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孤独◎谢衍和谢绾赶到听雪堂的时候,看到曲筝坐在明厅,身边站着一个玉树清风的男子。
谢衍记得他,是曲筝的表哥,沈泽。
回门的时候见过。
谢衍视线在沈泽挺拔的身躯上轻轻一掠,目光落在曲筝身上。
今日她穿了低领的毛边褥袄,脖颈处的抓痕只剩下淡淡的粉迹。
见他们进来,缓缓站起身子,福了福,开门见山道,“公爷,我今日打算把嫁妆搬回娘家。”
谢衍看着她,点了点头,“好。”
曲筝微一颔首,“谢公爷。”
谢衍这一点比谢大爷强太多,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纵然她的嫁妆多到屋子都堆不下,他也从不动一点心思。
谢绾美目圆睁,看着谢衍,“三哥哥,你怎么答应了,路上我是怎么给你说的?”
谢衍侧过脸瞥她,“那些嫁妆本就是她私人所有,无论合不合离,她都有权自由支配。”
谢绾狠狠瞪他,“谁让你留嫁妆了?我是让你留人!”
谢衍目光一顿,他不是没留过。
曲筝看着谢绾,“你都知道了?”
谢绾皱着眉点点头,走到曲筝身边,轻声问,“三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和三哥哥和离?”
曲筝拉了拉她的手,“我后面再和你解释。”
说着对身后的沈泽道,“开始搬吧。”
沈泽利落的走到院外,领人去了后罩房。
曲筝的嫁妆虽多,收拾起来也快,大多数箱子从未打开过,几乎是原封不动的抬出去。
半个时辰不到,曲家的健仆已经把所有的笼箱运出了听雪堂。
因为动静闹得实在大,曲家人前脚刚走,后脚谢家人就乌泱泱的涌进听雪堂,沈老夫人先开口问,“飞卿,听说曲筝把嫁妆搬回娘家了,你们夫妻之间是出了什么问题么?”
谢衍垂着眸,浓墨般的眸子隐在长睫下,看不出情绪,声音也淡淡的,“她嫁进来时,我们谢家没出一分彩礼,也没添妆,她的嫁妆一分一厘都属于自己,她想搬哪搬哪。”
沈老夫人被噎住。
大夫人眼见着婆婆受囧,上前道,“你说的没错,理事这个理,我们也不是说觊觎曲筝的彩礼,就是这好好的,她突然搬家似的,总该有个什么由头吧?”
二夫人接话,“是啊,我们也是担心她。”
谢衍却仿佛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目光望着门外,没有聚焦。
谢绾看出谢衍情绪低落,根本没心思应付这些人,悄悄的拉了母亲,让她劝着祖母,赶紧离开。
沈老太太本想刨根问底,可看孙子身上带着淡淡的凛意,也不敢再追究,领头走了。
大家看老太太走了,慢慢的也就都散了。
等人都走了,谢绾才看着谢衍的眼睛问,“你和三嫂和离的事,要我替你先瞒着大家么?”
他轻轻的掀了掀眼皮,“暂时先瞒着。”
和离这件事,他原本没打算瞒任何人,只是今日看着她带着嫁妆走出听雪堂,他才真实的意识到,她真的要离开了。
他和离这件事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
曲筝的嫁妆拿回来后,直接入了曲府库房。
没过几日,曲筝和沈泽在渡口送走了父亲母亲和三叔公,京城曲府只剩他们二人。
沈泽母亲是曲母的庶妹,早早就死了丈夫,沈泽五岁起就跟着曲老爷学习经商之道,和曲筝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比亲哥哥还疼曲筝。
他能留下来一段时间,曲筝心里踏实很多。
她只是希望谢衍能快点找到借口去温泉行宫,早点解除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沈泽也能早日回江南帮父亲。
她运气挺好,这个机会很快来了。
最近,御史台和锦衣卫联手扳倒朝廷的文官集团,一大批权势滔天的旧臣被关进诏狱,京城风声鹤唳。
顺安帝在温泉行宫一时回不来,群龙无首之际,这次清缴行动的首功谢衍被委以重任,加冠一品辅国公,和萧国舅平起平坐,镇守京城。
谢衍即日就要去温泉行宫领旨谢恩。
曲筝慢慢思索,到时候,他应该会带着和离书吧?
子夜,谢衍独自坐在望北书斋,油灯已耗尽,灯芯一点残火,冷白的月光照在他面前的那张名单,上面密密麻麻画了很多猩红的叉。
他仰头望着藻井,低语,“父亲母亲,只剩两个人了。”
他从不相信父母边关造反的说法,当年先帝猝然驾崩,母亲曾经监国,如果她有野心,当时为何非要寻回流落民间的顺安帝?
不过就是父母功高盖主,让有些人坐不住了。
他自八岁起,就暗下了决定,一定要还父母清白,至于当年参与诬陷的人,都要受到惩罚,一个都跑不了。
这十年,他带着复仇的决心,拼命努力,不曾懈怠一分一毫,明日到了温泉行宫,他就能站到那个位置,终于可以让颠倒的黑白归位。
心里本该有喜悦的,却比想象中淡很多。
子时,文童进来,“公爷该入睡了,明日一早还要去温泉行宫领旨呢,另外方才吴常带了少夫人的话来,提醒您别忘了带和离书。”
谢衍冷眸更深,默了半晌后,缓缓起身,走出书斋,来到听雪堂。
自那日曲筝搬走嫁妆,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来。
熟悉的房间,却又变得陌生。
她应是不止搬走了嫁妆,顺手还带走了自己常用的物品。
桌上没了那套青玉茶盏,拔步床上也少了一床羽绒被、一条盖毯和一只枕头。
除此之外,别的地方没有任何变化。
原来,她在这间屋子的东西这么少,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住过女主人一样。
她那样生活精致的一个人,在曲府住的这段时间,只是凑合吧。
他走到两人睡过的那张拔步床前,胸中又开始细细密密的痛,就像成亲第一夜看到她那张脸一样。
这痛,并非出自身体,像是来自宿命。
他躺在床上,胸中的痛并没有缓解,反而带着他很快进入梦乡。
半梦半醒之间,他手突然触碰到一团炽热的柔软,睁眼,才看到怀里抱着一个女子,粉般的身子软若无骨,一头黑发海草一样包着白馥馥的香肌。
他挑开覆在后背的发丝,掌心游刃有余的从后颈滑到腰窝,十指用力一捏,女子嘤咛着醒来,含混不清道,“还要?”
星眼流波,颤声柔气。
他覆在腰上的手继续向下游走,膝盖左右一顶,用行动代替回答。
夜深露重,琼乱玉碎。
谢衍猛然从黑暗中醒来。
入目是他一个人冰冷的床,暖帐不在。
他做梦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做如此不堪的梦,他清楚的知道那女子是曲筝,但男子,不确定是他还是别的他心里窒息,不敢往下想,仿佛在梦里也不能接受和她的是别的男子。
*
翌日清晨,谢衍改道去了御史台。
曲筝则和清乐公主来到醉仙楼。
这几日清乐公主邀请了她几次,她都推拒了,今日可能因为知道谢衍上山,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地,这才有心思和清乐出来玩。
两人在包厢坐下后,清乐睇一眼外面坐着的沈泽,捂着嘴笑,“你表哥长得挺好看呀。”
曲筝点头,“表哥在江南追求者排着长队呢。”
清乐道,“我看你这表哥对你可是关照,那些女孩子是不是都嫉妒死你了。”
曲筝仔细想了想,自信,“比起表哥,她们好像更喜欢我。”
清乐大笑,“这个我相信。”
两个人变说笑边品茶吃点心,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清乐公主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我最近怎么听坊间有传言说,谢衍升了辅国公,终于扬眉吐气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休了你,让你把嫁妆都搬回曲府了。”
曲筝气笑,她搬嫁妆的事明明在前,怎么变成谢衍升官后让她搬的。
不过流言就是这样,不管青红皂白,只管按人们想听的编。
清乐公主见曲筝但笑不语,急着问,“是不是真的呀,谢衍真会休你?”
曲筝平静道,“算是真的吧,我们正在和离,不出意外,他现在正拿着我们的和离书往温泉行宫,陛下今日若盖了章,我们就算正式和离了。”
清乐公主像是听了一场天书,嘴巴久久合拢不上。
曲筝废了好一番口舌才让她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
清乐公主和别人不一样,她不相信男人,所以她心里虽然有一点点为曲筝遗憾,却也没有长吁短叹,反而叫了一壶好酒进来,爽朗道,“离就离,谢衍那样的冰山,不要也罢。”
酒是玉娘端进来的,曲筝没来的时候,她和清乐公主也混熟了,听她要了一壶酒,亲自进来温酒。
清乐公主喝了两杯酒,话匣子又打开,问玉娘,“你那陆御史今日怎么没来?”
玉娘回,“他替谢大人去温泉行宫领旨了。”
清乐公主和曲筝交换了一个眼神,忙问,“那谢衍呢,他自己不去么?”
玉娘点头,“嗯,谢大人这次不去温泉行宫。”
曲筝心里一咯噔,谢衍这次不去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
清乐公主给曲筝递了一杯酒压惊,“我听说,父皇还想把回京的时间往后延。”
曲筝一口闷了清乐递过来的那杯酒,酒液入喉,才压下胸中的忿郁。
清乐见曲筝听了这个消息后,整个人都颓颓的,叉腰道,“你别急,我早就看不惯父皇在温泉行宫一住不回的行为,我明天就装病,让他回来。”
作者有话说:看见宝子们都着急了,快了快了,谢小狗的情绪养的差不多了,明天大概我尽量写到告御状。
至于男主重生,再后面一些,他这一世必须清清醒醒的爱上女鹅,不是因着愧疚,不是因着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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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告御状◎韶华书院。
谢衍和宫北先生对弈完一局,回到茶台喝茶。
“听说清乐公主生病,皇帝提前下山了?”宫北先生边煮茶边问。
茶汤中升起袅袅青烟,谢衍锋利的眉眼若隐若现,“他宣布延迟回京,不过是想让那些文官放松警惕,肃清之后,心里定然急着想回宫,清乐公主的病,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台阶罢了。”
宫北先生冷笑,“你这个好舅舅,越来越会当皇帝了,让你双手沾满鲜血,自己躲的倒轻松。”
谢衍沉目,“和这些人的账我本身就要亲自算,他躲不躲都无所谓,至于我和他的账,他想躲也躲不了。”
宫北先生看了谢衍一眼,慢悠悠翻搅煮沸的茶汤,半晌才缓声道,“你一向谋定而后动,但这次行动,心太急了。”
短短几日,就砍掉萧家另一条臂膀,很难不引起萧家的警觉,进而猜出谢衍的目的。
谢衍目光一顿,缓缓垂睫,“老师教训的是。”
宫北先生一脸严肃,“难道说你身边出现了,能影响你定力的人?”
谢衍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突然一跳。
从韶华书院出来,谢衍心里久不宁静,虽然他在老师面前否认了那个人的存在,却骗不了自己,他心境确实受影响了。
说不出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常常陷入失落的泥沼里,仿佛只有不停的复仇才能弥补心里巨大的空洞,彻底打乱了做事的节奏。
仿佛有些东西在慢慢失去他的控制。
斜阳已落,暮霭沉沉,他跨上马背,一勒缰绳,朝曲府走去。
到了门前,他缓缓勒马,目光对着那扇黑油的大门,凝了凝,才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门房的小厮一看姑爷来了,不待通传,就放他进来,还不忘提醒道,“姑爷,少夫人在正厅。”
谢衍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听到“姑爷”二字,脚下不由的一顿,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抛给那小厮。
背后传来一迭声,“谢姑爷。”
谢衍径直往正厅走,路上见院中焕然一新,应是精心装扮过。
等走近正厅,目光穿过敞开的大门,一眼就看见曲筝穿着一身粉纱软绸,站在厅中间,夫人发髻散下来,黑绸般披在后背。
她仰着头,嘴角带笑,眸子亮晶晶的,手指向正前方,专心的纠正着什么,连他走到门口都没发现。
谢衍走进了才看到,原来沈泽在房梁上挂花灯,曲筝在下面确定位置,少年正踩着梯子,手举着花灯在梁上比试,每移动一下,都温柔的低头,笑看她征求意见。
谢衍脚步顿在门槛处,没往里走。
环视四周才发现,正厅和上次来大不相同,原本古板的桌椅全换成带雕花的,窗棂贴上了彩色琉璃,隔扇挂上轻纱软帐,梁上也全换成了花灯,处处彰显主人的心思。
这才是曲家大小姐想长住的地方,而听雪堂不是,因连最简单的布置都没有。
谢衍心口仿佛坠了一块冷石,沉甸甸凉津津的。
而对面的二人,终于将花灯挂好,沈泽旋身从梯子上跳下,轻轻落在曲筝面前。
曲筝仰起脸,嫣然笑道,“辛苦你了。”
沈泽垂着头看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宠溺,“跟表哥还客气。”
而后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同时仰头,欣赏新挂的花灯。
谢衍慢慢敛回目光,自从做了那个梦后,她和别的男子站在一起的画面,他一眼都不愿多看。
“姑爷!”绣杏先看到谢衍站在门外,忍不住失声喊了出来。
曲筝和沈泽同时回头,看到谢衍,沈泽先走过来,惊讶道,“小公爷怎么来了?”
谢衍目光越过沈泽,看着曲筝的侧脸回道,“我来给她带句话。”
曲筝这才转过身,站在远处,也没有走过来的意思,轻轻一句,“公爷请讲。”
谢衍几乎是亲眼见着笑意怎么从她嘴角眉尾消失的,胸口仿佛被撞了一下,闷闷的。
他就应该让文情来的。
沉一口气,压下心中五味杂陈的情绪,谢衍才生硬道,“明日宫里举行晚宴,陛下邀你我同去。”
曲筝皱着眉,拒绝的意味很明显,“要我去参加宫宴?你难道还没和陛下说我们和离的事么?”
前几日他没去温泉行宫,就权且当他京中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今日已经是陛下回来的第二日,应该有不少机会呈送和离书。
谢衍目光突然变得有点冷,在她身上定了定才道,“没说。”
那声音理所当然极了。
曲筝心里突然隐隐不安,为何谢衍给她一种想“耍赖”的感觉。
他应该和自己一样,期盼着和离的。
是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她走?还是不知道再过几日陆秋云就要回京了?
“阿筝,剩余的花灯还挂么?”沈泽突然问曲筝。
曲筝回过神来,道,“挂,怎么不挂。”
京城曲府很可能就是她后半辈子生活的地方,这是事实她无力改变,但可以尽量让自己住的舒适些。
*
昨日和谢衍见面,生气归生气,曲筝第二日还是得去宫里赴宴。
看谢衍的态度,他定是没把自己的话带给顺安帝,那么曲家的危机还没有解除,她必须自己想办法让顺安帝相信曲家对他别无二心。
曲筝派吴常去告诉谢衍,她明日在宫门口等他。
翌日,曲筝盛装出现在皇宫正门的时候,看见谢衍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她下车,走过去,隔着窗帘叫他,“公爷久等了。”
谢衍一手掀开车帘,另一只手拿着一卷书,目光穿过车窗静静看了她两眼,放下车帘,从车厢钻了出来。
他外穿黑色大氅,颈部一圈黑色的濑兔毛,显得他线条优越的五官更加的寂冷、肃穆。
下车后,他径直朝宫门走去,曲筝跟上,到了门口,他突然转身,曲筝还在往前走,待反应过来停下,鼻尖几乎蹭着他的衣领,她细条的身子,宽度还不到他的一半,仿佛他敞开大氅,就能把她裹的没影。
曲筝默默后退半步,抬眼,见谢衍没看她,而是对沈泽冷冷道,“你不能进。”
他们是夫妻,进宫只能带文情一个侍卫,曲筝转身,温声对沈泽道,“表哥先回曲府吧。”
沈泽长身玉立,和煦一笑,“你安心去赴宴,我就在这里等你。”
父母走后,沈泽对她几乎寸步不离,她感激道,“那就辛苦表哥了。”
说完转身,正撞上谢衍晦暗不明的目光。
她一避眼,径直朝宫内走去。
曲筝随谢衍来到宴殿,才知道这次宫宴是顺安帝回京的接风宴,参加的都是肱股之臣及其妻子。
萧国舅也在。
萧国舅外表看起来温和又儒雅,上次她闯进醉仙楼,他却能以礼相待,绝对是个城府极深之人。
快开宴了,顺安帝才姗姗来迟,坐在高大的樨台上,彰显他一国之君的优越。
陛下入座后,宴席开,宫女们端着精美的菜肴,流云般穿梭在一个个食案面前上菜。
群臣同乐,酒过三巡,顺安帝好像才发现曲筝,突然问她,“你父亲回江南了?”
