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一路,小寒还有些贼心不死,胡乱夹缠田立文要听那东方不败的故事。田立文一口咬定自己也不清楚,弄得小寒垂头丧气,走路都不精神了。
田立文不知道,这天下学武的人都有一种痴病。听见哪里有高深的武功,就非要去看一看,学一学。他无意之中打开了一只潘多拉魔盒,乃至后面招来种种祸端。
又走了一里路,一座小村庄遥遥相望。只见一片民宅点缀在山间,有炊烟袅袅升起,白色的烟雾携着蒸汽在冬日的天空里凝聚成一团团有些沉重的云朵,像是被冻在天幕上。
田立文停下脚步,对着那小村庄咽了咽口水。
他心里清楚,这是他面临的最终挑战。
如果不能顺利度过这次考验,等待他的无疑就是人头落地。
不,根据他这段时间对田凌飞的了解,人头落地简直就是便宜死他。
这家伙会想出一百种一千种稀奇古怪的方法来反复折磨自己,直到玩腻了……说不定都不会给他轻易赴死的机会。
三人一驴还未踏入村子,就听见一阵喜乐声传来。
往前走了一段路,只见一个大庄子张灯结彩,门口扎了天棚,有个管家模样的人站在门口迎客。再往里头一瞧,院子里头敲锣打鼓的,摆了好多张桌子,正在大摆宴席。
田立文还是头一次来田家庄,并不清楚这是谁家的宅子。他机警地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田凌飞一眼,发现他脸色不好,眼神里的情愫复杂得散不开。回想起“正版”田园跟自己透露的那些有关他家“恩公”的讯息,拼拼凑凑大胆得出一个结论——这就是田瑛的老宅子。
“这,这怎么回事……”
田立文装出茫然的模样,“这不是大人您的……”
“闭嘴,进去看看。”
田凌飞瞪了他一眼,撩起衣摆跨进院子里。
院门口站着的管家正在整理礼单,见到三个陌生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小寒笑嘻嘻地上前,说他家少爷是准备进京赶考的秀才,路过贵宝庄见到这里好不热闹,特意过来讨一杯水酒,结个好彩头。
“要喝水酒,后院摆下一桌,专门招待过路客人,可去那里坐。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都只是粗茶淡饭,不要嫌弃招待不周。”
管家看他们穿的甚是朴素,便是那“少爷”也只穿着一身灰色棉袄,足蹬布鞋。不由得起了轻慢的心思,想着怎么尽快打发他们。
“事先不知道这里正在办喜事,也没提前预备点什么。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小寒也不以为忤,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奉上。管家有些疑惑地接过,在见到里面的东西后,本来敷衍的表情为之一变,亲自带着他们三人进入堂内。
“请坐,哦不,请上座!容小人去通报一声。”
管家把田凌飞安排在了主座首宾的座位上匆匆往后面去了。田凌飞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田立文见状也拉着小寒坐在他左右两侧。
和田凌飞同桌的人都是乡绅打扮,各个都是年纪一把,觉得这两个奴仆竟然和他们平起平坐,表情都有些愤愤。
就在小寒和那些老头子互相扔起白眼的时候,一个地主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冲着田凌飞深深作揖,“不知道是胡大人家的公子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此言一出,满堂的人都露出异色。
胡大人他们都是知道的,宁武县的县令,本地父母官。但他家何时多了一位这样俊俏的少爷,怎么还跑到田家村来了。
众人心里犯着嘀咕,收拾起原来轻慢的神色,逐一上前行礼。
田凌飞漫不经心地点头,拨弄衣服下摆,也不回礼,也不叫人,一副懒惫的公子哥模样让这些老头子们越发敢怒不敢言。
“怎么回事,那盒子里是什么玩意儿?”
田立文拉着小寒轻声问。
“是盖了胡县令私章的名帖,说督公是他家的某位贵亲,让沿途众人多多照顾。”
说罢,小寒不屑地拧了拧鼻子,“他是什么东西,也敢和主人攀亲。”
田立文心想这死病鬼不亏是老于官场的,明白对这些地头蛇而言,什么知府,知州乃至巡抚的名头都不如县官来的好用。
大鸣朝有句名言,叫做“皇权不下乡,政令不下县”。
凭你皇帝山高水远,本地自有本地的官场现实,宗亲脉络。什么改赋税,什么轻徭役,落实到最底层还不是要靠县衙门和士绅宗族的力量。县太爷之所以是县太爷,因为他真的可以做一方的爷爷。
“你就是本地的村长?”
田凌飞斜着眼睛看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拧起眉头,“怎么那么年轻?”
他记忆中的村长活到现在至少得有六十了。
“胡少爷,我是老村长的儿子,去年才当得村长。也是本村的粮长。”
男人弯腰陪笑着,面上恭敬,眼里却带着几分不屑。
他心想这年轻人真是不知好歹,怎地如此傲慢无礼,即便是胡县令本人下乡到村里来,至少表面上大家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你是田耀祖?田德行的儿子?”
“啊,正是。”
田耀祖的眼里划过一丝疑惑,不明白这胡少爷怎么对他家的事情了解的那么清楚。
“田德行呢?死了?”
