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提前更】
【Chapter 41】——
太聪明的人, 从头到尾不用吵一句,已经察觉关系的松动,更察觉彼此的态度。
办公室有水,刚烧好的。
沈含晶找个纸杯倒出来, 放到徐知凛面前:“不好意思, 没有茶叶。”
徐知凛拢住杯体, 太烫了,只能扣在最上面。
等水温降一点,他端起来喝一口:“江富给你什么好处?”
“他没说吗?他掌权以后,春序的对赌协议就可以作废了。”沈含晶眼睛弯起一点点:“人不是已经停职了?这些难道还问不出来?”
徐知凛看着她, 从眼到鼻, 再到颈间那条丝巾,黑白波点, 是她一直喜欢的纹理。
“太恨我是吗?因为我插手春序。”他问。
沈含晶没有回答。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有几分钟, 谁都没有说话。
但分明不久前,还在同一间屋子里共度好几天。
徐知凛指尖挲动杯壁。
他记得她一遍遍给他量体温,进进出出给他端水递药,不像现在, 抿不出一丝情绪。
半晌:“你一直有机会,可以跟我说清楚。”
沈含晶点头:“我知道。”
但不想说。
已经做过的事,没有再修补的必要。
她可以坦诚, 但不会后悔, 更不会求情。
“我就是这样的,我以为你了解?”
“了解什么?”徐知凛举眼看她。
他目光灼灼, 沈含晶错开眼。
桌面放着几个小桔子, 全是盆景摘下来的。
她剥开一个, 掰瓣送进嘴里,吃不出味道,但嗅觉异常发达,能闻见徐知凛身上的寒气,外面大概要下雪了。
等吃掉半个,她说:“江富那边,我给他提供过几回信息,凡是我看到的听到的,我觉得有用的,都告诉过他。”说完坦然抬头:“我需要为这个负什么法律责任吗?”
“宁愿这样也不肯解释是吗?”徐知凛眼都不错地看着她。
就这么不愿意认一句错,不愿意低一下头。
沈含晶摸着手里半个桔子,一根根摘掉表面的白丝:“你不是很了解我?我以为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解释,不认错,不走回头路。”
徐知凛笑笑,嘴角小幅度拉动了下。
确实,她是这样的,随时能走,随时准备要跟所有人告别。
永远都这样,永远不会留恋。
他曾经以为自己能是例外,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应该是。
但很明显,他没能做到。
摘下眼镜,徐知凛抽了张纸来擦。
沈含晶忽然问:“你一直知道我在做什么,对不对?所以为什么不提防我?”
徐知凛还在擦眼镜,慢慢的,从镜框到镜脚,擦得一丝不苟。
等终于擦完,他重新戴上眼镜:“跟你没有关系,信息你告不告诉江富,那个团队我都会录用,因为他们履历确实足够优秀。”
是这样吗?
沈含晶压下眉梢,笑出一点磨钝弧度。
“那我猜错你今天来的目的了吗?”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指缝里残留黄色的橘子汁水,像次等砖的颜色,不干不净的斑驳。
沈含晶往前坐一点,看着徐知凛,声音放软:“你来不是为了揭穿我,是想告诉我,一切跟我没有关系,所以只要我愿意跟你撒个娇低个头,我们还能跟以前一样……是这样吗,知凛?”
她语气轻飘飘的,像没有浮力。
徐知凛探手把领带松开一点:“你觉得呢?”
回应他的,是沈含晶的嗤笑。
“不要这么低自尊,徐知凛。”她板直着声线问:“就这么放不下我吗?留了刺还要给我台阶下,就不怕我以后再害你?”
这样态度,徐知凛整个人却更松懈下来,往椅背靠,看她忽然变得很有表达欲,一句接着一句。
比如她说:“别做这种自我感动的事,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个女的。你去找其它女人,找像蔡思慧一样跟你家世相当,人聪明又上进的。”
“或者你想再看我演戏吗,我现在就可以演给你看,告诉你我很后悔很难受,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但都是假的,假的知道吗?没有意义。”
“还有以前的事我记不起来,就算记起来也没用,以前怎么抛弃你的,以后可能也会作同样的事,所以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话不好听,很不好听,一句句都在试图把人的心往下掼。
她不是过去那个她衍生出来的,她一直没变过。
还是跟以前一样,像固执的一粒盐,有软硬不吃的倔,也不怕把真真正正的自己掏出来,毫不遮掩地摊在人跟前。
过很久,徐知凛才重新坐直,两条腿左右分开,支在地面。
“沈含晶。”他少有的叫她全名,认真看着她:“我是一个正常人,一直都是。”
“什么意思?”沈含晶觉得好笑:“所以你是说我有病,不正常?”
徐知凛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因为我是一个正常人,所以我对你从来不是臣服,更没有过不得不。”
桌椅之后,沈含晶目不转睛。
她平视徐知凛,明明人就坐在跟前,但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失望还是失落,她找不见。
但他的话像把裁纸刀,停留在那一句的思绪截面,不用锋利起伏,却也能贯穿人。
力透胸背。
“我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可能还不太清楚,但我希望这回,你能记住。”说话间,徐知凛离开座椅,沉倦看她:“从头到尾我对你的感情都是心甘情愿的,只是想跟你在一起,但你好像……始终搞不清这一点。”
八年前是,八年后的现在,同样是。
转过头,办公室一扇窗户关很紧,外面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
“春序的事是我不对,当初我不该动你的公司,不该强行把你弄到这里来。”徐知凛视线轻度游离。
说完他转回来,正脸静静看着沈含晶:“对赌协议我会让人公证去作废,以后你想在哪里都可以,但尽量,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他其实不是一板一眼的人,这时候声音好像还带着温度,但说完这些话,目光已经很淡,淡到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手指动了动,再动了动,一阵又一阵的拉扯感。
沈含晶低头,看手指皮上的那点疤,像在哪里沾来的沥青,格外狰狞,格外丑陋。
“还有话要说吗?”她缓缓掀动眼皮。
“没有了。”徐知凛转过身,几步走到门口。
手指压在把柄,一拉就开。
年关,进店的客少,在空荡的展厅格外引人注目。
走下去,一楼有个顾客在看摆件,他穿洗旧的黄色大衣,黑色鸭舌帽,大号口罩。
摆件没多大,他拿起来用手掂了掂,左手。
店员在旁边热情介绍,那人只吐出简单两个字:“还行。”
徐知凛没太在意,一路往外走,走出店门时烟瘾犯了,于是摸出一根。
旁边值班的保安很有眼力见,马上过来送火。
点着后,徐知凛道了句谢,往停车场走。
一辆车刚好开过去,他站在原地等了等,不经意回头,发现刚才那个黄衣服的客人居然在往楼上走。
不对,是在往楼上跑,那人步子迈得特别大,急得好像不顾一切。
而二楼走廊,沈含晶刚从办公室出来。
徐知凛皱了下眉,很突然的,隐约有什么在脑子里闪现。
他扔掉烟迅速回身,经过店门口时跟保安撞了个狠的。
保安趔趄了下,嘴里一句徐总还没喊出口,就见徐知凛疯了一样往楼上跑,脚步乱踩之中,很快听到尖叫声。
二楼走廊,穿黄衣服的客人手里,赫然出现一把明晃晃的刀。
那人持刀吼了句什么,直接往沈含晶身上刺过去。
指顾之时,赶到的徐知凛一个动势抱上去。
到这时候,保安再迟钝也回神了。
他找到鱼叉马上咚咚咚往上跑,可为时已晚,就见几下缠斗的动作后,徐知凛猛地蜷缩一下,腰向后拱起的同时,手臂大力一甩,把刀甩出几米之外。
可那把刀,也已经沾了血。
旁边人迅速蜂拥,跟保安一起把行凶者按在地上。
行凶者开始发狂,喉咙里不停怪叫,脑袋挣扎着动个不停:“沈含晶!你这个祸害!你害了老子一辈子!你要给老子偿命!”
太突然了,一切都太突然了。
动乱前方,沈含晶跪在地上,抱住受伤的徐知凛,整个人都在发抖。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她抬头喊人,又把脖子丝巾扯下来,堵在流血的伤口:“知凛,徐知凛,看人,不要闭眼,看我!”
徐知凛咽了下嗓子,回头说出个字:“方……”
方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沈含晶朝前看了一眼,碰巧行凶之人拼命抬起头,视线锁定她,像要把她生吞活剥。
那人帽子已经掉了,口罩也被扒下来,一张脸裸露人前。
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熟悉感冲过来,沈含晶呼吸错拍。
然而此刻无暇旁顾,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催问救护车有没有叫,让人把医药箱拿过来,止血的东西翻得满地都是。
她指尖发冷,呼吸也乍起乍伏的,一边止血,一边跟徐知凛说话,确保他不要陷入昏迷。
很快,救护车到了。
医护人员下来,沈含晶也跟着过去。
往外走出几步,小腿被什么东西打中,是行凶者给警察拷住,脚下还把个石子踢到她身上:“贱女人!你不得好死!”
恶狠狠的对视中,再次证明有多恨她。
“没事吧店长?”旁边连忙有人问。
沈含晶摇摇头,连拍灰都顾不及,摸索着往救护车的方向走。
大冷天,外面的风冷得像刀,要刮进齿缝,更要剖开人的脸。
救护车的鸣笛声,警车的警笛声,起起伏伏交错在一起,让人心里穿了孔,翻了浪一样。
一路高吊的情绪中,医院到了。
车轮碾过划着禁停线的急救通道,门开以后,医护飞快把担架床运走,前前后后忙成一团。
沈含晶跟到急救室外,被门挡住。
护士进出拿东西,看她木头人一样站着,安慰说:“去洗个手吧,消一下毒,别着急。”
沈含晶点点头,按指示牌,到了洗手间。
浅色的墙,浅色的地板,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医院的环境,让人很难喘得过气。
打开水龙头,手伸到下面,鲜血和烫疤在一起,像红色的蜡,烧得只剩油。
她麻木地清洗着,血水一线线沿着洗手盆流进下水道时,忽然想起刚才那个行凶的脸,以及熟悉的声线。
或许,惯用的还是左手?
抬头,像被用力地握了下,沈含晶忽然记起那人的名字。
方治成,那个美术家教,那个……本该在坐牢的人。
眼前镜子照骨一样,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挣脱眼眶,过去的每分每秒都变得具体起来。
沈含晶看着衣服上半干的血迹,整个人被打散,身体被拉扯成两个角色。
过去的,和现在。
仿佛陷入一场巨大且有力的精神错乱,她突然记起打完球之后,站在晚风里看着她的少年,还有值完夜班,给她带一碗热粥的少年。
都是徐知凛。
更记得那年分手,他眼梢微红,第一次对她说那些话。
沈含晶,我是个正常人。
过去的画面像缝纫机的针脚,踩出又密又深的切口,一下一下,挤压血管神经。
像被极快击穿,沈含晶身体一晃,整个人栽入黑暗。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提前更】
【Chapter 42】——
傍晚时分, 天空下起雪。
雪末子像粉像沙,被风吹得撞到玻璃上,很快又往其它地方飞。
等到夜里,气温又是直降几度。
刀擦到脾, 徐知凛的生命体征不算稳定, 需要在监护病房观察一夜。
病房外, 江廷作为家属,回答了民警一些问题。
等他送民警回来,江宝琪也匆匆赶到。
这消息把她吓惨了:“搞什么啊,那个方治成不是在坐牢吗?怎么跑出来了?”
江廷铁青着脸, 最后说了四个字:“监外就医。”
从警察那里得到的消息, 说方治成入狱以后表现一直很好,所以获得过两次减刑机会。
但就在今年, 他查出癌症,所以申请了监外就医。
刚好这么巧, 他又发现了回来的沈含晶。
所以跟踪,砸车窗,都是他做的。
一开始或许只想泄愤,但病痛的折磨, 以及医院一次次检查的恶性结果,放大他迁怒的情绪,更让他彻底钻进死胡同。
所以到最后, 又还是选了最极端的方式。
“妈的!”江廷差点一脚踹在椅子上:“当时就该先废了他的手, 再送进去!”