曲筝恭恭敬敬的回答,“启禀陛下,父亲来京小半载,江南堆了些冗务,急需回去处理。”
顺安帝目光转了转,又问,“听说他走之前把京城的铺子都卖了?”
大殿突然变得很静,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曲筝身上,这里面的大臣,不是皇帝的心腹,就是萧国舅的同伙,多少对江南曲家微妙的地位有了解,都想知道曲筝怎么回答。
谢衍也侧过头,看了一眼曲筝,正要替她解围,却听她施然开了口:“回陛下,曲家的铺子,原都是为方便小女而买,占着春熙街小半条街最好的位置,并没有好好经营,家父怕长此以往影响春熙街的客流,于是就把铺子转给真正想做营生的人。”
顺安帝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你父亲也是个远见之人。”
曲筝知道这番话很难消除顺安帝的戒心,又道,“陛下容禀,曲家的这些铺子短短半年一进一出就盈利千金,家父深感皇恩浩荡,百姓安居乐业,商业才能如此兴隆,他愿意将卖铺所得及其盈利凑成一万两黄金,捐给朝廷做城墙修补专用,愿吾皇万岁,北鄢千秋万代长青。”
上京的西城墙年久失修,一直用木围栏凑合。
其实国库并不是拿不出修城墙的钱,只因为顺安帝在民间时生活拮据,最怕往外掏银子,后来即便当了皇帝也本性难改,这件事就一直耽搁下来。
听说曲家愿意掏腰包,顺安帝晦暗的眸子一亮,朗声赞许,“曲家真不愧为我北鄢商行翘楚,果然远见卓识,胸有丘壑,朕会记住曲家为朝廷做出的贡献。”
曲筝谢恩后,抬头就见谢衍正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她,曲筝面色一沉,朝旁边侧了侧身子,默默和他拉开距离。
她心里对谢衍是有气的。
虽说捐钱修城墙是父亲走前就定下来的事情,但要不是谢衍不帮曲家给陛下带话,她一个女子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邀功么?
她在他面前一向平静,疏离冷漠都刻意隐藏起来,今日却不想掩饰,直接把生气挂在脸上。
谢衍见她真的生气了,只觉心里一股燥郁无处纾解,端起食案上的酒盏,满饮了一杯。
他向来看不懂借酒消愁之人,可当冰凉的酒液一入喉,辛辣沿着血管一路灼烧,暂时麻痹了内心。
嘴角才勾起一丝苦笑,酒某些时候,还真是个好东西。
即便如此,接下来直至宫宴结束,他还是忍住了想再喝一杯的冲动,再没碰酒杯。
而身边的曲筝,则早就退席,和丽妃蒋夫人她们去了偏殿。
直到散席才出现。
两人一起走出殿门才发现外面下雪了,谢衍吩咐文情,“去殿里给少夫人借把雨伞。”
他自然而然的说出“少夫人”三个字,曲筝几乎是下意识皱眉,“我不喜欢下雪天打伞。”
谢衍只好摆手示意文情不必去了。
两人就裸着头走进雪中。
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像扯不散的棉絮,交织错绊着飘落下来,地面很快就变得白白软软。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宫道空寂,两人一前一后,脚踩在薄雪覆盖的青石板上,发出咯吱的摩擦声,此起彼伏,有轻有重,像一曲奏鸣。
谢衍走在前面,听着身后轻软的脚步声,很想转头,看看她头上是否挂满晶莹的雪瓣,长睫是否被融化的雪花濡湿。
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毫无意外,转身后,他一定会看到一双冷眸。
“公爷。”快走到宫门的时候,曲筝突然出声,谢衍脚步顿住,回头,见她停在同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眼睛看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谢衍朝她走近了几步,宽阔的胸膛罩住她纤薄的身子,她今日穿了淡蓝色素锦披风,冰晶玉肤,像是漫天雪花幻化出的冰雪精怪,揽进怀中就能化了。
他垂着头看她,轻声问,“何事?”
曲筝微微仰脸,对上他的目光,缓缓问道,“您明日可以把和离书呈给陛下么?”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柔软,话语却疏离、冰冷。
谢衍站在三九寒天的冬日,身体里却燥热腾涌,压入五脏六腑的酒气被激活了般,脖颈慢慢充了血,眼尾也爬上一抹淡淡的红。
他一把扼住曲筝的手腕,火气看起来很大。“曲筝筝,你只会同我说这句话么!”
曲筝对他身体的反应太过熟悉,隔着大氅都能感受到他胸脯在微微起伏,浑身散发着男子的压迫感和侵略性。
这种感觉同他上一世喝了猛药一样,彼时他也是这般喉结变粗,肌肤充血,黑黢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仿佛拆骨入腹才能解恨。
上一世他的愤怒大约是因为,当他需要一个女人的时候,在身边的人是她。
而眼下的愤怒也很好理解,男人都是进攻性的猎手,怎么允许她先提出和离。
按理来说,此刻她应该像之前一样,避其锋芒,说个软话,等他慢慢回归理性,或者等陆秋云回来后再慢慢同他提和离的事。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逼他。
可是她已经没有那样的耐心。
重生以来,唯有心中的两个信念压制着她不去计较前世的爱恨怨念。
这两个信念,一个是同他和离,一个是同父母回江南。
如今江南她大概率是回不去了,那么只有痛痛快快的和离才能抚慰她心中的意难平。
所以她已经没有耐心理性分析利弊对错。
也不会为了满足他一时的猎性,再婆婆妈妈和他纠缠一阵子,甚至一辈子。
她轻轻落睫,淡笑一声,再睁开时,眸光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我和公爷之间,不说和离的事,还能说什么呢?”
“说我一个女子,不知矜持,主动向公爷许了芳心,就应被冷落?还是说我一个商女,祖上积德嫁给公爷,应该感恩戴德,即便以后如草芥一样被丢到别处,也要无怨无悔?亦或是说,我鸠占鹊巢,棒打鸳鸯,活该全家替我赎罪?”
他不是两世生人,她本不愿把上一世的情绪发泄在他的身上,只是他连一个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损失的和离都不能痛快给她,心中一时积愤,这些话就脱口而出了。
说完眼圈忍不住一热,那些压在心底的怨念仿佛一下子都被释放出来。
谢衍第一次听曲筝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话,虽然说到后面,他有点听不懂,似乎是她附会牵强的臆想,但这是她第一次向他敞开心扉。
原来,她心里对他有这么多不满。
他承认自己生性冷漠无情,可看不起她商人的身份、认为她鸠占鹊巢,他不认。
谢衍扯了一下扼住她腕部的手,将她身体拉近,另一只手臂绕腰一揽,几乎将她箍在怀中。
他眉眼深蹙,脸部的线条崩的棱角分明,声音暗沉带着一丝燥意,“谁说我嫌弃你了?谁说我以后会把你像草芥一样丢出去?”
“曲筝筝,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大恶人么?嗯?”
曲筝很想说你前世就是大恶人,可她并不打算跟他解释前世,所以面对他此刻的质问,转过脸去,不想回答。
雪越下越大,落了两人满身满头。
谢衍看着她乌发上蓬着薄薄的一层雪花,突然就想到成亲前和她见的第三面。
那天也是这样的下雪天,他刚走出书院,看到她站在门口。
一看见他出来,她慌忙垂了眼,雪腮飞上两片砣红,而后转身从绣杏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向他走来。
到了跟前,她将那把油纸伞递过来,“这个给你。”
他不带任何感情的拒绝,“我下雪没有打伞的习惯。”
她眼里划过小小的失落,缓缓将伸出的伞收回,抱在怀中,嗡嗡的“哦”了一声。
他没再停留,抬步就走,她竟也红着脸跟了上来。
绣杏在身后帮她撑伞,她俏皮的从伞下逃出来,任性道,“以后我下雪天也不打伞。”
说着就裸着头和他并肩而行,雪花落了他们一头一身。
快到镇国公府的巷道,她突然转身,指了指头发上雪,眼睛亮晶晶的道,“霜雪落满头,也算共白首,谢飞卿,我们也能一路共白首吧?”
他当时木讷没有回答,现在却想问问,她所谓的“一路”就这么短么?
男人的手臂遒劲有力,曲筝腰被勒住,手腕箍紧,胸口几乎要贴上他坚硬的胸膛,想挣脱都难。
她缓缓呼了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道,“谢衍,你这是不打算放手的意思么?”
她疏离的叫他谢衍,不是谢飞卿,也不是公爷。
谢衍目中一恸,没有松手。
曲筝点点头,气急想笑,“好,我明白了。”
明白他果然不甘心让她轻松离去。
谢衍听到她声音不对才低下头,就见她唇瓣紧闭,虽忍住没哭,眼圈已憋的通红。
心仿佛被揉了一把,他立刻放开对她的禁锢,道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姑娘已毫不留恋的跑出好远。
最后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
两日后,应天府大小官员整齐划一的站在大堂两侧,府尹肖大人站在正前方,焦急的走来走去。
“来了,来了。”一个衙役欢欢喜喜的跑进来,禀道,“人来了。”
须臾,应天府大堂走进一个女子,衣饰精美,面容姣好,肖大人看见了,忙小跑着亲自去迎接,“曲大小姐,快快里面请。”
曲筝微一颔首,脚轻轻跨了进来,身后跟着的一排抬着笼箱的曲家健仆,里面有整整十万两黄金。
肖大人将曲筝领到后院,连忙让人端来上好的西湖龙井。
曲筝坐下,指着院子里的笼箱道,“今日我就将这些笼箱交给肖大人了,现在可以让你的人清点数目了。”
肖大人笑盈盈道,“曲家慷慨大义,为国分忧,陛下都赞不绝口,我还能不相信你么。”
曲筝淡笑,浅饮了一口清茶,道,“有件事想咨询一下肖大人。”
肖大人忙侧耳聆听,“曲大小姐但说无妨。”
曲筝眸光一转,漫不经心道,“请问,府中专门用来告御状的登闻鼓可还在?”
作者有话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 9瓶;涟温、Leah_伊莎贝拉啦、橘框框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和离(加内容)◎时值隆冬,天空总是彤云密布,这一日难得万里无云,暖阳高照。
午后,上京城的老百姓纷纷走出家门,蹲在墙根晒太阳。
突然,一声惊雷般的巨响在空中散开。
咚——咚——咚——,声声震耳。
这种鼓声已经十几年没在京城出现了,有那上了年纪的反应过来,从墙根一跃而起,惊呼,“有人告御状了!”
只有告御状的登闻鼓才能发出这种浑厚的鼓声。
应天府附近的居民纷纷赶到衙门口看热闹。
只见登闻鼓前站着一个身条纤细的女子,手拿两把硕大的鼓槌,对着比她还高的鼓面,一下一下的敲击。
整整十二声过后,候在一旁的府尹慌忙将她请进衙门内。
等府衙的大门关上之后,人们哗啦一下涌过来,问守门的衙役,“这是哪家娘子,为什么要告御状?”
小衙役板着脸哄人,等身边只剩零星几个人,实在憋不住才悄悄透露,“告御状的是镇国公府的少夫人,她要同小公爷和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原来是曲府的那个商家女!
她能嫁进镇国公府已是祖坟冒青烟,更何况小公爷刚升了一品辅国公。
小公爷不休她都算好的了,她怎么可能主动提和离?
还是以告御状的形式!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府尹肖大人也是如此。
他将曲筝带到应天府后院的一间厢房,命人开锁前,还是忍不住又道,“你确定非要以这种方式同小公爷和离么?你若现在反悔,还有机会,我就当没有听到刚才的鼓声。”
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了不下十遍,曲筝感激他的热心,但对这过度的关照却也无奈,“大人请开门吧。”
肖大人点点头,明白她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主意,只得命人打开了门,伸手请道,“你在这间屋子里必须待满五日才能面圣,期间不许离开一步。我这也是依律办事,希望你理解。”
曲筝抬脚跨进去,转身,对肖大人一拱手,“大人的恩情,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北鄢的律法,她知道,自古以来,朝廷都不鼓励告御状,凡有击鼓鸣冤者,先打三十大板,再关牢里五到三十日不等,而后才能面圣诉冤。
只关五日,已是肖大人看在捐功的份上,最轻量刑,况且还不用去诏狱,而是应天府后院的厢房。
比她来之前设想的好很多,肖大人对她已是仁至义尽。
很快,镇国公府少夫人告御状和离的事,像长了腿一样,迅速传遍上京的大街小巷。
暗哨遍城的御史台也很快得到消息。
陆御史腿都吓软了,踉跄着撞进谢衍当差的屋子,顾不上喘气,高声喊,“少夫人被应天府抓起来了!”
谢衍正专注的写檄文,应声抬头,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陆御史大喘了一口气,而后才前因后果一起道出,“少夫人敲登闻鼓告御状,要同您和离,现在被应天府关起来了。”
咔嚓,谢衍手中的竹管毛笔被折断,断裂处的毛刺扎进他的肉里,冒出血珠子,他都惶然未觉。
陆御史看着他瞬间森冷的气场,不禁打了个颤。
他张口想提醒谢大人手上流了血,但总觉得他手上的这点小伤口和心里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于是闭了口。
屋子里的空气凝滞了般,对面的男人仿佛泥塑,眼眸黑沉沉的,却动都不动一下,只是手指上的血珠子越凝越大,最后啪嗒一声落下,在刚写好的檄文上洇出一团刺眼的红。
*
曲筝没想到,第一个来看她的竟然是清乐公主。
“你这怎么回事?不就和个离么,怎么还被软禁起来了?”公主叉着腰,气鼓鼓的道,“我现在就去找府尹。”
曲筝赶紧阻拦,“公主可千万别,肖大人已经极尽所能帮我了。”
清乐公主看看这房间的条件,应该算是应天府最好的一间房了,只好作罢,走过来坐到曲筝身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刻应天府门外,谢衍站在登闻鼓前看了良久。
府尹肖大人走过来,顺着谢衍的视线看向鼓面,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坚定的背影,心里忍不住唏嘘:“先前收到谢大人的和离书,下官只以为是夫妻间的小矛盾,还曾拜托蒋大人劝和过,哪里想到,会有用到登闻鼓的一天。”
谢衍背手而立,默然不语,他又何曾想到,为了和离,她能破釜沉舟至此。
良久他收回视线,长睫一落,掩住漆黑的眸子,淡声问,“她被关在哪里?”
肖大人心里一颤,忙回道,“下官哪里敢把少夫人关起来,只是按律请她暂时住在后院的厢房。”
说完心里暗自庆幸,还好他没有怠慢。
谢衍表情明显一松,抬步朝后院走去。
走到门口,刚要推门,就听见清乐公主恶狠狠的声音,“谢衍太过分了!”
谢衍脚步戛然而止。
屋里,清乐听曲筝说完前因后果,觉得谢衍这种拖泥带水的行为实在没意思。
发泄完心里的浊气,清乐平静下来,温声问,“需不需要我去找父皇?”
曲筝摇头,“谢谢公主的好意,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必须由我们两个人自己解决。”
清乐公主表示理解,“你是怕拖拖拉拉,断不干净?”
曲筝清晰的“嗯”了声。
站在外面的人,气息整个往下一沉。
屋里默了会,清乐公主又犹豫道,“其实我看谢衍并不是完全不在乎你,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不把和离书拿给父皇,是想挽留你?”
