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重生◎大年初一,节日的气氛浓重。
一大早,胡叔就拿着扫帚清理积雪。
公主府长年就他一人,偏僻小道上的雪都没清理,如今公爷回来,他想把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干净。
当他扫到文星阁附近的小路,突然看到公爷长身玉立在一楼的廊檐下,深邃的目光久久凝滞,不知在想什么。
昨夜那姑娘折腾到很晚,公爷一直陪着,胡叔以为他需要补个觉,没想到这么早起来,估摸着最多也就睡了一个时辰。
胡叔收了扫帚,趋步走到谢衍面前,弯腰拱手,笑呵呵道,“公爷新年纳吉。”
谢衍缓缓收回视线,抬眼看了胡叔一眼,颔首,而后整个人仿佛又陷入到某种情绪里,愣了半晌才慢悠悠开口,“今日初一,你去街上买些年货吧。”
胡叔喜出望外,公爷这是打算在公主府多住几日么,慌忙连连嗳了两声。
本想问问楼上那姑娘怎么样了,见公爷又陷入沉默,打消了念头,告辞离开。
须臾,文童进了府,给谢衍带来上朝穿的蟒袍以及一全套女装。
文童按谢衍的吩咐先把女装送去三楼,三楼是一大敞间的寝室,香桌凳几都沿墙摆放,只中间一张大圆床,层层幔帘垂下,把里面围的密不透风。
文童踮着脚把衣服放下,他虽不知道里面是谁,但心里有强烈的预感,里面躺着的除了曲姑娘,不可能是别人。
因为除了曲姑娘,公爷不可能让任何人躺到他在公主府的床上。
文童从三楼下来,已经快到上朝的时间,他赶紧帮公爷更衣。
谢衍站直,双臂张开,文童先帮他套外裳,再系扣,而后束玉带,动作一气呵成,干脆麻利,并不比平时慢。
但他总觉得公爷似乎嫌弃他今日的伺候,冷眼睇了他几次。
文童纳闷,难道有了对比公爷才嫌弃他?不可能呀,这世上为公爷更过衣的只有他一人。
公爷今日话也少,比平时更沉肃。
直到要出门了,才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他一句,“最近文情在做什么?”
文童几日没见文情了,纳闷,“他不是一直跟在公爷身边么?”
谢衍蹙眉,这几日他常常要用文情的时候抓不到人。也不是在书斋忙,那是在忙什么?
谢衍走出公主府大门,看见吴常站在门外。
吴常确实忠诚又够聪颖,昨夜散宴后没看到曲筝,只根据赴宴的人出宫后的三言两语,用了半夜的时间,就找到公主府。
不愧是母亲生前最信任的侍卫长。
这些年在谢二伯手下,真是屈才了。
谢衍在他面前站下,问,“这里十年前是你的地盘,如今为何连门都不敢进?”
吴常声音里暗藏怒气,“我现在已经不是公主府的人,没必要离开后还不分彼此,不把自己当外人。”
谢衍听出吴常的含沙射影,没有生气,问道,“你愿不愿意为我做事?”
吴常愣了一下,声音不客气,“我现在是曲府的人,归曲姑娘差遣。”
谢衍目光沉沉,“我要你为我做的事,就是为了保护好她。”
*
勤政殿上,朝臣为昨夜皇后被打入冷宫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整件事虽然难以启齿,但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且有萧家这个后盾,仅凭顺安帝一面之词就想让她待在冷宫还是有点困难。
整个早朝就为这一件事僵持不下。
顺安帝见谢衍静静站了一个早朝,一句话都没说,把难题抛给他,“皇后这件事,谢爱卿怎么看?”
谢衍没有任何铺垫,淡淡一声,“臣建议,废后再立。”
“废后?”顺安帝几乎从龙椅上跳起来,“谢爱卿,你是认真的么?”
满殿哗然,实话说,皇后这件事若不是陛下咽不下去心中那口气,皇后连惩罚都不用。
说白了,这不就是帝后的闺房之乐,去冷宫都严重了,更遑论废后。
谢大人一向谨言慎行,今日这句话,狂妄了。
难怪陛下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谢衍对周围大臣的议论置若罔闻,从袖子拿出一个奏折,双手呈上,“这是臣弹劾萧皇后的檄文,请陛下过目。”
嗡——殿上又引起一阵轰动。
原来废后谢大人不是随便说说,而是有备而来!
这次连一向宠辱不惊的萧国舅也站不住脚了,转身看着谢衍,含怒质问,“谢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衍面色冷峻,声音平静,“我的意思全在檄文里了,国舅爷若是好奇,可以自己去看。”
那份气定神闲的威仪,显得萧国舅心浮气躁,气场全无。
顺安帝从御前太监手里接过那份呈折,拉开,查阅,只是他越看面色越暗,最后把折子怒摔到萧国舅脚下,忿忿道,“你不是好奇么,现在就拾起来自己好好看看。”
萧国舅惶然,赶紧捡起呈折,略略扫了几眼,双手不由自主的发抖,惊惧的看向谢衍,咬着后槽牙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萧国舅看谢衍的眼神,仿佛在看魔鬼。
呈折里很多内容是第三个人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就算谢衍在坤宁宫有人,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么多细节。
谢衍冷冷牵了牵唇,嘲道,“国舅爷难道不知道有句话叫,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萧国舅面色一白,背后冷汗涔涔。
有了这份呈折,天皇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的妹妹。
她这些年背着皇帝在后宫为所欲为做的那些事,事无巨细,全在上面。
谢衍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萧国舅狠狠的盯着他,恨不能在他身上戳个窟窿。
当天,谢衍在勤政殿起草完《废后诏书》才离开皇宫,回公主府。
*
曲筝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冬日骄阳透过轩阔的窗棂照在床幔上,洒了满床暖黄色的溶光。
曲筝坐起来,拉开床幔,对着屋子怔了怔。
昨晚喝了猛药的事,她还记得一些,知道谢衍把她带进了公主府的一处阁楼上,应该就是这里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除了领口被扯开,其他的都完好无损的穿在身上。
也就是说,虽然昨日她和谢衍都中了猛药,但她恐惧的事并没有发生。
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想到昨夜自己心里的燥热难耐,她呼吸又是一窒,不知道自己在那种情况下,有没有做出格的行为。
零星的记忆中,谢衍昨夜好像给她喂了汤药,但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
因为她记得自己最后是累睡着的。
现在她心里不再烧灼,只余些微的头痛,看来这第一波,她算是熬过来了。
曲筝下床,发现地上放着一双蚕丝软鞋,床头一套叠好的石榴红新年装。
她在房中不喜欢穿绫袜,喜欢穿薄底的蚕丝软鞋,没想到临时在公主府住一夜,也能穿到这种鞋子。
至于石榴红的新年装,每年她都会给自己制一件,留到新春第一天穿,但今年她属实没有穿的喜气洋洋的心思。
她只把里面的中衣换成新的,外面还套着昨日那套青黛色薄袄襦裙。
穿戴好,曲筝扶着木梯走到楼下,站在连廊朝院中一看,被其中的景象惊了一下,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上一世新年装扮听雪堂的场景。
只见房檐廊下挂起成串的红灯笼,树干上挂着绒花和各种造型的花灯,每一扇窗户都贴着剪纸,门上则是年画。
吴常、胡叔和文童正在往树枝上挂彩灯,谢衍则站在门口,比划着什么。
文童眼尖,看到连廊有人,惊喜的喊道,“曲姑娘下来了。”
其他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脸看她。
曲筝颔首冲大家打招呼。
吴常先走过来,问,“你感觉身体怎么样?”
曲筝温温一笑,“好多了。”接着问他,“曲府怎么样了?”
吴常低下头,道,“知道你在这里后,我告诉绣杏你在公主府留宿。”他挠挠头,“她就以为清乐公主把你留下了。”
曲筝知道吴常不会撒谎,这样说倒也巧妙,赞道,“你处理的很好。”
曲筝和吴常说话的功夫,谢衍走过来,手里拿着两块桃符,目光在她衣服上一掠,眼里几许失落。
他低头在手里的桃符上定了定,而后递过去,目光却不敢和她碰触,“今年还是你来挂桃符好不好?”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每年春节家里的桃符都是曲筝亲手挂上去的,没想到,谢衍竟知道她这个小小的喜好。
不过公主府并不是她的家,这活不该她做,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拒绝,“我刚醒来,手上还没恢复力气。”
谢衍深炯的目光慢慢黯下来,声音算得上小心翼翼,“你身体还难受么?需不需要上去再休息会?”
曲筝摇头,完全不顾前后的自相矛盾,“我已经完全恢复好了,昨日谢公爷相救,不敢继续讨扰。”
说着福了福身子,轻道,“公爷告辞。”说着就欲转身。
谢衍猛然抬头,这才敢真正的看她,压着嗓子低声道,“你中的毒没有解药,每月十五月圆之时,都要复发一次,如此要持续数月之久,不若现在这里多养几天病。”
曲筝嗡声道,“公爷不必担心,我在曲府养病更方便,十五那日,我会自己做好完全的防护的。”
说完提起裙角,从门廊上的楼梯走下来,准备叫吴常回府。
错身的一刹那,谢衍突然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慢慢瞥目过来,带着点恳求的意味,“今天是初一,胡叔煮了蜜饯樱桃汤圆,你吃一碗再走吧?”
曲筝凝视着谢衍,终于知道今日醒来后,心里的那股子不舒服是什么了:是那无处不在的讨好。
从下床看到的蚕丝软鞋、石榴红新衣,再到新年的装扮,以及一碗汤圆。
这些完美契合她心意的东西,本不该出现在公主府,一个她只临时住一夜的地方。
如今他们一下子涌现在她的眼前,很像刻意安排的讨好。
她知道谢衍想让她回心转意,刻意对她好倒也可以理解。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里并没有曲家的人,短短一夜他哪里打听这么多她的喜好?
有点不可思议。
但是不管如何,她既下定决心离开他,就不能吊着他,给他任何希望。
曲筝退开半步,语气冷硬疏离,“谢公爷好意,不过,我不喜欢樱桃汤圆。”
说完,就走了。
谢衍俊美流畅的下颚线微微一颤,余光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才喃声轻语:“怎么会不喜欢?”
“上一世每年初一,你都要吃一碗樱桃汤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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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前世◎曲筝走到院中,和胡叔、文童互拜了新春福礼,而后带着吴常告辞。
胡叔见公爷站着无动于衷,赶紧放下手里的花灯,和文童一起将曲筝送出了门。
须臾,二人送人回来,走到院中,见公爷树桩子似的还站在原处,胡叔难免不心疼。
公爷自小矜贵,一出生母亲就是监国的大长公主,父亲是北鄢数一数二的大将军,后来的那十年,虽然虎落平阳,却凭着一股韧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权倾朝野,位极人臣。
这样的一个人,却花了一个下午时间,用他那双能左右朝堂的手,贴窗花、挂灯笼。
胡叔知道,公爷这么做都是为了让曲家的那位大小姐高兴。
谁知,她却看都没看一眼,就离开了。
公爷一定很难过吧。
胡叔走到谢衍面前,小心翼翼道,“公爷,曲姑娘已经走了。”又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问,“锅里的汤圆怎么办?”
大年初一,京城人习惯吃饺子,听说江南那边的风俗才是吃汤圆,樱桃汤圆是公爷特意为曲姑娘准备的。
谢衍听到人走了,下颚不由自主的颤了颤,半晌才平淡道,“汤圆我们自己吃。”
“啊——”文童苦着脸和胡叔对视了一眼,他不想吃汤圆,想吃饺子。
胡叔睇了他一眼,“啊什么啊,快去摆碗,盛汤圆。”
待两人进屋,谢衍已经先他们一步摆好了碗,骨指修长的手正握着一柄长勺,从沸水中把白胖子似的汤圆舀出来,满满的盛了三大碗。
他动作那么认真、执着,像进行某种仪式,胡叔和文童愣在门槛,竟不敢过来帮忙。
盛好了,他放下勺,招呼他们,“过来吃。”
文童看了看烟熏火燎的厨房,殷勤道,“这里脏,我把汤圆端到前厅,公爷在那吃吧。”
胡叔也走上前,“我也帮着端。”
“不用,就在这里。”谢衍放下长勺,径直在桌边的小杌子上坐下,一身贵气和低矮的桌椅格格不入。
见公爷毫不嫌弃厨房的环境,文童和胡叔不好再劝,只好跟着坐下。
谢衍坐下后,目光淡淡瞥向熊熊燃烧的炉膛,记忆不由自主的飘回昨夜。
彼时阴阳噬魂散的药效正凶猛,曲筝身子像一块烧红的碳,连呼吸都烫人。
又喝了一碗药也不起作用。
她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把脸埋在软枕中,自暴自弃般呜咽哭泣。
他心里坠坠的疼,勾着她的腰揽进怀里,紧紧抱着,没有一点旖旎的心思,只恨不能替她受苦。
她缩在他的怀里,抬头,用迷离的眼睛看了看他的脸,突然颤声问,“我是不是又要被烧死了?”
说完她身子开始发抖,很恐惧的样子。
“不许自己吓自己,再坚持一下,捱过去就好了。”他紧了紧抱她的胳膊,将自己的脸和脖颈紧贴着她红通通的皮肤,一点一点让她的热量渡进自己的身体。
不知折腾了多久,她才慢慢安静下来,终于累得睡着。
他睁着眼,抱紧她,让温度继续在两人体内循环、交换。
不知不觉他失去了意识,半梦半醒之间,身子坠入一片黑暗,那黑暗虚无缥缈又无边无际,唯有正前方一道星光指引着他。
他不假思索的跟了上去,那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在混沌的黑暗里撕出一道门。
他从门内走出,进入另一个时空,看到完全不同的他们。
在这里,她既不懂事也不持重,更像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大小姐,纯真烂漫,无忧无虑。
他们成亲的第一天,红妆十里,锣鼓喧天。
他没有出去迎轿,理所当然的站在镇国公府正堂的矶台上,看着她一身凤冠霞披独自跨过门槛,向他走来。
虽然身边孤零零只有娇娘引路,她仍然脚步轻盈的来到他的身边,透过大红盖头的流苏穗子,能看到她弯起的唇角。
洞房里,他完成任务似的挑开她的盖头,刚转回身,后面有声音小心翼翼的唤他,“夫君?”
声音轻而软,尾音娇细,微微上扬,像勾子。
他顿了一瞬,却还是没有回头,搁下挑盖头的玉如意,出了门。
只言片语都懒得留。
子夜,他温完书回到听雪堂,刚踏进院子,她就翩然迎了出来,外氅都没来得及披,细细娇音止不住的愉悦,“夫君回来了。”
完全没有洞房花烛被冷落后的懊丧,望过来的眸子二月春水般波光盈盈。
夜里并排躺在床上,他闭眼睡去,她用手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含羞唤了声,“夫君。”
他翻身朝向另一侧,留给她一堵后背。
她默默收回了手,没再打扰他休息。
第二日寅时,他睁眼,刚从床上坐起来,旁边蓬松的被子动了动,小娘子眼神迷蒙的看了他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声音带着点慵懒,“夫君要起床么?”
