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虽说县试第一场考试只是为了筛选出能够继续考第二场的人, 可考出来第十的名次,显然不尽如人意。
“你把试卷内容默写出来,给我看看。”郑夫子忍不住道。
宁颂照做。
看完宁颂写的, 郑夫子在屋子打了两个转。
“……会不会是, 你养父与这位县尊大人有矛盾?”
郑夫子的怀疑方向仍然是这个方向。
“就算有矛盾, 也到不了我身上。”宁颂拧眉片刻, 说道。
如是县尊大人肯详细问几句,就会知道他与宁大人之间的矛盾。
虽是亲戚, 可过年只是带了礼物, 连门都进不了。
“我有一个猜测。”宁颂将那位县尊大人的履历又看了一遍, 犹豫片刻说道。
“到这个时候, 你还吞吞吐吐做什么?快说!”
郑夫子瞪了宁颂一眼。
明日就要考第二场, 若不及时找到原因, 恐怕第二场也考不安生。
“恐怕还是与我之前的成绩有关。”
郑夫子一时半会儿没搞明白宁颂口中的逻辑,等到宁颂解释了之前县试的两次折戟, 这才明白过来。
“……这有可能吗?”
因为考试水平突飞猛进, 导致主考官不敢给太高的名次。
“他怕担责任。”
宁颂看了一眼这位县尊大人的履历,虽然是进士出身,但每一步选择都是最安全、最保守的那个选项。
无论是从翰林院出来,还是来到这里当县令, 在每个关键节点上对方明明都有更好的选择, 却都是退而居次, 选择了更为安全妥帖的那一个。
郑夫子心情微妙地看了宁颂一眼。
他第一时间没有否认,而是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这位县尊大人的履历。
果然如此。
这还不够。
他看完履历,又去看了县尊大人的文章, 明明字句凝练,行文流畅, 但写文章却拘泥于框架内,不肯有半点逾越。
这样的文章,若是遇到了性格沉稳,喜爱稳妥的考官,那将会是相得益彰。
可若是遇到喜欢激进风格的,那就要遭重了。
“看来我们县尊大人的运气不错。”
无论是乡试和会试,这位县令的成绩都不错。
奈何一张好牌,打到了这个地方,也只能说是成败皆由性格。
对于此事,郑夫子原本一头雾水,经过宁颂这么一分析,似乎觉得颇有道理。
但他亦不是不讲证据的人,虽然心中已经有七八分被说服,可面上仍然保持怀疑。
“你说的这些都是猜测,没有证据。”
事关自己的考试,宁颂的大脑疯狂地运转起来,片刻后,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来。
“走,去县里拜访一下黄主簿。”
这一回,郑夫子不用宁颂提醒,心中就明白了他的目的。
既然这位县尊谨慎小心,县试这样的大事,就不可能只一个人乾纲独断。
须得有人与他一起才行。
“走!”
到了这个时候,郑夫子也顾不得上其他了。
两人驾车匆匆地往青川县城赶,到达主簿府上时,那位姓黄的主簿没有去县衙,而是在家休息。
“你说我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作为青川县的官员之一,黄主簿的宅子并不大,家里差使的丫鬟小厮只有一两个,还都是在饥荒时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
昨晚陪着县尊改卷,熬了一宿,回来之后本应该小睡一会儿,可黄主簿却没有一点儿困意。
“都怪我多嘴。”
老妻在窗边缝着一双袜子,听到自己丈夫反反复复地念叨,忍不住抬起头来附和一句:
“那可不是,你这毛病早该改了。”
“人家颂哥儿这孩子又没得罪过你,你这一句多嘴,可不是把人家前程给误了?”
黄主簿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还想到自己刚来的那年冬天,由于家里没收拾好,冬天冻得手上皲裂,被宁颂看到了,隔日就差人送来了药膏。
那时候,颂哥儿才十岁。
越是这么想,黄主簿心里就越是过意不去。
天见可怜,他在说话之前,根本没想过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后悔什么,赶紧找人赔罪去吧。”比起黄主簿纠纠结结的性格,妻子的答复干脆利落许多。
“可是……”黄主簿支支吾吾。
只是,还没等他纠结出个什么来,就有小厮来同他汇报:“老爷,一个叫宁颂的来拜访了,您看?”
黄主簿与妻子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得了,这下也不必纠结了。
“请他进来。”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黄主簿没有再犹豫的道理,他叹了口气,换了衣服出门见人。
“颂哥儿,我对不起你。”黄主簿见了宁颂,深深地辑了一礼,宁颂吓了一跳,连忙让开。
随着黄主簿的描述,宁颂也知道了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与他想得差不多。
郑夫子听着黄主簿的叙述,刚开始还只是微微皱眉,听到了三人判卷出来,明明宁颂是第一名,却因为黄主薄的多嘴和县令的猜疑而调换了名字,顿时怒了。
“你们怎能如此?”
县试在读书人心中是最公正不过的考试,名次怎么因为有人想当不粘锅,而毁了一个学子的前程?
“宁颂这半年为了这个考试付出了多少,我这个当师父的,看得清清楚楚。”
言下之意,还是怪黄主薄多嘴。
黄主薄苦笑一声,又连翻道歉。
“师父,算了。”宁颂拉住了生气的郑夫子。
事已至此,第一场考试的榜单已经张贴,没有再更换的道理。如今再责怪主簿,只是无济于事。
“后面还有三场考试。”
最终案首的名次,第一场只是占一部分。
“接下来我会好好考的。”
黄主薄连忙说:“我会与县尊大人解释清楚。”
“不。”
宁颂摇摇头,更正了黄主薄的想法:“您不需要为我说话。”
黄主簿没有明白宁颂的意思。
“您家里离县衙近,我们来这一趟未必没被人发现,您要是为我说话,反倒是害了我。”
第一场的时候还对宁颂的水平充满质疑,第二场就开始为了宁颂说话,这其间的转变,难免县令不多想。
如是这样,反倒是害了宁颂。
“……行。”黄主薄不是听不进去劝的人。
宁颂与郑夫子来去如风,说完了正事,就借口明日还要考试,告了辞。
黄主薄没想到发展会向这个方向展开,没忍住,回去又找老妻讨主意。
“你又不是个聪明人,自己要想什么法子?聪明人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就行了。”
言外之意,是让黄主簿闭嘴,不要多生事端。
黄主薄挨了老妻一通骂,悻悻地闭了嘴,打算明日装哑巴。
县试的第三日,也就是正式考试的第二场如期进行。
有了第一场的经验,学子们在排队时淡定了许多,甚至还有心思打量周围的人。
这一打量,他们很快发现了变化:与一场热热闹闹的考院相比,今日学子少了许多。
“看上去被刷下了大半。”
“这倒也正常。”
在绝对实力的考察中,一次考试就能彻底将那些尚未复习好,或者水平显著较差的考生去掉。
剩下的,至少是文章能够看得过眼的。
第二场考试,考试内容依然与第一场类似。两个四书题,一个试帖诗题。
题目的出题方法仍然与第一场类似。
考试不难,再加上许多人已经约莫感知到了主考官的偏好,都规规矩矩地答题,力图做到十二分的稳妥。
相比之下,反倒是宁颂答得比第一场还要放肆。
在郑夫子面前,在黄主簿面前,他都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看上去丝毫不在意这一结果。
可事实上呢?
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有一股怒意一直在燃烧。
这股怒意或许是在穿越之后就有了,一直燃烧到了今天。
他讨厌不公正,讨厌自己的命运被这样或者那样的摆布,讨厌身不由己。
正是这种不忿让他在考场灵感不断。
无论是经义还是试帖诗,也是一气呵成。在交卷时,他心情沉静——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他奉献出了自己最好的水平。
当天晚上,县令继续命县丞与主簿同他一起阅卷。
试卷比之昨日少了一半,因此,前几名的卷子很快被挑选了出来。
打开糊名,排在第一的,赫然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怎么又是他。”县令苦恼道。
若是第一回排第一,那第二回还是第一,该怎么说?
按说阅卷只是糊名,没有如同乡试、会试那样有人誊抄成一样的字体,那为何仍然还是会将同一人的试卷选出来?
县令回想了一秒,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宁颂的内容,还是宁颂文章的字体,都与旁人有着质的区别。
尤其是两篇经义,拿去到乡试的考场上也在水准之上。
“怎么办?”县丞看县令,县令下意识朝着黄主簿看去。
黄主薄吓了一跳,刚想替宁颂说几句好话,可话还没说出口,就对上了县令探究的目光。
他心中一个激灵,下意识说:“这……属下不好说,但是为了县尊大人的清名,还是谨慎为好。”
县令又打量了他两眼,收回了目光。
“不若,今天不排名了吧?”
既然每场的考试只是下一场的录取名额,那不排名,也称不上是问题。
只要有最终名次就行。
县丞与黄主薄面面相觑。
不排单场的名次,固然能够延缓县令的窘境。
可谁知道,县试的第五日,考试第三场,考试结束,三人阅卷后,打开糊名,第一那位,仍然是熟悉的名字。
“怎么还是他?!”
这一回,连置身事外的县丞也受不了了。
第42章
大雍历一百一十四年, 四月二十一日。
县试第四、第五场,两场联考。
随着前三场的筛选,最后两场, 剩下的考生数量只有二十余人。
宁颂算了算, 第一场符合条件参加考试的人有二百多人, 三场下来, 剩下的只有十分之一。
应考的考生不多,考试的号房安排得很近, 一抬头, 就能看到对面的考生同自己咧嘴笑。
很好, 都是熟人。
最后一场考试, 考生少, 监考难度也低, 三个考官聚集在一起,同考生们大眼瞪小眼。
到了时间, 锣鼓声响, 考试正式开始。
前三场考试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经义与试帖诗,到了第四场,考题终于有所不同。
一是一篇策论, 二是默写《大雍广训》①。
县试是主考官出题, 在场次和内容上都有一定的自由度。按照主考官的脾性而有所不同。
譬如刚刚调走的那位县令, 因为自身擅长经义而不擅策论,整个县试考试过程都不会出现策论题。
但显然,这位新上任的县令不这样想。
由于更换了考官, 更换题型也是应有之意,加上府试中会有策论题, 考生们早有准备,因此看到策论题,考生们反应倒也不算大。
只是,这《大雍广训》是什么?
要如何默写?
若是不熟悉,不知道来历,倒也可以编一编、蒙一蒙,靠着考官的善良而获得一些保底分。
可这根本不熟悉的东西,要怎么写?
考生们想到这里,无不拧眉苦思。
这一场考试统共两个题,若是第二题空着,岂不是最多只能得一半的分数?
就在考生们坐立不安,神情紧张之时,主考官颇有兴致地巡逻了一番考场,在观察完考生的反应后,这几日郁结的心情得以放缓。
很好。
看见考生都不会答,他就放心了。
事实上,这《大雍广训》并不是什么新东西,而是大雍朝开国以来,几位皇帝的圣谕,内容是规范品行,劝导人好好读书的话语。
《广训》的内容是旧文,可将这些内容编辑成册,还是去年的事。
这也是这位县令曾经负责过的内容,是他为官以来最大的政绩。
当然,将《广训》作为一个题目加入县试,也还不是他的首创,一是前朝有着先例,二是去年国子监的考试中,已经出过类似的题。
这正是他作为主考官来缓解自己窘状的办法。
他不相信在出了这道题的前提下,名次仍然不由他自己掌控。
宁颂不是县令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对方的这一番想法。他只是在看到第二道题时,微微发了一会儿愣。
虽说连续两场考试不公布名次的做法让他提前有了一些防备,可没想到,主考官想的办法是这一招。
想到这里,宁颂的表情更加奇怪了。
他当然知道县令是想找一些办法,将考试的的主导权拿回去。
可问题是,这题他恰巧在他的准备范围之内。
先不说各种《广训》本来就是前朝考试的保留项目,就算是本朝,在《广训》之前,偶尔也会出一些默写题。
不是默写先贤的语录,就是默写《大雍律》。
何况,去年《大雍广训》在发布时,曾经被邸报公布过,当时邸报中也明确写了,《广训》将会在以后年份,合适的时间加入考题。
当时看到《广训》的瞬间,宁颂就同郑夫子戏言过:“这道题肯定要考。”
不管是从出题的难易程度,还是这道题的性质,之后都会考。
不管是什么考试,县试、乡试还是会试,总有一次要考。
当时郑夫子还将信将疑,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他面前。
怀着一种感慨的心情,宁颂写完了第一题,然后字迹工工整整地将第二题从草稿纸誊抄到了试卷上。
在此时此刻,他莫名感觉到了一种荒诞。
若不是因为县令的性格,压了他的名次,不会有他后面的状态爆棚。
若没有他的第二场与第三场的超常发挥,也不会有最后一场对方剑走偏锋的出题。
到头来,反倒是成全了他。
傍晚,考试结束。按道理说两场连考若是时间不够,需要考生们在考院里过夜。
奈何只有两道题,最终也没有过夜的必要。
随着锣鼓声响起,考试正式结束,宁颂与其他考生一起走出了考院。
刚出了门,就是一片哀鸿。
“如何?”
“就俩题,第二题没答!”
宁颂听到了一些考生心碎的声音。
“……怎么回事?”
“没准备,不会啊!”
郑夫子一路走过来,听说的也是类似的话语,走到了自家学子跟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
“没关系,第二题大家都不会,那就只凭第一题来做主。”
“你们策论水平我是知道的。”
见自家的学子们一脸崩溃,郑夫子出口安慰道。
“不是。”学子们听了,神情更加恍惚了,否认道:“不,您说错了。”
“?”
“我们不是因为第二题不会才这样的。”
若是大家都不会,都在一条起跑线上,那他们虽然也遗憾,但绝对不会是这样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那是?
看见郑夫子一脸莫名,那位心情复杂的学子说道:“是《大雍广训》。”
“……宁哥告诉过我们可能会考的。”
可惜,他们当时觉得这个不是重点,没有背。
在这一瞬间,郑夫子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最后是麻木,最终,他笃定地道:
“你们活该。”
这是上天给的机会,奈何抓不住。
这能怪谁?
