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俗话说, 新官上任三把火。
宁颂这当上助教的火,一直烧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中新鲜的事物层出不穷,让人觉得看花了眼。
光是新改革的制度, 就有班长制, 互助学习小组制度, 月考奖励制度, 班级升降制度等等……
而这些新东西所带来的好处有目共睹。
到了下一次旬考,丙班有十几人背完了基础的《诗》、《百》、《千》, 掌握了毛笔字, 有了往乙班升级的资格。
乙班同是如此。
几个学子熟练地掌握了四书五经, 并且仍然有着继续读书的动力, 按道理来说, 是符合郑夫子收入甲班, 系统地传授策论的条件了。
郑夫子眼看着学子们一片欢欣鼓舞,不由得按压太阳穴, 认了升班这一回事。
谁让这升降级的规则, 是他自己定的呢。
“就知道给我找事!”
拿着升降级的名单,郑夫子不由得朝着宁颂嗔怒。
但显然,宁颂完全没有将师父的态度放在心上,笑道:“您就说这结果认不认吧?”
郑夫子冷哼一声, 把人赶走。
等到宁颂离开了, 他才又看了一回名单, 喝了一口茶水,去县学里找周秀才吐槽。
这么有这么折腾的徒弟?
非但要让他讲课,还要琢磨出三个班的试题, 临到头了,还要给新升班的学生从头到尾开始讲课。
“……你能不能收一收嘴边的笑容?”
周秀才作为时不时聆听郑秀才抱怨的人, 哪能不知道这个老友看似不满,但实则得意到不行。
“行,这么不开心的话,回去立刻和宁颂说自己不干了。”
什么分班、升降级都别弄了。
闻言,郑秀才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了周秀才一眼:“你当我傻么?”
抱怨归抱怨,客观上短期工作量有所增加。
可那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工作。
何况,讲完了课,其他时间都是自己的。
这一个月里,没看他往县学里跑的次数都比以前多得多吗?
“我说那你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当时不是说不收宁颂当徒弟吗?”
周秀才故意嘲笑郑秀才的出尔反尔,奈何郑秀才根本不把这点儿嘲讽当回事。
“当时是当时。”
没认识宁颂之前,他哪里知道对方小小年纪,点子这么多?
“那明年五月他要是没考过县试,你还收他吗?”周秀才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若是考不过县试,那我们书舍的人恐怕要全军覆没了。”郑秀才不以为意。
就在刚刚考完的旬考中,宁颂位列甲班第一。
以四个甲的成绩与第二名拉开了距离,并且这距离看似越拉越大。
如果说第一回旬考,是宁颂占了算学的便宜,那么这一回,甲班同一个起点出发,分出的胜负,就当是真正的胜负。
“认真读书就很好。”
周秀才故意提县试的事情,显然也是心中有盘算——他当心宁颂当了助教,折腾这些规章制度,耽误了自身的学习进度。
到头来本末倒置。
如今听到了郑秀才的说法,得知了对方在学习上仍然勤奋刻苦,这才放下了心。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慨。
“老郑,还是你命好啊。”
收了一个徒弟,什么好事都赶上了。写的文章被学台大人看重,书塾里教的学生也省心。
“那你也去收个徒弟。”对于老友的羡慕,郑夫子心里得意,但嘴上仍然不饶人。
“行,我就等着明年五月捡徒弟。”
周秀才说的还是那句打赌的事。
闻言,郑秀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同样一个问题,有必要说两遍吗——
何况,他不相信周秀才不知道,到时候宁颂哪怕没考过县试,他也会骂一顿之后,将人留下继续考。
谁让现在的书舍里的确离不开宁颂主持呢?
郑秀才与周秀才一番言语上的交锋宁颂自然不知道。旬考结束,下了学,他没急着回家,而是被几个乙班的学子邀请出去吃饭。
往日在宁颂这里上过辅导班宋宁做东。
苏期被也邀请来当陪客。
宁颂提前打过招呼,因此饭桌上没有酒,只摆了几个简单的小菜。
宋宁从家里拿了上好的茶,当做待客的饮品,与之一起的,还有另外几个乙班同学。
这几个乙班同学的共同点,都是在这一次旬考中拿到了进入甲班的资格。
“来,让我们举杯,敬颂哥儿一杯。”
杯子里都是清亮的茶汤,可这并不影响饭桌上的热闹。由宋宁打头,乙班的学子们都站起身来,同宁颂敬茶。
“感谢助教,若不是助教,我们恐怕也进入不了甲班。”
说话的是乙班中另外一个学生,区别在于,他之前没有参加过宁颂的辅导班,是在宁颂捣鼓出一套新的制度之后冒出来的。
是班级升降级制度中的受益者。
往日他不与宋宁这一波人掺和,但这一次听说是要请宁颂吃饭,自告奋勇地加了进来。
“不客气,这是你们自己努力学习的成果。”
宁颂端起杯子,与几个学子分别碰了一下,喝了茶。
几个乙班学子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宁颂能给面子,而且如此好说话,着实让他们感到开心。
此次吃饭的性质到底是学生之间的聚餐,敬茶、寒暄的流程并不长,喝了这一碗茶,宁颂就招招手,吩咐他们都坐下来。
“快吃饭吧。”
新鲜的热菜一道道地上上来,饥饿的学子们手中的筷子不断地出击。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大家吃饱了,速度才慢了下来。
“……吃的有点快。”宋宁自己是吃得最快的,看着眼前的一片杯盘狼藉,不由得有些羞赧。
“都在长身体。”
对于各位学子的大胃口,宁颂本人也相当理解。
入学之后的这一个月里,他的身体似乎因为补充了充足的能量而开始发育了。
光是身高就蹿了三厘米。
每天晚上膝盖凉飕飕的,早晨起来,就发现是自己在个子。
“多喝骨头汤,能长高。”虽然换了时空,但谁不愿意自己长高一些呢?
自古描述美男,都有一个“身材颀长”的词汇。
吃完了饭,食欲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乙班学子们聊起了天,内容当然还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升降级。
除了他们这些升入乙班的之外,还会有一些学生从丙班升上来,成为乙班新的构成成员。
“到时候新的内容夫子还要教吧?”
“也可能是新旧一带一。”
关于新学生怎么入门,宁颂也早就琢磨好了办法。
“那从上面掉下来的的人呢?”
有升就有降——升降级制度,不光是升级,还有不符合条件的学子从上一个班掉落到下一班的情况。
对此,掉级的本人不愿意提,周围人也体贴地不当着他们的面说。
“掉下来的人也是一样的。”
既然甲班的学生到了乙班,那自然是跟着乙班的学习进度继续学习。
在宁颂看来,县试所需要的考的内容其实并不多,出题内容也只是局限在四书五经之中。
甲班的学子重回乙班,也只是将县试的备考内容重新温习一遍罢了。
对于基础不扎实不牢固的人来说,这反而是一件好事。
“……就是有些丢人。”
宁颂说的道理当然也是道理,可架不住学子们年纪轻轻,脸皮薄。
试问,旁人都保持了成绩,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掉了下去?
“李阁昨天都快哭哑了。”
作为此次旬考甲班唯一一个掉队的,升降级制度颁布之后,第一个掉班次的可怜人,李阁在知道结果之后,上演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连宁颂这里都来了。
费尽心机,就是为了让书舍收回成命,不让他去乙班上课。
可宁颂怎么会答应。
先不说掉队的谁,就凭他费了这样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把制度落到实地上,就不可能为了李阁而破例。
破了这一次例,下一次怎么办?
做人讲究言出必随,推行制度也是一样。
被书舍拒绝之后,李阁难过得要死。自己觉得自己无法在同班面前抬起头来,于是干脆请了假,要回去调整。
郑夫子干脆准了假。
对于郑夫子来说,李阁这样不出挑的学生,还轮不到他花费精力去做心理工作。
何况,李阁还是个惹事精。
前不久李阁告状的事情,郑夫子还记在心里呢。
见自己降级已经铁板钉钉,李阁又哭了一场,抹着眼泪回家去了。
据说家里人得知他的学习情况,见县试无望,考虑让他提前毕业,回家继承家产。
至于到底是什么情况,宁颂本人就不得而知了。
“那储玉呢?储玉为什么不管他了?”饭桌上,有个人无意间提起了一个被人忽视许久的名字。
“不知道啊,好久没见他出现了。”
这个甲班昔日的“老大”,在班长竞选中败给了苏期之后,就变得低调了起来。
除了正常上课,参加旬考之外,与班里别的人也不联系。
宁颂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一次对方的旬考考了三个甲,两个乙。
其中一个甲,是宁颂不擅长的做试帖诗。
一顿饭吃完,乙班学生们聊完了八卦,宁颂也收获颇丰。结了账之后,各自趁着天还没黑回家。
“颂哥儿,你这就没意思了。”
说是宋宁请客,可宁颂先一步抢先结了账。
“我是助教,还比你们年纪大。”宁颂怎么可能让比他小的学生们请他。
何况,自从有了助教的工资之后,他的经济状况确实不如之前拮据。
乙班学子们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宁颂坚持,都红着脸道谢。
告别了学子们,宁颂迎着夕阳,缓步走在西山村铺就的青石板道路上。
在入学这一个月里,他没怎么休息。
加上又担了助教这么一份工作,就更是累上加累。
好在他的策论水平在稳步提升,怎么写试帖诗也大致明白了——缺的只是将这几项技能继续精进,直到达到顶尖的水平。
或者说,参加县试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刷下来的水平。
如此想着,宁颂心情颇好地穿过了一条街,直到被看热闹的围观人群堵在了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啧啧,小孩子可怜呦。”
“继母怎么能这样……”
对于别家的家事,宁颂本来并不怎么有兴趣。
谁知道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这储玉不是童生吗,怎么还被这样打?就因为没能给自己弟弟找个私塾上学?”
宁颂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第32章
俗话说得好, 家丑不外扬。
家务事本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加上还有其中很多不足外人道的原因,稍作权衡, 就会关起门来解决。
可这储家却好像是与这条规律无关。
这位年轻的继母对于储玉非打即骂, 非但如此, 还当着围观者的面, 数落继子的过失。
就连储玉解决不了弟弟上学的事情,也要拿出了当做理由, 狠狠地辱骂继子一番。
作为这一切的承受者, 储玉只是跪在地上, 垂着头, 凌乱的头发遮挡了他的表情, 让人看出他此刻的感想。
宁颂不由得挑眉。
身后的人还在唠叨。
从两人的对话中, 宁颂理清了大致的情况:原来,储玉的母亲早逝, 留下了他父亲与他。
几年之后父亲续娶, 娶了这位屠户家的女儿。
屠户家的女儿嫁进来,前些年两方相处尚且和平,哪知道生了孩子之后,就更加的蛮横跋扈。
更别提近些年储玉的父亲受了伤, 大半时间卧倒在床, 家里的收入全靠继母支应。
储玉在继母面前就更是没有了立足之地。
在此情况下, 储玉还要上学,还要交一笔在家庭收入中占比不少的束脩。
这无疑让继母如鲠在喉。
“你这般没用,还读什么书?——你该不会是嫉妒你弟弟的才华, 专门卖通了私塾,不让你弟弟去上学吧?”
由于这妇人的声音太过尖刻, 导致宁颂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朝着场上另外一个人望去。
储玉的弟弟。
一个精神萎靡,眼下发青,满脸横肉的年轻人。
与储玉相比,看上去与“读书”二字沾不上任何边的模样。
听到母亲对于长兄的冷嘲热讽,他脸上浮现出了不耐烦的情绪。
这种不耐烦,即针对于母亲,又是针对储玉。
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我不管,我明日就去你们私塾问,看看到底是郑夫子不要他,还是你在从中作梗。”
“若是你这小子不老实,到时候我就去县衙闹,看你还能不能继续考试。”
闹剧闹到最后,见储玉不接招,妇人只好使出杀手锏,狠狠地说道。
“我看你读不了书,怎么和你那早死的娘交待。”
在说出这句话时,妇人的脸上露出一种深沉的、隐秘的痛快,就好像抒发了内心中最深层的恨意。
而随着这句话落,一直以来垂着头的储玉终于抬起了头。
他仿佛是被触及逆鳞一般,望向继母的眼神里带有火光。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凭什么这么看我,我欠你们储家的是吧?”
终于,在继母点了半天的火星子终于点燃,兴奋得逞一般地提高了声音。
她正打算将事情闹大,将继子的前程也随之打消了时,一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
“打扰一下,这是储玉家吗?”
继母不悦地抬起头,紧接着,看到了一个年轻的俊朗面庞。
“你是储玉的母亲吧?”
“我是储玉的同学,他欠了我二两银子,您可以帮他还吗?”
