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挣扎◎下值后,谢衍回到镇国公府,踏进院门才发现又走到了听雪堂。

    望北书斋是北向的房间,又背靠池水,不适合夜宿,没成亲前,为了保持康建的体魄,他强迫自己养成回听雪堂睡觉的习惯,不想缕缕失败,大部分时间还是宿在书斋。

    现今他不过连着在听雪堂住了十来天,到了入睡的时间不知不觉就往这里走。

    原来习惯的养成还可以这么简单。

    只可惜现在他已经不合适出现在这里了。

    他脑中虽知道应该立刻转身离去,脚却没跟上来。

    对面西厢房轩阔的窗棂上,烛光溶溶,影影绰绰,其中身形最细条的那一道剪影,看一眼就知道是谁。

    看起来她今日的兴致不错,正站在窗前插花,芊芊素手从桌上拈起一根花枝,灵巧的插入瓶中,不知对面的婢女说了什么,她表情明显嗔了一下,拿起花枝,轻轻敲在对方头上,而后抿着嘴笑,薄薄的肩膀上下起伏,细细的腰肢柳条一样软软的晃啊晃。

    对绝大多数女子来说,和离都是天塌了一样严重,而对她,非但没有影响,似乎还值得庆幸。

    也许,和离对她是一种解脱吧。

    男人垂眼,长睫在眼下投射出浅浅的乌影,一副消沉沉的模样。

    曲筝并不知屋外的情形,她今日突然心血来潮,从梅园剪了几段梅枝插瓶,算起来,梅花是她和谢衍的定情信物,当年太后的踏雪寻梅宴上,若不是谢衍帮她折了一枝梅花,他们两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认识对方。

    重生归来时,她心有怨结,一度连红梅都恨上了。

    如今心结不在,看万物都可爱。

    更何况北方的冬天色彩单调,唯有红梅是一抹艳色,何必辜负美景。

    曲筝拿起一把金剪刀,剪梅枝上的枯枝乱叶,绣杏偶然朝外看了一眼,发现了在院中伫立的谢衍。

    “姑爷来了。”绣杏说完,就要跑出去迎,却被花妈妈一把拽住。

    花妈妈冲她摇了摇头,而后对曲筝笑道,“姑娘去迎迎姑爷吧。”

    曲筝朝窗外瞥了一眼,放下手中的梅枝,朝外走去。

    谢衍低下头半会不到的功夫,对面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曲筝就像工笔画中走出来的仕女,出现在他的眼前。

    谢衍心猛跳了一下,想转身离开已是来不及。

    藏蓝色的天幕中,圆月高悬,熠熠生光。

    曲筝披着白狐裘斗篷,内穿水粉色软绢交领长裙,腰间坠着一条羊脂白玉禁步,莲步轻移,环佩叮当。

    月辉铺洒的青石板道上,距离一点点拉近,少女精致的五官在朦胧的夜色中一点点变得清晰,红唇俏鼻,黛眉清目,颜色如新,那是放松状态下才能滋润出来的娇艳糜丽。

    三尺远的距离,她顿住脚步,屈膝福身,脆声问了句,“公爷何事?”

    谢衍泼墨般寂暗的眸子轻眨了一下,何事?

    无事。

    他只是走错了路而已。

    默了片刻,想到一件今天要办的事,微微清了清嗓子,道,“应天府说,你我的亲事乃陛下亲赐,和离书需写在宫制祥纹花笺上,陛下盖章后才能正式和离。”

    曲筝温温一笑,“谢谢公爷又特地来解释一遍,我已经在文情带过来的宫制和离书上签过字了。”

    谢衍晃了晃神,这才想起,文情已将这件事办妥,她签过字的和离书就放在望北书斋的书桌上,等着他补签。

    他自诩条理分明,记忆力惊人,没想到也会犯迷糊。

    好在她的话给了他台阶,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见他好像没什么事了,曲筝礼貌的道了声“公爷晚安。”就转身回了屋。

    刚进屋就对上花妈妈恨铁不成钢的眼睛,她俏皮一笑,轻轻避开她的目光。

    过了半晌,花妈妈见曲筝还在优哉游哉的摆弄那几枝梅花,终于坐不住了。

    她端了一杯热饮子递过去,语重心长道,“公爷好不容易回一次听雪堂,姑娘应该留住他的。”

    曲筝喝了一口热饮,心里暖烘烘的,道,“公爷过来只是问句话而已,并没有留下的意思。”

    她实在困扰花妈妈孜孜不倦的撮合她和谢衍,几度都想说出和离的实情,但花妈妈是母亲的陪嫁丫鬟,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告诉母亲的。

    母亲这一生没经过大事,一点小事都提心吊胆,还是等木已成舟再告诉她吧。

    至于花妈妈,她不得不考虑找个机会把她送走了。

    花妈妈可不知曲筝的想法,心里还在叹气,秋猎回来,这俩人的关系明明进了一步,公爷至少每夜都回屋。

    在她的经验里,这男人和女人只要能按到一个被窝里,就不愁没有感情。

    他俩孤男寡女同床共枕,就差钻被窝了,眼瞅着快有机会,这怎么又退回去了。

    据她最近观察,这俩人之间,姑爷是想往前走的一方,而小姐,则不断后退。

    她不知原因出在哪里,只能试着劝小姐主动找姑爷,可惜小姐完全是油盐不进。

    既然如此,她心一横,决定豁出这张老脸,晚点时间去望北书斋走一趟。

    *

    谢衍前脚刚回到望北书斋,后脚谢绾就跟了进来,“三哥哥,上次你给我的书都背完了。”

    谢衍抬头看了她一下,眼中浮出赞许,“你倒是什么都没耽误。”

    谢大爷的事,连累祖母和大夫人都先后病倒,没想到谢绾也跟着着急上火的情况下,还能背完那么多的书。

    谢绾无奈笑笑,“因为我一直以三哥哥为榜样呀,身处泥潭再挣扎都没有用,只能奋力跳出去。”

    等她考上女官,有一份俸禄,就带着母亲一起摆脱父亲这个泥潭。

    谢衍赞赏的点点头,他愿意指点这个妹妹,就是因为她是女子中少有头脑清醒的。

    不过现在好像要再加一个。

    脑中自然就浮现方才月下那张摄人心魄的脸。

    “三哥哥!”谢绾连唤了两声。

    谢衍收神,“怎么了?”

    谢绾问,“我接下来还要怎么准备考试?”

    谢衍问,“女诫,女则带了么?”

    望北书斋什么书都有,就是没有这类的思想糟粕,谢绾要他指点,只能自己带书来。

    “带了。”谢绾把书递过去。

    谢衍书房里虽然没有这本书,对里面的内容倒是信手拈来,三言两语就让谢绾明白了这类考题如何思辨。

    谢绾听完醍醐灌顶,忍不住感叹一声,“没想到三哥哥对女子的见解也如此深刻,小妹佩服佩服。”

    谢衍对她的恭维,见怪不怪,取过纸笔正要忙自己的事,突听小姑娘像是自言自语道,“可惜,只限于纸上谈兵。”

    谢衍横她一眼,“什么意思?”

    谢绾把头凑过头去问,“三哥哥女则分析的那么好,却连讨三嫂的欢心都失败了,这难道不是纸上谈兵么?”

    谢衍蹙眉道,“胡闹。”

    谢绾面上一晒,“我哪里说错了,你为了让三嫂主持中馈,不仅打破原则,管了父亲的事,还请族人制了诰命夫人的玉轴,但是你知不知道其实三嫂并不领情。”

    她那日兴冲冲告诉三嫂这些的时候,她表现的无动于衷。

    谢衍瞥了一眼搁在桌边的玉轴,叹了一口气。

    他当时就觉察出她不会领这个情,所以并没有把玉轴拿出手,她和离的决心坚定,任何东西都改变不了。

    他那日若真的拿出诰命文书做筹码都留不住人,场面会有点难看。

    谢绾见他沉默不言,知道他听进去了,继续道,“我觉得还是你的办法不对。”

    谢衍微一抬眉。

    谢绾继续,“我说这话三哥哥别不高兴,像你们这类高门贵公子,太清高,放不下矜贵的身段,认为自己太主动,太积极,就输了。”

    谢衍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其实像三嫂这样的富家千金,要的特别简单,一颗诚心足已,若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话都懒得说,那么做什么都像施舍,叫人家怎么领情?”

    谢衍凝眉,像在思考。

    谢绾点到为止,说多了,他这种心里只有家国朝堂的人也消化不过来。

    谢绾走后,谢衍准备继续处理案牍,铺开看了一眼,又合上,转而拿起桌上一个黑色锦盒。

    里面装着皇制的和离书。

    他展开,一眼就看到最底下写着“曲筝”二字。

    她的簪花小楷周正温柔,笔锋飘逸。

    在她名字旁边还有更大的一块空白,那是留给他的。

    他缓缓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小狼豪笔,在砚台上润了润。

    谢绾今日支PanPan的招很好,可惜对他没有用。

    无论是放下身段,还是积极主动,有一个前提,就是两人不互相排斥。

    成亲后,曲筝对他刻意的疏离几乎是不加掩饰。

    虽然他也曾以为那是女孩子的矜持。

    可是当她主动且决绝的提出“和离”后,这种疏离就和矜持没什么关系了。

    和离或许对他们彼此都好。

    他这两天已经受影响太多,实不必在这件事上再耗费时间。

    砚台里的笔尖已经吸饱黑色的墨汁,他缓缓提笔。

    笔尖正要落下时,文童进来禀告,“少夫人身边的花妈妈来了。”

    谢衍握笔的手一顿,沉了一口气道,“请她进来。”

    进来后,文童搬来椅子,花妈妈只矜持的略坐了椅子一角。

    “有什么事?”谢衍目光仍落在面前的和离书上,锋利的下颚线崩的又长又直。

    他一旦做了决定,不轻易更改,也不欢迎会让他动摇的人,这个花妈妈虽然还没开口,他心里却隐有不安的感觉。

    见姑爷面色不好,花妈妈小心翼翼的清了清嗓子,才道,“按理说我一个下人,这话不该我说,但少夫人见到公爷就成了锯嘴的葫芦,我若不说,怕公爷误会她。”

    谢衍长睫半敛,黑眸匿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误会什么?”

    “误会少夫人不喜欢您。”花妈妈徐徐道,“其实啊,我们姑娘见公爷的第一面就动了心,记得那日是太后的寻梅宴,回来的时候她脸红扑扑的,兴奋的睡不着觉,悄悄在我耳边说,她见到了全天下最好的郎君。”

    谢衍沉郁的五官微微一动,紧绷的脸部线条柔和几许。

    花妈妈捕捉到姑爷表情的转变,顿了顿,继续道,“这位天下最好的郎君就是公爷您,自那日后嫁给您就成了她毕生的梦想,如今她终于成了您的夫人,心里自然是很欢喜的,就是公爷您能不能”“你觉得她欢喜么?”谢衍突然打断了她,声音冷冷的,但又充斥着莫名其妙的情绪。

    花妈妈神色一愣,语塞。

    实话说,她家姑娘在镇国公府时成熟、冷静,但远远算不上欢喜,倒是一回到曲府就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欢喜的很。

    见她良久无言,谢衍冷笑了一声,道,“请回吧。”

    花妈妈一听这话,有点着急道,“可是小姐对您的感情错不了啊,她近来虽然冷着公爷,会不会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或者小姑娘闹脾气,或者仅仅是想引起您的注意。”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小姑娘不都这样嘛,姑爷洁身自好,和女子接触的少,自然是理解不了的。”

    谢衍脸上还是无动于衷的表情,只是手里的那支狼毫笔,慢慢收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如果是从开文就追的宝子,可能对最后花妈妈那个情节眼熟,修文的时候从前面去掉了,感觉放在这里对男主触动才会比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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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曲筝筝!◎翌日早膳后,曲筝站在南侧门外送花妈妈回曲府。

    花妈妈不舍得走,“过不久我就要跟夫人回江南,再见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最后这段时间就让我再陪陪你吧。”

    曲筝摇手说不必,“回江南前,府里有很多事物需要操持,母亲那里比我更需要你。”

    花妈妈见无论怎么说曲筝都不为所动,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撩开车帘告别的时候,眼圈红红的。

    曲筝知道花妈妈是真心疼她,也会照顾人。

    但她越规了。

    昨晚花妈妈去找谢衍,回来后也没瞒曲筝,说自己在姑爷面前替她说了话,后来姑爷脸色都变好了,让她以后不要再当锯嘴的葫芦。

    如果曲筝还是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曲家大小姐,她可能会感激花妈妈这么做。

    如今却清楚,那颗上一世她五年都没有捂化的心,怎会被一两句话改变。

    所谓的脸色变好,可能只是嘲笑。

    她刚提了和离,接着屋里的人就过去说软话,谢衍会怎么想她?

    想她两面三刀,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不过,也无所谓了,不管花妈妈昨晚说的多么动情,谢衍都不可能改变主意,至于他怎么看她,是最不值得关心的事。

    花妈妈于她,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曲筝倒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埋怨她。

    只是但当爱成了枷锁,不得不把她先送走。

    面对花妈妈依依不舍的眼神,她脸上硬是没有一点表情,想让花妈妈死心,免得又杀个回马枪过来。

    马车走后,曲筝刻意绷着的那根弦才松开,转身刚想回府,抬眼就对上谢衍那双幽邃的冷眸。

    他什么时候来的。

    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恰是他上值的时间,走过去礼节性的福了个身,“公爷慢走。”

    谢衍没有说话,黑涔涔的眼睛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射个对穿。

    半晌才移开视线,睇一眼马车离开的方向,声音冷冷的,“夫人为何送她走?”

    曲筝答非所问,“花妈妈年纪大了,如果说了什么糊涂话,还望公爷不要放在心上。”

    谢衍听懂她的话里的意思,目光沉沉的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谢夫人提醒。”

    和聪明人说话,不必费太多口舌,曲筝点到即止,而后回府。

    谢衍坐在去皇宫的马车上,眉头紧锁,思绪不由的就飘到成亲前。

    踏雪寻梅宴的第一次见面,他只对折梅枝有一点模糊的记忆,对她则没有任何印象,让他印象深刻的是第二次见面。

    那日他从刚从老师的韶华书院出来,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少女,时值隆冬,不同于北方人穿衣的简单厚重,她内穿多层轻纱长裙,外罩一件软绢披风,头顶简单的挽了一个圆髻,大半头发披在后背,一条长长的藕荷色发带,在寒风中飘扬。

    漂漂亮亮一个小姑娘站在眼前,他当时心里想的只有一个字,冷。

    看到他后,她眼睛一亮,眼尾溢出笑来,翩然飞奔到他的身边,清脆的唤了一声,“谢飞卿?”