被郑夫子一顿训,没有写出第二题的学子显得更自闭了,几人抱团,一起抱着头大哭一场。
其他私塾的熟人看到了,连忙过来劝慰,但在听说原因之后,恨不得揍这几个家伙一顿。
“这么好的机会,给我啊!”
他们绝对宁颂说什么,他们背什么。
因为宁颂的提前提醒,私塾里虽然有不当回事,没有在意的,也有阴差阳错背过的。
“……我没记全,只记了个大概。”说这句话的人语气中虽然也有遗憾,但大致还算是轻松。
他与旁人都清楚,在目前的背景下,哪怕他只记了几句,也比空着不写好太多。
“我背完了。”
这是苏期和储玉。
“连储玉都记下来了!”郑夫子恨铁不成钢。
储玉拧着眉,没有说话。
事实上,在后期他没有多少时间去私塾里上课,他的所有复习资料都是宁颂给的。
关于《广训》的内容,是宁颂夹在复习资料里给他的。
他同其他的内容一起背了。
储玉心情复杂地看着不远处的身影。
相处之后,宁颂的恩情越来越多,多到他不知道该怎么还。
“……你先好好考试,到时候还钱吧。”听到储玉扭捏的感谢,宁颂干脆地说道。
“别谢我,谢你自己吧。”
若不是全副的信任,储玉也不会给什么背什么。
这是储玉的造化,与他有什么关系?
县试彻底结束了,无论是考得好还是不好,也只能接受考试已经过去了的事实。
当天晚上,县令迫不及待地改卷。
最后一场结束,除了最后一场的试卷之外,还需要决定整个县试的最终名次。
因此,阅卷的人除了之前三位之外,县令还请来了县学的教谕和训导。
“到底是本官到任之后的第一次县试,两位先生也来看看。”
县丞与主簿清楚他们这位县尊大人的毛病,听到这番话,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当做耳旁风。
教谕与训导初来乍到,并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听完此话,颇为激动地同县令行礼,感谢上峰的信任。
接下来的阅卷结果不必多言。
统共两道题,策论固然有高低之分,可若是考虑最后一道题,策论之间所体现出的一点儿差距,就瞬间被填平了。
可以说是第二道题定终身。
“在这二十余人中,一共有七个人答出了第二道题。”县丞看着县令,小声地说。
不出意外的话,他又看到了熟悉的字体。
“打开吧。”
糊名打开,果不其然,那位近乎满分的,仍然是他们熟悉的名字。
县丞与主簿开始装死。
县令深呼一口气,又将那名字看了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在现场一片沉寂,三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时,教谕轻轻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县令睁开眼。
“禀大人,这答对第二题的五个人,都是同一家私塾里出来的。”
“哦?”县令心中一跳,拿出花名册来,一看,发现果不其然。
“……这西山村,出人杰啊。”训导语气莫名。
闻言,县令心中猛地一跳。
他忽然意识到了,第二道题他剑走偏锋,本意是让所有人都答不出来,再靠第一题颇为主观的策论题来定名次。
可事到如今,同一家私塾的几人答了出来,由此确定了高低,不反而显得是他故意?
他可没有故意将题目透露给这些人!
可是……别人信吗?
他可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是有人和训导有着同样的质疑,怀疑他与西山村串通,该怎么办?!
在这一瞬间,与“串通舞弊”相关的惶恐击倒了县令,以至于让他忘记了怎么去压宁颂这一个人的成绩。
“不愧是陆大人看好的私塾啊!”
就在惊恐达到最顶峰,县令开始思考怎样自己洗白时,忽然听到教谕感叹式的赞叹。
什么?
教谕大致将几家私塾的联考,以及陆大人亲自看过试卷的过往一一道来。
“这宁颂,当时联考时策论就被学政大人夸过。”
“他的师父,那个姓郑的秀才,亦是个教书上的人才。”
明明是夸奖郑夫子与宁颂的话,可在这一瞬间,县令感觉到了救赎。
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光从天而降,拯救了陷入迷茫与窘迫的他。
“对!”县尊大人眼睛亮了起来,大声地附和道。
“不愧是学政大人看重的人,在我治下参加县试,真是缘分啊。”
如此青年才俊,如此缘分,他怎么能不成全?
县考结束之后的第三日,县试放榜。
案首,青川县细柳村宁颂。
同私塾上榜者,超过七人。
一时间,青川县无不轰动。
等到宁颂回到细柳村时,全村的人都来了。
“最年轻的案首,谁不想看看?”
第43章
几个月之前, 宁颂离开细柳村的时候悄无声息,当时说是去隔壁村里读书,在旁人看来更多像是借口。
说什么读书, 若是读书能读好, 当时作为县丞公子时一无所获, 等被赶出来才读吗?
可哪里想到, 不过半年多的时间,曾经被他们不放在眼中的人摇身一变, 成为了青川县最年轻的案首, 回来了。
宁颂回细柳村来是为了祭拜父母。
在放榜得到消息之后, 郑夫子就立刻给他准备好了东西, 推着他回乡。
“别的先不说, 父母还是要先告诉一声的。”
这是孝道。
于是, 宁颂先顾不得疑虑自己第一名的成绩,就带着宁淼与宁木回了细柳村, 同行的还有休假的刘大郎。
“东家知道你在考县试, 专门派了了个人蹲在县衙外面,等到放榜,第一时间就回去禀报了。”
得知宁颂考中了案首,东家二话没说, 支给了刘大郎二十两银子, 吩咐他回去交给宁颂。
与此同时, 还给他准了七日的假,让他好好给颂哥儿帮忙。
“你安心的去照顾颂哥儿,薪水我给你照发。”
正是因为东家的贴心, 宁颂这一路上没有费什么功夫,全都是刘大郎在操持。
到了细柳村, 那些个乡里乡亲,也是刘大郎在招待。
“颂哥儿只需要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就好了。”相处这么久,刘大郎哪能看得出宁颂对于无意义的人际关系的排斥,主动说道。
“刘大哥,叫几桌席面,请乡亲们喝酒。”宁颂说道。
这正是成年人的礼仪,纵然不喜欢,在表面上仍然要过得去。
新出炉的案首老爷不在,乡亲们在刘大郎的招待下热热闹闹。
刘大郎安排好了宴席,来说客气话。乡亲们摆摆手,哪能在意:“说什么呢,秀才老爷忙自己的,招呼我们做什么?”
“我们都明白的。”
一场考试,宁颂彻底从“颂哥儿”变成了“秀才老爷”。
部分对科举中的条条款款不大理解,连忙抓住机会,拉着人小声八卦:“咦,怎么现在就是秀才了,不是说还要考两场吗?”
稍微懂点儿的立刻科普:“案首同别的又不一样!”
考了县试第一名,可以不必再考府试与院试,就能获得秀才的资格。
当然,考与不考都是自己的选择,但在此刻,都无关紧要。
只要知道他们细柳村出了他们青川县的最年轻的案首就好了。
“那时候见第一面我就知道,颂哥儿是个聪明的,现在果不其然吧?”
宴席上来了,酒还没有喝到几口,就有人已经醉了。
“我还从颂哥儿那里买过竹花瓶呢,回去我一定要保存好,等我家小子长大了,给他看看!”
应和的人不在少数。
有人听了这番话,脑海中冒出了新主意,趁着宴席上人都在,打起了收购宁颂旧物的主意。
“若是颂哥儿隔年考中了进士……”
如此一想,他们细柳村岂不是跟着受益?
有对于美好未来的幻想佐餐,哪怕宁颂只是在宴席末尾赶回来,同乡亲们敬了茶,这顿宴席仍然看上去宾主尽欢。
在送客时,宁颂看到了自己穿越以来最多的笑容。
乡亲们挖空了心思,说的都是赞美与祝愿的话,仿佛此时此刻语言系统里只剩下这一种模式。
对上乡亲们企盼的眼睛,宁颂承诺道;“昔日我家情况艰难,多亏了各位乡亲帮助,这份恩情,我从来不敢忘记。”
当然,以后也不会忘记。
昔日,自然指的是在父母生病时,同村人的照顾。
“好!”
宁颂的承诺点亮了许多人的眼睛,在这一刻,他们的笑容真切了起来。
“莫说这些,我们还等着颂哥儿更进一步呢。”
“你还这么年轻。”
——你还这么年轻。
就如同乡亲们说的这样,秀才功名当然重要,可秀才并不少见。
真正让人稀罕的,是年轻。
宁颂如此年轻就走到了这一步,未来还有无数次的机会,去冲击更高的位置。
说不定呢?
普通村民们能想明白的道理,细柳村的大户人家没道理想不通。
傍晚的时候,张家老爷就派张扉过来送东西。
“听说颂哥儿今日忙得很,先送些趁手的人来给你使唤。”
送的是家仆。
宴席刚刚结束,满桌的杯盘狼藉,送来的人正是应急。
宁颂没有道理拒绝,先道谢,才拉着张扉问:“我什么时候去与老爷子道谢合适?”
张扉等的就是这个,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祖父说,你先忙你的,等空了再说。”
“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还需要这么客气?”
宁颂拍拍张扉的肩膀:“回去帮我给老爷子说,等这日过了,我去拜访老爷子。”
“好。”
张扉将人留下来,转过头,松了一口气。
别见他此刻淡定自若,事实上,在走之前,老爷子拉着他嘱咐了半个时辰。
对待宁颂的态度既要热情,又不能显得太过谄媚。
既然是旧交,就要将“旧交”这个身份做好,别因小失大,坏了情分。
好在这个任务他完成得很好。
与曾经有过交情的张家相比,吕家的恭贺来得更晚,也更郑重。
来人是吕家当家人的弟弟,也是宗房的二老爷。
对方来的时候,除了带着礼物,还押着之前与宁颂有过过节的吕四儿。
“这小畜生,快来给宁大人道歉。”
吕二老爷呵斥完了吕四儿,转过头来,却是一张笑脸;“往日没有打过交道,可早已经听说了你的名声。”
“成木和我喝酒时,别的都不说,只顾得上夸你。那时候我就知道颂哥儿是个厉害的。”
“真可惜,是相见恨晚。”
吕家早些时候不忿于一心堂联合张家抢了自己的生意,见打不过张家与一心堂,便对宁颂出手。
此刻是来道歉的。
当然,单独的道歉显得尴尬,于是为了环节尴尬,吕二老爷拉出了郑夫子作为话题,想要缓解彼此的气氛。
宁颂没有接话,脸上的笑容亦是淡淡的。
双方寒暄了片刻,吕二老爷脸上的尬笑撑不住了,这才留下了礼物,拖着吕四一起告辞了。
他走后,刘大郎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对着吕二老爷的方向呸了一声。
这一番解气之后,他才问宁颂:“这么对他,没事吧?”
吕家到底是大户,而颂哥儿只是刚考过县试。
“不碍事。”
宁颂想得很清楚,这世界上人这么多,不是哪个人都能做朋友的。
何况,他不喜欢吕家做事的风格。
再说直白些,张家与吕家是对头关系,既然他站了一心堂与张家这一面,就没必要两面都交好。
有时候想要两面都交好,反倒是两面都讨不好。
吕家也不会因为他今日的态度好,以后起了矛盾时就放过他。同理,若他发展得好,哪怕他日日横眉冷对,吕家也能贴上来同他交际。
“你想清楚就好。”
刘大郎点点头。
吕家在宁颂面前碰了壁的事情是小事,但传到了张老爷子面前,却仍然让他乐了一个下午。
作为高兴的结果,在宁颂去张家赴宴时,张老爷子全程拉着宁颂坐他旁边。
“我多想颂哥儿是我的孙子啊!”
张老爷子越看越爱,忍不住仰天长叹。
若是宁颂姓张才好。
要是这样,他也不必担心张家的未来了——不,非但是不担心,还会好好养生,多活几年,看着他们张家崛起。
可惜。
主人热情,客人配合,更没有有心人出来捣乱,一顿专门招待宁颂的晚饭吃得舒心无比。
离开的时候,张老爷子依依不舍地将宁颂送到门口。
“张爷爷留步。”宁颂无奈地说。
一声“张爷爷”,乐得张老爷子眉毛都抖了起来,连说了几声好。
“好好考试,继续考下去。”
离开时,张老爷子塞给了宁颂一个荷包:“既然叫我一声爷爷,这个你就一定要收下。”
说罢,不允许宁颂反对,安排张扉送宁颂回家。
一路上,张扉打趣道:“有了你,爷爷都不愿意看我们了。”
宁颂故意道;“既然如此,我请周先生教你读书。”
“可别!”张扉立刻不敢了。
一路上插诨打科,等回了家,宁颂才有时间打开荷包,看到自己所谓的零花钱。
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细柳村的行程结束,可对于宁颂来说,他成为案首的庆祝活动仍然没有结束。
大雍历一百一十四年,四月三十日,青川县县令宴请所有考中县试的学子。
共同赴宴的,还有乡绅和官场同僚。
宁颂作为案首,理应居首位。
在出发之前,郑夫子专门来了一趟,叮嘱:“今日要见县尊大人,记得态度要恭敬。”
虽说宁颂这个案首是他们应得的,可这之间的博弈却是实打实的。
而且,到目前为止,他们仍然没有弄明白,县令是怎么妥协了,摒除偏见,点了宁颂做案首。
“我知道。”
宁颂朝着他点点头。
“不过,你也别怕,我们人多。”因为这一年的联考,县试考中者多是他们私塾里的学子。
连带着,郑夫子也被邀请去。
到底是正式场合,宁颂换了一身崭新的直缀,挂上了自己在联考时获得的那枚玉佩。
那玉佩是因为有人喜欢他的玉佩而赠与的,现在他考中了案首,若是此人能看到,定是非常高兴的。
到时候,他必要感谢对方一番。
怀着这样的想法,宁颂去了宴会。
果然,县令虽然看上去颇为好说话,可对于宁颂仍然称不上热络。
宁颂这就知道了,看来点他为案首,主考官心中仍然有些别扭。
对此,宁颂也懒得上去讨嫌。
只是,等到第一轮散了,学子们都站了起来,县令的目光不经意地一扫。
愣住了。
这玉佩……颇有些熟悉。
他之前在京城,似乎在某一位大人身上见到过。
第44章
正是因为那个似曾相识的玉佩, 整个答谢宴,县令虽然对宁颂称不上热络,可仍然该给的面子都给了。
得知宁颂没办法喝酒, 县令专门叫了人换了茶水。
在旁人看来, 这是主官看重宁颂的表现, 由此对待这位年少的案首更是客气。
答谢宴结束, 宁颂顾不上与人寒暄,同郑夫子快速离开。
县令充满矛盾的态度将他搞蒙了。
若是对方自始至终都瞧不上他, 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这一边同他有矛盾, 行为上却又做出一副照顾的样子, 实在是让人觉得迷惑。
宁颂不喜欢这样。
“……或许, 是这位县令大人没有咱们想象得这么坏呢?”郑夫子绞尽脑汁。
“不是因为坏与不坏。”
而是没有必要继续接触。
这也是宁颂的处事哲学——既然对方的态度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彻底搞清楚, 那就暂时远离。
等到最终风平浪静, 一切水落石出了再说。
答谢宴之后,县令再没有了别的动作。只是在不久之后, 宁颂收到了来自于齐景瑜的来信。
一方面是恭贺他获得案首, 另一面是交流之前曾经做过的题目。
等到说完了正事,才如同闲聊一样,提到了这位县令。
“我听说他拐弯抹角在打听你与书院的关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了, 他还提到了我师兄……”
“也不知道怎么把你和我师兄扯上了关系。”
齐景瑜的原意是为了将这件事告知宁颂, 却不曾想这一句话反倒是让宁颂的疑惑更深。
看来,县令的客气是因为白鹿书院?