江宝琪抱着包,也差点骂句脏话。
大年底的, 现在两个人都躺在病房, 简直了, 都什么破事!
*
观察一晚,次日上午,徐知凛总算是转去了普通病房。
而沈含晶因为在国内没有亲人,所以接近中午的时候,袁妙从老家飞了过来。
“天呐……”她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人坐都坐不住,拉着江宝琪问:“江小姐,那个姓方的为什么那么疯?”
江宝琪目光复杂,心里也说不清什么滋味。
她看着沈含晶白苍苍的脸,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报复吧。”
毕竟当年,方治成其实有机会被轻判的。
当时事发,方治成父母来求情,老实巴交两个农村人,坐车坐得身上都馊了,跪在地上把头磕破,请求放他们儿子一回。
她外公其实人挺好的,看这模样起了恻隐心,想过把那幅画的价值说低一点,量刑标准就能松一级。
但最后,管家安叔出面,求外公一定要实际价值去报,要把姓方的给送进牢里,量最重的刑。
“安叔?”袁妙怔了下:“是……晶晶她爸吗?”
江宝琪点头。
“那为什么啊?晶晶跟姓方的有什么仇,为什么要管姓方的判多少年?”袁妙又问。
江宝琪太为难了,有些事感觉说不出口,嗫嚅着:“他俩应该……也有过一段?也可能是方治成逼她的吧,她不太愿意……偷东西就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了……”
“啊?”袁妙没太听清,正要再问清楚的时候,旁边传来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没有。”
转头,是沈含晶醒了。
病床上,她出声否认说:“我跟方治成什么都没有过,他去偷东西也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她最多,不过是透露画的位置而已。
所以:“方治成活该坐牢。”
病房里安静数秒。
过一会,江宝琪瞠大眼:“你想起来了?”
沈含晶坐起来:“知凛呢?”
“在楼上。”见她要下床,江宝琪马上阻止:“你别去了,我外公可能在。”
“那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过危险期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江宝琪眼睛滴溜溜看着沈含晶,没太搞懂什么情况。
是受刺激,所以恢复记忆的吗?
“还好吗?我去叫医生来看看?”袁妙问。
沈含晶确实有些头晕,倒在枕头上,点点头。
袁妙走后,江宝琪研究沈含晶:“你真想起来了?全部?”
沈含晶手心盖在额头上,看她几秒:“你想说什么?”
江宝琪眼睛乱眨几下,犹犹豫豫的:“那你有没有想起来,安叔为什么坚持要姓方的判那么重?”
沈含晶看向被面,慢慢说了句:“因为他一直骚扰我,也威胁过我。”
不仅骚扰,还曾经给她下药,企图迷晕她。
所以她当时想的是,如果徐家答应方家父母的请求,那她要以受害者的身份,送方治成多坐几年牢。
她不怕名声臭,也早就想好要报很远很远的学校,从今以后离开申市,再不回来。
反正当时跟徐知凛分了手,没想过要重新合好。
她没什么好在乎的,只要方治成遭报应。
江宝琪摸摸鼻子,没想到她真记得:“那他……为什么要威胁你?”这是真不清楚的。
“因为,他知道我跟你二哥的事。”沈含晶抓着被面,沉默了小半分钟后,又看江宝琪:“我和方治成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有!”江宝琪矢口否认,但在她的目光下又不得不承认:“好吧,那年安叔跟我外公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一点……你别瞪我啊,二哥也听到的,而且我这么多年谁都没说过!”
沈含晶愣了下。
原来徐知凛也一直知道,怪不得……后来会找她。
医生过来了,到病床前检查。
江宝琪站在旁边,看着沈含晶的脸,心里各色情绪消长。
其实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那种事真的很恶心。
但又能怪谁呢?怪她看起来太弱,好像对谁都没防备?还是怪她逆来顺受,好像谁都能欺负一下?
唉,说不清。
“这里你来吧,我上去看看我二哥。”江宝琪走到袁妙身边。
袁妙点点头:“好的,麻烦你了。”
这么客气,江宝琪反而噎了下。
其实论起来,她跟沈含晶才是最早认识,关系也该是最近的。
抿抿嘴,江宝琪没再说什么,抓着手机离开。
病床旁边,医生观察过沈含晶的情况:“看起来暂时没什么事,今天多休息吧,尽量不要下地。”
“医生,她这忽然恢复记忆,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袁妙忙问。
“应该没事,明天开几个检查去做做,多留院几天,别着急走。”医生抽出病历,把情况给记下来。
其实本身是心因性失忆的话,受到重大刺激忽然恢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写完嘱咐道:“心率血氧目前都正常,头晕的话,可能是睡太久了脑供血有点不足。回头吃吃东西看会不会好一点,还有,刚恢复记忆,你不要太着急去想以前的事,一件件一点点来,不然脑子承受不住。”
“好的。”
有医生的话,袁妙稍微放心了。
她下楼去买吃的,七七八八抱一堆,回来的时候碰见熟人。
“江助理。”
江廷回头,看她两只手全是满的:“你跑医院进货的?”
“你吃过了吗?”袁妙问。
还真没吃,江廷顺手拿个三明治:“她怎么样了?”
问沈含晶呢,袁妙照实回答:“医生说没什么,观察观察就行,那个……徐总醒了吗?”
“醒是醒了,脸白,说话费劲。”江廷大口吃东西:“我听我妹说,以前的事她都想起来了?”
“应该是吧?”袁妙其实也不敢太确定,毕竟好像还在恢复期。
看她一幅状况外的模样,江廷嚼完三明治,走之前又掏瓶奶:“上去吧,有事电话。”
袁妙提着东西,回了病房。
窗户打开,沈含晶披着外套站在窗口,默默出神。
“别吹风吧,小心感冒了。”袁妙过来劝:“先吃点东西。”
白粥,熬得稍微有点稠。
沈含晶喝了几勺,实在没什么胃口:“我不饿。”
知道她是没什么心情,袁妙想了想:“我刚刚下去碰到江助理,他说徐总已经醒了。”
沈含晶点点头:“醒了就好。”
“嗯。”袁妙安慰她:“别担心。”
沈含晶压低脑袋,其实不用刻意回想,情绪和回忆会自动咬合在一起。
无意识地,她喊了声:“妙妙。”
“嗳。”袁妙答应得很快:“想说点什么吗?我陪你。”
说点什么呢,沈含晶有点恍惚,看着自己指甲盖面的月牙纹:“我想我妈妈了。”
*
住院几天后,沈含晶出去一趟。
冻云低垂,冬天的墓园,人比上回要少。
找到墓地,沈含晶把新带的花放在前面,再然后,对着生母的照片发呆,出神。
时间真的好快,原来距离最后看见这张脸,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她刚从医院出来,身上还带着消毒水的味道,闻一闻,还有点针头的金属味,跟那年一模一样。
记得那年进医院,大人们都好忙,她声音太小了,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
还有缴费单子,每张都好长,字密密麻麻的,她只认得妈妈的名字,冰冷的两个字:冯珊。
她没有钱,抱着那叠东西茫然坐在医院门口,被其它人嫌挡路踹了一脚,才想起来去找陈朗。
找到家里,陈朗正在翻箱倒柜,听她说要钱,就把她骗到河边,抓起来扔了下去。
河水很深,很快没过口鼻。
她在水里挣扎,被路过的人救起来,放在膝盖上拍了好久。
再回医院,妈妈看她浑身湿透,又抱着她哭了好久。
第二天,就带她上了马路。
她当时呆呆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嘴里的糖很好吃,甜辣辣的,怎么也吃不够。
再后来,妈妈进了ICU。
ICU的探视玻璃太高了,她再怎么努力踮脚也爬不上去,所以后来她找了个凳子,站上去看着妈妈,喊妈妈。
ICU探视时间有限,每天就那么十几分钟,她连眼都不敢眨,格外珍惜每一秒。
以及漫长的每一天,都在期待进去探视。
她还记得ICU的场景,记得听到她的声音,母亲努力想靠近探视玻璃,但因为眼角肿得好高,根本睁不开,只能默默流泪。
据护士说,是因为长期处在昏迷状态,所以并发角膜炎,糊住了。
是什么意思,当时的她还不太懂,别人说她就听,别人问,她就机械性地回答。
她没上过学,但那段时间也多认识了几个字,比如三个字的是收费单,五个字的,是病危通知书。
长方形,好多行,还需要她签字。
她不会写字,就按手印。
手印按最多的那一天,她被领进去,面对面见了妈妈。
妈妈瘦了好多,以前总是涂着口红的嘴唇白惨惨的,还长了个黑色的痂。
病床摇得好高,妈妈高高地躺在枕头上面,声音却特别特别小。
妈妈告诉她,姓徐的那家人有钱,还有跟她一样姓沈的那位叔叔是个好人,让她去求他们,要哭很大声,要跪很用力,要说自己很惨很惨,要想尽所有办法,住进那个家。
哪怕做个自私虚伪的人,没什么比活着还重要。
她似懂非懂,问妈妈是不是也要住进去,在各种仪器的警报声里,妈妈摇了摇头。
医生和护士站过来准备最后抢救,她被慢慢挤开时,手臂再被用力抓住。
同时,听见氧气面罩后,混在哽咽里的最后一段话:“妈妈对不起你,不该带你上马路,你以后再想起来,愿意原谅妈妈就原谅,不愿意,你就记恨我,没事的。”
那一天的最后,她按手印的那张纸,最上面的字格外多。
医生告诉她,是临床死亡通知书。
那一天开始,她没有妈妈了。
……
记忆以人为轴,被一遍又一遍揉旧。
风把头发吹乱,发脚跑到嘴唇边,被糊住。
有点冷,沈含晶缩了缩肩,把那点头发摘下来。
袁妙给她递纸巾:“没事的,你看你现在过得多好,阿姨肯定知道,也肯定很欣慰的。”
“嗯。”沈含晶接过纸巾,这才发现自己流了一点眼泪。
她从嘴角摁压到眼角,最后一吸鼻子:“走吧,太冷了。”
回医院的路上堵车,最堵的那一段,窗外是一所中学。
球场处于视线低位,能看到一边在踢球,而另一边,在投篮。
全场都是十几岁的男生,风风火火,笑笑闹闹。
沈含晶靠着窗户,突然滑入回忆,想起曾经在操场上悄悄朝她招手的少年,想起他用力的时候,颈椎旁边的肌肉突出来,汗让他看起来有点软,有点过分的白。
白到刺眼。
更想起那年去广东,火车站的风很大,她被人撞了下,他紧紧牵住她,坚定的,一直往外走。
思绪开始打岔,沈含晶解锁手机,给江廷发了条信息,问方不方便上去看一看徐知凛。
信息没有立马回复,等几个小时回到医院,等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江廷才说徐知凛醒了,让她可以上去。
其实就隔了两层楼,外面布局差不多,只不过他是单人病房,没有进进出出的其它家属。
关门,病床上,徐知凛缓缓抬头。
他看起来精神还行,只是下颌线更加清晰,一双渊黑的眼,看人很专注。
“我来探探你。”沈含晶笑了笑:“没带什么东西,希望你别介意。”
“坐吧。”徐知凛指指旁边,可能因为刚醒,声音有点淡漠。
沈含晶坐过去,离床不远的位置。
地板很干净,隔帘束了起来,床头柜和电视柜上都有花,应该是亲戚朋友送的。
相顾无言。
沈含晶坐得很直,人说不上局促,但因为沉默的时间太长,再开口,话显得干巴巴的:“方治成……已经抓起来了。”
“我知道。”
沈含晶往被面看了看:“你还在处理工作?”
“没有。”徐知凛把笔记本电脑拿开:“发几条信息而已,没怎么管。”
顿了顿,问她:“听说你都记起来了?”
“差不多吧。”沈含晶回答。
徐知凛点点头:“那很好,恭喜。”再问她:“以后怎么打算?”