……
储家继母与继子的冲突西山村已经屡见不鲜,从一开始的拉架,到了最后的熟视无睹、随意围观。
可谁知道,今日忽然蹦出来一个新的角色。
储玉激发的怒气被打断,半是疑惑,半是茫然地看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
在不久之前,这位不速之客还与他起过冲突。
而此时此刻,对方正在与他的继母唇枪舌战。
从论述他欠的二两银子是做什么的,再到这欠下的银子到底该不该他的继母还。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继母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场唇枪舌战中并不占理,逐渐被带歪了去。
最终恼羞成怒,挥着手要冲上来打人。
“您想好了,您要是动手伤了人,我将您告去县衙,到时候您有了案底,您的儿子读书可就难了。”
宁颂只一句话,制止了的继母的发疯。
就如同继母的一句话,能够让储玉情绪失控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事情。
宁颂轻而易举地抓住了这位继母在意的点,三两句将人打发了。
虽然临走的时候,对方也没打算还他莫须有的二两银子。
“真抠。”
宁颂无奈叹息。
哪怕他已经说话说成这样了,这位继母仍然不肯掏出一分钱的银子来——
看来在对方心里,自己的小儿子虽然也重要,但还是比不过手中的碎银子。
但好在宁颂的目的并不是讹钱。
“走呀,还跪着干吗?”
继母气冲冲地带着自己的儿子走了,跪在地上的储玉就显得颇有些不合时宜。
宁颂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无奈地说。
在店家疑惑的眼神中去而复返,宁颂将储玉带到了之前吃饭的地方,点了两个菜,又上了一碗饭来给储玉吃。
“吃吧。”
“饭钱是你自己付哈。”
储玉没说话,只是深沉地看了宁颂一眼,端起碗来风卷残云。
不一会儿,就将桌上的饭菜扫荡干净,与此同时,从兜里摸出了一些铜板和碎银子。
凑了凑,推到了宁颂眼前。
“什么意思?”
储玉说:“给你的。”
宁颂扫了一眼这些钱的价格——正好二两。
先前,他只是为了将储玉将继母的手下救出来,随口诹了一个借口。可没想到,储玉当真愿意给他银子。
其中的含义,以宁颂的聪明随意品一品便知。
储玉承他的情,但是不愿意他管自家的事情。
“你想多了。”宁颂做好人好事,自然不是为了对方的一点儿钱。
他虽然穷,但也没有穷到这个地步。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理由的话,那大概是他作为助教的职责作祟。
哪怕是看在储玉如今是童生,之后能考府试的份儿上——储玉要是因为继母和愚蠢的继弟而退学,对于私塾来说是一个损失。
“你很奇怪。”
储玉见宁颂没有收钱,也不再勉强。只是在望向宁颂的神情里带着一丝丝的惊讶。
他始终没有想明白宁颂为什么帮他。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不久之前,宁颂还因为他的原因而在私塾里闹过一些不愉快。
“我会记得这个人情。”
宁颂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替储玉解围以及带对方去吃饭,对于宁颂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吃完饭,回到了家里就忘了。
第二日起床去了书舍,学堂里讨论的事情并不是读书与旬考,而是李阁退学的事情。
一大早,李阁的父亲来了。
对方见了郑夫子,没过多久,就从里面出来了。再然后,李阁的东西就被他搬走了。
“真就这样不读书了?”
“……挺可惜的。”
就如同“死者为大”一样,李阁在书舍里时因为脾气不好,常常欺负低年级的学生,不怎么招人待见。
可此时听说他退学,同窗们不由得说一句“可惜”。
若不是因为这一次的变动,李阁本来在甲班,说不定还能继续读下去的。
因为早上发生的这一点儿事,宁颂在来到私塾时,发现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颇有几分复杂。
在他们看来,李阁退学这件事当然是由对方家中决定的,但升降级制度同样是导火索。
更何况,李阁与宁颂起过冲突。
这其中的微妙,无疑让人怀疑宁颂是否借机生事,搞出来的一大堆所谓的“新制度”只是为了排除异己,报复之前欺负过自己的人。
如此说法只是猜测,但碍于这一段时间宁颂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这个猜测显得分外有市场。
“这升降级制度真的合适吗?”
“他只是一个助教,折腾这么多东西,还不如好好读书呢。”
“……连郑夫子都不管吗?”
只不过,这些言论只是持续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几个乙班学生抓住了传播谣言的人,带到了宁颂面前要他道歉。
毫不意外,这位煽动舆论、混淆视听的人,是一个从乙班降级到丙班的受害者。
他联系了另外几个受害人,炮制出了一些言论,目的就是为了出心中的一口恶气。
“你凭什么决定我们去哪个班?”
哪怕在抓出来时,这位乙班学生仍然愤愤不平。
对此,宁颂没有替自己的找借口,更没有与对方辩一辩其中的区别。
他只说了一句话:“不是我决定你去哪个班。”
“而是你自己决定自己在哪里。”
由李阁退学而引起的波折纷纷扬扬,宁颂冷眼旁观。
傍晚的时候,郑夫子听到了风声,将宁颂叫去安慰。
“这事儿应该我来牵头的。”
同样一件事,是郑夫子办与宁颂办,其中的差距还是有一些的。
到时候就算是学生们责难,也是冲着郑夫子去。
宁颂虽然是助教,但归根到底还是学子。
“不碍事。”
这一点儿风言风语,宁颂尚且不放在心上。
更何况,他对一件事对错的判断是取决于自己,这件事他没觉得自己做错,因此,旁人的看法也就阻碍不了他。
从郑夫子那里回来,宁颂没管这舆论,打算冷处理。
可没想到第二日一早,退学的李阁又回来了,身上穿着崭新的红袍子。
“哎呀,退学倒也不是因为别的。”
“我未婚妻家里的老人身体不好,催着我们成婚。”
“家里准备在县城里开个铺子……”
听李阁这样解释,又见对方面色红润,眉眼带笑,不像是他们之前想的萎靡的样子,许多人恍然大悟。
比起被迫退学,李阁的情况更像是选择了另外一条更符合自己情况的道路。
“恭喜恭喜。”
先前的舆论消散一空。
李阁应付完了同学,转头就见了那个让自己恨得牙痒痒的人。
而想到自己退都退学了,还要被拉回来为宁颂解释,他就更是一口血快要喷出来。
见了宁颂,他终于忍不住了,恶狠狠地道:“你小子,到底有什么魅力?!”
凭什么让储玉这个老大也站在他那一边!
第33章
李阁来了又去, 如同一阵风一般吹散了书舍里还未聚起来的乌云。
没有人知道,在李阁故意回来的背后,还有着不为人知的内情。
没有了李阁当借口, 那些个借机找事的人无奈偃旗息鼓, 书舍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唯独几日之后, 储玉请了长长的一段假期。
“听说是家里出事了。”
没过几日, 宁颂从郑夫子那里得到了更加准确的消息。
储玉的父亲病重,家中经济情况恶化。继母也不愿意再用自己的嫁妆贴补, 于是储玉不得不暂停学业。
“至少要熬过这一段时间才行。”
郑夫子黯然长叹。
宁颂懂他的遗憾和无奈——撇开其他杂事不谈, 储玉是一个很好的学生。
无论是基础还是领悟能力都很强。
再加上之前已经考过了童试, 只要此次抓住机会, 就能一举改变自己的阶层。
光是秀才能够免徭役这一点, 就已经能够为家庭节省一大笔开支。
“到底是个可怜人。”
到了这个时候, 郑夫子也不知道该责怪谁。储玉的父亲生病,并非是自己想要生病。
继母并非是储玉的亲生母亲, 想要为自己和亲生儿子多考虑一些, 同样无可指摘。
错的只是贫穷罢了。
可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都生活在匮乏与拮据之中,就连作为夫子的他也不例外。
“会有办法的。”宁颂说,“事情还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明年五月才考试, 还有一大段时间。
在这一段时间内, 就算储玉没有在书舍里学习, 仍然也可以腾出时间来看书、做文章。
“我可以把您将的内容整理之后交给他吗?”
郑夫子听明白了宁颂的意思,沉默片刻,点点头:“当然可以。”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 郑夫子说道。
通过这句话,宁颂才意识到, 原来之前书舍里发生的一切,郑夫子心里都一清二楚。
关于李阁与储玉的关系、两人对于他的排挤,都一清二楚。
只不过郑夫子不插手罢了。
学生的群体之间自然有独属于自己的生态,夫子擅自插手,有时候非但不会有效果,反倒会雪上加霜,弄巧成拙。
“但是你处理的很好。”既然对私塾里的生态了若指掌,郑夫子也明白宁颂前后都做了什么。
明明也不是为了改变私塾中的生态,却最终又改变了这一切。
这比报复某个人,针对某个群体来得更加彻底。
在此次谈话之后,宁颂私下去找了储玉一回。
他去的时候,储玉正在忙着给父亲煎药,整个人看上去潦倒又憔悴。
宁颂等着储玉煎完了药,又做了饭,换了衣服,这才空闲下来同他说话。
“夫子还是希望你明年五月能够去县试。”
如果说生活是泥沼的话,那么对于他们来说,考过县试无疑是阻止自己更进一步下滑的方式。
而且是眼前能够很快抓住的方式。
“谢了。”储玉接过宁颂递过来的笔记,翻看了一会儿。
这笔记就如同宁颂本人做事的风格一样,写得工工整整,各个知识点之间整理的逻辑清晰。
“之后有新的,我会托人送给你。”
储玉诧异地看了宁颂一眼。
他私以为,以两人的关系,还不至于宁颂能够做到这一步。
“你就当这是一种投资。”
当时周秀才愿意借给他书,愿意专门跑一趟西山村为他找郑夫子说项,也是同样的道理。
微小的帮助之后,是对储玉的看好。
“我会自己抽时间来抄笔记的。”沉默了片刻,储玉接受了宁颂的好意。
如何摆脱生活的困境,他自己也明白。
“你也要加油。”
储玉看了宁颂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将担心说出口。
在他看来,以宁颂的水平,本不应该考不过童试。
再加上他之前隐约听说的宁颂家里的情况,便明白在这一条道路上,宁颂走得不比他容易。
“县试见。”
随着李阁与储玉的悄然离去,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书舍里颇有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或许是见宁颂在几件事的处理上颇为成熟,郑夫子放权放得更加彻底。
到了最后,他除了教学上的事务,其他的杂事全部交给了学生们自己处理。
三个班长们年纪轻轻,就提前体会到了当长辈、入官场的一丝滋味。
不过,这些苦头吃起来显然是有效果的。
班长们在新模式下飞速地适应,并且摸索出了一套适合自己的处事方法,整个人看起来都成熟了许多。
除此之外,班级的升降制度仍然在继续。
有了竞争与掉级的威胁,书舍里不由自主地卷了起来。
就连吃早饭的时间,也有一些学生抓紧时间背书习字,空气中充满了一种向学的氛围。
到了冬月的时候,月考中第一次出现了没有升降级的情况。
“丙班的学子能升级的都去了乙班,实在学不了的已经退学了。”
“乙班和甲班的差距拉大,这一回没有成功升班的。”
月考结果出来,众人忽然有了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卷不动了。
在一定时间内,这恐怕就会是一种暂定的格局了。
“……别急着偷懒啊,虽然咱没有升级,但不好好读书,是会掉级的。”
似乎意识到了学子们的小心思,助教在背后幽幽地说道,引来了许多人的怒目而视。
“这种话您可以不说的。”
在学子的抱怨中,助教冷哼一声,背着手溜达着走了。
不怪助教冷言冷语,实在是他本人有说这种话的资格——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除了宁颂之外,就属他最卷。
近些时候,他干脆住在了书舍里。
突出一个学不死就要往死里学。
郑夫子不理会旁人的唇枪舌战,一个人坐在案首,翻看着甲班学子们的试卷。
——那是一些在激烈的竞争中,筛选出来的试卷。
虽不说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但到底字迹工整,言之有物。
以郑夫子的目光来看,大部分绝对是能够通过县、府二试,其中一部分拿到学台大人面前,也是能够通过的好试卷。
尤其是排在第一的那一张。
郑夫子没忍住,又读了一遍。
旁的学子囿于阅历,总是在策论上重形而务虚,可宁颂不一样,虽然小小年纪,可这个问题却好像难不倒他一样。
整篇策论写得如水银泻地,一路读下来,让人心旷神怡、舒畅不已。
更重要的是,除了策论之外,宁颂通过这些日子的辛劳,将其他的科目也提了起来。
第一次旬考时不熟悉的试帖诗,到了现在,已经可以做的像模像样。
当然,是“像模像样”而不是“精彩”,是因为郑夫子觉得,宁颂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可好像是在“诗才”上天生欠缺一点儿。
但好在试帖诗的占比不大。
在正经的考试中,仍然是经义与策论的占比更加重一些。
何况,宁颂的试帖诗写得只是不灵,而不是不好。
“灵”是出彩,而“好”与“不好”,才与最终的成绩相关。
收起了试卷,郑夫子压抑不住自己嘴上的笑容——他能不高兴吗,作为一个书塾的老师,若是学子们明年考得好,也有他的功劳。
在学台那里,也是加分的。
有了好事不炫耀,犹如锦衣夜行。
郑夫子琢磨片刻,在下一次去县学的时候,邀请了另一位老友来一场联考。
都是同样的题目,出一样的卷子,匿名考一次。
这也是在最近一次聊天中,郑夫子从宁颂口中听来的办法。
“怎么样,比不比?”