因为他同齐景瑜之间的关系?
可为什么又与那位凌状元有关?
宁颂百思不得其解。
想不通,宁颂只好不去想动想西, 撇开这样或者那样的疑惑,他近日的生活恢复到了考试之前的状态——
该拜访的已经拜访过了, 该恭贺的也恭贺过了,目前摆在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的选择。
“府试和院试,还去不去?”
身为案首,不必再考后两场,就已经获得了秀才的功名,说起来,这是属于案首才有的甜蜜的烦恼。
“师父怎么看?”
“那当然是去了。”在这个问题上,郑夫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
纵然有了秀才功名,可无论是郑夫子还是宁颂,所有人都清楚,宁颂所要到达的目标绝对不是秀才这么简单。
既然还要向上攀登,那么积累经验,多多参与,都是宁颂在平日里应该积累的。
“去府试,你能与整个临州的学子一同考试。去院试,你能见到的人更多。”
“何况,如果不去,你只能留在县学读书,没有去府学的资格。”
“去吧。”
须知道,无论是西山村,还是青川县,都是整个大雍地图上的小小一点,宁颂所要面对的世界还很大。
“就算是蹭点儿题做,也是收获。”
后半句,郑夫子是以玩笑的形式说出来的。
他担心自己给宁颂施加太大的压力。
“好。”郑夫子将利益得失说得很清楚,宁颂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干净利落地点头同意了。
既然决定了接下来的行程,宁颂就彻底拒绝了外面的社交,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读书上。
对于他的决定,旁人听了,无不感慨他有志气,不怕折腾。
“到底是年轻,心气儿高。”
有说好话的人,就一定会有拈酸吃醋的,只不过这一类的风言风语,全都不在宁颂的接收范围之内。
县试出最终成绩的时间是在四月底,而府试安排在了五月中旬。
青川县距离临州的府城虽然不远,但到底也是异地,需要提前出发。
出发前,张副掌柜来了一趟。
“东家说了,让老刘跟着你。一心堂在临州有一处房子,借给你住,东家已经派人安排好了。”
“……这未免太过了。”
张副掌柜不以为意:“我们在青川县做生意,每到考前,都会赞助考生。”
这是历年来的惯例。
只不过往些年赞助考生的方式与别的生意人一样,只是给程仪,今年不同罢了。
“只是借住而已,你若是拒绝了,东家反倒是会不高兴。”
“举手之劳罢了。”
宁颂最终还是没有拒绝一心堂的善意,一是双方合作已久,建立起了信任,早已经过了斤斤计较的时候。
二,无论是他还是私塾的其他学子,都需要地方落脚。在短期之内,他难以找到同样的地方。
“你们尽管住,打扫卫生和做饭的都安排好了。”
听到宁颂提出想要收留同窗的要求,张副掌柜看起来更高兴了。
宁颂也明白对方的立场,在小处与读书人结缘,只有开心的份儿。
“一心堂的分店在临州,到时候有事尽管去找。”
张副掌柜怕宁颂客气,讲话说得更为直白:“东家很看重你,若不是最近朝堂变动,他恐怕是要亲自去临州陪你的。”
对于东家来说,这比日常的业务还要重要。
“我明白。”
宁颂领这个情。
解决完出行与到达之后住宿的问题,临到离开时,宁淼与宁木的问题又摆在了眼前。
昔日,宁颂出门一两日,这两个小家伙就跟着刘大娘一起生活。
可这一回他去府城,先不说一来一去时间得半个月,就说刘大郎也不在家,也自个儿也觉得不安全。
“我来替你带吧。”周秀才提议道。
“郑墨也放我这里。”
与周秀才不同,郑夫子今年还打算考一考乡试,试图更进一步。到时候,也是要与宁颂一起去临州。
如此一来,郑墨就是一个需要寄养的儿童。
“一个孩子也是带,几个孩子也是带,有什么区别?”
按照周秀才的说法,按照宁颂的人际关系,若是不将宁淼与宁木寄养在周秀才这里,就得去麻烦张家。
“我那亲家倒是挺愿意的。”
张老爷子恨不得立刻让宁淼与宁木改姓成张。
宁颂先到这里,打了个寒颤,立刻同意了周秀才的提议。
回到家里,刘大娘对于他这个选择也没有意见:“周老爷子是让人放心的。”
到了这时候,宁颂才知道,原来刘大娘与周秀才的夫人昔日是闺中好友。
“这感情好,你们走了,也让我们几个老的放松放松。”
话虽如此,在宁颂离开时,仍然不甚放心,交给了刘大娘二十两银子。
“客气的话我不说了,家里就拜托您了。”
“若是有事,去找一心堂。”比起张家,在宁颂心中,一心堂仍然是最高优先级。
“安心。”刘大娘摆摆手,将满心忧虑的宁颂赶走,“谁不知道两个小的是你弟弟妹妹,现在谁敢欺负他们?”
谁不知道张家对宁颂的看重?
交代完这一切,宁颂总算踏上了远行的道路。
临走前,宁淼与宁木追着他,送了很远。
“回去吧。”宁颂同他们招手。
“哥哥,哥哥!”宁淼仍然跟着车跑。
刘大娘抱住了宁淼,将她抱了起来:“他会很快回来的。”
宁淼眼睁睁地看着牛车离开,将脑袋埋在了刘大娘的肩窝里。
“你哥给你留了礼物。”
刘大娘拉着宁淼与宁木回家,将宁颂前一天交给她的东西拿出来;“一天练一页大字,等到写完,你哥哥就回来了。”
宁淼伸手摸了摸崭新的纸和笔,点点头。
拿着路引,宁颂一行人走得颇为顺利。
路上吃饭不容易,宁颂临走前刘大娘帮忙做了不少饼,配合着宁颂照搬现代的自制调料包,都囫囵地凑合了过去。
“这已经很好了!”
郑夫子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出门,相比之下,这一回已经是再舒适不过了。
到了临州,宁颂还未来得及感慨这府城的繁荣,就听到储玉说要离开。
“干什么去?”
由于一心堂的赞助,再加上有刘大郎这个擅长行路的前货郎,私塾里这一回参加府试的考生都选择同宁颂一起出发。
一起出发,自然住在一起。
储玉自然也是其中一员,只不过他一路上沉默寡言,到了府城,忽然提出了要离开。
“你有落脚的地方么?”宁颂将人拉到一旁,问。
“……有。”
储玉犹豫片刻,才道。
宁颂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反倒是皱了皱眉,问:“你家又出什么事了?”
县试结束放榜,储玉考了第三名,那时候不光是郑夫子,储玉本人也很开心。
谁知道回了一趟家,就开始神游天外,闷闷不乐。
能让储玉郁闷的还有什么?用脚趾想都能想出来。
“我才知道以前的一些情况。”储玉神情复杂地看着宁颂,仿佛也在犹豫自家的“家丑”该不该说。
最终,他选择了沉默。
“我家在府城有一门亲戚。”
“行。”宁颂点点头,塞给了储玉五两银子,“别耽误了考试就行。”
塞完银子,宁颂就转头走了。
储玉只是同窗,不是自家晚辈,宁颂当然没必要将对方从头管到脚。
剩下储玉一个人拿着银子,懵懵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更复杂了。
“记得还钱,和之前的一起。”走了几步,宁颂转头来,说道。
“……好。”
储玉被这个回头搞蒙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的郁结却莫名地消散了。
他弯了弯嘴角,拿着自己的包袱,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
对于队伍里少了一个人这件事,其他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有郑夫子好奇地问了一句,在得知储玉亲戚在府城之后,也就没有多问了。
不一会儿,一心堂的人来了。
从刘大郎手中接过马车,得知这一群人中大多数都是第一次来府城,便热情地给他们介绍。
“这临州不但是府城,还是咱们这一片商业最发达的地方。四面八方的,要往各出去,都要经过咱们临州。”
“除了热闹,咱们省的巡抚衙门、布政司同其他两司,都在临州。”
这就是所谓的经济中心和政治中心,宁颂懂。
“当然,临州最惹不得的,还不是这些官老爷。”引路人故意卖关子,引起学子们的好奇。
“那是谁?”
在进行这番讨论时,他们的车刚刚走过了闹市区,来到一块相对安静的区域。
“喏,你们看。”
随着引路人的手势官方,学子们下意识朝着东边看去。只见长长的围墙,围住了一片区域。
眺望而去,是一片繁复的建筑群。
无论是影影重重的雕梁画壁,还是伸出墙外的绿枝,都让人印象深刻。
“这是什么?”
“临王府。”引路人很满意学子们的配合,干脆揭晓谜底。
“我知道,是临川王的府邸。”
所谓临川王,是当今皇帝的弟弟,成年之后被分封到了此处。
这也是离宁颂他们这些老百姓最近的天潢贵胄。
“这一边的街道是禁行的,诸位一定要注意。”引路人笑眯眯地看着年轻的学子们惊叹的模样,适时地提醒道。
一路前行,因为临王府的禁令,牛车额外绕了一大段路,最终才停到了一个小院门口。
学子们一个个地跳下车。
眼前的小院看着并不大,而且从外观来看,也有着相当久的年头。然而,就是这样一座小院,没有上千两银子买不下来。
“这就是临州啊!”学子们忍不住咂舌。
不久之前刚刚考过县试的快乐荡然无存,脑海中只剩下自己的渺小。
以他们的本事,要赚多久,才能赚到临州一套房子的钱?
引路人察言观色,适时地劝慰:“各位何必这样悲观,如今各位才多少岁,未来还长着呢。”
谁也不知道这一群刚刚从乡下出来的,如同幼鸟一般的年轻人们,最终能走走到哪一步。
“莫欺少年穷”,说的就是不要小看少年人的潜力。
“是哦。”
被引路人这样的安慰,年轻的学子们重新打起了精神,一个个活泼开朗了起来,前前后后地参观这座小院。
宁颂是上辈子见识过房价的恐怖的,也晓得一个普通人赚到一千两银子的困难。
更知道按照概率,大部分人都会变成庸常的普通人。
不过,在这时候,宁颂当然也不会说一些丧气话打击人。
学子们欢欢喜喜地自个儿选了房间住下,没过一会儿,小院里的厨娘就为他们端上了饭菜。
“请替我谢谢东家。”
对于一心堂无微不至的照顾,宁颂再次同引路人道谢。
引路人笑眯眯地道:“只要您住的开心就好。”
府试与县试之间的时间间隔本来就短,宁颂等一行人来到这里也不算早,因此往后几日,学子们都留在小院儿里看书学习。
除了报名那一日出了门,其他时间都在院里学习。
新到一处地方,学生们都是少年人,当然有一起出去转一转的想法,只是郑夫子一开始就抑制了他们这个想法。
“你们想三年之后再来一次吗?”
县试与府试统称为童试,考过了府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若是府试折戟,那他们县试也白考了。
此话一说,就没有人再敢造次。
接下来的日子,所有人都沉浸在浓烈的学习范围中,而当人专注于一件事时,时间会在不经意间走得飞快。
五月十日,距离府试还有五天的时间,这时候,却有不速之客找上了门来。
“据说是您的亲戚。”
院内的小厮对着宁颂说道。
宁颂纳闷,除了原身那早去上任的伯父与伯母之外,他在临州还有什么亲戚?
