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夏雨不断, 小院的管家睡得更早了。
之前住的秀才老爷们大多数都回去了,如今只有宁秀才与他的老师,两位都是好相处的人, 早早就与他打了招呼。
既然客人不必他照顾, 加上最近外面确实“热闹”得紧, 管家入了夜就躺在床上酝酿睡意。
一阵阵风吹来, 他迷迷糊糊也就睡着了。
然而今日情况却不一样。
就在管家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了几声敲门声。
他猛地一下坐起来, 警惕地问:“谁?!”
门外传来熟悉而平静的声音:“是我, 宁颂。”
是宁案首啊, 管家松了口气, 但意识到对方不是一个半夜无缘无故打扰旁人的人, 顿时又清醒了过来。
“怎么了, 颂哥儿,有什么事?”
门外人说:“刚有一只猫受伤了, 掉了进来, 我问问家里有没有止血的药。”
哦,猫啊。
小院位置偏僻,时不时有野猫造访,不小心遇到受伤的动物, 也是应有的事情。
“有的。”管家清醒了过来, “我这就给你找。”
管家找到了屋里屯的药——托一心堂的福, 小院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药材。
尤其是自从一心堂开发藿香正气丸这种便携的成药,便一发不可收拾, 各种方子都在试,各种成药都陆陆续续做了一点儿。
之前, 为了以备这些贵客们只需,管家专门从店里拿了一些回来。
只不过,野猫受伤了,要用什么药呢。
“都拿上吧。”宁颂看了一眼管家找出来的东西,平静地说,“麻烦您也和我去一趟,我对这些不熟悉。”
读书人嘛,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一时半会儿碰到这么个事紧张也正常。
两个月的相处,管家听出了宁颂看似冷静声音掩盖之下的一丝紧绷。
“我换个衣服,这就来。”
一路上,管家打着伞,护着手上的药匣不被打湿。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宁颂的房间,管家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所谓的野猫,只闻到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颂哥儿,猫呢?”
宁颂拉开了自己的床前的帐,露出一个男人的身形:“这里。”
管家缓缓地瞪大眼睛。
“吴叔,我救了一个人。”宁颂冷静地说。
对于受伤的猫变成人这件事,吴管家足足反应了好一阵子。但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宁颂的吩咐下,开始扒床上那人的衣服了。
到底是富贵人家的管家,吴管家在为这位伤员脱衣服时,就觉得不对劲。
继承了前朝宽松的氛围,朝廷虽然对衣着上的等级有所规定,但管理却不严苛,民间穿着颇为随意。
可这这人身上的料子,不是平常人能够穿的呀。
吴管家无助地看了宁颂一眼,后者表情不变:“继续脱吧,没事。”
这一句“没事”安了吴管家的心。
事已至此,就先跟着颂哥儿干吧,反正已经上了“贼船”,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渡过这个难关。
闷着头一声不吭地将伤员的衣服脱掉,烛光下,两人看清楚了对方的伤口——
对方的腹部被刀划了一个长长的伤口,正是因为创面不小,所以不能止血。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宁颂的床单与被褥都被血液浸湿了。
“需要得赶快止血。”
吴管家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虽说这伤口看着恐怖,但好歹不是贯通伤,目前尚且能够处理。
话虽如此,但看着创口,吴管家又要忍不住叹息了。
这伤口,这时机,要是再看不出来是卫所武官用的刀,他就枉费自己白活这么多年了。
这颂哥儿到底给他救回来了一个什么人?
吴管家心中感叹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办法停下来,他小心与宁颂说道:“需要先消毒。”
听到这句话,宁颂眉头微微动了一下,不一会儿,就搬来一坛子烈酒。
这是他考完院试之后,旁人送的礼物。
除此之外,还有人参等一系列保健品。
“要不喊韩姨起来吧。”吴管家建议道。
伤员这样的情况,光是一些成药显然不够,还需要人熬煮汤药和食物,这活除了韩姨无人能干。
“好。”
宁颂深呼吸了一口气,迎着冷风出了门。
片刻之后,韩姨醒了过来,灶房的灯亮起来了。
不久之后,原本就睡得浅的郑夫子也醒了,出门来查探情况。
他在盯着伤员看了一会儿后,被宁颂指使着去清楚院内的血迹。
“也不知道外面的人会不会找到这里。”
下着雨,门外的跑动声仍然没有停歇,宁颂不知道外面是否也有人在找着屋内的人。
如果是的话,他亦需要做好万全准备。
一整个晚上,院内几人的心弦都崩得紧紧的,院外一直有动静,但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破门而入。
一直到了天快亮时,门外才安静了。
整个院内无论是吴管家还是宁颂,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一直在用烈酒擦身降热的伤员身上终于降温了。
宁颂摸了摸对方的额头,见不如之前那般灼热了,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谢天谢地。
在这一场伤寒就要夺走人性命的时代,对方身上受的这个伤没有不明不白地夺走他的性命。
“颂哥儿,这人怎么办?”
天亮了,见一切安稳渡过,吴管家终于能够将吊在空中的心脏稍稍放下来一些。
但如何处理这个伤员,又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你有办法通知东家吗?”宁颂问,“最好别让别人知道。”
“我想想。”
吴管家听到这句“通知东家”心情又安定了一些。
救这位来历不明的伤员,他一是担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危害了自己的安危。
除此之外嘛,就是怕牵连东家。
听宁颂这么说,他好歹松了口气。能让东家知道,说明这人不是什么仇人,也是可以让东家知晓的人。
吴管家下去想办法了,宁颂又回到了房间里。
掀开帐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伤的人醒了过来,见他回来,目光朝他这边移了移。
“我让吴叔去通知了一心堂的东家。”
宁颂看懂了对方眼神中的疑问,解释道。
已知齐景瑜与一心堂关系匪浅,那么这位齐景瑜的师兄,也应当与东家认识。
更何况,如果没记错的话,东家还曾经领了请这位凌大人回去的差事。
果然,随着宁颂说出自己的安排,床上的人呼出一口气,放平了呼吸。
这就是应允的意思。
宁颂读出了这个含义,没有再说话,侧坐在了床边。
打量了对方的脸色,宁颂习以为常地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在对方趋于凝滞的表情中,他兀自去拧了帕子,又换了一个回来。
“……”
床上的人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院儿里来了别的人,拉着一辆车。
说是送日常用品,其实里面装了不少药。除此之外,车夫也并不是别人,正是一心堂目前能找到最好的大夫。
车门打开,东家从里面跳了出来。
“你不要命了!你知道是什么人吗,就敢往屋里救。”清晨来这么一通,东家整个人都是崩溃的。
“……我当然知道这是该救的人。”
先不说对方与陆大人在一起,是陆大人的朋友,就说既满足是“陆大人朋友”又满足“形貌昳丽”这个条件,他就大致猜到了是谁。
更何况,他看了对方的相貌,乐意救。
“……”
东家首先训的人是宁颂,训完之后,才吩咐吴管家带他去见人。
片刻之后,东家从屋里走了出来,对宁颂招招手。
两人一起走了几步,到了花坛。
“伤势不易挪动,人我没办法带走。要让他在这里再留几日,等情况稳定了,我再来。”
“外面的事情我会尽量打理,但这些日子,你要万分小心。”
东家没有说目前的局势,更没有说其他,只吩咐了两句,就匆匆地走了。
走的时候,将大夫留了下来,带走了吴管家。
“这怎么办?”从昨晚上到今早上,郑夫子从头到尾都保持了缄默,到了这时候,终于忍不住问。
“既然如此,还是保持原样。”
有大夫在,他们不用担心对方的伤情,其他的方面,只要保持镇定,按照平常的步调生活便罢。
他相信外面的事情东家能够帮他处理。
如此以来,宁颂与郑夫子仍然是白日读书,晚上早睡。
区别只是在于晚上睡觉的时候,宁颂睡的不是自己的床,而是自己房间窗边的美人榻。
夏日雨停之后气候炎热,宁颂接了大夫的任务,半夜起一次给对方换一次药。
每次换药时,这人都会忍着疼,一声不吭。
出于人道主义,宁颂在这时候会帮对方擦一擦汗,打打扇子,偶尔还会陪对方说几句话。
当然,所谓“说话”,大多是他说,对方听。
温度日渐升高,屋内愈发炎热,宁颂又想办法找了点硝石折腾出了冰来,放在盆里给伤者去暑。
而每当宁颂做这些时,床上的人都会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等宁颂回过头发现了对方的目光,这位伤员才会将目光移开。
一时间,屋内沉寂无声。
或许是小院儿几个人的日常看起来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亦或者是宁颂与郑夫子背景清白,与朝堂相隔太远。
在这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小院竟然保持住了最后的安宁。
在捡到凌大人的第五日,小院外街道上的动静停了。
紧接着,他们就听到了与之前那场科举大案持续的消息——
由于各地反应过于大,朝廷终于公布了处理这一封折子的后续。
皇上先是派人拿下了折子里涉及的官员,然后又派了钦差处理这件事。
临州府是事发地,又是情况最复杂的地方,巡抚上奏了朝廷,请了临王出山,这才暂时安定了局势。
但这也只是“安定”罢了。
为了彻底平息学子们的愤怒,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不得已,皇上再一次想到了被自己冷落的前大理寺卿。
在这时候,远在临州的按察使凌大人才被人从一个偏僻的小院儿里悄悄地挪出去。
被带走时,伤势还没有完全好,但好在拄着拐杖,能够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来。
离别时,宁颂与凌大人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保重身体。”宁颂叮嘱道。
虽然对于朝堂上的事情,宁颂不了解,暂时也不想了解,但为了做官而丢命,显然不是一个合理的情况。
“嗯。”
这些日子的相处,凌恒已经能够听出对方话语中的揶揄,眼中亦闪过了一丝笑意。
“那就再会吧。”宁颂提前道别,“祝你一切顺利。”
“好。”凌恒轻声说。
在离开这个小院时,他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他很难对什么东西产生寄托,可这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小院以及小院里的人给予了他风浪中的安稳。
这是他离开父母之后难得的体验。
难得到让他有一丝不舍。
七月,圣旨终于下了下来,久未出现在人面前的东省按察使凌大人穿着官服,身姿笔挺,目光沉稳地接了旨。
看见他出现,无数的目光交汇,都看出了彼此眸光中的恐惧。
当然,他们恐惧的,还有站在凌大人身后的人——那是临王府专门派来保护安全的亲卫。
“这临州的官场要遭殃了咯。”
看到这一幕,有人幸灾乐祸道。
就在外界形势变换不断,时不时都能传来新的消息,小院里的大夫走了,换了吴管家回来。
在吴管家回来的那一日,宁颂拆了自己房间里的美人榻清洗,连带着又换了床上的寝具。
说起来,睡惯了美人榻,睡回到了床上,还是有些不习惯。
“哎呦,颂哥儿,你当时怎么不直接说救的是谁啊。”
吴管家一直是最近才稍稍察觉到了一点端倪,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和宁颂说话。
宁颂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啊。”
虽然他早知道了凌大人丰神俊朗,与陆大人关系很好,可那日黑灯瞎火的,他怎么能看得清呢。
“你呀!”
吴管家怀疑宁颂在瞎说,但是他没有证据。
无奈地恢复原样,打消了继续询问的念头,吴管家唉声叹气地去干活了。
一切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除了宁颂外出逛了一圈儿,买回来了一只玳瑁猫——既然都说捡到一只猫了,做戏也要做全套。
想了想,宁颂给这只捡来的猫取名叫“绣球”。
东家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隔天送了若干盆绣球花来,蓝的、紫的,热热闹闹。
“先声明,这不是我送的啊。”
东家在接受到宁颂疑问的表情时,举起手来说道。
第52章
无论是京城的圣旨, 还是全须全尾出现的凌恒,无不说明临州的形势进入到了一个相对平缓的阶段。
换言之,在一场无声而惊险的博弈之中, 属于凌恒与陆之舟的这一方获得了胜利。
凌大人的处理也非常干脆利落, 既然拿着圣旨, 就查。
无论京城里的想法如何, 他都按照实际,按照自己的意愿, 将这个案子查下去。
因为有这一位在, 临州官场一时间人人自危, 眼瞧着平静了许多。
齐景瑜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忙里偷闲跑来的。
来的时候, 先对着宁颂小院儿里的绣球花转了一圈, 又问管家要了鱼干喂了玳瑁猫, 这才来到了宁颂跟前。
“……看不出来啊,颂哥儿。”
一场发生在暗中的交锋已经结束, 外人或许碍于信息不通畅, 并不知晓之前发生了什么。
但这显然不包括齐景瑜。
当然,在此之前,他也完全想象不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会因为这件事而产生联系。
“看不出来什么?”
旧友来访,宁颂一边问着, 一边准备好了茶点, 招待齐景瑜坐下说话。
“看不出来你是个狠人啊!”
那样的场景, 那样的危险,宁颂敢不顾一切地救人。
若是换做他,别说救人了, 就连门口多个陌生人他都害怕。
“不过幸好有你。”
作为师兄的亲朋好友,他正是要感谢颂哥儿, 师父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让他带来了礼物。
正式的感谢,要等临州这一番风云彻底结束了才行。
坐在窗前,嗅着缕缕茶香,齐景瑜憋了一个月的话憋不住了,叹了口气,说起了这件事:
“你是不知道,之前我们知道师兄受伤而消失,都急疯了。”
按照齐景瑜的说法,凌恒是因为拿到了关键性的证据而被人盯上的,当时,他是约见了一位人证,被人埋伏。
“问题是,他不是一个人,而是身边带了十多个人。”
凌恒既是朝廷命官,身边又有众人护卫,可对方仍然不顾一切地下手了,听起来就让人胆寒。
宁颂代入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也不由得为凌大人的处境而深吸一口气。
“瞧着不像是新仇?”
在宁颂看来,虽然舞弊案确实骇人听闻,可自陆之舟上任之后,东省的学官们或升或调,要说肯花这么大的成本来杀人,确实不大有可行性。
“旧仇呗,除了京城那些人,我不知道谁还这么恨他。”
在凌恒出京城之前,很是得罪了一群人。而这群人与舞弊案的这群人相当不同,前者在权势上显然更胜一筹。
“当时是在城外动的手,也恰好是在城外,能让他逃进来。还好,岑叔的院子在这里,刚好也是你在住。”
岑叔,指的就是一心堂的东家。
“大夫说,如果不是你及时发现,现在我们恐怕要给他收尸了。”
“京城那些人……”
齐景瑜咬着牙,愣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事关朝廷,齐景瑜与他都是局外人。
显然,齐景瑜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言,低下头喝了一口水,打岔换了个话题。
“快说说,既然是你救了我师兄,还帮他换药——那,我师兄的身材好不好?”
噗——
宁颂一个没注意,差点喷出来。
“你就说,好不好嘛?”
在说这句话时,据齐景瑜补充,这位在学问上拔尖儿的凌大人,竟然也会一些武艺。
这也是下属被引走、擒拿之后,凌大人能自己带伤逃离的原因之一。
而且据齐景瑜的说法来看,凌大人的武艺还颇有水准。
“不愧是卷王。”宁颂感慨了一句。
他想知道,凌大人到底是如何从繁忙的生活中找到时间进修武艺的,难道说有些人天生就比旁人精力充沛不成?