“明天出院,打算先回一趟德国,去看看我爸。”沈含晶摸出手机,摁亮屏幕后很快又锁屏:“白天,我去看过我妈了。”
徐知凛视线侧过来。
“她墓地前的花是你放的吧?你以前,经常去看她?”沈含晶问。
视线收梢,徐知凛说:“去过几回。”
“嗯,谢谢,谢谢你替我记得她。”眼周淡淡的笑意游动,沈含晶站起来:“你好好养伤,我走了。”
从头到尾,其实也没几句话。
人往外走,步伐是匀速的,手腕自然垂在身体旁边。
也不过才几天,好像细了一圈。
纹丝不动的,徐知凛坐在原地看着她。
单薄瘦弱的背影,有着强烈的游荡感,好像什么都能穿过她,但什么也都抓不住。
就像那一年,走在出租屋的楼道里,不声不响要离开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加更】
【接楔子章】——
回到2011, 漫长夏季。
那天开始沈含晶没再回来,徐知凛找了很多地方。
她上班的商场,她路经的每一段,他都去找过, 去问过。
没人见过她, 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甚至没有人关心。
业绩冲突的原因,她的同事们都不友好,甚至有恶意猜测的,说她八成是跟有钱人跑了。
因为上班这么久, 总能看到有钱男人跟她搭讪, 在她手里买东西。
徐知凛没听这些,找来找去, 又去菜市场也问过一圈,但都没有消息。
好在房东挺善良, 虽然也是外地人,但在这边开了很多年出租房,知道这一带有多乱,所以也抽空陪着去找去问, 到后来,又陪他去报警。
从派出所出来,见到家里爷爷。
“徐凛, 该回去了。”老爷子开门见山:“别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有你的事要做。”
一点猜测得到证实,徐知凛问:“她人呢?”
“不清楚, 大概已经不在国内。”
轻飘飘一句话, 把人钉死在原地。
热气好像全从指尖跑走, 徐知凛垂下眼:“我想见她。”
“还见她干什么?别傻了。”老爷子面色很难看。
天光破折,有什么在身体深处嗡鸣着。
徐知凛定定看着脚面,这回说的是:“我要见她。”
僵持几天,终于如愿。
笃笃笃,缓慢三声,懒抬手的姿态。
他知道,是她来了。
打开门,笑眯眯的一对眼:“等我啊?”
她从外面挤进来,熟门熟路坐去床上。
席梦思的弹簧被挤压,发出一点粗糙回响。
徐知凛愣几秒,慢慢把门关上。
手心蜷着,他走过去问:“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她昂头看他,两只腿交叠,手往后撑,一幅懒怠模样。
徐知凛站旁边:“我也吃了。”
“撒谎,你明明很久都不肯吃饭。”她把枕头拖过来,抱在怀里问:“不是想见我吗?要说什么?”
她太淡定,像没事发生。
徐知凛也在旁边坐下,过很久问:“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以为你清楚的,早晚会有这一天。”她撑着脸,声音轻快。
徐知凛摇摇头:“我不清楚。”他说:“我想跟你过一辈子,没想过要分开。”
耳边一声清脆的笑:“徐知凛,一辈子很长的。”
“不长。”
“你不懂,真的很长。”她踢掉鞋,把腿盘起来:“我不想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如果我们要搬出这里,你要上很多个夜班,要找很多兼职,我也要卖很多货……”
说完,沉默几秒。
“我那些同事,你知道她们有多蠢吗?她们把我的外卖扔掉,在秤上做手脚,把我铭牌贴上胶,又把我笔弄得写不出水……”她笑笑,轻蔑得很:“还有那些男的,色眯眯看我,找机会就要摸我手,我觉得很恶心,特别恶心。”
徐知凛皱眉,这些他从来没听她说过,以前的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说同事很好,帮她打卡,给她带吃的。
“可以换一份工作的。”他说。
“换什么?我不卖金了,去卖衣服鞋子包包,还是跟505的一样去夜场当DJ公主?那样来钱比较快。”
“当然不是。”徐知凛忽地坐直:“怎么会?我们完全可以找别的工作。”
她笑了下,低声说:“我不想工作了,徐知凛,我想上学,上大学。”
说的什么,徐知凛有点听不清了。
好像盲音撞上胸口,模糊的,粗颗粒的,只把电流过滤到身体里,残余麻木的痛感。
“你也是,回去当少爷不好吗?比在这里做个网管强多了。”她说的这一句,他听清了。
“我不觉得网管有什么不好,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做什么我都愿意。”
“用什么在一起?高中学历?跟你一直住城中村?”她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眼球很痛,像被人踩过一脚,徐知凛重重顿住。
一旁,她在床头的月饼盒里找出张明星卡片,正正反反地摆弄起来。
是她最喜欢的女歌手,一头标志性紫发,个头不高,眼窝很深,大大咧咧,性格非常好。
她的歌他们一起听过很多次,直到现在,他手机也全是她下载的,这位女歌手的粤语歌曲。
徐知凛无声看着,喉间轻滚两下:“就不能给我时间吗?我在找机会,我会挣更多的钱,我们肯定能搬出这里。”
她依然盘弄着卡片,自己往手背刮一下,浅白一道痕。
“别傻了,有些事体验过就可以,不要认不清现实。”她背过脸,声音嗡嗡的:“况且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很自私。”
徐知凛忽然一阵脱力。
两种情绪对冲着,他用力攥手,骨节也微微发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以前说喜欢我,喜欢的是什么?”
“光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有钱子弟的光环。”
所以没了这些,他什么都不是。
话语把人蜇痛,短短几秒,人在情绪里辗转。
过会,徐知凛问:“我爷爷给的什么条件?”
“送我出国留学。”她嗓音带笑,还有一点娇娇的尾音:“你知道的,我这辈子还没出过国,想去看一看。”
“决定了吗?”
“决定了啊。”
徐知凛抿了抿唇:“那当时,为什么要出来?”
“不出来,怎么有机会出国?”她笑得很自然:“而且你爷爷说我心机深,我总不能白被人说吧?”
徐知凛盯着地砖,方方正正的土黄色,再怎么洗怎么拖,都有一道道的黑缝。
他出了会神,从声带里磨出点声音:“所以一开始,你就不是认真的。”
“是的啊,不过我没有想到,你真的愿意跟我出来,我觉得很有成就感。”她很骄傲,连下巴微微挑起:“徐少爷,你真的很好骗,但以后不要这么傻了,遇到我这种人,一定一定不要相信。你要记住,我什么都能装出来,只要我愿意。”
情绪无法量化,但能感觉一颗心已经灰到极致。
而灰色,本身就是色彩的坍塌。
徐知凛从眼底冒出一点笑,无意义的。
额角逐渐平复下来,他的指尖卡在膝盖:“那以后,还回不回来?”
“为什么这么问?”她歪头,眼神很清澈,甚至还调整了下坐姿。
老旧席梦思吱悠悠响,弹簧的声音很熟悉。
他们在这里躺过很多个夜晚,摸索过彼此身体的每一寸,嬉笑打闹,畅想未来。
对视片刻,徐知凛移开眼:“既然出去,以后就别回来了,因为你再出现,我可能不会顾什么旧情。”
说完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
靠窗站了会,听到她在后面回应一句:“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回来。”
他转身,看着自己用一整个青春在爱的人。
她跟她对视,到这种时候,还笑得很平静,眼尾向上飞起,干脆又明丽:“恨我啊?”
他看着她:“知道吗?我是一个正常人,一直都是。”
“意思是我不正常?”她眼也不眨地回看过来。
风灌进来,吹得她头发沾到脸颊,玲珑的弧度。
他走回去,替她把那点头发拿开:“沈含晶,我不是天生低自尊的人。”
顿一顿,再告诉她:“我说爱你,就是单纯爱你而已。你可以只喜欢我的光环,但我喜欢的不是你的蛮横,你也没有驯服我,我只是愿意爱你,愿意跟你在一起,所以我不在乎跟你对不对等,我也宁愿被你控制和支配……但这些,都不是因为我有病,明白吗?”
说完这些,他直起身。
爱过一场,想了想,也愿意送她两句话:“没必要总拿虚伪和自私包装你自己,在我这里,你也是一个正常人,是值得我爱的人。所以不要总躲在你自己的壳子里,太封闭的人生,其实很没意思。”
最后,好像也没什么再说的,于是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印象中她似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床上坐了很久,久到换他不解:“有东西忘拿?”
她说没有,接着穿鞋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拉开门之前,回头说一句:“再见了,徐知凛。”
他没有回答。
因为刚刚说得很清楚,再也不见。
她应该也意识到这一点,笑了下,拉门离开。
明明风很大,但太阳也同样亮,把人轮廓都照得发虚。
她又一次在走廊,像要化掉一样,背影倦慢,漂浮在阳光里。
徐知凛没关门,毕竟他也不会再待。
回头看这满屋子,其实好像没什么值得收拾的,只是看着看着,更加想到当初来这里的样子。
心里觉得有一点讽刺,或许放大了,就是大人嘴里说的儿戏。
毕竟他们逃到外地,曾经以为是新的起点,哪里知道,其实是终点。
年轻时的孤勇,大概真的太廉价了。
但也许要怪的,还是命运太草率。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完结再给大家推荐歌单,既然写到这里就先推荐两首。
杨千嬅《少女的祈祷》《小城大事》张学友版本比较贴切。
第44章 【一更】
【Chapter 45】——
休养十来天, 徐知凛出院了。
正好是除夕,一大家子都在,只是跟往年相比缺了江富,而跟去年相比, 少了个沈含晶。
加上徐知凛伤没好全, 人也不怎么说话, 于是一顿饭都吃得小心翼翼,没滋没味的。
吃完,徐知凛照旧被叫上书房。
老爷子真的关心孙子,自己说几句话就咳, 还要仔细问问孙子的身体状况。
“我没事了, 您放心。”徐知凛说。
老爷子点点头:“那就好。”
过会,才又问起工作上的事。
这回经由庄氏收回一批股权, 也算是解决老人家一块心病,至于庄氏后面的首尾, 也要一件件慢慢处理。
提到这些,老爷子担心徐知凛身体:“你就不要操心了,能让下面人做的就给他们去做,还是身体最重要, 好好休养。”
说几句,又压了压声音:“你姑父那边,你姑姑找过我了。”
徐知凛喝口水:“我知道。”
等好久没再听见别的, 老爷子咳嗽两声:“这件事, 你怎么想的?”
“您问江廷吧,我交给他了。”
让儿子去处理老子, 徐知凛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回内审, 正好借机清理掉团队里一些老僵尸, 不管是跟着以前AN所谓的功勋元老,还是庄氏安插的,又或者江富底下的,要么敲打,要么直接清出去。
这些,老爷子都知道是必须要做的,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沉吟了再沉吟,还是没忍住问一句:“沈习安那个养女,你跟她分干净了吧?”
孙子有出息能接班当然令人欣慰,但现在完全脱离掌控,从公到私他这个当爷爷的都说不上半句话,却也同样令人担忧。
果然才提到,就见徐知凛站起来:“没其它事,我先回去了。”
“徐凛。”老爷子严肃起来:“我不是在管闲事,我说的,做的,都是为了你好。”
徐知凛已经走到门口,闻言扯扯嘴角,拉门走了出去。
后来的大半个春节,他都在处理公事。
人越长越大,年味却越来越少。
转眼元宵夜,徐知凛没回徐家,去了孙慈家里。
他伤刚养好,孙慈不敢让他喝酒,于是吃完饭后,都抱着热茶在客厅闲聊。
“振中这回可没亏本啊,他们插这一脚,那明年不得按着庄氏吸血?”孙慈说。
这个徐知凛也是想过的:“确实有这个机会。”
上回保健品的事影响很大,不少散户都在抛售,导致庄氏股价两度跌停。
而自从庄氏跟AN和解,其实山石这些企业都慢慢在退,振中就很有意思了,到这时候还在对庄氏增持。
最近还听说,年后政府牵头在土耳其和阿根廷办的药展会,庄氏一个席位都没有。
“蔡家那边,你怎么打算的?”孙慈问。
徐知凛晃晃杯子:“过几天喜达董事会,我去一趟。”
孙慈琢磨了下:“他们家女儿要上位了吧,叫什么来着,蔡,蔡思什么?”