“你有毛病吧?”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另外一个开私塾的老友眉头紧皱,但见不得郑夫子嘚瑟,想了想仍然点了头。
听说有这等好事,其他两个私塾也答应了。
到了傍晚,另外一个私塾的夫子也找了过来——前些日子,郑夫子得了学台大人的青眼,他们害怕郑夫子有好事不带上他们。
“行,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
“赢的人有什么奖励?”
见郑夫子一口答应,其他人反倒是纠缠起来了。
“我那有上好的徽墨,拿出来奖励第一名,行吗?”郑夫子说道。
俗话说得好,一两徽墨一两金。郑夫子肯为了这一次笔试而拿出徽墨来,可谓是下了血本。
“行,既然如此,我出五两银子。”
“我那有一本上好的《宋诗选注》,拿出来当彩头。”
县学中,秀才们热热闹闹,为了这一次比试而互相算计。
县学学社门外,前来巡逻的学台听完了整个过程,笑嘻嘻地对着一旁的客人道:
“怎么样,凌大人,有没有兴趣掺和一下?”
前几日是白鹿书院院长七十岁的寿辰,加上需要在附近出一个公差,凌恒刻意抽出了时间回了一趟。
见时间不紧,于是拐过来见自己昔日的同窗好友一面。
没想到恰好撞上一个热闹。
“无聊。”凌恒看了自己昔日的好友一眼。
“怎么会无聊呢?”好友笑嘻嘻地说,“反正你也很闲,不是吗?”
凌恒无言。
若不是旁人知道了他回来,往白鹿书院里挤,他也不至于躲懒,往好友这里钻。
“那就说好了,咱们来当这个主考官。到时候你别出面就行了。”
只要凌恒自己不出面,旁人也管不着什么。
“对了。”好友朝着凌恒伸出手。
“什么?”
“彩头啊!不会只判卷,不出彩头吧,那怎么行。”
凌恒无奈,掏出了自己随身的携带的玉佩。
“凌大人大气!”好友拱手道。
第34章
正如临州学政陆之舟所说, 他们两人是“无事掺和一下”。
因此,两人只是在学舍门口听了一会儿热闹,等到秀才们商量好了具体的事宜, 他们两个就走了。
临走时, 陆之舟同县学的教谕叮嘱了两句。
大意是等到到时候私塾考完试那日, 将卷子拿给他看。
上官有命, 哪怕不合常理,教谕也只得苦笑连连, 只得应是。
县学里, 几个年纪不小的秀才商量好了联考的事情, 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只是彼此之间闪烁的眼神悄悄地透露了内心的想法。
对于比试这件事, 他们都不想输。
好不容易熬完了一天的课程, 郑夫子下了学,匆匆地朝着西山村赶去——
按照这个时间, 书塾里还未放学, 宁颂还在。
这件事得宁颂来办才行。
郑夫子对于自己目前在书塾中的定位非常了解。
日暮西山,吹着寒风,在扬起沙尘的泥路上疾驰,郑夫子的脸有一种快要被吹裂的感觉, 但这仍然抵挡不住他心中的火热。
赶回了书塾, 果然, 宁颂还未回家。
他待在书房的窗边,手中捏着一本书,借着尚且微亮的天光读书上的内容。
在桌旁, 是宁颂写完的大字。
这亦是他坚持许久的功课——据郑夫子所知,从入学开始到现在, 除非极个别特殊的情况,宁颂练字没有断过。
也正是因为这一份坚持,宁颂的书写水平也比刚来时进步得多。
无论拿给谁看,也能被称之为笔法俊逸。
“颂哥儿。”内心怀着对于徒弟的满意,郑夫子推门走了进去,一进门,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墨香。
他眉头一动,顿时觉得不对劲。
“郑墨!”
原来,宁颂用的这个墨,正好是他前不久才入手的松江墨,被郑墨偷偷拿来,与宁颂一起糟蹋。
没想到两人干坏事,被早归来的郑夫子抓个正着。
见势不对,郑墨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剩下宁颂一个人在书房里,承受来自于郑夫子的埋怨。
“你也是的,和他闹什么?”
郑夫子书房里的墨多得是,也早和宁颂打了招呼,让他随便用。
宁颂平日里倒是不动,随便用什么都能写。今日肯与郑墨一起折腾,显然是有什么缘由。
“让小师弟消消气罢了。”宁颂笑眯眯地说道。
与郑墨一起干坏事,当然是有背景原因。
郑夫子愣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僵住了——
就在昨日,是郑墨的生日,他原本买了礼物,后来外甥和外甥女见了,可怜兮兮的,他就将礼物先给了两个孩子。
想必是被郑墨知道了。
“这个孩子!”郑夫子尴尬地说道。
他不懂,郑墨这小子在吃什么醋。明明他已经将郑墨娘亲的嫁妆都给郑墨了,却去争这一点儿东西。
“我本来打算给他买个更好的。”大约是注意到了宁颂眸子中的不认可,郑夫子讪讪地说。
“您说错了。”宁颂道,“或许郑墨他内心里更喜欢您最开始买的那件礼物呢呢?”
又或许,郑墨更喜欢郑夫子送礼物的心意,而不是具体的什么东西呢?
只可惜,这份心意郑墨还没有收到,就中途被人截了胡。
“我这不是觉得那两个小家伙寄人篱下,可怜吗……”郑夫子解释的话淹没在宁颂不赞同的目光中。
表兄妹固然可怜,可失去了母亲,又没有父亲在意的郑墨,岂不是更可怜?
郑夫子不说话了。
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事,宁颂只是略微提了提,便闭上了嘴。
郑夫子本不乐意说这个,见状,连忙转移了话题,提及了今日在学堂里的约定。
只不过,碍于一点儿为人师表的面子,郑夫子根本没说是自己提的议,而是说另外一个私塾的秀才主动找事。
“……其他秀才都答应了,我是没办法,才加入的。”
郑夫子将这桩事说得极为不情愿。
“大家都是为了县试嘛,到时候县试结果出来不就知道行不行了,何必要折腾这一通?”
郑夫子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醒模样。
宁颂品了品其中的意味,体贴地没有拆穿他这夫子的一点儿小心思。
“那这次联考要怎么样考呢?”
见宁颂没有注意到自己话中的掩饰,郑夫子小小地松了口气,说起了具体的措施。
虽然是联考,但到底是青川县几个私塾之间私底下的比试,当然不会多么的大张旗鼓。
几个秀才商量了一下,决定几个人坐在一起,共同出一套题。
然后约定一个日子,组织学子们答一答罢了。
对于监考严格程度,是否作弊,彼此都没有更具体的规定——突出一个互相信任。
毕竟,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次联考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县试而演练,最终目的是为了提高各自的水平。
“挺好。”
听完郑夫子的话,宁颂点点头,表示对这一活动的赞成。
先不提学了这么长时间,宁颂本人也想要通过考试知道自己的水平,哪怕论及联考本身,也是一件好事。
大雍朝的读书人与现代的名人是一样的,要想走得远,得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就比如郑夫子本人,靠着策论能够在学官面面前留下一些印象,接下来的路就会好走许多。
在这一点上,想必其他几个秀才都是这么想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问题是,同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他们怎么可以将这个机会利益最的大。
“师父,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当不当行。”
“你说。”
不管郑夫子愿意与否,他都不得不承认在想点子上,宁颂比他擅长得多。
这也是他在领了这件差事之后,要第一时间赶回来与宁颂商量的原因。
“您能否邀请别的私塾的夫子,来我们私塾,给学子们讲一节课。”
什么?
郑夫子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宁颂却比他想的笃定得多,重复了一遍:“是否能请别的私塾的夫子来做一次讲座。”
“……若是您面子大,能把县学的教谕与训导大人请来,就再好不过了。”
县学里的教谕和训导,就职要求最低是举人。
在王朝后期,一些重要的县,甚至有进士来担任这两个职位。
要是能请来讲课,那真是他们赚到了。
“……”
“你是敢想的。” 愣了愣,郑夫子最终道,“我试一试吧。”
郑夫子最终还是被宁颂说服了。
青川县一共有七家私塾,排除两家只教蒙童的,剩下了五家私塾,都在这一次的联考范围之内。
或许是想争夺第一,亦或者是想靠着这个新奇的事件揽一番名气,先生们在回到私塾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叮嘱自己的得意弟子们好好学习。
“务必要抓住机会。”
虽然联考不算什么,但第一也是一个噱头。
联考的时间定在下个月初,据当下还有将近二十天。
在一段时间,夫子们原本打算自个儿关起门来,充实巩固提高一番,哪想到第二日郑夫子就上了门。
“老郑,你来做什么,不会是舍不得自己的徽墨,想要提前溜走吧?”
虽然郑秀才在县学里吹得厉害,但大家对于他那学子的水平仍然抱有怀疑的态度。
不说别的,单说近两次县试出自郑秀才县学的学子没几个,就足以说明对方的教学水平。
郑秀才自己读书当然是行的,可学生的水平嘛——那可不一定。
“溜什么溜,少胡说。”
到底是有事求人,郑秀才面对同窗的质疑时没有生气,只是在口头上没什么力度地反驳一下,就进入了今日的话题。
“什么?你没说错吧,喊我去给你们的学生讲课?”
听到这个提议,这位姓闵的秀才第一反应是郑秀才在逗他。
“你自己讲不了吗?你不是秀才吗?”
他们这些老秀才,哪怕是给童生讲课,也是绰绰有余。
“你该不会被你学生嫌弃了吧?”闵秀才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就爱时不时撩一句闲。
“乱说什么,少扯开话题。 ”郑秀才将闵秀才扒拉在他身上的手拂开。
“呦,你说真的啊?”几番打量郑秀才的表情,见对方没有瞎说的模样,闵秀才这才当了真。
“你要我去给你学生讲什么课?”
出于好奇,闵秀才第一时间并没有完全拒绝。
“当然是《春秋》。”这是闵秀才的拿手项目。
由于考试要求,考生们在考试时,除了《四书》之外,还要主修一门本经。
这个本经是从五经之中选取的。
既然是自发选取,那么按说选择五经的比例是一样。可现实情况却不是这样,随着科考的发展,对于五经的选取呈现了两极分化。
《诗》、《书》、《易》三者中试者多,《礼》和《春秋》选择的人少。
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后两者内容复杂,考试范围不固定,加上擅长后两者的师父不多,含义也难以读通。
可眼前这位闵秀才,是郑秀才所知道的少有的《春秋》读的透的。
“……讲《春秋》,短短一天怎么讲?”
虽然说碍于《春秋》的特殊性,闵秀才本人不排除日后更换本经的可能,可在这时候,他仍然喜欢着《春秋》。
换言之,他被郑秀才的提议搔到了痒处。
原本想要拒绝的想法,忽然就有了一点点的变化。
郑秀才见状,眼睛一亮,连忙拿出了在临行前商量好的话术:“就讲总纲呗。”
“你梳理一下/体系,花一个时辰的时间,讲一讲你对《春秋》的理解就好了。”
“就像是开了一扇门,给那些对《春秋》有好奇的学子。”
不知道是郑秀才的哪句话打动了闵秀才,对方犹豫片刻之后,最终答应了下来。
“那我试试?”
“当然要试试!”郑秀才一把抓住了闵秀才的手。
“老弟,说好了,就后天。到时候我亲自来接你!”
话已至此,哪怕说闵秀才想要后悔,此时也晚了——狡猾的郑秀才将一切都定了下来。
包括给闵秀才的讲座费用。
五百文。
后一日,郑秀才果然依自己所言,驾车来接闵秀才去西山村。
虽然心中越发觉得不靠谱,但闵秀才想着要去讲课,仍然头一天写了教案,换了一身新衣服。
“老郑,你可别忽悠我。”坐在车上,闵秀才仍然觉得有几分不确定。
“怎么会呢,你放心吧。”
牛车一路将闵秀才从本村拉到了西山村,到了私塾门口,他没来得及打量这书塾的环境,就被门口的大红纸惊呆了。
一大张红字一个字,连在一起,就变成了“欢迎闵夫子莅临讲学”这句话。
在标语下,宁颂与助教带着甲班学生一起站在门口热情洋溢地等着他。
被叫来当气氛组的郑墨手中甚至还捧着一束鲜花。
“欢迎闵夫子。”
闵秀才从牛车上下来,仍然觉得神情恍惚。
“好、好。”头一回受到如此热情对待的他,在接过那一束干花时,精神上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他仿佛来到了一个超出自己认知的世界。
在接下来正式的讲座中,他也获得了最高层次的礼遇。
座位上学子们认真听讲、记笔记的模样,让他滔滔不绝,一不小心就讲完了全程。
下午结束,郑夫子做东,请他吃饭。
饭桌上,闵夫子讲课的愉悦感仍然还未消散。他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不自在地说:
“咳,老郑啊,你看还有什么需要讲的,可以再找我。”
由于讲课体验太好,闵夫子愿意来一个再回首。
“那感情好啊!”郑夫子一把抓住了闵夫子的手。
就等你说这话呢。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郑夫子用同样的办法薅到了另外三家私塾夫子的讲座。
夫子们讲的内容都不一样,可讲课之后的反应却是一样的。
“哎呀,要不是我们自家还有学生要教,都恨不得住你这里了。”
在此之前,他们没有见过如此好学的学生。
郑夫子乐呵呵地将人送走。
关了门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却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旁人都知道这里学生好,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又不傻,怎么可能把好事让给外人。
几家私塾之间的走动前所未有的紧密,加上讲座这件事原本就是一件新鲜事,不过多久,县学的秀才们都知道了。
连带着教谕也听说了。
在最近一次同陆之舟的汇报中,教谕当做新鲜事一般,讲给了陆大人。
谁知道陆大人眼睛一亮:“这倒是有意思。”
“你详细说说。”
教谕便又更仔细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了出来。
“这个秀才叫郑成木是吗?想出来的法子蛮有聪明,挑选的时机也很好。”
平日里请别的私塾的夫子来讲课,听起来其中颇有几分冒昧在。
但在此刻就不一样了,这联考本身就是一种交流。
讲座,也是另外一个形式的交流。
“他们都愿意去吗?”
