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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陆子期没说自己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问:“你呢,你高兴吗?”

    钟伯又就具体的人事安排低声跟公子商议, 最后终于说完,钟伯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少爷瞧着累得很,注意休息。”

    钟伯很久没这样提醒过他了, 可见他真是累得很了。

    陆子期面色似乎又白了些,看着窗外,往日黑乎乎只能看到轮廓的桃树,今日被灯火照得清清楚楚, 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

    桃树后就是月洞门。

    他瞧着那光秃秃的树,那曾走过无数次的门。

    旁边钟伯还罢了,钟城到底年轻,压不住事儿,放在往日他和钱多都是不敢多说话的,可今日毕竟不同往日。此时见说完正事, 钟城忍不住问出心中最激动好奇的:“公子, 到了金陵,咱们大小姐是不是真的会见到皇上啊?”

    陆子期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可不自觉地, 他的眉又微微蹙了蹙。

    “我听知州老爷的长随说, 太子殿下是咱们小姐的亲表哥,是不是真的呀, 大少爷?”钟城的声音都抖了, 那可是太子殿下,天呢他们大公子这到底是多大的福气,这是给自己捡了个什么样的妹妹呀。

    “是吧。”陆子期看着烛火, 淡淡应了一声。

    钟城还想问什么, 旁边钱多碰了他一下, 他立即闭嘴了,几人退下。

    一直到书房外,就剩下他和钱多的时候,钟城对钱多道:“难得今天公子心情好,我就是多问两句公子也不会嫌烦的,你干啥呀,就显着你了!”

    钱多挠了挠头小声道:“我是觉得公子心情不大好。”

    “那是咱们公子喜怒不形于色,你以为咱们公子跟咱们似的,高兴起来嘴咧得合不拢。”

    钱多又挠了挠头:“你不懂。”

    “你懂!”

    “我也不懂。”

    钟城瞪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问:“咱们小姐真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呀”说着直接只余气声,在钱多耳边颤声道:“咱们小姐岂不是——,岂不是可以喊陛下‘姨夫’”

    声音突然大了些:“咱们是不是会跟着小姐见到镇北大将军呀?天呢,大将军会不会注意到咱俩我最近黑瘦了些,将军会不喜欢吧”

    书房内,终于只剩下陆子期一人。他依然看着烛火,没有动,许久,他突然无力地靠回椅背,闭了眼,垂下的手中还握着那枚黑色的棋子。

    跨院里,嬷嬷终于把这些年国公府的事情仔仔细细说给音音听了。门边,偃月静静听着,嬷嬷什么都说了,就是没说这些年嬷嬷自己的艰难,要不是镇北大将军的消息传来,嬷嬷还在后院给国公府的下人洗衣服呢。

    房内音音拉住了嬷嬷的手,孙嬷嬷忙往回收:“老奴的手粗得很,小姐细皮嫩肉的,老奴就跟那老树皮一样,刮坏了小姐。”

    音音却拉住不放,先她还只是想看看嬷嬷空荡荡的手腕,这才看到嬷嬷的手。

    记忆中嬷嬷的手那么柔软温暖,可现在——

    “老了,怎么拿油搓,都没用了。”孙嬷嬷看着她的小姐笑着说,笑得泪都下来了,她的小姐心疼她。她都把小姐丢了,她的小姐还是心疼她,这就是她带着长到六岁的孩子呀。这孩子,这孩子她跟旁人不一样。

    谢念音把这双老手靠在自己面颊旁,哭了。

    如果说谢府里还有谁是她挂念的,就是她的嬷嬷了,她连偃月都不想。

    音音一哭,可让孙嬷嬷慌了,她还像音音小时候一样哄着她,可越哄音音反而哭得越厉害。

    最后孙嬷嬷抱着自家小姐哭:“我的音音啊,你哭得嬷嬷的心都要碎了。你可知道当年——,嬷嬷的心呀,当时就像给人摘了一样!你——,你怎么就是不听嬷嬷的话呢!”

    房门边偃月也捂着嘴哭得整个身子都在抖。

    十年,她们再次找到她们的小姐了。

    这晚的陆家简直像个不眠府,一直到很晚很晚,陆家各处的灯火都还亮着,下头的仆妇也不知道这院中烛火到底当不当熄,他们也不知道国公府的规矩呀,别说国公府,他们陆家就连知州老爷,今天都是第一次接待。

    就是陆老爷,这时候在周姨娘房中也是久久难以入眠,他起身,负手在院中看着天上月。他想到了他的爹,他的爷爷,他们做梦都想要陆家富贵,富容易,贵可太难了。如今,在他手中,在他儿子这里,难道陆家不仅是商贾换书香,陆家还会往上走?