怀着好奇出了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男子一身习武之人的打扮,看上去颇为英武。
“颂哥儿。”那男人对宁颂笑了笑。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陆,从你母亲那边的关系看,我算是你舅舅。”
第45章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亲戚, 宁颂有着天然的不信任,两人的对话很快僵在了原地。
“不认识我也很正常,咱们找个地方说吧。”
自称姓陆的人看上去对于宁颂疑惑与警惕并不意外, 温和地提议道。
“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宁颂看了一眼天色, 说道。
“我知道。”
两人一起来到了附近的一家茶坊, 姓陆的男人要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你母亲应该没有同你提过我。”
据男人说, 宁颂的母亲与他是表兄妹,原本两家住在一起, 奈何家中兄弟姐妹众多, 加上饥荒, 早早地将他送了出去。
他被一户人家收养之后, 运气不错, 辗转当了兵, 而后又被贵人看重,不久之前刚来临州。
到了临州地界, 他才着手寻找以往亲戚的踪迹, 好不容易找到了宁颂的母亲,却得知对方早已经去世的消息。
“你是丽娘的儿子,又到了临州,无论如何都得来见你一面。”
“听说你考中了案首, 恭喜。”
名为陆行的男人将贺礼放在了桌上, 推了过来, 宁颂看了一眼,发现是上好的纸和墨。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挑了实用的东西买。”
宁颂道了谢, 但没收礼物。
“既然如此,就不耽搁你学习。”陆行说完了旧事, 见宁颂坚持,叹了口气,干净利落地说道。
“好。”
宁颂站起身来。
“我在临州暂住,这是地址。等你考完了,我们再联系。”陆行递来了一个纸条。
宁颂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临州西边的一个地方,距离此地有些距离。
这一来一去,要花不少时间。
“谢谢您。”第一回见面,宁颂还叫不出“表舅”这两个字,但因为对方的体贴和用心,宁颂用了敬称。
“回去吧。”陆行也察觉到了这点儿变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
陆行将宁颂送到了门口,又同郑夫子点头致意,这才告辞离开。
在他离开之后,郑夫子好奇地问:“这真是你亲戚?”
从来没有听说过。
“或许是远亲,现在还不确定。”
如今所有的情况都是对方的一面之词,宁颂没有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自然不会坐实这段关系。
“谨慎一点也好。”郑夫子点点头。
反正宁颂不打算图谋什么,自然也不会着急去认这么亲戚。
“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摆在眼前的最重要的事情,当然还是迫在眉睫的府试。
五月十五日,在青川县县试之后的一个月,位于临州的府试正式开考。
宁颂等人提前报了名,程序与县试大致一致,考试当天,提早前来等在考院门口。
“紧张吗?”宁颂听到了旁人的对话。
“不紧张。”那人语气很是笃定,“我们是在临州读的书,若是还比不过县城、乡下来的,那不如去死算了。”
此人说话虽然语气淡淡,可话语中却充满了一种独属于临州的优越感,惹得周围人眉头紧皱。
“算了。”
宁颂拉了一把想要上前去与对方理论的同窗。
“没意义。”
从客观上来说,临州的书塾教学质量当然要比乡下的好,对方说这句话确实是没错。
可从主观上来看,就有些让人觉得冒犯了。
“到时候成绩说话。”
府试封卷阅题,卷面上可不会写此人是来自于哪,出身如何。
一点儿小插曲,并不影响宁颂的心情。倒是储玉久久不到,让他不由自主地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关注。
终于,在考院打开,开始排队检查入场时,储玉才着急地到了。
“来了!”
储玉排在最后,朝着宁颂挥了一下手。
宁颂放下了心。
府试到底是级别更高一个层次的考试,在搜查夹带上做的比县试还要严格。
在入门时,不但搜查了宁颂所携带的物品,还专门换了地点,让考生脱了中衣来检查。
“听说是上一届有人把文章写在腿上。”
各式各样的作弊手段可谓是想尽了方法。
检查完之后,考生们进了考院。一进门,宁颂的眼睛就忍不住一亮——
相比于县城那破破烂烂,一看就是多年没有翻修的考院,临州的考院好太多了!
无论是桌椅还是墙壁,看上去都是近年来刚刚更新过的。
“是学政老爷到任之后亲自问户部申请的款子修的。”见考生们的反应,一个监考专门提了一句。
考生们进入了考院,不一会儿考院就关了门。
此时,宁颂也终于见到了府试的主考官——临州的知府,在他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颇为年轻的男人。
有人介绍,这就是那位“学政大人”。
不知是不是宁颂的错觉,那位学政大人在看见他时朝他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笑。
这让宁颂摸不着头脑。
他们认识吗?
见过了考官,行完了礼,考前的流程终于走完了,开始了正式的考试。
与县试漫长的五场考试不同,府试只考三场,考试内容也不大相同。
第一场考试,考试内容就是宁颂还没有在正式考试中考过的帖经——
默写。
大雍朝帖经的考试方法,是选取《书》、《经》中的内容,只给上文或下文的短句,要求其默写中间空缺的部分。
类似于现代考试中的填空题。
难点在于题量大,已经出题内容遍布所有参考书,不乏边边角角之处。
试题发下来,宁颂稍稍浏览了一下,便不敢浪费时间,埋头飞速写了起来。
他怕时间不够。
果不其然,这场考试统共考两个时辰,等到收卷时,仍然有人还在埋头苦写。
“是在前面浪费时间太多了。”
考试考到这个程度的考生,大多数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并不缺乏对于自己的自信和解决问题的决心。
奈何就是这样的执着,消耗了大量的时间,造成了许多题目答不完,从而因小失大。
“颂哥儿写完了么?”
出了考场,同窗忍不住问宁颂。
“当然没有。”
今日这考题,说是从四书五经里挑选,但显然有几个题超出了范围。
超出范围的几个题,有的宁颂读过,但不大确定,就是就凭感觉写了;还有的根本不清楚是什么,就只好随便编一个写上去。
在宁颂看来,乱写总比不写强。
“那就好!”听到宁颂也没写完的消息,同窗松了口气。
翌日,第一场的结果出来。
拥有丰富考试经验的同窗们都过了,哪怕是写得不多的,也是吊车尾擦过。
对于私塾来说,这是一次大成功。
当然,唯一遗憾的是宁颂只考了第三名,第一、第二都是陌生的名字,看籍贯,都是府城本地人。
“他们应当是学过那几篇文章。”
对此,宁颂表示可以接受。
临州地理位置优越,无论是教学资源还是平日见闻,都比别地的学子有着优势。
这确实也是客观事实。
四月十六日放了榜,翌日就要考第二场。
这一场考杂文,包括论、表之类的文体,这些内容是青川县另外一个私塾夫子的拿手好戏。
恰好,这位夫子来为宁颂等人做过讲座。
这一场考的也颇为顺利。
只不过,拿第一的仍然是临州本地书塾中的学子。
到了第三场排队时,考试的学子已经少了一半。对于宁颂几人来说,周围都是陌生面孔。
而那些陌生面孔显然互相认识,彼此之间站的很近,小声说话,偶尔发出笑声来。
“都是临州的。”
“拽什么拽。”宁颂听到有人小声说。
都是年轻人,虽然理智上知道关于地域上的争论没有任何意义,可既然比试中有输赢,那他们为什么不能是获胜的那一方呢。
这是一种无用却想要坚持的倔强。
“加油。”
比起帖经和杂文来说,第三场的策论属于所有人的舒适区。
由于策论不好写,要求很高,各种考试都要考,因此郑夫子教出来的学生在策论上都花了大功夫。
宁颂亦是如此。
恰好,府试的策论题不难,讨论的是土地问题。
按照历史的进程,虽然有蝴蝶效应历史拐了弯,可大雍朝百年之后,仍然需要面对土地、人口和税收之间关系。
策论中,宁颂没有空泛地讨论三者之间的关系,而是从一个家庭一年的经济账出发,来计算怎样收税能够让一个家庭过得去。
一篇策论写完,已经到了交卷的时间,宁颂深吸了一口气,将卷子交了上去。
过了几日,第三场的结果出来,宁颂的名字第一次越过了别人,占据了第一位。
“这谁啊?”
放榜的时候,宁颂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念叨他的名字。
“籍贯是青川县细柳村?这是什么破地方啊,听都没听说过。”
听到对方气急败坏又充满不忿的声音,宁颂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
三场考试的成绩已出,由于前两场第一的其他场成绩不佳,前两场分别是第二第三的宁颂反倒是阴差阳错下跃居第一。
这一下,与宁颂一起来的学子们扬眉吐气了。
“谁说我们小地方来的人不能第一?”
“得意什么啊?”临州的学子忿忿不平。
“当然是得意我们青川县出了个府试案首咯。”论阴阳怪气,谁又会输给谁?
撇开考生之间的吵架不谈,郑夫子知道了这个结果,高兴得半天说不上话来。
“好、好!”
旁人笑他:“夫子真是的,之前颂哥儿考过了县试,也没见您这么高兴。”
郑夫子才不理会对方的话。
只有从心底里,他才知道自己高兴的到底是什么。
县试考第一名,郑夫子在联考时宁颂屡屡登顶时早有了心理准备,成为县试案首,当然也值得开心,但这种开心是类似于达成了期望的开心。
而府试不一样。
临州有多少县,又有多少个学子。
在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是郑夫子从来未想过的。
在他的语气中,宁颂能够考到前列,就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
可谁知道。
“我是占了考试规则的便宜。”相比于郑夫子的激动,宁颂倒是颇为理性。
正如他所说,其他两场考试都有人比他考得好,非要说的话,是他的水平比较均衡。
吃了综合水平的红利。
当然,多次联考堆出来的经验也很重要。
“不管如何,第一就好。”郑夫子慈爱地眼神能滴出水来。
府试考完,如县试那般,知府也设宴宴请府学的学正、训导,本地乡绅,以及此次的考生们。
“你才十六岁?不错。”
作为府试的第一名,宁颂当然是考生中最受关注的一位。
知府是此次府试的主考官,对于宁颂这个没有打过交道的陌生案首,只有温言夸奖的份儿。
“日后也要好好努力。”知府劝学道。
宁颂行了一个礼,恭恭敬敬地说:“是,府尊大人。”
知府点点头,挥挥手让他退下。
在这一番交流之后,宴会才算是正式开始。参加聚会的宾客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找人说话。
下一秒,宁颂就被围了起来。
“……能不能看看你的策论。”说话的人正是此次府试的第二名。
他对宁颂的策论实在是好奇心实在是达到了顶峰。
宁颂婉拒。
这位第二名不甘心,犹豫了片刻,说道:“其实,今天的题目我曾经写过,专门让一位长辈帮我改过。”
那位长辈,是翰林。
他想不通,一个秀才写的文章,怎么能比得过正儿八经翰林写的?
“你的文章当然也很好。”
第二名的策论亦是第二。
区别只是在于对方的第一二场名次不高。
“只不过文章看缘分,我只是更符合考官的胃口。”宁颂这句话说得谦虚极了。
不远处,身为临州学政的陆之舟听到了,笑嘻嘻地说:“那可不是?”
“他之前的那一篇符合你的胃口,这一篇符合我的胃口。”
陆之舟看向身边的人。
一个回到京城与皇帝硬杠,扛着压力把案子办下来,又被明升暗降赶出京城的人。
“瞎说什么?”凌恒总觉得好友这句话中包含着一些不怀好意。
“瞎说?”陆之舟抬起头,点了点下巴,“喏,你的玉佩还挂在人家身上呢。”
一转身,凌恒看见了位于宁颂腰间的玉佩。
确实是他的那一枚。
第46章
府试之后的宴会放在知府的府衙中, 看起来比青川县的高档一些。
可再奢华,比起现代用科技所堆砌而成的各种晚会,又显得平平——最多只能让宁颂发出一种“原来古代也有类似的东西”的感慨。
这让暗中想要看他这个来自于乡下的案首的笑话的人大跌眼镜。
对于宁颂来说, 宴会着实没什么意思。
纵然是菜品更好一些, 参加的人身份地位高一些, 除此之外, 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尤其当他发现,府城里的人同青川县的人一样, 在寒暄时用着相同的社交辞令时。
不一会儿, 见仿佛是完成了任务, 方才还在宴会上的府尊大人悄悄离开, 宁颂便开始光明正大地摆烂。
“府尊貌似是被学政大人叫走的。”心明眼亮的同窗同宁颂说道。
“学政大人身边, 还有一位相貌俊朗的大人。”
同窗说起“相貌俊朗”时, 宁颂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神中的赞叹。
那是一种对于美的赞赏。
这让宁颂颇为好奇。
宴会仍然在进行,可惜同窗口中那位长得好看的大人始终没有再出现, 这个念头就被宁颂抛到了脑后。
到底是公众场合, 宁颂纵然偷偷摆烂,可给自己放了一会儿假后,仍然不得不回到宴会中。
好在来了一个有趣的人。
一位临州府职责是税收的人找到了宁颂,同他聊一些农田税收上的问题。对方是看了他的策论, 对此产生了好奇。
“我今日也是为了你而来的。”这位府衙的官员笑呵呵地说。
这一句“为你而来”的话彻底俘获了宁颂的心, 更何况这位官员所提出的话题都相当有见地。
于是, 接下来的时间,宁颂都在与这位官员的聊天中渡过。
两人聊到关键之处时,还找了纸和笔来写写画画, 等到宴席结束时,双方已经建立起了一定的友谊。
“改天再聊。”
两人互通姓名, 宁颂知道了这位新朋友姓秦,是临州府的一名通判。
“接下来你好好考试。”秦大人笑眯眯地说。
在府试之后,还有一次院试呢。
“不过院试也不必太过担心,学政大人很喜欢你。”秦大人这话说得宁颂很摸不着头脑。
宴会结束,人群散去。
回家的路上学子们同路,几个临州的学子望向宁颂的眼神极为复杂。
在道别时,对方犹犹豫豫,但最终仍然客客气气地对他说了再见。
“他们又怎么了?”
宁颂不是很懂。
“心情复杂呗。”由于一开始关系闹得很僵,因此在旁人倒霉时,同窗从来不惮于幸灾乐祸。
经过同窗的解释,宁颂才知道宴会上还有他所不知晓的剧情。
原来,也不知道是哪位喝高了,透露了之前府试中考官们改卷中的一些内幕。
在策论方面,对于第一是谁其实几位考官还有一些争执。最后宁颂这一篇,是学政大人力排众议,点了第一。
“学政?”
宁颂又想起了在考试入场时,对方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不过,比起这等考试内幕,宁颂更好奇于学政大人是怎么能够力排众议的。
“主考官不是府尊大人吗?”