    虽然很多女子用各式各样的方式接近他,却从没见过直接这样冲到他面前的,顿了顿,他才点头“嗯”了一声。

    毕竟是女孩子,大胆的举动后还是会害羞,脸腾的就红了,慌忙低下头,望着地面,但眉梢飞扬,嘴角勾出两窝笑。

    这种看他一眼就害羞的女子,他见多了,抬脚就要走。

    刚走出半步,就见她默默踱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把一个竹签穿着的兔子面人举到他的眼前,“听说两个月后考试,送你一个兔儿爷,保你蟾宫折桂。”

    当时他一心只想快走,伸出手掌去接。

    少女红着脸把面人放在他的掌心,他五指收拢,握住竹签轻轻一拽,纹丝未动。

    抬眼,见竹签的另一端还紧紧握在她的手中,少女盈盈一笑,眼睛弯成月牙,“既然你都不谢谢我,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自认理亏的道了一声,“好。”

    她深呼一口气,而后直视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问,“你觉得我适合做你的妻子么?”

    身后想起夸张的唏嘘声,路过的学子仿佛不敢相信此时此地能听到这样的表白,都驻足观看。

    他也被骇了一跳。

    “你可以现在不回答。”羞答答的睄了他一眼,赶紧转过身去,“过几日家父到贵府提亲,你那时候再告诉他答案。”

    “还有,我叫曲筝,父母都叫我阿筝,你也可以叫我筝筝。”说完也不等他开口,就跑开了。

    车轮骨碌碌驶进御街,谢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心里暗叹,他见过太多眉目含情的眼睛,即使花妈妈不说,也知道,她对他曾有过非嫁不可的一往情深。

    而她,大可不必欲盖弥彰的非要把花妈妈送走。

    *

    谢衍连着两日住在衙署,没有回府。

    曲筝有点担心和离书怎么样了。

    不过,谢衍都答应了,这事还能跑了不成,权且再等两天吧。

    午后,曲筝收到一张公主府的请柬,邀请她参加明日的腊八节茶话会。

    清乐公主还贴心的让传话的内监告诉她,茶话会只请了女眷,没有男子,大家可以装扮好看一些。

    第二日一早,曲筝把小厨房细细熬了一夜的腊八粥给祖母以及各房都送了一份,剩下的装到木屉里,送去曲府。

    这才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来到公主府。

    宴会来的人很多,大多秋猎那日都见过,俱都精心装扮,妍丽非常。

    但曲筝无疑是最亮眼的那一个,清乐公主隔着老远就看见她了,忙叫人把她带到自己这边。

    而另一边,勤政殿里,顺安帝和官员们商议完政事,以手支头,没有散朝的意思。

    皇帝不说走,没人敢走。

    眉头不展的思索半晌,他忽然抬头问,“今日是什么节庆?朕怎么记得昨日清乐到宫里找朕又是要人,又是要物,说庆祝什么。”

    御史大夫蒋大人回答,“今日是腊八节,公主在府里举办腊八茶话会。”

    蒋夫人也被邀请了,所以他知道。

    顺安帝眼睛一亮,脸上有了笑意,“丽妃这两日正同朕闹脾气,听闻公主府内园景不错,众爱卿随我陪丽妃一起过去热闹热闹怎样?”

    这些近臣都知道,丽妃晋升贵妃的诏书又被皇后压下来了,顺安帝为了让她消气,可没少花心思,此时无不捧场说好。

    顺安帝随口问了谢衍一句,“你去不去?”

    谢衍眸光一闪,没有犹豫,“去。”

    顺安帝吃惊,他这个外甥以前从不参加这种茶会宴席,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清乐公主听说父皇要来,很不乐意,可是圣命难违,只好携众人到进门的甬道上迎接圣驾。

    皇帝带着众臣子走过来的时候,曲筝的目光不自觉就被丽妃吸引,不愧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明艳又娇媚,顶顶好看的长相。

    不过这皇帝专宠,还有别的缘由,后宫虽有佳丽三千,只有丽妃怀过孕,虽然后来孩子没保住,对顺安帝来说,至少是个盼头。

    曲筝多看了丽妃两眼,才移开视线,然后就看到了谢衍。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的在空中轻轻一撞,曲筝一望即瞥开,而谢衍没有。

    她今日在人群里很显眼,里面穿了件烟粉色交领百褶长裙,外罩藕荷色凌霄纱洒金半臂,发髻也梳成少女式,两鬓的头发骨编至头顶,挽成仙女髻,额前吊一串海螺珠额饰,后面缀两根飘逸的发带。

    清雅又不失妩媚的装扮,和初见时一般。

    甬道狭窄,人又都挤在一起,两人都没有走向对方的意思,面无表情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就错开了。

    清乐公主本以为就父皇和丽妃过来,没想到还来了一大堆臣子,气愤不已,她好好的茶话会,被毁了。

    她把正殿留给皇帝,自己带着曲筝和几个要好的手帕交去偏阁玩。

    偏阁清净,几个人玩的倒也自得其乐。

    因为是私宴,正殿里,气氛比较随意,且顺安帝全副精力都在哄丽妃,臣子们各自坐在一起,喝粥、品茶,赏景好不惬意。

    蒋夫人过来找丈夫,见谢衍孤零零坐着,问,“少夫人没有过来?”

    谢衍目光投向偏阁,“她在陪公主。”

    蒋夫人笑笑,“还是你眼睛好。”

    打完招呼,夫妻二人一人端着一碗腊八粥,找了个单独的席子坐下来对食。

    没媳妇的张御史唉声叹气,“还是有夫人好。”

    谢衍正默默喝茶,眉心一蹙,觉得这个张御史今天聒噪的厉害,离席走了出去。

    张御史无辜,他就说了一句话,怎么就惹得谢大人不高兴了?

    天色已黑,头顶撒着几颗银星星,谢衍信步走在湖边,站在临湖的假山边,夜风卷着湖水的潮气袭来,头脑被冻的很清醒。

    那些莫名的燥意也都随风而去。

    *

    公主府的夜景是京城一绝。

    天黑后,宫人把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亭角、廊檐、假山、水榭,巧夺天工的园景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又是另一种风情。

    夜游公主府在京城,一直都是一件雅事。

    这也是顺安帝劳师动众带丽妃来这里散心的原因。

    想着曲筝第一次来,清乐公主早早带她出去赏灯。

    暗夜中,暖溶溶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映出雪肌几乎白的透明,清乐公主一个女子都不觉看呆,自然也引起了旁的目光。

    公主府里的花灯,有江南之韵,曲筝正看的兴致勃勃,昌平侯府的大娘子带着女儿来和清乐公主打招呼。

    大家都想借机和公主搭两句话,曲筝不好一直霸着清乐,就示意公主她自己独自走走。

    清乐公主说好,“你可以去前头看看,我就在这里等你。”

    曲筝看着满山满树的大红花灯,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江南曲宅,不觉就走的深了。

    再回头,公主和围在她身边的人已经成了黑影。

    她拂过细密的柳枝准备抄近路回去,刚走了两步,听到身后又唰唰想起柳枝拂开又合拢的声音。

    一股寒凉顺着脊骨直窜头顶,余光瞥到地上壮实的黑影,几乎可以确定身后是个男子。

    屏住呼吸,她佯装无事继续往前走,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就加快了。

    对方步子也跟着加快,她甚至听到粗喘,虽知这是公主的园子,他不敢做实质性恶劣的行为,可就算听他喘气就够恶心的了。

    曲筝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心中暗暗打算,只要他敢再靠近一点,她就喊人。

    没想到那人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是喘息声越来越粗。

    她若现在喊,未免小题大做,不但抓不住证据,还会坏了公主的宴会,只能继续一边警惕,一边赶紧走到人多的地方。

    转过一座假山,面前的视线顿时开阔起来,曲筝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灯光下,公主正和围在身边的人说话。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脚下步子倒的飞快,她只顾往前走,以至于忽然看到谢衍站在假山边叫她,也只惊慌的和他对视了一眼,就转回目光,头也不回的继续奔走。

    “啊~”身后响起凄惨的叫声,接着水里哗啦一道巨响,溅起好大一朵水花。

    还没等曲筝反应过来,手腕被男人从后面一把拽住,在众人目光聚过来之前,拉着她转到假山背后的阴影里。

    落水的声音引起周边的注意,很多人急急忙忙的赶过来。

    逼仄的空间里,男人胸脯剧烈起伏,缓了缓才转过身,漆色眼眸一错不错的看着她,几乎是咬着牙才低喊出声:“曲筝筝!”

    “你刚才为什么不向我求救?”

    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慌乱,声音却带着心有余悸后的愠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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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签字◎“曲筝筝”三个字让二人内心都震颤了一下。

    曲筝原本还在惊恐中,听到这三个字有一瞬的恍惚,上一世在遮的密不透风的床帐内,情到浓时他会低喃着唤她筝筝,而当她耍赖缠他留下时,他就会连名带姓的喊她曲筝筝。

    彼时,她喜欢听他用凉薄的嗓音这样低声唤她,霸道又宠溺。

    此时再次听到,才发现以前是她脑补太多,不过就是气急败坏的喊她罢了。

    谢衍的心亦是跳了一下,自认识以来,他从没唤过她的名字,至多唤她夫人,没料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个介乎于严厉和亲昵之间的称呼。

    他不知道这三个字是如何突然迸出来的,只能归咎于第二次见面她给自己留的印象太深刻,“你可以叫我筝筝”这句话也清晰的印在他的脑子中。

    如此一来,那颗不知是担心多一些,还是恼怒多一些的心,也平静下来。

    曲筝也恢复了镇定,见手还被他抓在掌心,默默抽回来,只是手背被他捏出一大块红印子。

    谢衍看见,眸光闪了闪,“刚才一着急,用力太猛,没伤着你吧?”

    曲筝摇了摇头,用袖子盖住手背,“谢公爷出手相救。”

    一句话仿佛又唤回了他心里那点意不平,他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煞有介事的问,“你刚才明明看到我了,为什么还要跑?难道我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了么?”

    四目相对,鼻尖几乎碰着鼻尖,曲筝侧脸,避开他的目光,“我当时没有看见你,只看见了前方的公主。”

    谢衍面色稍缓,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腔的怒火可能只是出于一场误会,他不是会被情绪左右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假山那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落水者也被发现,曲筝听到公主命令侍卫救人,又令另一些侍卫四处看看,有没有可疑之人。

    在侍卫走过来之前,谢衍拉着曲筝藏在假山更深处,毕竟若论起来,他们两个都是可疑之人。

    山石堆砌的狭窄空间,勉强容二人站立,躯体尚能保持泾渭分明,衣袍和裙裾却缠连在一起。

    光线晦暗,寒夜微凉,五感六觉都比平日敏感一些。

    时间变得磨人。

    白的肌肤,淡淡发香,轻若游丝的喘息,若有若无的碰触,一寸一寸袭来,渗入皮肤,沁入毛孔,像星星点点的热源,燃烧、炙烤、沸腾。

    久违的熟悉感再次袭来,仿佛对面的她不是那个一心和离的妻子,而是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拒绝。

    男人喉结滚了一下,身体不由自己的缓缓下倾。

    “公爷。”

    他顿了一下,回神,发现两人的距离已经几乎密不透风。

    女子的唇已在咫尺,近一步就可占有,却听她冷冷一声,“和离书,您签字了么?”

    距离拉开,谢衍背靠在嶙峋山石,硌的骨肉生疼,语气很烦躁的样子,“忘了。”

    曲筝轻声提醒,“那今晚别再忘了。”

    *

    公主府的湖很深,侍卫们废了一番功夫才将人捞上来,清乐公主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和她说话的昌平侯次子,孙尚坤。

    清乐问问,“好好的怎么落水了?”

    孙尚坤瘫倒在地上,抖如筛糠。

    昌平候夫人也认出了儿子,见他不仅身上湿漉漉的,两个鼻孔还不停的往外冒黑血,冲过去抱着他,大喊,“这哪里是落水,这是谋财害命啊,求公主给我们做主。”

    清乐见他那样子确实惨烈,说,“你赶紧先扶他回去,本公主之后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那昌平候夫人怕此事不了了之,哪里肯走,只顾抱着儿子哭。

    清乐无法,只好令人召集所有的侍卫,封锁公主府。

    好好的茶话会,眼看着就要毁了。

    正在这时,谢衍和曲筝走过来,径直停在孙尚坤的面前。

    “发生了什么?”谢衍仿佛只是淡淡一问。

    孙尚坤看着眼前那双狠狠踹进他胸口的云纹皂靴,惊恐的抬头,目光一点点往上,对上谢衍冷若冰霜的眸子,而站在他旁边的,正是那张看一眼就令他丢魂的脸。

    突然想到什么,孙尚坤抱着头缩在母亲背后,嘴里求饶般喃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她就是镇国公府小公爷的妻子。

    当时见她落单,又梳着少女髻,就偷偷跟在身后,想着到了没人的地方,摸个小手,闻闻发香也行,后来她惊慌逃窜,像无辜的小白兔,他才春心荡漾,穷追不舍的。

    哪里知道竟然惹了阎王。

    谁人不知,最近京城,小公爷风头正盛,萧家的左膀右臂被抓了一大半,父亲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进入他的视线。

    昌平候夫人也骇于谢衍的气势,哭嚎声噎在嗓子里。

    谢衍重复问了一句,声音带着淡淡的不耐,“发生了什么?”

    孙尚坤恍然大悟,忙点头不迭道,“启禀公爷,小的小的走路不小心掉水里了。”

    清乐公主松了一口气,急急召回侍卫,“你们快回来,千万别惊动了父皇。”

    一个小人物落水,倒不至于影响众人游园的雅兴,大家逐渐散开,昌平候一家也仓惶离去。

    等原地只剩下谢衍和曲筝,清乐先感谢谢衍,“此事多亏你出面,才能息事宁人,否则还不知道那昌平候夫人要闹到何时呢?”