    想到激动处,陆老爷咳了两声。

    身后的周姨娘给陆老爷披了衣裳,陆老爷揽她入怀中。温柔娇弱的周姨娘在陆老爷怀中抬了眼,瞧着天上月,然后慢慢低了头,低声道:“老爷肯来陪着妾,妾就知足了。”

    她今日身子不方便,陆老爷依然来她这里,就是为了让她这家能当得更顺当一些,给了她体面。周姨娘看向旁边打着灯笼的丫头,丫头搀过陆老爷,低眉顺眼把老爷带到自己房中,风起吹动丫头单薄秋衫,勾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房中自是红烛高照,美人如水。

    夜已经深了。

    清晖院书房的烛火暗了,熄了。

    钱多跟着少爷经过月洞门,那里守着人,钱多只是经过都觉肃然起敬,听说这里面的甲兵有出自殷国公府的,是跟过镇北大将军的。

    陆子期只在阴影中略一抬头,看了一眼,就朝着自己房中走去,一直到了房中,他才停步推窗,于黑沉沉的夜中,看向跨院方向。

    月西沉,夜未央。零落的星子在天空,可是最亮的那两颗,隔得好远啊。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时令拉开了这两颗星子的距离。

    夜色慢慢淡了,窗边人的面容渐渐在阴影中清晰起来。

    早早起来的丫头,经过廊下的时候,看到公子面容,心口砰砰直跳,只觉经过一夜,他们家公子怎么好像又有些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丫头也说不清。

    丫头慌慌一礼,不敢再看公子面容,微微红着脸,垂着头就从廊下快步经过,到了拐角,忍不住再次回头,窗前已经是空荡荡的,没了公子的身影。

    陆子期像往日一样来了书房,打开书,往桃花树方向看了一眼,这才垂眸看书。随着时间往前,天色越发亮起来,晨光中,公子睫毛轻轻颤动。

    果然,就听到那声熟悉的“哥哥”,然后就是一双手按住了他的书页,又迅速离开,好像风过。

    陆子期这才抬眸,看向对面笑吟吟的人。

    音音笑道:“哥哥今日看得太用心了,我过来你都不知道。”

    说着音音坐到一旁桌案,橘墨已开始研墨,今日她要先练字的。音音铺开宣纸,望着哥哥道:“我还以为哥哥有好多话要问我。”果然,她哥还是她哥,别人眼里天大的事儿,到了哥哥这里,也是举重若轻,从容如故。

    陆子期抚了抚书页,抬眼看她:“我还以为音音有话要问我。”

    “自然有,昨天的棋——”

    陆子期淡淡道:“和了。”

    音音顿了顿:“可是为了三小姐?”

    陆子期瞥了她一眼,才道:“如今,我志在金陵,知州家的小姐不当配了。”

    音音想了一会儿,才笑道:“金陵坏人多,可好人家的小姐也多呢,哥哥慢慢再寻就是了。”闻言,陆子期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音音望着陆子期:“不是为了三小姐,那就是为了我“”陆子期眼皮一跳,就听这人软声道:我要归家,哥哥不高兴。”

    陆子期看她。

    音音笑:“哥哥总不会以为,我连哥哥不高兴都看不出吧?”

    陆子期没说自己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问:“你呢,你高兴吗?”

    他近乎全神贯注地看着音音的面容,似乎想直接看到她的心。少女瓷白的脸上修长的眉微微蹙着,贝齿轻轻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陆子期轻轻重复,声音里几乎带出了一丝再也掩不住的情绪,他的面容却愈发平静。

    音音瞧了哥哥一眼,突然笑了,她起身来到陆子期案旁。

    陆子期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还知道笑。”

    谢念音愈发笑得厉害,手握着嘴,陆子期索性低头看书,不看她。谢念音望着哥哥,收了笑,低声道:“我明白的。”

    陆子期没理她。

    “我知道哥哥怕失去我。”音音瞧着哥哥,说得笃定。

    “可笑。”陆子期依然看书,只点评了一句。

    音音凑到他面前,伸手挡住了陆子期面前书页,黑亮的眼睛直接看向他:“哥哥,还记得小时候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哪怕我没有缩小器。”

    话锋一转:“如今世人都知我家在金陵——”说到这里音音又笑了:“金陵谢府,国公府的二小姐谢念音,是我。哥哥知道,为何我是二小姐吗?”