他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她瞬间清醒了般,麻利的下床,松松的把头发挽在背后,伺候他更衣。
先熏衣,再穿外裳、踮着脚尖系扣、扯平衣襟后环腰扣上玉带,最后再拿一把马毛刷子抚平褶皱,一系列动作轻柔又利落。
做完后退一步福身,嗓音清凌凌的,“好了,夫君。”
他抬脚离开,转过屏风不经意回望,只见那姑娘一头扎进被子里,蒙头便睡。
他心里不以为然,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新婚第一日做做样子罢了,能坚持几天?
谁知,她一坚持就是半年。
半年里,不管被窝多温暖,寅时她都准时从里面钻出来,一丝不苟的为他更衣。
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没碰过她,甚至话都很少和她说。
她却好像有一腔永远用不完的热情,看着他的眼睛始终亮晶晶。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她用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看他,习惯了听她一声声的唤他夫君。
只是她太乖了,知道他不喜欢,夜里并肩躺在床上的时候,整个人老老实实缩在蓬松的大被子里,从不让自己越界。
一日他罕见的睡不着,掀开她头顶的被子,看着她额角濡湿的碎发,问,“热不热?”
她像怕人的猫儿似的,双手拉着被角,小心翼翼的露出半颗小脑袋,嗫嚅,“我不怕热,就怕不小心碰到夫君,惹您不喜欢。”
他无奈一笑,明明是个情窦还未开全的小姑娘,就敢捧出一颗真心嫁给他。
他曲指敲了敲她的脑瓜,“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近人情?”
她嘴角上扬,眼睛弯成细细两道月牙,“夫君不是不近人情,是心里的事太多了。”
他眸光定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缓缓一愣。
突然觉得,这桩他以为是负累的婚姻,好像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糟。
等他替父母报了仇,若侥幸不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和她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只是他没想到皇后的除夕晚宴上,他中了阴阳噬魂散,这药虽可怕,他的意志力倒也堪堪能克制住。
忍到镇国公府后,他习惯性的去了听雪堂,踏进院中又后悔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去,就听到她沁耳好听的声音,“夫君?”
他原本应该掉头就走的,可是脚下仿佛生了根,身体中的每一条血液都被那声夫君唤醒,炽热的燃烧起来。
她撩起裙角走过来,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亮,声音温柔可亲,“在宫里吃饱了么?我给你留了樱桃汤圆。”
他眼睛里有火流窜,看着她鲜红的小口一张一合,根本没管她说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克制力,阴阳噬魂散顶多让他身体变得很热,远远达不到控制他的程度。
可是此刻,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拉满的弓弦,弹指即断,终于等她再一次唤“夫君”时,彻底崩开。
太过克制的人一旦防线失守,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自母亲去世后挤压的情感在这一刻被激起。
他从来没有觉得黑夜这么短,若不是那一声声“夫君”渐渐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他可能会扯一床棉被,再造一个黑夜。
最终还是放了她,起身下床。
她一动不动的趴着歇了会,也跟着从床上下来。
“夫君。”她对着正在穿衣服的他唤了声,手撑着床柱站起来,红着脸道,“今日是大年初一,吃了樱桃汤圆才能百吉百利。”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不以为意道,“等我明日回来再吃。”
“不行。”她第一次对他说不,“初一吃了才有用,我昨个就叫人准备好了,夫君稍等片刻,我这就叫绣杏煮了来。”
她走到碧纱橱才发现,绣杏和织桃还在睡着。
他们昨晚几乎没停的要了一夜的水,绣杏和织桃累坏了,这会刚睡下补交。
她不忍心叫醒她们,忍住大腿的酸涩,自己走去厨房煮汤圆。
他见她走路两腿打颤,知道自己昨夜欺负她狠了,于是走过去,抱着她进了厨房,放她坐在小杌上,生平第一次下了厨房。
她指挥着他煮好两碗樱桃汤圆,两人一起挤在厨房的小桌上,谁都没有嫌弃环境逼仄肮脏。
直到吃完满满一碗,她才放他走。
进宫后他,他开始查阴阳噬魂散,动用很多手段才知道毒是萧皇后下的,虽不知目的如何,却也大致能猜到,萧家想拉拢曲家,先得知道他对曲家人的态度。
若他看重曲筝,则曲家和萧家是敌,那么江南曲家随时会成为萧家屠刀下的羔羊。
若他排斥曲筝,萧家正好借机拉拢曲家。
他羽翼未丰,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不想把曲家直接推到萧家的对立面。
那夜之后,他不再去听雪堂,而是宿在府衙。
他心说,让她先等一等,等他站的足够高,才有资格毫无保留的喜欢一个人。
在那之前,他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软肋暴露在对手面前。
他知道,她乖顺懂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在原地等他。
正因为有这样的坚信不疑,他才敢暂时放手。
但每月十五月圆之夜,他却压制不住毒性,上瘾了般渴望发泄,渴望释放。
他禁不住身体的本能,这日会准时踏着夜色去找她。
其实,从一开始,让他上瘾的就不是阴阳噬魂散,而是她。
可是在他的信念里,喜欢从来都是克制,不是放肆。
他十五这天放纵自己,然后用一个月的时间来克制见她的冲动。
还好,她真的很听他的话,不哭不闹,默默等他。
一等就是五年。
那天也是十五,他刚进府,就看到望北书斋漫天的大火。
不知为何,他心脏突然被剜掉般疼痛难忍,几乎是下意识就朝着火光的方向跑去。
知道她喜欢红梅,望北书斋的院子里,他种的红梅开的正好,挂满枝头,红的像滴了血。
他视线穿过梅园,看到几乎被火舌吞尽的那个人正是曲筝,顿时魂飞魄散,疯了般朝那片火光奔去。
可是,这条路好长啊!他怎么跑都跑不到她的身边。
他五感七窍都离了体,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眼里只剩那片遥远的红光。
曲筝筝,等着我!
等着我啊!
他穷尽了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的往前跑。
可是,怎么还没跑到啊!!!
他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可是大火像毒蛇信子一样蔓延,她的脸一点点变小,最后只剩下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那双无论何时,都水光盈盈看着他的眼睛,此刻却变得疏离、陌生,在被火舌吞尽前,突然传来她的呼喊,“谢衍,我欠你的全部还清了。”
那声音绝望的令人窒息。
哐啷——文童刚把一枚樱桃汤圆送到嘴中,不经意抬头,吓的直接从板凳上跌下来。
他顾不得摔的屁股痛,连滚带爬的往炉灶那边冲去,咕咚一下生生把卡在喉头的汤圆咽下去,才失心疯了般喊,“公爷,不要伸手了,那里面都是火啊!”
胡叔背对着炉灶坐,听见文童的呼喊,赶紧转身,就见公爷已经把手伸进炉灶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他“啊呀”一声大叫,直接在板凳上翻了个身,两步跨过去,一把握住公爷的胳膊将他的手从火苗中拔了出来。
“公爷,您这是怎么了?”胡叔眼睛突然就红了,早晨他就感觉公爷不对劲,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不可思议的举动。
“公爷,好好的您去摸火做什么?”文童也爬过来,跪在谢衍面前,脸吓的惨白。
谢衍冷峻的下颚轻轻颤动,神不附体般道,“我只是想试试,被火烧了,到底有多疼。”
作者有话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4616880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宁宝6瓶;jelly 5瓶;旧梦里共迟暮2瓶;阿福、枝明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有什么资格◎谢衍被胡叔扶着坐回桌子,看着面前的那碗樱桃汤圆,魂不守舍。
“被火烧可疼了。”文童看了一眼谢衍,把袖子卷高,露出手肘上的一块黑色伤疤,“公爷还记得不,临近科举考试,我陪您熬夜,有一次我熬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手肘被蜡烛烧了,那种疼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文童眼睛惊惧,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皮肤被烧焦的时候,里面的肉像被一根线串起来后再使劲的扯,等火烧到里层,还能感受到肉从骨头上剥离、撕裂,这时候不仅皮肉,连骨头缝都痛到麻木。”
胡叔听的胆战心惊,看着他手肘上的伤疤,好奇,“这么一小块伤就这么痛了?”
文童点头如捣蒜,“我当时疼到每一根头发都立起来了,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胳膊直接砍掉。”
胡叔惊叹,“怪不得诏狱喜欢用烧红的烙铁审犯人。”
文童嗤之以鼻,“烙铁印在皮肉上的疼,还不及火烧的万分之一,我经那一遭,才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噗的一声,慌忙转眼,就见谢衍正捂着胸口,突然吐了好大一口血。
“公爷!!!”
俩人吓坏了,文童径直从小杌子上跳起来,胡叔离的近,直接扑过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谢衍擦着他的胳膊,摔倒在地。
那碗樱桃汤圆一口没动。
*
曲筝从公主府回到曲府的时候,沈泽已经命人张红挂彩,年事早已准备停当。
曲筝心里过意不去,“对不起表哥,昨夜没能回来同你和大家一起守岁。”
“没关系的,阿筝。”沈泽心里虽遗憾,却也理解,声音带一点的宠溺,“在公主府没睡好吧,看你一脸疲惫,待会跟大家一起用了晚膳,早点去睡。”
曲筝垂睫,轻道一声好。
回来的路上,听吴常说,今日早朝谢衍递了废后的奏折,看来他已经查到下毒之人是皇后。
皇后也算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昨夜的事,就让它默默的过去吧。现在也没必要说出来让大家跟着担心,故而也就没有纠正沈泽对公主府的误会。
曲筝昨夜在皇宫,没能和曲府的人吃团圆饭,今日的晚膳补上了。
沈泽因念着曲筝疲累,用完晚膳,在院子里象征性的放了两串炮竹,就催着她回屋睡觉。
曲筝从善如流,给府里每人补了一个大红包,就带着绣杏回寝屋。
还未进二门,吴常突然赶上来,走到她的面前,压低声音道,“大小姐,文童在门外有事找您。”
曲筝蹙眉,文童这会子找她能有什么事?
不想和谢衍的人太过亲近,她对吴常道,“你去问问什么事,再来回我。”
吴常缓缓犹豫了一瞬,才道,“文童说您走后,公爷吐了好大一口血,现在昏迷不醒,他想请石大夫过去瞧瞧。”
曲筝眼睛睁大,“他为什么会吐血?”
吴常摇头,“文童也说不清,所以想让石大夫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
石大夫正好还在曲府,曲筝忙让吴常将他送到公主府。
吴常没敢耽误,以最快的速度把石大夫带进文星阁,果然见谢衍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石大夫在里面诊治,文童给他打下手,吴常跟胡叔走到门外。
胡叔做长公主暗卫的时候吴常还是公主府的一个小屁孩。
他们两个,一个守着公主府,一个守着镇国公府,十年的时间,默默守护长公主唯一的亲人。
吴常听胡说了公爷今天的表现,面色震颤,“公爷伤心过度了就是这个样子。”
缓了缓心情,吴常缓缓道来,“公爷八岁那年,听到公主和将军去世的消息后,也是很安静,不哭不闹,还能在平叛军的手下保护住先祖皇帝的兵书,之后又镇静的宣布同镇国公府其他人划清界限,从始至终没有落一滴泪,喊一声疼。从他的黯淡的眼神,失魂落魄的肢体,明明能感受到那种失去亲人的痛,但他一声都不发泄,直到最后绷着的那根弦断了,才突然晕厥,高热了三天三夜,我当时都怕他醒不过来。”
当年这些事发生的时候,胡叔不在镇国公府,此时听吴常说起,再联系公爷今日的反应,不觉就湿了眼眶,“一个人痛苦太大的时候,是发泄不出来的,更何况公爷一向克制。”
吴常声音不自觉发抖,“当年是为父母,这一次公爷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却是为谁?”
甚至更严重,都吐血了。
两人愁眉不展的功夫,石大夫那边已经开了药方,嘱咐道,“公爷脉相很弱,有急火攻心,五脏俱焚之象,这种一般都是内创太大,身体无法承受造成的。”
“身体无法承受?”文童一脸惊恐,急声,“那公爷还能醒过来么?”
石大夫把写好的药方递过去,道,“若是一般人很难说,但公爷是老夫见到的第一个有天脉护身的人,醒过来倒不难。”
天脉?
在场三人都吓愣了。
胡叔突然拔剑,明晃晃的剑尖指向石大夫的喉咙,声音阴戾,“是谁指使你说这句话的?”
当年若不是一个臭道士说长公主是真龙天脉,顺安帝也不会那么快对她痛下杀手。
石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临危不惧,“老夫从医多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基于自己的判断,从不受人指使。”
吴常在曲府常听说石大夫的一些事迹,他有妙手回春的能力,却不为金钱名声所累,婉拒巨富贵贾的重金邀请,悬壶济世为穷苦百姓看病。
这样的人,谁能指使得了他,也就看在曲老爷亦有大善之德,卖他几分面子。
他当下就夺了胡叔手中的剑,忙去安抚石大夫,“您大人大量,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就是太着急公爷的病了。”
石大夫怎会没这个度量,他面色平静的嘱咐文童如何煎药,末了又忧心忡忡道,“公爷体内虽然有天脉,可脉象也太弱了。”
照理说,即便公爷命悬一线,天脉也不该如此羸弱的,就好像散尽了,只剩一缕护身。
不过天命天象本身就匪夷所思,很多事石大夫也参不透,没有根据的话,他一向不会对外人道,于是只本本分分的履行一个医者该做的事,留下药方,就离开了。
吴常送石大夫回到曲府,就去和曲筝报告了这件事,说完,他第一次在主人面前抬了眼,想看看她对这件事的反应。
在他的内心深处,总觉得公爷这次昏厥应该和大小姐有关,可是又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怎样的事会让公爷如此肝肠寸断,毕竟和离他都挺过来了。
曲筝听说谢衍吐血晕倒也是一惊,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在她的记忆中,谢衍都是龙精虎壮,体力非凡人所能比的,每日最多睡两个时辰,却永远精力充沛,从来没生过病。
秋猎时的遍体鳞伤,若是一般人,命都难保,他却只用了几天就恢复了,后面的养伤也是掩人耳目。
她想不到什么样的重创才能让他昏迷不醒。
她感受到吴常的目光,知道他在想什么。
依吴常上一世对谢衍的忠诚,不可能对他受伤无动于衷,她在公主府留宿一夜,第二天谢衍就成了这副模样,她确实摆脱不了嫌疑。
可她当时中了药,并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从第二天的状况来看,她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行为。
不过,夜里毕竟蒙他照顾一场,曲筝转身,对绣杏道,“去库房找两颗老山参,两颗灵芝,再称二两鹿茸。”
而后又转过脸,对吴常道,“绣杏备好了,你再走一趟公主府。”
吴常恭声应下,待她转身离去后,心里不免失望。
大小姐虽然给公爷送这么多名贵的草药,却不过是很平淡的人情礼节,没有多余的感情,貌似公爷昏过去的事和她并没有太大关系。
没过多久,绣杏按曲筝的吩咐,将人参灵芝和鹿茸交到吴常手中。
吴常再次来到公主府,把这些名贵的药材交给了好久未见到的文情,并嘱咐他好好照顾公爷。
文情垂眸答应。
转眼谢衍已经昏迷了两日,幸好朝廷新年休沐五日,倒也没引起什么惊动。
文童和胡叔衣不解带的照顾谢衍,心力憔悴。
第三日清晨,文童端着熬好的药刚进屋,看到公爷竟然自己坐了起来。
他心里一激动,差点把手里的药打翻,一边护着药汁不要洒出来,一边飞速跑到床边,结结实实的叫了声,“公爷。”
而后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不管不顾的痛哭起来,“公爷您终于醒了。”
谢衍脸色惨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转头慢慢看了一眼文童,声音还很虚弱,“我昏过去几天?”