    “不过,”她还是怀疑,“孙尚坤肯定是被人打了,你看他口鼻子冒出的黑血,这得多大仇怨呢。”

    曲筝心虚的看了一眼谢衍,只见他脸上带着一丝刻薄的笑,那样子好像嫌打的轻了。

    男人都有这种心理吧,自己再不喜欢的,只要有另一个人竞争,立马强势宣誓主权。

    他这次“英雄救美”当属此列。

    三人一起回到宴厅,湖边的那点小风波不仅没吹到这里,倒是顺安帝已经哄得美人展颜。

    丽妃的骄纵只针对皇上,这会心情好,忙让人把清乐公主和曲筝请到自己身边,她刚进府就看到曲筝,不禁暗叹,京中竟然还有此等美人,原本还想防着的,后来得知是谢衍的妻子,才放下心来。

    陛下多想修复和这个外甥的关系,她比谁都清楚,他动谁的女人,都不可能动谢衍的。

    故而曲筝享受到了丽妃温柔如水的招待,心想难怪她能专宠,别说男子,她一个女子都爱。

    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围坐在一起品茗谈笑,成了当日最美的一道风景。

    谢衍同顺安帝略坐了会,就找了个机会离席,一个人淡淡的饮茶,好像所有的热闹都和他无关。

    蒋大人走过来,默默同他坐了会,才意味深长的开口道,“你看,丽妃这两天一直冷着陛下,甚至声称要去庙里当姑子,这不,还是被陛下哄好了。”

    谢衍浅饮了一口茶水,没有接话。

    蒋大人不以为意,继续道,“实话和你说吧,我家夫人也经常把和离挂在嘴上,我若是依她,应天府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应天府的府尹和蒋大人是同窗,谢衍递和离书的事虽然被瞒下来了,他思虑再三,还是悄悄知会了蒋大人。

    蒋大人本不欲过问下属的家事,可蒋夫人总在他面前夸赞少夫人,这才婆婆妈妈了一回。

    见谢衍依旧不动声色,他又把话挑明了一些,“少夫人提出和离之后,你有没有说软话哄她?”

    谢衍抬起深眸,视线朝远处漫不经心一瞥,淡声,“没有。”

    宴厅依旧人声鼎沸,远处曲筝坐在雍容华贵的丽妃身边,非但没有失色,更显端秀清丽,特别是浅浅一笑,令人心旷神怡。

    谢衍自嘲一笑,她这样的笑好像从来都属于别人。

    这边蒋大人却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陛下可是天子,都肯为美人折腰。”

    蒋大人就差直接说,你小子也赶快低头吧。

    可顾忌到他国公爷的身份,没说出口。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让谢衍放下身段,去留她,而他没有那么做,并不是他自视矜贵。

    她今日和成亲前一样,穿着层层叠叠的薄纱轻绢,整个人柔软飘逸,头上挽着少女髻,藕荷色的发带,垂在青丝之间,若隐若现。

    成亲后,她虽然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一直没变。

    比如,果敢。

    那是第二次见面就许芳心的勇敢,也是理性分析后和离的果断。

    追究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大概是他只能给她乍见的欢喜,却不能让她久处不厌。

    对这般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子,不纠缠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再多的挽回都是徒劳无功的打扰。

    那日花妈妈来后,他不该被动摇的。

    *

    顺安帝见丽妃是发自内心的欢喜这里,就纵着清乐公主将茶话会开到晚些时候才结束。

    散宴后见谢衍已不在,清乐公主派公主府的侍卫护送曲筝回去,丽妃不放心又让顺安帝分一支御林军随扈。

    曲筝和众人一一拜别,上了马车,这才发现,车厢内燃着一根白烛,谢衍手持一卷,斜倚在后座上看书。

    书放在烛火下,他五官却隐匿在黑暗里,显得孤冷又沉郁。

    见曲筝进来,也只抬了一下眼皮,在她脸上轻轻掠了一下,又落回书上。

    曲筝本以为他先回府了,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表情略显惊讶。

    不过见他一副不想搭理人的表情,也没问什么,撩起裙摆坐在侧面的位置上,头慢慢的靠在车厢,略显疲惫的阖上了眼。

    折腾到这么晚,她有些累了。

    再睁眼时,马车已停下,长公主那张雪白色的狐皮毯子又盖在身上。

    而对面,谢衍还在就着灯光看书,仿佛姿势都没换过。

    “到哪了了?”她掀开身上的狐皮毯子,方方正正的叠好,放在一旁。

    谢衍合上书,目光对过来,“望北书斋。”

    望北书斋?曲筝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心道马车怎么进二门了?

    镇国公府马车一般停在大门外,最多进前院,过二门可是要拆门槛的。

    难道仅仅因为她睡着了?

    她摇摇头,谢衍可没那份耐心。

    思忖间,谢衍已经下了马车,而后车帘又被掀开,他站在车厢外,轻声问:“我现在要签和离书,你要不要进来研磨?”

    作者有话说:今日上夹了,更文影响排名,所以延迟到现在,后面还有一更,大概会晚一些,宝子们可以明早看,明天开始不出意外,每日晚九点准时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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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有劳公爷◎曲筝下意识想拒绝,因为上一世父亲出事的时候,她就是在望北书斋求告无门,最后又莫名其妙葬身火海。

    谢衍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眼里的抗拒,没等她拒绝的话说出口,又道,“你若不亲眼看着,不怕我又忘了?”

    曲筝一开始就不相信他会忘记签和离书,御史台的公务冗杂繁琐,他都能事无巨细的处理好,从无遗漏。和离也算是人生大事,他怎么可能忘。

    不过是把这件事的优先级排在后面罢了。

    不过既然他现在愿意先办此事,她应该跟进去,趁热打铁,看着他签字,免得他进门就埋首案牍,又把签和离书忘到脑后。

    研墨而已,又不累人。

    她点头说好。

    跟在谢衍身后走进望北书斋的院子,曲筝努力把视线缩小在脚尖前面这一块,不去看也不去想前世种种。

    进屋后,文童燃上烛火,曲筝在谢衍书案对面的绣凳上坐下。

    谢衍拿出一个长条形锦盒,打开,就见那卷和离书静静躺在其中。

    铺开后,可以看到曲筝的簪花小楷,秀秀气气占据和离书一偶。

    文童过来摆砚台、清水和墨芯,无意间看了一眼桌上铺开的信笺,仿佛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张嘴瞠目,呆若木鸡。

    谢衍睇过去一个眼神,他才回魂了般,冷汗涔涔的退了出去。

    当事两人倒都显得波澜不惊,谢衍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紫狼毫,曲筝拿起墨条开始研墨。

    曲筝今日的服装着实不适合研墨,蓬松的丝绢一层一层堆叠在袖口,为了防止沾上墨汁,堆云一样向上挽起,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臂,柔夷般随着手腕的轻轻晃动。

    谢衍长睫半掩着漆黑色的瞳孔,视线似乎没有焦点,只是在墨汁变黑亮后,沉声提醒她,“好了。”

    曲筝停下,退回到锦凳上坐下,裙摆跟着翩翩落下,垂在脚边,流霞一般。

    谢衍让毛笔吸饱墨汁,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提笔在曲筝的名字旁写下“谢衍”二字。

    字体轩阔、笔锋劲透、顿笔有力,非常漂亮的两个字。

    曲筝一直知道,谢衍字写的好,在书院读书时就小范围受追捧,成了状元郎后,墨宝更是水涨船高,千金难求。

    可惜他几乎不卖。

    他若想获得财富,不管出仕还是入仕,都有很多路,但他志不在此,反而选择御史这条看似艰难,却与他的目标最接近的路。

    而她和他走的是不同的路。

    这份和离书一签,以后真的是山高水阔,他们各走一边了。

    曲筝像放下一撞心事,诚心诚意的道了声,“谢公爷成全。”

    本以为对方也会礼尚往来的谢谢她,没想到谢衍只是眸光沉沉看着她,完全没有“回礼”的意思。

    曲筝悻悻,刚欲告辞,见谢衍从桌子下方拿出三个的锦盒,推到她面前。

    有点眼熟。

    谢衍淡淡道,“这是回门那日,曲家人送给我的见面礼,既然你我解除婚约,我没有占着它们的道理,现在还给你。”

    怪不得她眼熟。

    送出去的东西曲筝本不想收回,想着谢衍也许根本不想留下曲家任何东西,也就没有推辞,收回了。

    谢衍缓缓绕着自己的书房看了一圈,目光最后停在曲筝的脸上,顿了顿,道,“这书房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个人物品,你可以随意挑选,算是和离后我对你的补偿。”

    这间书房的好东西其实也不少,四处悬挂的黑白山水画、随处摆放的字帖都是大师名家的真迹,谢衍别的爱好没有,就喜欢收藏这些。

    曲筝却看都没看一眼,温声拒绝,“公爷不必客气,和离是我先提出来的,如果非要补偿,也应该是我补偿您。”

    自进屋起谢衍面色就维持的不错,虽不算轻松,倒也算得上心平气和,此时却突然沉了脸色,仿佛精心伪装的若无其事被击碎,带出点气急败坏来,“看来和离对你来说,是一件受益良多的事。”

    曲筝施施然一笑,“是公爷先要补偿我的,所以咱们彼此彼此。”

    谢衍气极反笑,对一般女子来说,和离后只能低嫁,被人挑三拣四,但是他怎么忘了,她是曲家千金,有银子有美貌有智慧,离开了他,完全有能力选一个舒心的人二嫁。

    “好。”他把摊开的和离书一圈一圈折好,放进木匣,盖好,抬眼看着她,喉结轻轻提起,“我明日就呈给陛下。”

    曲筝站起,郑重其事的福了福身子,肃然道,“有劳公爷。”

    谢衍意味不明的瞥了她一眼,而后把目光偏向一旁,送客的意味很明显。

    曲筝很有眼色的告辞,猛一转身,头上的那条藕荷色发带飘然而下,落到谢衍的书桌上。

    她并未发觉,径直走出了门。

    直到曲筝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处,谢衍才用食指挑起那根发带,举到眼前,上好的杭绸,针脚密实,缎面丝滑,还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淡香。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那飘带就如抓不住的流水,从他手指缓缓滑落。

    *

    第二日,曲筝和祖母打了个招呼,回了趟曲府。

    午膳前,文情托吴常给她带了口信,陛下同丽妃去南山温泉行宫了,公爷答应她的事可能还要缓几天。

    曲筝无奈,只能先将这个情况告诉父亲,并建议,“江南那边的生意不能再拖延,父亲先回,不必等我。”

    曲老爷想了想道,“我再陪你几天,正好河上航线衙务出了点问题,等解决了再做打算。”

    曲筝点头。

    她本打算在曲府多住几日,谁知大夫人第二日就派人来请她回去,她本想拒绝,可又怕引起母亲的怀疑,只好收拾包裹回了谢府。

    大夫人一见她就问,“飞卿有没有同你说,陛下什么时候封你诰命?”

    曲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委婉道,“陛下带着丽妃去南山泡温泉了。”

    大夫人恍然大悟,又发愁,“我和老太太商量过了,想提前把中馈之权交给你?”

    大夫人本身就是名义上主持中馈,如今方佩凤撒手不管,她真是焦头烂额,恨不能立刻把账务全交给曲筝。

    曲筝不知道谢衍打算什么时候让谢家人知道他们和离的事,她又不好善做主张的说了。

    只好自己找理由拒绝大伯母,“这不合族规,大伯母若实在忙不过来,我可以帮您看看今日的账务,但这中馈之权,恕我现在还不能接。”

    大夫人只好先答应,想着挨过一日算一日吧。

    *

    诏狱,黑森森的见不到一点光,黑暗的尽头不时传来一两声鬼哭狼嚎。

    审讯室内,铁鼎里燃着烈火,四壁挂满了带着血迹的刑具,最中央的十字木上绑着一个狼狈的男人。

    陆御史拿着烧红的烙铁在他面前比划,“余东家,你的船,白日走客,夜间走货,你知不知道,这些货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私盐。”

    余东家还是那句求饶,“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定然是我的船工夜里背着我私自接活,请大人还我清白”陆御史愤怒,“你船上大大小小十五名船工同时服毒身亡,你倒是会找人顶赃。”

    余东家眼里闪过一丝狡邪,“他们畏罪自杀,刚好证明我是清白的啊。”

    陆御史都跟这和他耗了一天一夜了,早已没有耐心,咬着牙道,“你到底招不招幕后主使是谁?再不招别怪我不客气。”

    余东家装着一副害怕的样子,“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你们还敢屈打成招不成?我我”话没说完,他目光突然发直,身子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后半截话咽回肚中。

    对面,黑暗中,走过来一个身着绯色云雁补子公服的男子,他面色冷峻,整个人仿佛凛着一层霜雪,手里掐鸡脖子似的拎过来一个踉踉跄跄的男人。

    而后那“小鸡”被一把摔在地上,几乎奄奄一息,双腿不停的颤动,口鼻大片大片涌黑血,嘴抖的几乎不会说话,“饶了我,饶了我吧,谢大人,我招,我都招”余东家瞳孔还没从惊恐中收缩回来,只见那谢大人拿起一条皮鞭,一圈一圈往手腕上缠,边往他跟前走,边掀眼皮看了他一眼,幽邃的眸子仿佛是深不见底的黑渊。

    余东家的腿当下就软了。

    “听说,你都挺一天了。”他声音慢条斯理,但余东家却感觉到一股恶寒从尾椎骨而起,沿着脊背直冲脑门,里面的衣服都被打湿。

    嘴也不受控制,打了几颤,才哭喊出声,“我我什么都肯说。”

    谢衍丢下鞭子,对陆御史道,“叫主薄来。”

    “好。”陆御史快速应下。

    这就是要录口供了。

    他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放下,自己审了一天的人,没想到谢衍一句话就招供了。

    审疑犯,还是得谢衍来,他身上仿佛天生就带不怒自威的气场,眼神一冷,不用开口,嫌犯先吓个半死,遇上硬茬,也废不了多少功夫。

    这才几天,贩卖私盐一事,已经牵扯出一大堆人了,没有谢衍,还不知道要折腾多久。

    不过,陆御史担忧的看了一眼谢衍,他怎么感觉这两天谢大人比以前更冷酷了呢。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很多人期待和离,那个肯定会和离的,但不是现在,谢某人还要狗一狗,文案上写了,女鹅最后要告御状和离的,呃呃呃,心疼一秒。

    因为情绪、感情的积聚都还要一点时间,而现在谢小狗还理智着呢,还没被逼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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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不想礼貌◎曲筝回谢府当天,答应帮大伯母理账,翌日用过早饭,如约来到账房。

    见大伯母不在外账房,她往后屋走。

    一般家族都是后宅女眷管账,账房就分了内外,外账房是公共区域,管家、账房先生等都可以自由出入,内账房在后面的屋子,比较私密,一般外人进不来。

    曲筝到了门口,刚撩开门帘,就听到女子低低的呜咽声,赶紧走进去,看到大伯母坐在炕榻上默默垂泪,她头发凌乱,衣襟大敞,露出胸脯,而腰下裙子也被撕烂。

    心里咯噔一声,曲筝慌忙脱下身上的披风,将大伯母身体包住,又取出帕子擦她脸上的泪水。

    安慰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别怕,大伯母,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让吴常把他抓回来,到时候剥皮抽筋,由你说了算。”

    话说到一半,曲筝嗓子就哽咽,大伯母生无可恋的表情,让她心疼,不敢想大伯母受了多大的侮辱。

    “不是别人。”大夫人突然哈哈大笑,那笑声疯癫又刺耳,停下后,几乎是咬着牙道,“谢玉!你这个混账王八犊子,我跟了你一辈子,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啊——”而后就是大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曲筝惊的说不出话,谢玉是大伯父。

    他是大伯母的丈夫,为何要光天化日在账房扒妻子的衣服?