曲筝顿了顿,淡笑,“像他那般薄情之人,就算挽留又有几分真心,不过是为了挽尊,施舍一点怜爱罢了。”
清乐公主朗声,“难得你想的这么透彻,好,我支持你,离开谢衍那个冰山,我们阿筝才不需要施舍的感情。”
谢衍垂眼,下颚线绷的笔直,放在门框上的手缓缓收回,转身离开了。
*
消息传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府里直接炸开了锅,曲筝那日搬嫁妆后就一去不回,他们就悬着心,如今算是怕啥来啥。
“她这是何苦啊!”沈老夫人气的直拿拐杖戳地,“想和离就正正经经的离,弄什么击鼓鸣冤的把戏,现在一个和离搞得人尽皆知,镇国公府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
大夫人眼眶发红,忍不住出言相劝,“她和飞卿是陛下赐婚,想正正经经的离也难啊,唉,我就是觉得可惜,多好的一个孩子呀,这么就走了呢。”
沈老夫人虽然也惋惜曲筝的离开,但一想到镇国公府的名誉,气还是不打一处来,“陛下赐婚又怎样,给飞卿说一声让他去找陛下,谁还能拦着不让她走咋的?”
方佩凤小心翼翼接话,“我听说她告御状的原因,就是咱们公爷不和离。”
沈老太太气了个倒仰。
谢绾关在屋里读书,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她丢下书就去找谢衍。
已是迟暮时分,望北书斋里黑灯瞎火,没有一丝人气。
若不是文童说公爷在屋子里,谢绾都要去别处去找了。
推开门,里面冷涔涔的,一猜就没有点炭盆,再往里走,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酒香。
没想到谢衍一向滴酒不沾,如今也学会借酒消愁了。
她走到桌前,果然见桌上克制的摆了三个杯子,杯底已空,而谢衍整个人乌沉沉的隐匿在黑暗里。
谢绾心里突然一酸,她从来没见三哥哥这般无力、失落。
“三嫂真的再也不回来了么?”谢绾蹲在谢衍膝前,仰着头看他。
其实她知道答案的,但还是把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一直以来都无所不能的三哥身上。
谢衍幽深的眸子在漆黑的夜色里微微闪了闪,良久才慢慢抬头,暗寂的瞳孔打开,“不回来了。”
气音颓弱,飘若游丝。
谢绾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既为三嫂的离开,也为三哥的这副样子。
她呜咽着喝声,“三哥哥,你不是又矜贵又清高么?你不是又孤傲又强大么?你不要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让我很心疼。”
一直以来她对谢衍都是崇拜、跟从、信任,从未有过心疼。
谢衍自嘲一笑,“清高?孤傲?”
他缓缓低下头,问谢绾,“我真的很薄情么?”
谢绾几乎一下子就猜到,他这么问或许和三嫂的离开有关,她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的道,“三哥哥,我和你在一个家生活这么多年,从未在你身上感受过任何情绪和温度。”
一个没有情绪,没有温度的人,不就是薄情之人么。
谢衍目中一黯,垂下眼。
“可是——”谢绾话音一转,“三嫂进门后,你慢慢有了情绪,我相信以后温度也会有的,我早就说过,三嫂什么都不缺,要的只有感情。你现在就去找三嫂好不好,道歉也行,求她留下也行,总之让她感受到你身上的温度。”
谢衍沉寂的眼睛似乎多了一丝波光在流动。
*
应天府,曲筝沐浴后正坐在桌边焚香,要在这里面住五日,她得给自己找点事打发时间。
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笃三声敲门声。
“谁啊?”曲筝披了一个披肩走过去,想着可能又是肖大人让衙役送什么东西来了,她径直拉开门。
随着门缝缓缓拉开,眼前出现一劲挺身躯,紫袍玉带,挺阔匀停。
曲筝下意识手下一顿,两扇门扉只拉了一半就骤然停住。
她眼神戒备,“公爷不该出现在这里,该说的话那日雪天我已说过。”
说着就要关门。
谢衍修长的大手一把按上门扉,门立刻变得纹丝不动,曲筝的力量根本无法同他抗衡。
她微愠,美目瞪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衍下意识垂了垂眼睫,而后视线落在她纤细的胳膊上,鼓槌那么重,她是怎么拿得动,还敲了十二下。
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酸有涩,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慢慢调回视线,这才回答她的问题,“你说过,和离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必须我们自己解决不是么?”
曲筝睫毛上下扇了扇,这人怎么还偷听墙角。
谢衍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让她没有办法回避,“所以,我可以进去了么?”
曲筝抓住门的手慢慢滑落,谢衍手掌轻轻一推,门彻底敞开,曲筝一转身,先进了屋,谢衍苦笑了一下,脚跨进来,转身又将门阖上。
两人在一张圆桌的两头坐下。
曲筝继续焚香,谢衍则四顾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
铺面枕头都是她常用的,桌上也出现了那套青玉茶盏,妆奁上也有一些她的小东西。
看起来,这里的布置还比她当初在听雪堂住的时候更用心一些。
谢衍心里又是一落,听雪堂对她来说,连暂时的居所都比不上。
才发现,他之前那些所谓的“挽留”,在她坚定和离的心中是多么苍白。
但是有一点他很想解释,“我从来没想过施舍给你怜爱。”
曲筝拿香箸的手一抖,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为听来的“墙角”辩白。
他那句话的意思是,连一点怜爱都不想施舍给她么?
“知道了。”曲筝和声细语,却听不出话里任何情绪,就好像他的解释是可有可无一样。
谢衍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憋闷。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她又道,“如果公爷今日来不是同我谈和离的事,可以请回了。”
听着她淡漠的声音,他藏在心底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曲筝筝,我们之间,薄情的那个人是你,不是么?”
曲筝怔楞,不由自主同他对视了一眼。
他浓密的长眉乌沉下压,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下颚咬紧,喉结微动,显然是生气了。
她娇眼慢慢收回,平静道,“都说两个人之间,先离开的那个比较凉薄,照这种说法来看,公爷说的倒也没错。”
谢衍缓缓吁了几口气,才堪堪维持住脸上表面的平静,他来之前不是没考虑过谢绾的建议,可这姑娘,说的话像刀子,他哪疼往哪扎。
她不是薄情,而是只对他一个人薄情。
谢衍见她又沉浸到手中的香炉里,一副他不开口她永远不会开口的模样,又问,“你胆子就那么大?击鼓前就没想过可能会打板子和下大狱?”
“想过。”曲筝眼也不抬的答道,“可这些都是一时的。”
那没说出的后半段应该是——跟着他却是一辈子。
谢衍声音止不住抬高,“你做这么危险的事前,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难道你以为我不会带着和离书去找陛下?”
曲筝淡淡一笑,“你不会的。我问了你无数次,也逼了你无数次,可那封和离书始终送不到陛下手中,若非不得已,我一个女子,岂愿大庭广众之下,击登闻鼓?”
谢衍又气又忿,从袖中掏出一个黑木匣,一把向她推了过去。
“这是什么?”曲筝放下香箸,软白的小手向前一伸,取了过来。
谢衍,“你要的和离书。”
曲筝闻言,把木匣推了回去,轻声,“都这个时候了,拿出这个又有何用?”
他叹了一口气,睇她,“是陛下盖过宝印的!”
曲筝不敢置信,重新取过来,打开,果然看到二人名字下面盖上了皇帝的玉印。
“所以——”男人垂头,慢慢从脚下拿起一坛酒,放在桌子上,声音微凉:“几日之后我们就不是夫妻,现在可以找你讨两杯菊花酒喝么?”
作者有话说:故作大方的谢小狗:菊花酒从听雪堂顺的。
曲筝: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福、涟温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谁说没有遗憾◎方才谢衍进屋后,曲筝余光见他手里拎着一个东西,当时没在意,没想到竟是一坛酒。
且看那酒坛,还是她忘在听雪堂的菊花酒。
她把和离书重新装进黑木匣,放好,然后冲着他淡淡一笑,说,“好。”
毕竟有了这份和离书,她就不用被御前会审。
御前会审需要她当着陛下和百官的面陈情,她压力还挺大的,没想到谢衍直接解决了。
给他喝杯酒又有何妨。
曲筝起身离开,不大一会儿就在对面的炕桌上摆好了酒器和几碟下酒小食。
谢衍走过来,眼睛朝炕桌上的杯杯碟碟一瞥,她果然在哪里都精致。
曲筝先入了座,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
谢衍跟着在炕桌的另一边坐下,双腿盘起来快和桌子一样高。
他身高腿长,坐在炕上难免局促,曲筝想他喝两杯酒就走,也没提换地方。
窗外长夜深深,室内炭盆暖烘烘的燃着,菊花酒满屋飘香。
曲筝神情松弛,先端起酒杯,还没开口,只听谢衍道,“曲筝筝,你先把酒杯放下。”
曲筝手顿住,抬头看过去,只见谢衍一条胳膊搭在腿上,一条胳膊支在桌上,手握住酒杯,拇指慢慢摩挲杯壁,低眉搭眼,神情看起来有点消沉。
实话说“消沉”这个词和他一点都不搭,即便当年他还只是镇国公府落破的小公爷,都是孤傲的。
曲筝疑惑,“怎么了?”
谢衍掀起眼皮看她,嗓音低沉,“首先,不想再听你说,谢谢成全之类的话。”
曲筝于是收回酒杯,既然如此,她就没什么话可说的了。
他今日拿来陛下盖了章的和离书,她心里有感激,但并不多,毕竟闹到告御状的程度,也是他逼的。
谢衍见她放下,才缓缓拿起酒杯,“再者,这第一杯酒,应该是我先举杯。我和你的这场婚事,虽说是你先主动,可当年祖母拿着廪保要挟,我若不同意这门亲事,就无法参加科考,所以我娶你,也有私心。如今和离,与我几乎没什么损失,与你却有诸多不利,所以我先罚一杯。”
说完他仰头饮下,喉结一滚,酒液入腹。
曲筝微讶,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一番话,上一世他绝对不会这样想,仿佛她进了谢家的门,已经是莫大的荣幸,就应该包容他所有的冷漠,后半辈子都待在听雪堂,默默等他的宠幸。
原来再冷硬的心肠,改变也只不过一念之间。
“公爷客气。”她礼貌的陪着饮了一杯,为他的改变,虽然这种改变,跟她已经无关了。
不出意外,最后受益的那个女人是陆秋云吧,听吴常说,她这几天就要进京了。
谢衍这是今日的第四杯酒,他之前滴酒不沾,初饮酒还没有练出酒量,此刻已经有点意态昏昏。
他第一次喝酒时,以为酒仅仅用来麻痹神经,如今才体会出酒的另一种好处——逃避现实。
他其实还算清醒,至多醉了两分,但就这点醉意,足以让他暂时忘记:不久之后,他和眼前的姑娘将没有任何关系。
他以手支头,两指轻轻按摩太阳穴,视线却不自觉落在她身上。
她应该是刚沐浴过,浑身散发着一种慵懒的气质,软绢的宽松寝衣,穿在她细条一样的身上,显得空空旷旷,胸口欲盖弥彰的裹着一件披肩,交叠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
脑中不自觉就浮现出梦中的画面:修长劲痩的大手,挑开交叠的领口,向下剥开他身子一颤,猛然闭上眼,不让心里的阴暗继续。
“公爷很不舒服么?”曲筝方才就发现他的怪异,只以为他初次饮菊花酒,不太适应,直到看到他身体打颤,才觉诧异。
谢衍压下心中的燥意,半晌才一字一顿道,“以后你不要单独和男子喝酒。”
曲筝见他面色正常,也能说话,才放心下来,也没仔细琢磨他话的意思,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曲筝怕冷,炭盆烧的很足,室内温暖如春,很快谢衍头上就出了细细的汗,他微微阖着眼,任体内血液上涌,酒气蒸腾。
发了一场汗,谢衍感觉舒服多了,这才张开了眼。
曲筝见他睁开眼,问,“公爷说进来讨两杯酒,那这第二杯是你端还是我端?”
“你端吧。”谢衍对方才自己内心冒出的念头,还心有余悸。
曲筝见他方才耳根都红了,就知道他酒量不好,第二杯只给他倒了个杯底。
曲筝举杯,道,“自此一别两宽,本想说句祝福的话,但公爷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缺失和遗憾,我就不浪费口舌了。”
说着饮了杯中酒,酒渍将她的唇染的鲜红。
谢衍看着那两瓣染了胭脂般的红唇,嗓子又开始发干,刚平静的血脉似乎又蠢蠢欲动。
明知即将要失去,他却忍不住想占有。
“谁说没有遗憾。”他敛睫,一口喝了杯中酒,可那点酒液根本不够润喉。
曲筝有点好奇他所谓的遗憾是什么,但是鉴于他讨的两杯酒已经喝完,怕扯开话题谈个没完,张口正要下逐客令,男人眼睛突然亮亮的看过来,问她,“你呢,有什么遗憾么?”
曲筝笑笑,“我的遗憾可多了。”
谢衍凤目微睐,嗓音闷闷的哼了一声,“和离后,你吃亏比较多,把你最遗憾的事告诉我,我看能不能帮上忙,算是弥补。”
曲筝不禁感叹,两世相比,谢衍某些方面变化大的像两个人。
看来女人真的不能为了取悦男人,无底线委屈自己,上一世谢衍可没这么“贴心”。
不过,她最大的遗憾,谢衍还真能帮上忙,略一思忖道,“我想回江南,公爷可否帮我取得陛下的信任?”
顺安帝并没有下令禁止她回江南,如果让他相信曲家不会和萧家勾结,她回江南不是没有可能。
谢衍眸光一闪,嘴角的那点笑意顿时消失不见,片刻后才漫不经心道,“好。”
曲筝见他热情不高,也没太失望,和离之后,两人可能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他这会答应,回去也就抛诸脑后了。
只要他们能顺顺利利的和离,其他的就不报奢望了。
见天色不早,她送客道,“公爷该回去了。”
谢衍则往引枕上一靠,意态懒懒道,“你收拾东西回去,我留在这里。”
曲筝疑惑,“公爷要替我?”
谢衍点头。
曲筝略有迟疑。
谢衍骄矜一笑,“放心吧,陛下不会关我太久。”
听他这么一说,曲筝就收拾好自己的包袱,披上深色大氅,出了应天府的门。
沈泽和吴常都在外面等她,见她出来,沈泽忙赶上去,上下打量一番,面色焦急道,“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沈泽得到曲筝今夜可以离开应天府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见谢衍进去那么久都不出来,拳头都快捏碎了。
以前他们是夫妻,他管不着,既然和离了,谢衍别想再碰她一个手指头。
曲筝看沈泽紧张的样子,忙回道,“没怎么,就喝了两杯离别酒。”
沈泽这才安心。
吴常默默跟在曲筝身后,看沈泽的目光有微微的异样。
*
勤政殿,御书房。
顺安帝坐在御桌后,问蒋大人,“谢衍今日为何没来上朝?”