不过想一想,凌大人伤势尚未愈合,就能穿上官服装作无事出门接旨,没有一点儿狠劲怕也做不出这些事。
始终没有从宁颂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齐景瑜失望极了,但他仍然在小院里吃吃喝喝,还与宁颂一起撸了猫。
走的时候,他终于带来了一句宁颂想要听的话:
“别担心啊,现在临王愿意出手,临州应该是稳定了。”
说完这一句,齐景瑜又来了一句:“当然,要是还没稳定,临州就完了,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宁颂:“……”
虽然齐景瑜这个小伙伴没多靠谱,但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有临王的出面,临州府的形势是彻底安稳下来了。
临王府将临州卫的官员找去说话,过了两日,就有卫所的人开始巡逻。
这些手段,将临州保护的滴水不漏。
“这临王到底是什么来历?”宁颂抽空和吴管家打听。
入临州的时候,宁颂只见过临王府邸,并未详细了解过这位藩王,等到了这时候,他才察觉出了对方的地位来。
“他是当今的亲弟弟,也是前皇后的嫡子。”
除了身份尊贵之外,当年今上是太子时,临王还带兵打过仗,哪怕是前些年,对方也领兵守卫过边疆。
时至今日,临王的亲卫仍然是身经百战,上过战场的军人。临州卫所里也有不少人在临王手下当过职。
因此,有了这位在,旁人的手才难以伸进来。
“原来如此。”
宁颂彻底安心了。
正如齐景瑜所说,在此日之后,朝堂的形势愈发明朗——经过调查,科举舞弊案确有此事,因此之前被关起来的主考官等人掉了脑袋。
临州官场上亦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每日都有官员被抓走,关进大牢里。
许久不见的陆大人也正常上职,连之前受伤的凌大人,也趁此机会拔掉了之前暗杀自己的爪牙。
该处理的都处理了,曾经靠着舞弊牟利的,也付出了他们应有的代价,往日围堵上巡抚府门口的学子们终于偃旗息鼓。
只是那些受到影响的考生们却无法挽回自己被偷走的时间。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参加这一次的乡试吧。”
陆之舟同凌恒想了这个办法。
虽然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相比于之前的腥风血雨,几个学子的前程根本不算什么,陆之舟写了折子上去,折子很快被批准了。
几个被耽误了光阴的秀才极为欢喜,找机会拦住陆之舟,给他磕头。
他们很清楚,虽然明面上不会有人阻拦他们,不让他们考试,可闹了这一回,之后的前程就难了——
虽然一开始,他们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想法去击鼓鸣冤的。
陆大人想到了这一点,专门为他们考虑。
这怎能不让他们感激。
于是,在一番风风雨雨之后,拖延已久的乡试终于正式开始。
八月初八这一日,宁颂将郑夫子送进了考场,等在考院之外,头一次感觉到了等待人考试的感觉。
乡试一共考三场,每场考三天。宁颂眼睁睁地看着郑夫子神采奕奕地进去,然后神情萎靡地出来。
待到八月十四这一日,郑夫子终于考完了,被人搀扶着走出来。
“颂哥儿,扶一下我。”
话还未落,郑夫子就倒下了。
与他情况相似的,还有不少秀才。
宁颂来时只有一个人,周围有侍卫看到了,主动来帮他,将郑夫子移动到车上。
“谢谢。”
宁颂道谢。
侍卫笑眯眯地说:“不用客气,应该的。”
他是凌大人身边的亲卫,知道是宁颂救了自己的上峰。
对于这个救命恩人,侍卫何止是感激,又看了两眼,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宁颂费尽心机将郑夫子带回家,放在床上,让吴管家请人来看诊。
“不碍事,就是中暑,热着了,休息一下就好。”
宁颂这才放下了心。
等到傍晚的时候,郑夫子终于醒了。在宁颂的搀扶下坐起身来,不顾形象地灌了一碗冰镇绿豆汤,这才缓了过来。
“还好提前听你的话,准备了藿香正气丸。”
夏日暑热难当,加之又需要在号房里过夜,不少人都中暑了。情况严重的,还闹了腹泻。
郑夫子备的药,恰好是止住了这个问题。
“今年也真是严格啊。”说完了切实的生活上的困难,郑夫子话头一转,转到了今年乡试的变化。
今年主考官非但有学政大人,朝廷里派了人来,再加上学政大人从临王府里请来的人,整个考院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怕是再找不到监考这样严格的乡试了。”
昔日,由于乡试时间长,加上考生需要自己在号舍里解决吃饭睡觉,监考力度并不严格。
今年却不一样。
“但这是好事。”郑夫子说道。
如果像今年一样,各个环节都严格把关,他仍然还是考不中的话,怕就是命中注定如此。
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心中的想法没有说出口,郑夫子换了个话题:“你去拿纸来,我把乡试题默写给你,你也试着做一做。”
在郑夫子心中,他对宁颂抱有的期望值比自己还要高。
乡试考完,出结果的速度没有其他考试那么快。
恰好正值中秋,刘大郎将宁淼、宁木还有郑墨带了过来,于是行程就变成了一家人出去看灯会。
临州府的灯会自然不是青川县可以比,几个小家伙看得目不转睛。
趁此机会,宁颂带着他们去买灯笼,额外还给了刘大娘一只。
“哎呦!”
刘大娘接过宁淼递来的灯笼,犹犹豫豫地看了刘大郎一眼。
“娘,拿着呀。”
自从她从青川县来,住进了临州的小院,就一直寡言少语,刘大郎还以为她累了,只买了好吃的送了过去。
没想到,却不是这个原因。
刘大郎将母亲叫到一旁,低声问:“娘,怎么了?”
对着儿子,刘大娘才说了真心话:“我就是觉得颂哥儿考中了秀才,成了案首老爷,变得有点儿不一样了。”
“……有吗?”
刘大郎回忆了一下,觉得并非如此。但另一个方面,宁颂确实也如刘大娘所说的那样,气势迫人了不少。
就好像是经历过了某些大事,整个人变得更成熟、冷静了一般。
之前临州的风雨不方便同母亲说,刘大郎佯装听不懂,安抚道:“人都是要长大的嘛,您就和他正常说话,看他回不回你。”
“对了,那灯笼也是颂哥儿专门赢来送给你的。”
刘大娘被儿子劝了一回,心中的担忧少了不少。
等回去之后,刘大娘同宁颂说话,宁颂还是如以往那般答复她,还叫她婶子,刘大娘终于放下了心来。
“就说是你担心太多了吧。”
刘大郎劝慰道。
话虽如此,晚上睡觉的时候,刘大郎想到了这一茬,仍然不由自主地感慨。
比起他来说,颂哥儿前进的道路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
过了八月十五,乡试的结果没出来,但之前的亲戚听说宁淼与宁木来了临州,专门又来了一趟。
“两个小家伙,我是你们舅舅。”
这位远方的表亲见到宁木与宁淼时,两个眼睛都要放光,比起见到宁颂时的淡定,可见是真心实意喜欢两个小孩。
“叫舅舅。”
在坚持不懈地来往之下,宁颂终于认了这门亲事。
撇开这些小插曲不提,八月二十日,乡试终于放了榜。
在拥挤的人群中,郑夫子在这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倒数第二十六名。
虽然名次不高,可到底是中了举,有了做官的资格。郑夫子没忍住,回去掉了眼泪。
“就是觉得太不容易了。”
昔日郑墨的母亲还在时,他刚刚考上了秀才,整个人意气风发。
那时候刚刚同妻子成亲,妻子挽着他的手,眼神中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可时间一晃,郑墨出生,妻子因病去世,而他屡屡在考试上折戟。
到了现在,已经是鬓角微霜。
秀才考上举人是大事,郑夫子还在临州,就有不少人来贺。不少人甚至提出给他续弦。
“举人老爷需要交际,后院里怎么能没有一位贤内助呢。”
其他礼物郑夫子会看情况收,但这一份好意,他是实在收不下。
“谢谢,我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郑夫子拒绝得很是干脆。
在旁人看来,郑夫子年龄不算大,加上学问不错,有的是继续向上走的机会,但私底下,郑夫子却与宁颂交了底。
“我不打算再考了。”
“我考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想来想去,生命中似乎只剩下了这件事。”
郑夫子叹了口气:“以前妻子在的时候,没时间陪她。现在郑墨大了,我仍然没有时间照看他。”
“更何况。”郑夫子苦笑了一声,“我被这次科举舞弊案的事情弄怕了。”
透过凌大人的遭遇,郑夫子隐约地察觉到了隐藏在平静潮水下的汹涌。
虽然在年轻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胆怯有些可耻,可郑夫子仍然说道:“官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郑夫子说:“是我无法处理官场上的复杂问题。”
无论是人际关系,还是隐藏的风险。
事实上,从一开始,并未有人明确地告诉他做官是有风险的,更没有人去教会他官场上的规则。
他所接受的,一直都是要好好读书,才能当官,光耀门楣的观念。
至于其他的,一字不提。
“现在弄清楚这些,是好事。”
宁颂无法评价郑夫子的选择,一方面,他有些抱歉于自己救人将郑夫子卷进来,让他直面生命威胁;另一方面,自己也感到一些怅然。
他同样也在审视着自己的前路,和一直以来的所秉持的观念。
所谓成年人,就是短暂的茫然并不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
郑夫子的迷茫与脆弱似乎只在那一晚显露了片刻,但很快又如同无事一般,正常地处理外务。
来道贺的人要接待,与旧友要相聚,因此,在他宣布打算回乡时,其他人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郑夫子是打算回乡备考?”
下一次会试是在京城,时间是明年二月。
“非也。”郑夫子淡定自若地摇摇头,“我不会再赶考了。”
事实上,郑夫子也不打算托人谋官,如果顺利的话,他或许在青川县的县学里谋一个职位。
如果这个想法不成,那么他会继续开着自己的私塾,并且将私塾的规模扩大。
送郑夫子回乡这一日,宁颂起来得很早。
郑夫子收拾好了行李,将他叫到一旁说话:“不知道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考中了秀才,就有进入县学或者府学的资格,在郑夫子看来,以宁颂的资质,无论进哪个都没问题。
相比之下,县学人际关系简单一些,而府学的夫子水平更高。
按道理说,宁颂应当在这两个之中二选一,可谁知道宁颂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想去白鹿书院。”
这正是宁颂一直以来所考虑的结果。
排除好友齐景瑜的影响,不久之前,宁颂读了一本来自于白鹿书院的文集,对于自己未来的谋划更为清楚。
他不想去县学与府学。
“可是这能行吗?”
作为秀才,读作“生员”,一般来说很少有人选择拒绝县学与府学,去私人办学的书院。
“我想试一试。”宁颂说道。
为了自己求学的事情,宁颂跑了两回府学,所得到的答案都颇为暧昧。
府学一会儿说没有这个规定,另一边又说需要请示府学里的相关官员。
与此同时,在得知宁颂的名字之后,对方还提醒他,作为案首,他如果入学府学的话,还能得到一份补贴,名为“廪膳”。
折合成银子,一年有四两。
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这也是一份不小的收入。
府学这边态度暧昧,白鹿书院那边也没有明确的章程。
齐景瑜收到了好友的委托,与书院里提了这件事。因为有宁颂救了凌恒的情分在,书院并不排斥这件事。
奈何之前书院收的都是举人,如何设置秀才的课程,书院里还得商量。
如此一来,进度又卡住了。
到了最后,齐景瑜干脆给宁颂支招。
“不然你去找我师兄去。”
整个白鹿书院加起来,恐怕不如凌恒说话算数。
“这不好吧。”救人归救人,宁颂并未想着让别人报答些什么。
“可是我师兄不在意啊!”
想起这个,齐景瑜着实是有些羡慕了,问道:“你知道今年我师兄送师父的节礼里西瓜为什么少了一半吗?”
宁颂沉默。
显然,是因为还有另外一半堆在了自己家里。
从凌大人回家之后,对方就会经常送东西来,或是吃的,或是实用的物品。
由于这些东西看上去价值不高,宁颂不好拒绝,便只得收了。
宁颂打算找个机会还礼,但始终还没有找到机会。
“你要知道,我们都还没有看到乡试的文章呢。”齐景瑜盯着书桌上的册子看了一眼。
往些年,乡试刚刚考完,凌大人就会将这些优秀的卷子找来,派人抄录之后送回白鹿书院。
可今年,同样的东西齐景瑜还没在书院里看到呢,反倒是在宁颂这里发现了。
“虽然说你救了我师兄,他对你好是应该的。”齐景瑜捏着玳瑁的爪子,幽幽地说,“可这就显得我们失宠了。”
宁颂:“……”
见齐景瑜的眼神越来越幽怨,宁颂想了想,试探着道:“或许,凌大人只是想要表达感谢之情?”
“放屁!”
齐景瑜的话语非常铿锵有力:“是不是感谢我还不清楚,我师兄,他那是非常在意你。”
“他感谢人是什么样子,你当我真的不知道?”
宁颂愣了,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西瓜,又看了一眼齐景瑜。
这被特殊对待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纵然小伙伴提及到了一个看似可行的方案,可对于问题的实际解决,仍然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就在宁颂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打算考虑进入县学还是府学读书时,一个折子成为了接下来的转机。
那是科考舞弊案带来的余韵。
东省学政陆之舟上折子,陈述了若干关于当下教育体制中的改革问题。
其中包括府学教育水平的低下。
在折子中,陆大人用今年临州府府学的升学率举例,府学一共参加乡试三十人,考中举人的,仅有两人。
借由此事,陆大人剖析了许多府学中博士失职、学风不佳等问题,提出了一系列改革的建议。
“……这些建议,与我们私塾里所用的,是不是有点相似?”
了解完这封折子,宁颂心情复杂地与远在青川县的郑夫子讨论。
过了两日,郑夫子的信回了回来:“你没看错,确实是这样。”
信中写到,在写这封折子之前,陆大人专门去了一趟青川县,与郑夫子及其他私塾里的夫子进行座谈。
“陆大人还专门问了我的看法呢。”
莫名其妙地,宁颂竟然在普普通通的这句话中,读出了郑夫子的羞涩和不好意思。
在郑夫子与其他夫子以及一些学子的帮助下,陆大人完善了分班制和升降级制度,还总结出了联考的规则,并且写在了折子里,作为附录以供参考。
“对了,陆大人说不会白用你的办法,会同你私下说的。”
接到了这封信之后的第二日,宁颂就接到了陆大人的正式宴请。
陆大人命人捧出了财物,当做是给宁颂的“版权费”,除此之外,还声明了他会特别说明这些办法是青川县案首宁颂原创。
“别……”
这种得罪人的东西大可不必。
宁颂连忙拒绝。
于是,在秀才们还未高兴自己与县学、府学解绑,能够自行选择读书之处,只需要参加岁试时,一个流行的话题就在临州府流传开来。
寻找宁颂。
那些个被这次改革牵连的、不得不参加联考与升降级的学子们,都想找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宁案首,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秀才不骗秀才。
可为什么这位宁案首这么会害人!
于是,在白鹿书院开始招生的时间点,宁颂即将报考白鹿书院的消息,一度盖过了临王府世子也会进入白鹿书院读书的热度。
与此同时,陆大人也找到了好友,找他要账:“为了你的救命恩人能进白鹿书院,我骂也挨了,折子也提前上了。”
“说好的酒呢?”
第53章
因为陆大人的一封折子, 府学在秀才群体之间的威望大打折扣,连带着各地县学也受到了影响。
与之相反的,是白鹿书院的受欢迎程度快速飙升。
虽然乡试中很少有白鹿书院的学子参加, 没有数据的对比, 可朝堂上逐年增加的白鹿书院弟子完全可以说明问题。
再不济, 去书院里蹭一蹭热度, 镀个金也是极好的。
没见案首与临王世子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白鹿书院吗?
出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白鹿书院原本不想趟这一滩浑水, 可事到如今, 也不得不趟了。
在陆大人那封折子面试之后的第十日, 白鹿书院公布了这一年的招生章程。
他们收今年的生员, 但条件要求极其严苛。
非但要求生员在院试之中的名次, 还声明入学之后还会进行考核, 如果考不过的,会进行退学处理。
除此之外, 学费还收得很高。
这无疑是劝退了一大批看热闹的人。
“想想府学与县学也挺好的。”
“——要求这么高, 这白鹿书院,也不知道矫情个什么劲儿。”
在纷乱的舆论之中,宁颂找时间去白鹿书院报了名。
在报名时,白鹿书院的师兄看了一眼他的名字, 就乐了:“就知道你会来。”
因为齐景瑜的缘故, 宁颂的姓名早在半年之前就出现在书院里了。
平日里学习枯燥, 师兄弟们会找一些乐子玩。
之前用解《九章算术》中的题目打赌,齐景瑜因为有宁颂这个外援在,老是赢, 久而久之,他们就对齐景瑜的小伙伴有了印象。
再然后, 就是听到宁颂得中小三元的消息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师兄们比齐景瑜还要高兴——至少说明他们输的不怨不是。
不过,虽然之前在算学上输了,其他的他们可不会认输。
“回去好好读书哦。”师兄笑嘻嘻地说,“入学考试可是不会简单。”
按照白鹿书院的风格,正是因为有宁颂这样的人在,他们在出题时才会更下狠手。
哪有入学不杀一杀小崽子们威风的?