“蔡思慧。”徐知凛把腿放下来:“管理喜达,她的确比蔡阳晖更合适。”
孙慈扬扬眉梢。
那么意思就是,蔡思慧要接管喜达游轮。
这下好了,珠联璧合。
蔡思慧跟朱晰,一个死盯庄氏,一个接管自家企业,这两公婆在商场简直大杀特杀。
要这么说,别的夫妻是一对壁人,他们在有些人眼里,估计是一对逼人。
又狠又敢。
越琢磨越有意思,孙慈不由笑:“娶个蔡思慧那样的,真不愁公司不发展。”
“你还想怎么发展?”黄璐走过来,伸手就拍他膝盖。
孙慈连忙赔笑:“没没,老婆,开玩笑的。”
黄璐已经显怀,顶着肚子白他一眼,很不给面子地骂几句,坐下来一起聊。
上回来的时候毕竟还多个人的,所以说着说着,不可避免地提到沈含晶。
有些事他们一知半解,这会也都好奇:“真分了?”
他们夫妻双双,四只眼睛里全是八卦的光。
徐知凛觉得这趟也坐差不多了,于是喝完杯里的水,起来扣好外套:“走了。”
“唉至于吗?才问一句就要走,你这情伤比刀伤要深啊。”孙慈跟在后面鬼叫。
到电梯口,徐知凛朝他摆手:“去照顾你老婆吧,别送了。”
“怎么回事不说说?”孙慈跟进去逗他:“不说是初恋吗其实?我这还等喝你喜酒,你倒好,白替人挨一刀,就这么让人走掉?”
太吵了实在,徐知凛眼神撇过去:“你就没别的话了?”
那还是有的,孙慈问:“年后什么打算?出不出去玩?”
“徽南有个项目,要去待一段时间,就当度假了。”
工作当度假,牛逼。
孙慈竖起两个大拇指:“活该你赚钱。”也活该你寡。
徐知凛笑笑。
都这个年纪了,应该很难有多饱满的情绪,更不会有半死不活的状态。
到现在,好像任何事件都能被迅速折叠。
又或许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为爱冲动的时候。
车辆穿梭,人像夜行动物,钻进又钻出。
回到家里,徐知凛去浴室洗澡。
腹部还有一点疤痕,要注意防水贴。
从洗发水到淋浴露都是她换的,她选的味道,一个像滚着露水的荷叶,一个带着干净皂感。
没什么花里胡哨的香。
洗手台摆着两瓶香水,一瓶护发精油,还有她的牙刷。
分开得还是有点突然,东西都还在,她也没回来拿过。
不知道还要不要。
穿好衣服,徐知凛走到卧室。
刚好床头柜也有她的东西,一罐脸部喷雾,拉开抽屉,几袋片式面膜,是她睡前喜欢贴的。
贴完也不去洗,自己会闭着眼,在脸上打着圈地按摩,说是促进精华吸收。
徐知凛拍了张照片,打开微信想要发给沈含晶的,但临要点开她的头像,手指却一直悬空。
过会还是放弃,没有点进去。
关上抽屉前,看见她被蔡阳晖摔坏的旧手机。
屏幕已经碎得没法用,黑漆漆躺在那里,退役得很不光荣。
靠在床头,徐知凛点了支烟。
很久没抽,味道迅速钻进鼻腔,但烟雾丝丝,忽然又没什么兴趣了。
他靠回去,枕套应该已经换过好几回,但她的香味附着得太深,都不用刻意去闻,自动往鼻腔里钻。
居然比烟味还要霸道。
徐知凛微微出神。
他想起她睡在旁边的样子,睡姿说不上端正,但很安静。
她很少抱他,经常是自己蜷成一团,半天不换姿势。
她是很坐得住的人,这一点跟以前很像,在画室或者在哪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耐性真的很强。
有她在的地方,不需要太多的声音,画面哪怕安静,也很有存在感。
过一会,指节焦痛。
烟已经燃到底,徐知凛用力按灭,接着抖好被子,躺了进去。
*
春节后,各行各业都复了工。
不久喜达开董事会,徐知凛亲自去一趟,借其它董事的口,让遗嘱的事被公布出去。
很快,杨琳成了众矢之的。
在这之前,她因为闹离婚一直被蔡阳晖追着哄着,现在事情一出,两个人当众就吵翻天。
“你真是什么都敢做啊。”蔡阳晖暗暗咬牙。
“我有什么错?我他妈还不是全为的你?”杨琳在他面前威风惯了,开口就骂:“这么多年,就是狗也把位置坐稳了,你倒好,人家一轰就下来,你有什么用?”
“我是没用,但要不赖你,我现在至于连一点位置都没有?”
他们吵他们的,这回董事会,顺理成章,蔡思慧接管了喜达。
国内游轮市场其实还有待开发的存量,如果喜达能在蔡思慧手里运营好,同为款待业,AN也能提供资源。
离开喜达时,杨琳追出来质问徐知凛:“你有必要吗?为什么非要这么狠?”
“我早就告诉过你,事情做得出来,就要有被人知道,被人揭穿的准备。”徐知凛没什么耐心理她,说完就上车走了。
时值中午,车道流量一般。
开出去没多久接到家里电话,让回去一趟,于是车辆改道,走了不常走的那段路。
路上,途经熟悉的面包店。
徐知凛让司机停住,自己下车,进去买点吃的。
是沈含晶曾经兼职过的那间店,今天老板和老板娘都在。
老板娘眼睛最尖,很快认出他:“你是小沈男朋友吧?”
徐知凛站柜台前,视线从柜面移开:“您好。”
“你好你好,上回你们来,我跟我老公刚好不在,后来总跟小沈说让过来坐的,她又老说忙。”老板娘连忙招呼他:“坐吗?快来,快坐一下。”
“不了,车还在外面等,我就是进来看一看,买点蝴蝶酥……”说着,徐知凛又看看躺在外面的长条面包:“再来半斤这个吧,谢谢。”
“行行,稍等一下啊。”老板娘揪开个纸袋,开始拣面包。
动作很熟练,一掌压住袋子末尾,利索把东西夹进去。
徐知凛静静看着,想起当年,沈含晶也是这样操作的。
那时候店里忙,她一个人转不过来,他会进来帮着收拾一下。
收了托盘和夹子到柜台的时候,她站后面冲他眨眼,逗他说:“同学你有女朋友吗?”
“好了。”老板娘把袋口对折,东西递过来的时候朝门口看了眼:“之前就听小沈说你家里条件不错,这车肯定很贵吧?”
“普通商务车,还好。”徐知凛拿出手机付款,被老板娘按住:“别别,这点东西给什么钱,小沈帮我那么久,你别搞这么客气。”
徐知凛已经付成功,收起手机笑笑:“没关系,下回等她来,您再请她。”
“小沈又不在这里了吗?”老板娘问。
徐知凛想了想:“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应该快回来了。”
“哦那好,下回我约她。”老板娘从搭板走出来,特意送他出去。
到门口时忽然想起:“说起来,有件事我还一直想问你们。”
徐知凛点点头:“您说。”
老板娘回忆了下:“当时放暑假,小沈说不干了要走,我以为去哪里玩,又听她说跟你一起离开这里,还说你们两个要结婚……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心想你们才多大就结婚……”
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们是已经结过婚了吗?”
徐知凛驻足原地。
过几秒想起来问了问时间,正好是他们一起去广东的时候。
所以,其实是想过要跟他长久的吗?
路边有车辆鸣笛,变成耳鼓低荡的回音。
天冷,太阳也是冰凉的。
站在台阶上,徐知凛一颗心忽冷又忽热。
片刻后,一点笑意挣出眼眶,他抓住手里的纸袋:“以前,是有过这个打算的。”
告别老板娘,徐知凛回到车上。
车行半途,再想起刚刚的事,又觉得有点好笑。
原来哪怕是到现在,也还是会为了她曾经展现过的,哪怕万分之一的在意而停顿。
*
不出半小时,回到徐家。
客厅看见江宝琪姐弟,一个坐在沙发睡觉,一个在发语音。
发语音的是江宝琪,嘴里讲着牢骚:“搞什么嘛,出国又不是离开地球,怎么还联系不到人了?”
回头见到徐知凛,她马上站起来,原地踟蹰。
因为知道父亲做过些不好的事,所以再见到这个哥,江宝琪就有点缩头缩尾:“二哥……你来啦。”
徐知凛把袋子递过去:“刚出炉的。”
江宝琪其实不爱吃这些,但这会开心了,接过来特别大声:“谢谢二哥!”
徐知凛往前,走上楼。
过个年,老爷子身体有好一些,再不用天天躺在床上。
见孙子来了,他把人带到阳台坐:“喜达那边我听说了,这件事我是支持你的,蔡阳晖那小子,确实不太行。”
“还有朱家,现在蔡家和朱家是一起的,那他们振中药业是怎么想的?要吞掉庄氏?”
徐知凛摇摇头:“不清楚。”
他态度淡淡的,老爷子把他叫回来也不是为了这个,于是绕几句,开始提起主要目的:“我一位老友,家里有个孙女还不错,比你小几岁,去年刚毕业的,这周末找个时间,你跟她见一面。”
“周末出差,没时间。”徐知凛站起来:“而且我不会去,以后如果是为了这种事,您没必要叫我回来。”
“那就下个星期,你去接触一下,吃顿饭也是好的。”老爷子虽然猜到他会是这样,但还是极力劝:“不要这么封闭,徐凛,不要把所有心思都扔在一个女人身上,没有必要的。你打开眼睛看一下,身边好女人多的是。”
“您可以介绍给江廷。”徐知凛拍拍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一楼,沙发上的小宝时已经醒了,抱着他刚刚买回来的面包袋子,吃得满脸都是。
“二哥!”小孩儿呲牙笑,特别有礼貌,爬下来抱着徐知凛的腿:“吃面包。”
“你吃。”徐知凛抽张纸巾给他擦脸,再把手指缝给擦一遍,全是面包里面的巧克力酱。
擦完拍拍他脑袋:“少吃一点,太甜了。”
“嗯嗯。”小孩儿猛点头,但还是抱着袋子不肯撒手。
“你姐姐呢?”徐知凛没看见江宝琪。
小宝时胖手一指外面:“在骂人。”
领他出去找,确实听见江宝琪举着手机在说话,抱怨一句接一句。
“她当店长的,怎么这么没责任心?我给她介绍生意,当时说好的她要亲自跟单,现在电话打不通信息也不回,烦死了!”
叽叽嘈嘈说几句,江宝琪终于发现后面有人,吓一跳,连忙挂断。
“跟谁打电话?”徐知凛问。
江宝琪紧张地摸摸头发:“没谁。”
徐知凛收回视线:“看着宝时,他太小了,摔一跤你也听不见。”
“知道了……”江宝琪回来牵住弟弟,清清嗓问:“二哥,你周末有没有空啊?”
“有事?”徐知凛看过来。
“我妈说,想让你去我家吃顿饭。”
“我周末要出差。”
“啊,那什么时候回来?”
“下个月。”
“哦,那等你回来。”想起自己刚刚骂人的暴躁样子,江宝琪没敢多呆,带着弟弟看电视去了。
在外面大半天,徐知凛打算回趟公司。
往车棚走的时候,刚好罗婶跟车采购回来,一撞面跟他打招呼:“徐总回来了,在家吃饭吗今天?”