蒋大人摇头说不知。
蒋大人不知道,应天府府尹肖大人却知道,小心翼翼道,“谢大人在应天府后院,替她的夫人领受越谏之罪。”
谢衍昨日已经找过顺安帝,他对整件事已有了解,闻言,喝道,“这个谢衍,昨日只说让朕在和离书上盖章,并没有说要替曲家那姑娘受罚啊。”
“简直胡闹!”他指着肖大人道,“你现在就回去,把谢衍放了,朕这里案牍堆成山,他别想躲清闲。”
肖大人忙退了出去。
待顺安帝平静下来,有那刚知道谢衍和曲筝和离的臣子问,“先是曲万鸿卖了京中所有置业,现在他的女儿又跟谢大人和离,萧家最近已有退守江南的迹象,曲家女这番举动怕不是也要回去吧,陛下不可不防啊。”
顺安帝道,“你和朕想到一块去了,不过那曲家千金刚送了投名状,朕不可能这么快过河拆桥,再者,谢衍昨日已经在朕面前保证,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她此生都安安全全的待在京城。”
“只要曲家千金还在京城,就不用怕曲万鸿投靠别人。”
*
曲筝回去后,谢衍第二日就出了应天府。
因为顺安帝已经在和离书上盖了宝印,曲筝只待五日越谏之罪期满后,直接将和离书交到应天府。
等各个部门的理审程序走完,盖了章,两人就算正式和离了。
这次和离,中间波折虽多,总算尘埃落定了。
曲筝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不过她并没有闲下来,而是想趁着沈泽在,让他帮着曲家重新在京城置业。
真正的置业,挣钱的那种。
顺安帝爱财,为了取得顺安帝的信任,她以后散财的机会自然不会少,她不想坐吃山空或者找父亲要钱,不如把曲家在京城的银子用起来。
如此,她几乎每日都和沈泽出去看铺面,日子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去,转眼已近元日。
在江南,元日是曲筝每年最期待的日子之一,可是今年,一来长辈都不在身边,二来她和沈泽都忙,原本想着让厨房做顿家宴,买两吊炮仗,今年元日凑合过了。
不想,元日一早,谢绾和谢玉来到曲府,邀请她回镇国公府过节。
曲筝拒绝,“我和公爷已经和离了。”
谢绾劝道,“和离书没颁下来,你就还是我三嫂,也是谢家人,大家都盼着你回去呢,你若不依,下一个来请你的就是母亲和二婶。”
谢玉也道,“三嫂自从进了谢家的门,都没有跟大家聚过,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三嫂就别再推脱了。”
曲筝想到还有一些私人物品留在听雪堂,没来得及拿出来,不如趁此过去,搬个干净,也就同意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宁宝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花椒酒◎谢衍升任辅国公后,陛下对镇国公府也颇为照拂,殷封虽然还未归还,一品公府的恩俸却一点没少,再加上没有谢大爷和谢二爷吸血,中公账上总算宽绰起来。
庆元日也办得有模有样,屠苏酒、桃汤、五辛都丰丰足足的摆在正堂。
曲筝几乎一踏进门就感受到了喜庆的味道。
晚宴还早,䧇璍大伯母拉着她进了西暖阁,暖阁的炕榻上拼了几张矮几,二伯母和四婶母正陪着沈老太太打双陆。
彼此见过礼,沈老夫人让曲筝上炕坐在自己身边,“孩子,你眼睛好,帮祖母看着点她们别耍赖。”
曲筝应好,轻轻在沈老夫人身边坐下。
气氛还挺自然,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她以为祖母她们怎么也得旁敲侧击的问一问和离的事。
见如此情景,曲筝放下一身的戒备,只当这是一场普通的家宴。
玩了一会子,沈老太太看看天色,道,“玩了这么久,都散了吧,我也回屋换件衣裳。”
大夫人扶着沈老太太离开,谢绾拉着曲筝去喝桃汤。
粉红色的汤饮酸酸甜甜,喝一碗驱灾辟邪,诸事皆宜。
江南也有喝桃汤的习俗,元日那天,曲府后院最大的灶头生火,放上十尺宽的大铁锅,厨子踩上高凳,将一筐筐的桃干倒进去,煮沸,搅拌,不大一会,整个曲府都飘着蜜桃的甜味。
熬好的桃汤,府里留足,剩下的则抬到布衣巷,施给穷苦之人。
曲筝捧着手里的汤碗,微微出神,不知此刻江南曲府的桃汤熬好了没有。
谢衍下值回来,看到张灯结彩的镇国公府大门,才想起今日是元日。
节日要和相亲相爱的人一起才值得庆贺,而他身边没有这样的人。
他垂眸,踏进府中。
祖母身边的老嬷嬷在门内,看样子像专门候他,“启禀公爷,老太太请您过去说话。”
寿禧堂内,谢衍刚坐下,沈老夫人就缓缓开口,“祖母知道,元日这天你不喜人打扰,只是今日曲筝那孩子也在,你好歹过去同她打个招呼。”
谢衍蹙眉,“你们请了她?”
沈老夫人点头,“衙门还没宣判,她现在还是谢家人。”
沈老太太对曲筝虽有腹诽,但冷静下来想一想,还真舍不得她走,故特意在今日让人把她请来,看还有没有挽留的机会。
“你那媳妇是个掌家的,错过就难再找了,如今节下,人心最软,更何况她亲人都不在身边,一个人孤苦伶仃,你现在去找她说句软话,再到衙门把和离书拿回来,咱们镇国公府还回到原来的样子,好不好?”
谢衍垂眉,声音低沉,“她不会回来的。”
沈老太太抬声,“你没试怎么知道?”
谢衍自嘲的笑笑,“我试过了。”而且不止一次。
沈老太太惊讶,她了解这个孙子,矜贵的很,没见他对什么上心过,她一直以为是他太凉薄,又不肯开口留人,才导致人家姑娘拂袖而去。
没想到他竟对她低过头了?
她仔细打量谢衍,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整个人气势都变了,那目下无尘的矜贵感散去不少,眉间也蹙了些普通人才有的愁思。
沈老太太心里一酸,有点心疼孙子,“你再试最后一次,说不定就成了呢。”
“不必了。”谢衍视线垂落在地上,长睫掩住眸中的情绪,“为了和离,她登闻鼓都敲了。”
北鄢的登闻鼓专为重大的冤抑而设,且有极其苛刻的惩罚制度,若非深仇大恨,没人会冒着皮肉之苦和牢狱刑罚击鼓鸣冤。
为了和离,更是前无古人。
得知她击登闻鼓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必须放手,再多的挽回都没有意义。
否则他只会成为她的仇人。
从寿禧堂出来,谢衍去了荣在堂,手里提着一壶椒柏酒。
推开沉重的大门,内里的颓败触目惊心,烧焦的帐幔,熏黑的墙壁,推的东倒西歪的家具,十年了,他保持着荣在堂当年被掠毁的模样,只逢节才来看看父亲母亲。
母亲生活精致,寝屋一张硕大的妆奁,他站在锈迹斑斑的菱花镜子前,仿佛看到她当年对镜贴花黄的样子。
每年元日她都会准备一壶椒柏酒,把他抱在怀里,点着他的鼻子道,“我的小飞卿快快长大吧,长大后就能喝椒柏酒了,和家人在一起喝了花椒酒,才算迎新岁啊。”
当年他有家人,但不能喝酒,如今能喝酒了,身边却空无一人。
十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孑然一身,如今却很想回到小时候,至少那时有人陪他一起喝椒柏酒。
这时,门外传来很轻很轻的敲门声,谢衍走到门口,看见谢绾站在门外。
谢绾余光瞥一眼黑黢黢的荣在堂,没敢往里多看,她知道荣在堂是谢衍的禁忌。
“这个给你。”她手上拿着一条彩穗塞了过去,“三嫂给的,每人都有。”
谢衍低头,那条彩穗已在他的手心,各种鲜亮的绞丝束在一起,上面挽一个吉祥结,下面长尾散开,既好看又飘逸。
他抬头,平静道,“替我谢谢她。”
“啊?”谢绾失望,“我以为你会亲自去谢三嫂。”
其实曲筝给现场的人分完彩穗后,把剩下的给了谢绾,请她后面再拿给不在现场的人,谢绾特意找到谢衍,准备给他一个见曲筝的机会,谁知他还不领情。
她怏怏的走了。
谢衍关上门,回到屋内,把那条彩穗挂在菱花镜子上,一室的昏暗仿佛都有了颜色。
*
镇国公府宴厅,膳后,谢绾不知道跑去哪里,曲筝和大伯母二伯母陪沈老太太说闲话。
沈老太太仿佛受到了什么打击,神情恹恹的,完全没有曲筝初来时的精气神,才说了两句话,就要回寿禧堂就寝。
大夫人和二夫人扶着她回去。
独留曲筝一人坐在炕榻上。
远处的偏桌上,坐着四夫人和长子谢玉,四房是庶出,非沈老夫人亲生,低调安静,从不往炕榻上去。
家里旁的男子用完膳就溜出去喝花酒,谢玉一直没动,陪母亲坐着吃五辛,喝屠苏酒。
他抬眼看了一下炕榻的方向,从桌上拿起一只酒杯,斟满,犹豫几许,默默捏了几粒花椒撒进去,五指握住杯壁,微微出神。
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他端起酒起身,还未迈步,猛然被四夫人拉着坐下。
谢玉诧异看着母亲。
四夫人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枉你这些年行事周全,这会子怎么犯起糊涂来了?”
谢玉脸微微一红。
自古后宫就有椒房之宠,而在民间,花椒亦有着特别的地位,花椒遇见酒,多少深情藏其中。
只是没想到母亲竟窥探到他的内心。
四夫人一看儿子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只能低声劝道,“你记住了,她是谢衍的妻子,就算和离,也不是你能肖想的。”
谢玉垂着睫道,“孩儿听母亲的。”
再抬眼时,炕榻上的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曲筝趁着大家都没回来,叫吴常带着绣杏去听雪堂收拾她留下的东西。
吩咐完,刚要回屋,谢绾正好从夜色中走来,神情沮丧。
曲筝问她去了哪儿,谢绾也没瞒着她,“我去给三哥哥送彩穗了,还想顺便让他过来跟我们热闹热闹。”
曲筝知道谢衍不会来。
她记得上一世每到元日这天,谢衍都去荣在堂待着,荣在堂是镇国公府每一任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住的地方。
想想也可悲,她当了两辈子的镇国公府少夫人,谢衍却从没让她进过荣在堂。
她倒不是意难平,就是有点好奇里面有什么宝贝,要知道上一世陆秋云住进去后,谢衍可是派吴常将其围的跟铁桶一样。
上一世谢衍什么都不跟她说,在一起五年,对他还是一无所知。
还不如这一世短短几个月了解他多。
不过好的歹的,都过去了,新的一年,她要开始新生活了。
谢绾和曲筝站在门口说了两句话,才发现外面还挺冷的,忙进屋找了个有炭盆的地方坐下来,边烤火边吃五辛小食。
不一会儿大夫人和二夫人从老太太的屋子里回来,方佩凤也从账房出来,大家都围在曲筝和谢绾坐的地方,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曲筝原本想着礼节性的过来拜个节礼,去听雪堂拿了东西就走,没想到这里的气氛温馨到让她舍不得离开。
辞旧迎新的大日子,还是热热闹闹的好。
阖家团聚的好日子,还有人兢兢业业在岗位上,诏狱抓到一个要犯,需要连夜提审,谢衍穿好黑色大氅,往出走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顺手拎起了那壶椒柏酒。
刚走进宴厅,目光就定住。
对面,曲筝白到透亮的小脸,在一群人中特别显眼。
不似和离前的沉闷,她显然是精心装扮过,唇红齿白,两颊砣红,额头上还描了一朵粉色的桃花,整个人气质绝佳,颜色如新。
看来愉悦的心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容颜,她以前美则美矣,总觉得结着一层淡淡的郁色,如今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让人移不开眼。
谢绾眼尖,一下就看到谢衍,声音忍不住惊喜,“三哥哥来了。”
曲筝循声望去,和谢衍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
没有笑容消失,也没有冷漠回避,她大大方方的冲他颔首致意。
敏锐如谢衍,一下子就感觉到,她这一眼,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说明她彻底放下了。
从此之后,她将视他同旁人,亦或是可有可无之人。
心底仿佛开了道口子,漏进丝丝寒风,阴暗的想法也在悄无声息的滋长,仿佛情愿她怨他,恨他,也好过熟视无睹。
谢衍缓缓沉了一口气,默默打消这乍然而起的扭曲心态。
谢绾拉着谢衍坐到曲筝身边,几个长辈借故散到别处。
谢衍未解大氅,看起来只是临时坐一会,原本热闹的气氛却因他的加入变得莫名僵硬,曲筝突然觉得没有意思,心里默默酝酿着开口告辞。
谢绾打破沉默,问谢衍,“三哥哥为何又改变主意,找我们玩了?”
谢衍把手里的酒壶放在桌上,摆开几个酒杯,边倒酒,边漫不经心的说,“这会我要去诏狱一趟,顺便请大家喝杯椒柏酒。”
谢绾在镇国公府这么多年,可没见他请过谁喝椒柏酒。
她会心一笑,等谢衍倒满第二杯时,一把接过酒壶道,“我拿那边去给大家倒酒。”
谢衍手中一空,余光瞥了一眼曲筝,把其中一杯推到她的面前,“尝尝?”
曲筝摆手,“我们家乡元日没有喝椒柏酒的习俗。”
那杯酒又被推了回来。
谢衍看那酒液在杯中晃动几许,又慢慢归于平静,垂眸淡笑,“好。”
曲筝起身,说天色不早,向众人告辞,大家挽留不住,只好将她送到门口。
天突然就变得很糟,乌云在天空翻腾,预示着大雪将至。
曲筝穿着凤翎披风还觉得冷,她裹了裹衣襟,转过身,盈盈一笑,正要同众人拜别,身子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而后眼前多了一杯酒,酒液里飘着几粒花椒,谢玉正色道,“夜里凉,三嫂喝下这杯花椒酒,驱驱寒。”
曲筝接过,缓缓饮下。
辛麻和甘冽融为了一体,身体一下子就热乎了。
她感激的对谢玉道了声谢,把酒杯还了回去,一抬头,见谢衍冷森森的走了出来。
他正好要去上值,曲筝同他一起朝府外走。
一路无言。
一同踏出镇国公府的大门,就见曲家的马车边站着一个挺阔的人影,长身玉立,清隽秀雅。
沈泽见曲筝和谢衍一起走出来,目光微微一冷,忙迎了上来。
曲筝疑声,“表哥?你不是说今天账房忙,要到很晚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泽把手里的那条细羊绒大方巾围在她的肩上,道,“我看变天,怕你冷,先来接你,之后再回账房。”
“嗯,那我们快走吧。”
曲筝说完,就跟着沈泽朝马车走,仿佛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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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她凭什么先离开◎元日一过,曲筝又忙碌了起来。
先是要找合适的铺面。
曲父曲母走后,留在京城的除了沈泽,还有三叔公。
三叔公是曲老爷一个远房小叔,辈分虽大,年纪却比曲老爷还要小两岁,他脑子活络,又善人际,当初自荐毛遂打理曲家在京城的业务,后来卖铺子也都是由他一手办理,只因河道的那条航线衙务未完,当初没能和曲老爷一同回江南,留下来正好助曲筝一臂之力。
分析完利弊,三叔公为春熙街的那一排铺子惋惜,“早知如此,当初不卖就好了。”
曲筝虽然也萌生过同样的想法,可仔细考量后,觉得也没什么可惋惜的,“春熙街虽繁华,做的却都是男子的生意,外行不容易介入,再者我不感兴趣。”
所谓男子生意,就是赌坊、有艺伎的酒肆茶楼、当铺、文玩、斗鸡等等此类。
当初曲家贸然闯入春熙街,也曾引起不少仇视,最后见曲家的铺子并未什么建树,那些仇视才慢慢淡下去。
此次重新置业,曲筝还是想把江南好的商品带到上京,只是要重新选择坊市。
经过这几天全城走访,她发现,上京的老百姓衣服上的补丁太多了,要说他们没银子买衣服,也说不过去,京都聚集着整个北鄢的财富,老百姓怎么也比其他地方过的好。
走访几家布行才发现,这里常卖的布还是麻胚布,这种布又硬又没韧性,很容易磨出大窟窿,而江南早就出了一种掺棉纶的布,不仅柔软还耐磨。
京中只有三家商行卖这种布,但他们垄断了价格,原本进价比丝锦便宜很多的布,售价却比丝锦便宜不了多少,大多数老百姓还是买不起。
曲筝想在京打开这种布的市场,买铺子的第一目标就选择在老百姓聚集的城东,她问沈泽,“福同坊的铺子拿了几间了?”
