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正十五年,清凉山人在隐机观前捡回了一个徒弟,他为徒弟取了名字,叫奉玄。奉玄这个名字的含义很简单:侍奉玄门。
奉玄在拜师后大病了一个月,期间恰逢有“佛相妙手”之称的佛门枕流药师云游至堂庭山,为大雪所阻,借住在隐机观。雪停之时,枕流药师为病中的奉玄接好右手手脉,重塑了手心命纹。不久后奉玄病愈,双手也已完好如初,此后便在堂庭山上扫地打钟,抄经练剑,认真当起了修士,九年之中,不问世事。
堂庭山上有三种修士:修剑卫道之士、修心逍遥之士与药师。修剑士兼济天下;修心士独善其身;药师身负绝密医术,只传女不传男。清凉山人早年修剑,晚年修心,教授爱徒奉玄时也要求奉玄从剑术学起。第十年,奉玄剑术初成,清凉山人赠他一把锋利绝世的玄铁宝剑,以两个月为期,准许他离开堂庭山入世卫道。
清凉山人以为,人不能不入世:不入世不知人间之苦;不知人间之苦,则不思脱离苦海;不思脱离苦海,无法成就逍遥道心。
随后,奉玄取《庄子》“刻意尚行,离世异俗”的“刻意”二字为宝剑命了名,被二十三岁的师姐隐微药师带下了山,下山之后,他才得知隆正之后的年号是乾佑,如今已是乾佑六年。
隆正十九年,寿安皇太女病逝。陛下将淮王荀崇恺立为太子,第二年,改元乾佑。
乾佑以来,世间惊现尸疫,频频发作,位于国境东北的卢州尤其严重。堂庭山在幽州之南,幽州北接卢州、西连妫州,奉玄背负一弓一剑,与师姐自幽州昌明驿一路北上,除尸平乱。
北地天寒,二月山花渐开,天上却尚有回雪,一夜风来,千岩转白,旷野无尘。奉玄与隐微药师信马行至幽州宣德郡附近时,天色转暗,不过片刻,天上忽然又飘下小雪来,渐渐有转大之势,正当二人准备策马奔驰之时,却见远处白茫茫雪地上多出几个黑点,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是人还是野地里的狂尸。
奉玄双腿夹紧马身,空出手拿起了自己的弓。隐微药师取出短笛,雪上忽有飞声,远处的几个黑点动了动。
隐微药师看出远处几人行动正常,收了笛子,对奉玄道:“是人。”两人随即驭马向着那几人骑了过去,离近了也看清了情况:
雪里埋的绊马索绊倒了一匹黑马,马侧站着一个和奉玄差不多大的少年人,不过十七八岁,高而且瘦,气质绝尘,不似寻常之人,穿一领黑色绣金缺胯袍,硬革护腕,蹀躞钉金,一身劲装作剑客打扮。他的脸上受了伤,染着一片血痕,看不清样貌,不过双眼着实令人印象深刻——那双眼黑白分明,略显下三白之相,美而冷冽,让人过目难忘。
山匪打劫他,大概是看他穿得不凡,背上又背着两把华丽的剑。他虽然背着剑,想必武艺并不精湛,被山匪围住了也不敢有所动作。
几个山匪正在取笑那少年,逼他拔剑,见奉玄和他师姐骑马过来,立刻分成两伙人,两人看守那少年,剩下的四人持刀向奉玄和隐微药师冲了过来。不待隐微药师出手,奉玄已经翻身下马,他不欲取人性命,只驱赶走几个山匪,救下了被为难的少年。
被绊马索绊倒的黑马内脏受伤,腿骨已断,抽搐吐血间痛苦不已,隐微药师拔刀结束了它的性命,三人将马葬在了雪里。
被救的少年一直不曾说话,奉玄以为他生有哑疾,觉得他命途多舛——他的冷漠气质让人不能想到“可怜”这个词,所以奉玄只能觉得他命途多舛。奉玄见他的脸上受了伤,孤身一人死了马,剑术不精又没办法说话,于是邀他同行。对方并未拒绝,拉住奉玄的手翻身上了奉玄的马,随后抱紧了他的腰。
奉玄被抱住腰瞬间一愣,立刻想要对方放手,他在堂庭山清修多年,极少被人触碰。不过,转念之间,他打消了让对方放手的念头,他让对方放了手,当马跑起来的时候,对方怕是要跌下马去了。