    等大伯母哭累了,平静下来,曲筝才知道原委,原来自那日谢绾拿回母亲陪嫁的那间铺子,谢大爷就日日去女儿房里要店契,打算用这间铺子换一个二进的院子安置两个外室。

    谢绾自然是不愿,谢大爷就天天去,搅的她书都看不成,大伯母不想丈夫影响女儿看书,就把店契从谢绾手里拿过来,贴身带在身上。

    大夫人痛骂,“哪知他个天杀的,今日进门就撕我的衣服,仇人一样,一点尊严都不给我,我跟了他二十年啊!。”

    曲筝听完气的发抖,谢大爷无耻的简直超出了她的想象,这是为了外面的女人,把原配妻子不当人看。

    大夫人从后脖子处解下一个小布包,颤巍巍解开,拿出那张店契,递给曲筝,“好孩子,这个放在我的身上,早晚得被他搜了去,你帮我保管好不好?”

    曲筝当下就答应了,虽然她即将离开谢府,但能帮大伯母几天算几天。

    安抚好大伯母,等她把账目都理顺,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回到听雪堂,她让绣杏去小厨房拣几道好菜给大伯母送去,自己简单吃了些,就驱车朝公主府去。

    昨日在曲府,父亲虽然不说,但她能看出来,江南那边急需他快点回去主持大局,而父亲不忍心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和离,再孤孤单单的回江南,执意等她办完和离手续再走。

    陛下和丽妃去南山温泉行宫不知多久能回,曲筝昨日就给公主府递了帖子,想今日上门问问清乐公主知不知道陛下的归期。

    曲筝的马车刚停在公主府大门,只见清乐公主一身普通贵女的打扮走过来,径直进了车厢,挤在她身边,笑盈盈道,“今日带你去醉仙楼玩。”

    醉仙楼是京城难得一处雅俗共赏的地方,在这里,一楼喝酒听曲赏舞品茶,二楼中空,打通一楼和三楼,只留四周一圈,布置成各种歌舞乐器表演的舞台,坐在一楼大厅观赏视野颇佳。

    三楼是销金窟。

    陆御史银子少,所以当蒋大人让他和谢衍去见见人间烟火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醉仙楼一楼大堂。

    这几日他和谢衍没离开诏狱一步,连审了一批疑犯,身上的戾气都加重了,尤其是谢大人,眉头就没舒展过。

    所以蒋大人才下了这样的命令。

    二人走进大厅,在最里面的位置坐下来,陆御史轻车熟路的点了清酒和茶点,偷偷瞟了一眼谢衍,又默默点了酒姬陪伺。

    酒姬有别于酒妓,只斟酒聊天,最多让桌下偷着摸摸小手。

    陆御史没成亲,还是纯情男子,见谢衍似乎朝他瞥了一眼,红着脸解释,“我和玉娘是同乡,每次来这都找她聊一会。”

    谢衍漠然一笑,“喜欢她什么?”

    陆御史挠挠头,“她皮肤白,手也软。”

    谢衍脑中立刻有了形象。

    须臾侍者端来盖碗茶和一壶酒,陆御史就开始坐立不安,谢衍则神色淡淡的喝茶,沉郁的气质和周围的繁华格格不入。

    他们坐在大厅的最里面,挨着雅间,雅间里一般都是不想抛头露面,但又想热闹的女子。

    谢衍耳力极好,才坐了一会就灌了一耳朵嘈嘈切切的闺房话。

    他放下茶碗,准备离开,左右他跟陆御史出来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刚抬起身,脚还没拿起来,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什么,月余?他们要在南山温泉待那么久!”

    隔着包厢,他都能感受到浓浓的失落。

    明明应该抬腿就走的,却又心不由己的坐了回去,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虽然后面她们再说什么都听不清了,但就这一句话,足够他拼凑出小姑娘的心里活动。

    大概是陛下久住温泉行宫,耽搁了她同他和离。

    无奈笑笑,他浅饮了一口清茶,茶水的回甘涩涩充满口腔,舌根跟着发苦。

    两个男人默默无言的坐着,各怀心思。

    过了良久,陆御史心心念念的玉娘终于摇着腰肢朝这边走来,远远看见陆御史也不算热情,一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四顾张望,当溜到谢衍身上时,突然一亮。

    陆御史以为她看到了自己,兴奋的满脸通红。

    玉娘则径直坐到谢衍对面,看一眼,避一眼的问,“陆御史的这位朋友是?”

    谢衍头都没抬,陆御史连忙介绍,“这是我的同僚。”

    “哦——”她娇音带着颤儿,“原来也是位御史大人呀。”

    谢衍只动了动眼皮,意态闲闲的饮了一口手中的茶水,身子朝一边侧了侧。

    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不出的矜贵风流。

    噗通、噗通,玉娘那颗心就没这样跳过。

    她也算这醉仙楼酒姬中的翘楚,从来都是男人捧着、哄着,还没见过这种连正眼都不瞧她的。

    兰花指轻轻端起桌上的茶壶,她先笑语嫣然的给陆御史倒了一杯,“陆御史请喝茶。”

    陆御史心都酥了。

    玉娘却裙摆一摇,转向谢衍,杨柳细腰折了似的,身子缓缓压到他的眼前,露出胸前一大片雪肌,娇滴滴道,“奴为公子斟茶。”

    说着又想往前靠。

    手中的茶壶却被什么抵住,阻止了她继续靠近,再一看,原来对面的男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鞘,正抵在茶壶上。

    心中一惊,眼睛往上抬,男人狭长的凤目好看到几乎可以用“美艳”来形容了,古井无波的黑眸看着她,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心中掠过一丝绝望,她在醉仙楼十年,最善识人,知道眼前这个在她们行话中毋庸置疑的“顶货”,跟她无缘了。

    好在她心思活络,遗憾归遗憾,再好的货,既然无缘便也不强求,盈盈一笑,正准备离开,耳边突然炸开一道女音,“谢衍,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听到声音,谢衍回头,看到清乐公主和曲筝站在身后不远处。

    从她们的角度,看到的应该是玉娘同他四目相对,斟茶的模样。

    清乐公主气的叉腰,曲筝则一脸漠不关心,低着头仿佛在想什么更重要的事。

    谢衍目光一落。

    玉娘直起身子,换上一副春风化雨的模样,“这两位也是你们的朋友吧,过来一起坐,奴为大家斟茶。”

    “用得着你说么!”清乐公主乜了玉娘一眼,拉着曲筝径直坐到谢衍身边。

    玉娘讪讪一笑,倒也没放在心上,陆御史捏了捏她的手,让她坐下。

    这边清乐公主横眉冷对着谢衍,“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谢衍敛目,“你们都能来,我为何不能来?”

    清乐公主噎住,咬牙看了一眼玉娘,冷冷,“你倒的茶呢?”

    玉娘赶紧赔笑,先倒了一杯端给她。

    清乐不接,颐指气使,“放桌上就行。”

    玉娘含笑照做,又赶紧端了一杯给旁边那位姑娘。

    曲筝双手接下,还和气的道了声,“谢谢。”

    玉娘几乎立刻就猜到,她肯定特别招身边的人喜欢。

    曲筝喝完手里的茶,拉拉清乐公主,轻道,“咱们走吧。”

    当得知顺安帝一个月后才从温泉行宫回来,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管是父亲,还是她都等不了那么久。

    可是没有皇帝盖章,这普天之下没人敢受理她和离。

    心里正有愤怨,她实在不想面对谢衍,否则她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当着他的面质问,两天前为何不在和离书上签字。

    清乐公主还想说什么,曲筝却已起身拉着她离开。

    谢衍这才淡淡抬眼,余光中那姑娘离开的背影决绝。

    这是签了和离书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有陌生人的感觉了。

    见公主走了,陆御史才敢说话,捂着心口对谢衍说,“对不起,谢大人,我不知道夫人会来。”

    谢衍轻轻一笑,自嘲道,“没关系,她不介意。”

    “夫人?”玉娘骇了一跳,心有余悸道,“原来是谢大人的夫人啊,怪不得生那么大的气。”

    嗯?陆御史疑目看她,“你认为哪位是夫人?”

    玉娘嘁了一声,“肯定是生气的那个呀,难道还能是旁边那位?”她撇撇嘴,“人家明显在想别的事,心思压根就没在咱们谢大人身上,怎么可能是他的夫人?”

    陆御史见谢衍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恨自己嘴贱,问的这是什么问题,赶紧往回来找扒,“有没有可能她在赌气,毕竟你当时正在给谢大人倒茶。”

    玉娘叉着腰嚷嚷,“我看了十年人,难道连赌气和心不在焉都看不出来?”

    两人吵完一回头,见谢衍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

    残阳西落,暮色四合,曲筝的马车驶入镇国公府所在的巷道。

    跟公主分开后,她又回了一趟曲府,告诉父亲,顺安帝可能一个月后才回来,父亲也沉默了。

    他既不想离她而去,又放心不下江南的生意。

    马车在镇国公府大门停下的时候,曲筝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和个离,这么难。

    怏怏的下了马车,昏昧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如竹如松的身影。

    认出是谢衍,她压在心底的郁气又翻腾出来。

    不想问安,不想福礼,不想礼貌,只想快点从他身边离开。

    于是经过他身边时,她目不斜视,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身体相错的一瞬间——“曲筝筝。”他突然叫住她,转身,把装有和离书的条形木匣伸到她面前,声音沉沉道:“我带你去温泉行宫,请陛下在和离书上盖章。”

    作者有话说:今晚更晚了,受罚,留评有小红包弥补。

    明天还是晚九点更,以后都是九点更,拖更还罚。

    谢谢正版小天使的支持,么么~~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草莓酱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幕5瓶;Leah_伊莎贝拉啦2瓶;24616880、惊鸿、阿福、31964086、涟温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泡泉◎曲筝不敢置信的看着谢衍,声音轻轻,生怕他改变主意似的,“你真的愿意去温泉行宫?”

    其实谢衍自己也没想到他会特意等在这里,同她讲这番话。

    可能是白日在醉仙楼她失落的表情太明显,那种迫不及想离他而去的样子,刺激他萌生了“成人之美”的念头,也可能他根本没这么多心思,不过是顺水推舟,因为顺安帝已经传令,等他忙完手头的案子即带夫人一起去温泉行宫。

    虽然他给自己的行为找了足够的理由,但听到她小心翼翼的,欣喜的声音,脸色还是好看不起来,声音也冷冷的,“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午后出发。”

    曲筝忍不住“啊”了一声,试探道,“现在出发行不行?”

    谢衍记忆中好像从没遇见过如此得寸进尺的女子,蹙眉,“现在可是半夜。”

    曲筝知道自己的要求多少有点过分,声音不觉越来越低,“现在出发,明日一早就能见到陛下,如此午膳之前或许可以下山,快的话还能在应天府关门之前赶回来。”

    可真是分秒必争啊,谢衍揉揉眉心,带情绪的话还是脱口而出,“你还真是迫不及待!”

    曲筝面色讪讪,心里有点后悔,她一心想着尽可能缩短父亲在京的时间,倒是忘了谢衍的感受,实话说,他愿意去温泉行宫已是意外之喜,她实不该再这样催他的。

    她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声音也跟着软和下来,“公爷莫怪,明日走也不是不行。”

    她的声音本就温软,若再刻意放轻,柔柔糯糯的,让人听了耳朵发痒,谢衍沉默着看了她几许,最后叹一口气道,“我现在回衙署处理几件事,一个时辰后准时出发。”

    曲筝眼里瞬间迸发出惊喜,唇角上扬,眉眼弯弯,笑嫣嫣的样子,再冷硬的心肠都被化成绕指柔。

    “在府里等我。”

    谢衍说完,转身上了马车,嘴角若有若无的一点笑意,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

    一个时辰之后,谢衍如约回府,曲筝则早已收拾好了小包袱。

    深夜上山,自然要比白日慢一些,预计到温泉行宫的时候,正好赶上天亮。

    想着坐大半夜太遭罪,谢衍命人撤去马车里的茶桌,中间放上板子,铺几层褥子,制成一个临时可躺的空间。

    曲筝见如此一来,两个人有点挤,面露难色。

    谢衍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冷淡道,“我坐另一辆马车。”

    曲筝安心。

    就这样,夫妻二人分坐两辆马车,第二日天亮,赶到南山的温泉行宫。

    顺安帝提前就得知谢衍要来,和丽妃亲自到行宫大殿迎接。

    京城已是冰天雪地,温泉行宫虽说不上温暖如春,可也算气候适宜。

    顺安帝满面红光,神采奕奕,拍着谢衍的肩膀道,“南山温泉的水有奇效,据说很多小夫妻在此泡完温泉,回去就生儿子了,你成亲时间也不算短,可以好好利用这次机会。”

    谢衍面不改色的道,“让陛下费心了。”

    曲筝这才明白顺安帝为何每年都要在行宫住这么久,这天下没人比他更急迫要儿子了。

    进门寒暄完,又一起用了早膳,曲筝随丽妃在行宫四处转转,谢衍则跟顺安帝去御书房议事。

    这次来行宫,随顺安帝一起的还有不少他的心腹大臣,御书房坐的满满当当。

    谢衍静静听了会他们议事,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顺安帝虽然身在行宫,京城的消息掌握的一清二楚。

    像宫里的早朝一样,一个时辰之后,大臣们才陆续告退。

    顺安帝留下谢衍,单独听他汇报诏狱的情况。

    谢衍将这两天的审判结果一五一十的道来,“这次共缴获了五千担私盐,涉事嫌疑人三十九人皆已招供,共牵涉十三名京官和七位地方官,只是可惜狐狸的尾巴还没露出来。”

    舅甥二人默契的把萧氏一族称为“狐狸”。

    顺安帝点头赞道,“你这次办事真是又快又狠,朕就知道把这件事交给你准没错,至于老狐狸的尾巴,不急,他们在南边的动作越来越大了,总有一天会藏不住的。”

    谢衍若有所思,“萧家起势于江南,若有二心,必然是返祖归宗,借那边的势力。”

    顺安帝目中闪过一丝狠厉,“你我想到一块去了,江南军备虽弱,却富庶粮多,有了银子和食物,还怕没机会招兵买马么?”