沈泽从袖中拿出账本,确认后,回她,“已拿下八间。”
曲筝点头,“表哥辛苦了。”
她若想把营生做大,填饱顺安帝的胃口,光做穷人生意还远远不够,贵人所在的西城才是主要目标。
西城这边的地段也已基本确定,只是售卖什么还有待斟酌。
金楼、银楼、成衣店、绣坊这些盘踞江南百年的行当,曲家当然有优势,也都在曲筝的计划清单。
但这些无论在江南还是上京,都是充分竞争市场,曲家这么大的体量一旦入驻上京,利润必然摊薄。
除此之外,还得想别的出路。
午时,曲筝还在账房拨算盘珠子,绣杏拿了一张请帖进来,原来两日后蒋大人长孙百日宴,蒋夫人请曲筝赴宴。
谢衍升任一品辅国公后,御史台一时名声大噪,蒋大人又是正三品大元,蒋府的宴会,一定会聚集京城的大部分名流。
绣杏怯声,“您和姑爷不公爷和离的事京城人尽皆知,昨日应天府又刚正式宣判,姑娘眼下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咱回了蒋夫人,不去了吧。”
曲筝思索片刻,摇摇头,“派人去回蒋夫人,我明日准时赴宴。”
她知道自己若想在京城站住脚,绝不能闭门不出,不和人结交。
就流言来说,你越是想躲避它,反而给了有心之人想象的空间,会永无止尽的流传下去,不如大大方方的站到众人面前,即便被当场嘲笑两句,但没了神秘感,这件事也就没人传了。
曲筝虽是娇养的大小姐,但跟着父亲,也算见过三教九流,这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再者两世为人,外人的评判早就看淡了。
宴会那日,曲筝穿了一件石榴花金缎薄袄裙,化了个淡妆,驱车来到蒋府。
蒋府来的人果然很多,巷子里车水马龙,堵得密不透风,曲府的马车跟着右侧车流缓缓往大门走。
速度行进的很慢,马儿难免焦躁。
突然“嘭”的一声,曲家的马车和旁边的车辕碰在一起,绣杏慌忙撩开门帘,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转身对曲筝道,“是康平侯府的马车。”
是对方撞过来的,还好两车都无大碍,曲筝拉开窗帘,准备礼节性的和对方打个招呼不予追究。
正好对面的窗帘也拉开了,一个明艳的美人脸伸出来,一脸焦急的做出道歉的口型,抬眼看到时曲筝,面色僵住,而后啪的一声拉上窗帘。
曲筝认出来她是康平侯府庶出的大娘子,冯瑛柳。
她诧异,就算自己因和离不被待见,冯瑛柳的反应也太激烈了吧,好像跟她有仇似的。
可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侯门大小姐。
马车继续缓缓前移,两辆车被夹在车流中间,还是挨着走,曲筝嘱咐车夫,“避着点旁边的马车。”
话音刚落,只听冯瑛柳“嗤”了一声,“敲个登闻鼓就能掩盖被小公爷抛弃的事实么?你们呀可千万别被她那点花花肠子蒙蔽。”
又有另一个女声怯怯的道,“可她真的敲登闻鼓了,我觉得好勇敢。”
“呵,这叫勇敢?”冯瑛柳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了,“难道你忘记人家祖上是干啥的了?商人呀,无奸不商听说过没!她成亲时倒贴着才进了镇国公府的门,满京城谁不等着看笑话,如今小公爷一跃成为辅国公,第一个休的就是她,她倒是心眼多,还大张旗鼓的告御状?不过就是想面子上扳回一局罢了。”
冯瑛柳声音又高又细,生怕别人听不到。
绣杏气的脸色涨红,掀帘就想和对方理论,曲筝将她拉回,轻轻摇了摇头,“今天是蒋夫人大喜的日子,不能给她添堵。”
仿佛还不解气,冯瑛柳又道,“一个商家女,占了小公爷四个多月,够便宜她的了,若非”“谢大人快快里面请。”
车外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冯瑛柳声音戛然而止,慌忙撩开车帘,正好看到谢衍的那张线条优美的侧脸,长眉如削,唇若含丹,只是面色冷硬,像千年寒冰。
右侧车道还是挤的水泄不通,左侧却不知何时清了道,只谢府一辆马车迤迤而行,蒋府的管家亲自出来引道,笑的满脸生花,“我们老爷恭候您多时了。”
冯瑛柳吓得瑟缩了一下身子,慌忙拉上车帘,她方才的话谢衍不会听到了吧?
冯瑛柳想想后,心里又释然,听到也没关系,她可是向着他说话。
听说谢大人的马车来了,右侧本就寸步难行的车道,彻底不动了,大家纷纷撩开车帘,拱手作揖道,“谢大人安。”
位于权利中心的人都知道,顺安帝带着丽妃和一群美姬在温泉行宫造人一个月,非但没播下一粒种,身体先倒下了。
顺安帝终于认了自己断子绝孙的命,转而去寻道问仙,整日和几个道士厮混,无心政事。
目前在北鄢掌权的正是这位出仕不过半载的辅国公,是以没人敢和他的车架并行。
曲筝感觉不对劲撩开车帘的时候,正看到谢衍的一角后脑勺消失在前方的车流中。
她已经做好遇见谢衍的准备,毕竟蒋大人曾经是他的上峰,宴客没有不请他的道理。
虽然见面时她可以做到陌然视之,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排斥和他在同一场合,夫妻和离就如破镜,最好的状态就是天各一方,没必要重新拼起来,重圆就更荒谬了。
裂痕那么大,怎么重圆?
她因为特殊原因没有办法回江南,和他生活在同一座城已属无奈,再常常见面,简直是种折磨。
可是为了彻底离开这里,她又不得不出来社交,如此一来,他们的交集就多了。
再忍一忍吧,曲筝默默劝慰自己。
等谢衍进了蒋府,车流才慢慢移动,好在这段路也不算长,曲府的马车很快就挪到大门口。
曲筝走出车厢,刚要下车时,突然感到对面一阵冷光,抬眼,看到冯瑛柳愤然转身的背影。
曲筝无奈笑笑,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曲筝刚进门,蒋夫人一眼就看见她,撇下身边的人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左右打量,“气色怎么比婚之前还要好?”
蒋夫人差点说漏嘴,两人相视笑了笑。
蒋夫人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多可惜呀!”
曲筝怕她这个时候还做和事佬,忙笑盈盈道,“猜猜我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因为还在年节里,北方人走访拜客时除了节礼,还会额外带五辛盘,所谓五辛盘既用大蒜、姜、椒、胡荽等辛料和食,制成春盘,互相馈赠,一则驱寒气,二则取其谐音“新”,寓迎新纳福之意。
蒋夫人顺着她的话问,“带了什么?”
曲筝朝门外招了招手,须臾就见吴常带着两个健仆抬了一个半人高的食盒过来,打开后,只见屉内铺着一层薄薄的白冰,冰上铺着造型各异的鱼片、贝肉、红虾,旁边还放着一小碟淡绿色的芥辛。
经过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好奇这稀罕物是什么。
蒋夫人一边命人将食盒抬去摆在长宴桌的正中,一边跟曲筝调笑,“你这春盘新颖精致,谁舍得动筷吆。”
曲筝谦谦一笑,说,“食物做出来就是给大家吃的。”
蒋夫人一听这话,忙对站在旁边垂涎已久的客人说,“曲大小姐都发话了,大家就别客气了,都来尝尝鲜。”
那三屉辛盘实在不少,从中间桌头摆到桌尾才堪堪摆开,宾客好奇的围过来,无不感慨曲家大小姐出手大方。
大家都纷纷围到长桌前,坐在上首一动未动的谢衍就显得特别明显,他深邃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头,落在曲筝身上。
离开镇国公府之后,她整个人变得明媚而鲜艳,今日这条石榴花的袄裙,暖红的颜色趁得她一张小脸芙蓉花瓣般清丽,眉眼上弯,嘴角噙一丝笑意,整个人温婉松弛,完全不像刚和离的女子。
反倒是他一个人乌沉沉的坐在上首,一副被抛弃了的模样。
谢衍这才相信她说的话,他好像真的不服气,她凭什么先离开?
为什么主动的是她,先冷的也是她?
心里仿佛打碎了油酱铺子,一时间酸、涩、苦、辛全涌了上来。
曲筝虽然余光看到了谢衍,也感受到了他冷冷的目光,却并没回应,只当不知。
有那尝过曲筝带来辛盘的,对味道赞不绝口,问她用的什么食材,肉质为何如此新鲜。
曲筝解释,“这是深海里捕捞的冷水海产,自凌海港上岸,而后运至上京,鲜切后装盘。”
这吃法可太新鲜了,还带着股淡淡的矜贵,有人叹气,“就是不知道哪家酒楼有卖?”
有人接话,“没有卖的,我在上京活了三十年,还是第一次见。”
曲筝心如电转,突然就有了想法,她可以在京城开一个生鲜酒楼,利润巨大,且不可复制。
她细细观察,发现大多数人的接收度都很好,吃了一口都会去夹第二口。
有大胆的青年夹着贝肉问她品名,她都耐心解释,不一会儿身边已经围了一圈的贵家公子。
谢衍看着曲筝身边心猿意马的公子哥,搁在锦袍上的手不自觉攥出了青筋。蒋大人刚给谢衍拣了一盘辛食端上来,见他整个人凛若霜雪,手一抖,差点把盘子打翻。
忙小心翼翼的问,“公爷,可是有哪里不妥?”
谢衍收回视线,黑瞳显出不悦,声音却淡淡问道,“为何还不开宴?”
蒋大人心想,这辛盘还没尝完,哪里能开宴呢,但他素来了解谢衍,这个表情说明他已经动怒了。
虽不知哪里惹他不喜,蒋大人也不好问,只能硬着头皮对下面喊,“撤五辛,开宴。”
蒋府的婢女鱼贯而入,端走了长桌上所有的盘盏,准备上正宴的菜肴。
围在曲筝身边的人只能依依不舍的散开,涤手的涤手,正冠的正冠,为开宴做准备。
曲筝惋惜,她还有给大家介绍完食材呢,怎么这么早就开宴了?
蒋夫人这才得空,拉着曲筝去暖阁见清乐公主。
清乐正坐在炕榻上,塌下围坐着几圈贵女,她见曲筝进来愣了一下,忙摆手让曲筝过来跟自己坐到榻上。
曲筝刚坐下清乐公主就迫不及待的手挡着跟她咬耳朵,“我以为你今日不敢来呢。”
曲筝大方的笑笑,“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出来见人。”
清乐公主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那我以后可敢叫你出来玩了。”
曲筝点头,“只要有空我肯定出来。”
炕榻下的贵女原本见曲筝来了,还想看她的笑话,瞅着机会了挤兑两句,这会子见公主和她不分彼此,谁都不敢开口,只在底下悄悄的递眼色。
冯瑛柳更是气愤,她一下马车就进了公主的暖阁,挤了半天才挤进第二圈,曲筝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凭什么坐到公主的榻上?
看看周围,很多人都跟她一样,眼睛瞟着炕榻,嘴角淡淡不屑,她心里舒坦多了。
正在这时,蒋夫人带人端着盘碟进来,笑盈盈道,“这是曲姑娘带来的辛食,还好我留了一屉,否则早被外面的人抢食完了。”
来的都是达官贵族,什么东西值得大家“抢食”,不禁令人好奇。
端上来后,首先漂亮的摆盘就让人眼前一亮,再夹一块放入口中,鲜甜软糯,既有肉的脂感,又有鲜果的绵甜,吃了一口忍不住夹了第二口,很快一群贵女也做抢食状。
清乐公主直呼“太美味了!”
用完众人还意犹未尽,缠着问曲筝美味的来源。
曲筝含笑,耐心的一一解答。
冯瑛柳一口未尝,冷冷腹诽道,“有什么好吃的。”
她本是小声嘀咕,可能心里的怨气太大,声音竟不自觉抬高,所有人都转过来看她。
冯瑛柳怕惹清乐公主不喜,脸红了红,一甩袖子出了暖阁。
曲筝忍不住说道,“我怎么感觉,她对我好像有意见?”
站在曲筝身边一个姑娘捂嘴笑了笑,贴着她的耳朵说,“这天下的女子啊,她最恨的就是你了。”
曲筝不解,“为什么?”
那姑娘又道,“想当年小公爷住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她就曾自荐枕席,可惜被小公爷轰出了房门。”
曲筝美目圆睁,“难道是那个裸?”
她没好意思说完,毕竟女子脱得□□躺谢衍床上的事太过轰动,她只记得这一件。
旁边另一个贵女笑的岔了气,倒在曲筝肩上道,“不至于,不至于,冯瑛柳毕竟是侯门小姐,还做不出那么出阁的事,她是穿着衣服躺谢衍床上的。”
曲筝一噎,作为侯门小姐,这也没好到哪去吧。
也可能只是流言,毕竟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只有当事两人知道。
等宴席准备好,蒋夫人进来请公主和女客们入宴。
谢衍不吃席上的食物,开宴后象征性的坐了会,就被蒋大人请入后院喝茶,清乐公主则在半途被顺安帝请了回去。
两位大人物一走,现场的气氛就活跃起来,曲筝原本想立刻回曲府,把开生鲜酒楼的想法告诉沈泽,但她又想趁着这个机会,和旁边的人交流食用后的感受,于是就稍留了会。
冯瑛柳本就是直喇喇的性子,再加上喝了点酒,更是百无禁忌,用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嚷嚷,“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却厚着脸皮留下,既然有心眼玩击鼓鸣冤那一套,就不要总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晃。”
她虽然没有提曲筝的名字,可谁不知道近几年击登闻鼓的就她一人。
在座的登时有人交头接耳起来,“你说这曲家千金长的天仙似的,手里又有银子,离了就离了呗,干嘛还想吃回头草。”
“这件事还真不好说,没准正如传言说的,她知道小公爷要休妻,索性以退为进,好歹还能留点面子。”
“我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大,毕竟谁嫁给小公爷这样的男子,舍得和离啊!”
“哎,曲家女输就输在商女的身份上,小公爷这样高不可攀的地位,她做妾绰绰有余,正妻确实差强人意。”
这些声音,曲筝断断续续也能听到一些,好在都离她比较远,她索性假装没听到。
毕竟他们并未对她本人进行攻击,只是在抒发一些莫须有的惋惜罢了。
正当大家还在七嘴八舌之时,谢衍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长桌的上首,长身玉立,面沉如水,虽没说话,身上散发的淡淡威压登时令现场安静下来。
方才还口若悬河的人,都如鹌鹑一样缩起了脑袋。
谢衍目如寒潭环视一圈后,才淡淡骄矜道,“和离并非我所愿,乃前妻一意孤行,大家若有腹诽,请腹诽她一人,此事与我无关。”
冯瑛柳差点没一口气怄死。
作者有话说:求不养肥,呜呜呜呜,我以后都尽量1.88888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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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他喜欢她◎第二日,上京城的酒肆茶楼里都在谈论一件事:商家女竟然抛弃了位高权重的小公爷!
很多人都跌掉了下巴,若是说这谢小公爷无恶不作,骄奢淫逸也就罢了,可他偏是惩奸除恶,肃清朝堂,私生活更是干净,既无通房又没小妾,烟花柳巷过,片叶不沾身。
虽然昨日去蒋府参加宴会的人拍着胸脯保证,小公爷亲口承认是曲家女执意和离,还是有人不相信,继而引发了其他的猜测。
但也有不少后宅妇人心里暗暗羡慕曲筝,同为女子,她做了她们不敢做的事。
对于谢衍昨日的行为,曲筝一点也不惊讶,他一直厌恶费心思的解释,一句话就能堵着众人的悠悠之口,他必然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当和离双方中被同情的一方。
因为他内心足够强大。
可惜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自己扮弱的同时,还不忘恶心她一下。
不过曲筝这会也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些,她昨日就将开海鲜酒楼的想法告诉了沈泽,沈泽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成本核算、客流分析,觉得她这个想法可行。
沈泽揉揉酸涩的眼角,倦声道,“前提是我们得有自己的航线。”
三叔公忍不住又惋惜,“可是我们的航线也卖掉了,自上次贩私盐事件后,航线买卖受到严格限制,现在想重新买一条,可不是那么容易。”
曲筝沉默,虽然当时让父亲匆忙卖航线的决定,回头看是错了,可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发现曲家的困顿之境。
现在说什么,都是事后诸葛。
她没为此困扰,转而问三叔公,“咱们那条航线,衙门交接程序走到哪一步了?”
三叔公道,“之前查贩私盐的时候,所有的文书资料都被御史台拿去调查,听说最近就可以打回衙门,衙门审核定章后,交割就完成了。”
曲筝缓缓思索,“那就是说这件事还有的谈。”
三叔公不解。
沈泽当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阿筝是想和买家商议,撤回交易?”
