栖国太子有何表示,看来那太子还是年轻,不知礼数呐。”

    “谁知道呢,那位太子殿下如今焦头烂额的,兴许根本顾不上,他那里的人,一个侍郎听说已经废了,如今又少了个太傅,如今结盟的事也完了,还不见要走的意思,这是赖在我们华胥,图个平安吧。”

    孙淼不是有意看轻夏栖国,但身为华胥国的官员,心里的那份骄傲和自信,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大国官员,自有骄傲的本钱。

    这也是李佑和魏吴央一直以来有意维持的,无论真相如何,表面的强盛都是必需的,哪怕内里再忧患,也不可弱了大国的气势。

    再说华胥国确实是个强国,要不是有妖物的威胁,归梧栖的隐患,几国之内,还就华胥最是富庶。

    雷泽土地辽阔,却不够肥沃,种植什么都不容易,加之地广人稀,若非如此,也不会想到要发兵,图谋别家的土地。

    太常寺看了热闹,便有好事者将事情传了出去,算起来,这不就是夏栖国和华胥国联姻了?茶余饭后,大家讨论的最多的就是战事,家事,如今这算是把两桩事放在一起了。

    回了宫,进了万鸾殿,殿内如常,两个人也如常,玹琴还不知道自家大人已经结了亲,却见两人回来,目光之间隐约带着一种和平日里不同的神色,好像有什么欢喜的事。

    第200章 喜酒

    西面厢房的暖阁里, 李南落还没坐下,夜苍穹已经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

    李南落在一边解下白狐裘, 交给玹琴的时候, 吩咐道:“今日吃羊肉锅子,多放些酸汤, 鱼茸丸子也放一些, 豆腐什么的早些放进锅里, 再拿好酒来,把竹叶青开上一坛。”

    玹琴自然点头领命,夜苍穹见他有些疑惑的样子, 于是笑着挑了眉,“今日我和你家大人去登了名簿, 放在了一起。”

    “放在一起?”玹琴木愣愣地重复, 他是个小妖,就算在宫里这么些日子, 可也只懂得宫里的规矩,不知道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夜苍穹心里欢喜,这才说了这句话,见这小妖一脸憨态, 好似白说, 不禁摇了摇头, “实在是个蠢东西。”

    玹琴委委屈屈地猫着腰出去了, 心里还在寻思,得找那些多舌的丫鬟问问, 她们定然知道。

    “何必骂他,你以前也不懂得人类的规矩。”李南落净面洗手, 端起热茶喝了,一肚子暖意。

    夜苍穹哼了一声,拿起李南落方才擦脸的热巾子,绞了水,往自己脸上一搭,“岂能拿他和我相比。”

    热腾腾的面巾盖在脸上,把声音也闷住了,好似在生气,李南落知道他这是假装的,嘴角噙了笑意,上前把它往下一扯。

    热巾子才拿开,夜苍穹的唇上便被一片柔软盖住了,湿湿软软,带着熟悉的气息,李南落一双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还带着潮气的脸颊也贴了过来。

    夜苍穹顺势将李南落抱住,唇对着唇,脸上还带着水汽,暖呼呼的,轻轻含住了唇,谁也没有急着探索更多,好似品尝什么好吃的东西,只轻轻碰了,心里就有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满了出来。

    好似有些酸涩,又有些发热,涨满了胸口,李南落莫名的眼眶也有些发潮,两个人舌尖相抵,勾缠在一起,轻轻的水啧声和呼吸声交错,谁也没有说话。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周围也逐渐陷入一片幽暗,李南落的舌尖被夜苍穹嘬住了,吸得舌尖发麻,身上发软,唇上拂过一片微热的呼吸,夜苍穹吮着他的嘴唇,搁在他腰背后的手紧紧按着他,两个人的腰就贴到了一起。

    贴在一起的地方开始发热,黑暗之中,贴在一起的温暖又变得暧昧起来,这时候外面亮起了一片光影,这是殿内掌了灯。

    光线透过窗棂照了进来,李南落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半明半暗之间,看到夜苍穹一双妖异又漂亮的猫儿眼,竖起的瞳孔不住收缩,墨色之中带着点绿,又有金芒闪动,叫他看得,只觉得整个人就要被吸进去。

    “阿夜——”拖长了声音叫他,语调里有李南落自己都未曾想到的情意。

    “主子叫我,是想要什么?”习惯了放肆的妖,终究收敛不了太久,只听这么一声唤,就眸色一转,低声笑问,“今日你我结亲,晚上,是不是该洞房花烛?那你要的,就是我了?”