按照教谕的说法,这郑成木出面去请人,旁的秀才就愿意去,这无疑也是一桩奇怪事。
“听说是给了束脩,还有车马接送。”
陆之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行,我到时候再问问。”
秀才们都不缺这点儿钱,却仍然愿意舟车劳顿去讲这一回课,其中隐含的东西,显然不是表面上这一点。
但教谕不是局中人,没去讲过课,说不清楚。
“好好教,你们县学这几个秀才都不错。”
教谕得了这句话,在离开陆之舟的府上,赶回青川县县城时,脸上是带着笑容的。
有了学官大人这句话,他这一番辛劳也是值得的。
另一边,陆之舟见完了教谕,没忍住将自己写到了一半的奏折拿了出来,写了两笔,又忍不住扔到了桌上。
从去年到任开始,一直到现在,随着他这个官做的越久,对于职务内容了解得越多,对于改革基层教育体制的想法就约深刻。
可是,改变长久以来形成的东西如何容易?
他的折子写了又写,但最后总是因为太过悬浮,不具备可行性而搁置。
这一度成为他的执念。
好友凌恒知道他的这点儿想法,于是这一回回来,专门来看他。
他原本可以只当官,不在意别的,可他做不到对于陈腐之事熟视无睹,因此才过得如此痛苦。
想到这里,陆之舟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在他心中的抑郁之情没有持续多久,凌恒就登了门。
“有一件事。”
陆之舟原本想要同凌恒分享他新听来的这桩新奇事,没想到好友先开了口,表情中带着几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微妙。
“你说。”陆之舟明智地住了嘴。
“景瑜给我写了一封信。”
齐景瑜,陆之舟知道,白鹿书院院长的外孙,也是凌恒的小师弟。
“他的一个好友给他写了信,邀请他去一个私塾讲课。他脱不开身,又知道我在你这儿,就写信托我去赴约。”
“……”
陆之舟打心眼儿里觉得荒谬。
沉默了片刻,他小声问:“邀你去的那个地方,不会是青川县西山村的一个私塾吧?”
凌恒同样报以沉默。
两位大人眼对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察觉到了疑惑。
第35章
凌恒受齐景瑜的邀请, 去给一个私塾讲课。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觉得荒诞又滑稽,可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摆在眼前, 因此才令人沉默。
“……那你去吗?”
这是这件事的核心。
“当然不。”倒不是凌恒摆架子, 纯粹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
在师父大寿之前, 他还想过几日清净日子。
“所以才来找你。”
齐景瑜的委托他自己做不了, 这才想到了好友。
好友找人帮他去,也是一样的。
“……行。”陆之舟原本就有心去探探, 如今好友的委托, 也不过是促使他采取行动的原因之一。
此事定了, 凌恒心中少了一件事, 靠在座椅上懒洋洋地喝茶。
陆之舟身在临州, 远离京城, 自然也与京城的争斗无关。
纵然如此,也从人事不断变动的邸报里察觉到了官场诡谲的氛围。
他这位找借口避出来的好友, 当然也在局中。
不愿意去想这些令人烦闷的杂事, 陆之舟刻意换了个话题,同凌恒闲聊:“对了,你的小师弟是怎么认识这家私塾的人的?”
凌恒的小师弟,陆之舟之前见过一次。
在他的印象中, 齐景瑜家境复杂, 从小养在外祖父膝下, 是一个看似开朗,但实际性格敏感警戒的人。
这样的人,能与一个不知姓名的人交朋友, 实在是让人好奇。
“具体的他没说。”
凌恒对于小师弟的这个神秘朋友也颇为好奇——听说两人经常书信往来,齐景瑜还时不时给对方寄东西。
这也是凌恒自己去不了, 还来找陆之舟帮忙的原因。
“我明白了。”
接到了凌恒的委托,陆之舟当然不会不当一回事。他意识到西山村这家私塾的特殊性,专门吩咐教谕关照。
“……陆大人,可是这讲座活动已经结束了呀。”
齐景瑜的信自写出之后到交到凌恒手中,其中隔了一段时间。
如今再经过凌恒到陆之舟,之后再将任务委托出去,恰好已经到了联考跟前。
哪怕私塾再不注重联考的结果,此时也要关起门来巩固吸收,好对即将到来的联考做好准备。
“……好吧。”陆之舟遗憾地答道。
可惜。
不光是可惜他答应凌恒的事情没办成,也可惜自己没能与这有趣的私塾打一回交道。
讲座的插曲一晃而过,除了县学教谕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其中有学台大人的过问。
到了大雍历十一月中旬,几个私塾的夫子们出好了题,正式开了令人期待已久的联考。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这一回监考,是郑夫子亲自来。
今日是一个休沐日,丙班与乙班都被放回去了,剩下的只有甲班加起来的怎么二十个人。
当然,也包括那位有志在明年参加考试的助教师兄。
试卷发下来,助教师兄“嚯”了一声。
倒不是由于题量大或者题目难,而是这一回联考的出题,竟然显得很规范。
没有作为添头的算学题,也没有旬考中用来测试背诵程度的默写题,题目只有简单的三道。
经义题、策论题和试帖诗。
这完全是县试、乡试和府试的考法。
当助教师兄看题时,坐在他身后的宁颂也在读题——经义题是基础,按照正常习惯答就行。
反倒是策论题非常有意思。
题目问: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则财恒足矣。
这句话出自于《大学》,所谓“生财有大道”,讲的不是个人发财的办法,而是指一个国家的理财手段。
原文说,想要保持国家富足,首先要生产财富的人要多,消耗财富的少,这样才能保持盈余。
当然,原文中不止这一句话。
除了生产大于消耗之外,更重要的是说“德行”、“仁义”两个词在社会财富分配中的作用。
有德行的人会舍财而修身,无德之人宁愿舍身也要取财。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主题又回到了对于个人的约束上:身处高位、有权力的人不应当将敛财作为目的。
若是掌管国家大事的人都只集中于财富的聚敛,那么就会贻害无穷。
如此联系上下文,这道题似乎就有了答案——如果致力于讲述如何增加生产财富的方法、减少财富的损耗,那当然是只答了表面和皮毛。
可若是遵循《大学》的一贯思路,针对个人修养来答,那又会太过无聊。
宁颂知道,但凡是稍微有点儿水平的学子,都会想到这一层来。
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提升个人的自我修养上,而在于构建监督的制度和体系。
想到这里,宁颂不由得想起了不久之前看到的邸报。
那是一件看似再平常无奇的处理——时任工部侍郎被下狱,与此同时,牵连了包括户部、吏部在内的数十人。
与此同时,朝廷重新拨了一笔款项疏浚河道,加固大堤。
宁颂有些兴趣,翻找了一番以往的邸报,发现在两年之前,朝廷刚刚才派人处理过河道。
毫无疑问,工部侍郎的倒台与河道工程上的贪腐撇不开关系。
用这道题目上的道理来看,若是为官者将德行作为约束自己的工具,那身处高位,为何还会为了利益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呢。
可见对于治理来说,加强个人修养只能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可是,这道题要这样写吗?
想到这里,宁颂的思路已经飘得有些远了。
问“生财”,他写“监督”,若是出题人的思路并未与他一致,而是只想看考生答自我约束相关,那他毫无疑问跑题了。
可……若真的是呢?
据齐景瑜所写的信里来看,这一回这件事涉及的人相当之广,哪怕到了现在,风波仍然没有过去。
想到这里,宁颂不由得苦笑一声。
这就是联考的坏处了。
不明白考官的性格和意图,也拿捏不准对方到底想要一份什么样的答卷。
如果换作是郑夫子来出题,他完全不必纠结这么多。
毫无疑问,郑夫子就是想要学子答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一套。
由于策论的纠结,宁颂没有第一时间写这道题,而是用很快的速度将经义题和作诗题答完。
或许是因为这一段时间内他的试帖诗练得太多,以至于此次题目竟然是他做过的。
题目要求他赋得“月过楼台桂子清”,得“清”字,他将题目的关键字拆分,用到了首联和次联。
“月下楼台迥,氤氲一汽清。蟾光方转过,桂树已敷荣。”
不论这首诗水平如何,在“破题”上,是做到了极致。
写完了策论与试帖诗,宁颂不得不重新面对策论题的抉择。
此时,考试所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
他抬起头,考场里其他学子正在奋笔疾书,丝毫看不出有丝毫的纠结。
写吗?
宁颂犹豫了片刻,再凝神时,神情中的犹豫已经消散——写。
虽然考试结果重要,可是按照他的理解来写,更重要。
策论一题本来就有赌的成分,不光是赌学子自己的理解,也是赌考官的心意。
既然如此,他愿赌服输。
更何况,眼下只是一次私塾之间的联考,若是这时候都不敢写,那之后的考试,就更不敢冒任何风险。
打定了主意,宁颂定了定心神,开始提笔写草稿。
先写论点:想要生财有道,“财恒足矣”,则要做到生者大于食者。在一定时间内,“生”是一定的、有限的,可“食”却涉及到了再分配。
与社会财富再分配息息相关的,是权力。
继而将遏制权力的必要性和办法。
洋洋洒洒一篇写完,宁颂心情畅快,只觉得心中的所思所想都抒发了出来。
只是,在时间到了,交卷之后,他却仍然心中难安。
“怎么样?”
接到通知,回来考试的储玉问他。
“难说。”宁颂笑着摇摇头。
宁颂不是明明考得很好,却说自己考砸了的那种人,因此当他不确定自己的表现时,储玉也没有多问。
“联考罢了。”
县试还有一段时间,若是在联考中失手,反倒是有补救的空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说这个了。”
考完了试,学子们下了学。试卷被郑夫子亲自送到了县学,其他几个夫子亦是同样。
只是,还未等他们一齐改卷,卷子就被教谕中途截走了。
“闲的无事,我先看看。”
秀才们自然不敢与教谕争抢。
于是,通过教谕,卷子到了陆之舟与凌恒手中。
“……无聊。”陆之舟不耐烦看经义题,只挑了策论来看,不一会儿,就想撂挑子了。
先不说陆之舟本人是二榜进士出身,就他当学政这一年,看的文章最次也是举人的答卷。
哪是这些县试都没有考过的小朋友可以比。
更何况,这些策论答得也确实无聊。
一大部分人答具体如何生财有道,陆之舟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具体讲做卤味和养鸡的办法。
难道他会去摆摊卖卤味吗?
凌恒在一旁看着好友抱怨,伸出手也翻着卷子,同样,也是被奇奇怪怪的策论劝退。
“得了。”
陆之舟承认,是自己自作自受。
面对这两位大人的兴致缺缺,教谕眼观鼻、鼻观心,内心里却疯狂吐着槽。
——这就是乡下普通学子的水平,那不然呢。
话虽如此,他的手上仍然不停,试图替两位大人找出一个“有趣”的试卷。
“咦。”
教谕被一个字迹极好的答卷吸引了目光,忍不住看了一眼策论内容。
下一秒,他惊讶地发出了声音。
“这个学生,明明是答‘生财’,他、他怎么在写监察?”
闻言,陆之舟没来得及问内容,而是下意识朝着凌恒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凌持之,这是你出的题——你和谁漏题了?”