“你不知道?!”同窗又一次大惊小怪。
“怎么?”
“学政大人不光是临州府的学政,还暂代了东省学政一职。”
也就是说,这位陆大人目前是东省等级最高的学官,掌全省的学校政令,同时也负责岁、科考试。
当然,比起学政一职,这位陆大人让人称道的,还有他那显赫的出身。
“据说他的母亲是宗室的郡主,祖父曾经是正二品的礼部尚书。”
而陆姓本身也是一个显赫的家族。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出身,因此几乎所有人都默认朝廷不派正式的东省学政,是在为陆大人铺路。
“……原来如此。”
宁颂听了一耳官场八卦,不由得叹为观止。
府试结束,距离院试开始还有一小段时间。在这个时间间隙里,郑夫子没有再押着学子们读书,而是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去玩。
“劳逸结合,都去吧。”
这一次府试私塾前来考试的几个人很幸运,除了第一场有人考过之外,其他两场都没有刷人。
郑夫子看着这几个学子,如同在看自己的儿子。
“之后再加把劲,现在先玩吧!”
年轻人哪有不爱玩的,虽说用心读书,可临州有什么好玩的,早在来之前就打探好了。
郑夫子给他们放了三日假,几人在头一天就商量好了。
第一天去爬山,第二日逛寺庙,第三日就在城内找个地方听戏。
“你去不去?”宁颂问神出鬼没的储玉。
“去吧。”
储玉犹豫了一下说道。
出门玩耍就是最让人开心的事,宁颂同几个同窗一起,恍然间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从青川县来的几个人都没有什么钱,因此除了雇佣了一辆马车,带着他们去山边之外,其他时间全都是穷游。
临州的山不高,同时也没有怎么开发,几个人都是同游客一起,顺着被踩出来的小径,靠着拉着树干借力而往上爬。
爬到山顶时,正是阳光最好之时。
望着临州府鳞次栉比的房屋,几个人都有一种居高望远的舒畅。
“只愿下次我们几个一起来爬山时,已经是考过了院试。”
宁颂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若是考过了院试,成为了秀才,到时候选择府学读书,等到休沐的时候,自然可以随意来登山。
他的同窗说是休息,实际上心中想的还是自己的未来和前程。
“好。”
在明亮的天光下,这种年轻人对于未来的憧憬也显得格外可爱。
放假的第一日爬了一整天山,回去的当晚腿脚已经有些酸痛,奈何同窗们玩心未减,第二日拖着腿也要出门。
他们要去的是临州郊区的慈觉寺。
这寺庙是一座古寺,据说前朝就有,以抽签灵验而著称。不过,宁颂的这些同窗们倒不是为了去抽签,而是去拜佛。
“若不拜一拜,我这心里不安。”
宁颂听完,忍不住吐槽:“平日里也没见你们去上香。”
“那不一样。”同窗理直气壮地道,“我们这不是要考试了吗?”
起码要求个平安顺利。
怀着这样的念头,宁颂与同窗们“身残志坚”地到了慈觉寺,奈何还没能进门,就被门口的小沙弥拦住了。
“抱歉,几位施主,今日寺内不接待访客,诸位请过几日再来。”
宁颂几人面面相觑。
假期有限,更何况来一趟不容易,何况,听小沙弥的说法,这寺庙看似是连续几日都不迎客。
同窗试图从小沙弥这里打探具体原因,但小沙弥嘴紧,什么都不愿意说。
几人从门口退出来,远远地看着寺门。
“怎么办?”有人问。
出行不易,何况他们是真的想进去拜拜。
“我去找个人问问。”一名同窗想办法,去了寺外一处卖饮子的摊点上打探,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没戏。”他说,“是临王府的女眷在,昨日就封了寺。”
在说话时,又有游客在门口被小沙弥挡住了,双方没忍住吵了起来。
“现在怎么办?”
若是包了慈觉寺的是旁人,或许还有一点儿让他们进去的可能,可若是临王府的,那大概是一点儿余地都没有了。
“走吧。”宁颂说道,“先去城内逛。”
如果不行,明日再商量明日的行程。
几人垂头丧气,准备打道回府,一旁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储玉犹豫片刻,将人拦住了。
“我去问问。”
问什么?
宁颂还未来得及询问,就见储玉朝着小沙弥的方向走去。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小沙弥进了寺内一趟,紧接着储玉就回来了。
“能进去了。”
宁颂:“?”
其他同窗:“??”
小沙弥开了门让宁颂等一行人进去,因为临王府前来的人都是女眷,因此宁颂等人只能在部分区域活动。
可即便是这样,也很好了。
因为这一番波折,导致同窗们在回程时,一路上都在盯储玉——
储玉平日里神出鬼没,加上性格冷然,彼此之间没说过几句话,不好直接去问。
几个人里,唯一一个同储玉关系好的,是宁颂。
同窗们疯狂给宁颂使眼色。
宁颂虽然对此也非常好奇,但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问好友的隐私,从头到位装死,一直装到了回住处解散后。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问。
“我之前认了个亲戚。”储玉解释道。
“然后?”
“然后是临王府的人。”
解释完这几句,储玉就不说话了,任凭宁颂怎么追问都一言不发。
“……行吧。”宁颂选择先相信。
痛痛快快地玩了两日,第三日时,几个人实在是玩不动了,在城内找了家茶坊听戏。
年轻人没有什么耐心,听了一会儿,注意力就转移了。
最终,几个人打算出去睡觉。
“明日就要继续开始学习了。”一想到这个,纵然有一点儿好心情也全都破坏了。
一日无话,三天的小假期就这样结束了。
翌日清晨,郑夫子如同那最为守时的闹钟一般出现了,带给了他们新的参考资料。
“喏。”
都是宁颂没见过的。
其中一本,是府试第一场考过的那个题目的出处。
“既然都知道了哪里有欠缺,肯定是要补上的。”郑夫子说得理所应当。
“若是再出了类似的题目,你们还是不会,那该怎么办?”
对于郑夫子的逻辑,学子们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抱着新找来的资料到一旁去背诵。
唯独宁颂拉住了郑夫子:“您从哪里找的书?”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里是临州,而不是青川县。
“我府学里有个曾经的同窗。”
郑夫子轻描淡写道。
他没有说的是,他与那位曾经的同窗关系相当一般,这一回去借书,是厚着脸皮主动去联系的。
好在借书最终靠的也不是关系。
“是学政大人提前打了招呼,说是这些书都能借给你们。”
但借了,是要还的。
好不容易从府学里借出来一些资料,郑夫子不傻,学子们也不傻,在拿到书之后开始疯狂抄写。
原书还回去之后,这些他们是可以带回去的。
这些手抄本无论是留在私塾,还是自己再抄写,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这里的“财富”不光是描述意义上的财富,更是能卖掉书真金白银赚钱的意思。
“学政大人真不错。”
学子得了实惠,忍不住赞美这位肯做事、有仁心的学官。
白日里抄书、读书、学习,晚上挑着灯练字,宁颂在府城里的时间过得飞快。
直到即将要院试报名时,宁颂仍然有一种回不过神来的感觉。
“要加油哦。”
报名的时候,考院的书吏认出了宁颂,在走完程序之后对他说道。
书吏笑眯眯地看着这位年轻的案首,若是院试也能考第一,那将会成为临川目前唯一一个连中“小三元”的学子。
之前连中三元的考生,目前已经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了。
“谢谢。”
正是因为有这一个噱头在,在院试即将来临之际,不少人专门来同宁颂送礼,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听他的看法。
“能不能考第一,不是我决定的。”对于这个问题,宁颂哭笑不得。
为了防止自己再被打扰,宁颂干脆闭门谢客,打算在院试之前都不再出门了。
只不过,这门禁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
“颂哥儿。”
许久不见的齐景瑜扒着门缝,笑嘻嘻地同宁颂打招呼。
“你回来了?”宁颂高兴地起身,将人迎了进来。
白鹿书院也在临州,在来之前,宁颂就在信里与齐景瑜约定了要见面。
奈何在宁颂到达之前,齐景瑜因为家里的事去了京城,因此两人一直未能谋面。
“京城的事情忙完了,就赶回来了。”
“你长高了——你的变化也太大了!”
齐景瑜打量自己的朋友,忍不住感慨。
上一回见面时,宁颂虽然也表现亮眼,可看上去神情紧绷,整个人如同一把紧绷的弓。
可这一回就不同了。
或许是两次案首带来的成就感,亦或者是达到了内心的平衡,宁颂此时的状态全然不同。
自信,松弛。
就好像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一样。
有了这样的精神状态,与之匹配的是宁颂的模样也产生了变化。
之前极瘦的脸颊上微微长了些肉,显得更为健康,一双如同漆黑的眼眸如同星子,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真是一个让人忍不住喜欢的人。
“嗯……你也胖了。”对于好友的赞美,宁颂礼尚往来。
他一点儿没说错,比起一次见面,齐景瑜胖了一大圈。
“可别说了。”
去了京城,齐景瑜被父亲那边一大家子人恶心,疯狂吃东西完全是为了报复。
两人热热闹闹地说了一通,虽然许久未见,只是书信交流,可两个人见了面,却没有丝毫的陌生感。
话题很快说到了即将到来的院试,齐景瑜抽空专门来一趟,为的就是同宁颂说一说院试的事情。
“好好答就好了,心态最重要。”
院试与前两场考试并不不同,成绩的好坏更在于发挥,许多人院试折戟就是因为紧张。
“我知道。”
还好宁颂没有强迫症。
他明白,若是侥幸能拿案首,那是天时地利人和,若拿不到,那也是旁人技高一筹。
参加院试的学子不只是临州一个州府,与他竞争的学子更多。
“到时候考完再约你玩。”齐景瑜在说完话之后,撤了。
晚上,久未谋面的东家追着齐景瑜来了。
“怎么了?”
宁颂被这猫爪老鼠一样的游戏弄蒙了。
“别说了,一个个都不省心。”
原来,前不久是白鹿书院院长的寿辰,可几个徒弟都状况百出。
大师兄凌恒一声不吭地回了京城,与皇上硬杠,以一己之力将驸马关在了大牢里,逼的皇上将他赶出京来。
师弟齐景瑜有学有样,跟着回了京城,因为父亲续娶的继母作祟而大闹了一通。
白鹿书院的院长无奈,请东家帮他抓两人回去。
宁颂听天书一样听了一耳朵八卦,最终,在东家的话语中抓到了重点。
“凌状元,他回来了?”
“对。”东家点点头,“如果顺利的话,你可能过一阵子就会见到他。”
“他是院试的考官之一,暂任东省的按察使。”
宁颂琢磨了一下官制,不由得暗自咂舌。
这位凌状元,年纪轻轻,便已经是朝廷的正三品大员。
第47章
东省新上任了按察使, 还是曾经的风云人物,宁颂第二日就听到了同窗们在讨论。
然而,同窗们讨论的内容大多是为他抱不平。
这位凌大人原本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少卿, 突如其来被贬出了京城, 来到了地方。
虽然品级未变, 但从中央到地方, 其中的含义可想而知。
更何况,旁人的贬谪是因为做错事, 可凌大人却是无辜受到了牵连。
“凌大人秉公执法, 不与贪污之人合流, 上面没有半点儿表示不说, 还反倒是遭了殃。”
关于凌大人谪迁的事情, 昨晚上宁颂已经听东家说了, 只是不了解具体的情况,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内情。
“是淮河决堤的事情。”
同窗知晓宁颂时间都花在读书上, 来了临州之后, 许久未曾读过邸报,对近日发生的事情不大了解。
经过同窗的解释,宁颂才知道其中的原委——淮河决堤,朝廷抓出来许多蛀虫。
其中就包括皇上的女儿女婿, 端阳公主及其驸马。
凌大人以一己之力, 将驸马抓进了牢中, 还凭借着确凿的证据,判了刑。
“凌大人确实威猛。”
可这秉公执法,得罪了皇室的做法, 凌大人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河道之事牵扯人之多,非旁人能够想象。
之前虽有一批官员落网, 可尚未伤筋动骨,此时见了公主与驸马都未能幸免,顿时害怕了。
驸马落网,其他人为了保护自己,疯狂反扑,各种奏折不断。
三人成虎之下,凌大人被抓进了诏狱。
若不是当今首辅高大人是凌大人的座师,联合众人上折请愿,恐怕凌大人此时还在牢狱之中待着呢。
“听说皇上当时很生气,真打算办了凌大人。”同窗忿忿道。
话语间,无不是对于皇室隐约的指控与失望。
“人各有私。”宁颂评价道。
皇上也是人。
听完了八卦,宁颂回去之后久久不能平静。
传闻从京城传到了临州,其中当然有着无数的信息扭曲与加工,可纵然如此,隔着时间、地域,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其中的艰险、肃杀。
稍有不慎,就会将自己卷入旋涡,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道理宁颂清楚,身在局中的当事人当然更清楚。
可他仍然选择去干。
这让宁颂感到敬佩。
聊完了八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宁颂按道理应当进入状态,开始学习,可不知道为什么,仍然久久未能平静。
半晌,他叹了口气,找出自己之前搜集的邸报来,按照时间往前翻。
一条客观、平静的叙述夹杂在其中。
“大雍一百一十四年七月,大洪,淮河决堤,死伤数千人。”
正式去年七月。
七月的时候,细柳村也下了十几日的大雨。
有数千人的生命葬送在了这场大雨中。
然而,无论凌大人还是宁颂,甚至是许多人都清楚,宛如疗伤,只将贪污者绳之以法,是治标不治本。
在学习之余听了这么一个故事,无疑对于宁颂的心情有所影响。
好在他是一个乐观且擅于调整自己的心情的人。
问题在那里,总会有人去解决。
在其位谋其政,如今的他还只是一个考生,面临着即将到来的重要考试,应当做的是好好应考,而不是想七想八。
更何况,有凌大人这样的人在,大雍的官场看起来还不算是无药可救。
无论是说他自欺欺人也好,埋着脑袋装鸵鸟也罢,宁颂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备考上。
院试是最后一关。
或许是由于临州的官场有所变动,亦或者是学政大人业务繁忙,府试之后,大约过了十日,就开始了报名的流程。
“这一场就是最后一场了。”
考过了县试与府试,学子们已经获得了童生的资格。可童生与秀才功名到底不一样,没有人愿意再考一年。
“……可是,好累啊。”
不光是同窗,在接连几个月一场又一场的考试考下来时,宁颂本人也有着一种疲惫之感。
“保持住,这是最后一次了,考完随便你们怎么玩。”
临近院考,郑夫子本人也没有什么好教学子的了,因此就做起了心灵导师,专门叫人出去安慰。
都是科考的过来人,郑夫子哪里不晓得考生们的疲惫,可正如他所说,十八弯的山路都走完了,就剩下最后一步,无论如何都得撑下去。
当天晚上,小院儿里的厨娘做了一大桌子饭。
“孩子们都好好吃点儿。”
刚被安排来做饭时,厨娘曾经担心这些未来的官老爷们不好相处,可到了这里,她才晓得这些所谓的名号背后,都还是一群活泼的年轻人们。
会和她聊天、撒娇,也会帮她干活的年轻人。
有了老师的关心和美食的安抚,加上在报名那日又放了一天假,长途跋涉的艰辛总算是稍稍缓解。
一转眼,就来了院试那一日。
院试这一天是个好天气,前几日下了几天雨,这一日刚刚放晴,温度适宜,空气中微微有着水气,隐约还能闻到植物的香气。
“太好了,真是老天爷保佑!”