不过,虽然说无良的师兄们早已经摩拳擦掌教育即将入学的年轻弟子们,可碍于现实,新一届入学仍然还有一段时间。
毕竟,论起优先级,仍然是参加了乡试,以及明年二月就要参加会试的举人们更加重要。
等到忙完了这些,才有功夫来针对这些年轻的小朋友们。
白鹿书院迟迟未定入学时间,对于一些临州本地的秀才来说有些难熬,但对于宁颂来说绝对是好事。
入学之前,他还有一大批事情需要处理。
过完了中秋,报完名,宁颂带着宁淼与宁木一起回了一趟细柳村,同行的还有刘大郎一家人。
之前考完了院试,宁颂留在府城可以说是为了照顾郑夫子考乡试,可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再不回乡,已是不合适。
无论如何,总该回去有个交待。
宁颂带着弟妹回乡这本身是一件没有提前计划的事情,可奈何细柳村统共就这么大,在宁颂一家人的马车到家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案首大人终于回来了!”
昔日卖豆腐的大娘笑嘻嘻地道。
作为曾经相处不错的邻居,在宁颂考中的消息传来时,大娘心里就高兴。
早想着道一声恭喜,哪想到宁颂隔了这么久才回来。
“多谢您惦记。”
与同乡人的交际是必不可少的,宁颂虽然对此没多喜欢,但也不会摆臭脸拒绝,让人下不来台。
好在考中县试案首时已经庆祝过了一次,这一回回乡,大家也都还算是克制。
一番寒暄之后,宁颂被张家老爷子叫了去。
“这么说的话,之后不回来了?”
听完宁颂的打算,张老爷子叹了口气。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在他得知其他秀才们都陆陆续续回了乡,而宁颂还在临州府,并且接了宁淼与宁木去时,他就想着有这么一天。
“如果不顺利,还是会回来的。”宁颂笑道。
所谓不顺利,便是指自己在白鹿书院读不下去书,并且在科考上再无进益。
若是到了那时,他就算灰头土脸,也会回乡投奔老师及长辈的。
可这样的概率实在不高,以至于张老爷子根本没有过这个想法。
“也好。”
虽然心中非常遗憾,但张老爷子仍然点点头,送了宁颂一份程仪:“既然如此,我愿你顺顺利利,鹏程万里。”
带着宁淼与宁木祭拜完父母,将老房子拜托给张家,宁颂又去了一趟西山村。
昔日租住的房子还没有退,房东偶尔来打扫一趟。
宁颂一家人回来时,东家刚好在,见到他们眼睛一亮:“哟,宁老爷回来了!”
之前将院子租给宁颂时,这位东家心中并没有多乐意。一是嫌弃宁颂讲价,将租金压得很低,其次也担心对方租不到多久,到时候还得再找租客。
谁知道会有这等发展!
在得知宁颂考中县试之后,这个小院儿的价格就翻了一倍,等到宁颂县、府、院试三联捷报,小院的租金就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了。
甚至有人想花大价钱买下来。
这让东家乐得晚上睡觉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是因为得了这一份好处,在宁颂言明要退租后,房东非但没有拒绝,还很是慷慨地退了小半年的租金。
“若是还需要房子,宁老爷尽管来找我!”
虽然宁颂的年龄比这位东家的儿子还要小,可对方叫起“老爷”来丝毫不含糊。
“一定。”宁颂微笑着送客。
“德行。”
刘大娘看不惯这房东前倨后恭的抠门劲儿。
处理完西山村的房子,宁颂的回乡之旅只剩下最后一站——郑夫子家。
由于报名时间的耽搁,宁颂比郑夫子晚回了西山村将近一个月,恰好,县试结束本就是一个新的学期的开始,郑夫子又收了一大批学生。
因此,在宁颂进入私塾时,见到的多半都是新鲜面孔。
这些陌生的、稚嫩的学童们好奇地看着这个被夫子高兴地迎进屋子里的陌生人。
“他是谁呀?”
学童们窃窃私语。
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宁颂与郑夫子来说,原本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然而宁颂再次见到恩师,却是愣了愣。
无他,完全是因为郑夫子的变化太大了。
如此短的一段时间,郑夫子胖了,看起来气色却变得更好了。
“还是回家好。”郑夫子乐呵呵地说。
在临州他每日都睡不着觉,乡试之前是担心考试不顺利。考完之后,又为了自己的前程而迷茫。
现在下定了决心,回了家,反倒是好了。
“您打算好了吗?”宁颂侧过头,看着窗外叽叽喳喳的学生们,这些孩子们刚刚入学,稚嫩得如同一张白纸。
“我想好了。”郑夫子的语气中只剩下了笃定。
比起当官,他更想要继续当夫子。能让他真正开心的事情是享受参与学子成长的过程,而不是其他。
“能有你这个徒弟,我很开心。”
在对话的结尾,郑夫子温声道。
拜访完了郑夫子,又被拉着做了一回讲座,宁颂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回乡之旅。
在返回临州的路上,宁颂想到了郑夫子的选择,心中颇为感慨。
“哥哥,怎么了?”马车上没办法读书写字,宁淼无聊地拉着宁颂说话。
“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
郑夫子找到了他喜欢做的事情,那他呢?
还好,对于恩师的选择,宁颂的心中虽然生出一些彷徨来,但很快就被忙碌的现实唤回了注意力。
正式入学之前,他仍然还有问题需要解决。
“颂哥儿,这些都让他们带走哈?”
在回到临州的第二日,宁颂拜托吴管家,帮忙找了个牙人,将之前收的礼物处理掉。
牙人早已经习惯了帮人处理这样的事务,区区一个时辰的功夫,就估价加上运输,全部都搞定了。
“宁老爷这块玉佩出不出?”
之前宁颂考中案首时,杂七杂八的人来道贺,送来的礼物层次不齐,堆了半个屋子,这一回都让人打包带走。
只是牙人其他的看不上眼,却看上了宁颂身上挂的这块玉佩。
“……您这块玉佩,少说得这个数。”
牙人比划了一个五。
“去!”吴管家哪想到牙人能来这一出,连忙驱赶他,“你觉得我们是缺这点儿钱的人吗?”
被管家提醒,牙人连忙道歉:“抱歉抱歉,多有得罪,我是职业病。”
话虽如此,在离开时,牙人仍然依依不舍地提了一句:“如果您那日不想要了,记得优先找我哈。”
闻言,在牙人离开时,宁颂没忍住摸了一下玉佩。
想了想,最后还是打算妥帖地收了起来。
回家,处理房子,收拾家具,等到九月底时,宁颂彻底打理完了杂务,在白鹿书院山脚下租了一间房子。
因为宁颂考试的缘故,刘大郎在临州府干了许久,近日恰好有了新的工作机会,干脆入职了。
新的活计比较忙,加上手下又有了下属需要看顾,刘大郎便没有精力日日往返于书院与店之间,只好在府城内重新找了房子。
“聚散总有时,颂哥儿。”
虽然刘大郎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日,可分别来临时,他仍然觉得有些伤感。
“你在乱说什么?”
对于这个从穿越之后便照看自己的兄长,宁颂听到对方这样说话,忍不住皱眉。
“都在临州,有什么聚散不聚散的?”
刘大郎无法与宁颂一家人一起生活,可刘大娘在犹豫了几日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同宁颂三人一起去白鹿书院。
“我舍不得两个孩子。”
与宁淼与宁木相处这么久,刘大娘早已经习惯了与宁家人一起生活。相比之下,刘大郎一大把年纪,并不需要她照看。
与其看儿子那张脸,倒不如帮颂哥儿带弟弟妹妹。
反正颂哥儿不会亏待她。
对于刘大娘的选择,宁颂感激不已,商量着给了刘大娘薪水。
“您千万别与我客气。”
东家听说了,将吴管家也派给了宁颂。
“外面有个跑腿的比较方便。”
吴管家得到消息,第二日就跑来了——笑话,比起守着临州的空房子,他当然更愿意烧宁颂这个热灶。
有了刘大娘与吴管家的帮忙,搬家很快结束,连打扫、购置家具都不用宁颂操心。
剩下的时间,宁颂都用来温书了。
当然,这书也没温多久,吴管家就欲言又止地找到了宁颂,告诉他隔壁的房子租出去了。
“是临王世子租的。”
没过多久,邻居的礼物就送来了。
先是送吃的,再送屏风摆件儿,最后连布料都送。
吴管家从震惊,再到惊骇,最后变成了麻木。
终于,在入了秋,四处都在吃螃蟹时,隔壁送了一桶大宅蟹并一个厨子时,宁颂终于忍不住了。
“出来。”宁颂冷着脸敲隔壁的门。
“……颂哥儿。”不一会儿,门的缝隙里探出一张脸来,储玉期期艾艾地说:
“好巧,怎么在这里遇见你。”
“你、你没生我的气吧?”
第54章
“这是苏州那边送来的枣泥麻饼, 还有福建送来的桂圆,颂哥儿快尝尝。”
进了门,坐在桌前, 储玉殷勤地招呼着宁颂。
他身边服侍的人倒了一杯茶水, 倒完之后, 隐晦地看了宁颂一眼。
宁颂刚吃过饭, 并不感觉到饥饿,但见储玉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 沉默片刻, 还是拿起了一块点心吃。
见状, 储玉松了一口气。
颂哥儿肯动手, 那就是没有那么生气的意思。
点心吃了, 茶也喝了, 宁颂放下了杯子,目光在储玉身上不知晓名字, 但看起来就很华贵的衣服上停了片刻, 开口道:
“说吧,怎么回事。”
储玉身边的人又因为宁颂不怎么客气的语气而惊讶,默默地又看了宁颂一眼。
“胡伯,你先出去。”
由于这两次望向宁颂的动作太过于明显, 储玉不悦地皱了皱眉, 吩咐身边人先去外面。
“是。”
被称为“胡伯”的人神色不变, 微微垂下眼睛,放下了茶壶,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这是我府里给安排的人。”储玉说道。
宁颂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见宁颂没有别的反应, 储玉说起了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简而言之,就是多年之前, 临王打猎时遇到了储玉的母亲,两人春风一度之后有了储玉。
但储玉的母亲不想进入达官贵人的府邸里当妾,于是就隐瞒了这个消息,直到后来临走前才告诉了储玉这个消息。
为的就是将选择权交到储玉自己手里。
对于临王这个未知的父亲,储玉一开始没有多想认,更不想趟入临王府这个未知的环境里,因此一直拖延着不想来临州。
这一回来府城考试,实在是拖不住了。
何况,因为储玉的长相与临王很像,当他考完县试之后,临王府就收到了消息。
昔日临王府里子嗣虽然不多,可也有一两人,可几年前那位王孙生了病去世,因此储玉这点骨血也变得贵重起来。
在被发现之后,几乎没有多少就认了亲。
在到了府城之后,储玉住的亲戚家,当然也是指的是临王府。
考完府试之后,听说宁颂想要进入白鹿书院,储玉想了想,也跟了过来。
只是,这个时候他的身份就没办法再瞒了。
“……总之,就是这样。”
储玉在说完自己的遭遇之后,眼巴巴地看着宁颂,生怕宁颂生气,责怪他之前的隐瞒。
“之前一切没有定下来,也不方便与你说。”
对于此,储玉还专门解释了一句。
对于储玉的选择,宁颂想了又想,也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他是储玉的朋友,又不是对方的家人,哪能管到这么宽。
何况,储玉认了亲,回了家,还没忘记考府试和院试,想起来也是不忘初心的代表了。
“恭喜你。”
宁颂这一声恭喜,说得真情实感。不光是为了储玉的前程,也是为了对方能够找到亲人,不再独自一个人。
“这有什么可恭喜的。”储玉苦笑了一下。
由于宁颂的态度平静而稳定,在无形之中也让储玉安静了下来。
听到这一句寒暄,储玉满肚子的苦水忍不住往外倒。
认回父亲固然好,可连带着的麻烦一套接着一套,除了复杂的临王府后宅之外,临王本人也是一个不好相处的。
就在昨日,储玉才刚刚同这位便宜父亲吵了一架。
对方非但不满意他继续读书,还打算干预他的婚事。这让一直以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的储玉非常不满。
“他怎么那么霸道?”
储玉拧着眉头。
对于旁人家里的事情,宁颂当然不好置喙,只是安静地听着储玉诉说。
果然,在茶喝了两盏,储玉终于安静下来了,抱歉地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关系。”
收了储玉这么多礼物,宁颂还没有到这点儿抱怨都没耐心听的地步。
只不过,从储玉的抱怨中,宁颂察觉到的问题,并不是储玉到了一个新的环境所遇到的人际交往问题,而是一种人生目标忽然改变的迷茫。
“或许,你可以给自己一点儿时间,学着去做这个世子。”
喝完了茶,宁颂想了想,建议道。
“……学着做世子?”
如果说在过往所遇到过的这些人里,需要排列“值得信任的人”前几的话,储玉认为,排在榜首的人非宁颂不可。
宁颂有着许多人不具备的特质,储玉将其定义为“生活的智慧”。
似乎有在旁人看来很是困难的事情,放在宁颂面前,就会被处理得很简单——储玉需要对方的帮助。
“虽然这样形容有些不合适,可如今你的状况,与你之前新得到一份差事的情况是一样。”
被认回王府,人生地不熟,又忽然间获得一个新的角色,储玉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样适应自己的新生活。
更何况,目前他的位置很微妙,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似乎只要一出错,就会被发现一样。
而这样的想法是让人不舒适的。
处于这样的想法中,储玉无论干什么都觉得暴躁,这份烦躁无法发泄,很容易被归结到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的头上去。
“你想想自己是怎么胜任之前的每一份活计的。”
随着宁颂的描述,储玉逐渐将纯粹的情绪抛开,开始试图思考这件事的本质。
将“临王府世子”这个身份当做一份工作,听起来似乎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若是仔细想来,似乎与他往日为了生存所找的那些活计没有什么不同——
他通过这个身份获得了切切实实的好处,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有,而他所要付出的,是对于未来的规划,他的部分自由,还有他的时间。
可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他似乎只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变化,而没有对自己所要付出的东西有确切的概念。
事实上,在进入临王府之后,他的脑子一直都是懵的,根本没能静下心来思考这件事。
“你说得对。”
将问题拉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储玉便能够重新找回思绪来。
他发现了自己最根本的问题,在认亲之后,他成为了临王的儿子,便下意识地用“儿子”的身份来对待这一切。
他对于临王的失望,其中未尝没有包含着对于缺失的父爱的期待。
可临王既是他的父亲,更是一位王爷。
他们根本没有相处过,凭什么打算只靠着一点儿血缘,就要求对方许多?
“我知道我哪里出问题了。”
转换了思维,储玉整个人如梦初醒,顿时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之前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血缘、名分只能带来处境的改变,但无法直接带来与之相匹配的感情——后者需要时间,也需要缘分。
想到这里,储玉平静了许多。
“我会给自己时间,慢慢来的。”
宁颂见自己达到了目的,不再多说,笑眯眯地点点头,伸手又拿了一块点心。
大早上的,为了给储玉做心理工作,他饭还没吃呢。
与宁颂说开了心结,储玉整个人心情好了许多,两人聊了一会儿文章,储玉便起身告辞。
“我会在白鹿书院读书的,之后我们再见。”
说着,还塞给了宁颂一个荷包。
“这什么?”