第36章
凌恒低下头朝着这一篇试卷看去, 第一个反应是字迹真工整。
答卷人似乎研究了最适合阅卷人评判的字体和大小,用最适合的行距写了出来。
凌恒当过主考官,知道这样一份试卷在众多卷子中是多么的赏心悦目。
紧接着, 才是去看策论的具体内容。
文章从“聚财”入手, 紧接着说到了人。再然后论述权力泛滥对于一个国家财富的损害。
还用了“硕鼠”的典故。
虽然在凌恒看来, 这篇策论充满了书生意气, 但难得词句凝练,行文流畅, 切中时题。
更重要的是, 符合他的心意。
想到这里, 凌恒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了。
不久之前, 因为淮河河堤溃烂, 工部、户部几位大人因此而丢了官, 更牵扯到了不少皇亲国戚。
皇上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办,可是办到了一半, 卡在了端阳公主这里。
工程上的贪腐不光是工部这个源头, 而是各个环节都存在着硕鼠,它们啃噬的一个个漏洞将国库的库银漏下,最终进了他们的口袋。
表面光鲜的公主与的驸马自然也是硕鼠两只。
所不同的是,在面对别的大人时, 皇上能够铁面无私, 可是在面对女儿的哭求时, 就开始左右为难。
更有甚者,在他查案查到最关键的时刻,借着老师诞辰的理由, 将他派出了京城。
美其名曰:为了他好。
他走之后,手上的差使交给了副手。那位副手他是知道的, 老好人一个。
说是“老好人”的夸奖,说难听点,就是没有主见。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抵得过皇上爱女的威逼利诱?
而这些,皇上本人同样了解。
回过神来,凌恒面无表情地继续向下看,看到了策论结尾的那一句:韩非子说“明主治吏不治民”。
明法而治大臣之威,臣无法则乱于下。
英明的君主治理官员,而不是治理人民。只有法律清晰,才能抑制臣子权力的扩散。
没有法律的威慑,臣子就会私下作乱。
而他是大理寺少卿。
纵然已经知晓上意,可此时此刻,他不应当逃避。
凌恒微微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策论。
“我要回京城一趟。”
说罢,凌恒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扔给陆之舟:“这个给他。”
“他?谁?”
“写这篇文章的人。”说这话时,凌恒已经站起身,推开了门。
陆之舟不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跟着凌恒一路走到了门口。
“你疯了,这个时候回京城,你师父的寿辰不参加了?”凌恒步伐匆匆,连带着陆之舟也着急了起来。
“京城需要我——我会和师父说清楚的。”
说罢,凌恒已经出了门。
小厮为他拉来了马,他跨马而上,一扬鞭,马已经奔驰了出去。
……这人真是。
陆之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这个好友,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想一出是一出。
一旁的教谕也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试探着问:“陆大人,这卷子?”
“拿回去吧。”
掺和进联考,原本的目的就是找乐子。如今凌恒走了,他也没有了再折腾的兴趣。
卷子,还是留给私塾的人自己判。
不过,他倒是很喜欢讲座的方式——若是效果好,县学与府学里都能用。
“对了,这个找个机会给那篇策论的作者,先不必说是谁送的。”
若是这一位学子有机会走到高处,那么这一回相遇自然是一个美谈。
若是不能,光是将那玉佩卖了改善生活也是极好的。
“是。”
教谕被陆之舟指使着要来卷子,没过多久,又灰溜溜地将考卷送回了县学。
秀才们也被折腾得够呛,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问“怎么了”。
教谕没好气:“怎么,我拿去看看也不能看了?”
秀才们连说不敢不敢。
教谕将考卷拿了回来,联考的流程拐了个弯,又回到了一开始时的起点。
几个秀才匿名联合判卷,在一番争执之后,终于判出了最后的名次。
宁颂名列第十。
正如他自己所预测的那样,他的策论喜欢的很喜欢,不喜欢的恨不得一分都不给。
几个判卷的秀才里,闵秀才最喜欢他的策论,第一次就给了满分。
可还有两个秀才觉得宁颂彻底跑题了,虽然内容写得不错,但到底是没有做到切题这一点。
五个人的评分综合下来,宁颂的策论得了一个中等的成绩。
幸亏他的试帖诗写得很好,得到了一致的好评,因此才能稳住第十这个成绩。
郑秀才拿到了试卷,整个人很是不高兴。
哪怕回到了私塾,仍然是一副不悦的模样。
宁颂从郑秀才这里得知了结果,一看便晓得这位夫子心里在想什么,笑嘻嘻地道:“第一不也是咱们书舍吗,师父这是生什么气?”
正如宁颂所说,这次联考虽然他的策论折戟,可甲班的同学们态势强劲,一举夺下了前十中的四个位置。
排行第一的,就是久不在江湖的储玉。
私塾拿到这么好的成绩,郑夫子应当开心才对。
“你说的是什么话?”见宁颂一副轻松怡然的样子,郑夫子被惹得更生气了。
“你是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
说着,就要找戒尺打。
小受大走,宁颂见郑夫子真的要动手,连忙抬起腿溜了,临走的时候还捋了一把郑夫子的胡须:
“记得把奖励给人家哈!”
说罢,在郑夫子的咆哮声中溜走了。
改卷的时候,助教师兄是与郑夫子一起去的,回来的这一会儿功夫,甲班的其他人也知道了。
储玉得知自己考了第一,心中并没有欣喜的感觉。
他见了宁颂,第一反应是将人拉出去质问:“你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
这话问的没有来由,宁颂摸不着头脑。
“考试,第一。”说这话时,储玉的目光中闪烁着危险的气息,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是不想错过任何宁颂的表情变化。
什么?
宁颂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储玉以为自己的第一,是他让的!
宁颂不知道储玉的脑回路是怎么一回事,但此时此刻,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你在想什么。”
哪有自己不愿意当第一,非要让给别人的?
“你想多了,我只是策论切入角度不对劲。”
宁颂不愿意储玉误会是自己让他,大致说了说自己的思路。
储玉听完,看着宁颂的目光带着郁闷:“我怎么想不到这个角度。”
“你是第一。”
宁颂提醒道。
“联考第一有什么用?”储玉的心情更复杂了,“这种保守的答题,只在夫子们这里有用。”
储玉自己也知道,夫子们判卷子求稳、求基本功。
可是真正到了乡试、会试那个程度,阅卷的考官审卷无数,这种只求不出错的答法,只能被归为平平,然后才排位次。
之前的府试,储玉也是这样落榜的。
“你错了,大巧不工,重剑无锋。真正考得成绩好的,是基本功扎实的人。”
宁颂安慰储玉:“比起上一次,你又进步了。”
储玉想了想,点点头。
确实,这两年来,他没有一日是荒废时光的。
做好了同窗的心理疏解,宁颂暂时将这件事放下了。又过了两日,联考的成绩榜在私塾里贴了出来,连带着头几名的奖励也送了过来。
“……这是给我的?”
旁人拿到的是夫子们打赌所承诺的东西,好东西四五件,按照夫子们的意愿给了前五名。
可谁知道,宁颂这个第十名竟然也有。
奖励拿到了手上,宁颂发现这是一块上好的云纹玉佩。
玉佩上系的吊绳是灰色的,绳体有些毛躁,一看就是玉佩的主人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是谁的东西?
这个问题拿去问郑夫子,夫子也懵了,拿着玉佩细瞧:“这是上好的羊脂玉。”
这样大一块,在外面起码得卖个二十两银子。
是谁的手笔?
由于这玉佩价值不低,郑夫子帮宁颂一路从秀才那里问到了教谕那里,被问烦了,教谕才没好气地道:
“问什么问,让他好好收着吧。就当是天上掉下来的!”
郑夫子这才停了询问的动作。
“可能是哪位县学里的人给的,不方便说。”
但归根到底,也是喜欢宁颂的策论。郑夫子提起这个来,心中还有着几分微微的得意。
收到这么一份礼物,宁颂的疑惑大于惊喜。
等到最终大致搞清楚了玉佩的来历,心中的惊喜就压过了其他的情绪——
自己做的文章能被人喜欢,还筹以如此贵重的礼物,当然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回家了,宁颂用软布好好地将玉佩擦拭干净,妥帖地收到了家里的柜子里,还专门吩咐了宁木与宁淼不许乱动。
“这是要当传家宝的。”宁颂同两个小家伙开玩笑。
联考结束,郑夫子很是扬眉吐气了一番。
但在外人面前炫耀完,回到了私塾,郑夫子翻看联考的卷子,又觉得这些学子哪哪都是毛病。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多,郑夫子都无情地将学生们束在书舍里不让他们出去。
寒窗苦读的日子一晃就到了年关。
腊月二十五,书舍放假。
宁颂背着自己的书匣回了家,家里此时已经挂上了红红的大灯笼。
“哥哥回来了!”
宁淼和宁木率先看到了他,欢呼着朝着宁颂奔了过来。
头顶上,不知不觉飘了雪。
宁颂蹲下身子将宁淼和宁木揽在怀里。
不知不觉,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了。
这是他来大雍朝之后的第一个新年。
第37章
大雍历一百一十三的最后几日, 宁颂一家人是是西山村过的。
腊月二十六、二十七两日,宁颂带着宁淼和宁木两人一起打扫卫生。
不大的一个院子,平日里刘大娘清扫的很认真, 保持的也很干净。三个人只需要将卧室、书房之类的私人区域打扫完毕就好了。
“哥哥, 我来。”
宁颂拿着扫帚扫地, 宁淼和宁木端了一盆水, 用抹布擦拭桌子和柜子上的灰尘。
宁淼是熟手,平日里也帮刘大娘干活, 做起这些来又快又好。
宁木小小一个, 吃得肥嘟嘟的, 干起活来也慢吞吞的。
“让开, 别碍手碍脚的。”宁淼嫌弃宁木干得慢。
宁木委屈地拿着抹布, 跑到宁颂跟前要安慰。
“没事, 你慢慢来。”安慰了好了宁木,宁颂去和宁淼说:“擦完一半你就去休息吧。”
宁颂没打算让宁淼干更多的活。
没道理说干得快的人就要做得很多。
“好。”宁淼在做完自己的那些之后停了手, 在一旁当监工, 监督着宁木干。
“这里要竖着擦。”宁淼忍不住出声指点。
宁木侧过头,哀怨地看了宁淼一眼。
“行,我不管你了。”
说不管就不管,宁淼当真扔下了宁木, 自个儿去书房里写字。
不久之前, 郑夫子在进县城里采购时, 帮宁颂带了一只小小的羊毫笔。
宁颂带回来,送给了宁淼。
在宁淼生日那天,宁颂又送给妹妹了一本《三字经》, 教宁淼开始认字。
“都说识字明理,我也希望你能从书里得到一些道理。”
有时候, 就算得不到道理,打发时间做消遣也是很好。
自此,宁淼就开始了读书生涯。
白日里除了与刘大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其他时间就是读书习字。
刘大娘看了极为羡慕,宁淼就拉着大娘一起学习。
“一个月认识十个字,一年也就一百二十个字了。”
一开始刘大娘拒绝时,宁淼就是这样劝对方的。
一年一百二十字,两三年下来,就足够读懂粗浅的告示。
刘大娘被宁淼说服,开始跟着宁淼一起认字。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刘大娘的认字进度就超过了刘大郎。
识字的道理和其他学习的道理是一样的,一开始的时候最难,等真正开始了,就会逐渐变得简单起来。
“我娘竟然嘲笑我笨!”刘大郎被母亲这样一比较,顿时自信心受挫了,跑到宁颂那里抱怨。
“……在学习上面,刘婶儿的确有天分。”
在评判这件事的时候,宁颂没有用“勤劳”、“学习态度”之类的词语,反倒是直接说了“天分”二字。
同样的起点开始学习,刘婶儿的确记忆力和理解能力都比刘大郎更好,也更容易学会新字。
在成就感的加持下,刘婶儿越学越好,越学越快,短短时间内就成就斐然。
与之相比,刘大郎的确是有工作要做,可学习起来,的确不如刘婶儿效率高,一来一回,就总有事情耽搁,无形之中逃避了许多学习任务。
“当然,这也不能怪你。”宁颂安慰道。
毕竟绝大部分人都是一样,靠着责任感去工作和学习,而不是靠着爱好。
刘大郎本是来宁颂这里找安慰,可没想到安慰没找到,反倒是被刺伤了自尊心。
刘婶儿得知之后哈哈大笑:“我做生意不如你,难道读书也要不如你吗?”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刘婶儿虽然身份称不上高贵,外表也算不上光鲜,但也有自己闪光之处。
“你别看不起你老娘。”刘婶儿借机训儿子。
因为读书一事,刘家母子俩别起了苗头,谁也不让谁。
可就如同宁颂所说,学习识字的确是刘大娘的舒适区,因此无论怎么努力,刘大郎都棋差一着,最后无奈败北。
作为失败的惩罚,刘大郎认赌服输,在腊八节那一日买了一个好看的银钗子回来,送给娘亲作为礼物。
收到这银钗,刘大娘难得失神,摸着钗身黯然长叹。
上一回收到同样的礼物,还是刘大郎父亲在的时候。
那时候刚成婚,刘大郎的父亲挑了两担柴火,一路从细柳村挑到了青川县,换了一点钱,买了个镀银的钗子。
一晃这么多年了。
“娘,我明年再给你买。”比试归比试,这一番折腾下来,刘大郎对母亲也愈发了解与佩服。
见母亲不高兴,连忙想办法哄。
“买什么买,明年给我找个儿媳妇才是正经。”悲伤完了,刘大娘没好气。
嘴上凶完了刘大郎,到了第二日,刘大娘又花银子请儿子吃饭。
“你给老娘买钗子,老娘难道不回礼吗?”