曲筝道是,“我们给他定金双倍的赔偿金,我想他不会不答应。”
双倍的赔偿金不是一个小数目,沈泽抄起桌上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顿响之后,他缓缓点了点头,“你这个想法不是不可以,虽然成本上涨了一成,从长远来看,还是划算的。”
三叔公听后,道,“好,我现在就去找买家谈。”
曲筝送他到门外,“有劳三叔公。”
午后三叔公回来,垂头丧气,“对方没有答应。”
“不答应?”曲筝有点意外,“白得一大笔银子都不要?现在纯靠这条航线挣钱的营生并不多。”
私盐案后,朝廷在京杭运河设立重重关卡,航运生意越来越难做,曲筝之所以想买回来,不过是为了保证海货的及时和新鲜,真正想挣银子还得靠酒楼。
她决定亲自走一趟,见见这个买家。
约定在如意茶坊,沈泽同曲筝一起。
对方是个小而精瘦的年轻人,自进来后除了看到曲筝第一眼,眸中起了一点波动,而后就垂眉耷眼,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曲筝一看此人就不好说话。
她认认真真的分析利弊,并显示出了极大的诚意:如若不满,这件事还可以谈。
可买家仿佛怕自己动摇似的,从头到尾没抬过眼,最后索性连身子都侧过去了。
曲筝默默叹了一口气。
沈泽见状,刚想帮着说两句,买家懒懒的摇了摇手,“你们还是别费口舌了,实话告诉你们,就是说破了天,这航线我也不会还给你们的。”
曲筝沉思几许,手轻轻戳了戳沈泽,在桌下冲他比了三个手指。
沈泽愣神一瞬,被小姑娘轻软手指戳到的地方微微发着烫,不过他很快回神,慌忙闭眼掐指算了算,而后睁开眼,对着曲筝点了点头。
得到沈泽的肯定,曲筝心里有底,对买家道,“三倍,我给你三倍赔偿金如何?”
买家淡淡一笑,“百倍也不行。”
曲筝错愕。
买家显然不欲再议,起身告辞。
沈泽送买家回来,就见曲筝垂头丧气的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他轻轻的在她身边坐下,安慰,“你先别沮丧,也许他回去脑筋就转过来弯了。”
曲筝却不抱任何希望,“金钱根本就打动不了他,看来我们要失去这条航线了,如果不能保证新鲜又及时的供货,我们的海鲜酒楼就失去了最大的优势,也没有开的必要了。”
曲筝以手支头,看着杯中的茶叶浮浮沉沉,眉头不展。
沈泽看着她紧蹙的眉头,不由的想起江南时她无忧无虑的模样,心中忍不住一软。
“想不想放孔明灯?”沈泽突然道,“你以前在江南只要不开心,就把烦恼全部写在孔明灯上,一股脑送给老天爷,心里就舒畅了。”
曲筝回忆起家乡的点滴,脸上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我还记得每次都是表哥带我去城中最高的观星楼放孔明灯。”
沈泽温煦一笑,“京中也有这样的地方,走,我带你去。”
*
夕阳沉没,暮色灰蒙,一辆两马架的马车缓缓走在朱雀大街上,华盖宝顶、雕栏画柱,奢华非常。
马车后跟着两队佩刀的随扈。
在北鄢,达官贵族出行都是一马架,就连皇帝平时也不过三马架,两马架已是位极人臣。
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唯恐冲撞了,因都知里面坐的必然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国公大人。
马车行至城中,文情不经意抬头,突然失声喊道,“是谁在城中放孔明灯?”
上京冬季干燥,城中都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城外还有军马草场,以及农民的麦秸堆,这孔明灯不管落在哪里,都很危险。
马车的车帘从内拉开,谢衍那张五官立体的脸露了出来,他眯眼看了看那被烛火照得通红的孔明灯,眉心一蹙,撩帘走出了车厢。
“拿我的弓来。”
听到谢衍的命令,文情慌忙从身后取下弓.弩,连同箭矢一起递到他的手中。
谢衍立在车辕上,一身剪裁合度的紫金蟒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他一手弯弓,一手搭箭,肩背上健劲的肌肉紧绷外突,手肘缓缓后移,待弓弦在风中铮铮嗡响,手指一松,箭矢如飞龙腾天,瞬间就看不见踪影。
须臾,只听“嘭”的一声,那盏孔明灯被刺破正中,失去平衡,晃晃悠悠的落到宽敞的朱雀大街上。
一个侍卫小跑着捡了来,呈给谢衍。
谢衍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目光突然定住,干瘪的孔明灯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筝”字。
他抬头环视一圈,命令,“查一查这孔明灯从哪里放出来的。”
*
位于京城中心的龙隐寺有一座七层的佛塔,沈泽花了点银子买通守塔的小沙弥,就带着曲筝上了塔顶。
且不说放孔明灯,单是站在高处俯视着上京城的万家灯火,都令人心旷神怡。
曲筝低落的心情好了几许。
当第一个孔明灯冉冉升空,她已经忘记买不回航线的那点意难平,双手合十,对着渐行渐远的灯光祈祷:“希望曲家平安,父母康健,而我和表哥能尽快回到”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嘭的一声巨响,刚放飞的孔明灯被一枚箭矢射中,摇摇欲坠,向下飘落。
曲筝和沈泽俱是心里一阵惋惜。
曲筝以为是哪个善射之人开的恶意玩笑,特地等了等约摸那人离开了,才和沈泽一起又燃了一个灯,他们一人抓住孔明灯一边,慢慢移到围栏边。
沈泽一声“放”后,曲筝正要松手,突听木梯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顷刻之间,一群佩刀的侍卫围上来,那领头的大喝一声,“不许放!”
曲筝慌忙抓紧了孔明灯的下缘。
沈泽轻声安慰她,“不要怕。”
而后问向来人,“敢问官爷,为何不能放?”
那侍卫恶狠狠道,“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是犯了纵火之罪。”
曲筝美眸一瞪,沈泽也被唬了一跳,忙解释,“我们在放孔明灯,并未纵火。”
侍卫喝道,“孔明灯里难道没有火!”
沈泽这才恍然大悟,想是江南湿润不禁放天灯,而上京干燥,灯里的烛火落下,就有可能为了火源,他忙道歉,“不好意思官爷,是我考虑不周,我们在江南”话音未落,只听楼下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这里不是江南,既然来到上京就要遵守上京的规矩。”
随着话音越来越清晰,谢衍那张沉肃的脸从黑暗中一点点显现出来,目光越过沈泽,望向曲筝所在的方向。
曲筝心里一咯噔,没想到犯了点小事,还落到谢衍手里。
沈泽感受到曲筝细微的情绪,身子一转,挡在曲筝面前,替她直视谢衍,声音铮铮道,“此事系我一人所为,公爷若要追究责任,就追究我一个人的吧。”
谢衍瞥了一眼曲筝站在沈泽身后一脸担忧的模样,眸色一冷,下令,“那就把人带走吧。”
“谢衍!”曲筝一声石破天惊,站在两侧的侍卫膝盖忍不住一软,谢大人的名讳也是随便叫的么?
可再一瞧谢大人,脸上竟然没有一丝怒气,甚至给人一种洗耳恭听的感觉。
曲筝直盯着谢衍的眼睛,声音不客气,“我们只不过想来许个愿,提前不知京城的律令,就算触犯,也是无心之举,用得着下大狱?”
这种无心之失,一般来说,训诫一番,罚点银子就过去了,收监罚的也太重了吧。
谢衍怔怔看着她,整个人仿佛被灌了一腹的冰碴子,冷彻心扉。
她以前不是没有对他冷言冷语,可那都是为她自己,如今为了维护沈泽,她那沁凉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的尖锐。
沈泽见谢衍面色越来越沉,转头小声对曲筝道,“你先护好自己,不要管我。”
沈泽看着曲筝的眼睛柔软、温情,几乎不用费力气就可以看出,他对她用情至深。
她竭力维护的那个人,喜欢她。
那她呢?
谢衍不让自己继续往下想,他缓缓吐出一口挤压在胸腔的闷气,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耐心给她解释,“纵火罪,不管是故意还是蓄意,都要从严处理,至少要在衙门关押三天。”
曲筝松一口气,衙门关押不是下狱,只是失去自由,不用受苦。
他们确实犯了错,没法推责,只好小声对沈泽道,“那就先委屈表哥三天了。”
沈泽回首,看着曲筝忧郁的眼神,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患难与共的感动,没忍住手,像小时候一样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宠溺一笑,“有什么可委屈的,三天而已。”
说完转过身,对侍卫道,“你们可以带走我了。”
那侍卫长见沈泽挺识相,仿佛和谢大人还是旧相识,面目也和颜悦色起来,弯腰伸手道,“您请,您请。”
沈泽面不改色,轻轻拎起长袍一角,步履轻松的往楼下走。
那侍卫长跟在后面,路过谢衍身边时,礼节性的拱手请示,“谢大人,是关押三日么?”
谢衍下颌线紧了紧,轻吐一句,“五日。”
正下楼梯的沈泽,差点没一脚踏空。
侍卫长亦愣了愣,挠挠后脑勺,才道,“属下遵命。”
沈泽目有不甘的回望了一眼,哼了一声下了楼。
其余人哗啦啦的也都跟着下去,谢衍这才抬眼,毫无意外的对上曲筝一双愤郁的杏眼。
胸中又是一刺。
他走了过去,从她手中接过一直撑着的孔明灯,道,“快放下吧,手不累?”
曲筝松手,声音意不平,“谢大人好大的官威!”
谢衍并不为自己辩白,三日改五日虽不能说有失公允,但确实出于他的私心。
断公事的时候被情绪裹挟是大忌,他还是第一次犯。
他明明知道只要转身离开,就能恢复理性,可脚下仿佛糊了浆糊,迈不动腿,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小巧的鼻头,手指忍不住蜷曲,很想也去刮一刮,将那人的痕迹抹去。
他碰都不曾碰过的人,他凭什么动?
默默抚平心里的燥意,谢衍将孔明灯内的烛火熄了,问她,“你这么清醒通透,怎么也相信对天许愿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记得,她刚才说放孔明灯是为了许愿。
曲筝声音里还带着一丝负气,“无所不能的首辅大人,哪能理解我们平头老百姓的难处。”
谢衍心中一恸,问,“你遇到什么难处?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你。”
曲筝从他手中抽走已薄成两张皮的孔明灯,冷漠道,“我还是许愿吧。”
*
曲筝一回府就让三叔公带了银子去衙门打点,能提前赎出来最好,赎不出来也让他在里面过的舒服些。
三叔公去了之后,晚些时候回来,道,“小公爷亲自抓的人,赎出来是不可能了,我给看管递了一包银裸子,那小子在里面吃不了苦。”
曲筝这才心安。
翌日,镇国公府,谢衍去上值,遇到谢绾,他眉头一皱,“马上就要女官考试,你怎么还往外跑?”
谢绾第一次见谢衍穿齐肩圆领的蟒服,深紫色的背景配上祥云蟒纹,彰显上位者的气度,连她都想屈膝福礼了。
她登时收起平日的咋咋呼呼,规规矩矩道,“明日是三嫂的生辰,我出去给她买生辰礼物。”
虽然曲筝和谢衍和离了,谢绾一时还改不了口。
谢衍长眉一皱,“明日是她的生辰?”
谢绾比他更诧异,“你不知道?成亲前你们不是交换过庚帖么?”
谢衍讪讪,“我当时没有注意。”
谢绾撇撇嘴,“你也太不上心了。”
她原本想说的是“怪不得三嫂离开你”,但慑于他身上淡淡的上位者气势,她没敢像之前那样口无遮拦。
见谢衍停在原地若有所思,谢绾仿佛又窥见了一丝机会,心里猛地一喜,试探着问,“我和谢玉明日去曲府为三嫂庆贺生辰,你去不去?”
谢衍撩起眼皮看她,眸中的神情是和他周身气势格格不入的犹豫不决,半晌才问,“你们明日何时去?”
谢绾回道,“午后吧。”
谢衍直到离开,都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从镇国公府出来后,谢衍的马车没进皇宫,而是径直驶入应天府。
府尹肖大人亲自躬身在马车前,伸出小臂扶谢衍下车。
迎进雅间后,小心翼翼的问,“不知谢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谢衍小臂支在桌上,五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思索片刻之后道,“找个你的人,去问问沈泽,昨晚他们放天灯到底在许什么愿?”
肖大人忙出去安排人。
一炷香之后,传话过来,“沈公子说,他们家大小姐现在不想出售手里的那条航线了,但没和买家谈拢,心里烦闷,才去放天灯许愿。”
谢衍这才想起,曲家的那条航线卖到一半,文书资料就被转移到御史台审查了,估计现在还在那里。
她现在不能回江南,想收回那条航线可以理解。
但为何没和买家谈拢?曲家人出手多阔绰他是见识过的,这是他们的处事原则,因为曲家的人相信,只有先利他,才能后赚钱。
他不用想都知道曲筝为了这条航线一定给了对方很大的让步。
对方为何不满意呢?
谢衍掉转车头,又来到御史台,陆御史很快将所有的文书资料摆在他的面前。
买家的名字很陌生,不像见钱眼不开的人。
他命陆御史,“尽快查明买家的底细,要详尽。”
陆御史离开后,谢衍安静下来,才猛然惊醒,自己查买家底细的举动到底意欲何为?
难道在他心里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悄悄萌生了为她徇私舞弊的念头?
他后脊忍不住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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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心里隐隐黑暗◎翌日一早,曲筝如往常般起床,匀面后就坐在菱花镜子前出神。
绣杏和织桃看见了,都叹了气,疾步走到她身边。
织桃从妆奁中挑出一朵红宝石簪子递到曲筝前面,故作轻松道,“我给姑娘戴红好不好?”
绣杏也笑盈盈的接话,“不仅姑娘戴红,待会还要在府里挂红幛,贴红联,置红屏,屋里的白烛也要全换成红烛,还要让厨房做几款红糕,最后姑娘再吃碗长寿面,姑娘今年的生辰也要过得像模像样。”
可能是生意人的缘故,曲家庆生辰,讲究一个红红火火。
织桃高兴的拍手,“就按姐姐说的做。”
只是这份喜悦并没有传染给曲筝,她从镜子中收回视线,缓缓垂睫,低声道,“往年生日都是和母亲一起过,纪念她生养我的艰辛,如今我们天各一方,我不仅不能膝下尽孝,还害她在那头日夜忧心,这生辰还有什么可庆贺的。”
绣杏红了眼睛,小声劝慰,“姑娘不要自责,这一切都不是您的错,况且只有您在上京过的好,夫人才会安心,如果让她知道您生辰这天过的冷冷清清,心里该多难受。”
曲筝还是摇头,“表哥还在衙门关着,我实在没有心情过生辰。”
绣杏没再劝,只出了房门才忍不住抹眼泪。
姑娘是爱热闹的性子,往年在江南,生辰的前两个月老爷和夫人就开始张罗,曲府连着三日大摆长席,亲朋好友一起聚餐、喝酒、游湖、赏灯、去白云观祈福,那时的姑娘是真的开心。
虽说眼下因为沈家表哥的事,姑娘不想操办,可生辰这日身边连个人惦记都没有,叫她心里怎么能好受。
哎——绣杏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
镇国公府,谢绾住的兰亭小筑门前,谢玉驻足而立,怀里抱着一个青花瓷坛,坛口系了一根红线,接头还细心的挽了个如意结。
谢玉生性内敛,面上常常没有什么表情,此刻不知为何,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不经意抬头,突然见对面走过来一个人,身高体阔,锦衣玉带,是谢衍。
谢玉垂了垂睫,才迎面打了个招呼,“见过三哥。”
谢衍点头,“四弟怎么在这里?”
谢玉默默清了清嗓子,才回,“今日是三嫂的生辰,我和谢绾一起去曲府送贺礼。”
谢衍长眉一挑,同曲筝和离后,谢绾一直叫她“三嫂”,不愿改口,没想到这小子也不改。
谢衍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瓷坛,“你也准备了礼物?之前在府中倒没见你们有什么交集。”
谢玉正色道,“我是男子,平时在府中自然要和各位嫂嫂避嫌,三嫂来的这小半年,我亲眼看着府里从原来的乱成一糟变得越来越好,且三嫂处事公允,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次她给家人准备礼物,从没忘记过四房,就冲这一点,我也应该在她生辰的时候略表谢意。”
谢衍噎住,从舌根蔓延出来的苦涩在心中缓缓散开,仿佛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好,而只有他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
位高权重的辅国公此刻在站在比他年轻的弟弟面前,完全没了威势,脸上还带着几无可查的歉意。
这府里原本可以有一个备受推崇的当家主母,是他弄丢了。
正当两人相对而立,默默无言的时候,谢绾穿戴整齐出来,先惊呼,“三哥哥,你怎么在府里?”