“还之前的钱。”储玉哪能忘记,在他情况不好时,是宁颂找着各种借口给他塞银子。
在他为了维持生计而干活,无法去私塾里学习时,是靠着宁颂给的笔记学习。
这些都是他难以忘记的恩情。
“行。”
既然储玉要换钱,宁颂没有推拒,接过了荷包来。
储玉因为宁颂的“不客气”而感觉到一些安心,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笑容。
于是,等到那位“胡伯”出来送客时,看到的就是这位新出炉的临王世子轻松惬意的神态。
让人完全想象不到,在不久之前,这位临王世子才大发了一回雷霆。
晚上回了府,临王再一次叫储玉去说话时,储玉一反常态地没有拒绝,而是进了临王书房,陪着便宜父亲吃了一顿饭。
饭后,借着这点儿平静的空闲,储玉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仍然想要去白鹿书院。
作为交换,他可以听从临王的安排,与那位选定的名门淑女接触。
“但最终成不成,要我说了算。”
除此之外,他还想要一笔钱,再派人赡养自己的养父。
临王难得地停下了笔,抬起头,凝视了如同一头倔驴一样的儿子,片刻之后,答应了。
“看你表现,不要说话不算话。”
说完了话,临王让储玉回房,身边人悄悄走进来,与临王禀报世子的行程。
“哦,是救了凌持之的那个小秀才啊。”
临王听了,放下了笔,半晌,冷笑一声:“我这儿子,脾气不好,但这交朋友的眼光不错。”
胡伯低下头,心中暗暗惊讶于临王的态度。
能获得临王的一声肯定,那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看来,若是他下次见到那位宁案首,合该更客气一点才是。
临王府所发生的一切宁颂自然不知,当完储玉的心理医生没有几日,白鹿书院就正式开学了。
只是,还没有等到他们见到师长与同学,便先迎来了入学测试。
“好好对待,若是考不过的,会被拒收哦。”
师兄的威胁无处不在。
对于这一番测试,白鹿书院亦是创意十足。
“刚连续考完了许多场考试,如今入学测试再让你们写文章,实在是太无趣了。”
“我们换个花样。”
所谓的花样,便是这一届的学子未被告知考场,而只被塞了一首诗,由他们自己解题。
解出的题目,是下一场的线索。
“加油,等你,我可是为了赌你赢,下了整个月的生活费。”师兄露出一个威胁的笑容来。
第55章
白鹿书院的花样玩儿得很足, 明明要考试,却不告知考生们考试的具体位置,而是给了一首诗, 让考生自己来猜。
“还能这样的哦?”
对于读书这件事来说, 吴管家有一种敬畏感, 往日在宁颂看书时, 他总是会悄悄地离开,留出足够的空间来。
可这一回不一样。
靠着古诗猜地名这件事比起考试, 更像是一个游戏, 因此, 吴管家忍不住凑过来看。
“这是什么呀。”
映入眼帘的, 是一首工工整整诗, 加起来总共两句。
“长夏千章木, 浓阴百啭鹂。
双襟黄似绣,一带绿成帷。”
“一首诗。”
吴管家露出一个“我当然知道”的表情, 接着问道:“那这首诗, 有说什么说法吗?”
宁颂想了想:“没什么说法。”
至少在宁颂的记忆中,他还没有搜索到一首一模一样的诗,也就是说,这首诗比起是某位著名人物的作品, 更像是一首原创诗作。
想到这里, 宁颂与吴管家面面相觑。
好在白鹿书院对于新生的为难并不是只针对于宁颂一个人, 不一会儿,就有熟人上了门。
“颂哥儿,救救!”
赶来的人是苏期, 宁颂在西山村时的旧友。
在旁人都入学府学、县学时,苏期也不知道怎么和家里人交涉的, 最终选择了白鹿书院入学。
在报名时,白鹿书院只收院试排名前三十的学生,苏期刚好排二十九。
“我不是天选的白鹿书院学子,谁是?”
对于自己擦这边儿入学的壮举,苏期本人显得相当满意。
报名之后,他打听到宁颂新的住址,便想办法搬了过来——当然,宁颂隔壁的房子没租到,这让他颇为失望。
此时,他看着试题摸不着头脑,连忙来找救兵。
“有什么想法了吗?”
之前送试题的师兄没有说不能组队,不能寻求外界的帮助,因此苏期问的分外理直气壮。
“这似乎不是一首完整的诗。”
一首完整的五言律诗,应当包括完整的首联、颔联、颈联、尾联,而试题上的这两句,怎么看都不像是一首结构完整的作品。
“是哦。”宁颂这样一说,苏期不由得点点头。
“……别划水,你说说自己的发现。”
见苏期一副不想动脑子的样子,宁颂拆穿道。
“我这不是想听听颂哥儿的想法再说吗。”苏期笑嘻嘻地说道。
被宁颂训了一句,苏期也不敢再一点儿力气都不出,他凝视着手中的诗句,说道:
“这好像是一首赋得体诗。”
赋得诗,是他们考试必须做的试帖诗,县试、府试和院试要求他们做五言六韵,之后的乡试、会试则是五言八韵。
为了在这一项上能够出彩,昔日在西山村时,宁颂押着他们做了不少。
“正是如此。”
自己猜测得到了认可,苏期接着分析道:“如果是试帖诗的话,前两句就应该是破题和承题的部分。”
按照规则,这两句应当是将命题的字拆分散在前两联中,以此倒推,便能等到原题的来历。
这一点,难不倒苏期。
苏期将第一联念了两次:“浓阴百啭鹂,百啭鹂……”
念到这里,他眸光一闪:“是王维的诗?”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王维有一首古诗,名为《积雨辋川庄作诗》,其中一句就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话落,宁颂忍不住鼓掌:“你这么快就想到了,真是太快了。”
相处久了,苏期哪能不知道宁颂的性格,相比于夸张,这句话大概率是在阴阳怪气。
说是“快”,其实还是嫌弃他反应太慢了。
以宁颂的水平,显然是刚拿到题目,就有了思路。
苏期笑嘻嘻道:“我这不是给颂哥儿教我的时间吗。”
与宁颂相处时间久了,苏期也变得开朗了起来。
找出了这句诗的来历,接下来的思路就开阔了起来。在王维这首诗里,还有一句“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恰好,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白鹿书院后山确实是有一片松林,距离松林不远处,是一个屋舍。
“还好我昨日逛了书院。”
解开了这个题目,苏期很是开心。虽然不知道之后还有着什么幺蛾子,但走出第一步也算是一个好的开端。
说着,一行人出门。
因为这次所谓的入门测试并不是多么正规的测试,加上宁淼与宁木也对此有些好奇,宁颂便将两个小朋友也带上了。
出门走了一段路,宁颂仍然处于沉思之中。
不一会儿,宁淼与宁木兴奋地跑了回来。
“哥哥,那里有个池子!”
宁颂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只见远处有一片池塘,在阳光的照射下,水纹荡漾,波光粼粼。
就在这时候,宁颂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鸟叫声。
“这是什么声音?”
苏期虽然近日抽时间逛过书院,可比起吴管家对于周围的了解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因此,在宁颂问出这句话时,吴管家下意识地望过去,开口道:“哦,听说是书院里养的黄鹂。”
由于黄鹂数量不少,品种珍贵,因此书院有人专门圈了一块地,给黄鹂们一片栖息地。
宁颂此刻听到的,就是这些黄鹂发出的声音。
“等一下。”
宁颂停下了脚步。
身边,已经有不少新学子看出了那首诗的来历,朝着松林与屋舍处进发,可宁颂自始至终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简单了。
白鹿书院设置给新生的第一关,如果这么简单就被解出来,还有什么故弄玄虚的必要?
“怎么了?”苏期停下来问。
“我们去那里看看。”宁颂指了一个方向,正好是黄鹂山所在的方向。
“为什么?”
“你不觉得咱们忽略了一些细节吗?”
什么?
面对苏期的疑问,宁颂解释道,其实在题目的前两句之中,除了用了王维的诗之外,还有了别的典故。
比如说“百啭”,用的就是贾至《早朝大明宫》中的词,“百啭流鹰绕建章”。
除此之外,“双襟”同样也有来历。
如果根据典故找到原诗,再根据原诗来猜谜,那岂不是另外两个出处也同样可以使用。
“可是,白鹿书院里确实有松林啊……”苏期结结巴巴地说道。
“书院里也有垂柳。”
这亦是《早朝大明宫》之中的景物。
“那你的意思是?” 苏期听懂了宁颂的逻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黄鹂山的方向。
“这首赋得体诗,赋的韵是‘鹂’的韵。”
苏期一阵沉默。
他没想到,在这简简单单一句诗中,还有这样的弯弯绕绕。
“那我们快走。”
意识到了这一点,苏期催促着宁颂朝着黄鹂山的方向走去。
“等等,就这样定了?你就不担心我说的是错的?”宁颂被苏期的动作惊到了。
“没关系,就算不对,我们到时候再回来。”
反正只是入门考试而已,他们还多很多机会。
一行人离开人群,朝着黄鹂所在的方向走,没过多久,就上了山。事实上,所谓的“山”,也只是一个小山坡,上面竖着一些木桩,桩上挂着鸟笼。
“……这不是鹦鹉吗?”
顾不上失望这座黄鹂山上什么人都没有,宁颂等人的目光反倒是被这些鸟儿吸引了。
鹦鹉看了来人一眼,叫了几声,听起来却分明是黄鹂叫。
宁颂:“……”
“颂哥儿,怎么办?”在宁颂一行人与鹦鹉面面相觑时,苏期好奇地问。
“问问它们吧?”
——它们?
苏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宁颂弯下腰,凑到一只鹦鹉跟前,试探着背了题目给出的两句诗。
鹦鹉瞪着豆子大的眼睛,好奇地看了宁颂一眼。
就在苏期想要嘲笑宁颂的奇思妙想时,忽然,那只鹦鹉忽然叫了:“继续,继续!”
苏期:?!
“继续”是什么意思?
见面前两人没有动静,鹦鹉继续道:“作诗!作诗!”
这一回,苏期听懂了——既然之前考试题目给的诗句只是开头,那么他们必须要做完接下来的诗。
宁颂沉默片刻,而后顺着题目的那两句继续往下写。
“叶暗伫踪久,枝高送响迟。
……
幽情烦鼓吹,写出画中诗。”
“好诗!”
在念完自己的诗作的最后一秒,这鹦鹉念道,扇了扇翅膀,如同鼓掌一般。
“……这鹦鹉真是成精了。”吴管家忍不住说道。
宁颂与苏期都做了诗,鹦鹉评价宁颂的是“好诗”,对于苏期的反应则是“难听”、“难听”。
在作试帖诗上,苏期原本就不大擅长,平日里面对郑夫子的批评也是虚心听取,坚决不改,可谁知道,到头来却被一只鹦鹉给鄙视了。
“或许,这就是书院的目的呢?”
被人看不起没什么,被一只鹦鹉看不起,就有些伤自尊心了吧?
做完诗之后,宁颂一行人拿到了接下来的线索——鹦鹉让开身体,露出绑在木桩上布条。
布条上画着简略的地图,地图上标记着下一步的路线和位置。
“……你们白鹿书院,可真是有意思啊。”苏期见到了,终于忍不住嘲讽一句。
真会玩!
顺着鹦鹉给的路线,一路上,苏期与宁颂看见不少熟悉的面孔,大多是这一回入学的新生。
“你们干什么去?”
苏期抓住一个问到。
“跑步啊。”被抓住的人气喘吁吁地道。
经过这人的解释,宁颂等人才知道,原来,他们根据线索去了松林,就看到了一个师兄,笑眯眯地告诉他们“下一步”的条件。
“就是绕着这里跑一圈儿。”
宁颂顺着对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对方所谓“一圈儿”,至少得花半个时辰的功夫。
“这怎么回事?”苏期郁闷道。
他们猜的有线索,另一边也有线索?
“先走吧。”
事已至此,他们自然不可能放下已经找到的东西,重新再去跟随别人的脚步。
按照鹦鹉给的路线,他们绕过了池塘,到了一处塔前。
那塔修的不高,但形状规整,颇有风格。
“是这里吗?”苏期又看了一眼地图,发现那路线的尽头确实是一个塔的标识。
几人试探着朝着塔前走去,还未走近,就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声。
“宋师兄没意思啊,那么好的活计,不派给我们,反倒是自己去了。”
“蹲这里有什么用,这群新来的小崽子恐怕要跑完了步,被坑了,才发现自己的答案错了,接下来自己找,还得花时间。”
“师兄,要不我们先去吃顿饭再来?”
另外一个人答应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向外走,刚走几步,就与宁颂几人对上。
双方对视一眼,沉默片刻。
“……你们是新生?”
苏期扬了扬手中的布条。
两位师兄在这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四周充满了尴尬的气息。
终于,在大眼瞪够了小眼,其中一个人才尴尬地道:“哈哈,你们来得够快的哈。”
“没有被忽悠去跑步,来得当然很快。”宁颂说这句话时,语气非常淡然。
师兄哪想到宁颂能这么直接,瞪大眼睛,无助地沉默了片刻。
固然这一回的相见不够美好,可该走的步骤仍然要走。
两位师兄将宁颂与苏期带进了塔里,指着两张桌子让他们坐下,说:“这一关是算学题。”
上一轮是试帖诗,这一轮是算学,虽说那位师兄称如之前院试那般考试没有意思,但归根到底仍然考的是科举的内容。
这一切,无不侧面地展示了白鹿书院的行事风格。
“这里有许多题目,我们一起做,到时候比一比快慢,若是你们输了,我这里就不会有线索,你们得从另外一条路上重新闯关哈。”
另外一条路,自然指的是需要被忽悠着跑步的那一条。
听到这里,苏期差点跳了起来:“等等,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些题目是你们出的,你们肯定会知道答案,既然如此,要怎么比速度?”
两位师兄对视一眼,笑了:“可是这比赛,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呀。”
如果公平,还叫什么闯关?
“你们也可以自己想想办法,既然渡过了第一关,就知道我们的入门考试以有趣为主,没有那么的死板。”
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苏期听了,有片刻的茫然。
难道他们能把两位师兄的手绑着,不让他们做题吗?
“倒也不是不行。”听苏期这句自暴自弃的话,两位师兄想了想,倒也没有一口否认。
“只是你现在说出来了,这个办法肯定就不行了。”
这话说的,让苏期更加崩溃了。
既然无法制止两位师兄的行动,那要怎么才能影响对方答题的速度?
“我能出题吗?”
在苏期无计可施时,忽然,他身边的人开口说道。
——出题?
两位师兄对视了一眼,觉得有些新奇:“当然可以。”
为了防止宁颂轻敌,一位师兄介绍身边的另一位道:“你的题要难一些才行,否则难不倒章师兄。”
“章师兄的算学是我们同一辈里最好的。”说罢,想了想,道,“比齐景瑜好。”
果然,又是一个得知宁颂名字之后,就明白宁颂来历的人。
“我可否看看你们的题?”出题之前,宁颂需要了解对方的情况。
“可以。”
为了这场游戏更有趣,师兄递来了自己的试题,果然是花样繁多,数量巨大,一时半会儿做不完。
宁颂盯了几秒,将试题还了回去,紧接着就在纸上画图。
“这什么?”
宁颂微微一笑:“立体几何。”
求球形表面积这类题目只是最简单的,还有类似于一只蚂蚁在纸盒子上爬行距离最短的经典题目。
出完两个题,为了让两位师兄尽兴,他还加了一道公式的证明题。
“……”接过宁颂出的题,师兄们只看了一眼,脸就垮了下来。
他们都是做算学的好手,知道这些题目的威力。
“行了行了,这一关算是你过了。”
读了题目,两位师兄自知自己答不出来,也不浪费宁颂的时间,直接认了输。
但认输之后,他们仍然有条件:“这题你总得给我们讲明白。”
“没问题。”
上辈子当过家教的宁颂对此毫无压力。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两位师兄对这几道题就有了认知,虽然宁颂讲明白了,但他们仍然想要用自己的办法解一解。
“去吧,最后一关在藏书阁。”
他们没有闲工夫搭理宁颂,恨不得他们现在就走。
出了塔,苏期虽然高兴于自己躺过了这一关,但也不免好奇其他的解法。
“那如果别人出不了颂哥儿这种题目,那该怎么过这一关?”
“大概还是要做体力活。”
见苏期不明白,宁颂示意他看眼前的塔。
“塔侧的青苔许久没有清理了。”
苏期:“……”
想到这危险的活计,苏期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了,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有些轻松地过了两关,在前往藏书阁的路上,苏期心情有些好。
虽然是躺赢,但与别人比,他已经是最幸运不过的考生了——就在方才,他还看到跑步的学子。
虽然这位学子已经被告知自己被骗了。
“那没办法啊,不跑这个没别的办法。”
一路欣赏着周围的景色,宁颂一行人达到了藏书阁。
不出意料的是,最后一关的考评是策论相关。
“不是让你们写策论,而是让你们排序来着。”对于宁颂与苏期的速度,藏书阁的师兄也吓了一跳。
但试题是现成的,师兄也没有自己加规则的打算。
“我怕弄巧成拙,让你们更过得很快。”藏书阁的师兄老老实实地说。
这位守关师兄这样,宁颂两人反倒是没有了钻空子的机会,只好低下头来,一份一份地看字迹相同的策论。
“这都是我们自己考试的卷子,没有公开过的,你们排个名次,若是与夫子排的一致,就过了。”
“若不一致呢?”苏期问。
师兄好脾气地说:“那就继续排,只有三次机会。”
“若是还不行呢?”