文童抹抹眼泪,才哽声道,“整整三日。”
谢衍怔了怔,他竟睡了这么久?
记忆中得知母亲父亲去世那日,他也昏睡了三日。
是想逃避么?
他不知道。
他慢慢掀开身上的被褥,下床。
文童知道公爷爱洁,别的没做,先让人抬了水来,伺候着他沐浴,而后帮他绞干一头墨发。
文童帮谢衍梳发髻的时候,刚把下面的头发捋起来,突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颤抖道,“公爷,您后脑有好大一撮头发变白了。”
公爷的头发天生又黑又亮,没有一丝杂色,怎么突然白了那么大一撮?
文童眼睛瞪的老大,心焦道,“我现在就去叫石大夫。”
谢衍听到自己头发变白没有什么反应,此刻听到石大夫,眼眸微动,“曲家的那位石大夫?”
“是的。”文童点头,“您一病不起,曲大小姐就让石大夫住在公主府替您看病。”
话毕,文童感到公爷两个宽大的肩膀微微颤了颤,他忙给公爷简单的挽了个发髻,匆匆下楼去找石大夫。
等文童带着石大夫赶回来,却见室内空无一人,公爷不知去了哪里。
*
曲家酒楼。
俞秀才看了一眼被沈泽拒之门外的高大身影,边拨拉算盘珠子,边随口一问,“门外那人是谁啊?”
钱掌柜奚落他,“为了读圣贤书,你果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当朝辅国公谢大人都不认识。”
俞秀才面上震惊,一把拍在算盘上,“原来他就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去岁的状元郎!”
海鲜楼没开张的时候,他好像就来过,只是当时自己没注意。
钱掌柜白了他一眼,仿佛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书呆子。
俞秀才根本没注意到钱掌柜的鄙视,注意力全被谢衍吸引走。
他看起来气色不好,却不掩一身的浩然气势,站在那里,就让人忍不住想臣服。
谢衍是历届科考中成绩最优秀的,他的答卷比翰林院最终公布的答题范例还技高一筹,所有的科考学子都把他当成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膜拜。
俞秀才也一样。
当他得知东家大小姐竟然和谢衍和离,不知道惋惜了多少遍,如真正的见了真人,心里的惋惜之情又加深几许。
东家几乎是他见过最美好的女子,美丽、聪慧、心善,而眼前的这位小公爷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和她都是绝配。
明明就是天生一对,为什么要和离呢?
俞秀才沉着脸,眉头拧成一疙瘩,像个心事重重的小老头。
等弄完手头这点帐,俞秀跟钱掌柜打了个招呼,披上大氅,出了海鲜楼。
天空不知何时飘了几星雪花,天地之间一片萧瑟,苍茫。
他坐上马车,刚走出不远,不经意望向窗外,寒风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定睛再一看,心里突然酸涩。
他心中永远高不可攀的一个人,如今看起来竟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揪的脆弱、孤寂。
他踌躇一瞬,而后请马车靠边停下,对着那个身影喊道,“谢大人,您是不是想找曲姑娘?”
若不是为了东家大小姐,沈泽不会把任何客人拒之门外。
谢衍顿步,转身看到马车里的俞秀才,想起他们见过一面,是曲筝手底下的一个账房。
还没等他开口,只见俞秀才已经下了马车,躬身请道,“曲姑娘在城外施粥,我正要去帮忙,谢大人请随我来吧。”
谢衍那颗死寂的心突然一喜,紧接着又是忐忑。
刚回忆起前世那天,他尚能压住内心的懦弱,装作无事发生般同她见面,甚至听到文童说她让石大夫留在公主府的时候,还有立刻见到她的冲动。
可是此刻,听说她在施粥,他心里却不可抑制的想退缩。
她也重生了么?
若果真如此,他可能连站在她面前的胆量都没有。
他有什么资格去见她,凭什么想挽回?
她上一世因为他——自杀了。
作者有话说:我看很多宝子误会,女主上一世不是自杀。
那个,其实这一章写的有点难受,不想女儿上一世被活活烧死,想用神奇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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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开口◎俞秀才躬身半晌,谢衍还没走过来,他抬头,见谢大人不知何时退到了街边的墙壁处,一手扶墙,一手捂着胸口,冷白的手上,青筋暴出。
俞秀才慌忙跑过去扶着他,小心翼翼的问,“谢大人,您不舒服?”
谢衍心悸的说不出话,冲俞秀才摇了摇头。
自重生之后,前世的那场大火变成了他的禁忌,一想起就如同背后刺入无数把弯钩尖刀,绞的五脏六腑血肉模糊。
闭眼缓了半晌才勉强直起身。
俞秀才一脸紧张的问道,“谢大人身体好一些了么,要不然我让马车先送您回府,今日就不去见我们东家了吧。”
谢衍轻轻拿开一直捂着胸口的手,不以为意道,“不碍事,我们现在去城外。”
他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脆弱,却让人不敢反驳,俞秀才赶紧先跑去马车边,为他掀开了车帘。
*
雪纷纷扬扬,继续飘洒。
城外,照水桥边,人们用废旧的木板和破烂的床单、毡布搭成临时避风的房屋,抵御冬日的寒冷。
这里是上京的最底层,住着在城内买不起房屋的穷苦百姓。
曲家的施粥地点就在这里。
谢衍和俞秀才赶到粥棚时,见领粥的队伍很长,见头不见尾的。
曲家的人手全上了,看起来还是忙不及。
谢衍下了马车,一身矜贵的气场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低头领粥的人朝他看了一眼就赶紧避开,害怕冲撞了哪位大人物。
城卫段统领几乎在谢衍一下车的时候就注意到他,忙不迭的带着人小跑过来,单膝扣地道,“卑职见过谢大人。”
谢衍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曲筝,目光一触即离。听到身边的动静,他垂睫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段统领,沉声道,“起来吧。”
段统领起身,弯着腰退到谢衍身后。
俞秀才见谢衍被一群官兵簇拥着,而东家那边又忙的不可开交,跟谢衍打了个招呼,飞快的朝曲筝所在的方向跑去。
谢衍看着俞秀才轻快的脚步,心里竟嫉妒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跑向她。
而他,却不敢。
段统领见谢衍目光落在曲家粥棚那道倩影上,叹一声道,“也不知着曲家大小姐图什么,天寒地冻,东城那么多可以施粥的地方不去,偏来城外?”
段统领作为朝臣当然知道谢大人和曲大小姐和离了,官场沉浮多年,他也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此时此刻他也想谴责曲大小姐两句,给谢大人出口气。
可难听的话,他说不出口。
大年初二开始,曲家在此搭了粥棚,免费施粥,因聚集的LJ老百姓太多,他奉命来维持治安。
本以为这位和离都要击登闻鼓,闹得人尽皆知的千金大小姐,来此施粥不过是哗众取宠,做做样子就走了。
哪知一连三日,从早到晚,曲家的粥就没断过,粥也不是清汤寡水的稀粥,而是熬的软烂黏糊,不仅米多,还放了赤豆。
而三日来,曲大小姐不仅将自己的家奴健仆安排有序,还亲自执勺施粥,丝毫没有贵女高高在上的做派,盛了粥,还温言软语跟对方道一声:“新春吉祥”他常常能看见领粥的百姓颤抖的手,和润湿的眼眶。
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子,他说不出责难的话,只能把自己的不理解,带上点不屑的口气说出来。
至少不能让谢大人听出他对她的欣赏。
雪越下越大。
谢衍目光穿越漫天的雪花,望向曲筝。
心肌又开始一抽一抽的疼。
段统领不理解她的行为,有了那五年的记忆,谢衍却知道,她出身商家,也乐于经营商铺挣很多银子,却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她施粥,单纯就是想让这些食不果腹的人,在新年能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粥,而不是像其他很多粥棚一样,恨不能搭到朱雀大街上,让众人皆知,博一个善名。
照理说,曲家在皇权博弈的夹缝中生存,比谁都需要仁善的虚名,可是她还是选择了无人问津的城外,只因知道那一碗热粥对这里的人更重要。
她前世的那一生,不曾害一个人,反倒是尊老扶幼,乐善好施,不该承受葬身火海的下场。
她遭此孽,皆是因他。
他还能再次站到她的面前么?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
谢衍深吸了一口气,寒气冰柱子般灌入肺腑,疼的那口气吸进去了却呼不出来。
半晌才慢慢回了段统领一句,“你把这里施粥的事,写个奏折,明日早朝递给陛下。”
段统领愣了愣,有点摸不透谢大人的意思,小心翼翼的问,“奏折怎么怎么写?”
谢衍眉心轻皱,不怒自威,“如实写。”
段统领膝盖忍不住一软,连声道“是”。
如实写,那只能夸赞了。
这边,俞秀才走到曲筝身边,见她在盛粥,慌忙给她递碗,忙了半晌才瞅了个空挡,轻声道,“东家,谢大人也来了。”
曲筝“哦”了一声,问,“他病好了?”
说着下意识抬眼,谢衍身高体直,在人群中特别显眼,她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正低头听段统领说话,看面色比平时虚白了些,但浑身散发的气场却不减。
曲筝见他没大碍,就收回目光,继续忙手里的事。
雪突然就大了起来,鹅毛似的,很快落了排队领粥的人一身白。
气温随之降低。
曲筝看看粥筒,还有三大筒就能结束,她怕排队的人着急,让曲家的人都加快速度,排队的人早点领完粥,就能早点回屋,外面太冷了。
谁知没过多久,后面的人见雪大了,怕领不上粥,纷纷跑到前面,前面的人见后面的人挤过来,自然不甘心,也往前挤,维持秩序的士兵拦都拦不住。
推推搡搡间,曲筝面前的粥筒突然倾斜,她慌忙后退,可是已经来不及,眼看着里面的热粥就要倒到她的身上。
千钧一发之时,一具坚实挺阔的胸膛支撑住她后仰的身子,曲筝抬头往上,看到谢衍洁白如雪的下颚和紧抿的唇线。
他应该是瞬间速度爆发转移过来,曲筝能感受到他胸脯剧烈的起伏。
谢衍一手勾着曲筝的腰,一手扶着半倾的粥,黑眸沉着冷静,冲着纷乱的人群喝一声,“都回原来的队形。”
洪声铮铮,威仪骇人。
蜂拥的人群瞬间停滞,大气不敢出一声,方才还蛮不讲理的人灰溜溜回到队尾。
俞秀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慌忙带人把粥筒扶正,谢衍空出一只手来,见曲筝站稳,另一只手也缓缓离开她的腰,脚向后退了两步。
曲筝刚想回头道个谢,却见谢衍已经招手叫了段统领,仔细吩咐着什么。
须臾,段统领带来维护持续的士兵,纷纷进入粥棚,帮曲家人分粥,老百姓领粥的速度快了许多。
而谢衍则站在队首,长身玉立,雄姿伟岸,自带一股威凛的气势,即使官兵都在粥棚,无人看管队伍,也没人敢插队。
很快所有人都领上粥回家了。
曲筝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出事。
安排好撤粥棚的事宜,曲筝在人群寻找谢衍的身影,无论如何,都要同他说声谢谢。
蓦然回首,才发现他就站在距她不远处,目光沉甸甸的看着她,给人一种欲语还休的错觉。
曲筝转身走到他的身边,先福了一礼,温声道,“我代曲家所有人,谢谢大人今日出手相助。”
谢衍落睫,掩住眸中纷杂的情绪,她叫他“大人”,他们之间的称呼越来越生疏了。
而梦中的那一声声“夫君”,他思之则痛。
他眼也不抬,淡声,“不必客气。”
曲筝又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
谢衍这才抬眼,面色又白了几分,像纸一样没有血色。
离开的时候,雪几乎是成片成片的往下坠,上京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大雪了。
曲筝见雪大天冷,让俞秀才带着所有的仆人坐自己那辆大的马车,她则上了俞秀的那辆小马车。
段统领和将士们是骑马来的,他让人把自己的马牵过来,请谢衍坐他的马回城。
俞秀才透过车窗看到谢衍似乎比来时面色更苍白了,从车厢里挤出来,走到曲筝的马车前,小声商量,“东家,谢大人来的时候身体就不舒服,这会估计又吸了寒气,我看着他比来的时候还虚弱,要不让他同您坐一辆马车吧。”
曲筝面有难色,半晌后才缓缓道,“让他进来吧。”
他今日帮了她,就算还他人情吧。
听说曲大小姐邀请谢大人进自己的马车,段统领舒了一口气,他还真不放心谢大人骑马,但城外一时又找不到马车。
谢衍心里亦是微微一恸,她还是那么心软。
谢衍进了车厢,曲筝礼貌的请他入座,他谢了她,之后两人都没再开口,车厢就陷入安静,只能听到木轮碾过积雪的声音。
外面天气似乎越来越恶劣,寒风吹的马车上的幡旗猎猎作响,车厢里紧闭的窗帘也吹开了一条缝,冷风灌进来。
曲筝微不可察的瑟缩了一下肩膀,下一刻,车厢内一暗,谢衍坐到了窗边,后背抵着窗口,将寒风挡在外面。
想到他还有伤病在身,曲筝好意提醒,“谢大人还是坐到背风的地方吧,冷风会吹坏身子的。”
虽知她这句关怀只是出于善良的本性,谢衍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外面狂风肆虐,在这个独属于他们两人的一方空间里,他却心生些许温暖。
“曲筝筝。”他嗓音被风雪磨砺过般沙哑,目光温情如水般在她眉眼之间流淌,没有回应她的劝告,而是提出了心中埋藏许久的问题:“你有没有梦见过不一样的我们?”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在上一章加点剧情,但是写着写着太多了,自成一章了。
前世的恶人,男主都会一一收拾,宝子们不用着急,很快就让男主开波大的。
在这之前,先让男女主把话说开。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火柴2瓶;Leah_伊莎贝拉啦、椿、疏白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说开◎曲筝脑中电光火石,瞳孔不由自主放大。
谢衍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他也重生了?