谢衍从思绪中回过来,看了谢绾一眼,淡淡道,“我今日休沐。”
“休沐?”谢绾疑惑了一下,她还以为辅国公和陛下一样,上值下值不受任何控制呢。
“那正好。”谢绾一把拉着他的胳膊,“和我们一起去见三嫂,人多了热闹。”
谢衍没什么为难的就答应了。
曲府,绣杏一听门房的人说,谢家二姑娘在外求见,立刻让放行,而后迫不及待的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曲筝,“姑娘,二小姐来了。”
谢绾这个时候怎么会来?,曲筝出屋迎接。
谢绾远远的看到曲筝,忙加快了步子,把两个大男人甩在后面。
“三嫂,生辰吉乐!”刚站定她就忍不住将祝福送出来,笑嫣嫣的,“祝您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曲筝一把抱着她,感动,“谢谢你,伯英。”
谢绾看着没有一点喜色的曲府,理解了曲筝见到她为何如此激动。
虽然嫁过人,说到底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孤身在外,生辰日冷冷凄凄,怎会不盼人来。
谢绾心疼的拍拍曲筝的肩膀,想让她高兴,“猜猜还有谁来了?”
曲筝茫然抬头,先看到了谢玉,脸上露笑,“仲景你也来了?”
曲筝以前在镇国公府叫他四弟,如今和离,改唤他的字。
谢玉腼腆的应了一声,身子一错,谢衍出现在众人面前。
曲筝面色僵了僵,却还是礼貌的道了声,“公爷您来了。”
谢衍佯装没看到她眼中的疏离,轻轻握拳,嗓音低沉、醇厚,“旦逢芳辰,祝年年无事,岁岁常健。”
曲筝怔愣一瞬,而后施施然福身,“谢公爷。”
邀众人在厅内落座,绣杏和织桃忙端茶,上菓盘,谢绾挨个打量一番,见没有喜菓,叹了一口气,问,“如果我们没有来,三嫂是不是不打算过生辰了?”
曲筝讪讪,“府里人少,清清静静的度过这一日也挺好。”
谢衍眸子暗了暗,起身,叫来文情,“去清芬楼定一桌生辰宴,让人尽快送过来。”
谢绾本以为来送个贺礼就走,见谢衍此举是要留下来给曲筝庆贺生辰的意思,嘴角悄无声息的上扬。
绣杏也理解了谢衍的用意,喜不自禁,拉着织桃道,“跟我去库房找些红物摆上。”
不大会功夫,曲府里里外外都有了喜色。
谢绾这才郑重其事的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递给曲筝,曲筝舒然一笑,眉眼弯弯,打开才看到是一副璎珞,银质项圈,缠着花枝,下面用金线缀着各色珠子,一看就是费了心思收集到各色花样,自己编上去的。
曲筝非常喜欢,眼圈红了红,“还剩月余就要考试了,你还浪费时间做这些。”
谢绾轻松道,“三嫂放心,我身边有最好的军师,花去的这点时间,他多点拨我两下就行了。”
说完目光炯炯的看向谢衍。
谢衍见曲筝真的高兴,睇了谢绾一眼,淡声道,“今晚来书斋找我。”
“谢谢三哥哥。”谢绾眼角眉梢都是得意的笑。
曲筝将璎珞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谢绾,“帮我戴上。”
等曲筝戴好璎珞,谢玉才走上前,慢慢将手里的青花瓷坛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这是我给三嫂的生辰礼物。”
曲筝以为他的礼物就是坛子,碰了碰上面的如意结,笑着赞道,“好精致的坛子。”
谢玉脸色一红,指了指上面的盖子,示意她,“可以打开。”
曲筝掀开盖子,谢绾和她同时伸脑袋进去看,只见里面只有清澄澄一坛子水。
谢绾疑惑,“这是什么?”
曲筝却已经猜出来,声音里带着惊喜,“这是酿酒用的梅花雪水对不对?”
谢玉点头,还带点不好意思,“今年梅花开的晚,只收集了这一坛。”
曲筝抚摸着坛子,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梅花初绽,能收集到这一坛已经很难得了。”
她有一点兴奋,招手叫织桃,“把这坛梅雪水放进地窖,瓮一夜,明日一早开坛,酿梅雪酒。”
织桃嗳了一声,小心翼翼捧着坛子走了出去。
曲筝转身,笑眼看着谢玉,又谢了他一谢,“我近日总说采梅花雪水酿酒,总是忙别的事而错过,没成想你会送来一坛,等酒酿好了,你一定要来府中喝一杯。”
谢玉搓搓手,耳尖发热,猛一点头,道,“好。”
谢衍这才想起,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是太后的踏雪寻梅宴,她当是爱极了梅花,才会因为他随手一赠的梅枝,萌生了以身相许的念头。
心里默默喟叹一声,才发现曾经的自己确实对她不够上心。
忘记她爱梅,更想不到采集梅蕊上的雪送她酿酒。
谢绾见她和谢玉都送完了,谢衍还在怔愣,忍不住提醒他,“三哥哥,你要送什么给三嫂呀?”
她本以为谢衍没有准备礼物,可是方才文情离开前,悄悄将一个硕大的锦盒放到了他的脚下,所以其实他早就准备好了。
谢衍闻言,从脚边提起锦盒,放在桌上,当着曲筝的面打开,里面是一整套翡翠头面。
谢绾虽然对珠宝不感兴趣,可也见过母亲视为珍宝的一个翡翠佛,水头大小跟这个都差远了。
可想这一套头面应该价格不菲。
她夸张的惊叹,“三哥哥,你这诚意也太足了吧。”
谢玉面上亦有一丝淡淡的尴尬,幸好他送的青花瓷坛被拿下去了,否则和这套翡翠摆在一起,多少有些寒酸。
谢衍看见谢绾的反应,心想自己买对了。
她从没给女子买过东西,也不知曲筝的喜好,只是走进了京城最大的玉行顺昌记,这套头面是老板娘亲自帮他挑的。
老板娘拍着胸脯保证,这天下没有女子看到这套翡翠不激动的。
他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曲筝,期待她的反应,会是像对待谢绾的璎珞那样立刻戴起来?还是像对待谢玉的雪水一样,妥善的藏起来?
曲筝看了一眼那翠色.欲滴的头面,起身福礼,“谢公爷厚礼。”
而后对绣杏道,“拿去库房。”
其实曲筝知道这套翡翠头面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实话说作为朋友间的馈赠,有点奢侈了,但谢衍今时不比往日,身为辅国公,又是大长公主遗孤,出手惊人自是有的。
但也不必为这套头面赋予太多的附加值,不过就是等同他身份的一见礼物罢了。
她若拒绝,倒嫌矫情,不若先收下,放入库房,待到有机会,回赠他一个同等价值的东西即可。
谢绾没想到曲筝反应竟如此平平,果然是炊金馔玉养出来的富贵花,眼界和普通女子天上地下之别。
谢衍听曲筝轻飘飘一句“放入库房”,一颗心凉了半截,曲府是七进的院子,据说后面三进都是库房,可想里面堆了多少东西,她既没说妥善保管,也没说放在哪里,一旦入库,就如石沉大海,日后必然是想都想不起来了。
又见曲筝给谢玉倒了一杯菊花酒,两人顺带着就开始聊起酿酒的方法,谢衍心里久难平衡,他细细花了一个时辰才选好的生辰礼物,怎么就比不上那一小破坛雪水。
他这股意难平一直延伸到晚间回到望北书斋。
谢绾过来请教考试的事,见他眉宇乌沉的坐在书案后,就问他怎么了?
谢衍漆黑的眸子在谢绾身上定了定,想她也是女子或许知道曲筝的想法,于是问,“今日那副头面是不是不讨女子喜欢?”
谢绾心里一惊,其实她今天也怀疑三嫂是不是不喜三哥哥送的东西,没想到三哥哥心细如发,自己也感觉出来了,还在这里生了半天的闷气?
虽然有点不道德,她心里很想笑,没想到清贵自持、冷漠无情的三哥哥,也有身心被折磨的一天。
嘲笑归嘲笑,她还是耐心的帮着分析,“三嫂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再贵重的珠宝在她眼中都不稀罕,送礼她可能更看重用心程度。”
见谢衍一副不理解的样子,她打比方,“我送三嫂的那串璎珞,合起来还没你那上面的一个珠子贵,可上面的挂件都是我跑了几家店铺收集的,最后按照寓意亲手编上去的,三嫂自然喜欢。”
“再说谢玉的那坛梅花雪水,那就更高明了,既费了心,又有雅趣,最重要的是契合三嫂的心思,她善酿酒,又爱梅花,这不就送到她心坎上了么?”
谢衍寂黑的眸子终于掀起一丝波光,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
半晌,他看了一眼窗外枝头未消的冰雪,嘴角牵了牵。
既然如此,他就补送她一份“用心”的生辰礼。
翌日,谢衍先去了皇宫,顺安帝刚服过一颗仙丹,体内气血两旺,当着他的面,就把丽妃按在怀里,蹭开她的衣襟,把脸靠在他白花花的胸脯上,急躁的对谢衍道,“无关紧要的事你自行决定,大事明日再说,爱卿退下吧。”
谢衍把原本要说的话收回,道了一声,“遵命。”而后离开。
脚还未跨出大殿,就听到女子压抑的泣音。
谢衍冷冷一笑,深眸如暗夜无边,这样的君王,也配父亲母亲为他领兵打仗?
他为父母不值。
谢衍在偏殿政事处理了一半,陆御史求见,进来后,道,“大人让下官查的人有消息了,他就是一个偏僻乡里来的秀才,以抄书为生,进京科考落第后,反而咸鱼翻身,在京很快置了院子,这次购买曲家航线,也是个人行为。”
谢衍眉头紧锁,略一思忖后问,“在他平时接触的人中,可有什么发现?”
陆御史向他走近了些,小声道,“据下官打探,他科考落地后曾短暂在萧府做过门客。”
谢衍面色凝肃,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次御史台围剿,查办了那么多官员,萧家不过是断了手脚,筋骨仍在,就是因为很多脏事都是他的门客所为。
萧家核心的人倒保护的很好。
陆御史见谢衍脸色越来越难看,小声问,“需不需要把人抓起来,严刑拷问?”
谢衍摇头,吩咐,“派人暗中跟着即可。”
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晚间,谢衍回到望北书斋,一进门就看到三个半人高的坛子摆在院中。
“文童。”他压抑住怒气,问,“不是让你把这些都送到曲府么,怎么到现在还没送去?”
文童哭丧着脸,“公爷冤枉,您一走,我就送过去了,这是被少夫人退回来的。”
“退回来?”谢衍眸子动了动,“为何?”
文童道,“少夫人说谢谢公爷,但这梅花雪水不能酿酒,里面有土腥气。”
谢衍手指不甚灵活的蜷了蜷,叹了一口气,同样是镇国公府梅园的雪水,谢玉的她奉为至宝,却说自己的有土腥味?
沉沉的呼了一口气,他冷声道,“叫谢玉过来。”
他倒是很想看看,这次问题又出在什么地方。
文童一溜烟去了,出了院门才敢难受,公爷一大早就去梅园采雪,手指都冻僵了,好不容易得了三坛子雪水,哪知少夫人根本不领情,他心疼公爷。
谢玉很快就来到望北书斋,他闻了闻坛子里的水,回谢衍,“确实有土腥味。”
谢衍蹙眉,问他,“你那日送的为何没有土腥味?”
谢玉解释,“这梅花雪水一定是雪刚停,就去采,否则时间久雪里落了灰尘,就有土腥味,而且不是每场雪都能采,一定要提前观天象,只有前一日是晴天,第二日下的雪才能用,不然也有土腥味。”
谢衍听完一愣,他今晨采的是三日前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肯定有土腥味。
怪不得曲筝珍重谢玉送的雪水,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多的心思。
相比起来,他买翡翠的行为确实敷衍。
他不由的重新打量谢玉,深邃的目光在他身刮了一遍,半晌才慢悠悠道,“你对她是否过于用心?”
谢玉自然知道谢衍口中的她制谁,他心里如有擂鼓,面上却依然八风不动,“我昨日就和三哥说过,这府里只有三嫂把我们四房当人看,母亲常在旁边耳提面命,要找机会感谢三嫂,我想不用心都不可能。”
原来有四婶的嘱咐,他就说一个男子怎么可能这么心细。
又见谢玉一脸正色,谢衍瞬间觉得自己刚才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有点阴暗。
他指了指书架的方向,“听说你今年也要参加科考,那排都是考试能用得上的书,你都拿去看吧。”
谢玉拱手道谢。
等他抱着一大摞书从望北书斋出来,回头又望了一眼,心里对三哥哥隐隐愧疚。
他其实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正大光明。
作者有话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RJ 20瓶;jelly 5瓶;27958866 4瓶;24616880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他还在乎◎翌日,用完早膳,织桃将在地窖瓮了一夜的梅雪水抱出来,曲筝准备酿酒。
绣杏在一旁打下手,她看了一眼曲筝,思量几许,小心翼翼的问,“公爷是不是想同姑娘重修旧好?”
送套翡翠头面尚可以理解,后来那三坛子梅雪水就不一样了。
虽然那些水不能酿酒,被姑娘退回去了,可至少表明公爷开始在乎她家姑娘的喜好了。
绣杏一直跟在曲筝身边,几乎能感同身受公爷当初的凉薄,但随着时间推移,公爷身上慢慢有了那么点温度,只是很少,还不够融化小姐的心。
而和离后,这点温度有越来越炽热的趋势。
虽然绣杏对公爷也有很多怨念,可她私心还是希望小姐和他重新走到一起。
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在京城,多个人照顾总是好的,而纵观整个京城,就可靠性来说,没人能越过公爷。
谁知下一刻,曲筝一盆凉水劈头将她这个念头浇熄。
“你去通知门房,以后谢家人来,也要持曲府的拜帖。”
见他语气坚定,绣杏张了张嘴,没敢开口。
也就是说包括公爷在内的谢家人,以后就不能随便出入曲府了,必须像旁人一样,提前两天交换拜帖。
如此一来,如果小姐不给拜帖,公爷一辈子都别想再踏进曲府的门。
小姐是真的不待见公爷,绣杏吐吐舌头,再也不敢想两人和好的事了。
曲筝知道这个命令一下,势必会伤害谢绾她们的感情,但是她没有办法。
她和谢衍明明白白的和离了,她已经不是谢家人,就应该和谢家保持距离,免得她和谢衍之间无端多出很多不必要的交集。
昨日的生辰礼以及那三坛子梅雪水就是例子。
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他的个性能做出来的事,估计谢绾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否则别说礼物,他可能连她生辰几日都不知道。
如果不总想着撮合她和谢衍的话,她还是很喜欢谢绾的,等谢绾考上女官,进了公主府,她们会有更多的机会见面,暂时就先冷却她一段时间吧。
而谢玉倒是让她没想到,以前在府里话都没说过两句,和离后竟有心给她准备生辰礼。
四夫人不简单,在乱七八糟的镇国公府养出来的儿子,竟有一副玲珑心思。
只是可惜,沈老太太没有识人的能力,也没有容人的度量,因为四房非亲生,一直不待见这个儿媳妇。
酿完酒已是日上三竿,曲筝用完午膳,在贵妃椅上眯了会就驱车出了府。
今日沈泽在衙门已满五日,她和三叔公一起去接他。
曲府的马车停在应天府对面,三叔公让曲筝进旁边茶楼坐着,沈泽出来的时候再叫她。
曲筝上了二楼包间,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慢悠悠的喝茶。
应天府府衙的阁楼上,谢衍正在和肖大人议事,不经意抬头,看到对面茶楼上一个恬静的身影。
她侧窗而坐,乌发遮住了大半边脸。
肖大人滔滔不绝,陈情半天,见谢衍没有任何回应,悄悄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一个女子。
身姿婀娜,气质端重。
他心里一惊,谢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如今竟是对着一个侧影出神?
