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孟疏见她呆滞,唤了声。他捡起弦月弯刀,顺着她的方向,才看到崔承嗣两人。
明姝深深吸了口气,拿回刀,强迫自己镇定。
她知道自己出面帮衬孟疏行事冒险,所以下马车时从暗匣里取了身备用的襕衫,蒙了脸,距离又远,他们应该认不出来吧?
“孟疏,我们快点离开这里。”明姝低声吩咐。
她杀死了班头,也吓破了玉鹤帮剩下喽啰的胆。见她要走,都不敢责问,只把自家班头的尸体扛起来放狠话:“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走着瞧!”
走便走,明姝无暇和他们纠缠。火并的人马很快散了,明姝还没走几步,却被崔承嗣叫住。
她肩膀悚然一抖。孟疏却是警惕地挡在明姝面前,清润的眸子深深凝视崔承嗣。
比起崔承嗣对他的了解,他更了解崔承嗣。之所以如此了解,似乎是从某一天,他得知明姝要嫁给崔承嗣开始。
他长大了,不再是阿姐眼底的毛孩子,而是一个男人。
崔承嗣盯着明姝的背影,半晌,却只是把掌中匕首交还孟疏。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孟疏,径直越过了名字:“之前劫持婆师使臣的可汗,是你用弯刀所杀。这东西,是你的么?”
孟疏上下打量他,继而淡笑:“是的。”
他没有向崔承嗣解释,接过那沾血的刀,又对崔承嗣露出个貌似友善的笑容,“太尉大人,谢谢你物归原主。”
崔承嗣依然不走。
孟疏食指中指夹着刀刃,抹过上面的血迹:“怎么,太尉大人要追究我阿姐方才杀人的事?”
笑容是温煦的,但口吻阴凉。
崔承嗣没有说话,孟疏盯着他转身:“阿姐,走吧。”
一直走到僻静无人的窄巷,明姝悬着的心才落地。
她不禁回眸眺望,崔承嗣还在那儿,凝着她离开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她应该庆幸,他没有开口询问她。
刚才距离实在太近了,再完美的伪装都会露马脚。
明姝忍不住责备:“孟疏,打不过就跑的道理,还要我教你?什么时候到廷州的,也不通知我一声?”
孟疏浅浅笑道:“阿姐在这里,我何时离开过?只是今日恰好想去找你,却被那群腌臜缠上。”
“找我?”
孟疏拍拍手:“阿姐,你看谁来了?”
明姝抬眸,才见一老一小赶进巷子里。他们刚才一直在人群里观战,却始终不敢露面。老的有五十来岁,穿短褂裈裤黑棉鞋,皮肤黝黑,身板挺正。小的二十多岁,比明姝略高点,但眼冒精光,吊儿郎当的,一双鼠眼止不住在明姝身上逡巡。
他嘿嘿猥笑:“好妹妹,公主做久了,快把你爹和大哥都忘了吧?”
明姝看见他,忍不住靠向墙壁,掏出那碧玺细烟管,燃了些乌羽叶。她早不想见他,义父满叔的亲儿子曹勇,从小不学无术,见她生得乖巧美貌,曾趁着满叔不在的时候,对她上下其手。但被她剁了根手指后,安分了很多年。
她把做公主一半的嫁妆都分给了他们,让他们拿去做生意,交换了舍龙帮掌帮令。本以为从此后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他们成了狗皮膏药,又来黏上她。
乌羽叶青烟袅袅,明姝捻着烟管磕了磕墙,不耐烦道:“长话短说吧,我没时间和你们兜圈子。”
她出来也有阵子了,若是被崔承嗣她发现不在,只会更麻烦。
“妹妹当真是贵人事多,我就开门见山了。”曹勇笑眯眯地竖起根手指,“爹把驼马帮给了你,我彻底没了生计来源,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如今风光,再给我点钱不是问题吧?”
明姝掀起上睫:“怎么,之前的嫁妆花完了?”
曹勇别过视线:“我打算开个铺面,卖些粮油米面,那点钱怎么够?”