    谢衍沉默着,顺安帝和萧家表面维持着平和,其实背地里都防了对方一手。

    顺安帝无子,萧太后和萧皇后自然是希望从萧家子侄中选一人立为太子,这算是文斗,如若输了,还可以江南起兵,武攻京城。

    而顺安帝表面把太后和皇后捧的很高,实则也在找拿捏萧家的法子,故而才把他推到众人的视线中。

    毕竟他是世上,唯一和顺安帝有血缘关系的男子。

    对于顺安帝把自己推到萧家的对立面,谢衍并不惊诧,毕竟他这个舅舅一直都是这么自私。

    而自私的人,早晚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谢衍敛睫,把眼里的那点冷意藏在眸底。

    顺安帝并没有感受到谢衍的变化,继续道,“招兵买马最需要银子,所以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攫取巨量的财富,贩卖私盐就是第一步。”

    江南,财富谢衍仿佛联想到什么,眸色突然一深。

    顺安帝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你最近在查贩卖私盐的事,应该知道萧家人在很多私人航线上都动了手脚,听说你岳父手上也有一条航线,可有被他们拿来运盐?”

    谢衍肯定道,“没有,微臣还特意查过。”

    顺安帝沉沉的看了他一眼,“可有想过为什么?”

    谢衍略一思忖道,“岳父那条航线专门为内人运送江南时鲜,可能走货量太小,不方便做手脚。”

    顺安帝淡淡一笑,“但愿如你所说。”

    “不过——”顿了顿顺安帝又道,“我听说最近曲家在不计成本抛售京中置业,按理说曲家不缺那点银子,唯一的女儿又在京城,这么做图什么?”

    其实谢衍也曾有过同样的困惑,他唯一能想到的原因是曲筝同他和离后会离开京城,那些店铺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是站在顺安帝的角度未必会这么想。

    顺安帝煞费心思把话绕到这里,就是想暗示他萧家和曲家或许存在什么特殊关系。

    毕竟一个是江南世家大族,一个是江南首富,有什么样的联系都不足为奇。

    一个有人,一个有钱,联合起来,是顺安帝最为忌惮的。

    其实若顺着皇帝的思路捋下去,那困惑谢衍很久的问题也就有了答案。

    他一直想不明白,曲筝为何前一天还非他不嫁,进门后却突然要和离。

    就算原因是不喜他了,亦或是性格不合,可这转变也太快太坚决了。

    如果是因为曲家知道京城要变天,不计代价撤回江南,就能说得通了。

    见谢衍在沉默,顺安帝话锋一转问,“你和曲家那姑娘最近关系怎么样,朕怎么听说这几天你们很少见面?”

    谢衍心里一戾,原来他的好舅舅还盯着他的私生活。面上却八风不动的平静道,“我们最近是有一些夫妻间的小矛盾。”

    顺安帝“哦”了一声,“新婚夫妻有点小摩擦也是正常的,但那姑娘对你死心塌地,她的选择应该和曲家不一样。”

    谢衍不动声色的把袖子里的和离书朝里推了推。

    *

    顺安帝为谢衍和曲筝安排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子,距泡温泉的地方不远。

    谢衍从御书房回来,刚踏进门,就对上曲筝期盼的目光。

    她是真的想快点离开上京。

    谢衍不想朝陛下怀疑的方向去想曲家,想她,可是偏偏她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让他无法忽视这种可能。

    “没成?”曲筝问。

    看谢衍犹豫的表情,曲筝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

    谢衍点点头,想了个理由回应她质询的目光,“今日没找到机会同陛下说。”

    曲筝失望的收回目光,默默颓废了会,又打起精神,对于这样的结果,她是有心里准备的,毕竟盖章的是九五之尊,想一蹴而就,有点乐观了。

    “那明天呢?”她问,“明天有没有可能?”

    谢衍摇摇头,“不知道。”

    曲筝看着他,怔了怔,记忆中从没见过他这般犹豫、疑惑。

    这些表情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他从来都是目标坚定,一无所惧的。

    难道带她来温泉行宫他反悔了?

    可是为什么会反悔呢,不过是和离书上让陛下盖个章而已,可能这件事对别人来说有点难,可他是陛下最器重的臣子,又是他的亲外甥,这点小事,陛下必定不会为难他。

    曲筝不懂。

    缓缓吁了一口气,她耐着性子问,“那公爷打算什么时候把和离书拿给陛下?”

    谢衍面色复杂,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很想再问她一次,为什么非要和离。

    这个问题他问过,她当时说了很多,核心意思就是这桩婚姻非他所愿,却从未说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当时没有追究,现在这个问题却又被摆出来。

    面对皇帝的怀疑,和她的缄口不言,他需要点时间理一理,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理最好,没有办法立刻给她答案。

    “再等等。”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看着谢衍离开的背影,曲筝心里隐隐不安,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晚上,御膳房送来的晚膳两人都没有吃。

    再晚一些时候,丽妃邀请曲筝泡温泉,曲筝心里乱糟糟的,正需要泡进水里,冷静一下,于是就去了。

    整个温泉行宫依山而建,前殿是办公、住宿的地方,后殿全都是一池一池的温汤,有敞开的大池子,也有用隔扇分出一间一间的那种。

    丽妃和曲筝进了其中一间。

    都是女子倒也没有什么避讳,穿着轻薄的纱衣就下水了,打湿后,薄纱像皮肤一样贴在身上,里面是什么样看得一清二楚。

    丽妃啧了一声,“陛下这些年为了生儿子,阅女无数,他说没有一个女子身上能好过本宫的,但本宫现在瞧着,你这一身冰肌雪骨,才叫无人可比呢。”

    曲筝红着脸笑笑,“娘娘快别笑话我了,您这一身曲线,可羡煞死人了。”

    两人有说有笑的,时间不觉就过去了,曲筝暂时忘记烦恼。

    又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门帘外站了一宫女,恭恭敬敬道,“启禀丽妃娘娘,陛下正往这边走,请您移步皇汤。”

    丽妃不情不愿的从汤池出来,宫人伺候她穿戴整齐后,曲筝趴在水池边同她道别。

    丽妃也笑着同她道别,而后走到门边,还没来得及撩开门帘,就听顺安帝在外面道,“丽妃你快出来,别打扰人家小夫妻泡温泉。”

    曲筝心知这意思是谢衍也来了,看着躲无可躲的汤池,她瞬间慌了,小声哀求,“娘娘请留步。”

    丽妃转身睇了她一眼,“自己的丈夫进来,有什么可羞的。”说完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曲筝心里忐忑,默默祈祷谢衍自己拒绝。

    只听门外顺安帝又催了谢衍一声,“你快进去吧。”

    曲筝屏气凝神,当听到谢衍那句“遵命”的时候,情急之下,几乎是脱口而出,“公爷你不要”话没说完,只见男人已经撩开门帘,几步跨到池边,跳进水中。

    她后半句话被淹没在巨大的水花声中。

    “你”她涨红脸,正要开口,男人拨水游到她的身边,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轻轻捂住她的唇,在她耳边低语:“先别说话,陛下会怀疑。”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继续接受惩罚,留评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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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苦茶◎曲筝被谢衍的那声提醒骇住,一动不敢动,谢衍则目光一错不错的看向门外。

    时值隆冬,外面寒风萧瑟,温泉里甚至有一些热,氤氲出薄薄的水气,飘在碧清的泉汤上,如梦似幻。

    谢衍入水时激起的涟漪散开,漾向对岸,水面恢复平静。

    水面之下,男人搂住水蛇细腰的胳膊一触即离,被蛰了般背到身后,扣的严丝合缝的长袍虽然浸湿泡透了,仍然板板正正的贴在身上,只是腰间那条天青色的锦带随着水波舞动,飘飘缠缠的绕上旁边那粉红杏花一样柔软的身子。

    少女酮体酥红,皮肤上一层轻纱被水打湿后几近透明,细柳条般的身子凹凸明显,光滑的皮肤嫩豆腐一样。

    男人不动如山,眼睛依然注视着门外,脖颈挺的笔直,喉结紧绷,圆滚滚的向外凸着,大的骇人。

    这一小片水域的温度仿佛比别处高,他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的线条滑落,在下颚处聚成一颗晶莹的水珠,啪嗒、啪嗒落在水中。

    那声音在寂静的空间显得特别的响。

    曲筝薄薄的肩膀上沁出一层汗,耳朵红的滴血。

    即便上一世他们之间有很多比这更露骨的“坦诚相对”,这一世在心里她只把他当成熟悉的陌生人,此情此景完全没办法做到泰然自若。

    好想戳瞎他的双眼。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其实也就几息。

    “丽妃,咱们走,不打扰他们了。”门外终于响起顺安帝的声音,而后脚步声渐渐走远。

    谢衍一口气还没松完,面前的女子鱼儿一样滑到他的身后,两条胳膊从后面伸过来一下捂住他的双眼,急道,“你不许看。”

    屏气凝神半晌,谢衍嗓子又涩又痒,喉结缓缓滑了一下,才勉强干笑出声,“现在才捂,晚了。”

    他并非正人君子,当绝美春光泻入眼底,并没有主动闭眼的觉悟。

    曲筝又气又恼,她当然领教过人前清贵自持的谢小公爷人后的风流。

    京中人都道谢衍在感情上有洁疾,当初他还是落魄公爷,在韶华书院读书的时候,就有姑娘剥光了把自己送到他的床上。

    他竟也不回避,脸不红心不跳的把人家姑娘拔毛鸡似的拎起来,扔到外面。

    次数多了,那些爱慕他这副皮囊的女子才渐渐死心,因都知道,他对于不喜欢的女子,他连一个手指头都不会碰。

    曲筝一开始还不信,后来就更不信了。

    上一世成亲半年后,虽说第一次行房是因为他被人下套,喝了猛药,可后来的每月一次,他可没有喝药,清清醒醒的折腾她。

    即便是重生以来,有那么几次,她也在他身上感到过危险的气息。

    身子小小的战栗了一下,她再次出声警告,“我要上岸穿衣服,你转过身,闭上眼。”

    谢衍从善如流的转过身,四目相对一愣,在女子花容失色之前,轻轻阖上眼。

    *

    曲筝穿好衣服,直接回了宿处。

    心情平静后才反应过来,当时谢衍跳进水中捂住嘴不让她开口,还说陛下会怀疑。

    怀疑什么?

    她和谢衍貌合神离?

    这需要隐瞒么,他们这次来温泉行宫,就是为了和离呀。

    还有谢衍从御书房回来后犹疑的神色,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出了什么事?

    如果在平时,她可能直接就去问谢衍了,可是泉汤一事,在她心里留下不小的阴影,目前为止,还不想见他。

    笃笃,外面响起敲门声,她走过去开门,谢衍站在外面。

    她愣了一下,声音冷淡道,“你怎么来了?”

    谢衍提醒,“这好像也是我的寝屋。”

    温泉行宫不比京城,他们住的这个院子已经是除皇宫外最宽敞的,也只有三大间,除去书房和明厅,就这一间卧室。

    曲筝看看更漏,原来已到子夜,谢衍方才在书房看书,这会到了他睡觉的时间。

    她也不好说什么,打开了门。

    温泉的事毕竟过去不久,俩人虽都闭口不提,空气还是有一点尴尬,关上门口,默默背对着背走向相反的方向。

    等到曲筝卸去钗环,上床的时候,谢衍已经坐在床内,斜倚在引枕上,手里翻着一本书。

    余光看见曲筝过来,他收了书,掖在枕下,眼睛向着她看过来。

    曲筝目不斜视的走过来,放下床帐,手捂着正要吹熄床边的蜡烛。

    “等一下。”谢衍突然叫住她,“先别熄灯,我有话同你讲。”

    曲筝犹豫了一下,没吹,上了床。

    谢衍看着她坐定,才开口,“有件事需要和你说一下。”

    声音带着深思熟虑后的笃定。

    曲筝瞬间把心里的那点小怨念抛之脑后,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公爷请讲。”

    谢衍嘴角忍不住向上一提,和他想的一样,她果然聪颖又理性,方才明显还在为温泉的事怏怏不快,此刻大约觉察出他要说正事,已经换上了一副不计前嫌的表情。

    心里也再一次庆幸,他现在的决定是正确的。

    于是,他把为什么没有把和离书给顺安帝的原因和盘托出,包括顺安帝对曲家的怀疑。

    曲筝怔住,一瞬间震惊、失落、不解、无奈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这般手足无措的表情,谢衍心里也跟着涌起一股酸酸涨涨的感觉。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同理心。

    她一双水目圆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昏黄的灯光洒在她细白的脸上,闪着柔柔的光。

    或许还是介意汤池发生的事,她寝衣之外又穿了一件长袍,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唯独忘了那双褪去绫挖的小脚,还在外露着,两排脚趾粉乎乎的,令人很难不想到水里那一身酥红。

    胸中涌起一股燥意,血液又跟着沸腾。

    “我觉得”曲筝凝眉思索了会,突然有话要问,一抬头,顺着谢衍黑漆漆的目光看到自己裸露在外面的双脚,慌忙拿毯子盖上。

    谢衍这才发现自己的走神,默默清了一下嗓子,一本正经道,“你继续说。”

    曲筝把脚趾又往毯子里缩了缩,才道,“如果陛下知道我们和离,会怎样对曲家?”

    谢衍视线投向漆黑的夜幕,脑中浮现母亲的音容笑貌,声音不觉带了一丝阴戾,“控制不住的,他会亲手毁掉。”

    曲筝眼前一黑,她以为自己重生,让父亲远离京城是非,就能保住曲家,却不知树大招风,曲家的一举一动都在当权者的眼里。

    她叹一口气,闷闷道,“早知道就让三叔公留下来慢慢卖曲家置业了。”

    不要做的那么明显,或许就不会引起顺安帝的注意。

    谢衍道,“你不必自责,陛下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盯着曲家,只要你们离开上京,早晚都得引起他的警觉。”

    他这么一说,曲筝才想起,“我和父亲第一次进京就是受陛下邀请,还开出很优惠的条件让父亲在京城做生意,只是当时父亲没答应,原来那时曲家就进入了陛下的眼中。”

    谢衍目光沉了沉,漫不经心道,“听说岳父的生意遍布四海,商人追求利益,既然陛下开出了优厚的条件,岳父为何不答应?”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但是曲筝听出来,他也不信任曲家和父亲,如果再结合白日的行为,他可能连她都不信任。

    上一世没机会,这一世一定不能再让他误会曲家,毕竟他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

    她认认真真解释道,“陛下当时开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但是父亲说京中云谲波诡,权利大于一切,他在江南自由的经商环境待惯了,不会攀附权贵那一套,故而宁愿把生意拓展到海上,也不愿意在京城发展。”

    谢衍略一点头,“听起来很有道理。”

    其实,冷静下来稍微思考后,他就相信曲筝和顺安帝口中阴谋论没一点关系,对于曲老爷,他不敢保证,他一向善查人心,对这个岳父,却一点也看不清。

    曲筝听出谢衍是在敷衍她,毕竟他和父亲之间没有一丝信任,否则上一世他也不会直接将父亲抓进诏狱。

    而这一世,若真有一天谢衍和父亲再一次对峙,情况不知道会不会好一点。

    *

    曲筝昨日提心吊胆了半夜,脑子很乱,一会想如何跟顺安帝提和离的事,一会又想回京跟父亲商议曲家接下来该怎么走,折腾很晚才睡实。

    模模糊糊的记忆中,谢衍好像睡得也不踏实,一向睡姿很好的他,动来动去的。

    起床简单的匀面挽髻后,曲筝踏进明间,见对面书房门扉大开,谢衍坐在桌前办公务。

    曲筝远远的福了个礼,抬脚正要走开,院里伺候的内监端着一个茶碗走了进去,笑盈盈道,“公爷,这是您要的苦茶,去火降燥最是管用。”

    谢衍吃东西一向讲究,只吃中性食物,热性凉性都不碰,这三九寒天的,为何喝苦茶?