刘大郎连忙告饶。
他母亲现在是他得罪不起的人了。
刘家母慈子孝,过年过得津津有味,宁家自然也不例外。
腊月二十八这一日,宁颂带着宁淼与宁木一起出去采购年货。
这半年,宁颂经济条件有了不小的改善——先是一开始靠着补习班赚了一笔钱,再然后是助教的工资。
除此之外,还有郑夫子偏心他,给他找的活计。
类似于帮忙写信、看文章、润色,都零零星星有一些小额的收入。
收入减去开支,宁颂的小金库里竟然还有将近二十两银子。
这是一笔让人颇有安全感的存款。
来自于财富的安全感具体的表现,就在购置年货时的底气:“买吧。”
想吃什么买什么。
这已经不知道宁颂第几次来集市,从最开始的陌生人到几次之后,小摊儿的摊主都能叫出宁颂的名字。
“宁家大郎,又购置年货啊?”
“呦,两个小家伙今天也来了。”
卖糖葫芦的摊主取了两串糖葫芦下来,送给宁淼与宁木;“喏,给你俩的新年礼物。”
第一次收到这样的意外礼物,宁淼与宁木都高兴得眼睛亮晶晶的,可仍然懂事的没有伸手,而是回过头,望向宁颂。
“伯伯给的,拿着吧。”
宁淼与宁木小小地欢呼一声,接过了糖葫芦,七嘴八舌地说“谢谢伯伯”。
卖糖葫芦的老伯被逗得乐呵呵的,连忙说“不用不用”。
收了别人的礼物,再怎么说都要还礼。
宁颂从自己购买的年货里找了一些糖果作为回礼塞给卖糖葫芦的老伯。
“不要不要。”老伯说,“宁家大郎莫要和我客气!”
见宁颂非给不可,老伯犹豫了片刻,才期期艾艾地说:“要是大郎方便,不如给我写一份春联?”
这有何不可?
宁颂一口答应了下来。
集市上原本就有卖春联的地方,老伯想要宁颂亲自写的,只需要同□□联的摊主打个商量。
“尽管用,不要钱!”
春联卖到今日,该买的人都已经买了,摊主无聊的慌,恰好遇到了乐子,哪有不支持的道理。
“多谢。”摊主送来了红纸和笔,又磨好了墨,给宁颂备着。
“您有什么想要的吗?”宁颂抬起头问。
既然是订制,自然是顾客的想法最为重要。
“我女儿去年嫁了人,老伴年前生了病,近日却好转了,希望明年能顺顺利利。”
宁颂想了想,提笔写道:“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①
横批:万里和风。
到底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书法,笔落在纸上,旁人还未有反应,那卖春联的摊主先道了一声“好”。
“这字写得真不错!”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卖春联的摊主为了生意,自己也在写字上琢磨了不少,自然一眼能够看出宁颂的水平。
有两把刷子。
至少比他好得多。
宁颂对着摊主笑了笑,将春联递给了卖糖葫芦的老伯,解释了一番内容,温声道:“您看这样行不行?”
老伯哪有不满意的,别说是宁颂内容选的好,无论是“春常在”还是“庆有余”,都十分喜庆。
就是这字,也眼看着比旁人写得更有风骨。
“好、好!谢谢宁家大郎!”
卖糖葫芦的老伯小心地将春联收好,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方才因为宁颂写字而看热闹围过来的人着急了。
“还写不写,我们也想要。”
“我们拿东西换!”
宁颂转过头去看卖春联的摊主。
摊主乐了:“看我做什么,你不写他们还能让你走不成?”
于是,宁颂购买年货的行程彻底变成了写春联,按照旁人的要求一个个写了过去,写到最后,毛笔都报废了。
“实在是写不了了。”
排队的人依依不舍地散了。
作为写春联的报酬,宁颂零零总总得了许多小东西:鸡蛋、饴糖、盐……
在分了一些给摊主之后,剩下的东西竟然也将宁颂所需要的年货囊括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只需要再买几样东西就可以回家了。
“……哥哥真棒。”
宁淼已经被宁颂花样省钱的能力折服了。
腊月二十八宁家买完了年货,二十九休息了一天。腊月三十,宁家与刘家一起,套车回了细柳村。
他们得去上坟。
宁家原本就是迁来的,在细柳村生活了短短十年,这一回所需要祭拜的,只有宁仁夫妇。
与他们不同,刘家算得上在细柳村根深蒂固,除了上坟之外,还得与亲戚一起参加祭祀。
两家不得不分开行动。
一番折腾之后,宁颂带着宁淼和宁木一起上了香。
半年前,宁木还懵懵懂懂,到了西山村之后懂了些事,如今跪在坟前,也明白眼前埋的人是谁了。
“爹爹、娘亲。”
宁木扑在坟头,摸了摸坟前的一棵松树。
这是宁仁去世之前,自己栽的。
宁淼伸出手,摸了摸宁木的脑袋,恶声恶气地说:“警告你,不许哭!”
宁木被姐姐警告了,眼睛瞪得大大的,被纸钱所熏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
宁淼也忍着没哭,只是回到家之后,才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
有时候,失去这件事并不是在一开始就能反应过来的,需要很久之后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意识到身边已经没有了亲人。
正月初一,宁家三兄妹一起回了西山村。
跟随而来的是刘家母子。
宁颂纳罕。
刘大娘摆手:“别说了,吵了一架。”
原来,刘家亲戚虽然多,但都是务农的人家,家境情况相差无几。
可从今年起,刘大郎跟着宁颂卖药,紧接着又进了一心堂,加上又升了职,收入水平一提再提。
平日里,亲戚看着他家情况眼热,但不好直说,到了过年,见两人回了村,就找过来了。
“介绍活计的倒还好。”
这起码还是愿意干活的。
除此之外,千方百计张口借钱的、给刘大郎做媒的,数不胜数。
最夸张的是,亲戚一个人见旁的路子不行,竟然眼珠子一转,盯上了刘大娘,要给刘大娘保媒。
“那男的是个好吃懒做又爱赌的鳏夫,侮辱谁呢?”
别的东西刘大郎都可以忍,唯独是在他娘身上打主意不行。
刘大郎也不忍了,当场和人翻了脸,拉着刘大娘就回了西山村。
“都是些什么人!”
刘大郎头一天吐槽完了亲戚,第二日,宁颂却不得不去上宁大人的门。
这是在细柳村去给周秀才拜年时,对方苦口婆心劝的结果。
“我知道你读书好,但是没人愿意把自己的路走绝了,你说是不是?”
劝他去重新将关系建立起来。
平日里,宁颂可以找多种借口拖延着不去县城,可现在正值新春,再逃避也说不过去。
论辈分,他是小辈。
他不主动上门,旁人倒是不会说宁大人不慈,但绝对会腹诽他“不孝”。
就算是为了自己之后的县试,他也得去一趟。
——起码要让身为县丞的伯父知道他明日要应考。
不大了解伯父家的情况,加上路途遥远,宁颂没有带宁淼与宁木一起,而是自己上了路。
花了大约一个时辰,宁颂到了县城,找到了宁家的宅子。
大年初一,原本是各家团员的时候,宁县丞府上却热热闹闹,车和人往来不断。
门口小厮忙着迎客,脸上的笑容遮挡不住。
宁颂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之中,听到了伯父宁世怀即将升官的消息。
“听说是妻族给的助力。”
“宁大人真是官运亨通啊!”
客人的语气里无不艳羡。
轮到了宁颂,小厮愣了一下,没有收礼物,而是叫了管家来。
“颂哥儿来了。”
管家将宁颂引到一旁,这才笑眯眯地说道:“颂哥儿来的不巧,今日大人待县衙的宾客,不如颂哥儿先回去,我禀了大人,改日来接你。”
这就是不让进的意思了。
莫名地,宁颂松了口气。
都是成年人,宁颂不是原主,当然不会有那么多感想。闻言只是笑了笑,将礼物递了上去。
“是我来得不巧,未能给伯父伯母拜年,请您将礼物带进去。”
“我身上不便,就不打扰了。”
说罢,就准备离开。
管家愣了愣,这才接过礼物。
等到宁颂走了,接客的小厮这才好奇地凑了过来;“他怎么来了?”
对于这个被赶出门的少爷,小厮也是印象深刻,因此才能一眼认出来。
“过年,你说呢?”
管家看了一眼礼物,将东西塞到了小厮怀里,小厮同样低头看了一眼,发现竟然还是不错的纸和墨。
“那,过两天真的要去接他吗?”
小厮分辨不清管家话语里的真假。
“你觉得呢?”
那就是不会再去接的意思。
毕竟之前黄册就是他去办的,瞒着这位曾经的少爷。
“那他要是自己再来怎么办?”
管家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不会的。”
在这一瞬间,管家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之前那个忧愁的、脸色苍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方才大大方方与他对话的人,一时间,竟然给了他陌生的感觉。
若不是眉眼没怎么变,他还以为是哪个大家族出来的公子。
颂哥儿真是不一样了。
“那,这件事需要禀报给夫人吗?”
管家睨了小厮一眼:“你说呢——少给我找事。”
第38章
宁颂一趟县城之行走得并不顺利, 连带着回了家也不想说话。
“怎么了哥哥?”
回到家中,宁淼与宁木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
“没事, 就是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呢?
在宁府那样的地方, 原主竟然坚持了将近十年。虽然生活的不尽如人意, 可原主没有移了性情, 有一副柔软的心肠。
想起来,怎能不为他的离去而叹息。
大约是从宁颂的态度里察觉到了端倪, 无论宁淼宁木也好, 刘家母子也罢, 都没有询问他今日的行程, 而是在傍晚的时候, 一起吃了一顿饭。
“俗话说得好, 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两家生活在一起,就是缘分。”
饭桌上, 因为宁家三兄妹还在守孝的缘故, 菜色做得很是清淡。
但纵然如此,琳琅满目的一桌子饭,仍然将年意烘托得热热闹闹。
“刘大哥说得对。”
想到这个,宁颂自己也有一种时迁事移之感。几个月前穿越过来时, 家中还是一贫如洗, 短短几个月, 经济状况有了不小的改善。
这种改变,即有他的努力,也少不了贵人们的帮助。
想到这里, 宁颂端起了茶水,以茶代酒:“这半年来, 谢谢刘婶儿和刘大哥。”
宁颂很清楚,如果不是刘大娘帮忙照顾宁淼与宁木,他根本无法放下心来去上学。
同理,他的第一桶金也是靠着刘大郎的介绍。
“颂哥儿太客气了!”刘大娘头顶上带着珠花,含笑道,“我还没谢你呢!”
她儿子的资质她是知道的,若不是宁颂想出来卖药的法子,恐怕现在还在当货郎。
“行了行了,别再说了。”
见宁颂还要说什么,刘大郎打断两方之间的客气:“再说下去,菜要凉了。”
“好。”
宁颂与刘大娘都停了下来,拿起了筷子。
宁淼与宁木早就等不及了,欢呼一声,就开始夹菜。
一顿饭吃得温情脉脉,饭后,宁淼与宁木洗漱完,没有按照往日那般乖乖地回自己的床上睡觉,而是缠着宁颂,要让他讲故事。
“哥哥今日不读书,同我们玩吧。”
宁颂假装没有发现是两个小朋友担心他心情不好,故意找他说话,配合地讲了哪吒闹海的故事。
晚上,宁淼与宁木的撑不住睡了,宁颂这才回了房间。
在接下来几日,宁颂都忙着四处拜年。
虽然说在宁府碰了壁,可在旁的地方,宁颂算是一个大红人。
初二,宁颂接到了一心堂东家的邀约。
一心堂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因此这个年也过得滋润。
为了答谢客户,一心堂在年前已经设宴招待过了生意上的伙伴。初二这日,是东家邀请自己的亲朋好友。
“我知道你明年要考县试,平日里不敢打扰你,过年邀请你来松快松快。”
随着一心堂生意的扩张,眼瞧着东家状态不错,精气神充沛,说话也多了几分威严。
之前与一心堂的合作非常顺利,加上东家本人对自己也多有照顾,宁颂乐意与东家来往。
“那我一定珍惜这次机会,不辜负您的好意。”
东家被逗乐了。
“我让我侄子来陪你。”
张副掌柜在一心堂中的地位更进一步,今日也在家中忙碌,因此陪宁颂玩的差事交给了东家最看好的小辈。
“多和颂哥儿学学。”离开时,东家专门叮嘱了一句。
初二的这次宴会本来就是私人的小宴,请的客人也是亲近的亲朋好友,彼此大多都认识。
因此,在这样的环境下,宁颂这个外人就显得分外亮眼。
“你是读书人?”东家的侄子好奇地问。
“刚读书不久。”
按照宁颂真正入学的时间算,他读书也不过五个月。
“哦。”东家的侄子没有多问,换了个话题,尽心尽力地带着宁颂吃吃喝喝。
等到宴会结束,宁颂快走的时候,碰到了私塾里的同窗。
那同窗见了宁颂,先不好奇宁颂一个看上去与一心堂没有什么关系的读书人为什么在这里,反倒是下意识立定,响亮地打招呼:
“助教好。”
闻言,东家侄子一脸被欺骗了感觉。
不是说刚刚读书吗?刚读书的人能当助教?