“不了,要去公司。”徐知凛点头应她,脚步有些迟疑,但最终,又还是上车走了。
*
等周末,按日程出差。
申市到徽南,航程两个半小时。
从下飞机那天开始,徐知凛一直在忙,忙着见业主,忙着看图纸。
徽南风韵,白墙黑瓦,独一无二的水墨景,随处花草清翠,隐秘又超然。
这样山水田园气浓厚的地界,特别合适起一座园林度假式酒店。
AN深耕酒店业多年,到现在已经有很成熟的筹开体系,只要确认设计方案,那么从施工到推广,都有高标准的执行手册。
只是这边业主太热情,喜欢在酒桌上谈事情,要不是有刚做完手术这个借口,徐知凛应该也待不上太久。
这天刚好有个建筑协会的春茗宴,他出去应酬了一场,酒虽然没喝,但有人抽烟,混着桌上的饭菜,气味不是太好闻。
借口上洗手间,徐知凛走出外面透气。
天气不错,也无骄阳也无雨,东南方向有一座茶园,还有廊桥,几代的历史遗址了。
外面没有座椅,他撑在阳台上,手指搭着鼻梁,揉了揉。
“徐总,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有个设计院的老总走过来,可能喝得有点高,手里酒没端稳,不小心把酒渍泼在地上。
很快有穿灰衣服的PA人员过来打扫,黄色A字牌放好,徐知凛往旁边站了站,不经意往人铭牌上瞥一眼,忽然想起点什么:“张伯?”
白头发的PA一抬头,盯着他愣好久:“你是……小徐?”
没错了,是当年那位房东。
徐知凛认出他,点点头:“是我。”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
第45章 【二更】
【Chapter 46】——
他乡遇故人, 百感交集。
老张太激动了,看徐知凛穿得体面又考究,一看就是大老板:“我其实刚刚也看到你了,但都不敢认, 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好久不见。”徐知凛走过去, 跟他握了个手:“您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我老家啊, 我回来好久了。”老张放下清洁工具,跟徐知凛说话,还告诉徐知凛,说他们原来住的那个工业区搬走了。
也因为工业区搬走, 所以长期房减少, 临时房又做不了,所以干脆转让了, 回老家找点事做。
这个徐知凛是清楚一些的:“临时房确实难做,要熬夜, 还总要收拾。”
“是啊,我们吃不消的,治安仔又经常去查,还说要搞什么入住系统, 我们连电脑都不会,哪里搞得懂那些。”
这么大老板还跟自己叙旧,没有半点架子, 老张高兴之余, 又有点紧张。
人一紧张话就多,手足无措的, 努力找话题。
他问徐知凛:“对了, 你后来找到你女朋友没有?”
徐知凛沉默了下:“找到了, 她回去过一趟。”
“是吗?我怎么没印象?”
“她没回多久,很快走了。”
忽然就有点冷场,老张略感局促,过会干巴巴挤出一句话:“小姑娘……其实挺好的。”
徐知凛笑了笑:“她是挺好。”
她其实很友善也健谈,他傍晚去上班,她经常跟着一起下去,站门口跟房东夫妇聊天,或者坐矮角凳,和对门一条小型犬逗着玩。
城中村的那段日子,他看过跟在徐家以外,不一样的她。
活泼开朗,格外自在。
老张看他笑,心里也松了下,又试探着问:“你们两个,是不是已经分开了?”
徐知凛点点头:“分开了。”
“那还挺可惜的,以前你们两个多好,你记到她,她也记到你。”老张叹口气,把最后那点酒渍拖干净:“之前发大水那回你记不记得,水涨得特别高,到处黑麻麻的还下雨,我让她不要出去,怕给水冲走,她非要去,还找我借手电筒,说你有夜盲症晚上看不见……”
喋喋不休的,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说太多,老张把防滑板收起来:“不好意思啊,我太啰嗦了。”
对面,徐知凛好像有点愣:“那天晚上,她出去过?”
他这么一问,老张也有点蒙:“出去过啊,你没看到她吗?我还给她找了把伞,刚好听到有治安仔在打喇叭,说你们那条街有网吧电死人,叫这边都不要过去,她一下像疯了,摸黑就往水里跑,追都追不上。”
“没有,我没看到她。”徐知凛眼瞳乌沉,定定的,很久不转一下。
张伯的话,打破他之前的记忆框架。
情绪被提起来,波动着,像接触不良的灯。
心在沉寂里痉挛一下,再一下,起起伏伏的。
徐知凛眼皮跳了跳,忽然感到一阵后怕。
他工作的网吧很不规范,里面线路很乱,那天又刚好有排插进水,把一位正在上网的客人给电僵了,当场死亡,没能救过来。
而城市内涝,其实户外很危险。
比如网吧外面那一段路,公交站的广告牌漏电,不知道哪里就会被人踩中。
还有水里不知名的锐器,水底被冲走的井盖,哪哪都是危险。
现在回想,她可能涉水去过,还在某个角落确认过他的安全,而他当时忙着抢救设备,没有注意到她。
可又清楚记得那天晚上,她只给他发过一条信息,说饿了,想喝粥。
哪怕是第二天和后面,她都表现得若无其事。
眼皮瓮动,徐知凛哑顿了下。
怎么会有人,嘴那么硬。
*
隔天上午,徐知凛回了申市。
路经春序,他落车走了进去。
袁妙正好在楼上,还有个江廷站她面前,基本把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走近一点,发现她在哭。
“怎么了?”徐知凛出声问。
“徐总。”一见他,袁妙很快抹了把脸,讪讪的,很不好意思。
徐知凛看眼江廷:“有事?”
江廷摇头:“没事,工作压力大受了点委屈,我在开导。”
徐知凛皱眉。
这事江廷也不好拿主意,只能往旁边一退,看着袁妙:“你想想吧,要不要说。”
袁妙眼角还红着,欲言又止。
徐知凛想起江宝琪的话:“联系不到她?”
问到具体,袁妙又有点忍不住了:“晶晶她爸爸住院了,这回好像挺不过去……”
徐知凛一怔:“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说?”
“她也是回去才知道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照顾,我说要过去陪她,她就让我看着店里,问她就说没事没事……可要真没事她肯定早就回来了,怎么会拖到现在……”袁妙有点哽咽。
江廷找了盒纸递过去,也很不理解:“嘴也是够紧的,其实多个人打商量没什么不好,她一个女的,照顾人多费劲。”
袁妙吸了吸鼻子:“这都好久了,我也不知道她那边现在到底什么情况,老是不回信息,电话也不经常接,我真的怕她……”
怕她出事。
徐知凛站立着,万吨情绪积压于胸。
沈习安,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作者有话说:
希望一天能有48小时
第46章 别怕
【Chapter 47】——
当天, 徐知凛回趟家,在罗婶那里拿到沈习安号码,很快订下最近一趟航班。
之前的签证刚好派上用场,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后, 他到了德国。
德国的春天, 气温多变。
天气阴阴的, 雨要下不下。
因为几个电话都打不通,徐知凛在机场逗留很久,辗转联系,最后找到这边私保的经纪人, 才得到医院地址。
搭车到达医院, 天已经又擦黑了。
进入住院部,七楼的走廊, 正好看见沈含晶。
她在护士站填什么东西,比照着手机里的信息, 一边看一边填。
室内是有暖气的,她穿不算多,套了件毛衣加牛仔裤,一看就是方便行动的装扮。
还有头发, 全被夹子抓在脑后,不长不短的有几缕,顽固地垂在额头前面。
表填一半, 她伸手绕了下, 同时侧头。
视线相交之时,徐知凛掌心犯潮。
他咽了咽嗓子, 走过去问:“安叔呢?”
沈含晶看着他, 眼也不眨。
过半分多钟, 才答了句:“在加护间。”
加护间在楼上,最安静的那一层。
两人从楼梯走,楼道间窗户没关,可能觉得冷,沈含晶抱着手臂搓了搓,低着头,一言不发。
徐知凛往前跨一步,抓住她手腕,小力往后带。
她先是挣扎了下,但很快又听到一记小声的哽塞,接着那双手穿过他,人也在他怀里发起抖来。
她在哭,低声且压抑的,哭到口齿不清。
头回看她哭成这样,徐知凛的情绪更加被提起来,低哑着声音安慰:“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沈含晶摇头:“不是太好,情况不是太好……”她手都在颤:“我有错,都是我的错,爸爸身体不好,我不该回国的,我应该留在这里照顾他……”
在面对亲人的病痛时,所有情绪都会被成倍放大,尤其是自责。
难以想象,这些日子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徐知凛抱紧她,手一遍一遍抚着后背:“没事的,别担心,我们先看看什么情况,别怕,别怕。”
沈含晶怎么会不怕,她怕死了,毕竟沈习安病情真的很严重。
海绵状血管瘤,长在脑室的,从去年开始头晕头痛,现在已经有过一回脑出血,这段时间,人一直在神外的加护病房出出进进。
因为位置接近脑垂体,手术又难度太大,如果动手术,可能半身不遂,或者手术台直接下不来。
“这边医生说如果能醒,就怕也要偏瘫,或者……失语。”探视区,沈含晶目不转睛看着里面。
感受到情绪紊乱,徐知凛抓着她的手,想很久:“我们再联系看看。”
他在这边确实不熟,只能不停打电话,发动国内关系网,让人帮忙找找合适的医疗渠道。
时间上是有点紧的,毕竟病人多在里面待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
好在来的第三天,终于联系到了手术资源。
汉诺威的医院,一位神经外科的知名专家,手头有不少疑难脑瘤切除的成功案例,可以过去咨询看看。
得知消息的当天,徐知凛和沈含晶把片子和所有记录带过去面诊。
等一上午,终于在下手术的间隙得到了面诊时间,并于忐忑之中确定手术指征,也初步取得主刀的排期表。
医院出来,都松了口气。
徐知凛还在打电话,沈含晶到旁边买了两个汉堡,等他打完,递过去一个。
徐知凛咬一口,看了看。
“是不是很难吃?”沈含晶问。
“还好。”徐知凛吃完,又咬了一口。
沈含晶笑笑,德国人的东西,其实很不好吃。
又干又硬,又酸又咸,这边天气也是,阴多晴少,一春一冬的,太阳都特别难见。
坐在路边长凳,两个人沉默地吃完这餐饭,再又赶回原来的医院。
恰好护士通知,说沈习安醒了,而且情况现在看还好,没有出现偏瘫的症状。
换上隔离衣,他们进到病房里面。
看沈含晶有点走不动路,徐知凛把手放她后腰,低声鼓励:“去吧,慢点说。”
转院治疗的事情,他们需要跟沈习安说明一下,也要征求他的意见。
毕竟专家手里成功案例再多,一上手术台,谁也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
沈含晶走过去,在病床旁边站了站,弯腰凑近养父:“爸,能听到我说话吗?”
徐知凛站后面,看见沈习安一点一点,慢慢睁开眼。
很久没见这位长辈,他额角已经有了苍发,因为病痛人瘦不少,说话声音也很轻,很缓。
这边医疗运转很高效,护士足够尽心,护理上的一些细节也很人性化。
不少患者的床头都摆着祈愿卡,以及家庭相册。
沈习安的床头,同样放了他们父女的合照。
照片是在小房子客厅里拍的,沈含晶站在沈习安右腿旁边,脸上微微带笑,沈习安的手则放在膝盖上,两人直视镜头。
一个严肃,一个拘谨,都不太自然。
印象中,他们相处起来也是这样的,不苟言笑的父亲,安静话少的女儿,很少看到特别亲近的时候。
比如现在。
一个躺在病床上,声音虚弱到旁边都听不见,一个小声说着什么,耐声耐气,小心翼翼。
但父女两个手掌交握着,是格外贴近的距离。
过一会,沈含晶直起腰,往后面看了看。
徐知凛会意,往前两步,接替她站到旁边。
“安叔。”他蹲下去。
沈习安撑着眼皮,用发虚的声音打招呼:“你来了……”
他们说话,沈含晶擦了下相框,再把新换的祈愿卡放在旁边。
很安静的空间,只有各种仪器的转换声。
偶尔病人咳嗽一下,但被子盖着胸,看不出多明显的起伏。
旁边的两个人还在说话,其实应该也才几句而已,只是养父现在状态不好,说和听都比平时要费劲得多。
没多久,探视时间到了,两人走出病房。
徐知凛去护士站要两杯茶,走过来,递一杯给沈含晶。
就算是有暖气的室内,中国人也需要一杯热水,不仅暖胃,也暖手。
沈含晶接过来,跟他一起站在楼道。
外面河岸边,栽的全是橡树。
侧头看徐知凛,他边喝边回信息,界面上一句接一句,是在跟朋友确认手术的事。
连日奔波,他没什么时间打理自己,下巴已经长出朴钝的胡茬。
回完信息他抬头:“说好了吗?”