    她抬头,疑目望过去,正好碰上谢衍黑沉的眸子,两人的目光只是在空中轻轻一碰,他就别过眼去。

    曲筝仿佛想到了什么,背过身,赶紧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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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永不离京◎在温泉行宫,顺安帝和随行来的臣子虽然没闲着,但总归没有在京城上朝那么一板一眼。

    曲筝刚用完早膳,就有内侍通传,“今日在后山有射箭比赛,陛下请小公爷和少夫人务必前往。”

    谢衍见曲筝一早上心神不宁的,径直从书房走出来,道,“走吧,后山空气清新,温度适宜,有些地方草还绿着。”

    曲筝这会根本没有心情看风景,可陛下的命令,再不情愿也得去。

    到了后山,见比赛用的箭靶已经立好,射场之外,是摆着锦凳和木几的观众席,毕竟男子在赛场展示雄风,还是需要有人鼓掌的。

    曲筝被安排在挨着丽妃的位置,前后左右都是随行官员的家眷,曲筝发现,此次来的女子都是年轻的姬妾,几乎没有正妻。

    当曲筝看到参赛人员进场,这些姬妾眼中的柔情蜜意时,也就理解了她们被带上山的原因。

    丽妃眼睛在赛场上转了一圈,问曲筝,“小公爷不参赛么?”

    曲筝这才发现,两队参加射箭比赛的年轻官员中,并没有谢衍。

    未几,当顺安帝走进来的时候,曲筝才知道谢衍并不参加真正的竞赛,而是陪皇帝和几个老臣子玩友谊赛。

    顺安帝自幼流落民间,过的是清贫的日子,没有射箭的童子功,弯弓的本领自然略输众人一头,偏他又爱玩,这才组了两个队,既保证竞技的可看性,又给了他施展的空间。

    丽妃只是觉得可惜,“听说上次秋猎,小公爷一出手,萧凌云脸都绿了,本宫今日还想一睹风采呢。”

    曲筝知道谢衍内心对自己极度自信,不仅不需要外在的掌声,还嫌吵,他不参赛才正常。

    果然箭场上,他打中的靶数不但比不上顺安帝,甚至偶尔还会输给那些老臣子,除了拉弓时肩背遒劲、英姿伟岸外,没有任何亮点。

    这一组射完,自然是顺安帝拔得头筹,谢衍堪堪第二,但只有负责拔箭矢的小童知道,谢大人的箭法有多恐怖,谢大人一共射了十箭,十箭都射在同一个点,就连箭头入靶的深度都一样。

    观众席这边,尚书大人的小妾心灵手巧,拿起三股红丝带编成一条漂亮的抹额,准备等丈夫赢了,奖励他戴在头上。

    其他女眷纷纷赞这好主意,都找她讨了丝带给自己的丈夫编,丽妃也不免俗的想要几根,没想到那小妾给了一大捧,丽妃见用不完,分了曲筝一半。

    第一局结束,有一炷香的时间休息,女眷们纷纷离席,找到自己的丈夫,奉茶的奉茶,擦汗的擦汗,有的则已经迫不及待将鲜红色的抹额系到男人头上。

    曲筝领教过谢衍的射功,知道方才那几箭他连两成力都没用到,自然也不需要伺候。

    为了不显得特立独行,她从锦凳上站起来,靠在赛场边的栏杆上,垂着头。

    这边顺安帝喝了丽妃递过来的茶,看了一眼抹额,心里很喜欢,看看四周,大家都有了,都戴上后,赛场显得血性满满。

    他满意的点点头,突然发现满场就谢衍一个人头上光秃秃的,于是冲他举了举手里的抹额,问,“你的呢?”

    谢衍摇摇头,“微臣没有。”

    顺安帝拒了丽妃又递过来的茶碗,走到谢衍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曲筝,看似漫不经心的问,“怎么,你们小夫妻还闹别扭呢?”

    谢衍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垂眸,“谢陛下关心,已经好多了。”

    顺安帝眼角溢出一丝冷意,“曲家这一撤离京城,必然是有去无回,她若有点小情绪还好,可千万别有旁的心思。”

    谢衍拱手一揖,“陛下请放心。”

    顺安帝拍拍他的肩,脸又换上和煦的笑容,“下一局你要不要跟年轻人试试,陪着朕射着玩,屈才了。”

    谢衍摇头,“不必了。”

    顺安帝走后,谢衍去找曲筝,不知她在想什么,他站到面前都没发现。

    她上身虽然挺的笔直,后腰却倚在木桩上,臻首轻垂,两扇又长又密的睫毛蝶翼般拢着她的眼睛,把周围熙熙攘攘的热闹阻隔在外,仿佛谁都走不进去。

    “我要喝水。”他开口这句当然带着微微的意难平,旁人下了场都有妻子奉茶,偏他孤苦伶仃,但主要他是真的口渴。

    自昨日起,他就比平时容易口渴,心火也大,不得已大清早就叫了苦茶败火。

    平时他的大脑对身体有绝对的控制权,什么时候该饿,什么时候该睡,井然有序,从无错乱,可是昨夜他第一次失眠了。

    他睡不着,身边躺着的小人儿存在感很强,就连她清浅的呼吸都像擂鼓在他心上敲。

    半睡半醒之间,又连着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那些梦境真实的仿佛他亲历了一样,醒来后又全部忘掉。

    他养心健体多年,一直都比旁人有更多的精力,没想到有一天,身体会失控。

    思忖间,曲筝已经把一碗茶水递到他的眼前,神色还是淡淡的,“给你茶。”

    谢衍接过茶碗,浅饮一口,而后看了她一眼,问,“你要振作一些,陛下已经注意到你心情不好。”

    曲筝掀起睫毛朝顺安帝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又垂了回去,缓缓点头道,“我尽量。”

    声音里似乎带了点无可奈何的叹息。

    谢衍静静看着面前的姑娘,目光沉沉的。

    记忆中,也有不少结着愁怨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但他从未觉得自己该负什么责任,此刻却有一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确切点是不知道该如何哄她的窘迫。

    半晌才道了一句,“今日的赛事很精彩,你可以投入进去,高兴一些。”

    曲筝吁了一口浊气,抬头看着他,眼里带着一丝倔强,声音却客客气气的,“曲家陷入无妄之灾,父亲回不了江南,请问公爷,我哪里有心思看什么比赛,又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谢衍知道她为这些事担心,只是没想到她担忧至此。

    他向她走近了两步,弯下高大的腰身,解释,“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坏,陛下虽然多疑,却只仇贵,不仇富,只要曲家不要和京城划清界限,他现在不会动你们。”

    顺安帝在民间长大,和高高在上的权贵是天然的敌人,对地位不高的商人倒没那么大的敌意。

    曲筝冷笑,声音不觉抬高,“怎样才叫不划清界限?是永远不离开京城么?我们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叶落归根都不行么?”

    叶落归根三个字让谢衍心里一凉,仿佛他们自此一别,就永不相见了。

    他还没开口,只见那姑娘又有气无力的垂下头,声音低落带着一丝歉意,“我不是针对你,我就是太担心父亲了,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再等一等就可以同我一起回江南了。”

    谢衍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转身离开。

    曲筝余光看着他远走的背影,心里倒没有太难过,他能听完她这些话已经用尽了耐心,更何况,他还和顺安帝一样,不相信曲家撤回江南,就是单纯的想回家。

    间休时间到,女眷们陆续离开场地,回到观众席。

    默默喟叹一声,曲筝也打起精神,她也就趁着这会人乱,默默放任自己情绪低落一会,回到座位后还要和丽妃她们强颜欢笑呢。

    她站直身子,准备回去,刚转过身,手腕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抓住,回头,对上谢衍那双深眸。

    他去而又回的很快,沉了一口气才开口道,“你可以回去了。”

    曲筝看看正要开始的第二局赛事,声音为难,“距离结束还早。”

    谢衍轻描淡写道,“没关系,我已禀过陛下容你先回。”

    曲筝面上一松,屈膝福礼道,“谢公爷。”

    曲筝从后山回到院子,先进屋补了个觉,她昨夜睡太少,早已体力不支,幸好谢衍禀了皇帝让她回来了。

    他怎么会这么好心?

    或许是她刚才抱怨太多,他烦了,这才把她打发回来,眼不见心不烦?

    曲筝脑子很累,不愿再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真是困的很了,其实头一天夜里在马车上就没睡好,昨夜又忧思难眠,如此这般,等她一觉醒来,天已入黑。

    睡饱的感觉真好,感觉心情都没有之前忧郁了。

    她摸黑下床,趿了一双软绸鞋走到明厅,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对面的书房,亮着暖黄色的烛火。

    曲筝想了想,走过去,轻轻的敲了敲门,门内传来谢衍厚重的声音,“进来。”

    曲筝一推开门,就感受到他那双亮亮的黑眸看着自己,她目光稍错开,没有看他,问,“公爷还不睡么?”

    若论起来,谢衍比她睡的更少,他上山时的马车不能躺,硬生生坐了半夜,昨夜,她至少还睡到天亮,而他一直翻来覆去,几乎没睡。

    不管如何,她这顿饱觉都是拜他所赐,故而对同病相怜的他才起了一点恻隐之心。

    谢衍的精力非常人所能比,两夜不睡,并无大碍,倒是看到曲筝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就知道这姑娘睡好了,心里莫名轻松起来,道,“去吃点东西,待会还要赶夜路。”

    赶夜路?曲筝疑惑,“为何要赶夜路?”

    谢衍收回目光,又开始处理手里的公文,“我这边的差事已办完,可以回京了。”

    “真的呀!”曲筝声音带着惊喜。

    谢衍勾唇一笑,垂着眼都能想象出曲筝上扬的嘴角,弯弯的眉眼。

    曲筝确实笑了笑,有种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的错觉。

    皇帝还要在温泉行宫住一个月,誓有一种不生出儿子就不放丽妃下山的意思,曲筝正愁找不到回京的理由。

    若是跟谢衍回去,就合理多了。

    只是又走夜里,她倒是睡好了,不知道谢衍能不能吃得消,“公爷需不需要休息好再走?”

    谢衍能感觉出她这句话礼貌的成分大于真情,继续看手里的公文,眼也不抬的道,“不必了,我在马车上眯一会就行了。”

    曲筝又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谢衍放下笔,捏捏眉心,对旁边候着的御前内监道,“烦请公公转交陛下。”

    那小公公哈着腰,眼尾悄悄看了曲筝一眼,笑着道,“公爷宵衣旰食,真令人感动。”

    谢衍目光一闪,摆手,“去吧。”

    曲筝顺便请小公公帮她给丽妃道个别,两人就坐原来的马车,星夜赶路,回了京城。

    谢衍直接把曲筝送到曲府,下车前还是忍不住道了句,“陛下已经连番提醒,和离的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一向矜贵的小公爷,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暗示。

    曲筝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径直下了车。

    看着那姑娘头也不回的进了曲府大门,他自嘲的笑笑,这一天天的折腾,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

    *

    曲筝突然去温泉行宫,又突然回来,曲老爷几乎一下子就敏锐的感受到不对劲。

    曲筝于是把谢衍的话原封不动的给父亲学了一遍,曲老爷愕然。

    在江南做生意,不可能不知道萧家,那是改朝换代都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在江南江北一代盘踞很深,虽然一代代下来,不复当年鼎盛,但最近几年,又有复起之势。

    曲家和他们一开始就井水不犯河水,维持着君子之交,后来曲家生意越做越大,眼看着可能威胁都萧家的基业,老老爷手一指,让曲家转向南洋,并告诫他,“老老实实和大海打交道。”

    他一直谨遵父亲教诲,自始至终都没有和萧家往来过。

    只是没想到还是引起了顺安帝的怀疑。

    他心有余悸,“原来当初陛下许以皇商的待遇,就是想把曲家控制在京城,后来若不是你非要嫁给谢衍,我必定会直接拒绝陛下,那样的话,曲家现在都不知道在经历什么。”

    曲筝没朝这个方向想过,“也就是说,父亲虽然没有把营生大面积铺在京城,因为我嫁进了镇国公府,陛下就对曲家放松了警惕。”

    曲老爷点头,“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女儿,还有什么比把你放在京城更令皇帝安心的。”

    曲筝仿佛劈头盖脸被浇了一盆凉水。

    离开镇国公府,回江南生活,几乎是她重生后信念一般的存在。

    她所有的欢喜,所有对未来的期冀都在这份信念里。

    可是,她费尽心力,眼看着就差最后一步了,眼看着她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才知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她想弥补上一世的遗憾,保护家人,到头来家人却以更快的速度走前世那条路。

    曲筝双目无神,脸白的像纸。

    曲老爷看着面如死灰的女儿,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好像整个世界都黑暗了。

    他手足无措的安慰女儿,“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我们还是先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谢衍不是说陛下只是怀疑,万一陛下发现咱们和萧家其实并无瓜葛,说不定就”就怎么样呢?曲老爷知道这话安慰不了聪明的女儿。

    顺安帝并不是第一天盯着曲家,如果之前查到曲家和萧家勾结的证据,早出手了,之所以费尽心思把曲家引到京城,防的是将来。

    一旦皇帝感到曲家不受控,必然是现在毁掉也比养虎为患强。

    曲老爷说不下去,只能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声音苍苍道,“别担心,父亲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你,容我仔细想想。”

    说着他慢慢踱步离开。

    曲筝第一次见意气奋发的父亲露出这种颓态,她知道父亲疼她,可他也是曲家的大家长,背负着祖祖辈辈创下的基业,以及一大家子人未来的生活。

    曲筝一个人坐了很久,而后回到镇国公府,径直去了望北书斋。

    谢衍不在。

    她从天亮坐到天黑,直到天上冒出了一颗一颗的银星星,门外才传来男人沉稳的脚步声。

    谢衍推开书斋的门,一眼殪崋就看到漆黑的屋子里那双灿若春水的美目,径直看入他的眼中。

    他话还没有说,却听她早已准备好了似的,在他之前提前开了口:“请公爷告诉顺安帝,我会留在京城,永生不离开一步。”

    “我们和离后,我搬回曲府住。”

    谢衍下颚线一紧,脖颈渐渐涌上一道道血红,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和离对你就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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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不劳费心◎谢衍这个时候说这句话,多少有点突兀,曲筝疑惑,“公爷此话我不明白,我们这几天上山下山不就是为了和离?”