师兄憨厚地笑道:“喏,看看这个藏书馆。”
藏书馆虽然日日都在打扫维护,可里面的书已经很久没有晒了,平日里师兄们忙着读书,甚少有时间过来。
如今新来了一群壮丁,哪有不使用的机会?
“可以有提示吗?”宁颂试探着问。
在上两关里,宁颂敏锐地发现测试的标准并不严格,有许多可以变动的地方。
当然,前提是他提出来。
“你想要什么提示?”果然,师兄好奇地问道。
宁颂想了想,问道:“我想看改卷夫子的文章。”
了解判卷人的风格,是判断文章好坏的第一步。
“可以。”
师兄赞同地看了宁颂一眼:“不愧是案首。”
宁颂的切入点受到了师兄的称赞。
看完了判卷夫子的风格,宁颂能够大致地判断出最好与最坏的那一波,最后却卡在了中间第四五六的排序上。
这三张卷子水平大致相同,在笔迹相同的情况下,很难判别出好坏。
唯一的办法,是观点。
宁颂想了想,将那位文笔稍差,但是论据更详实的卷子放在了前面。
“不改了?”
“不改。”
“恭喜你!”
藏书阁的师兄点点头:“虽然五和六是并列的,但是我就算你对了。”
第三关过了,藏书阁的师兄当场兑现这次入门测试的奖励。
“你先提要什么,然后我再去问问师长。”
作为第一名,宁颂有可以提要求的权利。
宁颂沉默片刻,将目光放在眼前的策论上——既然到白鹿书院读书,他为的显然不是别的,而是如何提高自己的学业水平。
“我想与这位认识一下。”
宁颂拿起了一份考卷,对师兄说道。
那一份考卷的策论水平,在宁颂看来与其他人有着质的不同,相比起那位评卷的夫子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宁颂想要同对方交流一番。
“这张吗,你等下哦。”师兄语气微妙地看了一眼卷子,又看了一眼策论,最终点点头,“我帮你问问看看行不行。”
师兄这一问,就问了半日。
在这过程中,宁颂带着宁木与宁木逛完了书院,还围观了新入学学子们的惨状。
“相比起来我们真幸福啊。”
到了下午,就在宁颂认为这事儿没结果时,师兄找他:“可以,人马上到。”
从这句话里,宁颂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
很快,他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白日还在临州按察使府中处理公事的凌大人,此时竟然骑着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师兄一本正经地同他解释:“你看的那个文章,是大师兄早年求学时写的。”
他听说宁颂想见大师兄,于是好奇去问了一句,没想到大师兄竟然愿意不远百里,风尘仆仆地骑马赶过来。
明日并不休沐,想必是此刻见了,晚上又要起码赶回去。
“看来大师兄是真的很喜欢你。”藏书阁师兄笑眯眯地说。
这本是一句客气话,哪想到这句话说完,他一转眼,却发现无论是大师兄也好,还是新来的宁师弟也好,两人都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第56章
晚饭时间, 宁颂家中。
吴管家将做好的菜端上来,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正在同宁淼、宁木说话的凌大人,而又神情复杂地转过身, 去了灶房帮忙。
离开时, 他路过了宁颂, 递给了宁颂一个疑惑的眼神, 仿佛是在问他怎么回事。
宁颂:“……”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此情此景。
说实话,宁颂本人也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他只不过是在入学测试的最后一关里, 提出了自己想见一见某一篇策论作者的要求。
结果凌大人就来了。
对于这一回不在计划之内的会面, 在初见时, 双方确实有些不自在。
可没过多长时间, 对方似乎就调整好了状态, 并且主动地问他是否可以去他家做客。
宁颂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有什么必要拒绝一位前辈, 还是人品与学业水平都值得称赞的人?
更何况,双方之前还有一些旧的缘分。
如此, 见宁颂应允, 凌大人就欣然同行,跟着宁颂的脚步去到了他的家中。
紧接着就是眼前看到的这一幕了——
宁淼与宁木两人围在凌大人身边,同他说话。非但如此,宁淼还颇为主动地拿出了自己的习字本, 给凌大人展示自己的功课。
“写得不错。”
对于小姑娘的作品, 凌恒看得相当认真, 非但从头到尾仔细地过了一遍,还侧过头,仔细地询问宁淼问题。
宁淼答得也很认真。
一大一小说了几句, 凌恒不知道说了什么,宁淼屡屡点头, 最终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来。
“看来宁淼很喜欢凌大人。”
客人同宁淼讨论学习,刘大娘不愿意打扰,早早地避开了。等她忙完灶房里的活计,转身出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同宁颂道。
“是啊。”
宁颂表示,他这一句赞同里,绝对没有任何吃味的成分在。
明明在他刚穿越过来时,宁淼还是一副谁都不相信的小模样,他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取得了小姑娘的信任。
可谁知道,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宁淼就与凌大人建立起良好的联系了。
凌大人有这么好吗?
宁颂的这一点儿内心戏并没有让旁人发现,只是在吴管家将所有饭菜都端上桌时,他提醒几人。
“该吃饭了。”
“好。”对话被中断,凌恒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来,只是温和地同宁木说道:“等会儿我们继续说。”
在被打断之前,凌恒正在宁木说白鹿书院里小狗的事。
偶尔听到了几句片段的宁颂心情复杂,他自个儿都不知道宁木什么时候看的小狗。
食不言,寝不语,在吃饭时,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一顿饭吃得颇为安静。
饭后,凌恒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与宁木说完了小狗的故事,才抬起头来,望向宁颂:“聊聊?”
“……嗯。”
也不知道是被对方迫人的相貌还是熟稔的态度所震慑,宁颂愣了一秒钟,才答应道。
两人交谈的场景是在书院的池塘边。
晚霞还未落下,映照得半边天空红彤彤的。近处,三三两两的学子步履匆匆,只剩下野鸭子在池塘里游来荡去。
“你对这篇文章有什么看法?”
虽说曾经有过相处的经历,可与凌大人同行,仍然会让宁颂有一种拘谨的、无话可说的感觉。
——如果凌大人是个哑巴就好了。
回头来看,在凌恒受伤的过程中,对方身体不适,为了忍受痛苦而极少说话的日子,对于他来说反倒是好事。
但好在目前话题看来不用自己找。
聊起了专业问题,宁颂很快将乱七八糟的杂念抛出脑海,专注于自己看到的那篇文章。
对于这篇文章,宁颂之所以选为第一当然是有理由的。
虽说行文的流畅程度不如另外一篇,但好在内容丰富,用典工整,无论是阅历还是见地,都比另外一篇好得多。
在他的想象中,这应当是一位年过四旬的老举子写出来的文章。
“那年我十八岁。”
听到宁颂的猜测,凌恒看了他一眼,冷静地说。
“……我是在称赞您笔力老到。”被这样的眼神看过来,宁颂不由自主地说道。
“你是在说我老。”
宁颂:“……”
算算凌大人的年龄,如今的凌大人在宁颂面前,也确实算不上是年轻。
“没关系,我不在意。”
宁颂无话可说了,与凌大人大眼瞪小眼。
“我逗你的。”
见宁颂一脸呆滞,凌大人终于忍不住乐了,笑了一声,宛如冰雪融化,瞬间化解了两人之间略有呆滞的气氛。
“我怎么感觉你有些怕我,之前不是这样的。”
凌大人所说的“之前”,是他受伤时发生的事情——那时候他倒在宁颂窗前,是被宁颂如同麻袋一样拖回家的。
当时他穿的那套衣服上,还有宁颂手上沾了血,悄悄擦在他身上的痕迹。
“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宁颂再次感慨:哑巴美人多好啊。
凌大人不说话的时候,如同是一幅美人图。
撇开这些为了活跃气氛而掰扯的时间之外,凌大人开始履行他作为大师兄的职责,为他讲述这一篇策论的背景和写作思路。
一篇文章,自己阅读与听创作者讲完全是不一样的体验。
凌大人讲了这个选题的内容,怎么破题,怎么点题,甚至还有参考。
“这一篇算是一个习作,目的是为了学习一种新的结构。”
说罢,告诉了宁颂他学习的那一篇的来源。
宁颂恨不得立刻拿出笔来记。
这等隐藏在创作背后的思路,是宁颂单单读一百次策论,都得不来的东西。
凌大人本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宁颂的想法,在讲完自己的文章之后,开始拿宁颂的文章举例。
在他看来,宁颂的策论往往胜在立意新,论点有趣,论据详实上,但文采和用典,都还差得多。
许多文章,明明是可以稍加修饰就写的更好,可宁颂似乎总是欠缺了这一点。
“俗话说,杀鸡焉用牛刀。可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在这样做。”
说到这里时,凌大人忍不住睨了宁颂一眼。
旁人买一件东西需要花一两银子,可宁颂非要给店家一百两。
这是凌恒对于宁颂文章的直观感受。
宁颂不由得咳嗽一声。
他总不能说,他正儿八经读书的时间只有不到一年,有些典故,他是真不知道啊。
或许是感觉到了宁颂的心虚,凌大人并没有再将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去,只是按部就班地分析完了宁颂的所有文章。
“既然来了书院,就抓住时间,多看点书。”
做时文这件事,以宁颂的聪明,大量翻看阅读会试、乡试的文章,自然会总结出许多的规则与范式。
《四书》《五经》统共这么些内容,出题范围有限,说不定还能提前押中题目。
可这并不是白鹿书院所倡导的东西,也不是凌恒本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科举考试固然重要,可读书本身所带来的悦己、明心见性,都是无可取代的经历。
“不要辜负你的时间,你还年轻。”
凌大人之所以愿意在听到书院的询问之后,愿意骑马赶来,为的就是利用这个机会,好好与宁颂聊一聊。
这不单单是救命之恩的缘故。
还因为他在内心里,确实对宁颂相当看好,这喜欢这么一个机灵乖巧的后辈。
凌大人骑马一个多时辰从府城赶到书院,在同宁颂聊完之后,匆匆地赶了回去。
如今府中仍然有着许多公务需要他去处理,明日一大早,还需要去见巡抚大人。
但他没觉得走上这一遭是浪费时间。
与凌大人聊完了文章,宁颂将人送走,回到了家中。宁淼仍然趴在桌子前,认真地写着大字。
宁颂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字帖。
“是凌叔叔送的。”
之前,宁淼虽然开始习字,但宁颂并未正式当作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情来处理,因此宁淼练的字,都是宁颂自己所写。
宁颂自己的字,虽然在同龄人之间称得上俊逸有风骨,可与那些专攻书法的名士比不得。
更何况,按照宁淼的喜好,她似乎更喜欢另外一种风格。
凌大人显然是提前想到了这个问题,因此带了不少风格不同的字帖供宁淼挑选。
宁淼此刻临的,就是一位风格秀美的名家所作。
“嗯,继续写吧。”
想到这里,宁颂心情有些复杂。
作为宁淼的哥哥,论起贴心来,他还不如凌大人。
这等想法宁颂自然不方便与宁淼与宁木说,等到第二日,他见到苏期时,没忍住同对方感慨。
可谁知道,苏期听完宁颂的诉说之后,根本无法与宁颂共情,反倒是惊讶地重复:
“什么——你选的那篇策论作者是凌大人?”
“等等,是我所知道的那位凌大人没错吧?”
看着苏期的模样,宁颂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身边还有一位凌大人的隐藏粉丝。
“如果东省有两位凌大人的话。”
东省姓凌的大人大概率不止这么一位,可被称作凌大人,又与白鹿书院息息相关的,显然就只有这么一位了。
意识到这一点,苏期嫉妒地眼睛快要冒火了。
“你怎么不请凌大人留一份墨迹?”
据苏期科普,宁颂才知道,原来凌大人的一份书法作品目前也是有价无市的程度。
上一回出现,还是凌大人写来用于义卖而赈灾的画。
那一幅画,如今还不知道挂在哪位江南大商人的家中。
“……那我不是不知道吗?”
虽然自始至终不大可能有这个选项,可宁颂仍然没忍住畅想了自己发财暴富的片刻。
好不容易等苏期激动结束,两人将话题重新转回到这次与凌大人的会面上,苏期想了想,客观地说:
“那凌大人真的很看重你。”
相同的话,在不同的时间点被不同的人说出来,亦有着不同的含义。
如果说藏书阁那位师兄所感慨的,是凌大人的平易近人的话,那么苏期赞叹的就是对方的一番苦心。
“有没有可能,他是觉得这番话应当是入学的时候告诉你,所以才急匆匆地赶来的。”
就如同在他离家时,他父亲虽然不愿意,但也没忍住勉励他几句。
在外要注意安全,要好好学习。
而凌大人的勉励,是“好好读书,珍惜时间”。
“……是这样吗?”
从未想到这个角度的宁颂愣在了原地。
“如果不是这样,那要怎么解释他这么赶呢,换个时间见不好吗?”
苏期不相信,堂堂三品大员,封疆大吏,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刚入学的秀才而专门跑这一趟。
“这该不会与凌大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吧?”苏期狐疑地问道。
“储玉找到了自己的父亲的话——你是凌大人在外掉落的儿子?”
宁颂面无表情:“你在说什么鬼话。”
亏他在听到苏期说前一句时,莫名地紧张了一下。
虽然苏期没有说什么正经话,还因为嫉妒而敲诈了宁颂一顿夜宵,一套上好的笔墨,可因为这一番倾诉,宁颂的心情重新变得平静下来。
晚上,宁颂陪着宁淼与宁木说完话,等两个小朋友睡着,他才轻手轻脚地回了房。
躺在自己的床上,目光凝视着房顶,宁颂在脑海中重新复盘今日与凌大人谈话。
关于凌大人的想法和写作思路,他反反复复地想了许多遍——
就如同他曾经县试之前,将《凌状元笔记》咀嚼过许多遍一样。
复盘完了策论相关的案例,宁颂还没有停歇,而是开始回顾凌大人剖析他文章所说的话。
凌大人似乎在来之前,看了他的每一篇文章。
只是,宁颂想了想着,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作为县、府、院的案首,他的文章凌大人事先看过,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是,写《国富而民安》这一篇策论时,他还在西山村的私塾里读书——
《国富而民安》是他们私塾之间的联考题目。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次联考他因为题目写的偏而得了第十名。
与此同时,有一位好心的夫子因为喜欢他的文章,而给了他一个安慰奖。
那一枚玉佩,如今还妥善地保管在他的床头边上。
第57章
关于那一枚玉佩的问题, 宁颂原本还以为自己会失眠大半夜,可谁知道,他非但没有因此而辗转反侧, 反倒是眼睛一闭, 就到了天亮。
……他未免也太心宽了一些。
早上坐在床上, 宁颂忍不住想了一秒。
最后只好将这个原因归结为自己想得开。
若凌大人当真是这枚玉佩的主人, 那他迟早会知道;就算不是,也不妨碍他回报对方的恩情。
反正无论如何, 都不需要他纠结。
将自己的思绪理顺, 宁颂很快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快速地起床收拾。
等他出门时, 苏期已经等着了。
与宁颂的容光焕发相比, 苏期眼下两个黑眼圈明晃晃的, 如同一只大熊猫。
“你没事吧?”
“有事。”苏期闷闷地道,“我昨天一整晚, 都在后悔当时走早了。”
若是没有因为有事而早点离开, 他说不定还能见凌大人一面。
不说蹭饭什么的,与凌大人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不至于。”宁颂评价道。
凌大人是白鹿书院的大师兄,如今又同在临州,无论如何, 对方都会找机会回来看看。
苏期想要见凌大人一面, 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前提, 只要老老实实在书院里读书就好了。
到时候自然就会见到。
“你根本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苏期幽怨地说道。
他在意的仅仅是见到凌大人那么简单吗?他想要的,当然是凌大人的看好和偏爱啊!
他亲爹都不至于为了见他而骑马往返花三个时辰!
当然,这些话不能直接说出来, 免得宁颂无法理解不说,还用那种习以为常的语气, 说出一些让他嫉妒到无法招架的话。
苏期的一番抱怨被宁颂当成了耳旁风,很快就过去了。
两人出了门,朝着书院的方向走去——如果说昨日的“入门测试”是小打小闹的话,那今日就是书院里的正式开学的日子。
他们路过的学生们,看上去都穿得颇为正式。
当然,如果他们的腿不跛的话。
“……你们怎么了?”看着几位互相搀扶着往前走的同窗,苏期忍不住问道。
“还不是因为昨日的入学测试。”同窗的语气里全都是愤懑。
原来,昨日被师兄们忽悠着跑圈、打扫卫生、整理藏书阁的人不计其数。
最终非但是忙了一日没个结果,反倒是遭受了师兄们的一番言语攻击。
气得人半夜没睡觉。
“对了,你的腿怎么没事?”同窗说完了自己惨痛的遭遇,反过来询问苏期,并以狐疑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两人。
“……这是一个好问题。”
苏期打着哈哈,溜了。
他才不会说自己是躺赢速通的,要是这样说的话,岂不是会拉到许多仇恨?