“说好了。”沈含晶抓着纸杯口:“我爸他,同意转过去。”
“好。”徐知凛低头又打了几句话,等收起手机,朝她鼓励地笑笑:“别担心,会顺利的。”
沈含晶艰难地扯出一个笑,不算轻松。
这种时候心都吊着,其它的话,暂时没什么心思说。
次日转院,半周后,手术开始。
沈含晶坐在等待区,手机震个不停。
她也有点坐不住,干脆出去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罗婶的,另一个,来自梁川。
电话那头梁川很焦急,说听到消息就想出国的,但手机卡护照都被父母拿走,一直把他关在家里,今天才想办法跟她联系上。
“晶晶,我过去好吗?你把地址发给我。”梁川请求道。
“不用了,我爸已经在手术,应该没事,你不用跑。”
挂完电话,沈含晶看着窗外,熟悉的红顶屋和绿树。
其实是很不错的国家,她刚来的时候也很喜欢这里,毕竟是从小就向往的地方。
庄重严谨的哥特式建筑,一直憧憬的科隆大教堂,以及这个季节海德堡开绽的春花,欧陆风光,独有的德式浪漫。
到这里留学,确实是圆了她的梦。
可她来的时间点,好像有点不对。
而且待过才发现,有些东西骨子里剔不出去,归属感这种情感,永远只会属于母国。
难得出了太阳,沈含晶把窗户开一条缝,伸出鼻子呼吸新鲜空气。
回头看眼徐知凛,他坐在椅子里,视线看的是手术室方向。
春日照到眼皮上,沈含晶忽然想起那年保姆车里,被吓得说不出话的小少爷。
白衬衫黑领结,像童话书里走出的小王子,只是看起来呆呆的,眼珠都不会动了。
后来她被接进徐家,也常能看到他。
他其实很忙,有钱人家的孩子,尤其是着重培养的,要上的课很多。
除了学校里的课,他还有各种辅助班,到家里或者外面,要学的更不止才艺。
她对他很好奇,但不敢接近他,因为她们总说她身上有味道,不仅是杨琳江宝琪,还有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女孩,父母都是做生意,或者学校医院当官的。
她那时候不懂,也觉得自己身上确实有味道,因为跟着罗婶的时候她很少洗澡,怕占用洗手间,也怕浪费人家的水和香皂。
住进徐家后,养父给她买了洗发水和沐浴露,她每天多用一点点,为了掩盖味道,又偷偷给自己身上扑痱子粉和花露水。
但用多了,又被说太香太冲鼻。
可能有钱人的鼻子都很灵很挑剔,那些人里不嫌弃她的,只有一个徐知凛。
他不会在她旁边故意捂鼻子,不会推她搡她,甚至有他在的时候,她们也不怎么敢欺负他。
因为他是徐家少爷,徐家的东西徐家的生意以后全是他的,她们不敢跟他吵,怕被他赶出去。
后来江宝琪去香港玩,带回来一堆瓶瓶罐罐,其中有一瓶破了口,被扔进垃圾筒。
发现是洗发水,她捡起带回去,晚上用来洗头发。
后来有一天在客厅碰到,他说很好闻。
她愣好久,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的头发。
那天客厅没人,她壮起胆子问是什么味道,他想了想,说是潮湿的柑橘调,带一点丁子香。
又笑着重复了一句:“是很香的味道。”
她有点茫然,柑橘她知道,丁子香是什么香却不清楚,但他说好闻,所以她回去查了品牌和香味。
看好久,因为真的好贵。
于是她收起最后小半瓶,没舍得用。
她太穷了,暂时还买不起。
可她买不起的东西,是别人可以随手乱扔的垃圾。
所以什么是阶级啊,就是抬头看到被别人承包的璀璨,你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够不着。
于是只好低头,头低多了,卑从骨中生。
申市是很精致的地方,到处是她消费不起的东西,这座城市的高楼大厦像尖利的刀刃,经常能割破她的胆气,让她只敢站着,怕说错话,不敢多开口。
但穷其实不算什么,她怕的是被赶走,因为妈妈说了,要想办法住进徐家,留在徐家。
好在那时候她差不多能确定,自己应该不会被赶走。
她发现名字虽然没换,但换了户口本,跟养父的名字在一起。
养父是很好的人,送她读书,还会给她零钱花,只是他长得太高人也太严肃,工作又很忙,所以她不怎么敢跟这位大人说话。
除了考试结果出来,可以用试卷当话题,跟爸爸说两句话,被爸爸摸摸头。
她好满足。
于是她知道了,成绩一定要好,大人才会喜欢,会被夸,被看见,被挑到前面去,不像以前,只能在厨房在保姆间在车库通道待着。
只是被夸的同时,也有烦恼。
比如江家兄妹成绩都很差,看不惯大人因为考试分数夸她,每回在旁边做些怪动作,说些酸溜溜的话。
徐家有些帮工也不怎么好,为了讨这些资本子弟开心,跟着说她字丑,说跟她这个人一样,瘦得像鬼。
她尝试克服这些难过的情绪,每回他们嘲笑,她会把耳朵关起来,不听也不看。
但情绪可以被克制,只是难过本身却不会因为这个而减少。
尤其是说到她妈妈,她很难受,很不爱听。
直到十岁那年,她看见江廷掉进水里。
水挺深的,江廷像条狗一样挣扎,浮上浮下,应该快要死了。
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死亡是什么,也知道谁都要死,但当她一脚把江廷踹回去的时候,在江廷的求饶声里,她忽然感觉好兴奋。
原来有钱人也那么怕死啊。
所以她欣赏够了江廷的惨样子,后来又帮他端饭进去,看他吓得差点背过气的样子,开始有了轻蔑的情绪。
原来再有钱也是庸人,没用的庸人,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的庸人。
在有些恐惧前面,也不比她这样的穷人高贵。
于是从那天起,再面对这些所谓有钱有势的人,她有了截然不同的心态。
她想,妈妈说得对,当个自私虚伪的人不仅能活着,还能活得很好,很有意思。
她开始享受这样的状态,江廷害怕的样子让她脉搏跳好快,还有那几位千金,矫揉造作自以为是的样子,她看得很好笑,觉得也不过如此。
毕竟她只要做点小动作,她们就能吵翻天,能绝交,能为了哪个明星更帅而摔东西。
多幼稚。
她当个旁观者,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天天像在看戏,还没有人发现她的改变。
但慢慢的她开始不满足,开始有了其它欲望。
比如徐家小少爷。
少爷念私校,特别贵的私校,里面基本都是要出国留学的人。
学校和她们的面对面,但设施设备和环境都比她这边好,校服也好看,跟西装一样。
天天进进出出的,差别太明显了,这边的羡慕也太明显了。
经常有人站在教学楼往对面看,看接他们的车多新多长,看有钱人读书的地方,也看富家子弟们怎么活动的。
印象最深的那天,好像是运动会。
有点吵,那边在踢足球,有个同学刚好带着望远镜,借她看了一会。
两个凸透镜后,她在宽阔的专用的足球场上,很快看见徐知凛。
他穿白色运动服,领口挂了条黑色汗巾,护目镜拉在帽檐上面,动起来的时候小腿肌肉紧实,跟腱绷出的线条很锐利,比江宝琪她们追的明星还好看。
那天她心不在焉,放学以后,在家里蹲到了他。
他真的很爱运动,从足球场下来还拍着篮球,因为运动过,眼睛又黑又亮,那点汗流下来,挂在鬓角把头发染湿。
看见她了,他脚步停顿下,笑着跟她打招呼。
温柔的少年,有干净好看的手指,清瘦立体的轮廓,以及举手投足间的教养感。
他阳光开朗,对谁都客气又温和,也被所有人喜欢。
不像她,有时候关起门来,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阴暗气息。
可是怎么办,她好喜欢他,喜欢他细碎的黑发,一点湿漉漉的感觉,好像人也湿漉漉的,格外容易被接近。
更喜欢他刚开始发育的样子,声音开始有点低哑,喉结的角度刚好露出一个尖。
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对他产生执念。
所以中考以后,她毫不犹豫选了他们学校。
后来她开始攒钱,花很多钱去买那款洗发水,让那种香味成为她独特的标志,让他每回闻到都会停顿一下,不自觉看她一眼。
多一眼也好,她余光都有捕捉到。
可不巧的是杨琳也喜欢他,并且好像发现了她的心思。
但杨琳太蠢了,根本没拿她当回事,还嘲讽她痴心妄想,说她不知道自己斤两。
话确实不好听,但她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命运不允许的,她偏要据为己有。
并且她确定,少爷已经对她动了心。
比如他维护她,指责江宝琪没礼貌,再比如有时候在人群里,他会下意识找她。
他是学生会的人,各种活动都能看到他,而到同一间学校后,她有了充足的理由看他。
可以格外认真,可以眼也不眨,没人会觉得奇怪,毕竟都在看他。
她喜欢他正式的语气,端雅的姿态,喜欢他在礼堂发言时因为注意到她,喉结微微滚动的紧张。
那是属于她的忐忑反应,她会很满意,会痴迷,再在痴迷里产生各种幻想。
然后有一天,过火的幻想成了现实。
他写了情书给她,还约她去看电影。
那天晚上她没有睡着,肯定是兴奋的,但她很快把兴奋压抑下去,装作没有这回事。
那个周末,她跟着他到了电影院,看他傻傻等,没等到她自己茫然站了好久,还帮人把烟头扔进垃圾筒。
于是她终于出现,随口说了个原因糊弄他,再观察他的反应。
但是富贵堆里长大的人,大概在真空环境下待得太久,真的傻得厉害,也傻得可爱。
她说他就信。
后来他们私底下有了更多接触,关系迟迟没有确定,因为她不需要,起码在他陷得足够深之前,她不需要。
所以后来几回吵架,都是她故意的。
她要他接受她,真真正正的她,溃烂的不完美的,他必须接受。
她要撕破平衡,要关系里绝对的话语权,要他坚定的爱,不遗余力且毫无保留,要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更要从头到脚只听她的话。
如果问为什么,因为她不需要他无条件的爱。
面对他的时候,猎得主义占领大脑,那种其他女生向他献好,但他连话都不敢跟她们多说的样子,还有他一点点对她沉迷的样子,真的很有快感。
她知道自己有病,而且以此为荣。
有病的人,却可以被身边最优秀的异性喜欢,不是她魅力的最大体现么?
况且她一直觉得,他也是享受的,不然早就跟她分开了,又怎么会一次次退让,一次次配合?
其实被一个有病的人控制,进入一段非常规的爱情,不是也很有意思吗?