    他若非也想早点和离,也不会三天之内温泉行宫去了又回。

    谢衍面色沉了下来,她说的没错,他这几天似乎也在积极的促成“和离”这件事,他明明已经答应她的和离,何必又计较和离对她的重要性。

    他抬脚踏进室内,脱下尚带着寒气的大氅,顺手挂在木架上,一边往书桌走,一边波澜不惊的道,“陛下在南山一时半会回不来,你想尽快和离,可能并不能如愿。”

    曲筝有这个思想准备,温声道,“公爷下次去温泉行宫述职的时候,顺便请陛下在和离书上盖章即可。”

    她既然决定留在京城做曲家的人质,父则不用等她,可早日回江南处理那边的生意,和离之事,就没必要逼得太急。

    她并非冷血之人,这两日谢衍的辛苦也看在眼里。

    但她的“贴心”并没有让谢衍面色缓和,一双剑眉依旧乌沉沉的向下压着,“想好了?此生都一个人住在京城曲府?”

    经过一个白天的挣扎,曲筝虽然已经下定决心,此生不离京城,但此刻又从谢衍口中说出,她还是不寒而栗的瑟缩了一下双肩。

    浅浅的呼了一口气,她才点头,“想好了。”

    冬天的夜晚,冷气袭人,顷刻之间,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也结了冰,静到极致。

    就在曲筝以为谢衍对她无话可说,准备告辞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他沁凉的嗓音,“非如此不可么?”

    “嗯?”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他声音依然冷硬,却罕见的带了一丝迟疑,“你如果愿意,可以一辈子住在国公府。”

    曲筝讶然,抬眼看对面的男人。

    他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挺阔的背部后靠,头正稍稍垂下,薄薄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精致的五官勾勒出淡淡的阴影,显得立体又沉郁。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他缓缓抬睫,浓墨般的眸子一下就锁住她的目光,沉甸甸的,看得人心慌。

    曲筝落睫,一瞬的惊讶过后,心底却又变凉。

    谢衍这个人虽然薄情,却不缺最起码的风度,她一点都不怀疑他让自己住国公府一辈子的许诺,即便是上一世他们中间隔着无数的恩怨情仇,只要她不走,也可以住一辈子。

    一辈子住在这里,然后呢?

    仰他鼻息生活?亲眼看着他将心爱的女子迎进门?最后像芥草一样被遗忘、被冷落??

    如果她答应,真是白白重活一世。

    “不给公爷添麻烦了。”她声音冷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谢衍眼皮缓缓垂落,虽然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但见她眼里满满的敌意,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就好像他这番话不是出于好意。

    他以手支头,缓缓揉了揉额角,复才抬眼,看着她道,“你一个女子,又是和离之身,纵然不缺银钱,在京中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的容易。”

    这些曲筝不是没想过,重生后她所有美好的夙愿都和家乡联系在一起,如今被困在京城,孤身一人,困难固然有,但也比困在他身边好吧。

    她起身,屈膝深福一礼,礼貌感激他的仗义,一开口却拒绝的彻彻底底,“这些就不劳公爷费心了。”

    谢衍上身后仰,头靠在椅背上,黑寂的眼睛在藻井上望了几望,才沉沉道,“好,你一开始说的事,我答应了。”

    答应给顺安帝带话,答应尽快和离。

    曲筝松了一口气,轻道,“谢公爷成全。”

    她话音刚落,忽听对面的男人淡淡笑了,“自提出和离开始,都不知道听你说过多少句谢公爷成全了。”

    他低垂的长睫一掀,狭长的凤目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可是曲筝筝,我到底成全你什么了?”

    曲筝一愣,她带着上一世的爱恨情仇而来,从心底认为,这一世他们顺顺利利的和离,后半生尘缘相忘就是对彼此最大的成全。

    而他没有上一世的记忆,自然会觉得她决绝和离的态度匪夷所思。

    其实他内心深处并不是真的想挽留她,不过是良好的教养让他对她生了一点慈悲心肠。

    而她不需要这种施舍。

    她对上他的目光,施施然一笑道,“放手既是一种成全。”

    说完,福礼,旋裙,走出了书斋的门。

    谢衍见余光中那片飘逸的裙角消失在门外,缓缓阖上了眼。

    三日不眠不休了,他也会累。

    文童看着少夫人离开,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自从知道少夫人和公爷和离,震惊之外,更多的是不舍,他打心眼里喜欢少夫人,也微妙的感觉到了公爷对少夫人态度的改变。

    挺好的一对,为什么要和离啊。

    他看不懂,也不敢说,闷在心里,连牛肉干嚼起来都无滋无味了。

    默默腹诽完,他进屋伺候公爷,走进去才发现,公爷已经去内间睡下了。

    他眼睛瞪成铜铃,进望北书斋伺候以来,他第一次见公爷子时之前入睡。

    翌日,快到卯时谢衍才醒来,睁开眼就看到文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于是问,“我睡了几个时辰?”

    文童默默的伸出四个手指头,“公爷昨晚足足睡了四个时辰,是平时的两倍。”

    谢衍默然片刻,淡声,“今日点卯要迟了。”

    文童曾坚定的认为,公爷这辈子都不会点卯迟到。

    可这谢衍很快穿好一身玄色云雁公服,刚走出望北书斋的院门,就见曲筝穿着新制的绯色羽缎披风站在外头,仿佛专门在等他。

    两人同时沉静,片刻后曲筝先开口,“禀公爷,我今日想回曲府一趟,可以么?”

    谢衍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点了头,“好。”

    曲筝微一福身,转身的同时,听他又缓缓道,“以后你回曲府,不必来问我。”

    曲筝轻轻的“嗯”了一声,明白他这是真的放手了。

    *

    曲筝到了曲府,将这个决定告诉父亲,曲老爷连连摇头,“你一个人在京城,我不放心。”

    曲筝问他,“难道你忍心看曲家几代人的努力付之东流?”

    皇帝捏死商家,可太容易了。

    曲老爷面露不忍,“那也不能牺牲你。”

    曲筝轻松一笑,“牺牲这个词太严重了,我又不会损失什么,顶多就是回不了家乡而已,要知道我当时决定留在京城嫁人,就做好不回江南的准备了呀。”

    曲老爷叹了一口气,只能同意,“你暂且先委屈一段时间,我回去忙完手头的事,一定想办法征得陛下的信任,早日接你回去。”

    曲筝:“我相信阿爹。”

    曲府这就开始安排启程相关事宜。

    不想母亲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曲筝告诉她自己要同谢衍和离的事。

    曲母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和离、和离”她喃喃念了好几遍才迷茫的看着女儿,眼泪大颗大颗的就往下砸。

    她一生顺遂,受丈夫宠爱,从未想过唯一的女儿成亲不到半载就和离。

    面对脆弱的母亲,曲筝突然没了在父亲面前的坚强,不觉红了眼圈,母女俩搂着哭了一场。

    母亲执意要留在京城,一直陪着她。

    曲筝拒绝了,母亲娇嫩的皮肤根本承受不了京城的干燥,饮食也不习惯,再者她知道,父亲和母亲结发一辈子,谁都离不了谁。

    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她。

    晚些时候,沈泽从姨母口中知道情况,找到曲老爷和曲筝,道,“我留在京城陪阿筝。”

    曲筝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只听沈泽坚持道,“你和离的时候必须有娘家人在身边,不说别的,单说从镇国公府搬家就是一件大事,没有娘家人撑腰,你可能连个箱子都搬不出来。”

    曲筝虽然觉得沈泽夸大其词,但想想那场景,确实身边有个娘家人比较踏实,于是应下。

    沈泽微微一笑,如春风十里。

    父亲母亲那里还要收拾两天,第二日曲筝抽时间回了趟镇国公府。

    主要是账房还有些活计没交代完。

    虽然只是临时管了两天,她却真心实意的为中公的账务发愁,毕竟是公府,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陛下又有心恢复镇国公府的待遇,这账上的每日往来,可不简单。

    可是大伯母有气无力,糊里糊涂,交代半天眼里还是白茫茫大雾一样迷茫。

    曲筝发愁。

    最后她决定先不管这个,从袖子里掏出那张店契,递给大伯母,“这个先还给大伯母。”

    大夫人被烫到般,赶紧握起曲筝的手,把房契紧紧压在她的手中,连连摇头道,“这个东西你现在千万不能给我,你大伯父被那两房外室逼着,找钱找疯了,这张房契一旦到我手里,立马得被他搜了去。”

    曲筝为难,“可我这里也不能再放了。”

    她暂时还没有办法说出实情,因为大伯母是谢衍的亲人,要不要提前告诉家人和离的事,应该由他来决定。

    大夫人并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苦着脸哀求,“好侄媳妇,你就再帮大伯母保管两天吧。”

    曲筝无法,只好又装进袖中。

    刚放好,谢大爷突然走进账房,眼睛滴溜溜的在二人身上打转。

    曲筝身体坐直,泰然自若,大夫人则心虚的低下头。

    谢大爷黑豆般的眼珠子凝了凝,手指毫不留情指向妻子的脑袋,“说,你到底把店契藏哪里去了?”

    大夫人看透丈夫之后,彻底和他撕破脸,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就是一把火把铺子烧了,也不会把娘家的陪嫁给你养外面的狐狸精。”

    谢大爷挺腰,目光鄙夷,“嚼了我谢家二十年的粮,这会子倒给我分娘家夫家了,我不吃你这套。”

    大夫人哭骂,“嫁给你二十年,我是没让你睡,还是没伺候你!”

    谢大爷看看左右,跺脚,“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丢不丢人啊。”

    大夫人切齿,“谢大郎,我成这样都是你逼的!”

    谢大爷见妻子发疯,转身灰溜溜的走了。

    大夫人扑倒在桌子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曲筝见状,忙令绣杏把准备好的木匣子拿过来,打开,第一层是满满的参桂安宫丸,第二层则是阿胶灵芝等补血的药。

    她轻轻推到大伯母面前。

    大夫人抹干眼泪,疑惑,“好好的,为何突然送我东西?”

    曲筝笑笑,“趁着有机会就先送了。”

    说着又拿过一个包裹,里面有三支玉管小紫狼毫,两台端砚,另有墨条一大包,也一并递给大夫人,“绾妹妹在闺房读书,我就不去打扰了,麻烦大伯母帮我将这个交给她。”

    大夫人接下后,嗔道,“她开春才考试,总能找到时间亲手送她,何必急于今日。”

    曲筝是怕以后离开镇国公府,身份一变,这些东西就送不出去了。

    亲人一场,走之前,力所能及的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毕竟这些东西对她们真的有用,而对曲家,不过是举手之劳。

    曲筝在账房一直待到晚膳后,绣杏悄悄问她要不要回曲府,她想了想,还是去了听雪堂。

    *

    日暮时分,谢衍刚下值回府,就被请进了寿禧堂。

    进去后发现除了祖母,大伯母,二伯母都在。

    他一看就明了,这是家里有事相商。

    果然沈老夫人先开了口,“关于中公管账,你媳妇提了一个建议,你来听听行不行?”

    谢衍身子不由坐正。

    沈老夫人道,“她说自己暂时没法接手中公账务,建议让佩凤那孩子继续管。”

    谢衍目光沉沉的往下一压,淡淡道,“祖母决定就好。”

    “佩凤那孩子,确实没啥大错,上次也是被公爹连累,但是——”沈老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而道,“我可托人在礼部问过,你还没把诰命玉轴递上去,是不是曲筝知道了这件事,跟咱们闹脾气呢?”

    谢衍垂着头,一双黑眸隐匿在长睫下,不知在想什么,声音听起来颓颓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沈老夫人纳闷,“那她为何突然一副撒手不管的模样。”

    大夫人接话,“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你们说非节非故的,她为何非要今日送我和绾儿东西,弄得跟要告别似的。”

    二夫人惊讶,“我也收到了。”

    沈老夫人也道,“那孩子下午也给我送了两根老山参,三盒鹿筋。”

    三人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的看向谢衍,结合他沉郁的脸色不难猜出,这两人可能吵架了。

    目光慢慢收回,沈老夫人叹一口气道,“我这把老骨头还以为,活着的时候能看到镇国公府越来越好呢。”

    大夫人嗔道,“这个自然能啊,您没觉得自从曲筝那孩子来了咱们家,府里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么?”

    “人家不都说么,一个好的当家主母能带领整个家族往上走,飞卿,你说是不是?”大夫人突然把话丢给谢衍。

    谢衍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大伯母说的是。”

    大夫人顺势道,“那就交给你一个任务,今晚回去,务必要把媳妇哄好了。”

    谢衍缓缓眨了眨眼,低声道了一句,“好。”

    从寿禧堂出来,谢衍不知不觉就走到听雪堂院门口,好像真的像大伯母吩咐的那样,去把她哄好。

    可是他清楚的知道,他已经没有资格哄她了。

    方才答应大夫人,不过是鬼使神差的反应罢了。

    抬睫看一眼面前紧闭的大门,他转回身,还没踏出步子,只听背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你怎么在这?”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

    他转身,果然见那姑娘亭亭玉立在门槛处,肤白如雪,唇红赛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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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搬嫁妆◎谢衍目光顿了顿,淡声,“路过。”

    从院门进来,去望北书斋的确要路过听雪堂,而谢衍站在台阶之下,很像路过时朝门里看一眼的样子。

    曲筝没有怀疑,从门内走出来道,“那正巧,我有事找公爷。”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

    谢衍长目微敛,冷冷一笑,“给我也准备了临别礼物?”

    一瞬的怔愣过后,曲筝捏锦袋的手收紧,沉默了一下才道,“不是。”

    他们之间好像没有这种情份。

    谢衍收起嘴角的冷意,问,“那是什么?”

    曲筝递过去,“这是大伯母名下的一处店契,因为怕大伯父抢了去,一直放在我这里,暂时还不敢拿回去,不知道公爷方不方便代管几日?”