    陆子期从书中抬眼,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看着眼前的少女,五官精致,肤如凝脂,笑时眼中仿佛落了星辰,不笑的时候又如同一幅画,她到哪里,哪里就成一幅画卷。世人管这,叫绝色。他拼命要藏的,要现身——金陵。

    音音启齿,说金陵谢家,更凑近了陆子期,声音低了:“我爹跟你爹不同,他是个痴情种,痴情之人,有时候做的事儿,让人作呕呢。”

    “哥哥问我想回去吗?谢府,还真不想,可是想想我回去,能让好些人不痛快,尤其能让我爹和他的意中人不痛快,哥哥?”

    少女的长睫忽闪,面容娇美纯真,说的话却全是另一会儿事儿:

    “这样的诱惑,难以抵制呢。”

    “想到会让我父,让他的妻女,竹笼打水一场空,最后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音音近乎陶醉地闭了闭眼,又睁开:

    “哥哥,很难真的一点不想的。”

    她红唇轻启,面容纯真,却字字是有违世道的诛心之言。

    她说:“哥哥,我都快要向圣贤看齐,做一个好人了,可天非把机会递到我手里,天予不取,是不是罪大恶极呀?”

    少女长睫扑闪,无邪天真。

    第82章 “俊俏的小沙弥,看到了?”

    书房内, 陆子期垂眸看着身前少女。

    女孩好像有些许轻微的困惑,她皱了皱眉,轻声道:“佛说爱人, 说放过他人即是放过自己,说不执即是解脱。”

    她秀气的眉又蹙了蹙:“儒家又说爱父,子不言父过。圣人舜的后娘对他又打又杀,百般算计, 可人家舜就是能爱后娘如亲娘。”

    少女声音很轻,“我都快要听话了,都快要做一个好人了,可天非要把机会递到我手里,天予不取,罪大恶极呀哥哥!”

    “如今他们所愿皆在侧, 可我就是想伸手, 一下子给他们全部打翻在地。瞧着他们不痛快,想想就好痛快啊。哥哥,我想打翻他们, 想看他们不痛快, 好想啊。”

    陆子期的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少女长睫上, 然后下滑,落在她嫣红的唇上, 此时好像撒娇一样, 微微嘟着。

    她向上看来,陆子期视线一动,两人视线相遇。她的眼睛依然干净, 干净如同魔鬼的诱惑。她就那样睁着干净的眼睛, 轻轻问他:“哥哥, 我是不是太坏了,坏得不可救药。”

    陆子期喉结滚动,目光只看着她,难以离开,只轻声道:“是,太坏了。”

    少女灿然一笑。

    她慢慢道:“金陵要去,家要回。”说到“家”,她几乎是立即皱了皱眉,才继续道:“可我小时候就说过,会一直陪着哥哥。”

    “一直一直。”

    “哥哥知道什么叫一直吗?”

    女孩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醉世人。

    临城公子陆子期白玉郎君,机巧若神,可若神也不是神,他是世人。

    谢念音无需对方回答,她点了点头,肯定道:“我知道。”

    说完她就回到了自己书案前,此时墨已研好,她从笔架中挑了一支往日没用过的,一手扶袖,一手持笔蘸墨,开始练字。

    陆子期看她,然后也垂眸,开始看书。书房里跟往常无异,是清晨的安静,两人读书写字,同平常一样。

    书房外桃花树下,孙嬷嬷同偃月站着,远远看着窗内仿佛画卷一样的场景:大案前极俊的月白色衣衫青年手握书册,旁边案上垂首的娇美少女执笔行书。

    孙嬷嬷已从音音那里听到了关于陆子期的好多话,自然都是好话,此时她远远看着,突然问偃月:“你瞧着,这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偃月只看着认真写字的小姐眼睛发热,毕竟夫人因着不爱读书写不好字吃了多少亏呀,听到嬷嬷的话她才去细看旁边这人,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大约长得好的人,看起来都面善吧。”

    孙嬷嬷看着,没说话。

    清晖院里已经开始打点东西,到时候人先走,好些东西跟在后面,都是要往金陵带去的。主要就是他们小姐的东西,可多了,一样样装箱子,光是一抬抬的箱子就看得人咋舌。

    不说偃月,就是孙嬷嬷,看着这一抬抬箱子,这还是连一半都没有装完,饶是见惯了富贵的人,目光都复杂起来。

    来之前人人都道临城偏远,背地里嚼什么舌根子的人都有,他们哪里知道捡到小姐的这人富成什么样子。孙嬷嬷再看这个每每见到她都笑得温和有礼的年轻人,越发觉得滋味复杂难言。