亏他担心自己伤害了宁颂的自尊心,没有详细地询问具体情况。
正月初三这一日,宁颂去了郑夫子家里。
这一天,他原本也收到了细柳村张家的邀请,但宁颂找机会婉拒了。
张家听说是宁颂要去拜访先生,善解人意地答应了,还颇为惋惜地说:“可惜时间不凑巧。”
“等你空了,我们改日再约。”
宁颂连忙称是。
这厢,张家的邀请是婉拒了,郑夫子自个儿却不愿意了:“我这里哪日都能来,你先去张家啊。”
郑夫子打心眼儿里觉得他们师徒之间没必要客气。
“您说什么呢,我干嘛去张家?”坐在郑夫子家的堂屋里,宁颂好笑道。
“我这一没有功名,二没有身份,去那里做什么?”
与其在一群陪客之中当背景板,倒不如来郑夫子这里高高兴兴地吃一顿饭,聊一聊文章。
“你说得也是,是我想岔了。”
郑夫子叹了一口气。
说读书人清高,但面对世家大族,哪里又能清高得起来。
说起来,还是他这个秀才当的年份太长了。
算起来,郑夫子在乡试上已经折戟过三次,虚耗了整整十个年头。
“今年一定能有好结果。”
今年五月,宁颂考县试,郑夫子同样也要去临州参加乡试,若是能过了,就会有举人功名。
聊到了考试,两人心中顿时增添了几分压力,过年的心思也没有了。
最终还是宁颂主动叫停:“别提这个了,大过年的,松快几日。”
郑夫子点点头,拿出围棋来同宁颂下棋。
到了饭点,宁颂在郑家吃了饭,才带着宁淼与宁木回家。
离开的时候,郑墨扒着门槛,对宁淼与宁木依依不舍。
“改天再来玩啊!”
宁淼与他挥挥手。
宁颂见状,颇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哦,有人欺负他,我帮他怼回去了。”宁淼淡定地说。
闻言,宁颂微微地瞪大了眼睛。
他妹妹,好强啊!
从郑家回来,宁颂第二日又去拜访了周秀才,完事之后,还与之前在细柳村里打过交道的邻居们拜了年。
一个春节,过得热热闹闹。
走完了亲戚,虽然还未到开学的时间点,但宁颂已经提前在家进入了学习状态。
撇开提前报名等一系列需要耽搁的时间,留给他复习的时间并不多。
私塾中约定是正月十六上课,宁颂还没等到上学这一日,就收到了齐景瑜拜年的信。
随着这封信而来的,还有齐景瑜送的过年礼物——
来自于白鹿书院最新的参考资料。
参考资料之外,还有一封信。
信中,齐景瑜说了之前宁颂拜托他来私塾里开讲座的事情,这件事他本来拜托给了师兄,但是师兄放了鸽子。
为此事,齐景瑜很内疚,于是专门搜罗了不少资料和试题。
说完了这事,还专门道了歉。
看见齐景瑜的内容,宁颂心中微微歉疚——一成为朋友以来,似乎一直是齐景瑜在付出。
无论是参考资料也好,旁的消息也好,都是齐景瑜在主动提供。
相较之下,他不能给齐景瑜带来什么。
宁颂心生愧疚,坐下来给齐景瑜回信,附带的还有自己做的一些小玩意。
“千万不要道歉,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在信中,宁颂这样说。
信寄出去,按照时间,前一封信应当还没到达白鹿书院,宁颂就又收到了齐景瑜的第二封信。
信中,齐景瑜同宁颂提了提宁世怀的事情。
“据说是在这次考评中得了优,升任了松阳县的县令。”
松阳,不属于临州,而是隔壁的青州。
说完这个,齐景瑜似乎又没忍住,同宁颂八卦宁世怀升官的详情——其实论户部考评,宁世怀上一次就不错。
区别在于有没有人替他在户部活动。
这一回,宁世怀的妻族中有人升了官入了京,凭借着这层关系,才让宁世怀更进一步。
因为宁世怀的特殊身份,齐景瑜一听说,就立刻给宁颂写了信。
信中,齐景瑜鼓励宁颂:“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走到这一步的。”
作为将考中状元为目标的齐景瑜,当然不会将一个县令放在眼中。
弱小时,这县令是一座大山,可是当他们继续在这条路上向前,总有一天,会轻易地踏平这座山。
齐景瑜的这一封信宁颂没有回。
他只是将其好好收着,同之前收到的那个玉佩一起,放在柜子最安全的地方。
之后,他又埋首好好学习。
过了正月十五,私塾开课。
宁颂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干脆住进了私塾里,到了休沐日才回家。
刘大娘拍着胸脯同他打包票:“你放心,宁淼与宁木我照看着,不会有事。”
刘大郎也劝他在私塾里好好学习,抓住冲刺的时间。
在三月份,几家私塾看到了联考的好处,又出卷子考了一回。
这一回,宁颂以绝对的优势位列第一。
青川县的私塾中逐渐有了关于宁颂的传说。
在学子们的口中,对于宁颂的定义不再是一个被县丞养父赶出来的人,而是一个可怕的竞争者。
“怎么能拉开这么大的差距啊?”
第二名也绝望了。
三月底,宁世怀的官职彻底定了,一家人准备离开。
离开时,宁世怀踌躇不已,同妻子私下聊天:“这要离开的事,还是得同颂哥儿说一声。”
妻子抱着孩子,闻言手中顿了一下,才道:“这孩子过年也不见上门,怕是心中怨我们。”
宁世怀不由得想起了之前的矛盾,皱了皱眉。
“算了。”
妻子闻言,顺势转移了话题,将孩子递给宁世怀。
宁世怀彻底将宁颂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三月二十五日,在宁家举家离开青川县的第二日,县礼房贴出了告示。
县试可以报名了。
第39章
三月二十五日, 县礼房贴出了告示,代表着今年县试的正式开始。
当天,郑夫子就驾着车带着宁颂去了县里一趟, 将告示抄了回来。
“正式考试时间是下个月的十五号。”
这个月的二十五日到下个月的十五号, 其中一共二十天的时间, 而在这二十天内, 要完成报名的任务。
“今年有点赶啊。”
郑夫子与上一回县试的时间对比了一下,纳闷地道。
“大约是县令换了。”
与宁县丞的离开一样, 青川县的县令也找到了法子, 离开了青川县。
只不过与宁世怀的好运不同, 青川县的县令没有后台, 无人替他走动, 这次离开, 只是平调到了临州旁的县。
虽然是三榜进士,但在官运上还不如宁世怀这个举人出身的县丞。
“那不太好啊。”
这个节骨眼上换了主考官, 一时半会儿不了解对方的来历, 不容易预测对方出题的思路和偏好,对于考生来说的确不是一件好事。
好在所有考生都在同一起跑线上。
郑夫子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确定了县试报名和考试的时间,第二日,一些心急学子就去了县礼房。
宁颂虽然也去了青川县, 但却不是去报名, 而是与郑夫子同几个学子一起, 去了县衙。
县试考试报名时要填写“亲供”,指的是本人籍贯、年龄、履历和相貌特征等,除此之外, 还有本人上三代的履历。
保险起见,郑夫子带着今年要应考的学生去县衙查询黄册。
“上一届就有人为了省这个钱, 没去亲自查一下,最后填错了,误了自己的事。”
按照大雍朝的户籍制度,户籍的凭证是一式两份,保存在县衙的叫做黄册,自家留了一份户帖。
道理上讲,两种凭证上的内容应当是一模一样的,奈何既然是人登记,就会出现差错。
那位填错的学子就是吃了这个亏。
在县试报名上,郑夫子经验丰富,应考的学子没有不听话的道理,老老实实跟着郑夫子进了县衙。
县衙中的老吏早习惯了这一个项目,轻车熟路地与郑夫子打了招呼,收了钱。
一个人三百文。
光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赚了将近三两银子。
“你们慢慢看。”将黄册找出来给学子们抄写,老吏拿着烟锅子,到另外一旁抽烟去了。
收了钱,老吏的服务态度相当不错。
抄写完了三代的名字和情况,郑夫子再次同这老书吏道了谢,带着学生们往外走。
路上遇到了吃完饭来上工的主簿。
那主簿本来漫不经心,没想到目光扫过去时,恰好看到了宁颂。
他眉头皱了皱,想要说什么,结果什么都没说,侧过身走了。
宁颂目送着主簿离去,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这主簿也是原主的熟人。
在原主还没有离开养父家时,偶尔会在一些场合遇见。如今上官已经调走了,主簿仍然还在这里。
今日遇上了,主簿不同他打招呼,当不认识,对于他来说反倒是好事。
在县衙遇到熟人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宁颂就将这一点抛到了脑后。
县试报名除了填写亲供之外,还要求五个考生一起互相结保,彼此保证在接下来的考试中不会作弊。
除此之外,报名时还会要求找到本县的廪生为自己提供证明。
在这个要求中,私塾的学子们又体会到了私塾的便利。
旁的考生或许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找到五个考生,但对于私塾的学子来说,这一条要求是所有要求中最好满足的一条。
光是郑夫子的私塾,今年要报名县试的就有十二人。
五个人一组,直接解决了十个人的问题。
当然,剩下两个人也不必担心,别的私塾中同样也会有没有找到互保的学子,不用郑夫子专门去联系,旁的私塾就找过来了。
“来我们都分一分人。”
不一会儿,一组五个人就都凑齐了。
分配好了互保的考生,除此之外还需要作为保证人的廪生。这一点也难不倒私塾里的这些夫子们。
他们早在县学将人找好了。
廪生也是秀才,因为县试成绩很好,获得了能够领禀米的资格,是秀才中的佼佼者。
而廪生大多数都在县学里读书,平日里的交情就派上了用场。
“收你们友情价。”分配给宁颂他们这一组的廪生年纪轻轻,说起收钱的话来,脸上也是笑嘻嘻的。
正是因为廪生作保需要承担一部分风险,因此都需要收取一定的费用。
这也是廪生们每次考试之前的稳定外快。
宁颂五个人一个人交了五百文。
这位姓徐的秀才一共赚了二两五钱银子。
“我怕风险太大,今年就光给你们作保,到时候考试之前记得叫我。”
廪生作保,不光是报名时登记名字这么简单,到了县试考试的当日,是需要廪生陪在一旁。
考生入场,要验了廪保的名字才能进考场。
“对了,还有一份考试须知,我自己做的,免费送你们。”
宁颂拿过来一看,发现是县试考试古代版的考试攻略,这位徐秀才提前做好,拿了一堆,打算在报名这日到处兜售。
虽然一些有师长的考生们不需要这个攻略,但总有自己在家读书,信息不通畅的考生。
多多少少也赚点儿。
填写好了亲供,结了互保,又找到了保证人,宁颂等人又排了一下午的队,终于报好了名。
在拿到报名凭证那一刻,宁颂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虽然距离正式考试还有一段时间,但他仍然被激发起了一丝兴奋、紧张之感。
晚上回到家里,兴奋之情消减,再算今日的花费,不由得咂舌。
包括去县衙的查询费,廪保费用,最后的报名费,宁颂今日的花销就有一两银子。
而这只是报名。
宁颂有助教的工资,以及一些别的收入来源,仍然感觉到吃不消,更别说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了。
光是在报名的花费上面,就劝退了一批人。
想到这里,宁颂第二日专门去找了储玉。
“你要是钱不够,我先借给你一点,等到你考完试再还我。”
储玉如今的收入全靠自己打工,但他不如宁颂点子多,因此多是靠体力换取一些报酬。
“我需要借二两银子。”
与宁颂的交情持续了大半年,早已经不是刚认识的陌生人,储玉想了想,也不打算与宁颂客气,张口提了借钱的事。
“行。”
以储玉的联考成绩和勤奋程度,宁颂不相信对方还不上这笔钱。
报名耽搁了一日,在报名之后,私塾的学子们正式进入了冲刺阶段。
还有不到二十日的时间,若是利用得好,说不定成绩能够更进一步。
同窗们在这些日子里学得昏天黑地,宁颂作为第一名,却没有擅自给自己加功课。
他平日里的学习力度已经是自己能够承受的极限,再加反倒是影响了自己生活的平衡。
在最后的这一段时间内,宁颂又从头到尾将四书和本经的内容好好过了一遍,配合着从齐景瑜那里得来的状元笔记,又更新了一回认知。
这凌状元,果然有两把刷子。
以往第一遍读时,宁颂以为自己已经理解的内容,在几个月之后重新读来,才知道其中还有着另外一层含义。
大佬不愧是大佬。
正看着凌状元的笔记,没想到齐景瑜在考试之前,又送来了另外一份礼物——
新来的县令的履历,和对方在乡试、会试中的两篇文章。
“我师兄派人送来的,他信中写了可以分享给亲朋好友,我就给你寄一份。”
写信写到这里时,齐景瑜本人也微微有些纳闷。
虽说白鹿书院同样在临州,也要与青川县打交道,师兄寄一份父母官的履历来无可厚非。
可为什么要专门收集这位县令大人的文章?