再者出身有什么好骄傲的?她同样可以把他踩碎,再亲手把他拼起来,拼出一个只属于她的徐知凛。
还有他的名字,身边熟悉的人大都叫他徐凛,她喜欢叫知凛,不带他的姓,跟他是谁家的儿子孙子没关系,她要的是这份独特的亲密,要的是比别人更亲昵的亲昵。
知凛多好听,最后一个字,舌面擦过上颚,像是弹出来的发音,然后看着他,笑眯眯看着他,直到他耳朵红,脸也红。
这个人是真的傻里傻气,她说什么是什么,稳稳接住她每一分脾气,
还有他太害羞,所以她可以大胆一点,比如接吻的时候舔他的嘴唇,带着直接的性意味。
多有意思,白净斯文的少爷,却一天天被她吸引,一步步对她妥协,甚至只要她说,他就愿意放弃优渥的条件,跟她逃到最南边。
然后脚不沾地的少爷,跟她一起打工,一起赚那点小钱。
他其实能赚得比她多,他对电脑硬软件都熟悉,可以去当网管,还可以去酒店兼职弹钢琴。
昂贵课时培训出来的少爷,钢琴这种东西应该是用来自娱用来陶冶情操的,却穿起地摊上的廉价衬衫,去赚那几个小时的表演费。
天之骄子坐在人群中央,头一回卑微得不像样。
她发现自己被触动,而且这样的触动,好像不是什么陌生的情绪。
到广东以后,他不止一次说要结婚,她真的也想过要结,想过跟他的名字出现在一起,结婚证,户口本,关系合法化,让一切都顺理成章的来。
后来洪水夜听到喇叭声,她吓到马上跑去网吧,她太害怕了,怕他有事,怕被电死的是他,怕失去他。
等到了地方看见他还活着,她以为自己可以放心,但站在那里,却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他有夜盲症的,本来就看不太清楚,那时候镜片上面全是雨点,身上湿透了,看不清还要努力去搬东西,深一脚浅一脚的,完全是摸索着在干活。
老板在后面骂骂咧咧,广东人说话好大声,尾音拖得特别长,还用不好听的本地话指使他,这里那里的,完全不管他安全和死活。
她脑子好像木掉了一样,想他以前到哪里都是被人捧的,但到这种地方却成了受气的小喽啰,被那些泥猪赖狗一样的人指使。
他们不配。
那天开始,她晚上频繁做梦,梦到他在漆黑的夜里摸来摸去,更梦到他被电,一个人躺在地上,没人敢接近。
她慢慢意识到,原来没有足够的物质基础,是要被老天爷揪着鼻子走的。
所以爱情这种东西真的好讽刺,宣扬美好的同时,也会展示代价。
还有她的那些同事,一个个都又蠢又坏,没什么文化素质又低的人,活该一辈子呆在城中村。
于是她被现实击穿,选择了离开。
动心是真的,爱他也是真的,但她到底不是削足断跟也要嫁给王子的人。
她大概是没有心的怪物,所以她活该孤独终老。
其实一开始可以跟他开诚布公的,但她居然害怕了,害怕被他指责,更害怕他跟她吵,自己先跑掉。
她不想被抛弃,所以当了先放弃的那个人。
也可能其实是带着侥幸心理的,不告而别,有些话就不用说得太清楚,所以或许,里面有她卑鄙幻想后的或许。
也想过,其实抽身出来作为旁观者,他们之间都是一眼看穿的结局,没什么好奇怪的,更没必要有心理负担。
只是没想到,他非要见她一面,甚至为了这个绝食,不肯离开。
她有点犹豫不决,但想着已经过那么多天,他应该不会太激动,所以还是去了。
那天没有留太久,但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还记得。
有些话很现实很伤人,她知道,但更明白高中学历不够用的,她是在底层生活过的人,知道那种日子会有多艰难。
那种日子她不想过,也不想让他过,所以她说要分开,一定要分开。
体面活着,比所谓的爱情更重要。
他有激动过,不表现在声调的高低里,而是语气的急促,以及细碎不安的肢体语言。
谈到最后他好像也接受了,于是她松一口气,觉得这样很好,他也是接受现实的人……可他话又太多了,忽然说爱她,说她是一个正常人。
她惘惘然,突然感到血液都垂冷,浑身没有温度。
为什么要把一个怪物说成正常人,她怎么会是正常人?她明明冷心冷肺,整个人都是病态的。
还有,谁需要他看穿她的脆弱?为什么自以为是,为什么要把她剖开来,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所以她想了很久,觉得他肯定是故意那样说,他在给她加压,要让她愧疚,让她有负罪感。
毕竟他恨她,恨到不想再见她。
不回国而已,外面世界很大,徐家给的钱也多,正好成全她的出国梦。
刚到德国不久,她去了科隆大教堂,花钱上到顶楼。
顶楼的琉璃窗户很好看,扭曲的光,是她喜欢的那种毫无秩序的美。
只是看久了,她忽然把头抵住窗台,哭到浑身发抖。
她好想他,控制不住的想他,想他义无反顾的爱,想他在火车站牵她的手,更想他给她带的一碗碗粥。
她喜欢喝的粥档,他下班时候还没有开门的,所以每一回,他都是特地在旁边等,等人家开档,打包上第一碗生滚粥。
这种细节,在记忆里一遍遍割她。
还有分开时候他说的话,原来她已经被那些话打上刻印,属于他的刻印。
她宁愿他也不是多爱她,宁愿他当梦一场,那她这样的人,根本不会记多久。
可她痛苦在于,他不仅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而且理解她为什么会那样。
那么深重的爱,他不应该。
所以一直是她在自作聪明,她在自欺欺人,是她没胆,她是情感上的侏儒。
她不配被爱。
后来她失忆,忘了所有的事,但她死性难改,就算不记得他了,就算总有人事物一遍遍提醒他们相爱过,但她该报复还是要报复,有机会递到手里,她一定会抓住。
所以到现在,她再次搞砸所有事,让他们的关系积重难返。
原来记起一切,是对她的终极审判。
……
……
信号灯闪了一下,有护理床被推过来,轮子声音滚过地面,让沈含晶回过神。
她看了看信号灯,不是养父那一间的,于是定定神,往里走。
回到等待室,她迎着徐知凛的视线走过去:“接了个电话。”
徐知凛点点头,看看手术间门口:“刚刚有护士出来我问了下,说应该差不多了,目前为止还是顺利的。”
“那就好。”沈含晶坐回去,手指裤子面料摸几秒:“你伤养好了吗?”
“好了。”
“公司肯定很忙吧?”
“还好,事情都有人处理。”
徐知凛知道她应该很不安,心很难定,所以会需要说一些话,于是陪着聊天,陪着缓解紧张。
东拉西扯的,沈含晶忽然问:“陈朗去哪里了?”
“不清楚,大概回家了吧。”说起她那位‘继父’,徐知凛面不改色。
沈含晶低头看他鞋子边缘,过会儿低声说了句:“无疾而终,好像真的是很难一件事。”
鞋尖动了动,徐知凛朝她坐过来一点,握住她的手:“别担心,安叔会好的。”
漫长的几小时,等今天稀有的阳光开始变淡,手术室终于有了动静。
助医出来,手里端着不锈钢的手术盘,其实不用多看,也应该知道是什么。
毕竟手术室外绿色的灯,提示的字都写在上面。
沈含晶卸了力,人却有点站不起来。
明明德语她更熟悉,到最后,却要徐知凛翻译给她听:“肿瘤已经安全切除,安叔马上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年底又临近完结,其实工作很忙,只能下班回来写,所以这几天的更新时间可能很难固定,跟大家说一声。
第47章 送你
【Chapter 48】——
神外的ICU观察一晚, 第二天,沈习安已经不用插管,转到了普通病房。
除了有点嗜睡,皮肤还病苍苍的以外, 其它都在好转。
再过两天, 等他可以正常进食, 沈含晶特意回家做了吃的,再带到医院。
到病房里,徐知凛正好在卫生间擦脸,看她大包小包, 开玩笑问一句:“有我的吗?”
当然有他的, 大块的糯米排骨,番茄牛肉和清炒菠菜, 只是这边买不到荔浦芋头,只能做反沙红薯, 不够面。
凑在一起,几个人吃了顿饭。
等吃完,沈含晶把地址和钥匙给徐知凛:“去洗个澡吧,好好睡一觉。”
徐知凛也没多说什么, 接过钥匙,下楼打车去了。
叫的uber,车应该还有一段距离, 他站路边抽烟, 没打电话也没看手机,就那样直撅撅站着, 慢慢抽完一支烟。
过会车到了, 一辆白色沃尔沃, 拉开车门的时候,徐知凛回头看楼上。
沈含晶反应很快,迅速往旁边躲开。
等站了十几秒,听见车子离开的声音。
她转头,跟养父的视线碰到一起。
“要喝水吗爸?”沈含晶问。
沈习安笑着摇摇头,他是有话想说的,但现在开口还有点费劲,于是闭起眼休养。
再过半周,人慢慢有力气,可以坐起来了。
这几天,都是沈含晶在家做好饭再带到医院,几个人围在一起吃。
偶尔说两句话,基本都跟沈习安病情有关。
这天吃完后,徐知凛照常回去休息,沈含晶盖上饭盒:“客厅有水果,隔壁邻居送的,已经洗过了,你吃一点。”
“好。”徐知凛接过饭盒,再跟沈习安打声招呼,拎着出去了。
沈含晶擦干净桌板,给养父倒杯茶过去。
沈习安问她:“公司的事怎么样了?”
“在处理了,没什么大事。”沈含晶递完水,又把护栏架起来。
沈习安慢吞吞喝口茶,提起一件事:“我刚刚,接到过梁川电话。”
沈含晶动作一顿:“说什么了吗?”
“他要过来,我说这边已经没事,不用来。”沈习安端着茶杯:“你跟梁川,很早就分开了吧?”
这时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沈含晶点点头:“分开一年多了。”
再想想,她以失忆身份跟徐知凛在一起,原来也过了这么久。
病房安静,父女两个都没有着急再说话。
过几分钟,沈习安把茶杯放到旁边:“那你跟徐凛,以后怎么打算的?”
沈含晶先是沉默。
心在胸腔一下下跳动,像在暗室打鼓,鼓点沉闷,在心壁回旋。
她坐在旁边,最后喃喃地说了句:“爸爸,我不知道。”
那些天,他牵过她的手,抚过她的背,安慰过她的无助和彷徨,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那么自然,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可是危机过去之后,距离却又自动拉开。
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
一周后,沈习安达到出院指征。
到家的那天,隔壁邻居特地送来礼物,祝贺沈习安顺利出院。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寄养在他们家的一条边牧,是沈习安养的,叫巴修。
总是沉默寡言的人,需要巴修这样有活力的伙伴陪着。
沈含晶在厨房做了一桌菜,全是中餐。
当中有道水煮鱼,油大,红汪汪一片。
然而在这个菜面前,比起酷爱中餐的邻居夫妇,徐知凛这个中国人反而有点露怯。
他确实不太能吃辣。
之前他们在广东的家,楼下有一间四川火锅店,底料是自己炒的,花椒朝天椒干辣椒,加上厚重牛油,非常带劲。
沈含晶喜欢那种麻痛的感觉,拉徐知凛一起去吃,他明显不适应,但还是总陪着她,所以经常辣得发汗,辣得眼睛都湿。
这回也差不多,看他一直灌水,沈含晶跟邻居道声歉,调整了菜的位置,把香菇面筋煲和黄鱼春卷往他那边放放。
邻居夫妇相视一笑,但都没说什么。
吃完饭,沈含晶去放一趟狗食。
门廊方向,徐知凛正跟邻居老夫妇聊天,用的英语。
邻居英语其实非常蹩脚,相当于不怎么会的程度,但他很耐心,话说得慢,也尽量用的简单词语,你来我往的,看起来聊得挺有滋味。
过一会不见人,听到声音,才知道他跟着去了隔壁,看人家菜园。
邻居老太太站在视线范围内,朝沈含晶招手。
沈含晶走过去,就见徐知凛跟邻居大爷在研究一株番茄。
各有各的语言,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一个比比划划,一个摸着侧枝,连点头带笑。
大爷说开心了,最后拍拍徐知凛的肩,热情地把他带往酒窖方向。
鸡同鸭讲还挺投缘,沈含晶没忍住,笑出声。
邻居老太太看她一眼,趁机问是不是男朋友,她僵了下,动动嘴唇,发现前男友三个字都难说出口。
于是摸摸眼皮,用笑掩饰过去。
晚点沈含晶去洗狗盆,又到楼上把客厅扫一遍,等带着吸尘器下来时,听见徐知凛在窗户旁边接电话。
应该是公司的事,毕竟听到他在谈工期,又提到业主。
电话打了很久,沈含晶把东西归置好,到厨房泡两杯果茶,等他挂断,过去递他一杯。
茶里泡的是水果,煮开了甜丝丝的,很润喉。
搅着喝掉半杯,沈含晶说:“等我回去,钱慢慢还给你。”
手术费用早就超出保险范围,金额里的很大一笔,都是他给钱先垫付的。
徐知凛把一条腿伸直,看看她:“你什么时候回?”