之前因为担心下雨,郑夫子愁的几天没有睡觉。
然而惊喜的似乎还不止是这些,到了考院,学子们才发现考试的号房里干干净净,根本没有被雨打风吹的痕迹。
“这是当然啦,下雨那天,学政大人亲自来了一趟,吩咐我们找东西去盖。”
那日,为了抢救这些号舍,他们一个个的统统都淋湿了。
“多亏了学政大人。”
考生们哪能不知好歹,忍不住连连感谢。
与之前县试、府试不同,参加院试的学生人数不多,但在排队进场时,宁颂头一回看到了老年人。
那位老童生看上去已经有六七十,拎着竹篮,蹒跚着排队。
“哦,又是他啊。”
从青川县赶过来参与院试的助教看了老头儿一眼,见怪不怪的说道。
“你认识?”
这一回轮到宁颂好奇了。
“只要考过一两次院试的,应该都认识吧。”助教说道。
原来,这位老童生是所谓的逢考必来,但屡考不过。
对方读书读得晚,快到三十岁才开始读书,花了十年磕磕绊绊地考过了府试,却在院试上折了戟。
往后,就是每一届都来。
由于他的这一股执念,导致有一些学官自个儿都看不惯了,打算高抬贵手,给他一个生员的名额。
奈何这位老爷子的文章实属是有些说不过去。
考试过不了,又年年都来,学官受不了了,劝他回家好好教育子嗣,不要浪费时间。
可老头儿不愿意。
“我这读书,既没有耽误生活,亦没有浪费钱财,为何不能继续考?”
如此,学政也不好劝了,只好由他去。
于是,这些年里,老头儿已经熬走了几个学官了。
“……这倒是一种兴趣。”宁颂望向那位老爷子,不由得叹服道。
或许是因为主考官风格不同,宁颂在院试如场时,头一回遇到了主考官点名。
各个年龄段的考生,都按照互保的资格站在一起,学政陆大人按照名单一个一个的点。
除此之外,还会核对长相特征。
由于加了这一个程序,导致排队时间格外漫长。
“有必要这么详细吗?”宁颂听见有人偷偷问。
宁颂打心底里亦不相信会有人在院试上做小动作。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这一场当真出了事——有人替考被发现了!
那人是府学里的秀才,收了考生巨额的钱财,前来替考院试。
在主考官点名时,那人虽然尚且能够维持表情,未被发现,可到了廪保来认人时,出了事。
那廪保就迟疑了片刻,就被一边的主考官发现了端倪。
将几个人拉去一边审问,没过一会儿,就审了出来。
“那怎么办?”有人小声讨论。
“能怎么办,下狱呗。”
替考的、被替考的统统先关起来,等到院试考完之后,再正式处理。
“那秀才的功名算是没了。”
有了这一回的杀鸡儆猴,接下来的环节,学子们都无比配合。
检查结束,升炮封门,学子们进入自己的号舍坐下,不一会儿,紧张的心情才重新平复。
正如检查环节有惊喜,题目根本不是提前准备好的,而是学政大人坐在大堂,亲自现写的试题。
等监考将贴着题目的案板举着拿到宁颂跟前时,他的嘴角才微微抽动了一下。
学政大人,实在是太有性格了!
在题板上,关于四书五经的经义题只有象征性的两道,策论反而就有三道。
第一题问怎么看待官员腐败。
第二题问官员腐败如何根治。
第三题,则是怎么看待前朝的灭亡。
针对性极强。
宁颂快速抄下了题目,等到监考走了之后,他才没忍住,笑了一下。
无论如何,他有理由怀疑这三道题中的前两道题,是学政大人坐在堂前时刚刚想的。
也不怪学官大人义愤填膺,实在是利用规则,无视规则的人多如牛毛。
区区一个院试,尚且有作弊之人,更何况是掌握权力的官员呢。
有了切入点,接下来的第一题就容易了。
官员之所以腐败,是有利可图。除此之外,更是因为拥有机会。
宁颂在论述两者之间的关系时,引用了现代曾经读过的“舞弊三角”理论。①
即一个官员的舞弊,包括压力、机会与自我合理化等三个要素。
压力又分为内在压力和外在压力。前者是官员个人养家糊口、保持生活品质的压力,后者是官场风气、习惯、潜规则带来的压力。
机会,是官员贪腐又被掩盖起来,不被发现的要素。大致与监察力度、惩罚措施、信息不对称等有关。
最后,“自我合理化要素”便是“借口要素”。
一个读圣贤书,受到儒家思想熏陶多年的官员,为何在一旦获得权力之后就瞬间滑坡,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便是“自我合理化”。
他们会为自己找到无数的理由来缓解内心的不安。
到了最后,内心的不安也会再一次变成麻木,甚至是习以为常。
由于策论有字数要求,因此宁颂在第一题中只能简述了各项原因。
等到第二题时,他再针对性地将各种原因展开,并且对应地从各个要素出发,逻辑鲜明地提出对策。
比如,健全政策机制,加强监管、定期进行思想教育等等。
写完这些,宁颂苦笑了一下。
因为他发现自己写得都是一些陈词滥调——道理大家何尝不懂,区别只是在于如何去做。
自古以来,都是知易行难。
写完了前两道题,时间过去了大半,由于宁颂沉浸于自己的答题之中,完全没有发现学政大人在他身边停留了许久。
等他抬头时,主考官已经走了,剩下的之后对面号舍的考生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撇开小插曲不谈,宁颂休息了一会儿,缓了缓心神,又给自己磨了新墨,开始写第三道题。
“如何看待前朝的灭亡”。
如果按照逻辑来说,既然前两道题是关于贪腐,那么第三题只要顺着前两道题的意思,继续写前朝的官场人事就行,但宁颂犹豫了一下,最终换了个原因。
土地兼并。
之所以写这个,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宁颂在上一次宴会上与通判秦大人的聊天内容。
据秦大人所说,最近之所以朝廷在讨论税收,是因为户部收上来的田税逐步减少。
作为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这一部分的减少,导致了财政情况的恶化。
宁颂试图通过算经济账这一个小小的视角来解释前朝的覆灭。
胜在角度新奇。
当然,知晓主考官陆大人是一个包容心很强,能够接纳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类型策论,也是宁颂敢于这样写的理由。
申时,太阳落山,考试正式结束。
宁颂交了卷,出了考院。
望着眼前落下的日暮,宁颂莫名有了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走吧,去吃饭。”
到了最后一场,郑夫子也不问了,吆喝着学子们一起出去轻松一番。
这一日,城内有宵禁,纵然如此,学子们仍然高高兴兴地吃喝到了最后一刻才回了家。
一夜好梦。
梦醒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考完了全部的试。
“……我没在做梦吧?”
一觉醒来,持续几个月的忙乱结束,彼此间都有一种不可置信之感。
但无论如何,考完就是意味着一个阶段的结束,所有的努力都已经尘埃落定,现在需要的,只是等待最后的结果罢了。
与此同时,在院试结束的第二日,包括白鹿书院教师在内的评卷人被陆之舟差人送进了考院。
在这之前,院试的所有考卷都由差人用同样的笔迹誊抄了一回,以防有人通过认识字体而作弊。
“……学政大人,也太严格了。”
书院的老师、府学的博士、官员的幕友,各式各样的人进了考院之后就被关了起来。
在结果出来之前,都不允许与外界联系。
这是乡试、会试评卷时才有的规格,被陆之舟用在了此处。
“别瞎说,你忘了陆大人是谁的朋友了么?”
抱怨的人闭上了嘴。
他没忘记,那位陆大人的好朋友在不久之前才与皇上硬杠,还全须全尾地被发配到了临州。
“可是,我……”说到这里,一位大人暗暗着急。
由于评卷资格确定,能够评卷的,统共就是那位几位。
因此,当然也有家境好、路子多的学子通过这样或者那样的渠道求到跟前来,奉上充足的礼物,请求他们改卷时能“手松一松”。
这样的情况还不在少数。
“怕什么,推到学政大人身上就是。”一人理直气壮地说道。
在来之前,他们也不知道改卷这么严格啊。
大不了把礼物退了就是。
改卷人们情况复杂,各自想法不一。陆之舟却正忙碌着审问那位替考的秀才。
不问不知道,一问却一不小心审出了不少情况来。
这位替考的秀才原本只是说两句蒙混过关,没想到这位陆大人不管不顾,一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说是吧?”
审问进行到了一个危险的领域,那秀才不敢再多说,连忙闭上了嘴。
陆之舟被逗乐了:“行,你就犟着吧,总有人能治你。”
陆大人能够请的外援,自然是昔日的大理寺卿,现在东省按察使。
按察使掌监察,科考作弊自然也是其中一项,更何况陆之舟反应作弊背后还有内情。
凌恒没有犹豫,干净利落地接受了陆之舟的委托。
“行,我让人问问。”
凌恒到了东省上任不久,底下的人事还没有彻底捋清楚,同样也想借由此事看一看手下人的成色。
委托完公事,陆之舟就此告辞,打算回到考院里阅卷。
他拉了这么多评卷人来,总不好一直将人关在考院里。
陆之舟出了门,上了马,正准备前行。忽然,一个熟悉的人策着马,跟在了他身边。
“你干什么?”
“和你去改卷。”凌恒面无表情,又理直气壮。
秀才们的卷子有什么好改的,陆之舟刚想吐槽,脑海中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宴会上的一名小学子。
那位学子虽不起眼,但与身边人关系匪浅。
凌恒甚至送了对方自己的玉佩。
“……行。”
凌持之此番为了谁,他好像什么都懂了。
第48章
院试的卷子本不难评, 题目不多,加上重要的题目全都是策论,只要给出等级, 就算是完成了目标。
然而, 今年陆大人看似并不想让评卷的老师们好过, 非但要写等级, 还要写几句为什么。
“哎呀,看到答得好的试卷, 你们就不想说什么吗?”
面对陆之舟微笑的面孔, 评卷老师们:忍。
虽然学政大人龟毛且要求多, 可判卷人们正式开始工作之后, 便很快进入状态。
于是, 不一会儿, 考院里就有判卷的夫子骂:“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随着这一句斥责,一张卷子被扔到了一旁的垃圾篓里。
“您息怒。”身旁负责伺候这些夫子的小吏擦了把汗, 无奈将考卷捡了起来, 放在桌子上。
一百多份卷子统共十个人来评,若是按照往日的办法,大概不到一天就能全部看完。
奈何学政大人非但要求他们评级、写评语,还要保证一份试卷由最少三个考官同时看过。
“您防我们就和防贼一样。”
被学政大人的要求这样折腾, 夫子们忍不住抱怨。
陆之舟挑眉道:“既然诸位累的话, 不如现在先去休息, 明日再干?”
明日再干,岂不是还要再被多关一天?
夫子们没脾气了,只好闷着头, 不吭气继续干。
虽然折腾归折腾,但付出时间与精力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由于同一份试卷由多个评卷人阅看,被一位考官由于喜好而黜落的可能性就小很多。
对于考生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件好事。
“这个方法不像是你自己想的。”慢吞吞地翻着一张卷子,凌恒同陆之舟说道。
“这也能看出来?”
这折腾人的改卷方法当然不是出自于陆之舟,而是他照抄的青川县几个私塾里联考的办法。
当时几个私塾为了保证改卷公平而争执不休,是宁颂给出的办法。
陆之舟偶然听了,就记在了心里。
当然,这个办法也不算没有后遗症——就在两人闲聊的这一点儿时间里,两位评卷人就因为同一篇文章而吵了起来。
一个人说这篇策论胡言乱语,写得是疯话。另一人说你放屁,明明是一篇好文章。
两人吵架的声音太大,以至于影响了旁人的工作。
陆之舟走了过去,也不评判两位谁说得对,而是督促两人在写完属于自己的评语之后,将其又交给了其他的考官。
“让你们争论不休的文章,应该给别人也看看。”
这是这套评卷方法的调节机制——当批改一份试卷的两位考官的态度太过不同时,可以再增加两位考官的意见。
到时候去除最高和最低两个等级,取中间值。
当然,这也是宁颂给的方法。
一天一夜没有睡觉,评卷人们为了自由,勤勤恳恳地干了两日,终于选出了他们心中最好的十份卷子。
十份卷子摆在陆之舟眼前,其他评卷人坐在一旁,一个个神色萎靡,就等着陆大人拿最后的主意。
“你们去休息吧。”
评卷人的表情一愣,眸光中露出惊恐来:难道还要加班?