若果真如此,也算合理,既然存在前世今生,没有只她一个人重生的道理。
但她在心里却是拒绝这件事的。
她好不容易才消化了前世的种种,不想有人重新撕开伤疤,让她再感受一遍。
她重生以来的两大心结,陆秋云和父亲的事都已经跟谢衍解释清楚,那场错误的婚姻也结束了,他们已经可以彻底摆脱彼此,没有必要再陷阱前世的漩涡。
心底的惊慌还未来得及显露出来,曲筝沉一口气又悉数压了回去,八风不动道,“不曾梦见。”
车厢光线晦暗,她薄到透明的皮肤发着荧荧白光,谢衍目光一错不错的看着她,狭长的凤眸里瞬间涌入了太多的情绪,暗哑道,“从来都不曾么?”
曲筝长睫往下垂了垂,声音平静道,“是的,谢大人。”
她的眼睛里不是没有破绽,再加上她这一世同上一世对他完全不同的态度,很难不让人怀疑她也重生了。
可是,上一世她是带着对他深深的恨意离去的,如果她真的重生了,情绪怎么会一直如此的平静?
记忆中,这一世嫁给他后,她从未有过疾言厉色,和他相处也总是平淡冷静,甚至都感受不到恨意。
如果她有前世的记忆,却一点都不恨他,那么前世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是什么?
是他幻想出来的人么?还是说所谓的前世,也是他一个人的幻想?
不,不是的。
他真实的触摸到了前世的一切,那些甜蜜、那些疯狂、那些克制,他都真实的感受到了。
那是他们的前世。
她曾热烈的眷恋过他,他亦如此。
所以,此刻他相信了她的话,她应该真的没有重生,或者说——他内心深处更愿意相信,她没有重生。
谢衍收回视线,缓缓舒了一口气,曲筝坐在对面,明显感到他整个人轻松了许多,似乎卸下了心里的千斤重担。
曲筝很满意这个结果,他们最后都忘掉前尘往事,开始新的生活。
车厢外狂风暴雪继续肆虐,马车的行驶速度越来越慢,车轮时不时陷在积雪中无法转动。
谢衍锐目一动,对曲筝道了声,“你坐好别动。”而后钻出了车厢。
算上前世,曲筝在上京一共生活了六年,从来没有见过雪大到马车都走不动。
等等——她忽然想起,上一世嫁进镇国公府的第一年,她也是准备大年初二施粥,谁知除夕夜和谢衍荒唐一夜,连着三日都懒懒的躺在床上,没力气出门,施粥的事作罢。
后来她才听说,初四那天的大雪压塌了城外贫民区的住所,住在那里的百姓本身就又冷又饿,再加上没了避寒的地方,等到第二日谢衍带人赶过去的时候,看到遍地冻僵的尸体。
那一夜,大雪带走了两万贫困的老百姓。
彼时,谢衍刚升任辅国公,就出现了这么大的惨案,讨伐他的檄文堆满了顺安帝的御书房,顺安帝也因这件事迁怒于他,萧国舅顺势上位,在之后的几年里,一直拿这件事压谢衍一头。
谢衍和萧国舅的朝堂争斗,曲筝管不了,可是那两万条生命却不能置之不理。
见马车还在往城内走,曲筝掀开车帘,叫了声,“谢大人。”
谢衍正半蹲在车辕上观察外面的状况,闻言转头,看见曲筝一双娇眼满是担忧,忙问,“怎么了?”
曲筝郑重其事道,“这场大雪会下一夜,城外的百姓若不及时疏散,明日必将冻死大半。”
谢衍眸光一凝,声音微微颤抖,“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她一个南方女子,如何能预测到雪会下一夜,又如何准确的说出冻死大半百姓?
难道说——“你是不是也”心里想到那个答案,话说到一半,他却不敢继续往下问。
曲筝见他欲言又止,也没多想,只是面色更加焦急。
谢衍看着她笃定的,毫不避讳的眼神,慢慢垂眼,淡声道,“风雪太大,我先安全把你送进城,再回头疏散百姓。”
其实他一出车厢就想起了前世这场大雪冻死的两万人,他当时并不知道这片棚户的存在,下雪时他虽派了官兵四处巡查民情,但因为萧国舅提前下令关闭了城门,巡查止步城内。
第二天萧国舅就四处宣扬辅国公办事不周,致两万百姓冻死的传闻。
正是这件事,令他在朝堂举步维艰,用了五年才彻底洗刷父母身上的冤屈,铲清萧氏一族,在顺安帝闭眼前,让他跪在父母的灵位前忏悔。
这一世,他自然不会再让萧国舅的计谋得逞,城外的百姓他肯定要救。
但是风雪太大,其他人不知走到哪里,他不放心曲筝自己坐马车回去,想亲眼看着她进了城门,自己再拐回来。
曲筝却不同意,“棚户区百姓太多,疏散起来本就不容易,现在雪又越来越大,多耽误一时,就多一份危险。”
谢衍转头看看茫茫的前路,抉择不下,“可是,我不放心你。”
耳边北风呼呼,地上积雪已没过马车轮毂,车前的视线不足三尺,一辆马车形单影只走这条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的担心并不多余。
曲筝试着说服他,“我会让马车夫小心一些。”
谢衍固执的摇头,经历过上一世的悲剧,他心里留下阴影,再也不要把她一个人置于危险的境地,“你跟着我走。”
曲筝见谢衍不肯退一步,只好同意。
马车原地打了个转,开始往回走,走了不多会,遇见了段统领和他的队伍。
看见马车他喜出望外,慌忙下马走到车窗前,自责道,“卑职该死,原是跟在后面护送谢大人,谁知风雪太大,一转眼这才跟丢了。”
他看看马车的方向,又迟疑道,“谢大人这是”谢衍直接吩咐道,“雪会持续一夜,现在带着你的人随我回棚户区,疏散住在那里的百姓。”
段统领闻言,立刻严肃道,“卑职领命。”
马车停到原来的地方,谢衍才撩帘进了车厢,墨发上一层霜雪。
他弯腰,炯亮的眼睛直直看着曲筝,锋利的下颚线崩的笔直,凝视几许,才沉音开口,“坐在这里等我。”
曲筝嗡嗡的“嗯”了一声,点点头。
谢衍又深深的望了她一眼,转身撩帘,挺阔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让这些无处落脚的人离开唯一的栖身之地不是易事,曲筝隔着车厢听到人们义愤填膺的抗议声,直到一声黄钟般的哄声盖过所有人的声音,抗议声才渐止。
曲筝隔得远,听不清谢衍说什么,只感觉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令人信服,在这寒风狂肆,霜雪漫天的情景里,能让人心变得踏实。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车厢外传来整齐的步调声,曲筝掀开车帘,看到不远处人们已经背着行囊,排队往外走。
段统领带来的官兵其实并不多,不足二十人,但是疏散的队伍却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混乱。
曲筝数了数,有五个纵队分别像不同的方向疏散。
曲筝对上京周边不熟,不知这些人会去向何方,进城固然是一种选择,但也有麻烦,城门离此处并不近,回城的方向还是顶风,这么一大群人顶风趟雪走到城门,估计也到半夜了,保不齐中途有人冻僵。
曲筝锁眉思忖的同时,眸光扫到谢衍,他此刻正站在棚区的最高点,居高临下的巡视着疏散队伍。
他英挺直拔的身影仿佛立在苍茫的天地之间,数万人的队伍在他的俯视下逶迤前行。
曲筝突然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弃武从文,也会是一个驰骋沙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吧。
只可惜将军的剑能杀光敌人,却肃清不了腐烂的朝堂。
正在这时,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谢衍转脸朝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走了过来。
等曲筝从飘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谢衍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一个人在车厢坐着无聊?”说话间,手越过她的脖颈,将背后的风帽轻轻带在她的头上。
曲筝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戴帽,先礼貌的道了谢,才轻声回道,“不会无聊,你们都在外面吃苦受冻,相比起来,我舒坦太多。”
“那就好。”他声音又沉又哑,却带着一股不可言状的柔情。
曲筝避开他的视线,看向远处的人群,问,“谢大人打算让他们去哪里?”
谢衍细细为她道来,“这周边不远有几个村子,每个村子里都有军用仓库,让他们暂时在里面避寒。”
曲筝知道的,一些非重要的军用物资,例如秸秆、稻草之类的都放在附近村庄的仓库里,这里作为临时避难的处所倒是合适。
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谢衍看了她一眼,又移开,继续盯着远处疏散的队伍。
片刻之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人都撤走后,我要跟去庄子,你呢?”
他掀了掀眼皮,“跟我去庄子,还是先让段统领派人送你回城?”
曲筝没有一丝犹豫,“去庄子。”
段统领手下人手本就不够,哪里还能腾出人手送她。
谢衍就知道她一向都是顾全大局的,点点头,“到了地方,我让庄主给你找间干净的屋子休息。”
曲筝做好了宿在农庄的心里准备,这雪还要下一夜,无论如何都得等明日才能回城了。
*
经过谢衍和段统领的努力,天黑前所有的百姓终于撤离完毕。
曲筝的马车跟着谢衍带领的队伍来到牛家庄。
谢衍把曲筝交给杨副官,自己则带领众人去军库安置。
杨副官是段统领最得力的助手,谢衍这才放心把曲筝交给他。
这位曲家大小姐,谢大人和段统领都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杨副官哪敢松懈,将她带到庄主的家里。
害怕庄主招待不周,私下悄悄和庄主说,这是辅国公谢大人的夫人。
他只是少说了一个“前”字,也不算刻意撒谎。
庄主夫妇这一听,那还得了,忙把新盖的三间上房腾出来,命人细细打扫后,换上崭新干净的家什,请曲筝入住。
曲筝从荷包掏出一大把金裸子作为感谢。
老两口喜笑颜开,伺候的更殷勤了。
跟庄主夫妇一起用完晚膳,曲筝没回自己的房间。
她成长的环境,到处都是人工雕琢的精致,第一次住真正的农家,看什么都新鲜。
庄主夫人也热情,带着她里里外外把自家都看了一遍。
而后曲筝坐在门厅跟庄主夫妇说闲话,曲筝温柔可人,也不摆高姿态,庄主夫人同她相谈甚欢,忍不住感慨,“我们这前些时候也来了一个京城的贵女,说是什么靖远侯府的二小姐,那眼睛可长在头顶上,瞧都不瞧一下我们庄家人。”
曲筝一怔,靖远侯府的二小姐不就是陆秋云么?
原来陆秋云被族人送到了这个庄子上。
庄主夫人见她这句话引起曲筝的反应,问,“怎么,你们认识?”
曲筝摇摇头,不想和陆秋云沾上关系。
又过了一段时间,谢衍安顿好军仓那边的人,来庄主家休息。
庄主忙跑过去迎接,搓着手问,“谢大人,需不需要备晚膳?”
谢衍低声,道,“不用。”
曲筝见谢衍一脸倦色,想他大病初愈,又在寒风里忙了一天,体力该是耗完了。
她对庄主客气道,“麻烦大叔给谢大人备桶热水。”
谢衍这个人爱洁,不洗澡是不会上床睡觉的,她让庄主先把水备好,谢衍早点洗了,就可以早点上床睡觉了。
庄主二话没说,忙去准备。
谢衍却站在原地,微微出神。
上一世,每次他夜里去听雪堂,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备桶热水。
原来她还记得他的习惯。
心里突然酸酸涨涨的,如果那时他把她保护好了,该多好。
庄主夫人见谢衍一进门,眼睛就盯着曲筝看,抿唇笑道,“二位请随我来,浴房就在你们房间的对面。”
曲筝心里一惊,“我们的房间?”
庄主夫人嗯了一声,“你们夫妻难道还分开住?”
曲筝刚要说话,却听谢衍先开了口解围,“麻烦夫人再准备一个房间。”
庄主夫人不解,谢大人看着很喜欢这个夫人啊,为何夜里不睡在一起?
不过这都是城里的贵人,她也不敢多说什么,赶紧去收拾房间。
*
曲筝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这间房有扇大窗户,糊着一层洁白的宣纸,映出外面的影影绰绰。
曲筝没有睡意,坐在窗前看窗纸上的剪影。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她以为是庄主夫人又送什么东西来,轻快的道了一声,“进来吧。”
门推开的同时,响起一声沉重的脚步声,曲筝愕然回眸,看到谢衍正推门往里走。
她骇了一跳,刚站起身,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只见他已经走进来,并把身后的门紧紧的关上。
曲筝努力稳住心神,抬眼对上他的深眸,问,“谢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谢衍握了握拳,抑制住想要退缩的冲动,眼睛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曲筝筝,你也重生了对么?”
踏进这扇门之前,他还心存侥幸,奢望她没有重生,对前世那些痛苦也一无所知。
可是他知道,那些都是他自己在骗自己。
她若没有重生,不可能知道雪灾的事。
上一世,他以为只要是为她好,无论他做什么,她永远都会站在那里等他。
只是,他忘了,她是一个女子,不过就是良善一些,多爱他一些,才会无限包容他的冷淡,可她也需要解释,需要感知到被爱。
彼时,他什么都不告诉她,才逼着她走了绝路。
这一世,他不想重蹈覆辙。
哪怕捅破那层薄薄的纸,被她恨、被她怨,他也必须直面这件事,向她道歉、忏悔,做一切求她原谅的事。
所以,他来找她。
曲筝知道这件事瞒不住谢衍了,索性大方承认,“是的,我也重生了。”
谢衍拳头捏的指骨发白,声音颤抖,“是我们成亲那天么?”
曲筝轻轻点头。
谢衍几步跨到她的面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眼尾瞬间就红了,半晌才艰难的问出,“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再多等一会,等我来了,有什么事和我说,难道我会不答应你么?”
曲筝心里一咯噔,瞳孔倏然阔大,疑问,“等你来了?你当时不在屋内?”
谢衍怔了怔,回道,“不在。我刚从皇宫回来,就看到望北书斋漫天大火。”
曲筝颓然跌坐到椅子上,脸比纸还白。
谢衍发现问题,坐到她的另一边,关切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劲的?”
其实两世他都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要跳进火海?可惜他重生的记忆止步于看到她在火海中,之后发生的事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曲筝还是难以置信,目光如炬看着谢衍,问题成串的往外冒,“当时你不在屋子?也没有说父亲进诏狱是罪有应得?也没有说镇国夫人的位置本就不属于我?”