    李南落盯着他看了一眼,好似带着点笑,“嗯。”

    只这么一声,夜苍穹心里就酥软了,眼睛里发了光亮,“不冲我发脾气,这么难得,竟然就认了。”

    “顺着你的话答应了,你说我难得,不答应,你又觉得我有脾气,我这主子实在难为。”李南落摇头,咬了他唇上一下重的,两个人还贴着,他才要退开些,就被一下拉了回去。

    肩背和腰上一紧,被夜苍穹猛地抱住了,倾过身来,这次吻得毫不留情,好似要把他吃下去,呼吸都要发烫,按在背后的手用了力,两个人腰下贴的快要起火,李南落喉间发出哼声来,这声低吟勾得夜苍穹恨不得马上就“洞房花烛夜”。

    “大人,掌灯了。”玹琴偏偏到了门前,他也没料到就这么点时间,里面情状又是不同,话出口,觉出不对来,已经晚了。

    夜苍穹沉下脸,目光凶狠地瞪着门,恨不得把这小妖扔出去,声音也是哑的,“当初我怎么就捡了这么个玩意儿给你。”

    听来好像有种后悔的意味,李南落一眼看过去,“当初你不是想让小妖把我看住了,做你的眼线,如今又来后悔什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那会儿的意图被拆穿,夜苍穹一脸遗憾,“说是眼线,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呢。”

    失忆的大妖,哪里记得自己安排过什么,他原是想的好好的,可未曾料到不如天算,要不是李南落本身挑剔,对人也难信任,那西苑里的男宠女姬可就够他头疼的了。

    光是喝醋,就够他喝上一壶。

    李南落应了声,让玹琴进门点灯,灯火亮起,方才还残留的旖旎,便成了一片温馨暖意,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特别,李南落总觉得,这万鸾殿此时方才有了几分家的味道。

    夜苍穹看着玹琴点起灯来,当初本来想着利用小妖也好当个眼线,自诩办法不错,却还是错了,世事并不总是如他所想,哪怕他是个厉害的大妖也是一样。

    玹琴没派上用场,他也没机会防着李南落周围出现别人,要是当初李南落真的一直记恨于他,没能等他回来,或是视他为仇,他们之间又会变作什么样子?

    光是想一想,就心头发凉。

    “我们有今日,实在是侥幸。”夜苍穹忽然重重捏住了他的手腕。

    见他一副脸色都要发白的样子,李南落不明所以,夜苍穹却心有余悸似地说道:“你我之间,只要岔开一步,就再也不是今日的样子。”

    看这妖孽说得那么认真,好像真的特别感慨,实在难得,李南落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你我结亲的日子,你说这些做什么,如今在一起不就够了。”

    “那不说这些,说说别的,比如……何时洞房花烛?”夜苍穹兴致勃勃,有意调笑。

    李南落自也不怕他,“急什么,用过晚膳,夜还长着。”回握住他的手,下巴朝着走廊一抬。

    夜苍穹顺着看过去,便见廊上一排红灯笼,一直挂到卧房门前,好似过节一样,红彤彤的,满是喜气。

    既认了是结亲,成亲的样子总要有的,李南落张嘴一吩咐,玹琴就明白了,霎时也懂了什么叫把名字放在一起,不过他已经先问了丫鬟,丫鬟们都知道他是侯爷面前的红人,从他口中知道这句话来的来处,顿时面红,互相对望着,想到侯爷和那夜大人怪不得总是关在房里。