那不利于书院的和谐与稳定。
看过别人的笑话,宁颂与苏期走到了师兄通知的集合处,正是白鹿书院正门前的那片开阔的广场。
广场上,是一尊硕大的孔子像。
孔子像慈眉善目,无声地注视着广场上的学子们,让人无端有着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在这一瞬间,宁颂在西山村待过的私塾,仿佛也与这远在临州的书院之间建立起了某种关联。
开学第一日,学子们来的很快,书院的老师们也没有迟到。
在那位负责通知杂事的师兄点完名之后,就有人带领夫子与学生们一起对着孔子像行礼。
再然后,是学子对着夫子们行礼。
这些都是拜师所必不可少的流程,只不过因为学子与夫子人数多,而没有更加繁琐的仪式。
走完了拜师礼的流程,便是熟悉的院长讲话。
也是在这个时候,宁颂第一回见到的白鹿书院的院长,同时也是齐景瑜的外祖父。
对方年纪不小,双鬓斑白,但看上去精神健烁,声音洪亮。
最重要的的是,不啰嗦。
院长从头到尾只简单地介绍了白鹿书院以及对学子们期许,讲完之后,就结束了。
这让所有听惯了长辈长篇大论说教的年轻学子们都颇有些不习惯。
“……就这?”
“白鹿书院果然不一样。”
说第二句话的学子,语气中包含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毕竟是刚入学的新生,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了解,夫子们也没有多少话说,于是,一个看似重要的开学典礼,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结束了。
“不愧是白鹿书院。”
这一句,是褒义。
开学流程走过了,意味着新一届的学子们正式入了学,但初来乍到,还有一系列规矩需要了解。
来为新生讲解的规则的,当然还是那位相当高调的师兄。
“我姓徐,你们叫我徐师兄就好了。”
这位徐师兄虽然性格恶趣味十足,但据说在今年乡试中中了举人,由于明年暂时不打算参加会试,所以接手了他们这群新入门的弟子们。
“各位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
徐师兄不愧是举人,深谙拉仇恨的真谛,这只是一句话,就吸引了几乎所有新人的目光。
“哦哦,这里有一个看上去昨天睡得很好啊。”
徐师兄将目光投向宁颂,笑嘻嘻地说;“当然啦,一遍就过了三关的,当然睡得好了。”
在这一瞬间,宁颂注意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他身上投注了过来。
那是一种带着好奇、哀怨、嫉妒的复杂目光,复杂到宁颂能感觉自己的背后被盯出了许多洞来。
“徐师兄。”宁颂拧眉,叫了一声。
徐师兄连忙举手:“哎呀不说了,再说我们宁案首生气了。”
“案首”两个字,又一次吸引了同窗们的注视。
宁颂:“……”
您可真行。
大约是注意到自己再不说正经话会被打,徐师兄撩拨完了这两句,终于说起了书院的规矩。
总结下来就这么两条。
一是书院是以读书为第一要务。
二是自主自由。
综合上两条规则,延伸出了书院里的其他一切规定。
因为读书是第一要务,因此书院里每个月都有考核——考核夫子布置下去的任务,考核学业进度。
自主自由,是指学子们的学习方式是自由的。
无论你上不上课,写不写功课,怎么学,何时学,都无人管束。
白鹿书院重视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能坐到这里,大家都是身上有功名的人了,相信大家能够适应这种学习方式,安排好自己的学习时间。”
徐师兄说这句话时,语气中充满着饶有兴致,意味悠长地望着在座的各位。
“若是连续有两次月考不及格,是要被劝退的哦。”
因为考试不及格而被学院劝退,这样的处境与未入学时报名未成功被劝退是不一样的概念。
后者还有县学与府学可以作为选择,而前者,便是无处可去。
因为考试不及格被劝退,便是说出去,也不好听。
学子们显然都了解这一点,在徐师兄说完这句话之后,脸上松弛的表情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哎呀,别这么紧张嘛,学院的考试又不是为了为难你们而设置的。”
徐师兄安慰道:“只要你们好好读书,考试都是能过的。”
说着,他拿出了课程表供学子选择。
“还有几门是选修啊,就是爱去不去的课。”
话虽如此,但学子们仍然认真地把几门选修的课程和时间抄写了下来。
想必在短时间内,没人敢由着性子不去上课。
他们可不想刚入学就被劝退。
在讲完了课程之后,徐师兄的任务来到了最后一项。
“之前的府学改革内容你们看了吧?来,自己选个班长出来。”
之前的府学改革内容。
提及这几个字,其他人的目光不由得朝着宁颂汇集而去——
谁都知道,不久之前陆大人搞的这一通改革里,有一个人虽然未参与,但是存在感高的惊人。
正是如今坐在他们面前的宁案首。
无论是升降级、末尾淘汰制,还是班长制度,都是由这位宁案首发明的。
可以说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此处当然是贬义。
“不如,宁案首你踊跃自荐一下?”见四周无人举手,徐师兄的目光望向了宁颂。
“……抱歉,婉拒了。”
对于所谓的班长,宁颂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如果说之前作为助教,折腾条条框框是拿钱办事,此刻当这所谓的班长可没有半点儿好处。
宁颂才不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来吧。”
在宁颂拒绝的那一刻,就有人迫不及待地举手。
宁颂侧脸一看,发现正是之前府试因为差了一点点而拿了第二名的周果。
见这位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举手,其他人便没有再争,将名额留给了他。
“真是和谐的、令人羡慕的同学情谊。”
徐师兄笑嘻嘻地感慨了一声。
如果不是他语气中看热闹的幸灾乐祸太过强烈的话,或许宁颂会真心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一番开学工作做完,徐师兄哼着歌走了,留下了新入门二三十位学子们。
由于昨日的共同经历,一些学子们已经建立起了初步的联系,凑在一起小声说话。
还有一些人虽然未来得及交到朋友,但他们对周果这个班长感到好奇,见周果语气温和,待人热情,忍不住凑了过去。
如此一来,反倒显得宁颂这个案首无人问津。
苏期拧着眉,看了其他人一眼,转过头道:“颂哥儿。”
他感受到了同窗们这种有意无意地拉开距离的举动。
“没事,走吧。”
开学活动都结束了,留在这里做什么?
宁颂与苏期离开书舍,书舍外恰好是一日中气候最好的时候,天空蔚蓝,白云悠悠,一阵风吹过,瞬间让人感觉了惬意。
“我觉得那位徐师兄似乎对你有一些意见?”
徐师兄三番两次拱火,就连苏期这个颇为迟钝的人都意识到了。
“……这个我好像知道为什么。”
说起来,这一点还是齐景瑜之前不小心透露的。
今年乡试结束之后,这位徐师兄也默写了试卷给白鹿书院的师长们看。只不过,他的策论被当时在场的凌大人批了一顿。
用的话就是“写的还不如一个秀才”。
那个秀才,自然指的是宁颂。
“你知道吗,徐师兄这一路是追随着我们大师兄的。”当时的齐景瑜说道。
徐师兄也想连中三元,可哪想到,非但乡试名次不高,还得了偶像的这样一个评价。
“……如果说满足‘乡试’与‘徐师兄’两个条件的,那就只有他一位了。”
宁颂不确定地道。
听完这番话,苏期沉默了,半晌,他肯定地道:“徐师兄对你有意见是应该的。”
第58章
无论徐师兄的本意是无意还是报复, 宁颂身边都成为了一个真空地带,除了苏期在之外,其他人都显得敬而远之。
“颂哥儿生气吗?”
从在西山村的私塾里开始, 苏期一直都是一个人缘很好的人, 他性格温和, 又为人仗义, 很少会被人孤立。
入学之后没交到朋友,这还是头一回。
“我已经习惯了。”
宁颂对此倒没有借鉴圣贤之语, 标榜自己“群而不党”, 再说些什么不理解旁人的怪话, 只是平静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
在西山村入学时, 他也有相同的时刻。
有时候他甚至能够理解这些同窗们的看法——人与人的靠近是因为处境相似和拥有共同语言, 相比较起来, 他显得有些怪。
有时候甚至一些格格不入。
他猜测,这些仍然还是因为心理年龄不一致造成的。
如果加上上辈子, 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与这些最多不超过二十岁的小朋友确实没有什么话说。
“顺其自然吧。”对此, 随性而为是宁颂一直以来的观点。
毕竟,他还是来读书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社交上的冷遇并没有让宁颂受到影响,相反, 得益于身边的安静, 他在还没有正式上课前, 溜去了藏书阁里。
“你……我……”
没有新生测试的任务和流程在,藏书阁的师兄在看到宁颂时,没忍住说话有些秃噜。
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 看上去有些惊恐。
“我只看书,不用说话。”一句话解决了来自于社恐的焦虑。
于是, 藏书阁的师兄眼睁睁地看着宁颂找了本书坐了下来,开始安安静静地读书、习字。
一直到离开,仍然没有与师兄说半句话。
藏书阁师兄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在之后的几日中,但凡没有事,宁颂都会过来,除了看书之外,不发出任何别的声音。
师兄逐渐习惯了多了一个人的存在,偶尔还会帮宁颂留位置。
等到某一日,宁颂在抄书时,师兄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打算读一些什么?”
近几日,他看宁颂读的书又多又杂,担心他没有计划,浪费了时间,又耽误功课。
“我只是随便看看。”
事实上,在宁颂与凌大人在聊完天之后,就已经确定了自己接下来的读书计划。
为了举业扩展视野,自然是逃不过“左、班、马、韩、柳、欧、苏七家文”。
读完了这些,还有《十三经注疏》、《批点史记》、《两汉书》、《三国志》等等内容。①
只是,宁颂找书的过程并不顺利。
白鹿书院这些书虽然大致都有,但因为书籍数量多,摆放杂乱而增加了寻找的成本。
在此情况下,许多时候比起找到某本特定的书,宁颂更像是在与书籍“偶遇”。
虽然有时候随便找出来的书,也很是合胃口。
只是——
“这些书,一直都这么乱吗?”
在巨大的、多以数千本计量的藏书阁里,如果一本书摆放的不记得位置,那么下一次想要找到该书,又要到哪里去呢?
“……”
师兄被宁颂的话问住了。
“可是,都是这样的呀。”事实上,除了大致地将这些书按照“经、史、子、集”内容分了区,其他都要靠找。
有书找不到,是常事。
这与白鹿书院一开始建设藏书阁时显然也没有明确地规划有关。
一开始没有做好准备,后来,随着白鹿书院逐渐有名,乡绅、学子赠书越来越多,加之没有专人管理,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学子们自己都习惯了,有时候找不到书,干脆自己想办法花钱买一本。
“要不,按照作者名称的笔画数量排一排?”
宁颂学的不是专门的图书档案学,所知道的只有那么一点儿,所提出的方法,也只是一个建议。
师兄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我试试!”
藏书阁的师兄早已经厌倦了杂乱,然而平日里一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处理,而是无人同他一起,因此只好忍受着无序。
“帮我。”师兄不客气地提出了要求。
花了一下午的功夫,两人整理好了一个部分。
望着干净整洁的一部分书架,师兄狠狠地叹了口气——
“来,还需要记一记有什么书,我到时候与书单比对。”
这里所谓的书单,是指藏书入库的总目录,在这些年中,因为借还、气候等等一系列原因,许多书籍要么丢失、要么损坏,都没有及时添补。
建议是自己的提的,宁颂只好心甘情愿地跟着干活。
两人忙了两天,总算干了一部分活计,但无论是整理书架,还是比对书单,都是一个大活计。
“行了,干这些已经够了——我找院长去!”
藏书阁师兄虽然在平日里与人说话时社恐,但遇到与他藏书阁相关的内容时,顿时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
藏书阁师兄找去时,院长原本在吃晚饭,听到了师兄的名字,顿时就觉得牙疼。
“他又来干什么?藏书阁怎么了?”
这些年来,由于师兄提的意见太多,以至于到了院长听他的名字都会心有余悸的程度。
“……他这次好像不是来闹事的。”
藏书阁师兄拿了方案出来。
按照方案,学院只需要给他人和钱就行了。
“不信你们去看。”
没有人想去藏书阁里打白工,但对于有人能够冒出来,解决堆积已久的问题仍然有些感兴趣。
“行。”
院长之前躲藏书阁师兄,是因为对于一个问题,对方没有办法,自己也没有办法,只能拖着。
如今有了一个可行的章程,也没有不支持的道理。
“我给你派人,你捋出残缺的数目之后,我去找人凑。”
听到这句话,藏书阁师兄满意了,点点头,扔下一句“院长您先忙着”,说罢,就溜了。
院长松了口气,重新坐了回去。
只要能将人打发了就好。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等等,如果这麻烦精能想出这方案,恐怕早就想了,如此忽然冒出来,怕是有人在支招。
他们书院,哪里冒出了个鬼才来?
一不小心被院长嘀咕的“鬼才”本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建议被采纳而感到高兴。
相反,因为藏书阁的动工,他失去了日常读书的好地方。
“你先自己在家里学哈。”
藏书阁师兄婉拒了宁颂的继续造访,与此同时,塞给他不少东西作为感谢。
“你回去再看。”
回到家中,宁颂这才发现了这位大方的师兄给了什么好东西——十两银子,和一份典藏版本的《通鉴》。
如今市面上已经找不到东西。
虽然被迫干了两日活,宁颂不是没有些许的后悔,可得到这样一份厚礼,他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何况,十两银子……
“哦,这个啊,拿着吧。”
神出鬼没的齐景瑜前来给宁颂解惑:“侯师兄是感谢你来着。”
感谢人,就能随随便便塞给人十两银子?
听到宁颂的问话,齐景瑜沉默了片刻。
“你不知道吗?”
什么。
“侯师兄姓侯,如今江南最大的盐商,也姓侯。”
侯师兄虽然穿着普普通通,但却的确是盐商家的公子,而且对于喜欢的人格外大方。
宁颂:“那没事了。”
说着那没事了,宁颂仍然找了机会,还了价值相当的礼物回去。
侯师兄不悦道:“给你银子,是因为想要感谢你,但不知道拿什么感谢。你再把东西送回来,岂不是浪费了我的一片苦心?”
宁颂无法,只好将礼物提了回去。
藏书阁无法继续待着,恰好,在一番选课结束后,书院里正式开课,他有了新的可以去的地方。
不得不说,虽然是给秀才们上课,可请的夫子却一个个恪守尽职,在讲课时,对于备课做得相当充分。
下课之后,还会抽出时间来答疑。
唯独不同的是,在一门课结束之后,夫子从来不会留作业。
“……你们看着找点儿题目做做吧。”
在头一次被询问要做什么功课时,夫子愣了片刻,然后说道。
既然不给学子们留作业,自然也不会主动批改作业,夫子虽然讲课认真,但每次离开时格外洒脱,恨不得没有人找他。
“这怎么办?”
对于没有功课要做这件事,班级中很快就分成了两种派别。
一种兢兢业业,战战兢兢,有一种被师长抛弃的无助感。
另一种,便是放飞派。既然没有,那就不做。
苏期属于前一种,因此,很快就因为焦虑而来找宁颂取经:“怎么办?”
宁颂想了想:“既然想做的话,那就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事干吧。”
这位夫子讲的是史论,宁颂就与苏期从讲义里找能当成策论题的内容来,自己串联起来,扩展成文章。
上了两周课,文章就写了两篇。
全都是两个人自己找的资料。
“……你们这不是在没事找事吗?”苏期写文章时,需要找书看,在此之间,遇到了周果。
周果被惊到了,沉默片刻,这才语气复杂地说。
正如《史论》的夫子放飞自我一样,在陆续登场的其他课程之中,学子们逐渐发生了白鹿书院的教学特点。
自由。
正如徐师兄介绍时所说,夫子们不会管你们学不学,怎么学。
夫子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来讲课,讲好课罢了,听与不听,完全是靠学子们自己的选择。
“……可是,徐师兄不是还说了,会有月考吗?”苏期疑惑地问。
连续两次月考不及格,是要劝退的。
比起苏期的不解,宁颂倒是对此接受良好:“可是,许多时候,道理大家都知道,可是不一定会去干。”
吸烟不健康,可是仍然有许多人选择去吸。
读书需要努力,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努力。
“人性罢了。”
苏期之前在西山村的私塾中学习,托郑夫子的福,可以说最后能够留下来,意在举业的学子,都是勤奋而自律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人,或者说更加聪明、在举业中取得了更好的成绩的人,到了更好的平台里会开始自我放纵?