谢衍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伸手,三指冲天,“这些话,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是文情。”曲筝忽然笑了,原来那些让她心如死灰的话不是谢衍说的,而是出自文情之口。
谢衍脸色一沉,当天文情确实留在望北书斋。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睛狠厉仿佛要滴血:“你是说,文情冒充我,同你说了刚才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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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背叛◎听谢衍这样问,曲筝才确定,当时他真的不在屋内,那些绝情的话都是文情编造的。
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来,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从来没怀疑过文情,他人虽然冷一些,对她还算客气,最重要的是他对谢衍绝对忠诚,怎会背着他做出这样的事?
曲筝茫然看着谢衍,即便隔了一世,她眼里还是满满的不敢置信,“当时我去书斋找你,文情说你不愿见我,有什么话他来转达,然后就出现了那些对话。”
谢衍咬肌微微抽动,黑瞳直看入她的眼底,声音带着轻颤,“你以为我不要你了,所以才”咳咳咳他话没说完,就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震的心头痛。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弯下了腰。
曲筝见状,忙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子递给他,劝道,“你病还没好,不能太激动。”
谢衍刚从曲筝手里接过帕子,一口鲜血从喉头溢出,他用帕子捂嘴,擦去血渍。
曲筝看到血迹,不免担心,“你怎么又吐血了?”
之前他就是因为吐血昏迷了三天。
谢衍默默把沾满血渍的手帕收到袖中,垂着眼,声音沉重如坠了铅,“上一世那把火烧在你的身上,这一世却烧在我的心里。”
曲筝怔愣住,继而沉默。
他缓缓抬眼,胳膊颤巍巍伸过去,捧着她瓷白的小脸,狭长的凤眸爬满红色的血丝,水波盈盈,仿佛随时能滴出红色的泪液:“当时很疼是么?”
男人掌心有一层薄茧,捧着她细嫩的面颊,有沙沙的摩搓感,曲筝不敢看他那双春桃般潋滟的眼睛,偏过头,脸挣脱他的手掌,淡淡道,“都是上一世的事,已经过去了,谢大人何必再提?”
“可是我过不去。”谢衍下颚线崩的笔直,眼框努力撑大,上扬的眼角还是溢出两滴清泪。
“曲筝筝,你让我怎么过去?我当时就在现场,眼睁睁看着你”他说不下去,呼吸久久难平,那场大火仿佛是个诅咒,只要一想起就能把他的心弦拉到崩溃。
他忽然喉头一热,大片的鲜血喷涌而出,他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到椅子上,昏迷过去。
曲筝听到声音,转头,见谢衍头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
她骇了一跳,小心翼翼晃了晃他的胳膊,见他已经没有一点意识,忙开门去找杨副官,她记得随行的有军医。
杨副官听了曲筝的叙述,不敢耽延片刻,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就窜出好远。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杨副官就回来了,军医被他拎着连滚带爬的来到谢衍的床前。
曲筝正在给谢衍喂水,见军医来了,赶紧让出位置。
军医也不敢马虎,仔细的望闻问切后,拱手一礼对曲筝道,“谢大人这是急火攻心,再加上吹了一天的冷风,脾肺特别脆弱,受了刺激才会昏迷不醒。”
曲筝眉头紧锁,“他之前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来一天又昏过去,这次会不会比上次昏迷的时间更长?”
军医也拿不准,“谢大人的脉象和常人不同,他脉象很细,有慢慢消失殆尽的迹象,且我看他早生白发,这些可都是不好的预兆。”
曲筝之前就发现谢衍脑后的部位多了一缕白发,此时一缕变成了两缕。
她心里一咯噔,问,“他这病可有治疗的办法?”
军医一脸愧色,“请恕在下学艺不精,尚无良策,不过谢大人脉象虽细,脉动强劲非常人所能比,我现在开一剂清热解毒的药方,细细服下后,后续再看。”
乡下不比京城,只能这样了,曲筝点头。
军医根据现有的草药开好药方,曲筝拿去煎药,药煎好后又服侍着谢衍服下,忙乎到半夜才堪堪睡下。
*
翌日,大雪初霁,牛家村仿佛披上一身银装。
屋内,谢衍薄薄的眼皮轻轻动了动,而后缓缓睁开了眼。
天已大亮,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
他环视一周才发现这是曲筝的屋子,心里不禁奇怪,她去哪了。
后肘支撑着身子起来,下床,刚拉开门就看到庄主夫人在院子里扫雪。
庄主夫人见谢衍起床了,慌忙扔下扫帚,啊呀一声,“大人您可醒来了。”
谢衍听她的声音就知昨夜必将是一场兵荒马乱,问,“他们都去哪了?”
庄主夫人道,“曲娘子听说军库那边人手不够,随我家老头去送饭了。”
谢衍抬脚刚想去军库,脑中突然一黑,他慌忙手支着门框坐到门口的条凳上。
庄主夫人见他身体虚弱,进屋拿了个棉褥子垫在凳子上,嘱咐道,“大人可得好好修养身体,昨夜曲娘子照顾了您半夜,可把她累坏了。”
谢衍闻言,胸中一阵绵绵密密的疼。
庄主夫人是个闲不住的,给谢衍送过垫子,又拿起扫帚扫雪,刚拨拉了两下,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谢衍道,“谢大人认识靖远侯府的二小姐么?她一早来过。”
谢衍知道靖远侯府在牛家庄有田庄,只是没想到陆秋云被送到这里,想起上一世曲筝自杀跟她也有间接的关系,声音不觉变冷,问,“她来做什么?”
庄主夫人撇撇嘴,“打听大人您是不是住在这里呗。”她接着又啐了一口,“这女人但凡长得好看点,是不是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明明已经有个京城来的小哥每日来看她了,她还想打大人的主意,我啊最看不惯这种人,以您的夫人在屋里为由,把她轰走了。”
谢衍目光一凝,疑声,“京城来的小哥?”
庄主夫人点头,“是啊,那小哥看着冷冷的,对那位二小姐倒是上心。”
谢衍闻言,淡淡笑了,眼中仿佛沉了一湖冰水,无波无澜的,但庄夫人不知为何,后脊莫名窜上一阵寒凉,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低头扫雪,再也不敢轻易开口。
谢衍叫来杨副官,面无表情命令道,“你替我回一趟京城。”
*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文童奔进庄主家的院子,见公爷坐在正厅,面色苍白,惊慌道,“公爷,您身体还好么?”
谢衍见他一个人进来,眸光一暗,淡声道,“好多了。”
文童舒了一口气,“昨个下了那么大的雪,又找不到您,我和胡叔都急疯了。”
谢衍仿佛是随口一问,“文情呢?”
文童一边把石大夫让他带的药拿出来,一边道,“他啊,听说牛家庄进了很多难民,担心公爷的安全,让我先来,他去锁匠那里买个牢靠的铜锁,随后就来。”
谢衍眸光森冷。
等文情带着铜锁进门的时候,谢衍刚服下石大夫的药汤,精神好了许多。
文情单膝跪地,奉上铜锁,“卑职来晚了,请公爷赎罪。”
谢衍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声音波澜不惊道,“为了我的安全,你费心了,我怎会怪你?”
文情低头,“卑职应该的。”
谢衍垂睫,掩住内里的冷意。
谢衍身子不舒服,一整天都在庄主家修养,晚膳后,文情走过来,主动请缨,“天黑后恐怕有灾民四处乱窜,卑职去军库那边帮忙。”
谢衍点头准了,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眸光暗了暗。
段统领已经从京城调集了一支官兵过来,哪里还需要帮忙。
这边,曲筝在军库待了整整一天。
虽说来了很多官兵,但毕竟都是男子,难民中妇女孩子较多,曲筝跟着庄主派完饭,留下来帮着解决一些她们的燃眉之急。
这里很多女子施粥的时候她都见过,再见面就跟老熟人似的,再一起说说话,时间不觉就到了晚上。
看着外面暮色降临,她不觉松了一口气,回去差不多就可以睡觉了,倒也不用和谢衍尴尬太久,且段统领说,现在人员宽松了,明日一早就能送她回京。
如此甚好。
对于前世,她早已放下,而刚刚重生归来的谢衍,对她的负疚太沉重,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理解他的心情,却不愿看到他这个样子,只能寄希望于时间抹平一切。
而她在这段时间,最好离他远一些。
又在军库待了会,直到夜色深浓,她才坐上马车,往回走。
暗无天光的夜晚,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文情冲身后的黑夜道,“你确定要我这么做?”
那婉转悦耳的女音中带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冷的恨意,“我确定。”
文情沉了一口气,“好,我帮你。”而后离弦的箭一般,朝着那辆只剩黑点的马车奔袭而去。
须臾他就追了上来,悄无声息的跃上车辕,在车夫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拧断了他的脖子,而后接过缰绳,勒马朝另一条道路驶去。
夜幕越来越暗,地面却被积雪照的亮如白昼,文情架着马车在一处悬崖边停下。
他跳下马车,对着车厢深深弯腰一揖,而后猛的挥动手中的长鞭,朝着马尾甩去。
鞭子裂空一声响,落到马尾巴上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帘而出,牢牢抓住鞭尾。
那双手修长,冷白,透着淡淡的矜贵气质。
文情目中一惧,小腿发软,不自觉跪到地上。
寒风掀起车帘一角,露出谢衍冷峻的下颚线,他脸色阴沉,不带一丝温度,那双比夜色还黑的眼睛,并不狠戾,反倒如深海般平静,但平静之中却暗涌着令人只想躲避的锋芒。
声音也让人冷到心口,“你为了她,果然什么事都愿意做,包括背叛我。”
作者有话说:留评继续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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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就抱一会◎文情跪在雪地里,头埋进胸脯,不敢抬起,颤抖道,“公爷,怎么是你?”
谢衍撩开车帘,下了马车,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冷山,立在文情面前,文情身子不自觉又往下瘫了半截,“公爷公爷,我不知道你在里面。”
谢衍厉目,“那你以为谁在里面?”
文情头垂的更低,诺诺不敢言。
谢衍弯下腰,捏住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对视,黑色的眸子如浓墨翻涌,“就为了陆秋云,你竟背着我干这种事?”
文情颤巍巍对上他的冷眸,拼命抑制住发抖的身子道,“我当年不过是公主府门口的一个弃婴,是当时站都站不稳的公爷您用双手死死抱住我,长公主才把我留在府中,我的这条命是公爷给的,所作所为也是为公爷好。”
谢衍一脚踹在他的心口,厉声,“为我好就去伤害她?”
文情在雪地里滑出好远,捂住胸口扑倒在地,嘴角瞬间就溢出血来。
文情自幼和谢衍一起长大,知道他从小就跟长公主练心,早就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境,何曾发过这么大的火。
他心里突然释然,张着血盆大口,仰天大笑,直到谢衍黑色的皂靴又压到胸口,他才止住,看着高高在上的公爷,忿忿不平,“原来秋云说的没错,我们和公爷自小一起长大的情意,根本就比不上那个女人一根手指头。”
谢衍竖眉如刀,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这就能成为你害她的理由?”
文情拼命摇头,“我对曲姑娘并无恶意,我这么做只是为秋云不值,她同我一样从小就无父无母,视公爷为唯一的依靠,小时候您依赖她,她不管走哪里都带着您,长大后您要心无旁骛的读书,她默默离开,想您了额,也只敢偷偷的看一眼,可是结果呢,您书没读完,却娶了别的女人!”
谢衍摇了摇牙关,“小时候的情意和长大是两码事,再者当时我同意娶妻,是情非得已。”
文情吐了口血沫子,才轻哼了一声,“这样的话,您也就骗骗自己,却骗不了自小和你一起长大的人。且不说定亲之前,秋云找过您说可以解决科考廪保的事,就说公爷您自己,还能被一页廪保挡在考场门外?”
“正如秋云所说,公爷早就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把曲姑娘装进心里,取代了她,她心里意难平,想要挽回,我作为自小陪你们长大的旁观者,真心希望你们适合走到一起,所以才答应帮她。”
文情爬过来,抱着谢衍的脚,“公爷,我做的一切都是为您着想,绝无私心,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谢衍眼瞳一缩,继而变得锋利,仿佛一句话都懒得说,抬脚将他踢出老远。
文情大口大口吐血,手伸向谢衍的方向,一边拼命朝他挣扎,一边虚弱道,“公爷,您您一定要相信我。”
“相信你?”吴常从马车后走出来,皂靴碾上他的手指,面色淡淡讽刺,“别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你整日跟在公爷身边难道看不出来,陆秋云对公爷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就算害了曲姑娘她也没有任何机会。你知道公爷不会给她机会,却还帮她这么做,还不是因为她说就试这最后一次,若不成功她就对公爷彻底死心。”
吴常在文情的手指上狠狠的碾了碾,“陆秋云是不是还暗示,她对公爷死心了就跟你在一起?所以,你就别打着为公爷好的幌子满足自己的妄念了。”
文情面色由惨白变得铁青,“你你不要胡说。”
吴常冷哼了一声,“你一向警觉,给陆秋云送铜锁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我?果然痴情让人变得愚钝!”
吴常昨日和曲筝走散后,挨着村庄一户一户的找她,没闭眼的忙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找到了牛家庄庄主的家,一进门就看到谢衍。
彼时谢衍刚让杨副官带口信回城,见吴常先来了,就派他去陆家的宅子守着陆秋云,暗暗查探她和文情私下到底有什么勾当,这才知晓了他们的密谋,救了曲筝一命。
文情见此,颓然低下头,脸径直扑进雪里,整个人抖如筛糠。
原来吴常一直在跟踪陆秋云。
他自小就爱慕陆秋云,不过因着谢衍的关系,将这份爱意深埋心底,后来他见公爷不珍惜陆秋云的感情,心里渐渐畸形起来,他求而不得的,公爷却弃之如敝履。
说不上是想报复公爷,还是想取悦秋云,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接受了陆秋云对曲筝下手的计划。
纵然他对这位前少夫人没有一点恶意。
事已至此,他无言以对,牙齿衔紧舌头,狠命的咬了下去。
公爷心狠手辣,与其让他折磨,不如自行了断。
正在这时,谢衍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拳顶上他的下颚,“喀嚓”一声,他下颚骨断裂,牙床脱落,松开了舌头。
他大张着口,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冲开了脸上的血渍。
谢衍蹲下身子,抬起他的下巴,玉管般修长的手指摸到那块断裂的下颚骨,两指用力一捏,碎成骨渣。
啊啊啊啊啊啊疼疼疼疼疼疼“公爷饶命!公爷饶命!”文情声音凄惨,如身处炼狱的鬼魅在痛哭嚎叫。
吴常忍不住将脸转向一边。
谢衍却恍若未闻,手指慢条斯理的沿着文情的下颚线一点一点移动,直到将他下颚骨一寸寸捏碎,才住了手。
不知何时,谢衍眼睛变得红彤彤,仿佛充了血,冷眼看着文情在地上抽搐,声音阴戾,“这点疼你就受不了,可是你知道她有多疼么?”
她因你的话跳进火海,活活烧死,你知道她多疼么?