    原还以为是讨论公务,原来……

    丫鬟们推搡着低声轻笑,知道了这桩喜事,又得了吩咐,便着意布置起来,一个个灯笼挂起,宫灯也都点上,又去寻了各色盆栽的花卉绿植来,冬日里也把万鸾殿布置得好似回春。

    只片刻功夫,万鸾殿已经是一派喜意洋洋,经过门前的丫鬟宫人,只要瞧见他们俩便会说出几句吉祥话来,李南落便叫人赏了银钱下去,今日灶上更是要准备几桌好席面,要大家一起高兴。

    样样事情都安排好了,这回轮到夜苍穹说不出话来,看他反应,惹得李南落大笑起来。

    他很少这么笑,近些年来更是,夜苍穹总觉着,这根由落在自己身上,如今见他笑得开怀,一双眼睛就仿如看到什么宝贝一样,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把这笑颜收在眼底。

    然后很高兴又有些担忧和样子,开始未雨绸缪,“往后你也要这么笑,但只可对我这么笑。”

    “真是不讲道理。”李南落忽然疑惑,“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妖物都这般小气,还是只有我家阿夜特别严重?”

    “说我小气?”夜苍穹在他臀上拍了一巴掌,做出生气模样,耳朵听见这个“我家阿夜”,却觉得很是满意。

    抬起李南落的脸,四目相对,残存的笑意还在嘴角,他便轻吻那嘴角,又吻到脸颊,再到眼睛,一个个落下的吻,一直吻到饭菜都送上来。

    羊肉酸汤锅,汤头是骨头炖的,早就备下,里头下了鱼肉做的丸子,金汤白肉,酸汤香气勾人馋虫,边上放着笋片、肉片、各色菌子,都片得薄薄的,一烫就能入口,还有一盘紫苏虾、酒蒸鲥鱼、一碟鹿脯、鸳鸯炸肚,一碗鹌子羹。

    说好的席面,果然摆上了,两人在桌前对坐,玹琴笑嘻嘻地,小心翼翼地斟酒,缩着身子退下,顺便把门也关上了。

    厢房暖阁里,被灯火照得一片昏黄,又被外面大红灯笼照进一片氤氲的红,蒙蒙灯影,李南落坐在那里,在光影之下,脸上仿佛也红了。

    他先举起酒杯来,“阿夜——”

    夜苍穹举起手里的酒盏,却不和李南落的碰杯,而是抬了一抬,“按照规矩,该喝交杯酒。”

    抬起的手,和李南落的手绕在一起,只是个简单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竟显得分外叫人不好意思,两个人眼神相对,学人家寻常夫妻,酒杯就唇,慢慢饮下。

    “像我们这样的人,竟也有结亲喝合卺酒的一天。”李南落将自己那喝过的半杯酒送到夜苍穹唇边,“我本来以为,此生都要孤身一人的。”

    夜苍穹就着他喝过的那边,口中饮了,眼神却没从李南落身上移开,“合卺酒算什么,我们还要生生世世。”

    “好,那就如你所言。”此生未过,为何就不能说生生世世了,李南落喝了夜苍穹那半杯残酒,两个人交换了杯盏,等各自的杯里都空了,这合卺酒才算喝完。

    目光缠绕,夜苍穹问道:“会不会遗憾,没有亲人,没有友人,你我结亲太简单?”

    “你就是了,亲人友人,何须他人,有你足矣。”李南落自认不需要告知别人,这是他自己一人的事。

    “过后告诉沈医师他们一声就是了。”他没有再提起旁人,在他眼里,也还只他们二人还算亲友。

    “朱家呢?南宫呢?那些愚蠢的人类?”夜苍穹眼底含笑。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当年就已做了选择,不曾问过我,如今我的事,又何必问他们?知会一声也就罢了,不过太常寺俱是长舌的,定然会说出去,倒也省了我的事。”

    李南落不去考虑那许多人类礼数,全凭好恶,只觉心底畅快,拿起筷子点着碗盘菜肴,笑着说道:“吃吧,你不饿,我可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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