他干咽了一下嗓子,提心吊胆的试探,“要不要下官去打听打听”谢衍被肖大人的声音拉回,没回他的话,而是突然问,“沈泽现在哪里?”
肖大人愣住,一时还转不过来弯,这不是正欣赏窗下美人么,怎么突然提到沈泽了,顿了顿才慌忙回话,“沈泽五日期满,这会子应该放人了。”
谢衍冷哼了一声,就说她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原来是专门来接沈泽。
曲筝喝完两盏茶,三叔公派人上来叫她下来,说沈泽就要出来了。
曲筝走下茶楼,站在街边,须臾沈泽清隽的身影就出现在应天府的大门外。
看来曲家打点的银子起了作用,他在里面确实没受苦,精神气质都不错。
曲筝唇角一弯,挥动手中的帕子,向沈泽示意。
沈泽漫无目的眼睛突然定焦,冲曲筝的方向略一点头,跨过街道阔步走来。
曲筝也向前走,脚刚抬出半步,猛然又缩了回来。
一辆奢华的两马架马车从她面前驶过,而后慢慢停在距她不远处。
绣杏怒目,但见那马车豪华也只敢小声腹诽,“是谁这么不开眼,马车挨着人过?”
话音刚落,就见文情从车辕上跳下来。
绣杏这才想起,在京城只有辅国公才有资格一车两马。
文情走到曲筝面前,作揖道,“少夫曲娘子,公爷请您去马车上说话。”
曲筝看了一眼幔帘深掩的马车,微微皱眉,辅国公果然好派头,声音却还是和气,“我现在有事在身,你家公爷若有重要的话,请他下车说。”
文情垂头,压低声音道,“是关于曲家航线买家的消息,其中有隐情,不方便当街说。”
沈泽一出衙门就看到曲筝,胸中一暖,忙向着她走来,走到半路就看到谢衍的马车在她不远处停下,面色变沉,再看到文情走过来,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不自觉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阿筝。”见她跟着文情朝马车走去,他焦急的喊出声,可惜街上车水马龙,他的声音被淹没。
眼睁睁看着曲筝上了辅国公专享的马车。
等到他终于穿过街道,那马车已麟麟开车,只剩几道浮尘。
三叔公从曲家的马车旁走过来,拍着沈泽的肩膀道,“阿筝有事,离开前嘱咐我送你回曲府,快上车吧。”
沈泽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清俊的面孔笼着一层阴云。
*
曲筝也算见过市面,但谢衍的马车,是她见过最大的。
里面简直像个小房子一样,窄炕、火炉、壁灯、桌椅应有尽有。
虽然放了很多东西,里面却不显拥挤,曲筝坐进来后,和谢衍隔着好大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共处一车的促狭。
“公爷说的隐情指什么?”曲筝不想在他的马车里耽搁太多时间,开门见山。
谢衍不轻不重的看了她一眼,递过来一张纸卷。
曲筝伸手,指尖距离那张纸还有距离,她起身,想朝里挪挪。
不想马车一颠,她身体失去重心,整个人朝后栽去。
一条长臂及时伸过来,箍住她的腰,支撑着她缓缓坐到窄炕上。
“小心。”谢衍声音惊慌又不失柔软。
男人的手臂长而结实,肌肉因用力鼓成了硬块,曲筝软软的细腰被硌的生疼。
坐稳后她将身子默默往外侧了侧,想挣脱他的禁锢。
谢衍这才卸了力,手臂缓缓从她身后撤开,收回。
只是胳膊僵住了似的,放在炕桌上,一动不动,接触她身体的部位还在微微发痒。
刚才被他箍住的腰,软若无物,仿佛要化在他的臂弯。
两人都没有说话,光线昏昧的车厢仿佛是一个遗世独立的角落,马车带着他们不知会去往何处。
谢衍心中突然萌生一个念头,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挺好。
“公爷恕罪,方才路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个大石块,车轮正好碾上去,您和曲娘子在里面没事吧?”文情替车夫求情。
一句话将谢衍拉回现实。
他眸光一闪,沉声道,“没事。”
而后才想起正事,把手里捏着的那张纸递给曲筝。
车外的声音越来越少,马车离开喧闹的街市,在一处僻静的巷子停下来。
曲筝展开纸张,上面是买曲家航线那人的信息,他叫章回,前半生的履历平平无奇,甚至可以算得上寒酸,后来进京科考,失败后曲筝目光定在“萧家门客”几个字上。
她缓缓掀起睫毛,水眸带着疑惑,“公爷所说的隐情是指萧家?”
谢衍目光直直看着她,点点头,“若非萧家在后撑腰,他掺和不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曲筝被巨大的失落包裹住,她若想取得皇帝的信任,回江南,就不能和萧家有一丝瓜葛,可萧家却如影随形,不知不觉就渗透到她的生活中。
这件事,她不知道萧家在里面具体扮演什么角色,忍不住轻轻的问,“他们买曲家航线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谢衍尖锐的目光在望向曲筝时软和下来,“助曲家撤回江南。”
萧家自然是不希望曲家的生意渗透到京城,京城毕竟是顺安帝的地盘,曲家若在京城做大了,萧家怕掌控不住。
所以彼时当曲老爷打算卖航线时,萧家第一时间接盘,如今曲筝想买回来,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松手。
曲筝凝神半晌,脑子嗡嗡的响,一时还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于是对谢衍道,“谢公爷告知我这个消息,现在请送我回府好么?”
她极力想控住心里的烦乱,显得云淡风轻,可是她的伪装却被谢衍一眼看穿。
她突然知道这个消息,脑袋一定又懵又乱,需要一个人商量,所以她现在急着回府,是想回去找沈泽么?
谢衍心里轻轻的喟然一叹,酸甜苦辣各种滋味涌进胸腔,那股难受劲说不出来。
他就坐在她的身边,随时准备给她提供帮助,而她对他完全封闭,一个字都不愿多说,心里却想着去找另一个男人。
她明明知道,能跟萧家抗衡的只有他,却不肯向他求助。
可是他竟然也没有拂袖而去的念头,主动提出,“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主动低头,不过因为他还是在乎。
第40章
◎秉公?◎曲筝摇头,“谢谢公爷好意,但是不必了。”
她知道谢衍能力很强,这一世甚至更强,她眼下的麻烦,他一句话就能解决,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想要他的帮助。
诚然,曲家面临的危机,以及所处的尴尬地位,让她不可能完全回避开谢衍这个辅国公,以后她或许不得不寻求他的帮助,但她希望,届时他们是平等的、互惠的关系,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她不需付出任何交换,就能受益。
她不想欠着他。
不管他主动提出帮她是出于和离后的补偿心理,还是随口一提。
她都不需要。
当初提出留在京城,她就做好了准备,此后的路全得靠自己。
她不再是未出嫁前曲府无所事事的大小姐,更不是上一世镇国公府后宅画地为牢、一心等待丈夫的妻子。
她要把生活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她的心才是自由的。
如此,也不枉她重活一回。
谢衍其实多少能预感到她回拒绝,只是此刻看着她笃定的眼神,才发现,和离不到一个月,她不仅气色有变化,精气神也不一样了,就好像整个人从灰暗走到了光明。
所以嫁给他那段时间,是她的灰暗时刻?
谢衍觉得这姑娘手上仿佛有一把钝刀子,慢慢磋磨着他的心脏。
他早就该转身而去的,却不知道怎么迈脚。
*
曲筝回到曲府的时候,沈泽正在茶室一个人静静的喝茶,背影看起来带着淡淡的落寂。
曲筝轻轻的走进来,坐在他的桌面,一脸歉意道,“表哥对不起。”
沈泽眸色沉沉的看了她一眼,默默饮了一口茶水,才缓缓道,“你还知道同我说对不起。”
听他这么说曲筝更愧疚,叹了一口气,“这五日让你受苦了,若不是为了给我解闷,你也不会放孔明灯。”
沈泽眼睛瞪大,蹙眉,“原来你是为这个道歉?”
曲筝愣了一下,疑问,“不为这个道歉,为什么?难道我还有别的地方做错了?”
沈泽缓缓舒了一口气,淡声,“我被关衙门这事,你不必道歉,我在里面没有受苦,反倒是好好休息了五日。”
只要能让她心情好哪怕一点,别说五日,就是五月他也没有怨言,他介意的是她上了谢衍的马车。
“谢衍找你何事?”沈泽终是没忍住,自己问了出来。
曲筝喝了一口茶水润口,正要同他说此事,于是把买家章回和萧家的关系细细讲了一遍。
沈泽恍然大悟,“难怪我们出了那么好的条件他都无动于衷。”
曲筝拿不定主意,“表哥觉得我们要不要放弃这条航线?”
沈泽凝神,略一思忖后道,“萧家在江南就有很大的影响力,京城更胜一筹,前朝有萧国舅,后宫一个太后一个皇后,曲家绝不能同他们硬碰硬。”
曲筝知道沈泽的顾忌,但她因为有上一世的记忆,却有不同的看法。
萧家盘踞江南多年,财力雄厚,再加上前朝后宫都有人,曲家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但这天下还是顺安帝的天下,上一世五年后,顺安帝虽然已经昏庸到不理朝政,但因着有谢衍这个辅国公在,萧家一直也没能翻身。
曲家财富太惹眼,国家动荡必然第一个被打劫,国泰民安才能相安无事。
如今萧家掺和进曲家的航线,已经显示出了狼子野心,曲家在顺安帝和萧家那点微妙的平衡也被打破,曲家必须要选边站。
抛开个人感情,曲筝对谢衍的能力深信不疑,即便后来顺安帝昏庸无能,但只要有谢衍在,萧家永远没机会登上皇位。
所以她目前应该帮曲家站在皇帝这边,和萧家保持距离。
她略去上一世的信息,将自己的想法说给沈泽,“萧家不想让曲家在京做生意,只想把曲家困在江南,便于控制,所以才买走我们的航线,如今能不能拿回这条航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和萧家划清界限。”
沈泽沉默,他自小生活在江南,对金陵萧家有天然的敬畏之心,但他任何时候都会支持曲筝的决定,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便问“你打算怎么做?”
曲筝心中已有想法。
*
勤政殿,顺安帝正和谢衍议事,应天府府尹肖大人在殿外求见。
趋步进来后,肖大人看到顺安帝愣了一下,原本到嗓子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顺安帝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来勤政殿了,平时都是谢衍在此代他批阅奏折。
没想到今日陛下来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顺安帝瞄了肖大人一下,眼缝眯起,漫声道,“肖爱卿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朕的面说么?”
肖大人噗通一声跪下,忙急呼,“微臣不敢。”掀起眼皮看了一看谢衍,才颤声道,“微臣这里有一件事需要禀告陛下,曲娘子正在应天府告状。”
顺安帝看了一眼谢衍,蹙眉,“她一个女子怎么天天告状,刚告了谢大人,现在又告谁?”
肖大人回道,“她这次告状算民间纠纷,起因是曲家有条航道,原本已经卖给一个叫章回的人了,现在她不想卖了,找买家撤回交易,买家不同意,这就打起官司来了。”
顺安帝听完,严肃道,“这事曲娘子不占理,买定离手,怎么还能反悔?”
谢衍眉头轻拧,乍一听也看不懂她这个行为,照理来说,她不是糊涂的人,这明摆着会输的官司,她为何要告?
她那日斩钉截铁拒绝了他的帮助,应该不是想走他这个人情。
就算她想用钱打通关节,这种颠倒黑白的案子,是烫手的山芋,根本无人敢接。
那她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脑中还没转一圈,他心中就立刻有了答案,她这是想在皇帝面前撇清和萧家关系。
倘若有一天顺安帝发现是萧家在背后买了曲家的航线,可以联想的东西就多了。
但如果有这个案底,就能直接证明曲家根本不知道萧家背后的这些小动作。
谢衍心里欣慰,终于明白她那日为何有底气拒绝自己。
顺安帝见谢衍一直没有发表意见,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好歹也是他的前妻,就这么漠不关心?
“谢大人如何看这件事?”顺安帝带着商量的口气,就差直接问谢衍要不要偏袒曲筝了。
谢衍面色平静道,“全凭陛下定夺。”
顺安帝见谢衍这样说,就对肖大人道,“照你们应天府的规定审吧。”
肖大人领命。
须臾,谢衍和肖大人一起走出勤政殿后,肖大人见四下无人,悄悄对谢衍道,“其实要想让曲娘子赢,有的是办法,比如在双方签订的文书上”谢衍义正言辞的打断他,“这件事,肖大人只要照陛下的话,秉公处理即可。”
肖大人忙噤声。
但是他有点不明白,曲娘子之前告御状,谢大人明明表现的非常在乎曲娘子,如今为何又漠不关心了?
他巴巴的跑这一趟,本想在谢大人面前落个人情,却是白费力气?
肖大人回衙门后就判了状告人曲筝输,并令她向章回赔礼道歉。
曲筝在应天府大堂,当着众多看热闹百姓的面,对着章回深深一揖,“对不起,章公子,这件事是我错了。”
貌美如花的小娘子软软的一声道歉,章回心都化了,这若是在私下,他肯定立刻说没关系,但瞥见外面挤着那么多老百姓,他必须要摆出受害人的姿势,狠狠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沈泽在旁边看的拳头都硬了。
曲筝则没放在心上,跟肖大人道了别,泰然自若的走出了衙门。
第二日,章回正在醉仙楼喝酒,御史台的人突然拿着逮捕令找上他,将其带到诏狱。
诏狱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的血腥味。
章回脸色惨白,哆哆嗦嗦的问陆御史,“大人,小的一向遵纪守法,不知所犯何事啊?”
陆御史没心思跟他废话,叫人用粗麻绳将其绑到刑架上。
章回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扭曲着身子大声呼嚎,“冤枉啊,我冤枉啊,这天底下到底有没有王法了!我要上告你们,我要”喊声戛然而止,章回整个人突然缩成一团,眼睛睁大定定看着前方。
刑讯桌后坐着一个人,身形伟岸,肩宽体阔,身着绛紫色公服,胸前的补子上,一条五爪金蟒伴着祥云飞腾。
章回瞬间猜出他的身份,辅国公谢衍,那个连萧国舅都不敢惹的男人。
他目光缓缓上移,依次看到:棱角锋利的下颌线、精致立体的唇鼻,而后对上一双狭长的冷眸。
章回几乎是下意识身子一软。
谢衍黑潭般的眼睛就那么随意的扫过来,周边的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分,而浑身散发出的凛然之气,压的章回几乎喘不过气。
章回慌忙收回视线,屏息凝神,不敢言语。
谢衍起身,走到火炉前,从里面拿出一根烧的通红的烙铁,放在手里把玩,声音漫不经心,“说一下你买航线的银子哪来的?”
他这句话虽不重,章回却瞬间从脚底冷到心口。
他眼神飘忽,嘴部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抖动不停,张了半天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不招?”
谢衍冷笑,长臂轻轻一挥,手里那把烙铁转眼就直逼到章回眼前。
红的几乎透明,上头还冒着白烟。
章回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大喊,“我招!我都招!”
午后,曲府。
因为航线拿回来无望,曲筝、沈泽和三叔公聚在茶室重新商量经营策略。
沈泽分析道,“目前的路有两条,一是重买一条航线,二是放弃开海鲜酒楼。”
曲筝愁眉不展,“我自然是选择重买航线,只是现在运河上航线收缩,一两年内都不一定能碰到卖家。”
正在这时,门房来报,应天府请曲府的人去一趟。
以为又是和章回官司那事需要曲府配合什么,三叔公跑了这一趟。
曲筝和沈泽继续探讨应对之策。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三叔公就回来了,脸色因兴奋涨的通红,还没进门就迫不及待的报喜,“咱们的航线回来了。”
曲筝和沈泽听的面面相觑。
三叔公解释,“御史台查到,那个章回呀,他买咱们航道的钱是贩私盐挣来的,属非法所得,衙门要曲家尽快把这笔钱送到衙门,他和曲家的交易自然就终止了,航线还是咱们的。”
曲筝做梦都没想到这件事还有这样的峰回路转,慌忙开库房让人搬银子。
有了这条航线,她就可以在京城施展自己的抱负了。
正当曲筝紧锣密鼓的筹备酒楼的时候,这天,吴常突然带回来一个消息。
陆秋云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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