*
夜色渐深,庄主夫妇已经进入梦乡,曲筝坐在门厅,焦急的目光不时看向漆黑的夜幕。
杨副官和文童在一旁陪着她。
杨副官见天色太晚了,试着劝道,“曲姑娘,您别熬着了,谢大人可能就是看您那辆马车太小,让我重新给您换一辆,应该没什么大事,要不,您还是先休息吧。”
谢大人走之前可是叮嘱他要照顾好这位大小姐的,这晚睡不知道算不算没照顾好。
换马车不算大事,但不知为何,曲筝心里就是隐隐不安,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她对着杨副官淡淡一笑,“没事,我再等会。”
话音刚落,夜色里出现两个黑影,吴常扶着谢衍慢慢的走进院中。
文童和杨副官见了,慌忙跑出去接人,吴常把谢衍交给他们后,没来得及和曲筝打个招呼,就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好像有什么紧急的事等着去办。
谢衍看起来很虚弱,脸白的像一张透明的纸,一双剑眉紧蹙在一起,平时挺的笔直的后脊,此刻微微佝偻着,像是受了内创。
杨副官边扶着谢衍往里走,边冲院子里的偏屋喊,“军医,军医,快出来!”
军医披着衣服就跑出来了,三人七手八脚的将谢衍扶到炕上。
曲筝默默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谢衍斜靠在床头,军医手刚搭上他的脉,就叹了一口气,问,“大人是不是又吐血了?”
谢衍动了动眼皮,终是没有掀开,虚弱道,“不碍事,只有一点。”
军医眉头拧在一起,“您现在身子脆弱的很,一点也很危险。”
军医又重新开了药,文童拿着药包去厨房熬,杨副官随军医告退,屋子里总算安静下来。
谢衍缓缓掀开眼皮,余光看到那一片摇曳的裙裾,淡声,“还没睡?”
曲筝走去桌边,倒了一杯水递给谢衍,轻轻的“嗯”了一声,而后反问道,“公爷吐血,是不是和文情有关?”
他最近两次吐血都是和想起前世有关,这一次应该也不例外,旁的能触动他的人,只有文情。
提到文情,谢衍首先想到的不是报仇后的快感,而是他说的那句,“公爷早就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把曲姑娘装进心里。”
是这样么?
彼时,他一心读书和科考,自以为并没有把儿女情长放在心上。
所以他们的相遇在他的心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相识也是她的一厢情愿,而结为夫妻,则是因被逼无奈,后来被她吸引,也不过是因着天长日久的相处,发现了她的好。
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这样的过程。
事实却好像恰恰相反。
他对她的喜欢竟不是慢慢积累的,而是在他还未察觉的情况下就猝然产生了。
虽然他不确定那一瞬间具体是何时。
会不会是洞房花烛之时?
他拿着玉如意挑开她的红盖头,虽只是漫不经心一瞥,却被她红唇白齿含羞一笑晃到了眼睛。
会不会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他刚踏出书院的门,就看到一个雪精梅魄般玲珑娟秀的女子站在那里,见他出来,笑语嫣然的递过来一个兔儿爷,说祝他蟾宫折桂。
会不会是第二次见面?
亦或是第三次见面?
甚至是——踏雪寻梅那日的初遇。
她踮着脚够梅枝的背影就已经走进了他的心里。
否则以他一以贯之事不关己的处事态度,为何会去帮她折那株梅枝?
自父母去世后,他刻意冰封自己的内心,原来一同封住的还有那么多春心萌动的瞬间。
他错过太多。
谢衍眉头紧蹙,死死握着曲筝递过来的那杯水,手上的青筋暴出,几欲捏碎。
曲筝见他似乎又要情绪激动,慌忙走到床边,弯腰从他手中轻轻取下水杯,刚要转身放下杯子,谢衍突然长臂一勾,将她揽进怀中。
曲筝下意识要挣脱。
却听男人哑着嗓子低喃,“就抱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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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请功◎男人温暖的身体轻轻包裹过来,曲筝瞬间僵住。
在她的记忆中,谢衍的怀抱一向硬实,从没这么柔软过。
他双臂圈住她的后腰,头放在她的肩膀,所有的触碰虽克制,又缠绕着道不明的情愫。
曲筝心里抗拒,却也没有立刻推开他,他那句“就抱一会”罕见的带着一丝酸楚,拒绝的话很难说出口。
夜色微凉,红烛在风中潺潺跳动,黄色的光晕勾画出淡淡的旖旎。
谢衍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这久违的怀抱,目光定在墙上,那里有二人交颈相拥的剪影,看起来像一对眷侣。
他想更用力一点,想真正的拥她入怀,可又怕吓跑了她,只敢停留一会。
他手慢慢从她腰间抽出,指腹划过腰封上的绣花纹路,等到指尖完全离开,心里突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乞得一丝温存,却转瞬即逝。
曲筝见谢衍没有过多纠缠,小小的舒了一口气,迅速离开他的怀抱,转身走到桌前。
谢衍看着她快速离去的背影,垂睫掩住眸中的失落。
曲筝刚把手里的水杯放下,背后又传来男人带着歉意的嗓音,“对不起,是我没管好身边的人,让你受了伤害。”
他声音低沉,显然文情这件事让他很沮丧。
曲筝转过身,问,“你换了我的马车,是不是因为文情又想对我做什么?”
谢衍点头,把换马车之后发生的事细细同她说了一遍。
曲筝震惊,跌坐到凳子上,藏在衣袖下的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原来文情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陆秋云,而陆秋云则把她当成了眼中钉。
上一世陆秋云回来的时候,她虽然已经被谢衍送去乡下的庄子,毕竟还占着正妻的位置,陆秋云针对她倒也情有可原,这一世却是为何?
曲筝紧蹙着眉,忍不住开了口,“这一世我并没有招惹陆秋云,她为何还那么恨我?”
说着抬起了头,一脸不解的看向谢衍,“难道她把被送来庄子这件事,算到了我的头上?”
谢衍幽幽看着她,声音很沉,“她想害你,是因为我。”
“因为你,要害我?”曲筝还是不解,“可是,我们已——经——和——离——了”后几个字曲筝挤豆子似的一字一顿的蹦出来,因为说到一半她就意识到谢衍话里有话。
虽然他们已经和离,但谢衍却一直没有放手。
陆秋云定是从这里咂摸出什么,才在这一世想要害她。
谢衍见曲筝从一脸无辜变成垂下了睫,就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解释什么。
看着她极力掩饰委屈的模样,心里那股子负疚感越来越浓烈,“文情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弥补对你的伤害。”
曲筝心里想的是,不需要任何弥补,以后两人各过各的,相忘于尘世最好。
但考虑到他现在身心脆弱,曲筝非但没将心里的话说出口,反而劝慰他道,“公爷不必自责,所谓人心难测,文情又善于隐藏情绪,即便每日和你在一起,你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全部心思,再者自小无父无母的人最是缺爱,为此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在所难免,你没必要把他性格中必然会出现的错误揽到自己身上。”
曲筝语罢,抬睫见谢衍正目光炯亮的看着她,一错都不错的,有点灼人。
她刚抬起的眼睫复又垂下。
谢衍轻滚了一下喉结,声音里堵了一股浓的化不开的柔情,“曲筝筝,谢谢你的安慰。”
他有清醒的头脑和强大的心脏,一直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的慰藉,没想到她今日这短短的一段话,温风细雨般抚平了他心里的皱褶。
这就是俗世之人穷其一生都在追寻另一半的原因吧,自己想不开的时候,有个人可以在旁边劝慰开导。
他细细回味她刚才那些话,苍白的面色恢复一些血色。
曲筝见谢衍从自责的情绪里走出来,趁着文童送药进来的时间,退了出来。
谢衍服完药,安静的睡下。
*
翌日,谢衍依旧在寅时醒来,刚走出门,就看见吴常候在外面。
见谢衍出来,吴常拱手一礼,单膝跪下,“公爷赎罪,陆秋云跑了。”
谢衍先扶吴常起来,目光森冷,“我倒是小看了她,没想到她一个女子警觉性这么高。”
吴常道,“应该是她和文情约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文情没去,她就猜到事情败露,立刻逃了。”
如果没有这点胆识和谋略,她当初也不可能自导自演了一出被逼出走边关的戏码。
吴常不理解的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情爱,费尽心机,值得么?”
若在以前,谢衍必然斩钉截铁的说不值得,可如今他却出奇的沉默了。
吴常见谢衍没接话,瞟了他一眼,继续刚才的话头,“我在雪地里找到了陆秋云马车回城的痕迹,一路追过去,发现她的马车最后停在酒仙楼。”
谢衍眸光一聚,“醉仙楼?她去那里做什么?”
吴常摇头,“暂时还没查到,不过我已经在醉仙楼里外布置了人手,一有消息立时来禀告。”
谢衍拍了拍吴常的肩膀,“你做的很好。”继而目光一戾,“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抓出来。”
既然这一世文情害曲筝是她怂恿,那么上一世文情假冒自己说的那些话,肯定和她拖不了关系,谢衍怎会放了她?
吴常拱手领命,而后又问,“公爷打算如何处置文情?”
吴常话音刚落,就感觉身边的气压猛的一低。
谢衍棱角分明的五官在皑皑积雪的映照下,发着冷白的光,声音也像淬了冰雪,“先关进公主府的水牢,看着不能让他自.尽。”
谢衍昨晚捏碎了他的下颚骨就是防止他咬舌自尽。
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
谢衍要让他回忆起前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孽,然后前世今生的帐一起算。
至于陆秋云,如果前世真是她怂恿了文情,就算她是女子,他也不会客气。
良久,谢衍收起一身的戾气,朝曲筝所在的房间看了一眼,吩咐吴常,“你留下来保护她。”
说完,带着杨副官去了军库。
曲筝醒来的时候,天已经粉亮,她简单的匀面挽髻后,出门,看见吴常柱子似的站在门外。
她不禁笑了,“怎么,谢衍今日不用你了。”
吴常低下头,“大小姐都知道了。”
曲筝眉尾一翘,“你做的这么明显,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知道。”
吴常面色一变,噗通一声跪下,“我绝对没有背叛大小姐的心思,帮公爷做的那几件事,也都是为了大小姐。”
曲筝相信吴常的忠诚,昨夜的事若不是他,自己可能遇害了。
但她还是有点介意他游移在自己和谢衍之间,“你跟着我屈才了。”
吴常跟着她是为了报恩,打心眼里敬重的永远只有谢衍一人。
吴常惶恐,“保护大小姐的安全就是最重要的事,怎会屈才?”
曲筝瞥了他一眼,没再开口。
*
谢衍到军库巡查,正值用早饭的时间,几千人一起用饭,井然有序,没任何混乱。
他安下心来。
有百姓认出谢衍,远远的冲他磕头,“谢大人圣明,提前将我们疏散出来,今早有人回去看见我们住的棚子,大部分都埋进雪里了,我们前日若没撤出来,现在必定都冻死在里面了。”
越来越多的人在不同的方向朝他磕头,“是啊,若非谢大人,谁来管我们的死活?”
谢衍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洪声,“你们都是北鄢的子民,朝廷不会置你们不顾的。快快起来,都回去吃饭吧。”
众人这才起身,继续用早饭。
须臾,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走到谢衍面前,拱手一礼道,“谢大人救了我等的命,我们当牛做马无以回报,本不该有什么要求,但想着这里还有女人和孩子,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诸多不便,老朽斗胆问问大人,后续我们这些人该怎么活啊。”
谢衍虚扶了那老者一把,抬声道,“老人家不要怕,朝廷不会不管你们的。”
虽然这些社会底层的老百姓最不信任的就是现在的“朝廷”,但谢衍的声音自带令人信服的威势。
那老者没有继续纠缠,拱手作揖道,“那我就替大伙谢谢大人了。”
谢衍转头叫了刚从别的庄子赶过来的段统领,命他将后续的安排当众公布一下。
段统领清清嗓子,开始宣布。
众人鸦雀无声,当听到谢大人许诺会向朝廷申请一笔资金,帮他们重建家园,忍不住纷纷又跪了下来,山呼,“谢大人英明。”
而且,朝廷会继续给他们提供基本的食物,并征集民房专供妇女儿童居住。
众人纷纷跪谢。
等谢衍和段统领从军库出来,杨副官已在外等候多时,“公爷,咱们该启程回京了。”
谢衍点头,刚要问曲筝是否从庄主家出来了,就见不远处曲筝的马车被一群妇女围住,纷纷朝她的窗户塞绣好的香囊、帕子等物。
欢送的声音不绝于耳。
“曲姑娘,一路走好。”
“等我们攒了钱,去曲家布庄扯块花布。”
谢衍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这次雪灾算起来她立功最大,当时若不是她在那里施粥,他应该没那么快做出应对之策。
他转脸对段统领道,“今日回京,你再写一个折子。”
作者有话说:留评继续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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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前世那把火◎吴常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曲筝的马车从人群中驶离。
曲筝怀里抱着样式各异的绣品,头探出车窗回望,见那些衣着单薄的妇女孩子仍然站在寒风中,愁眉苦脸的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她知道,这些人不仅仅是不舍她的离开,还在担忧自己接下来的生活。
毕竟他们撤离以后,朝廷会不会帮她们解决困境,还是未知。
她只是一个女子,虽然侥幸手里多些余钱,想彻底改变他们的处境,还是能力有限。
想想那些目光殷切的母亲,她不由得垂下了头,大人吃点苦倒无所谓,就是那些孩子,让人心疼。
“你担心他们?”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曲筝抬眼见谢衍站在车窗前,目光朝后望着迟迟不愿离去的人群。
曲筝点点头,“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谢衍调回视线,目光轻轻落在她蹙着的眉上,温声,“放心,回宫后我就处理这件事。”
她本就心软,这些人的命也算是她救的,自然会对他们之后的生计担忧。
他是辅国公,于情于理都会解决她的担心。
曲筝闻言,眉头舒展,眼里波光微动,“我先替他们谢谢公爷。”
谢衍看着她骤然亮起来的眸子,心乱一瞬。
*
雪下的很厚,官道还没来得及清雪,马车难行。
段统领带着军兵在前面扫雪开道,曲筝和谢衍的马车压着速度,跟在后头缓缓前进。
行至半途,转了个弯,段统领突然发现对面好像有人在和他们做相同的事——清扫官道供马车行走。
他还未来得及上前询问,只见那群人中跑过来一个清俊高挑的身影,边跑还边喊着什么,及至近了才听清是“阿筝”。
曲筝坐在马车里,隐隐听见外面有人在叫她,拉开车帘,见表哥沈泽正从对面跑过来。
她出门施粥,两日未归,府里的人合该急坏了吧。
曲筝赶紧下车,迎上去同沈泽报平安。
谢衍坐在马车内,正靠窗看这两日的呈折,余光突然看见曲筝的身影一闪而过,他转眼看出去,就见白茫茫的雪地里,曲筝和沈泽像一对久别重逢的人,着急向彼此奔赴。
两人到一起后,沈泽立刻脱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曲筝的身上,亲手帮她系好胸前的衣带,只是系好后,手却不愿松开,低头同她说着什么。
啪嗒一声,谢衍手中的呈折掉到地上。
段统领刚跑到谢衍马车前,正准备汇报情况,就看到这一幕,他转头,看到远处那二人,顿时明白谢大人为何失态。
他之前以为谢大人定是恨极了这位前夫人,这几日相处下来,才知谢大人对她的珍视。
他虽不知他们为什么和离,却希望他们重归于好,这种感觉就很莫名,他也说不清楚缘由。
如果非要说出一个原因,大概就是曲姑娘在的时候,谢大人没有那么冷,比较好说话。
因而当他看到谢大人气息凝重,眉眼乌沉,显然是不高兴,他忙上前走了两步,义愤填膺道,“微臣这就以妨碍行军为由,请对面那些人让出官道。”
这次大部分官兵都跟着他们返京,因为沈泽他们的到来,军士们都停下原地待命。
谢衍收回视线,睇了段统领一眼,冷声命令,“你只管让你的人加紧扫雪。”
说完,一把拉上车帘。
另一边,沈泽听曲筝说完这两日的经历,又心疼又自责,“我就不该同意你出来施粥,曲家虽有新年施粥的传统,可咱们对上京毕竟不熟悉,稍不留神就能酿成大祸,幸好你这次没事,否则我都没脸见曲老爷了。”
曲筝淡淡一笑,看了一眼前面,问,“表哥怎么带着曲府的家仆在这里扫雪?”