    转眼距离出发的日子就没几天了,谢念音一行人要大张旗鼓地往庙里走一趟,圣旨都说了是为国祈福,这庙里是一定得去的。

    陪同前去的除了陆家人,还有同音音要好的孙菲尔和赵红英。因着音音的关系,这次孙家往金陵投亲赶考的人中,除了孙家嫡出的小姐,还带上了孙菲尔。至于赵家,已经使人先往金陵去置办宅子,简直是举家要跟着儿子往金陵走一遭。

    得知音音身世,赵红英兴奋得三晚上没睡着,连着三个白天挨个去拜访以前那些笑话过音音的千金,她也不说话,她就光嘚瑟,她就是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为啥能理直气壮笑话人,什么真的假的,不都是同一个人,她就是要看看这些人到底怎么对着同一个人就能摆出截然不同的态度,说出截然不同的评价。

    每个千金那里赵红英最后一句话都是:“不往你家来这么一趟,不听你这么细细分析,我都不知道我姐们这么好!你,真有眼光!”然后她仰天大笑出门去,对跟着自己的丫头玲珑强调:“人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行了,行的时候偶尔在小人面前小人得志一下,舒服。”

    也别笑话她,她觉得她爹这会儿都还没平复下来呢,逢人就说,“我这个女儿,给宠坏了,是针线也不行书画也不行,可没办法呀,就是命好”“她哪儿知道人家是这样的贵人呢,她就是跟人家投缘,两个姑娘好的呀”“你问金陵贵人喜欢什么样的,就喜欢我闺女这样的”。

    看着前头备好的出行车马,赵红英兴奋地凑到音音面前:“可算有机会了,我跟你说,那个沙弥可俊——”

    一声清嗓子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话,赵红英回头看她三哥:“嗓子不好,多喝水。”回头跟音音咬耳朵,最后一句:“不看后悔!”

    音音眼睛睁得溜圆:“真的不看后悔?”能这么好看,那她可得在走之前好好看看,珠珠都说了没看过普度寺这位小沙弥,就跟没吃过百年刘家的点心一样,都不能算真的临城人。

    下定决心音音悄悄回头,正好碰上哥哥看过来的视线,幽幽的。音音赶紧悄咪咪指了指赵红英,都是她又指了指自己,摇了摇手:我乖,我什么都不看。

    陆子期舌尖顶了顶上颚,他不信。

    浩浩荡荡的祈福队伍朝着临城普度寺去了,一到了地方就男女分开,音音先跟着嬷嬷规规矩矩把该做的都做了,然后就换上不显眼的衣服,梳了丫鬟头,跟着赵红英拖着孙菲尔撒欢一样在山庙里蹿开了。

    孙嬷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偃月道:“跟咱们小姐小时候一样一样的,那时候呀,我慢一点,就把人追丢了你是没见过那时候夫人她——”说到这里她停了,偃月是没见过,整个谢国公府都没人见过那样快活的夫人。

    孙嬷嬷看着寺庙上首慈悲的大佛,没有再说下去了,末了只一句:“有殷国公府的护卫护着,随小姐去吧。”玩吧跑吧,回到金陵可没有这样好日子了。国公府的围墙高呀,把她的小姐圈住了,现在这是又要圈住她的小小姐了。可这次,镇北大将军回来了,殷国公府再有人了,她们有人撑腰了,跟那时候——不一样了。

    夜宿山寺,第二日才返。从此临城普度寺声名远播,多远的地方都有贵人赶着车马前来,原本平常的山庙香火一下子起来了。等到今日这位俊秀小沙弥成为寺庙住持的时候,临城普度寺已经是在整个大历朝都有名的大寺了。

    这日已经是谢念音在临城的最后一天了,外头孙嬷嬷带人还在为出行做着最后的准备,反而她成了最闲的那个。

    音音坐在小跨院哥哥亲手给她扎的秋千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待明年墙角芭蕉叶再绿的时候,她就看不到了。她还没有吃到小院中移栽来的杏树结的果呢,珠珠说了这是整个杏园里结果最甜的一棵杏树,还相约到时候她们三人亲自摘果子呢。不用丫头帮忙,连谁踩着谁上树都定下来了,这下子珠珠捞不着踩着她摘杏了,怪遗憾的。