大家都在想什么?
就在苏期疑惑的当头,几个学子呼朋引伴地翘了课。
他们将下午的课翘了,一齐骑马去了临州府城,等到深夜才回来。
由于他们回来的时间在书院规定的范围之内,因此哪怕徐师兄等人发现了,也装作不知,并没有给他们惩罚。
经此一役,几位学子更加夸张了。
从偶尔翘课,变成了经常翘课。
翘课之后,他们的目的地都是临州,据说不是在吃花酒,就是在到处闲逛,吃喝。
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书院学子的身份。
“都是当时考县试时太劳累了。”对于自己的放纵,学子们亦有理由。
之前为了冲击童试和府试,花了不少功夫,可谓是垂悬梁、锥刺股,如今考上了秀才,也当是休息片刻。
毕竟,距离下一次乡试还远呢。
这个看似有道理的理由,的确是成为了许多学子对自己行为合理化的借口。
不少人见这些学子们没有受到责罚,也想方设法,暗自混入了其中。
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是这样,有了开端,在无人阻拦的前提下,就会深陷其中,并且愈发习以为常。
在新的一次上课中,班上只留下了三分之二的人。
“书院里怎么不管?”
这一回,相比于学子们自我放纵,苏期更好奇于书院的不闻不问。
自始至终,似乎无论是夫子还是师兄,都没有任何管束他们的念头。
——明明只要立下稍微严格一点儿的规矩,学子们的行为就会受到极大的约束,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有没有可能,师长们是故意的呢?”
在白鹿书院时间越长,宁颂似乎愈发能够理解设计这些规则的背后之人的想法。
自始至终,科考其实不需要这么多人的。
与现代的大学通识教育相比,科举的目的是为了给朝廷选拔官员,而不是为了提高学子们的文化水平。
既然如此,选出的人只要够用就好。
大雍自从建朝以来已有百年,重要的位置上都有了人,在没有集体退休潮的前提下,职位数量是恒定的。
“大雍朝并不需要那么多进士和举人。”
事实上,除了成绩拔尖的进士之外,这些年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有进士也等着吏部安排官职的情况了。
相较之下,得益于一系列原因,请夫子开蒙,进入科考道路的人,却愈发地多了。
“这或许是一种筛选。”
所谓筛选,县试、府试、院试是筛选,连白鹿书院也在筛选。
“……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
从小到大,从未有过人这样尖刻地分析过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苏期懵了一会儿,才道。
“残忍吗?”
“可是我觉得是好事。”
对于这些学子们来说,他们未必在智识上比别人差,只是,他们缺少一种对于自己处境的辨析。
贪玩是人之常情,可放以放弃掉学业为前提去沉浸于玩乐之中,是否本身对于这条路来说,也是一种“不合适”。
苏期欲言又止。
他仍然觉得宁颂的想法太过于冰冷,甚至到了无情的程度。
宁颂想了想,换了个角度:“若是这些同窗们,都是你的孩子呢?”
“……”
苏期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位彻夜不归,喝的醉醺醺的同窗,冷漠道:“那我现在立刻会把他们踹进池塘里冷静冷静。”
基于这个假设,苏期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在这一瞬间彻底消失了。
他没有这么不争气的孩子。
在上课、自修、休息的枯燥的三点一线生活中,时间一晃而过,十月底,白鹿书院迎来了第一次考试。
“这是你们的第一次月考,准备好了吗?”
久不见的徐师兄笑嘻嘻地道,语气中带着微妙的迫不及待——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在期待着什么收获的农夫一样。
对于这个问题,新生们嗫嚅片刻,没有说话。
如宁颂这般保持学习习惯的人不会主动回答,昔日放纵的,则是心虚不敢说话。
不一会儿,试卷发下来了。
宁颂翻着看完了这张试题,心情有些复杂——他明白了,对于学子们的学习态度,书院并不是不在意的。
考题一共有五道,几乎全都是课上讲过的题目。
甚至有两道题是原题。
果然,白鹿书院并不会为难新生们,它只会安静地钓鱼执法,然后让一些误以为可以钻空子的学生们自个儿自讨苦吃。
一场考试考完,宁颂简简单单地答完了题目。
他与苏期平日里没有停止学习,甚至在听课的同时,自己扩展了不少内容。
答这五道题,无异于是夫子放水,从头到尾写得胸有成竹。
考完月考,新生们走出了书舍,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
“不行了,不能再玩了。”
这是明显的考得不好的的学子,许久一次的考试,将他们的注意力重新转移了回来,重新拾起了考试的节奏。
“……看上去不难啊。”说出这句话的人,倒也不是学霸那一类,而是考前突击的几人。
他们看了平日课程的笔记,或多或少能够答出一些,此刻的心情尚且平稳。
几日之后,月考成绩出来,宁颂、苏期等人自然毫不意外地拿了高分;
往日翘课的同窗们,自然是无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极低的分数,随着卷子一起发下去的,还有一份来自书院里贴心的“劝退提醒书”。
若是再有一次,恐怕真得收拾包袱离开了。
唯独那些考前突击了,考上一个平均线以上分数的人忍不住皱着眉:“再多花一天时间看一下,就不会不过了。”
运气真差。
第一次月考虽然不具备实质性的意义,但从悄无声息中,仍然影响了整个班级的氛围。
来上课的人变多了。
昔日围绕在班长周果身边的小群体也散了一些。
苏期小声给宁颂八卦:“听说是因为有人觉得周果很虚伪。”
明明都是弟兄们一起出去玩耍,到了最后,却是周果考第三名。
“他们说,周果如果前一天出门,第二日就一定要熬一个通宵,把之前落下的功课全部补回来。”
“对了。”说到这里时,苏期的表情很复杂,“据说,周果还抄别人的学习方法,偷偷自己给自己出题。”
这个“别人”,自然指的是宁颂。
苏期上上下下打量宁颂的表情。
宁颂:“……”
“那他的生活,够丰富的哈。”不但要骗人,还要折腾自己。
图什么?
随着周果小团体的覆灭,班上的情况分明多了——喜欢出去玩,仍然会出去玩。
担心成绩的,则会留下来上课。
因为目标一致,宁颂身边甚至多了几个见面能打招呼的同窗。
“宁兄,藏书阁的事情,多亏有你啊。”
在持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藏书阁在进行了翻新与对书籍的重新排序之后重新开张了。
许多人都从藏书阁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书,剩了一笔开支,这对于原本就拮据的读书人来说,都是一件极好的事。
听说藏书阁的改革是由宁颂提起的,几位同窗们平日里再怎么对宁颂敬而远之,此时也忍不住道个谢。
“客气了,这事与我无关。”
大约是意识到宁颂这个人其实并不难相处,一来一去之间,彼此之间也交上了朋友。
十一月,寒风凛冽。
书院中池塘冻住了,表面上厚厚一层冰。
宁颂等人穿上了冬天的厚棉衣,进入了考场——今日是第二次月考。
或许是上一次月考时留了情面,不为难人,这一回,夫子们都下了大力气。
题目多且不说,还有着一定的深度。
就连平日里跟着宁颂一起学习的苏期都写了个满头大汗。
一场月考考完,许多人的脸色都不对劲。
“……上一次考试,不是挺简单的么?”
上一次考试的内容都在课程中,稍微复习一下便能够轻松通过考试,可这一回,考试的内容变难了。
不但是需要看表面那么简单,还需要结合夫子分析的内容来答。
换言之,考前突击不顶用了。
这一回,浪荡在临州府的几个学子们终于知道害怕了——上一回考试突击时间不够,这次他们专门提前了两天回来看书。
可谁知道,夫子出的题这么难。
“他们完了。”哪怕苏期再怎么迟钝,这一回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两次出题的变化,就好像专门将这群冥顽不灵的人扫地出门一样。
如果说第一次月考是提醒,给了不少人机会,那么第二回,就彻底没有留情的余地了。
果不其然,随着第二次月考的结束,六名学子彻底离开了白鹿书院。
在离开时,其中一个人还喝了酒,抱着另外一人呜呜大哭。
“孔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书院根本就没有管我们,就把我们开除了……”
徐师兄心冷似铁,闻言,只是佯装好奇:“真的吗?你确定书院没有提前教你们?——好好学习,还需要教?”
那学子不说话了。
随着六名学子的离去,书院里的气氛初时有些低落,但很快,便变得十分的积极向上。
连宁颂去藏书阁找书偶尔都没有位置。
时间一晃,到了腊月。
两次月考理顺了新生们的脾气,加上即将到来的会试是重头戏,因此这个月书院里延缓了月考。
换言之,就是等到开年了一起考。
收到这样的好消息,宁颂蹲在家里,一边取暖,一边与宁淼与宁木一起,享受着来之不易的闲暇。
就在这时候,宁颂收到了来自于郑夫子的信。
郑夫子在信中说了一些家常,在信的末尾,这才闲话般地告诉宁颂。
在不久之前,他的伯母不知道为何差了人回去,专门打听他的消息。
“颂哥儿可是与亲戚和好了?”
在信中,郑夫子好奇地问道。
宁颂捏着信,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第59章
“颂哥儿可是与亲戚和好了?”
宁颂没忍住, 皱了眉头,又将这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事实上,他当然没有与亲戚联系过。
准确地说, 是在宁世怀一家人悄无声息地离开青川县之后, 双方就没有再联系的必要。
可为什么伯母又派人回青川县打听他的消息?
怀着好奇心, 宁颂回了一封信, 在信中问候了曾经的恩师,又含蓄地解释了两家人之间的过节。
在末尾, 他请求郑夫子不要理会来打探消息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 在试探性地问一问对方的目的。
信发了出去, 过了两日就收到了回信。
“我当然知道你家是什么情况——放心, 我什么都没有说。”
只不过, 前去打探宁颂情况的人在这封信到达时,已经离开了。
宁颂捏着信纸沉吟片刻, 最近将信收好, 放进了自己床边的匣子里。
他考科举是实名制,按道理说,若不是因为伯父一家人提前搬走,对方应当早就知道他考中秀才的事实。
拖到现在, 也是阴差阳错。
知道他现在的处境,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宁颂这样想着, 脸上的表情却称不上好。在下午吃饭时,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哥哥,怎么了?”宁淼好奇地问道。
“一点儿小事, 不用担心。”
宁颂对着宁淼笑了笑,心中却在盘算着对方的目的。
如今他自己读了书, 有了功名,按道理说不需要再倚仗宁世怀伯父,也不必担心对方故意使绊子。
可这两个小的还小,没有父母教养。
若是对方借口生事,一时半会儿,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想到这里,宁颂原本松弛的情绪无法维持,匆匆地吃完了饭,收拾了碗筷,在第二日找到了齐景瑜。
“……最近,没什么事啊。”
齐景瑜被宁颂问得一脸莫名。
“你伯父那里,应该也没什么。”自从知道宁颂与宁世怀一家人之间的过往后,齐景瑜也会偶尔关注对方的情况。
宁世怀曾经在青川县当过县丞,熟悉一个县具体的情况,加上有妻族撑腰,在新的一处当县令并不困难。
“或许只是好奇你的情况?”
齐景瑜安慰宁颂,让他不要想得太多。
“难道你伯父还能把你抓回去不成?”齐景瑜拍拍宁颂的肩膀。
事实上,齐景瑜心想,若他是宁颂的伯父,知道宁颂得中小三元,连忙花大价钱修复关系还不够呢,哪能动什么歪脑筋。
齐景瑜这里没能得到消息,宁颂心中便当真放松了一些。
或许,只是伯母从哪里听到了他的情况,好奇回去打听一番?
想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暂时将这一封信所带来的涟漪抛在脑后,宁颂继续读书,在忙功课之余,他开始同苏期一起,去蹭举人们的经义课。
由于再过两个月,就是会试开始的时间点,在这一过程中,书院里所有的资源都照应着这部分举人们。
作为便利,其他人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去听课。
得知有这个好处之后,宁颂每一节课都没有拉下,偶尔还会看眼色在夫子不忙的时间去请教。
气得徐师兄翻白眼:“小朋友,没有学会走路,就开始跑了?”
他还是对自己被拿来与一个秀才相比而耿耿于怀。
每当这个时候,宁颂都会笑一笑,问:“徐师兄明年不考试,怎么也来听课?”
这是在嘲笑徐师兄自个儿水平不够,参加不了明年的乡试。
徐师兄对此心知肚明,每当这个时候,就会被气得直跳脚。
一开始,苏期担心于宁颂惹了徐师兄会被穿小鞋,等到后来,他发现徐师兄看似刻薄,但实际上并不是开不起玩笑。
每次被颂哥儿一句话气得直冒烟,可过了这一回,又忍不住上前来找机会逗宁颂说话。
“就是闲的。”
对此,宁颂这样评价。
“是徐师兄喜欢找你玩。”苏期纠正。
就算是闲的,也没见徐师兄找别人撩闲。
由于会试的时间愈发逼近,明年将要应考的举人们愈发忙碌,学院里照料不到这么多人,干脆给秀才们放了假。
“明年春天再来。”
“要考试的。”
听到第一句,秀才们兴高采烈,得意洋洋。等听到第二句,顿时就冷静下来了。
“师兄,第二句话可以不说的。”
——至少在他们高兴完了之后再说。
徐师兄做出了一个夸张的表情:“我要是不说,到时候你们考砸了,又怪我‘不教而诛’,到时候我和谁评理去?”
不教而诛。
在经历了去年的月考退学事件后,这个词也成为了白鹿书院里一个类似于梗的存在。
此时徐师兄说出来,其他人也只有缩一缩脑袋的份儿。
因为突如其来的假期,白鹿书院里的学子们很快走完了,只剩下少数人。
苏期给家里写了信,之后很快也与宁颂告别:“年底家里生意很忙,我得回去帮忙。”
“行。”
“你不走吗?”苏期问的是宁颂的打算。
“不了,都一样的。”
自从与青川县告别之后,宁颂除了给宁仁夫妇上坟之外,就没有了别的回去的必要。
只要宁淼与宁木跟在身边,在哪里都是家。
“好,那么来年再见。”
宁颂与苏期在白鹿书院门口道别。
过了几日,白鹿书院食堂里请的厨子回了家,书院里伙食停摆。
刘大娘同吴管家在家里做饭,宁颂撺掇他们做好了,自己出去摆摊。
“就试一试。”
刘大娘来白鹿书院之后闲得慌,平日里找聊天的朋友都找不到几个,正是成就感缺失的时候,听到宁颂的提议,没怎么犹豫,就拉着吴管家去买菜。
“……这,能行吗?”
吴管家狐疑道。
事实上,吴管家质疑的是他们这样辛辛苦苦忙活一阵子,根本赚不到几个钱。
反倒是要受冻。
“你懂什么?”闻言,刘大娘翻了个白眼。
“看不起卖饭赚得这一点儿钱?你怕不知道颂哥儿最困难的时候是靠着什么起家的。”
可不是旁人最看不上的修房顶么?
吴管家被刘大娘凶了一顿,也不恼怒,乐呵呵地说:“行,那我们打赌。”
就看这卖伙食的活计能不能够坚持到下个月?
但事实上,这个赌两人没有打下去,宁颂出摊儿卖了两日包子,刘大娘就被请去了书院的食堂。
“你家里有这么一个能人,早说呀?”
白鹿书院位置偏僻,前几日食堂的师傅走了,留下的几个学子都是靠着馒头咸菜充饥,连夫子都不例外。
让他们做饭,实在是比把他们杀了还要难受。
宁颂笑而不语。
“行,要奖励是吧?”见宁颂这般模样,师兄也懂了。
哪有什么雪中送炭?全都是蓄意为之!