沈泽虽然还在生气,可也耐心解释,“昨日我们找你一天都没有头绪,回城后偶然得知当晚城防派了几队人马去乡下庄子接谢大人,我想你肯定和他在一起,故而今日一早出城寻你,见官道上都是雪,这才叫了家里的仆人来打扫,以便早日把你接回。”
沈泽显然是担心坏了,一脸倦色,眼睛下还有淡淡的乌影。
曲筝怕他看到谢衍更气,没回之前的马车,直接朝前走,“我的马车是不是跟着来了?”
沈泽目光幽幽看了一眼谢衍的马车,转身跟了上去,回道,“你的马车跟来了,就知道你坐不惯别的马车。”
见曲筝回来,绣杏织桃慌忙迎过去把她接进车厢。
车里燃着炭盆,桌上摆着小食茶点,曲筝径直坐进软凳,还是自己的马车舒服自在。
而谢衍刚拉上车帘想着眼不见为净,没过一会,就听段统领在外一声惊呼,“曲姑娘怎么怎么跟那个人走了?”
谢衍一把拉开车帘,只见方才她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而不远处,曲家的车队已经开始掉头。
刚拉开的车帘又被猛的关上,帘后传来男人忿忿不平的声音,“叫文童过来。”
文童正在仆人马车上,听说公爷叫他,忙不迭的跑到车厢前,刚想问公爷有何吩咐,只听里面短快一句,“进来。”
文童膝下一软,爬上车辕的功夫脑子已经飞速转了几圈,心里忐忑难宁,他这两天好像没犯什么事啊?
文童小心翼翼的掀开车帘,径直跪在车厢的地板上,怯声,“公爷找我何事?”
谢衍指了指侧面的条凳,“你先坐。”
文童赶紧爬起来,缩头鹌鹑似的,等待审判。
半晌才听到一向干脆利落的公爷,竟吞吞吐吐问,“你说一个女子上辈子误以为丈夫不要她了,伤心绝望之余选择了自戕,下辈子会不爱这个丈夫么?”
文童眼睛倏而瞪圆,见鬼了似的看着谢衍,犹疑道,“这样的问题,公爷为何问我?”
谢衍目光微晃,轻啧,“不是平时就你爱看精怪小说?”
文童恍然大悟,原来公爷问的是书中的故事,那这个他最在行了,斩钉截铁道,“会不理,但不会不爱,别说下一世,就是三生三世都还爱。”
书里都是这么写的。
车厢里压抑的气氛顿时消散,谢衍声音也难得带了一丝松快,“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文童下了车,还在心里犯嘀咕,公爷平时虽然不说,但从眼神能看出来,对他的精怪小说嗤之以鼻,今日为何对里面的故事感兴趣了。
真奇怪啊。
*
一行人当日回到京城已是太阳落山,谢衍在府里休整一晚,第二日一早就带着段统领进宫早朝。
顺安帝最近服用仙丹次数频繁,精神不错,甚至还有兴趣关心那两万灾民。
谢衍简单的说完事情的经过,而后递上请求朝廷拨款,在城外给他们修建房舍的奏折。
段统领见谢衍递了,慌忙也把自己的两封递了上去,一封是夸曲筝施粥善心可嘉,一封是赞曲筝的施粥的行为直接拯救了两万老百姓的命,诚心可鉴。
顺安帝命身边的内监手下奏折,许诺散了朝就看。
顺安帝说到做到。
当日午后曲府直接沸腾了。
陛下不仅给曲家海鲜楼赐了“童叟无欺,克己奉公”的金字牌匾,还破例封曲筝为五品宜人。
自古女子获封都是凭丈夫或者子孙,曲筝是第一个靠自己获封名分的。
而且成了五品宜人,地位超过绝大多数贵女,再也没人能因为她是商家女,诟病她身份低下了。
曲筝倒是没想到自己惯性使然的一个举动,能得到陛下这么多嘉奖,她让吴常去打听一下,是不是公主在这里面使了劲。
吴常离开时,曲家人正欢天喜地把金字牌匾挂在海鲜楼大堂,让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正好看到。
有了这个副牌匾,周围那些嫉妒曲家生意,时不时搞些小动作的商家肠子都悔青了,纷纷拎着贺礼来示好。
三叔公乐坏了,买了两盘大红的炮竹,当场放了。
海鲜楼本就忙不过来,因为有了皇帝亲赐的金字牌匾,更忙不过来了。
吴常打听了半天,晚间给曲筝回话,“公主对这件事一概不知,起作用的应该是段统领递上去的那两份奏折,段统领说这两个奏折是他在公爷的授意下写的。”
曲筝没有说话,坐在那里怔了半晌,原来是谢衍帮她。
曲筝这边早早就得到了好消息,谢衍递上去的折子直到晚上还毫无动静。
公主府。
谢衍一边接过石大夫刚熬好的药汤,一边拧眉道,“看来陛下是不想掏银子了。”
胡叔分析,“最近陛下炼丹很勤,户部已经被他搜刮的苦不堪言,修建房舍可是要一大笔银子,陛下哪能舍得掏。”
谢衍知道找顺安帝要钱难,可他在奏折中已经把利弊分析的清清楚楚,这两万人一旦安置不好,且不说城内因缺少廉价的劳力物价攀涨,就说这些人若被逼急了,成了流民贼寇,抢家劫舍,京城极其周边的城郭村庄都无宁日。
要知道,人吃不饱肚子的时候,什么反骨都能逼出来。
思及此,谢衍药汤都来不及喝,更衣去了皇宫。
顺安帝正在丹房打坐,听说谢衍来了,摆手让方公公传话,“就说我在参道,谁都不见。”
方公公一路小跑传了话,很快又回到丹房,苦着脸道,“谢大人说,陛下若不去,他就在勤政殿坐到明日早朝。”
顺安帝知道谢衍这是在逼他,气的砸了几个香炉,而后指着方公公厉声道,“你去说,让他自己去户部库房扒拉,但凡他能凑够银子,朕就准了他的奏折。”
谢衍得到命令后,当下就揪着户部的几位尚书连夜核算,老尚书们对着算盘珠子扒拉半夜,除去不能动的专项开支,国库竟真的没多少余钱,就算掏空,也不足谢衍所需一半。
谢衍看着那点可怜的数字,心里微寒,顺安帝为了炼丹已经疯狂至此了么,偌大一个国库都快被他搬空了。
剩的这点银子,连开首工都勉强。
谢衍和户部几个尚书又商量了几个方案,子时回到公主府,见吴常在大门口等他。
一起进到府中,吴常直接道,“我打听过了,陆秋云那日回京后直接去了醉仙楼三楼,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我今夜去三楼房间挨个查过,都没见她的身影,只有萧国舅在醉仙楼的包间,进不去,没有查。”
谢衍目光一凝,醉仙楼三楼是女子卖身的地方,陆秋云怎么会去那里?若真的在萧国舅的房间,他们之间又会是什么样的关系?
不管什么样的关系,都不会正常。
没想到,十年的时间,竟把陆秋云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女子。
谢衍微摇了摇头,吩咐吴常,“你继续派人盯着,若见萧国舅去了三楼,立刻通知我。”
*
翌日,谢衍天不亮就进宫处理政务,他不在这几日,案牍又堆成了山。
笔耕不辍的一直忙到正午,忽听守卫进来传,段统领求见。
他点头准了。
段统领还未完全跨过门槛就欢天喜地道,“谢大人,修建民舍的折子,陛下批了!”
说着就冲他摇了摇手中带着陛下朱批的奏折。
谢衍疑惑,“陛下为何突然准了?”
昨晚还让他去空空如也的国库找钱。
讲到这个,段统领更兴奋,“是曲姑娘捐了一大笔银子给朝廷,国库有钱了。”
谢衍心里觉得奇怪,她年前不是刚上缴朝廷一笔钱么,这才几天,怎么又缴?
段统领见谢大人怔住,心里焦急想点醒他,“大人啊,我看曲姑娘应该是在帮你。”
否则那能那么巧,公爷这边需银子,曲姑娘就捐了。
他忍不住感慨,“曲姑娘真是有情有义的女子,虽然和公爷和离了,却还能急您之所急。”
段统领觉得自己挑的挺明了,谢大人应该能听懂。
抬头却见谢大人面色不知何时变得阴沉,一副不领情的样子。
段统领傻眼,难道自己又奉承错了。
刚想往回找叭两句,谢衍却已走出了屋子。
片刻之后,谢衍来到曲府,门口的仆人本想要他出示拜帖,却被谢衍一身的威压封住了喉,张了张口还是没敢出声,眼睁睁看着他长驱直入。
谢衍凭直觉走进茶室,果然见曲筝坐在里面拨算盘,身边一堆票据。
曲筝见谢衍堂而皇之的进了茶室,起身,问,“公爷来曲府何事?”
谢衍眉头拧成一疙瘩,看起来气很大,却又克制自己。
他站在茶桌的另外一边,压着心底的意难平,轻问,“曲筝筝,你一定要和我礼尚往来么?”
曲筝垂眼,知道自己捐银子的心思被谢衍窥探到。
她这次捐银虽然打着“回馈皇恩”的名头,实则是因为陛下封赏她这件事上,谢衍助益颇多,而她一贯都不愿欠他,正如他说的,她想礼尚往来。
当然她也很愿意帮助那些灾民。
面对谢衍的质问,她只能坦诚道,“谢公爷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
谢衍无奈一笑,看着她的眼睛道,艰难道,“曲筝筝,你前世会为了两句误会我的话,敢自戕生命,这一世连我的一点帮助都不敢接受了么?”
“不是。”曲筝美目圆睁,仿佛不敢相信谢衍在这件事上的误会,“前世那把火,不是我自己放的。”
谢衍震了一惊,双手利爪般握住她的肩膀,确认,“在望北书斋的小厨房,你不是自杀?”
曲筝肯定,“不是,我都不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谢衍漆黑的瞳孔急遽的收缩,又猛然放开,望北书斋的小厨房锅灶很小,平时只用来煮茶,若非人为,不可能自己燃成大火。
文情当时一直院子里,旁边还有绣杏跟着,作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当时那里除了文情,就只剩一墙之隔的陆秋云。
以她这一世表现出来的偏执来看,很有可能是她放了火。
一股冷意从脚底直蹿到头顶,谢衍面色森冷,凛如霜雪。
他目光缓缓看向曲筝,双手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声音止不住颤抖,“你在这里,哪都别去,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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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报仇◎醉仙楼三楼,整整两日了,萧国舅还没来,陆秋云坐立难安。
那日文情没在约定的时间见她,她就知道事情暴露了,于是连夜跑到醉仙楼。
她知道让文情去做这件事的风险,可是当得知曲筝也来到牛家庄,她心里的嫉妒再度被点燃。
她和谢衍青梅竹马,她又等了他十年,最后却被这个女人抢走,她心里怎能平衡。
被送到乡下的庄子,她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翻身,可曲筝偏偏又来到牛家庄,送到面前的机会,她岂能错过。
这次从边关回京她才知道,文情竟一直痴恋着她,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她这才敢铤而走险,怂恿文情。
趁着谢衍在庄主家养伤,她密谋让文情把曲筝的马车带到悬崖边推下去,造成马车失控的假象。
后来文情迟迟没有出现,她就知道,肯定是暴露了,她不知道文情会不会供出她来,这才连夜逃跑到醉仙楼找萧国舅。
如果谢衍知道她害了曲筝,以他嫉恶如仇的性子,肯定不会饶了自己,而放眼北鄢,能和他抗衡的只有萧国舅。
萧国舅应该会帮她,毕竟她曾陪过他三夜,还生了一个孩子。
想到失身萧国舅的原因,陆秋云忍不住又恨的牙痒痒。
当初得知谢家族人为了还债逼谢衍娶曲筝,她伤心绝望之余,来醉仙楼买醉,谁知正好被萧国舅撞见,这个老色胚,觊觎她的美貌,让她陪自己三天,满足她一个愿望。
她当时被不甘冲昏了头,鬼使神差的答应下来,被他折磨了三天,拿了一大笔银子离开。
那三日虽然难熬,可看着厚厚一沓子银票,她觉得值得,只要能挽回谢衍,让她做什么都行。
可是等身体恢复好,能下地走路了,她去找谢衍,说她也有银子,可以说服沈老太太拿出他科考的廪保,可惜谢衍拒绝了她。
没人能体会她当时的心境。
她的贞洁、她的幸福都因为曲筝没有了,她报复曲筝又如何?
如果成功了,谢衍最多伤心一段时间,等时间抹平一切,她说不定还能奋力一搏。
就算失败了,她委身萧国舅,也比在乡下庄子孤独终老差不了多少。
只是她拿着萧国舅当年留给她的信物来到醉仙楼后,他却迟迟不现身,她心里突然没底了。
她以为凭她的美貌,萧国舅肯定迫不及待来见她。
哪知,他身边根本不缺好看的女子,对她早就没有新鲜感了,她枯等了两日都没见到人。
最后不得已,才让人告诉他儿子的存在。
只是她心里还是不安,毕竟有名有份给他生儿子的女人都不知多少,他岂会在乎她这没名没分的。
就在陆秋云一块绢帕几乎绞碎的时候,萧国舅出现在门外。
陆秋云目中一亮,忙趋步迎了上去,柔声唤了一声,“见过国舅爷。”
萧国舅眯眼看了她一眼,声音懒慢,“听说你给我生了一个孩子?”