    谢衍看着锦袋,目光却被那双手吸引,又白又软,五根手指细长,指甲修的整整齐齐,涂了层樱花般浅浅的粉色,好看又不会太艳丽。

    就像她给人的感觉,精致却不俗气。

    只是递过来的东西,他并不想要,冷漠道,“不方便。”

    曲筝吃惊,倒不是他决绝她,而是他声音里明显有负气的意味,他情绪一向稳定,这么点小事,她被拒绝了都没有生气,他倒先不高兴了。

    本来就抱着一半成功一半失败的心态问问他,既然他这么抗拒,曲筝也不纠缠,将锦袋放回袖中,同他道了个晚安,就回了院子。

    谢衍目光微转,余光见那打开的院门又关上,眸光晦暗,淡淡失落。

    翌日,曲筝在听雪堂醒来,用完早膳,正准备回曲府,走到前院,见账房那边吵吵嚷嚷的,还伴有女子的哭喊声。

    她还没决定好是默默走开,还是过去看看,谢大爷在人群中突然看到了她,手指过来,面色狠狠的问倒在地上的大伯母,“店契是不是在她身上?”

    曲筝心里激起一阵恶寒,谢大爷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就在这一息之间,谢大爷领着两个娇美的女子冲到她的面前,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男童。

    曲筝几乎一下子认出来,她是谢大爷的其中一房外室。

    不难猜出,另一个女子也是他的外室。

    谢大爷冲过来的时候还气势汹汹,对上曲筝那双冷锐的眸子时,气势瞬间弱了下去,顿了一下才心虚道,“这是我和你大伯母的家务事,侄媳妇最好别掺和进来,快点把店契拿出来,咱们都好看。”

    远处大夫人才费劲的从地上坐起来,大骂,“谢大郎,你不是个男人,自己养不起外面的女人,就来打我的主意,你今天要是敢动侄媳妇一根头发,看我跟不跟你拼命。”

    谢大爷不理妻子,却也不敢动曲筝,只能在声音上用劲,“秋荷、春兰这么多年一直无名无分的跟着我,还给我留了后,我现在要抬她二人进门,这聘礼迎娶都是一大笔银子,侄媳妇是个聪明人,现在把店契拿出来大家都好看。”

    曲筝淡淡一笑,“这么说大伯父是打算变卖妻子的嫁妆来抬姨娘了?”

    谢大爷面色一恸,话被噎住,脸憋得通红。

    怀抱孩子的秋荷一看这形势,脸色瞬间变阴,那春兰倒还算沉得住气。

    秋荷见谢大爷半天也没放个屁,垂眼压下眼中的戾气,也不知对着怀中儿子说了什么,再一抬头,已是可怜兮兮的凄惨模样,向曲筝走近了两步,佯装哽咽道,“少夫人,您就可怜可怜我们母子俩吧,这孩子好歹也是谢家的骨肉,您不能”话没说完,那小孩突然大吼一声,“不许你欺负我母亲!”

    说着张牙舞爪的去抓曲筝,谢大爷连忙去抱,秋荷却几乎把儿子举到曲筝脸上。

    曲筝退了半步,刚要伸手去教训那孩子,只见二夫人不知从哪个方向冲出来,挡在曲筝面前,一把将秋荷和她儿子搡到地上。

    二夫人气道,“你是那根葱,敢动我们国公府的少夫人!”

    那秋荷直接摔了个脸朝地,护在怀中的儿子身上蹭破了皮,嚎的跟死了爹一样。

    谢大爷心疼坏了。

    二夫人管都没管,忙去问曲筝,“你没伤着吧。”

    曲筝感觉脖颈火辣辣的疼,用手一摸,见血了。

    这边,谢衍穿好公服,刚走出望北书斋,隐隐听到前院的动静,问文情,“前院怎么了?”

    文情也不知,问,“我现在去打听一下?”

    谢衍道,“不用了,去上值吧。”

    主仆二人刚往前走了几步,文童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脸都白了,“公爷,出大事了,大爷外室把少夫人打伤了。”

    谢衍目光一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大阔步朝前院走,脚下生了风般,文童跑着都跟不上。

    走到前院,远远的就看见大伯母以及二房的女眷等,一群人把曲筝团团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的和她说着什么。

    站在中央的那姑娘,妍姿玉色,兮笑嫣然,微点着头,一一回应众人的问候。

    谢衍胸中突然涌出一股淡淡的涩酸,和她成亲数月,即便是这般“雨露均沾”的笑颜,他也从未得到过。

    她本就是温软大气的性子,跟身边的人几乎都没脸红过,大概所有冷酷无情的言语都给了他吧。

    比如那句,放手也是一种成全。

    谢衍突然止步,问文童,“她受了什么伤?”

    文童心虚,“脖颈让那小男孩抓了一把。”

    感受到公爷凉凉的目光,他赶紧低下头。

    谢衍又朝人群中间望了一眼,转身,离开。

    *

    第二日,谢绾听说曲筝被抓伤了,到曲府找她。

    一见面先道歉,“三嫂,我替父亲给你说声对不起。”

    曲筝毫不在意一笑,“小伤而已,再说也不管你的事。”

    谢绾叹了一口气,脸色难看,“昨日你走后,父亲带着那两个外室又闹到寿禧堂去了,坚决要把人抬进来,让国公府出彩礼,那个春兰祖母自然是不让进的,对秋荷却犹豫了,毕竟她给父亲生了儿子。”

    曲筝握了握她的手,安慰,“祖母不会那么糊涂的。”

    谢绾眼圈一红,忙仰起头,把泪水逼回去,而后勉强挤出一丝笑问,“你最近怎么总回娘家?今日回不回府,我还想找你喝酒去呢。”

    想一想上次陪谢绾喝酒后的囧事,曲筝还心有余悸,但又怕谢绾郁结难纾,影响读书,于是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开心的地方。”

    二人进入醉仙楼,此时大堂正有美姬轻歌曼舞,情景实在赏心悦目,就在大堂边落的地方找个位置坐下,点了一壶上等茶饮,几盘果点、鲜果,一边看美人,一边品茶,好不惬意。

    谢绾打起精神,给自己鼓励,“我一定要考上女官,这样不用仰男人鼻息,就可以过今日这般洒脱的生活。”

    曲筝给她竖了个大拇哥,“你以后定能成为大大的女官。”

    谢绾以拳抵掌,男子般豪迈道,“借你吉言,若有那一日,我罩着你。”

    曲筝抿着唇笑。

    两人正悠哉悠哉的品茗看戏,玉娘扭着腰肢走过来,跟曲筝打招呼道,“我方才进来一眼就认出你了,少夫人今日又有雅兴来喝茶?”

    曲筝生的实在是美,玉娘想不记住她都难。

    曲筝对玉娘印象倒不深,见她这般自来熟,也猜出是那日陪谢衍喝茶之人。

    那日走后,虽然清乐公主一直在为谢衍私会酒姬的行为,替她愤愤不平,她对这位玉娘倒没有任何敌意,无论谢衍和玉娘什么关系,都与她无关了。

    于是也和和气气的同玉娘打了招呼。

    玉娘也没过多打扰,送了她们两杯玉露饮,曲筝则回送了玉娘两片金叶子。

    玉娘感激一笑,这不比那些臭男人大方。

    曲筝和谢绾继续看戏,不经意见看到通往三楼的木梯上一个熟悉的人影,薄纱轻绢,细腰软骨,头戴一朵大红的牡丹花,她一把抓住谢绾,问,“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你父亲的外室,春兰。”

    谢绾顺着看过去,一眼就认出是她,问,“她为何穿成这个样子?”

    江南秦淮河边的花船上都是这种穿着的女子,再加上往醉仙楼三楼走,真相一点都不难猜。

    “她在这里做酒妓。”

    谢绾脸腾的涨红,切齿,“我倒要让父亲看看,他找的都是什么女人。”说着就跟了上去。

    这醉仙楼三楼虽然做的也是烟花柳巷的生意,因为有雅趣遮羞,贵的不是一星半点,来的客人也是非富即贵,轻易招惹不得。

    曲筝一把拉住谢绾,“你先别着急,再观察观察再说。”

    谢绾正怒火攻心,哪里听得了劝,甩开曲筝的手就跟了上去。

    曲筝拦她不住,也只能跟了上去。

    玉娘看见的时候,曲筝已经跟到三楼的楼梯口,她“哎呀”一声,心知大事不妙,慌忙给门房的小厮塞了银子,让他务必请御史台的谢大人和陆大人来醉仙楼一趟。

    那门房也伶俐,见了谢衍原封不动把玉娘的话学了一遍。

    原来今日三楼来了大人物包场,醉仙楼不仅出动了所有的酒妓,还从外面请了一些散妓,玉娘见曲筝上去了,怕她有危险,而他们酒姬是不能上三楼的,故而才请人给谢衍带话。

    御史台掌控着整个京城的一举一动,想查一查这位大人物是谁,一点也不难。

    很快陆御史就走到谢衍身边,道,“是国舅爷。”

    谢衍眸色一戾,刚站起身,顿了顿,又默默坐下,对文情道,“叫吴常去救她。”

    文情看了他一眼,先出去递了消息,而后又回来道,“萧国舅的场子,吴常可进不去。”

    谢衍低垂着眼睫,仿佛要刻意压制里面的暗潮汹涌。

    随手抄起一本文书,目光定在上面,视线力透纸背,却半天都没有挪一行。

    半晌文情又道,“萧国舅可是出了名的辣手摧花。”

    萧国舅虽然名声不好,但搜寻到的绝色都先孝敬顺安帝,顺安帝不要他才留给自己,故而这么多年,皇帝对他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曲筝的姿容,不在任何人之下,误入萧国舅的场子,将面临什么,还真不好说。

    文情和文童比起来,和谢衍更像一些,克制冷静,此刻脸上却也焦色难掩。

    见公爷对着文书看了半晌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禁叹了一口气。

    下一刻,忽然耳边响起一道冷音,“备马!”

    抬头,就见小公爷不知何时已离开桌子,飞身门外。

    *

    醉仙楼三楼,萧震雄一脸和煦的冲对面的女子道,“少夫人,请。”

    曲筝举杯,正要饮下,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巨响。

    两扇厚重的大门轰然倒地,尘屑中出现一张寒潭般冷峻的脸,目光如炬望进来。

    萧震雄眉头一皱,看清来人后,面色忽然一转,哈哈大笑道,“小公爷来的正好。”

    谢衍可没心情跟他说笑,大步走到曲筝面前,取过她手中的酒,仰头灌入嗓中,空杯遥遥冲萧震雄一举,“我替夫人喝了。”

    而后牵着曲筝的手,走出糜丽奢华的包厢。

    谢衍拉着她直接上了马车,声音带着点气急败坏,“为什么去那种地方。”

    曲筝气的说不出话,“谢大人好大的威风!”

    喘了口气才道,“你坏了我的好事知不知道,我和谢绾发现谢大爷的外室春兰在醉仙楼做酒妓,本想跟上来抓她个现形,谁知一上楼就被人发现了,带到萧国舅的屋子里,我和他秋猎的时候见过面的,他就答应把春兰交给我们,你这一搅,全泡汤了。”

    谢衍不以为然,“那为何喝酒?”

    曲筝茫然,“那是茶水,哪里是酒。”

    谢衍面色微变,细细回味嗓子,果然没有酒味,倒有一股淡淡的茶涩。

    原来他方才一心着急,竟然没注意喝下的是茶是酒。

    谢衍牵了牵嘴角,声音还是不悦,“萧震雄这个人,你和他离得越远越好。”

    经过最近的事,曲筝自然知道要和萧家保持距离,尤其是掌家人萧震雄。

    只是她并不知道今日三楼被他包下。

    谢衍的好心她领下了,客客气气道了一声,“谢公爷提醒。”

    谢衍的心这才沉下来一些,抬头瞥见她领下若隐若现有一条红痕。

    她一直都是极爱美的,一定很介意脖子的这个伤痕,故意穿了云纱高领的中衣,可是那伤口看起来颇长,紫红的痕迹还是露出来。

    明显又碍眼。

    他伸手,“店契给我。”

    曲筝意外的啊了一声,那日给他都不要,这会子倒想通了,真是个怪人。

    她从袖中掏出那个锦袋,递了过去。

    谢衍接过,锦袋轻轻的,还带着她的体温,他十指收拢,紧紧握住。

    而后又沉声道,“大伯父的那个通房,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

    曲筝脸上一松,谢衍在御史台工作,想查清一个人的底细,太简单了。

    既然事情解决,她开始下逐客令,“公爷可以下车了么,我想回曲府。”

    谢衍眼睛在她脸上一定,复又移开,什么都没说,撩帘下车。

    吴常和谢绾见他出了车厢,忙都迎上去。

    谢衍看了一眼吴常,道,“以后跟在少她身边,寸步不要离开。”

    吴常领命,而后跟着马车朝曲府走。

    谢绾见马车离去,疑惑,“哎——,三嫂怎么又回曲府了?”

    谢衍跨上马背,冷道,“回去读书,再别出来闯祸。”说完一勒缰绳,打马回了御史台。

    与此同时,醉仙楼三楼,萧震雄浅饮了杯中的清茶,玩味的看着手中的杯子,低笑,“谁说薄情寡义的谢小公爷没有软肋。”

    破门而入的那一刻,他眼中的对夫人的担心,骗不了人。

    *

    第二日,春兰的底细就被抖落在谢大爷面前,原来她之前就是暗娼,跟了谢大爷后虽然老实了不少,后来谢大爷拿不出银子,又见进镇国公府无望,这才重操老本行。

    谢大爷几乎气死,把春兰打了个半死,赶出门,对秋荷,也没有抬进门的心劲了。

    曲筝知道后,总算放心了,安心在曲府陪父母。

    见曲筝一直不回镇国公府,曲父建议,“趁着我和你母亲都在,先把你的嫁妆搬回来吧,我们正好帮你整理入库。”

    曲筝的嫁妆不少,整理起来也是个大工程。

    她点头同意,反正就算谢衍不去温泉行宫,顺安帝也快回来了,他和谢衍不日就能和离。

    如今先搬了嫁妆,后面真正离开的时候,就可以轻装上阵了。

    沈泽自告奋勇陪曲筝去。

    *

    镇国公府。

    那日醉仙楼后,谢绾被谢衍教训才知自己鲁莽,一直想找机会给曲筝说声抱歉。

    可一直没看到她。

    这日趁着谢衍休沐,谢绾来到望北书斋问他,“三嫂什么时候回来?”

    谢衍神情晦暗,缓声道,“她可能永远不回来了,我们正在和离。”

    他倒不是刻意隐瞒和曲筝和离的事实,只是家里没有人来问而已。

    谢绾脸上的表情仿佛被雷劈了。

    再三确认才知,他们真的要和离了。

    她还是不相信,“三嫂明明对我们这个家还有感情,她还帮母亲保管店契,还帮我抓父亲的外室,这就说明,她心里还有亲情,还有谢家,你去好好哄哄她好不好。”

    “三嫂的心最软了,你哄哄她,说不定她就回心转意了,你看,她所有的东西不都还留在国公府么?这说明她对这里还有留恋。”

    谢衍面色深沉。

    就在此时,文童垂着头进来,道:“公爷,少夫人带着人来搬嫁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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