因为这一点儿做饭的恩情,宁颂混入了举人们进阶专用小课堂中。
对于这个插班的旁听生,夫子原本有一些怨言,但是听到那位刚请来的厨娘是宁颂介绍来的时,顿时闭了嘴。
“偷偷告诉你,夫子昨日用剩下的汤汁就着饭吃了两大碗。”
可见一位手艺精湛的厨娘的稀缺性。
托刘大娘的福,宁颂不但在夫子那里站稳了脚跟,连院长在吃完刘大娘的家乡菜后,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之前我吃的都是猪食吗?”
听说这位厨娘的来历之后,院长乐了:“又是这‘鬼才’呀?”
自从宁颂解决了藏书阁的旧疾之后,院长便对这个早已听过了许多遍的名字印象深刻。
人世间的问题那么多,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人就这么几个。
别人听不了进士讲课,是不想吗?
明明是没有做成这件事的本事。
借着刘大娘的福,宁颂一直蹭课蹭到了年前。夫子家里三催四请时,这小班终于才散了。
离开时,院长同刘大娘包了一个大红包。
“明年若是您愿意,还请过来。”论口味,刘大娘做的饭并不比之前的厨师好上多少。
奈何刘大娘这人肯用心。
不但时常变换花样,还会贴心地询问需求,还会专门学习,捣鼓好吃的出来。
冬天本来是难熬的季节,可因为刘大娘的存在,这一段补课的生涯也变得滋润起来。
“我再想想吧。”
刘大娘在外人面前还有着几分矜持,等回了家,早已笑得合不拢嘴。
“都是做饭有什么不同?”刘大郎不解,嘀嘀咕咕。
刘大娘瞪了儿子一眼:“那哪能一样?”
早年给丈夫和儿子做饭,被看做是义务;可在书院里做饭,却是她的事业。
非但能获得夫子和学生们的尊重,还能给颂哥儿帮忙——
“颂哥儿都说多亏了我!”
后者这个原因,极大地满足了刘大娘的存在感。
一晃到了年前,宁颂短暂地放下了学业,同好友们走动起来。谁知道,还没来得及给旁人送礼,他便先收到一份来自陌生人的礼物。
“姓陈,这是哪家?”
宁颂想了又想,也没想到这份礼物是从哪里来的。
反倒是齐景瑜在被他询问之后,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你伯母打听你的消息了。”
时隔几个月,在宁颂几乎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情况下,线索却忽然续了起来。
“你伯母恐怕想打听的不是你——而是你与储玉的关系。”
什么?
宁颂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齐景瑜的逻辑,等到对方再讲清楚,才明白了这之间的道理。
原来,储玉在被认回临王府之后,开始相看亲事,考虑了各家贵女。
各家对于这位临王府如今唯一的血脉颇为看重,亦想要抓住与临王府成为亲家的机会。
于是在消息传出来之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陈家似乎就是你伯母的舅家。”
弯弯绕绕,这就扯上了关系。
“……这也太扯了吧?”宁颂听得目瞪口呆。
他充其量与储玉只是同学,还能管的上对方的婚事?
“病急乱投医了呗。”
在一众顶尖家族中,陈家可不算是什么好的选择。
正如齐景瑜所说,陈家似乎没有了别的选择,竟然如同认定了他一样,三番两次送礼,就算宁颂拒绝了,也不妥协。
非但如此,在大年三十这一天,他还收到了伯母亲自写来的信。
第60章
打开信封, 伯母四平八稳的字体映入眼中。
开头是与宁颂问好,而后便是写了偶尔得知他科考的事情,再然后就是介绍了陈家与自己的关系与陈家的要求, 要求宁颂配合。
信的末尾, 伯母笔触淡淡地写道:
“你私自读书、科考的事情我已知道, 念在都是好事的份上, 便不与追究。只是,陈家是我的舅家, 亦是你的亲戚, 所需之事, 还需用心。”
说罢, 告诫道:“官场上之事, 无非互帮互助, 勿如小儿,自私妄为。”
宁颂看完信, 将把信和信纸一起烧了。
陈家来人拿着信, 原本想着这一回十拿九稳,没想到却见到了这么一出。
“这,宁公子……”
宁颂转过头,微笑道:“抱歉, 这件事恕难从命, 请不要再来了。”
与之前的婉拒不同, 这一回,宁颂是真的带了火气。
陈家的管事一脸懵地回了家,刚进了门, 就被主母召唤去了后院。
主母身旁,还是那位待字闺中的娇小姐。
“如何?”主母急急忙忙地问。
随着时间流逝与一次次折戟, 陈家的心中愈发地急切。
“……没有答应。”
“没答应?!”两种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起来的。
“怎么会?”主母皱着眉道,“可那姓宁的书生,不是檀儿姑母的养子么?”
据说还是养了多年那种。
怎会这一点儿小事都办不了?
又不是让他做什么困难的事。
管事被问得脑袋冒汗,只好低着头,将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又说了一遍,最终,专门说到了宁颂在看信之后的反应。
“难道是你姑母在信中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在听到宁颂的态度变化时,陈家主母皱眉道。
可是,如果檀儿进了临王府,与临王府有了亲事,对于大家来说不都是好事么?
何必要从中作梗,蓄意阻拦?
面对母亲的疑惑,陈家姑娘猜的是另外一个原因:“我是觉得,既然这位姓宁的表哥是姑母的养子,那为何这么多年,我们见都没见过?”
“……”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陈家主母当机立断:“快,再去找一次。这一次好好说话,不要再提姑奶奶了。”
管事的听了主母的吩咐,立刻策马朝着白鹿书院赶去,可哪里知道,到了白鹿书院,却扑了个空。
“你问颂哥儿?大过年的,颂哥儿当然回去过年了。”
“有什么事这么着急,非得大过年的来找人说啊?要不您说说,我听听看?”
这是家里重要的私事,管事的当然不方便与外人说,闻言只得打了个哈哈,不情不愿地骑马走了。
走到路上,管事的不由得好奇。
这宁书生,不是说家是青川县的吗?怎么会在临州府也有别的亲戚?
此时此刻,一辆马车停在凌府前面——说的是凌府,但其实门口并没有挂匾额,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大门。
若不是马车停在了府前,恐怕旁人也想象不到这是东省按察使所住的地方。
“宁公子,快请进。”
因为是私宅的缘故,府邸没有那么多的规矩,马车到了凌府时,正门已经打开了,车夫就这样载着宁颂一家人一路上进了门。
与宅子外部的低调不同,进了门,凌府的空间很大,下车,一行人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到了后宅。
“这宅子是凌家的老宅,只是主人大多不在,许多地方很久没住人了。”凌府的管家介绍道。
这一点,宁颂倒是不知道。
他拉着宁淼与宁木,抬起头来,观察附近的景色,正如管家所说,凌府多年没有主人居住,似乎保持着修缮,但依然有寥落的痕迹。
“哥哥,凌叔叔家里好大啊。”宁木忍不住感叹道。
由于温度太低,呼出的气体变成了白雾。
“您先这边走。”
担心小孩儿身体受不住冻,管家连忙说道。
管家将三人引到了偏厅里,自从得知主人有朋友要来的消息,管家就在偏厅里笼了火,还准备了不少吃食。
“少爷在衙署里还有一点儿事情要忙,麻烦您稍微等等。”
怕怠慢了客人,管家详细地解释道,与此同时,后宅的人正在加紧收拾客房。
“给贵府添麻烦了。”宁颂抱歉地道。
事实上,宁颂这一行可谓是不在计划中。
上午,他刚收到了伯母的信,与齐景瑜抱怨之后,好友立刻就大嘴巴地告诉了师兄。
对于自己的告状,齐景瑜理直气壮:“你信不信,你要是不走,还待在这里的话,他们很快还会来的。”
与切切实实的利益相比,一点儿颜面算什么?
何况,与一心想要向上攀登的陈家来说,对付一个小小的宁颂,有什么难度?
“况且,这大过年的,你自己不嫌烦吗?”
第二句话俘获了宁颂的心。
在临近春节之前,吴管家就回了家,又过两天,刘大郎也将母亲接走,到此时为止,书院附近的小院里,就只剩下宁颂兄妹三人。
宁颂不愿意这点儿时间又被人打扰。
“我师兄一直都是一个人过年,你们就算不去,他也会一个人在府衙里处理公务。”
“反倒是你们去了,他能稍稍停一下。”
正是因为齐景瑜的这一句话,宁颂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对方的建议,直到凌府接他们的马车到了,心中才有些后悔。
他们这样,会不会给凌大人添麻烦?
这样的担忧一直持续到宁颂一行人到了凌府,才稍稍缓解。因为他们发现这位凌府的管家,实在是热情得过了火。
看对方的模样,仿佛恨不得他们立刻住下才行。
“我们少爷已经好几年不过节了。”早年是因为与家中闹了矛盾,一个人在外地过年。
后来,又因为一系列原因与家人分居两地,久而久之,就没有了过节的习惯。
这让管家无比心疼。
今年,还好有宁家兄妹前来,管家哪能不高兴?
过了一会儿,凌大人本人还没有回来,倒是管家已经准备好了房间、热水和衣物。
“天气太冷了,路上还受了寒,您带着弟弟和妹妹去洗一洗澡吧。”
管家考虑得非常细致,见宁淼是女孩,与兄弟一起不方便,专门叫了一个收拾得干净整洁的仆妇过来帮忙。
“我照顾姑娘洗漱。”
宁淼牵着宁木的手,抬头看了一眼仆妇,如同小大人一样点点头:“多谢您。”
洗完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一大两小看起来已经有些困。
管家吩咐人将壁炉的火烧得更旺一些,温声建议宁颂带着弟妹先去睡觉。
“若是主人回来了,我再来请您过去。”
虽然是除夕,但府衙的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处理完的,与其在这里等,不如早点儿休息。
“您在这里,不用客气。”
宁颂想了想,点点头,将宁淼与宁木带了下去,临走之前道:“若是凌大人回来了,一定要叫醒我们。”
“当然。”
得到了管家的承诺,宁颂放心地带着两个小朋友睡觉去了,哪晓得一觉睡醒,天色已经黑了。
“宁公子,休息好了吗?”
在宁颂醒来时,管家恰好来敲门,见他睡眼惺忪地开门,对方体贴地问。
“好了。”
“凌大人他——”
“少爷已经回来了。”为了防止宁颂在意,管家提前说道,“是少爷不让我叫醒你们的。”
说罢,还笑眯眯地道:“我从少爷那里听说了您喜欢吃甜口,专门吩咐厨子做了两道,到时候看合不合您的心意。”
——凌大人怎么知道他喜欢吃甜的?
宁颂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之前他阴差阳错救过凌大人,恐怕是在那时候,对方留意了他的喜好。
起床稍稍收拾,宁颂带着宁淼与宁木去客厅里吃饭,他们到的时候,凌大人已经在了,见到他们,微微抬头,放下了手中的书。
“来。”
还没等宁颂说话,宁淼与宁木就欢呼着扑了上去,一个人凌大人的胳膊,另外一个人拉着凌大人的手。
“凌叔叔,好久不见,我们好想你。”
凌恒被两个小孩子抱着,眸中泛出点点笑意;“我也想你们。”
说罢,将宁木抱起来放在腿上:“这不是接你们来玩了吗?”
宁淼与宁木几乎没有怀疑这句话的真假,都乐滋滋地同他们的凌叔叔说着话。
片刻后,凌恒见还有一个人站着没过来,抬起头问:“怎么了?”
宁颂回过神来:“没什么。”
他只是看着这样的凌大人,一时间愣了神而已。
灯烛光下的凌大人,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恍然间让他想起了双方初见时的场景。
当然,这样的话他只敢想一想,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这顿特殊的年夜饭在管家的精心准备下吃得格外丰盛。吃完饭,管家还安排他们守岁。
“既然是除夕夜,就入乡随俗的过吧。”
管家陪着两个小朋友玩儿,宁颂就与凌大人一起下棋。
下了五局,输了四局。
“您让我让得,也太明显了一点儿。”宁颂忍不住吐槽道。
凌大人笑了笑:“我怕你不陪我玩了。”
除夕一整夜守岁并不容易,若是宁颂不下棋了,那他恐怕真的找不到事情来消遣。
“如此,我来教你。”
凌恒想了想,找到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
只是,一个教一个学固然有趣,刚刚过了凌晨,宁淼与宁木就熬不住了,脑袋如同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的。
“送他们去睡吧。”凌恒压低声音,说道。
将两个小家伙送回了房间,时间还早,加上白日里睡了觉,此时并无睡意,宁颂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去处。
“再去书房看会儿书?”
屋外寒风凌冽,可看上去月光却分外皎洁,在这样的月色下,宁颂的确不怎么想睡。
“好。”
可话虽如此,到了书房,不知道是因为宵夜的甜汤惹的,还是暖烘烘的房间与温暖的毛毡毯子,不一会儿,宁颂就困了。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管家在与凌大人说话。
“我送宁公子回去?”
宁淼与宁木都太小了,需要大人照看,因此宁颂在凌府是与两个小朋友一个屋子。
“小孩子睡着了,别折腾他们。”
凌府本不常住,平日里维护的只有部分区域,今日少爷的朋友要来,专门收拾出了一个客房。
此时,若是宁颂不与宁淼与宁木住,那么要去哪里比较合适?
“让他住我房间吧。”接受到了管家的疑问,凌恒沉默片刻,答道。
“也、也好。”
管家发誓,说这句话时,他不是故意磕绊的。
宁颂此时睡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梦中,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随着风移动。
因为没有安全感的缘故,他抱住了同样漂浮的气球。
现实中,凌恒抱起了椅子上熟睡的人,对方没有反抗,然而在抱起来正要出门时,对方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凌恒脚步一顿,安静了片刻,才将人抱着继续离开。
离开书房,来到自己的卧室,凌恒将人放在床上,而后自己去洗漱。
等到回来时,就发现这位已经睡着的小师弟乖巧地缩成了一团,滚到了床边。
凌恒;“……”
行吧。
好不容易将人掰扯到床内,盖好被子,凌恒觉得自己如同晨练了一番那样劳累。
终于躺下,凌恒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没有弟弟妹妹,加上常年在外地的缘故,与族中的弟弟妹妹并不亲近。
因此,主动照顾小朋友,还是第一次。
希望这一晚能够安生吧。
想到这里,凌恒终于闭上眼睛睡了。
一夜无话,等到天快要亮时,凌恒被热醒。一睁开眼,就发现一张脸大大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与此同时,对方如同八爪鱼一样,隔着被子贴在自己身上。
凌恒;“……”
之前他与宁颂同一个房间时,也没见对方的睡姿是如此肆意妄为。
虽是冬天,屋内温度却并不低,加上多了一个人的体温,凌恒打心底里冒出一丝燥意。
凌恒拧了拧眉,挣脱了被子的束缚,赤着脚站起身来,下了床,冲了一个冷水澡。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颂从睡梦中醒来。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打量周围的陈设,在意识回笼,思绪挣脱混沌之后,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对了,他是在凌府里过的除夕。
可现在在哪里?
“宁公子,你醒了。”在宁颂疑惑的时候,总有管家来同他解释情况。
“我这是?”
莫名其妙地,管家原本苍老的脸蛋儿今日笑出了一朵菊花的既视感来,笑眯眯道:“这是我们少爷的房间。”
宁颂反应了一秒,才理清楚了这句话中的含义。
“昨晚上您在书房里睡着了,怕让您回去影响两个小朋友,所以少爷就想着让您去他房间睡。”
听起来很合理,可是过程呢?
他睡着了,是怎么过来的?身上的棉袍,又是谁帮忙解开的?
还有……他昨晚上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宁颂与管家大眼瞪小眼。
接受了自己昨夜是与凌大人睡一张床之后,宁颂心情复杂地收拾洗漱完,来到了客厅中。
凌恒正在陪着宁淼与宁木一起玩耍。
早上因为一些意外而洗的头发仍然半干,看上颇为服帖地垂下来。
此时,他正在同宁淼讲习字上的细节,一抬头,便见宁颂穿着一件褐绿色的棉袍走了进来。
那褐绿色的袍子宽宽大大,哪怕宁颂很好地系上带子,也显得有些臃肿——
宛如整个人被包裹在了袍子中一般。
那是他的衣服。
目光一不小心被扎了一下,凌恒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凌叔叔,您看我这个字——”
“叫哥哥就好。”凌恒忽然说道。
“我与你们哥哥是同辈,他叫我师兄——所以,你们叫我哥哥就好。”
他比宁颂,也没大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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