对于靖远侯府这个二小姐,他还是有印象的,可惜新鲜感已经不在。
陆秋云却没被他的冷漠影响,声音娇滴滴的,“我偶然有幸得国舅爷垂爱,怀了这孩子,本不该要,但实在舍不得,私生下他,还望国舅爷宽宥。”
其实不是她不够狠心,而是喝了三次堕胎药都没把胎儿打下来,后来她想着这孩子或许与她有缘,这才去边关悄悄生下来。
萧国舅半阖着眼听她说完,淡漠一瞥,道,“既然是你自己要生的,就该自己养,如今找我何事?难道当初给你的那笔钱,还不够你们娘俩过一辈子?”
陆秋云心尖一颤,他果然不在乎这个儿子。
她低头,期期艾艾的哭诉,“可是,我们的儿子被霍老将军抓起来了。”
萧国舅眉头轻蹙,显然“我们”那两个字让他极不舒服,声音也冷,“你想让我为了你们娘俩得罪老将军?”
霍老将军带领的王师虽然地位不如之前,但他本人的威望在朝中不减,得罪他属于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陆秋云可以理解他对孩子的不在乎,可是没想到他会如此赤裸裸的奚落自己,她指尖掐进肉里,面上却依然平静道,“国舅爷难道不想知道,霍将军为何抓走我们的孩子?”
萧国舅漫不经心问,“为什么?”
陆秋云淡笑,“因为我知道谢衍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若让陛下知道了,将彻底离间他们舅甥的关系。”
萧国舅这才正眼瞧了她一下,颇有兴趣的样子,“什么秘密?”
陆秋云知道她能否得到国舅爷的庇佑,成败在此一举,于是郑重其事把修先祖黄帝兵书的事说了出来。
她说完抬眼,看到萧国舅眼里的精光,就知道这次她赌对了,她本以为萧国舅会怕王师得到这本兵书后重振雄风,压过萧家军,如此看来,她的顾虑多余了。
萧国舅一把拉住她的小手,狎昵一笑,“你说的都是真的?谢衍竟然拒不修复先祖皇帝的兵书?”
陆秋云忍住心里的不适,点头,“千真万确,那兵书拓本就在荣在堂的墙上。”
“好,好极了。”萧国舅激动的摩挲她细嫩的手背。
一本形式大于内容的兵书而已,修复不修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会成为顺安帝心里的一根刺,有了这根刺在,就不怕他们舅甥还能像现在一样亲密。
*
太阳刚收起最后一丝余辉,暮色还未覆满大地,金麟大街锣鼓喧天,唢呐齐鸣,一队红轿缓缓而过。
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不时有人问,“这是哪家啊,抬小妾进门这么大排场?”
北鄢风俗,正妻上午进门,小妾则只能日落后悄悄抬进门,这样敲锣打鼓,生怕别人不知道的,还真少见。
公主府,谢衍坐在文星阁三楼大开的窗牖边,狭长的凤目冷睨着远处街道上那一队红色。
“公爷!”胡叔忽然慌慌张张跑上来,噗通一声跪下,“公爷,老奴没用,让文情从牢里跑了。”
谢衍从窗外收回目光,声音缓慢道,“不管你的事,是我故意放他走的。”
胡叔惊诧,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难道说公爷午后让我把他从水牢里提出来,又给他伤口上药,就是为了放他走?”
谢衍点头,“这件事没有提前同胡叔说,是怕打草惊蛇。”
胡叔倒不介意这个,只是不解,“公爷决定原谅文情了?”
谢衍伸手拿起脚边的弓弩,曲指在弓弦上一弹,不疾不徐道,“恰恰相反。”
此时,金麟大街上,热闹不减,当花轿拐个弯转进柳衣巷,围观的群众才终于明白,原来是国舅爷纳妾,怪不得这么大的阵仗。
有人撇撇嘴,“不知道这轿子里坐的又是哪路女子?”
国舅爷虽然有权有势,毕竟是当爷爷的人了,近些年进门的小妾都非良家女子,皆是瘦马、胡姬等五花八门的人物。
但是,很快一个消息在人群中传开,“听说国舅爷这次纳的是靖远侯府的二小姐。”
人群沸腾了,七嘴八舌:“靖远侯府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
“听说这位二小姐前一段时间犯了错误,被关在侯府乡下的庄子里。”
“不管犯什么错,那也是侯府小姐啊,给那么老的男人当妾,啧啧,可真是想不开呀。”
在一片惋惜声中,有一个黑衣男子,却一言不发,他看起来年龄不大,身材挺阔,却怕冷般用围巾包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凛冽的黑眼睛,死死盯着那渐行渐远的大红花轿。
阴恻恻的目光,让站在旁边的人不由自主挪开几步。
入夜,喧闹了一天的上京城终于沉静下来,就在人们刚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一声尖叫刺破寒空。
恐怖绝望,不似人声。
萧府西院,萧国舅的新房里,几个婢女连滚带爬的跑出来,边跑边喊,“杀人啦!有个男人要杀姨娘!”
婢女飞奔出院子,哭天喊地的叫来侍卫,侍卫提刀赶来,却见刚才还大敞的院门,被从里面锁上。
胡叔看着插好的门栓,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轻轻一跃,飞上屋顶,对着那高大的身影一拱手,“公爷,办好了。”
谢衍点点头,阒黑的眸光穿过泼墨似的夜色,射在那贴着大红喜字的屋子里。
里面惨叫连连,混杂着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求饶,窗户上偶尔闪过一追一逃激烈缠斗的剪影。
仿佛嫌那声音不够刺耳,谢衍眼中渐渐升腾出一股燥戾,一直垂在身侧的胳膊抬起,小臂上赫然挽着一张强弓,他从背后抽出一支带着□□的箭矢,搭弓拉弦,对准目标,手指一松,箭矢裂空而去,摩擦生热,□□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球,嘭的一声,穿透窗牖上新糊的宣纸,射进屋内,继续燃烧。
第一支箭刚落地,紧接着就是第二支。
第三支,第四支谢衍取箭的手几乎不停,射出去的力道,一次比一次准,一次比一次狠。
箭身是抹了油的松木,落地即被点燃,变成火柱,引燃周围。
待屋内追逐厮杀的两人意识到火势,挣扎着往外跑的时候,房门早已被大火封住。
火海里,声嘶力竭大呼救命的声音震破耳膜。
明显是火烧到皮肤上的疼痛比流血难以忍受的多,就连一直施暴的男人也忍受不住,停了手,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声。
两股声音,一个尖锐,一个粗犷,此起彼伏,渗的人脊背发麻。
院门外,萧府的侍卫终于找来了一根木桩,还在撞击院门,他们显然也被里面凄惨的呼救声骇到,手忙脚乱的加快速度。
谢衍挽弓的手开始发抖,原来被火烧是这么痛苦。
此刻院子里惨绝人寰的哭嚎,未触动他一丝一毫,上一世直到曲筝被火舌吞尽,都没有喊一声,她又是怎么忍的?
她当时的心情有多决绝,才会放弃呼救,任由火海将自己淹没?
谢衍冷玉般白皙的面容因为内心的悲恸而微微抽动。
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想不起前世那场火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最后知不知道她是听了文情那些话才伤心欲绝,知不知道是陆秋云放了那把火?
他有没有替她报仇?
他锐目如寒霜,盯着那几乎快要破门而出的两个人,恨不能洞穿了他们,手里的弓弩却缓缓放下。
胡叔一愣,提醒道,“公爷再射两箭封门,这两个人就逃不出来了。”
谢衍眼睁睁看着那一对火人冲出屋门,滚到院子里,嘴角勾出一丝淡笑,“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不管前世他是否为曲筝报仇,今世他都要加倍的报复回来。
他不仅要让他们感受大火烧焦皮肤和血肉的痛,还要延长这份疼痛。
胡叔看着公爷冷到眸底的目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到底是这二人还做了什么更伤天害理的事?还是公爷太在乎曲家大小姐了?
纵然胡叔作为长公主的暗卫,这一生也杀了不少人,也觉得这种惩罚太残酷了。
看这俩人身上的火势,全身应该没有一处好的皮肤,如果侥幸留下一口气,纯粹就是感受疼痛折磨而已。
到时候任由皮肤一寸寸溃烂流脓腐臭生蛆,自己却只能看不能动,那才是地狱的开始。
胡叔想想都不寒而栗。
正当那二人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上的火势仍然不减的时候,哐啷一声,萧府的侍卫终于撞开了院门,哭声和喊叫声连成一片。
有人去井边打了一桶水,浇在两人身上。火灭下去,出现两团黑炭一样的身躯,痛苦的蜷缩在一起。
谢衍淡淡瞥过去一眼,不带一丝怜悯,“胡叔,我们走。”
他们来去无踪,那火箭又全是木制,萧府的侍卫根本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当是新姨娘的情人因爱生恨来寻仇,两人在厮打中撞翻了喜烛导致起火。
管家也按这种说辞将此事报告了萧国舅。
萧国舅怄的几欲吐血,本以为把陆秋云安置在后院,就等于捏住了谢衍的一个把柄,找个机会把他故意不修复传国兵书的事捅到顺安帝面前,让他们舅甥离心,自己渔翁得利。
可如今陆秋云半死不活,根本没有办法做谢衍不修复兵书的证人,弄不好还要面对靖远侯府的谴责,虽然不至于真的损伤他什么,多少都会被人诟病。
他不相信屋里打翻的蜡烛能燃烧门窗,亲自到现场查验,可是什么都没查到。
至于陆秋云的死活她管都不管,而那个男人,则直接让人丢出了府。
晦气。
*
曲府。
曲筝在茶室里看账本,不时看一看门外。
白日,她同谢衍说上一世那把火不是她放的后,谢衍面色冷的吓人,说要去替她讨回公道。
可那毕竟是上一世的事,她不知道这个公道他要怎么讨。
她不放心,让吴常跟去看看情况。
这都深夜了还没传回来消息。
正当她心里越来越不安的时候,门廊终于想起吱呀的开门声,接着毡帘外响起吴常的声音,“见过大小姐。”
曲筝忙唤一声,“进来。”
吴常掀帘走进来,站在茶台尾汇报,“启禀大小姐,文情和陆秋云都被火烧了。”
火烧?
曲筝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一沉,当下就和谢衍说的替她讨回公道联想在一起,谢衍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惩治他俩?
她仿佛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脸色一白,问吴常,“文情是公爷的家奴还好说,可陆秋云毕竟是侯府小姐,他这么做,不会惹火上身么?”
吴常摇头,“放心吧,公爷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不会让人发现的。”于是细细把自己看到的以及同胡叔打听到的同她说了一遍。
曲筝听完,怔愣半晌,虽然知道谢衍是为了她才这么做的,心里还是有一丝不忍,“他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吴常冷冷,“都留着一口气等死。”
曲筝呼吸一窒,被火烧死已经够痛了,但那毕竟咬咬牙就过去了,烧个半死,等于把火烧的痛苦无期限复制,这才叫生不如死。
她忍不住轻轻蹙起眉头。
吴常见状,放低声音安慰她,“大小姐不必心软,他们害你的时候下的可是死手,公爷这么做虽然残忍,可也是为了以绝后患。”
曲筝点头。
文情和陆秋云两辈子都要置他于死地,可见人性的恶只能暂时隐藏,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对待恶人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只会后患无穷。
她自己无法做到谢衍那么无情,但他这么做了,她只能敬佩、感谢,绝不会拎不清的认为他残暴、没有人性。
她对吴常道,“你帮我约个时间,改日我去给公爷道个谢。”
吴常眼睛一闪,顿了顿才迟疑道,“或许不用我约,公爷今夜自己就来了。”
他和胡叔说话的时候,公爷正在沐浴,似乎是想洗去一身的晦气,来给大小姐报喜。
曲筝这才想起,谢衍走之前对她说过,让她就在这里等他。
而她,确实也没离开过茶室一步。
吴常说完这些,才发现自己该走了,于是退了出来。
曲筝见吴常离开,目光停在半空虚置片刻,而后才缓缓收神,又开始核对手里的账本。
PanPan正当她全神贯注打算盘的时候,屋外的门突然又吱呀一声被推开,曲筝心里一跳,拨算盘珠子的手陡然顿住。
那扇门开的急,停了几息后,又被轻轻的关上。
曲筝疑眉,人又走了?
好大一会都没有声音,曲筝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她凭直觉刚才推门的肯定是谢衍,只是为何之后就没有动静了?
她起身,脚踩着软绸的兔儿鞋轻轻走到毡帘前,伸手刚要掀开毡帘,忽然听到门廊里传来男人厚实有力的脚步声。
原来他没有走,只是在门廊站了会。
曲筝举起的手又放下,站在门内静静等他走进来。
只是那脚步朝前走了几步又没了声。
两人之间就隔着一道薄薄的毡帘,谁都没有动作,时间仿佛静止了。
曲筝疑惑,谢衍他究竟在犹疑什么?
毡帘的另一边,谢衍也不知道自己在犹疑什么,那素蓝色的毡帘薄薄两片,透过中间的缝隙还能看到几点灯光,说明她就在里面,还没有睡,只要他伸出手,拨开挡在面前的屏障,就能看到她美丽的脸,然后将大仇得报的消息告诉她。
可是这样她就会高兴么?
或者说,这样她就会原谅他么?
上一世的悲剧表面看是因为文情和陆秋云的阴谋,可本质呢?
她父母恩爱,家境殷实,自小就在充满爱意的环境中长大,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安全感和爱人的能力。
可是为什么文情几句谎言就让她内心崩溃?绝望悲观,甚至放弃呼救?
那是因为在她的心里,文情口中那些冷言冷语,是他会说出的话。
他五年的沉默,五年的冷待消耗了她所有的安全感,文情的话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世的他,冷漠到骨子里,即便是面对令他怦然心动的女人,他也不吝多解释几句。
彼时他还没有学会怎么表达爱意,选择了只做不说。
他任意挥霍她对自己的爱,以为反正不管怎样她都会在原地等他,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他就可以和她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他却忘了,一个女子来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家族,五年都感受不到丈夫的爱,再多的安全感都会消耗完。
其实在她的心里,他就是文情口中那个冷酷无情的丈夫。
所以悲剧的源头其实是他。
他撩开这道门帘,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同她说文情和陆秋云的事?
报喜么?
喜从何来?不过是迟到的谢罪罢了。
文情和陆秋云的罪谢了,他的罪要怎么谢?
他脚下僵住,双腿沉重的仿佛灌了铅,不敢朝前迈。
顿了良久,他才堪堪后退了两步,脚下方向一转,往回走去。
双手刚摸上门栓,只听身后的毡帘被轻轻掀开,那姑娘脆生生的道了声:“公爷请留步。”
作者有话说:男配女配的死,只是他们应该受到惩罚,不是洗白男主,谢小狗的问题根不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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