陆之舟乐了:“你们总要给我看卷子的时间吧。”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评卷人自然不好再执着。好在陆大人虽然性格龟毛,但也不算是不近人情。
评卷人们下去了,就很快有人奉上准备好的食物,等他们吃完了,又有人拧了帕子请他们擦手,而后再请去休息。
在评卷人休息时,陆之舟总算有心情来看试卷。
“这些人,果然是贼心不死。”
虽说这选出来的十份试卷没有排出最后的名次,可试卷的前后排列仍然有说法。
前面的,自然是评卷人有私心的。
“我猜排第一这个是周果的,你信不信。”
一届考生里,自然会有一些知名考生。比如说这位周果,便是当今吏部侍郎的儿子。
对方因为籍贯的问题回了临州考试,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理由。
“他学问不错。”对于好友的猜测,凌恒提醒道。
作为大雍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凌恒的学业水平在当朝是出了名的,吏部侍郎当然也带自己的孩子来请教过。
凌恒对这个孩子的印象不错。
“那他能毫无争议地拿第一?”陆之舟问。
“看完试卷再说。”
按照评卷人们交来的顺序,陆之舟与凌恒一份接着一份地往下看。
事实证明,虽然评卷人们皆有私心,可选出来的试卷水平都极为不错。
经义写得无可挑剔,策论也言之有物。
尤其是那位试卷放在第一的周果,由于家学渊源,对朝堂及官场了解更多,写出来的文章切实落地,比其他文章丰富了许多。
“可是我不是想看这些的。”陆之舟说道。
出这些题,陆之舟固然是对近日发生的诸多事宜有感,但更多的是,他在考虑科举的目的是什么。
考过了院试,这些学子们会正式成为秀才,拥有了进入县学或府学读书的权利。
再然后,如果顺利的话,他们会走进官场。
也就是说,这些人会成为官员。
做官为了什么?官员所需要的素质又是什么?
“你说,他们这些巧言令色,又能说服谁呢?”陆之舟拿起一篇文章,对方言辞华丽,措辞流畅,可通篇看下来,全都是歌功颂德。
陆之舟冷笑了一下:“我问他们前朝是怎么灭亡的,不是在让他们歌颂当朝。”
“你对他们太过苛刻了。”凌恒叹了口气。
道理固然是陆之舟所说的那样,可是,从科举之始到如今已经上千年,考生们早已经习惯了考试就是考试。
但陆之舟显然是在用另外一套标准评判他们。
“我不管。”
陆之舟任性地说。
凌恒没有再劝。
因为他知道,他这个朋友一片赤子之心,身在这个位置上,比谁都想为朝廷筛选出更好的人来。
虽然陆之舟未必相信“人性本善”,但也知道,能够让这个国家更好的根基,是一个个人。
陆之舟按照自己的标准,先剔除掉了最后一道策论题中没有说实际原因的人,再将一二题中没多少实际内容的卷子放在一旁。
最后剩下的只有两张。
一张是那份疑似周果的试卷,另一份是之前排在第十的试卷。
“怎么选?”
那一份疑似周果的试卷,在最后一道题中没有泛泛地陈述,而是批判了前朝的冗兵、冗官的制度,也算是言之有物。
第二份则是更为新颖,说的是土地兼并。
这是让陆之舟与凌恒都眼前一亮的选题。
当然,这个题目也昭示着答卷人的勇气。
凌恒沉吟片刻,没有直接说选谁,而是风淡云轻地提及了在淮河决堤背后所不为人知的缘由。
公主与驸马挪用了款项,去江南换了若干良田与庄子。
“……选他吧。”陆之舟拿起了第二份试卷。
知易行难,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写出了土地兼并是前朝毁灭之因的人在走上官场之后能够做出怎样的决策,想出怎样的办法。
但,他确实是履行着自己的职能,在为这个国家选出合适的管理者。
“看看是谁。”
既然决定了名次,就该看看他们选出来的人到底是谁。
试卷的糊名被打开,露出了一个让陆之舟与凌恒意外,又不意外的名字。
青川县细柳村,宁颂。
六月初八这一日,院试放榜,本届的秀才名额终于出炉。
“不容易啊,从此就是秀才了。”
“秀才”这两个字不但是功名,更是一种实打实的好处:能够进入县学府学读书,见官不用跪,免除税赋徭役……
光是这些如细雨般渗透进入生活的好处,就足够普通的老百姓们羡慕,更别说还有那些更进一步的可能。
正是因为这些特殊性,考院附近热热闹闹。
“我这不是来带孩子来看看,蹭一蹭文气。”除了关心考试结果的考生及其亲朋好友们,还有一些凑热闹的临州百姓。
“阿爹,排在最上面的名字,叫什么?”
“第一个字念宁,第二个字读颂。”
孩子想学,家长自然没有拒绝的想法。
人群中,宁颂就这样听到旁人读他的名字,脸上露出一个如梦似幻,有些不真实的表情。
但很快,他的这种状态被打断了。
“发什么呢,还不快来!”同窗将他拉到一边。
早起一大早——或者说昨晚上都没睡,今日终于看到了结果,先不说宁颂疯不疯,反正他们都疯了。
西山村私塾的几个人,除了之前府试被刷掉的,只要是进了院试的,都过了!
也就是说,郑夫子的私塾里几届没有出一个秀才,可这一回,一次就考中了五个。
非但如此,还有宁颂这个连中三元的案首。
“快来,郑夫子晕过去了!”
宁颂听到这里,顾不得感慨,连忙同同窗们一起,将人送了回去。
当事人走了,可看热闹的百姓却不会停歇,不一会儿就扒出了这位院试案首的身份。
才十六岁!
还是县试、府试的案首。
世人惯爱锦上添花,何况还是这等多年未见一次的情况,纷纷传扬着、吹嘘着宁颂的事迹。
“……他有什么好吹的,他与白鹿书院的人交好,并不是一点儿背景都没有。”
周果为了这次考试做了无数的准备,谁知考出来一个明晃晃的第二贴在他的脸上。
往日他肆意昂扬,大多是因为家中的背景,看不惯他的人也不好同他计较。
可现在不一样了,以周果的家境,竟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抢了第一。
这如何不令人痛快?
老对头们在自己耳边得意洋洋,周果认识齐景瑜,知道一点内情,于是故意同自己挽尊。
可这周果乱说的话,不知道怎么的就传了出去。
传到外人耳中,就成了“院试案首是白鹿书院得意门生”。
这一下,旁人都觉得合理了。
“也只有白鹿书院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临州府,府城的酒楼里。
宁世怀同妻子一起,在酒楼里见亲戚。
那是妻子家族的一个朋友,之前受了淮河决堤之事受了牵连,被贬官回了家,此次路过临州,两夫妻得知了,前来同他接风。
席上推杯换盏,那位朋友显然是喝醉了,又哭又笑,嘴上咒骂着凌恒。
“该、该死的凌持之,不讲规矩的顽生,不得好死!”
宁世怀与妻子当然知道这位凌持之是谁。
将公主驸马拖下水,得罪了皇上,却被首辅力保,由大理寺卿改任为省按察使的强人。
他们与这位朋友一样想不通,为何这凌持之生了事端,还能好端端地到临州来当官。
朋友沉溺于酒精,不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席面上气味呛人,宁世怀的妻子忍不住打开了酒楼的窗。
门外的锣鼓声传来过来。
“据说今日是院试放榜。”宁世怀与妻子忍不住看向那一片热闹。
学子们簇拥着一个人往前走。
远远地,两人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但也能感受得到对方的意气风发。
“那是案首吧,据说是中了小三元,还是白鹿学院的学生。”
多美好的一天。
宁世怀的妻子看着看着,忍不住痴了,转过头来对丈夫叹息道:“若是我家冬宝能有这一日,该多好。”
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冬宝,正是两人孩子。
不久之前抓周抓到了官印和《四书》。
宁世怀大感慰藉。
近在咫尺,却如远在天涯。被簇拥着向前走的宁颂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伯父母就在不远处,他只是被同窗、同乡们撺掇着向前。
“颂哥儿,今日不请客说不过去哦。”
“请!”
宁颂才不是小气的人。
或许是今日气氛太过于热闹,亦或者同样是放榜,很容易想起一些古文里打马游街的场面。
有一个人朝着宁颂扔了花来,紧接着就有更多。
宁颂婉拒了荷包与手卷,收下了扔来的那一束绣球花。
继续向前,路过一条街时,有人吹着口哨,叫他的名字。
宁颂抬起头,正是忙完了前来看热闹的陆之舟和凌恒。
“瞧吧,我就说今天很热闹。”对于自己选出来的案首,陆之舟很是得意,也愿意来给宁颂捧场。
而此时,宁颂的目光却顾不得看陆之舟。
就如同有一块磁铁,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吸走,最终停留在了陆之舟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俊逸、玉树临风,似乎都不足以形容这个人带给他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对方在察觉他在看自己时,朝着他温和地笑了笑。
冥冥之中,宁颂似乎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在这一瞬间,宁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叫了门口的店小二,递上了绣球花,请他送给二楼的客人。
“不靠窗那一位。”
宁颂强调道。
片刻后。
陆之舟瞧着凌恒手上的话,忍不住笑出声。
凌恒之前送了宁颂一枚玉佩,而他们这位宁案首在出榜时,又回送了凌恒一束花。
这叫什么?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第49章
送花的插曲如同一个美好的意外。
除了宁颂在送出花那一刻的心跳加速外, 大多数人对于这一天的印象,还是花街上一路的热闹与风光的。
热闹的队伍一直走到了酒楼门外。
那酒楼老板得知是新出炉的案首请客,乐得非要给他们这群人免单, 被宁颂好说歹说才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您, 给我们留个墨宝?”
宁颂无法, 只好给对方写了一幅大字, 内容是“财源广进”四个大字。
店家捧着新出炉的墨宝高兴地回去了,遇到了属下的疑问。
“这字……有这么重要吗?”
不过是刚考上秀才而已, 值得东家眼巴巴地去求么?
要知道整个临州府, 一块石头砸下来砸到十个人, 其中一个就是秀才。
店家翻了个白眼:“我这叫未雨绸缪, 懂不懂?”
万一呢?
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这位案首再进一步, 他的店就有了绝好的宣传噱头。
这买卖怎么看怎么值得。
店家被婉拒了免单, 可仍然如同践行自己的“未雨绸缪”行为一样,美食佳肴源源不断地上。
到了最后, 宁颂已经撑得说不出话来。
吃完了这一顿饭, 宁颂回到了住所,郑夫子早已经醒了,乐呵呵地坐在桌前写信。
宁颂不必猜,就知道对方大概率是在写信给朋友炫耀。
郑夫子朝着宁颂挥挥手, 示意后者快滚, 自个儿埋首于信件中。
宁颂没有打扰师父, 洗漱完之后,躺倒在了床上。
一夜好眠,睁开眼之后, 宁颂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
昨日的他,好像给别人送花了。
虽然说这个举动比起深思熟虑, 更像是一个不加思考的冲动行为。可他一个男人给另外一个同性送花,是否会给对方造成困扰?
这个问题,宁颂拥被坐在床上足足思考了一炷香的时间,到了最后,他选择先放着。
反正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答案。
而他很忙。
宁颂当然很忙,在考完院试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有这么多“熟人”需要应酬。
一心堂不说了,这是一直以来维持很好的一段关系。
对于宁颂拿了案首这件事,一心堂统共送了两份礼物。
“这是为什么?”
来人解释道:“一份是东家送的,一份是一心堂送的。”
旁人或许没有弄懂这个区别,可宁颂一想就明白了。前者是私人关系,后者是来自于整个一心堂的友谊。
如果说作为普通人的宁颂获得的是东家本人的照拂,那么成功闯出一些名堂的宁颂,则被更加地高看一眼,提升到整个店需要交际的层面。
“替我谢谢东家。”
来人笑道:“是我们该谢谢您才对,藿香正气丸卖得很好。”
据来人说,因为有了去年一年的经验,今年一心堂扩展了产量,除此之外,按照同样的思路,除了藿香正气丸之外,还增加了别的药。
在销路上,东家也终于彻底走通了卫所的关系,成为了正儿八经的供应商。
可以说,只要一心堂步子不乱,按照现有的步调走下去,迟早会是一颗闪亮的新星。
“是东家经营有方。”
宁颂清楚自己的斤两,不敢居功。
前脚接待了一心堂的人,后脚,宁颂就收到了来自于张家的礼物。
“这张老头儿,真是铁了心了。”
临州距离青川县细柳村并不近,骑马也得一整天的功夫。
按照两边路程的距离,此时此刻自己考完院试的结果还没有传到青川县才对。
可问题是,张家的礼物已经送到了。
“怕是估计着时间,提前送的。”
也就是说,对于张老爷子来说,无论宁颂这次考试考的如何,这份礼物他都会送。
“真是……盛情啊。”宁颂感慨。
除去这两家的熟人的礼物,宁颂不曾想的是,他还收到了许多陌生人的礼物。
有人自称是同乡,光是留了个名字,就送二十两银子。
又有人带着孩子来,想请宁颂收自己的孩子为徒,光是束脩礼就是上好的百年人参。
更有甚者,还有提出买宁颂功名的。
“……难道他改名叫宁颂,就能当这个秀才吗?”
由于这一理由相当炸裂,连郑夫子都受不了了。
婉拒了所有不认识的人,宁颂在第二日选择闭门谢客。可纵使这样,每日来他门前打卡的人也有不少。
“你有什么感想?”
这一回,学院里考上秀才的人不少,可莫名其妙地,四周人的目光全部都被宁颂吸走了,他们面前门可罗雀。
基于此,同窗们好奇地采访宁颂。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想了想,宁颂答道。
此时此刻,他想的是自己刚穿来时的模样。
那时候,宁家贫穷到只剩下甘薯,他为了养活弟弟和妹妹,将原主的绸衣当了,才换了一顿饭的干粮。
从那时的忍饥挨饿,到现在的吃穿不愁,才过了不到一年。
那时他与现在的他有什么区别?