听到他说这句话,本来已经满肚子火的宾客们这下彻底怒了,纷纷指责起田凌飞来,说他年纪轻轻怎么讲话那么难听,不知道要留一点口德。
田凌飞也不答话,似笑非笑地转头朝田立文看了一眼。
田立文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冲着骂得最凶的老头的鼻子“哐”得就是一记直拳。
那老头被打蒙了,两道鼻血从鼻孔滑落下来流进嘴里。
“谁敢再说废话试试?”
田立文甩了甩拳头,残血从手背上飞溅开来。
这一拳看似残忍,可若是换成小寒出手,至少削掉他一只耳朵。
这群乡绅们平日里鱼肉乡里,作威作福惯了,头一次见到那么不讲理的人,顿时吓得噤若寒蝉。
有几个小声嚷着要报官。
“报官?可以啊,你看胡县令管不管!”
小寒歪着头笑道。
此言一出,屋子里彻底鸦雀无声。
“问你呢,你爹死了么?”
田凌飞瞪了一眼田耀祖,后者忙不迭说,“托大人的福,家父身体还算康健。今天这顿酒席就是为了给我父亲暖寿。”
田家村这边的老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不过整寿生日,觉得自己过得每一天都是偷来的,唯恐老天爷知道后把多出来的寿命“收”了去。所以只在生日前一天办一场“暖寿酒”庆祝,也叫做“躲寿”。
按照惯例,这两天寿星是不露面的,因为害怕泄露天机,所以必须连续两天待在屋子里,以图瞒天过海,尤其不能见到天光。
“让他出来。”
田凌飞毫不客气。
“胡公子,您是外来的,怕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管你什么规矩,叫他出来见我。就说有‘故人拜访’。”
“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知道好歹,都说了不能出来,你是聋子么?”
众士绅实在看不过眼。
说话间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男孩从屋子后面跑了出来,冲着田凌飞的脚背吐了口唾沫。
“芸儿,不得无礼,这是客人。”
田耀祖嘴里说得冠冕堂皇,嘴角却带着笑,奖励似得摸了摸胖墩墩男孩的脑袋。
周围人也都觉得大快人心,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这些大人碍于胡大人的面子不能做什么,小孩子可管不了那么多。
“这是你儿子?”
田凌飞眯着眼睛,不怒反笑,“养得挺白白胖胖的。”
“小孩不懂事,是因为大人没教会规矩。来人……”
小寒一脸期待正等着田凌飞下令,田立文却上前一步,推开那对父子冲着田凌飞说,“既然老村长不肯出来,那我们就自己进去。”
小胖子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田耀祖冲他怒目而视。
田立文心想你们两个傻蛋,都不知道自己刚才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
田凌飞的长长的睫毛低垂,让人看不透他心里的想法。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他“呵”了一声,淡淡地说了句“也好”。
小寒颇为惊讶地看了一眼他家主人,心想督公何时为了旁人的只言片语改变主意。
田立文不知道他俩的心思,几乎是托着田凌飞的胳膊往里走。田凌飞嘴角带笑,足下生风。
“胡公子,你怎么能乱闯呢?你这是私闯民宅啊!”
田耀祖大喊起来,“管家!管家!叫护院来,叫护院!”
老管家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赶到大厅,早就不见田立文等人。
田凌飞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他左拐右转,如入无人之境,把抱着儿子的田耀祖远远甩在后面。
田凌飞的父亲是个本地书生,娶的妻子却是江南人士。为了缓解爱妻的思乡之情,田家的这个院子不是北方传统四合院的模样,而是按照江南园林的样式建造的。虽然占地不算大,却也是曲径通幽,别辟蹊径,如果是头一次来没人带路一定会找不到方向。
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却像是来过这里无数次似得,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田耀祖内心大为震动。
终于,田凌飞在某间屋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
他的手轻轻地放在门框上,指尖微微颤抖。
田立文看到那门框上被人用小刀子刻出好几个“田”字,因为时间久远,颜色已经淡淡发褐。
“你做什么?这里是我的房间!你不准进去。”
小胖子挣扎着从父亲怀里跳出来,张开双臂挡在门口。
“你的房间?”
田凌飞弯下腰。
他嘴角带着笑,眼珠子却冷的像是两粒冰块,吓得小胖子双腿一软,坐到地上。
“别跟孩子计较。”
田立文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凑到他耳边柔声道。
田凌飞冰冷的眼神扫过来,像是凭空发射两梭子子弹。
真枪子儿都吃过,无形的威胁田立文压根不放在眼里。他又搭上自己的另外一只手,双手拢着田凌飞的肩膀,把嘴巴凑到他耳边。
“听我一回,好不好?”
他像是在哄孩子,又像是在讨好。
田凌飞突然感觉耳尖发热,那两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像是两块烙铁,发出惊人的温度。把他心底里那块卑鄙的,睚眦必报的冰块瞬间给烫化了。
田凌飞直起腰杆,冲着地上吓尿了的小胖子冷哼一声。
他俩的姿势变成了肩膀挨着肩膀,田立文身上那股说不出的,甘草似得味道和炙热的温度,沿着两人贴合的地方传过来。
田凌飞有些刻薄地想,这就是标准乡巴佬的味道。
还算不坏。
他觉得自己大度极了,他都土成这样了,自己都不嫌弃他,简直是天下第一和善人。跟着搂过田立文的脖子,用力地捏了捏他脖颈旁的肌肉,满意地看到田立文微微皱起眉头。
“我带你转转……村长家。”
田凌飞眯起眼睛,笑得像只刚舔过毛的白色大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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