沈含晶抱着杯子:“还不确定。”
养父还有放疗要做,虽然这边有完善的接诊制度,但吃了之前的教训,她很难放心离开。
边牧贪吃,见人在动嘴巴,闻着味就过来了。
沈含晶挠挠它脖子,再把茶料里的水果挖出来,摆给它吃。
“这里我一个人可以的,你还有工作,早点回去吧,耽误你太久了。”说完,在徐知凛的视线里,她起身走开。
那天的谈话后,徐知凛其实没有马上走。
他又待了一周多,还陪着去做过一次放疗。
放疗后都有几个小时最虚弱的时间,回来以后沈含晶跑去做饭,房间里,徐知凛负责照看沈习安。
边牧大概是嗅出主人不舒服,在门口挨来蹭去想进来。
怕它吵到沈习安,徐知凛打开门,把它领到外面的狗屋。
回来时,沈习安正好醒了。
“安叔。”徐知凛过去,把他托起来,多放两个枕头。
沈习安靠上去:“几点了?”
“一点四十。”徐知凛倒杯茶:“可能稍微有点烫,小心。”
沈习安接过来:“辛苦你了。”
“您客气。”
精神回来一点,沈习安缓口气。
死里逃生,他没想到自己有机会挺过来。
毕竟之前不敢手术,就是怕人直接没了,但如果不手术,再来一次脑出血,他肯定抗不过去。
人很感慨,沈习安叹口气:“方治成的事我听说了,也多亏有你,不然她一个女孩子,力气上面肯定要吃亏。”
“没我也有其他人的,店里同事们反应都很迅速。”徐知凛回答。
他从来都是这样,沈习安笑了笑,微微咳嗽着,想到自己的养女。
更想起这两个人之间的纠葛。
其实都是很小没了亲生父母的人,一个被爷爷带大,一个被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不懂怎么当人父亲的抚养。
某种程度来说,都是独自长大的孩子,所以肯定有一些情感上的共鸣。
只是性格原因,理解和共情这件事上,徐知凛做得更好。
而对于这个养女,沈习安有说不出的愧疚。
他还记得她怯生生的样子,才四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了依附意识。
更还记得她很快改口,叫他爸爸。
这种举动,要么她对生父毫无感情,要么爸爸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并不特别,再要么,她急于讨好。
所以尽管她拼命掩饰,但还是暴露她害怕被抛弃的不安。
她很懂事,会主动做家务,给他洗衣服,给家里拖地,还敢拿刀切水果,洗得干干净净的。
而他没有为人父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关心这个养女,又害怕她抗拒自己,所以看她把什么事都安排得很好,就以为她足够独立,所以没怎么干涉过她。
现在想想,他虽然认了她当女儿,但也让她过早进入尊卑有别的世界,在小孩子不该接触到的阶层意识里翻滚。
那种失序感,肯定是别人难以体会的。
所以全是他的错,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没有及时疏导她的情绪,任由她在泥沙俱下的环境里,不声不响长成后来的样子。
“我肯定是做错了很多事,我一直忽视她,根本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沈习安声音自责。
“您已经很用心了,她一直感激您。”徐知凛在旁边安慰。
沈习安摇摇头,自己平复情绪后,伸后指指左边书柜:“最下面那格,里面有一袋文件,你帮我拿一下。”
按他的指示,徐知凛过去,找到一袋资料。
东西很厚,棕色的袋面,打开看,里面一页一页,全是病历和检查单。
写的德文,字符连在一起很陌生。
沈习安接过来翻几页,指着其中一张:“你可以查一下,看这是什么意思。”
徐知凛找出翻译软件,照着拍了张图。
机器翻译准度不算高,但一些关键字眼却稳稳跳入眼帘:抑郁症,体重下降,严重睡眠障碍……
“我领了她回来,但没有好好教她,更没有照顾好她。”一旁,沈习安眼眶微红。
当年她跟徐凛跑掉,他根本没想过她敢干那样的事,更没想她会叛逆成那样。
他发现自己看不透这个养女,所以等她回来以后,曾经责备过她,也差点……打她。
后来她确诊抑郁症,某一天说要跟同学去Sudelfeld滑雪,他也想让她去散散心,结果……
“她状态不好,我不该让她去的。”提起这些,沈习安声音紧绷:“我愧为人父,我实在是……错得离谱。”
徐知凛看着手机,视线黏在新一页的病历上面。
所以她伤后会失忆,这个也算诱因。
沈习安还在回想:“出事以后,晶晶曾经问过我以前的事,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告诉她。”
她一直以来活得太用力,当父亲的,他想她失忆后能过得简单点,可哪里知道她还是想要回国,而且回国以后,又还是跟以前有了交集。
耳边说的是什么,徐知凛其实没太听见。
他盯着摊开的纸张,眼洞黑白,指肚摸过边页,逐渐收紧。
*
午饭有点迟,下午三点左右才开始。
很清淡,番茄虾滑,素炒藕片,一锅竹丝鸡汤。
吃完徐知凛把碗给洗了,收拾完厨房,看到沈含晶抱电脑坐在沙发上,应该是处理工作。
他在旁边站了站,看她抬头,问一句:“出去走走吗?”
“去哪里?”
“想在附近逛逛,还没有去过。”
天气阴阴的,早上还飘过雨丝,所以路上有点湿。
两个人带着边牧一起,在外面街道走走。
这边房子外形其实都差不多,但家家户户都有草坪,而且和门口的树一样,都修剪得特别整齐。
偶尔有人家开着院门,能看到给小孩子做的秋千和蹦床,也能看到外墙上的鸟窝,真正住了鸟的那种。
空气干净,人心情好像也开畅一些。
走出半里地,徐知凛问:“春序,你是怎么想的?”
沈含晶侧头。
他补充问:“以后,想怎么发展?”
边牧跑太快了,沈含晶收回视线,把狗绳也拉回来一点。
对于公司,她当然还是有野心的,比如要建厂,要做自己的家居品牌,要把春序做成一线连锁。
但现在:“先不想那么多吧,生意稳定最重要。”
徐知凛点点头,看她拉狗有点费劲,接过狗绳往回拽,一直拽到腿边,垂手拍拍头,示意边牧不要跑。
沈含晶把手塞进口袋,往前走一段,忽然想起他给骗子转帐的事。
她想问到底转过多少钱,后面有没有追回来,但话到嘴边迟疑了下,打趣一样问:“听说骗子之间会分享数据,所以被骗过的人很容易再被找,那你后来……有没有被找过?”
前后都有来车,徐知凛把她往旁边挡了挡:“应该没有吧,我很久不用Q了。”
道有点窄,车子交汇时他们走在边道,几乎是肩膀擦着肩膀。
沈含晶有点不自在,往前面领先半步:“票订好了吗?什么时候的?”
徐知凛拽着狗绳,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肩膀,过好久说了句:“明天下午。”
沈含晶不自觉掐手,半晌点点头:“到时候我去送你。”
没逛多久,前后脚回到家。
沈含晶去洗了个头,吹到半干时走出来,看见徐知凛光着脚在找拖鞋。
她正好看到,往那边指了下,又问他:“鞋怎么湿了?”
徐知凛看眼跟在后面的边牧,神色无奈。
这狗可能在隔壁养得有点野,也可能刚刚出去没逛够,所以莫名其妙靠近,抬腿就往他鞋面撒了泡尿。
弄清原委,沈含晶有点想笑。
他大概跟狗犯冲,上回被咬,这回被尿。
“巴修。”她故意朝边牧板脸:“你完了,晚上没得饭吃。”
边牧呜呜两声,蔫蔫地跑开。
徐知凛在外面把鞋洗了,阴天没太阳,估计自然阴干会很慢。
沈含晶去浴室,把刚刚吹头发的吹风机给他:“吹一下吧,容易干。”他明天要走,弄双湿鞋子太难受了。
东西递完,她上楼准备去看养父。
走到二楼栏杆时,沙沙的机械风响在客厅,沈含晶朝下面看一眼,徐知凛坐在门口,接了根线在吹鞋。
姿势有点熟悉,她扶着栏杆,在他规律的动作里,想到刚到广东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还没找好房子,天又太晚,就在附近开了间临时房。
房子隔音很差,隔壁也是一对情侣,比他们晚开的房间,一进去就嬉笑打闹,接着压出好大动静。
他肯定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场景,耳朵红得不敢看她。
她觉得好玩,所以勾着他也做了一场,开着电视,稍微遮住声音的那种。
可他们没带行李,做完她抱怨说内裤有东西不能穿,他就下楼找房东借吹风机,再帮她把裤子洗干净。
过这么久,有些事想起来,细节还是清晰得像昨天。
她记得他默默坐在床边的样子,更记得他把裤子摊在掌心,仔仔细细地吹,里外翻面,很有耐心。
她觉得无聊,从后面抱住他,摸着他肋骨旁边的纹身,胡搅蛮缠说他出在她内衣上,把罩子染黄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又帮她把内衣给洗掉,再拿着吹。
她重新抱上去,在他耳朵问刚才舒不舒服,他红着脸,想往旁边躲。
可是怎么躲得掉,毕竟她趴在他背上,而且只穿了他一件短T,里面是真空状态,立起来磨着他。
他好纯情,可她擅长使坏,用无害面孔,套他慌乱反应。
但漠视道德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带着诚意去爱她,可她只追求占有。
单方面的努力,确实没办法长久。
所以他们的散,是必然的。
垂眼,沈含晶转过身,去了后面的房间。
沈习安已经醒了,坐在床头吃药,动作有点慢,但很稳。
“这么快回来?”
“嗯,外面有点下雨。”沈含晶看眼室温,调高一点。
“徐凛呢?”
“在楼下。”沈含晶回头,想想又补充一句:“他明天机票。”
“那你呢?跟他一起回?”
沈含晶摇摇头。
吃完药,沈习安枯坐在床上,很久说了句:“好好想想吧,还有时间的。”
那天夜里,沈含晶没能睡着。
隔天上午,她看着徐知凛收拾行李。
他东西其实很少,一个小小的拉杆箱,电脑是体积最大的物件。
四月飞雪,德国天气真的很多变。
因为路况的原因,他们要提前赶去机场。
出门前,沈含晶戴了顶毛线帽,一看徐知凛只穿白色羽绒,又给他找条围巾。
围巾是她以前买的,颜色比较中性,男人戴也合适。
打完结看眼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明天就是复活节,不少人申请假期出去玩,路上车比平时多。
沈含晶开车有点急,但老天爷施舍一样的,雪后居然露了点晴光,把沿途光秃秃的树桠子照到地上。
等到机场,她送徐知凛到侯机楼外,门口时,步子停下。
“就到这里吧,我不进去了。”沈含晶笑笑:“这段时间,谢谢你。”
徐知凛提起拉杆:“我走了。”
“嗯。”
就此分开。
从交通线到安检口,不停有人涌过去。
这边旅客都穿得黑沉沉的,就他一个白色身影,格外显眼。
沈含晶立在地面,目光晃了晃,再看那英挺背影越走越远,自己站着站着,视线渐渐失焦。
风好大,总有理不完的碎发,一根根争先恐后往她眼睛前面吹。
回头向前走几步,脚底绊了一下,她仰头看天,情绪忽然到达峰值,人蹲下去,无声啜泣。
黑暗中,身后传来脚步声,以及轮滑滚过地面的声音。
接着,她肩膀被人碰了碰。
抬头转身,是徐知凛,他去而复返。
沈含晶站起来,陷入傻气的停顿。
徐知凛注视着她,一双黑乌乌的瞳仁,看人格外认真。
“风太大,吹迷眼了吗?”他伸手,替她擦了擦泪渍。
沈含晶不说话,咬着唇角看他。
对视着,徐知凛的眼梢也渐渐泛红。
他站近些,喉结微微提动:“怎么办?我不想走。”
沈含晶抿了抿嘴,忽然转过身,手蒙住眼睛,可是努力忍了几秒,最终又转回去,伸手抱住他。
作者有话说:
正文应该还剩最后一章,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两句歌词
我们爱得没有错
凭什么我们要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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