如今,有人为了这个一个名头而给他凭空送钱,可那时候,却是无人问津。
此间对比,让人不得不感慨。
由于宁颂坚决地闭门谢客,导致诸多钻营的人没有了机会,只好悻悻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借此机会,宁颂终于有了闲下来的时间。
他将过往自己写的文章又看一遍,然后又找了新的书来看。闲暇时间,就抄写之前从府学里借来的书。
考完了试还要学习,宁颂的这一奇葩行为遭到了同窗们的谴责。
“别卷了,给我一条活路吧。”
宁颂睨他们:“考完院试就结束了?”
作为一个苦逼的科举人,未来的考试还多着呢。
不到殿试那一日,就不是结尾——当然,前提是能够走得到殿试那一步。
或许是被宁颂提醒,亦或者是觉得手下的学子们近日太过于放肆,郑夫子当真拘着人读书。
“你们少出去给我找事!”
“现在先别叫,等到这次回去了,我就管不着你了——你们到时候也别想让我管你们。”
郑夫子如是说道。
学生们不吭气了。
之前大家嘻嘻哈哈,快快乐乐,似乎在考中秀才之后没有再有什么事能够影响他们。
然而这个泡泡,很快就被郑夫子戳破了。
他们考完了院试,就要同郑夫子分别了。
一是如今的他们已经可以被称之为“生员”,有了县学、府学的入学资格;二则,郑夫子本人也不会收他们。
“我一个秀才,能教你们什么呢?”见学子们依依不舍,郑夫子嗤笑道。
“我自己都还没弄明白乡试怎么考呢。”
在郑夫子的约束下,学子们消停了很久,一直在家中待到了十日之后学政大人设宴。
出乎意料的是,学政大人本人没有在。
负责招待秀才们的,是受了学政大人委托的临州府知府。
“学政大人说,这个宴会本应该他来开,但他实在是有公务在身。可若是拖下去,影响你们的行程,于是就将此事交给了我。”
府尊大人如此解释,其他人自然没有什么好说。
由于没有了学政大人在,整个宴会进行地颇为无聊。
与上一回相比,这一次连那位秦通判都没有来,宁颂也没有说话的人,因此更加显得无聊。
“学政大人去干什么了?”
纵然学政不在,可仍然有人好奇他的行程。
“别问,听说是大事。”
原来,在宁颂放榜那日之后,学政陆大人就有事出了临州,连带着按察使凌大人也离开了。
这让人不由得猜测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这些公务上的事情当然与宁颂无关,他只是听了一耳朵,就放在了一旁,继而观察起与会的人来。
由于学政大人没到,一些消息灵通的学子根本就没有到场,比如说那位以家世著称的周果。
除了这些人以外,宁颂还有不少眼熟的学子。
其中包括好几个来自乡下的,与临州府当地学子吵架的“激进派”,宁颂对这些人都有一些印象。
然而今日似乎也有些不同。
那些个之前穿着朴素的乡下学子们似乎一朝之内有了钱,身上或多或少都多出了一到两件金银玉饰。
与临州府当地的学子说起话来,语气中也没有了以往的攻击性,显得柔和又通情达理,颇符合自己的“身份”。
“考上秀才真好啊。”
宁颂忍不住想要叹息。
怪不得无论是话本子里还是现实中,穷书生们都要努力读书——谁都知道在这个时代,读书是一条通天道。
宴会结束,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小院。
出乎意料的是,本应该早早休息的郑夫子没有睡觉,而是在堂前等着他们。
“之前一直在等学政大人的宴会,所以一直没有和你们说这件事。”郑夫子脸上的表情有些郑重。
“如今宴会结束,按道理说在临州府的行程也结束了,接下来,诸位有什么打算呢?”
宁颂陷入了片刻的茫然。
一直以来,他的目标都颇为清晰,就是读书和考试。
县试准备八个月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太过紧迫,因此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用来读书。
但到现在为止,他不但考完了县试,还顺利地考完了府试和院试。
摆在面前的,变成了新的问题。
“我打算先回家。”同窗们对于这个问题,亦有着自己的思考。
他们这个年纪,家中亦有父母,对于接下来在哪里读书这件事,还需要与父母商量。
“你呢?”
郑夫子问了一圈儿,终于问到了宁颂面前。
“我想先留在临州。”
虽然考完了试,可宁颂还想再留下来看看。
第50章
既然决定了接下来的行程, 宁颂的同窗们在三日之内就走了个精光。
离开时,有人依依不舍地说:“颂哥儿,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些日子, 虽然他们身在临州, 可仍然和家中通信。
家人都知道了宁颂在临州对他们的照顾, 想要邀请宁颂去他们家里做客。
“很快。”宁颂安慰说, “总有再见的时候。”
送走了依依不舍的同窗们,小院里安静了不少, 只剩下了郑夫子与宁颂及工作人员。
“你为什么不回去?”郑夫子好奇地问。
郑夫子本人之所以不走, 是因为在不久之后乡试即将开始, 他需要留在临州考试。
这一点, 一心堂的东家也知道, 因此专门将小院儿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了郑夫子。
可宁颂忙完了, 没道理仍然留在这里。
“我想去见一个人。”
宁颂留在临州,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与齐景瑜有约。
后者说是最近白鹿书院里会有一次讲学, 是开放式的, 可以供临州府的所有弟子观看。
宁颂好奇于这位声名远扬的儒学大佬,因此拖延了回家的步伐。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隐藏在心底的目的, 便是想要趁着自己留在临州时, 带着宁淼与宁木逛一逛。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宁颂上辈子没有这样的机会,如今当了旁人的兄长,却想要将最好的体验带给两个小朋友。
“……你说得对。”
也不知道那一句话的打动了郑夫子, 在宁颂拜托刘大郎回家接人时,郑夫子也请他带上郑墨。
“我一把年纪了, 还不如你。”
这个“不如”,说的自然是照顾小孩这个方面。
在宁颂考试这一段时间,刘大郎都在一心堂临州府的分店里锻炼,久不见,他的口音似乎都有所变化。
“颂哥儿,恭喜,贺喜。”
虽然在放榜那日刘大郎来恭喜过,可当两人单独见面时,刘大郎仍然忍不住道喜。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最清楚宁颂这一路上走过来所付出的艰辛和不易,刘大郎是最好的人选。
“也恭喜刘大哥。”
瞧着刘大郎满脸红光,双目含笑,便也知道对方在临州干得不错。
“多亏了东家看重。”有在临州府开疆辟土的经历,眼看着刘大郎也有着更好的前程。
两人的日子都在往前走,想到这里,不由得相视而笑。
例行的寒暄之后,宁颂说了自己的打算,刘大郎毫无迟疑地答应了。
“我也想让我娘来临州看看。”
恰好,一心堂近日在两地之间的货运通畅,路上的一些关节都打通了,普通人行路也比往日方便一些。
“那就谢谢刘大哥了。”
刘大郎出发、回家之间仍然需要时间,在这一段时间内,宁颂就将自己的精力放在了抄书上。
托学政大人的福,府学的书库对于他仍然没有关闭,借着这个机会,他继续吸收着来自于书本之内的知识。
窝在屋里抄书一连抄了两日,等到第三日,小院里的管家终于受不了了,前来找宁颂。
“颂哥儿,你快去劝劝你师父。”
管家负责煤油灯的添置,今日打扫各个房间时,才发现郑夫子房间里的煤油都用完了。
“我三天前才添过呢。”
灯油用得如此之快,唯一一个解释就是郑夫子这些日子以来每天晚上都在熬夜读书。
“这日子长了,身子哪能熬得住?”
一直以来,在宁颂的心中,郑夫子都是一个合格的大人——对人周到、体面,做事也认真负责。
这样的成年人,是不需要另外一个人去管束的吧?
一直以来,宁颂都是这样想的。
可谁知道,郑夫子表现出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另外一面。
这一日,宁颂发现郑夫子为了温书,连饭都不吃了。
这哪里行?
管家与厨娘都是外人,自然管不到郑夫子身上。因此,唯一一个能够劝解郑夫子的,只有宁颂了。
宁颂不方便直说,想了个法子,将郑夫子诓了出去。
“……你不是说秦通判约了我,是有事请教吗?”秦通判有约,宁颂说对方专门有事请教,所以郑夫子才出门的
见了面,秦通判的确是有事说,可说话的对象大多都是宁颂。
“可是您聊得不也是很开心吗?”
同样是聊天,宁颂同秦通判说的是奇奇怪怪的政策和策略,偶尔聊一聊历史。可郑夫子同秦通判所能聊的,就完全是学业了。
一顿饭下来,两人说的相当愉快。
“别打岔。”到时候熟知宁颂的性格,郑夫子没有被绕进去,而是直指问题的核心。
宁颂笑眯眯地没有说话。
郑夫子这就明白了宁颂的目的——这一回与秦通判的见面,是为了他而安排的。
“秦通判读书读的也很好,他夸您水平很高。”
能够在临州府任一官半职,秦通判自然也是科举出身,正儿八经考出来的官员。
秦通判的认可,自然比旁人说的更加有说服力。
更妙的是,秦通判与郑夫子不熟,是直言不讳的性格,也没有必要为了哄骗郑夫子而说假话。
郑夫子深吸一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自己是什么水平,郑夫子心里有数。
只不过,在面对即将到来的重要考试时,郑夫子会抑制不住地紧张。而他又不是一个擅于调节心情的人。
于是便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相比之下,无论是考县试、府试还是院试,宁颂都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那不是您劝我们不要紧张,说紧张没用吗?”
郑夫子:“……”
若他知道的道理都能做到,那他现在也不只是一个小小秀才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实证明,宁颂的这一番打岔是有用的。在约了郑夫子出门之后,他终于没有再熬夜了。
宁颂乘胜追击,约郑夫子出门散步。
“你知道乡试统共考几日吗?若是身体不好,怎么能熬得出来?”
乡试是需要在考院里过夜的。
这一番话成功地打动了郑夫子,从这日开始,郑夫子开始早起与宁颂一起晨练。
睡觉、锻炼规律之后,要不了多少时间,郑夫子饮食也恢复了,不过几日的时间就重新恢复了精气神。
这厢,郑夫子准备好考试,可另一边,临州府却又出了一件大事。
陆大人先是派人把府学围了,另一方面,又一封折子递了上去,在临州府的官场上炸出了一声闷响。
这一番动作,起因只是院试里发现了替考。
一位府学的秀才收了大笔钱,去为一个考生替考,按道理说,这只是一件看似孤立的事件,奈何遇到了陆大人这样较真的人。
顺着这位替考的秀才一路查,陆大人先是揪出了考院里应外合的搜子,再找到了府学里的博士。
再由此,查到了官场上的官员。
亦或是见陆大人肯蹚这一滩浑水,往些年的旧案也找来了。
之前陆大人缺席了宴会,出了临州,就是办这件事的。
陆大人的折子在往上递的同时,也没打算与其他人保密,于是宁颂也得知了这件事具体的是什么。
上几届,竟然有人在乡试中买通了文吏,将看重的优秀文章截掉名字,移花植木到自己名下。
如此一来,越是考试考得好,中举的几率就越低。反倒是那些弄虚作假之人后来居上,走上了通天大道。
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光天化日之下。
“……这是怎么敢的啊?”作为一名即将要参加乡试的秀才,郑夫子气得嘴直哆嗦。
他在乡试上蹉跎了六年,两次都是差一点点落榜。
每一次落榜,都是对心态、自信心的剧烈打击——更何况还有付出时间、金钱等无数成本。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是被人盯上的“替死鬼”。
正是因为这封折子触及到了读书人们最根本的利益,尤其是乡试在即,许多读书人干脆围在了巡抚衙门前,要求彻查此事。
不少读书人想不通,干脆住在了府衙前,任凭驱赶也不动。
这件事确实是闹得很大。
很快,不只是临州的学子们闹腾,整个东省与隔壁省的都有了反应。
朝廷终于也不是慢吞吞的模样了,紧急召集陆之舟去京城面圣。
陆大人没同意。
以身体不佳而拖延在府上,迟迟不肯出门。
“陆大人做的是对的。”宁颂听到了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还好陆大人本人没有冲动。”
此番动静如此之大,触碰了不少人的利益,加上东省与京城之间的距离之远,若是在半路上就要遇险。
若是陆大人不明不白地在路上死了,这件事怕多半就要不了了之。
对于利益相关者来说,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陆大人拒绝去京城,但这科考舞弊事件仍然在发酵,不光是东省与另省,连东南学子也开始响应。
一时之间,临州城的气氛变得分外紧绷。
几日之内,城内竟然出了连续几次械斗。半夜宵禁之后,他甚至能听到街上的跑动声。
宁颂思考片刻,通过一心堂的渠道给刘大郎去信,让对方延缓回来的时间。
“多事之秋,保重为上。”
为了渡过这一段风雨飘摇的时光,宁颂吩咐了管家屯好食物,晚上锁好门窗,不要出门。
由于宁颂的吩咐,入了夜,小院早早就熄了灯。
在淅淅沥沥的大雨中,犹如一个独立的空间,安稳地存在于临州城的一角。
只是,宁颂的好运似乎并没有继续下去。
在这个雨夜,他睡得正香,忽然,听到一声掉落的动静。
被吵醒的宁颂下意识摸出了放在枕头之下的匕首,静静地守在屋中,不敢出去。
片刻之后,一阵风吹来,伴着屋外的芍药花香,一阵血腥气传了进来。
他站起身来,隔着窗户,对上了一双冰冷却熟悉的眼睛。
不久之前,他才隔着花街,与身在二楼的对方隔空对视。
……他还送了对方一束绣球花。
恰好,那人此时也认出了他,并在下一秒,放心地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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