明姝抿了口烟嘴,泠泠浅笑。她晓得曹勇什么脾性,开什么铺面,分明是之前给的都被他拿去赌坊败光了,知道她如今富贵,讹到她头上。
见她不太乐意,曹勇补充道:“妹妹,你不是公主这件事天知地知,我和爹也知。你可不要自己享了福,便忘了祖宗。”
满叔就一个儿子,溺爱成瘾,养成这副德性。明姝眼波儿定在满叔上,他满脸羞赧,却没有驳斥。明姝便知道,他又要护着曹勇。
也是,当初买她是因为义母的面子,等他有了亲生儿子,分给她的疼爱便更可怜了。只是什么祖宗不祖宗的,她又不是满叔亲生女儿。
明姝垂睫呼出口烟,低低笑了两声:“好啊,阿勇哥,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
她眸光妖娆觑他,也许时间太久,他已经忘了,当初被她剁下根手指的时候,是如何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祈求原谅的。
*
大风吹过,卷起黄沙遮蔽眼目。
客栈里的小厮战战兢兢地出来处理凌乱的械斗现场,马厩棚柱塌了,上面鲜血犹在。不过那白衣郎君方才踅回赔了银子,作风倒不像玉鹤帮那群暴匪。
小厮也不敢看面前久立的崔承嗣。他神色淡漠,似比方才械斗的两拨人更沉郁可怖。
崔承嗣在这里有一会了,翻过掌心看着上面割裂的伤口,仍在回忆那名襕衫女子的身影。
是不是他与明姝纠缠日久,认错了?
为什么方才一眼,便恍惚她在眼前?
“嗣哥哥。”岑雪衣的声音唤醒了他。崔承嗣攥了攥血迹未干的掌心,背过手。岑雪衣又道,“果然是下九流的暴民,光天化日下行凶。我合该替官府教训教训他们。”
岑雪衣嘴上逞能,却心有余悸。她以为自己已是厉害的女郎了,但和那位女郎相比,小巫见大巫。
襕衫女郎看似身段婀娜怯弱不胜,但飞刀杀人如凌波仙子月下曼舞,若非亲眼所见,岑雪衣万万不敢相信,她是个凶狠的刽子手。
即便蒙着脸,也该是倾城绝色,不然自己怎么会因她的出现,便被迷了眼?
岑雪衣想着,又嘀咕道:“身量和殿下差不多高,但殿下若遇到方才之景,早就吓得不敢走了吧?嗣哥哥,也不知殿下有没有危险,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崔承嗣默然,往客栈的方向去。
*
崔承嗣与岑雪衣回到客栈的时候,他却突然加快脚步来到马车前,撩起帘子。
绿衣靠在车壁内小憩,不忙起身:“太尉大人?”
“公主何在?”崔承嗣的血不知为何热了起来,脑海中冒出一个从前从未想过的,但极其疯狂的念头。
可就在那瞬间,他听到有人在背后娇怯地唤了声:“夫君,你回来了?”
崔承嗣转身,采苓正搀着明姝走过来。她的脸色仍不大好,弱柳扶风行步温吞。
崔承嗣上下细审她:“怎么不在马车里?”
明姝用帕子抵着唇,低低咳嗽了两声:“我方才坐了会,胸口气闷得厉害,便想下来透透气。咳咳,这会已经好多了。”
她睫羽翩闪,不敢和他对视,反倒更增两分病弱的韵致。
岑雪衣却是喜道:“好了便好,不然今日白出来逛了。”她当真害怕今日的计划泡汤。
“没事,我正想等夫君回来,和你们再走走。来廷州这么久,还没有和夫君出过远门。”明姝说着,羞赧地飞了眼崔承嗣。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好似突然间什么热望都没了。默了会道:“既休息好了,我再和你逛逛。”
他转身,明姝袅娜地来到他身侧。
崔承嗣忽地顿住脚步。刹那间,他似乎闻到了一丝淡淡的烟气,混杂在她素日淡雅的脂粉香中。他曾在接待苍兰的商人时见过,苍兰毗邻南诏,盛产名为乌羽叶的香叶。此叶燃烧所产的香气,嗅之令人翩然忘忧,尤其受南诏人喜爱。
“夫君,你怎么了?”明姝仰头看他,怯怯不安问。崔承嗣凝眸睇她,忽而俯下凑到她鬓发间。
大掌攥紧了她的手,半带讥讽问——
“公主,你有没有发现,有的味道胭脂是盖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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