奉玄被对方抱着腰,闻到对方身上有很淡的伽罗香香气。伽罗香来自多伽罗木——菩提心者,如黑沉香,多伽罗木即是黑沉香。
隐微药师说:“奉玄,天色不好,我们得快些走了。”
奉玄拽紧了缰绳,对身后的少年说:“你要是怕掉下去,可以抱紧我。”随后策马跟着师姐向着宣德郡的郡城赶去,终于在城中敲暮鼓之前赶到了城墙下。
宣德郡北接卢州,西连鸟发山,向来有幽州屏翰之称,虽在雪中,城墙上依旧十步一人站着执戟的兵士,守卫极其森严。被救下的少年带了过所,奉玄和师姐取出道门度牒,守城人验明三人身份后放他们进了城。
郡城西高东低,共有两市二十六坊,屋舍齐整有如棋局,城中心为府衙,城南有智门寺,城西有灵风观与轩辕台。从府衙附近的泮水宫至城西轩辕台,地下卧着一条地脉,地气温热,虽有寒霜天气,雪不待落地而融。前朝一个风雅县令见城西从不积雪,将其中一条长街改名为三雪街,令人沿街广种梅梨,二月三月落花时节,亲自扫花成堆,名之曰“雪冢”。
风雪天气,斜月初升,城内连观霜缟。奉玄三人沿着三雪街向灵风观行去,街侧的住户大多落了门锁不再外出,于是长街寂寂,唯有三人与马匹相伴而行,马蹄铁踏地,嗒嗒有声。三雪街地气温热,天上虽有回风舞雪,街边枝干横斜的老梅树却借着地气凌风欺雪怒放花苞,夜色初显之时,月白雪白梅白,三人行在一片三白境界中,浑然不似行在人间。
隐微药师叩响了灵风观观门,观内修士得知来意后开了门,将三人迎了进来,小道童牵走了马匹,被救的少年自去道房中休息。堂庭山道门有四戒一规:不妄杀、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遇事容止有度——奉玄和师姐进了道观后,各自洗手更衣,修整过仪容后,才去大殿上了香。二人与几位修士交谈不久,观中就敲了静修钟,众人于是就此分散,各自回了房间。
宣德郡下了半夜小雪。第二日灵风观的开静钟响过后,奉玄与师姐和观中的修士一起清扫了积雪。观主取出一坛三年前的梅心雪水为众人烹了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奉玄找到小道童,问他昨天与自己同来的少年可曾起来了。他担心对方染了风寒,身体不适。
没想到小道童说:“他走了。”
“走了?”
“昨夜来了不久,他就走了。”
奉玄问:“他的伤还好吗?”
“他身上有伤吗?”
“脸上。”
“他的脸上一道伤都没有。”
“真的……?”
“真的,道友,我知道你说的是那个背双剑的友人。他找我要了水,洗干净了脸。他长得特别俊俏,我看他一眼就记不错了。”
奉玄察觉出不对,“小友,你和他说过话?”
“说了呀,他找我要水盥洗。”
原来那个不知名姓的少年脸上染的血不是他自己的,他也不曾生有哑疾。奉玄接着问:“小友可知道他的名字?”
奉玄猜小道童不知道。对方既然多有隐瞒,不想让他和师姐知道自己的身份,又怎么会轻易告诉一个道童。
小道童果然摇了摇头,“不知道。”
“多谢……”不待奉玄说完,城中的官钟响了起来。七急一缓,不像是报晨,倒像是像催命。
奉玄疑惑地问:“宣德的晨钟,向来如此吗?”
他说这句话后,看向小道童,发现小道童已经变了脸色。“这是警戒尸疫的钟声!”小道童见了鬼一般,拔腿就向道观后面跑去,“快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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