搜集文章,无非是为了让学子了解主考官,方便应试。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白鹿书院今年并没有人需要在青川县考试。
想到这里,齐景瑜手中的毛笔一顿。但又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只得继续将信写下去。
信中,又交代了其他的注意事项,嘱咐宁颂不要紧张,好好考试。
“我在临州等你。”信的末尾,齐景瑜写道。
宁颂仔仔细细地将这封信看了两遍,这才放下纸来,同齐景瑜写回信。
与齐景瑜道了谢,交流了两道数学问题,又承诺会去临州找他玩,宁颂将信交给了信差,这才拿着新到的卷子去找郑夫子。
“……这文章,你要给其他人看?”
得知宁颂有第一手资料,郑夫子无疑大喜过望。可听到了宁颂的打算之后,他又不由得变得踌躇。
作为私塾的夫子,他当然愿意让所有学子都得到好处,可作为宁颂的师父,他又想要宁颂一个人独占鳌头。
青川县案首的位置,他是想让宁颂争一争的。
“给吧,这不算什么。”
若是以他的水平能够拿第一,无论如何都能拿第一,读过考官的文章,不代表着能够写出百分之百入了考官眼的文章。
更何况,凭他的人脉都能拿到这两篇文章,旁人没道理拿不到。
“……行。”
郑夫子听了宁颂的话,应允了。
果然,这篇文章公布出去,甲班的人都开心得快疯了。
唯独其中两三个关系好的学子面面相觑,脸上的神色挂不住。
就在昨天,他们家里为他们重金找来了这位唐县令的文章,他们本暗自高兴,认为可以在县试中抢占先机,没想到才过了一日,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宁颂,就当真不怕别人超过他吗?
短短二十日的时间一晃而过,四月十五日一大早,宁颂早起洗漱,穿上了简便的衣衫,拿好了准备好的干粮。
今日是县试的第一日。
第40章
大雍历一百一十四年四月十五日, 县试考试的第一天。
考试院北门。
四月中旬天气已经不算冷,但寅时在考院门口排队,考生们仍然穿上了厚厚的棉袍。
凌晨四点排队, 意味着考生们昨晚上没有睡觉。
“紧张吗?”在队列中, 宁颂听到自己的同窗悄悄聊天。
“……你觉得呢?”
说话的当头, 有人实在顶不住困意, 打了一个哈欠。
寅时一刻,长长的队伍前方逐渐有了响动, 不少人忍不住侧头去看。
“前面貌似开始了!”
果然, 随着这一句话, 考院的门打开了, 出来了几个穿着统一服装的人, 紧接着, 就有人开始喊人。
“这五个人的廪保在吗?”
身后有一个人应答了一声,快速地跑到了前面。
“开始进场了。”苏期小声说道。
话虽如此, 虽然县试的进场程序开始得很早, 可是等到宁颂时,漆黑的夜色已经消失,地平线出现了太阳的身影。
“脱衣服。”
穿着褐色衣服的搜子要求道。
这是防止夹带的流程,宁颂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 二话不说, 脱了外套, 露出中衣来。
两个搜子上前,搜查了宁颂的衣服,又将他的篮子倒出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进去吧。”
没有特殊的情况, 搜子也没有刻意地刁难某一个人,在例行公事之后, 将宁颂放了进去。
宁颂穿上衣服,深呼吸了一口。
流程归流程,但这样细致到鞋子袜子都要脱下来的过程,他是真不希望有第二回。
当然,说是“希望”,也的确只是希望。
只要还继续考试,类似的情况就不可能避免。
故意忘却进门时搜身的具体情况,宁颂进入了考院正门,抬起头来打量四周的情况。
正如他在现代偶尔刷到的科普文章所写的一样,考院的环境称得上简陋——
一间间只能允许一个人坐下的小房间里,除了案板一个,凳子一个,其他别无他物。
白日,考生坐在案板上答卷,需要休息时,就将案板放下,同凳子一起并排靠一会儿。
当然,县试前三场的情况简单,白日里答完题,傍晚就要交卷出去。
只有第四场和第五场是连着的,需要在考院里过一个夜。
考试仍然还未开始,宁颂也不敢拖延时间,快速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拿出抹布来,将案板和凳子擦试了一遍。
全是灰。
细心地将考试的小环境打扫了一通,宁颂又要了点水,开始考前准备工作——
磨墨。
在研磨墨水的过程中,同时也放松自己的身心,为了接下来的正式考试做准备。
巳时,考前的检查工作总算结束,考院的大门正式关上,随着一声锣鼓声,预示着县考的第一场正式开始。
县令出的考题写在一个案板上,被皂吏拿了过来,停在宁颂面前时,宁颂快速地抄了下来。
县试第一场,考四书文和一首试帖诗。
皂吏见宁颂抄完了题,继续去到了下一个号房。
等到皂吏走了,宁颂开始低下头,琢磨自己的文章要怎么答。
正如这位县令所做的文章那样,这几篇四书文出的四平八稳,看不出什么偏好,都出自于《论语》。
首题:“无求备于一人。”
次题:“与其进也。”①
诗题:赋得清如玉壶冰(得冰字五言六韵)
第一题“无求备于一人”出自于《论语·微子》,原文是周公对鲁公说的话:故旧之人没有大的恶行,就不弃用,君子不应该对人求全责备。
讲的是为君的德行。
同时也是说“人无完人,量才而用。”
当然,这是对于“君”用人的要求,作为被用的人,应当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心中有了思路,宁颂就先在草稿纸上答题。
先写“人无完人”,“三人行必有我师”,再写“无求备于一人,于一夫之身而求备”。
一般来说,两篇文章加上试帖诗,总数不能超过七百字,因此一篇文章大致只能写三百字。
三百字内,怎么提炼字就是一个学问。
宁颂先将文章在草稿纸上写好,再删删改改,统共三百字的内容,他一共花了将近一个时辰。
写完了第一题,誊抄完之后,他看向了第二题。
“与其进也”同样出自于《论语》,讲的是一个名为“互乡”的地方消息闭塞,互乡人难以打交道,但孔子却接见了一个来自于互乡的小童。
被询问时,孔子说:“我是赞成他上进,不赞成他退步。”
小童打扮穿着来拜见,何必抓着他的过去不放?
这句话的本意是表现孔子善解人意、为人与善的为人处世态度,同样也对进取的人加以鼓励,突出“有教无类”、“诲人不倦”的态度。
对于这一道题,宁颂有些犯难。
如果说赞扬、褒扬圣人的言论和行为,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考虑到出彩,就应该不应只写这些。
想了想,宁颂记起了《述而篇》在这一句之后的下一句话: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仁”这一字距离我们有多远?孔子答道:我想要仁,就达到了。
随着这句话,宁颂的思路瞬间开阔起来。
孔子不以歧视的目光看待一个来自名声不佳的地方的孩子,何尝不是在践行“仁”。
只要心念一动,就能从小事中做到“仁”。
随着宁颂的灵感爆棚,他快速地在草稿纸上写着,不一会儿,一篇三百字的文章就写下来了。
仔细看看,竟然没有一个字需要改。
宁颂将答案誊抄在了试卷上。
随着两个题的答完,宁颂第一场的县试考题已经完成了大部分。
而此时,时间已经过了午时。
第二题答完,宁颂心中的紧张情绪缓解了不少,被一直压抑的饥饿感生了出来。
饿了。
鉴于第一场一直要考到申时末,也就是下午的五点,中间还有大约一个时辰,宁颂就毫无负担地拿出了干粮来。
说是干粮,其实是刘大娘按照宁颂的要求,做的鸡蛋夹饼。
饼是特制的白吉饼,在做的时候加了油酥,酥酥脆脆的,哪怕隔了一夜的时间,仍然还有着脆香味。
鸡蛋则是提前用卤汁卤好了,连壳一起放在烤篮里。
因为担心吃冷食而过肚子,宁颂专门带了一个小小的锅,快速地生了火,将要来的水烧开。
与此同时,也将油酥饼在锅里煎了煎。
煎完之后,他将油酥饼掰开,将卤蛋捣碎放入其中,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品尝。
不一会儿,隔壁就闻到了一股酥香。
“……这是谁在造孽?”
隔壁号房的学子来自于另外一个私塾,平日里读书不甚勤奋,此时刚刚写完了第一题,对于第二题没有思绪,正抓耳挠腮。
闻到这股食物的香气,饿了。
考场做饭,这都是啥人啊!
不一会儿,他听见另外一侧的人也在骂:“考个县试而已,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害得他也饿了。
于是,等宁颂吃完饭,收拾好小锅,重新开始答题时,四周都陆陆续续都在啃干粮。
只是,在宁颂油酥饼的对比下,这干粮的味道实属不怎么样。
不一会儿,有人喝了考院提供的生水闹肚子,报告了考官,被人看着去出恭。
最终,此人因为腹泻,试题也没做完,被皂吏抬了出去。
宁颂丝毫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行为带来了什么样的连锁反应,低下头来,开始看第三题。
试帖诗。
“清如玉壶冰”是南北朝鲍照《代白头吟》中的诗句,原句是“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宁颂标好了诗句的平仄,开始琢磨如何写这首诗。
县试的“赋得体”要求五言六韵,即首句以仄或者押韵起,二句根据情况或对或不对;
三句应旁敲侧击,不着急将主题直接写出。到了第四联第五联,聚精会神写出余意,最终结句以颂扬、寄情为佳。②
相似的题目,宁颂练了无数次,因此在一番考虑之后,成功做出了今日的试帖诗。
“玉壶何用好,偏许素冰居。
未共销丹日,还同照绮疏。③
……”
随着试帖诗的写完,这一场县试正式结束。
宁颂揉着自己的额头交了卷,在出考院时,远远地见到了那位新来的县令,看上去正值壮年,不怒而威。
到底是上官,宁颂没有多看,低头出了考场。
“怎么样?”郑夫子提前守在考院前。
“有点难。”甲班的同窗们平日里见郑夫子犹如老鼠见猫,心中都害怕得紧,可今日考完试,再看见郑夫子的脸,顿时觉得无比亲切。
“不好答。”
在郑夫子望向宁颂时,宁颂这样说道。
郑夫子点点头。
“不好答”不意味着“不会答”,只是题目有一些难度。看来宁颂考试还算顺利。
郑夫子暂时放下了心。
“别说别的了,都赶紧回去,接下来还要继续考呢。”
学子们的表情都称不上好。
虽然县试考五场,但各个场的重要程度并不一样。
第一场叫做主试,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场。若是主试没考过,会直接失去下一场初覆的资格。
“都回去吧,明天再看。”
明日,是第一场的放榜日。
当天夜里,县令加班加点地阅卷,陪着他的,还有新到任的县丞和主簿。
县令谨慎小心,初来乍到,没有因为当主考官就乾纲独断,而是将活计分了出去,同时,出了事的责任也分了出去。
“两位大人,今日若没有两位,我可是判不完所有卷子啊。”
遇到这样一个主官,县丞和主簿无奈苦笑。
子时,三人终于将所有卷子看完,能上榜的也选了出来。
由于这些试卷水平差距较大,选出第一名,也没有什么分歧。
“这一届考生水平不错啊。”前几的文章,县丞都很喜欢。
“恭喜大人。”
若是治下这届考中秀才的多,对于县令来说也是一项政绩。
“同喜,来,看看都是谁吧。”
撕开了糊名的纸,三人不约而同地朝着第一的卷头看去——
“咦。”看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主簿没忍住,先发了声。
“怎么了?”县丞问,“朱大人认识这人?”
主簿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名叫宁颂的学子,是前县丞宁大人的侄子。”
县令愣了一下,笑道:“竟是如此?果真是书香门第。”
只是原县丞的侄子,为何又让主簿如此疑惑。
面对县令询问的眼神,主簿苦笑道:“这位宁颂之前也考过两次县试,都落榜了。没想到短短两年,学问突飞猛进。”
“他本是宁县丞的养子,因为学问不好,被退回去了。”
“是吗?”县令犹豫片刻,将宁颂的试卷放下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别这么快定下来,再看看之后的情况。”
第二日放榜,宁颂的名字位列于第十。
前几名里,不乏同私塾及相熟私塾中的人。
看到成绩,他们顾不得高兴,倒是先纳闷上了:“宁哥怎么可能才第十?”
郑夫子同样纳闷,甚至私下里问宁颂:“要不是我天天与你一起,我还真以为你什么时候得罪县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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