    那边树上有一道道划痕,是小时候每年哥哥给她做下的记号。那是在她不相信裁缝尺子后,哥哥索性直接把她的身高刻在树上,让她年年初一自己比。

    一桩桩一件件,音音一一看过。她在那里摘过花,身后是撑着伞陪她在雨中摘花的哥哥;她在那个角落嚎啕大哭过,身旁是蹲身给她拿帕子擦眼泪的哥哥;那面墙她爬过,是踩着哥哥的肩膀爬的

    音音抓着秋千,在这个秋天过去的日子,好像看到了夏日的雨,满园的绿,看到了纷纷花红,看到了雪飘满院。

    突然秋千动了,音音抓紧,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哥哥。

    待她抓紧后,秋千慢慢荡得高了,音音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这个院子的一部分,变成了旧日落红飞雪的一部分,好像真的在飞。

    身后的人把秋千慢了下来,最后轻轻推着,闲聊一样问她:

    “俊俏的小沙弥,看到了?”

    音音当即装傻:“沙弥,什么沙弥?我就好好礼佛了,什么也没看呀。”

    那句“什么也没看呀”里头的“呀”带着陆子期熟悉的刻意和心虚,在音音成长的岁月里,他听过无数遍,诸如“我就是看看,我不想吃了呀”“我就是想想呀”“少了一块?是不是给小鸟叼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陆子期慢悠悠道:“没看到那个好看的小沙弥?据说他有双举世无双的桃花眼——”

    “瞎说,明明是无辜的小鹿眼——”意识到自己入套,音音闭了嘴。

    果然,秋千停了,身后的人握住秋千绳索,“没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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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启程往金陵

    “没看?”

    陆子期问得戏谑。

    音音这时候就该适当坦白, 争取从宽了:“就看了一眼!”

    音音一手抓着秋千转身,一手伸出食指,强调“一眼”, 还不忘诚实来上一句:“再说,明明世上最好看的桃花眼在哥哥这儿。”

    临城人都知道,陆家大公子长得一双极好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也仿佛含情带笑。故而明明冷淡的一个人, 外人都只道临城公子亲和儒雅,大约这双桃花眼功劳不小,更不要说陆家大公子常常含笑看人。

    此时陆子期就用这双人人都赞好的桃花眼静静看着音音,音音知道自己多少又没规矩了,在哥哥幽幽的视线下解释:“真的就看了一点点,其他时候我都好好礼佛, 明白了好多道理。”

    陆子期似乎觉得好笑:“说说吧, 听的什么佛,明的什么理。”

    音音也笑了,这可难不住她, 别说平日练字就是抄过不少佛经的, 就是昨日礼佛, 她也是认真听住持说法了。

    她当即就给陆子期说“无常”,说“世间八苦”, 说如何消除人生之苦的“四圣谛”。

    音音说的认真, 陆子期似乎也听得仔细。

    音音把自己肚子里那些都倒出来后,就开始胡扯,胡扯自己有慧根, 胡扯如果世道不好, 她就要出山普度众生, 胡扯怎么度怎么普,说什么女儿还好些,男子罪孽更深重,转头又道什么众生平等,恐怕坏女子跟坏男子该是一样多才合天道

    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放肆地天马行空地胡扯,什么规矩道理,谢念音只觉得痛快淋漓。

    胡扯到她自己都觉得胡扯的不像样,哪知道哥哥依然看着她,始终听得认真,见她突然闭嘴了,静谧中,哥哥问她:“然后呢?”

    有风轻轻经过,吹动公子月白色袍角,也吹动少女鹅黄色衣带。

    音音看着哥哥的眼睛,总觉得里面凝着她不太明白的东西。

    他的目光太专注,专注到让音音扯不下去了。

    “然后?”音音不解,众生都普度了,还要什么然后呢。

    陆子期看着眼前人抬起的眼中,水一样清澈,蕴着波光,好似轻轻一拨,就会颤动。他轻轻吞咽,轻声道:“不是说要普度众生,音音来,先度我试试。”

    他说得认真,垂眸看着坐在秋千上仰头的女孩,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过于漂亮的桃花眼。

    风止,初冬的空气,干净带着微微的清冷。

    眼前是秋千架上的少女,是佛祖度世人的佛法。

    他如同等待神女降临的魔,荒唐而虔诚,他希望她红唇动,度他。

    音音突然笑了,连另一只攥着秋千绳的手都松了,可她做的秋千依然稳稳停在那里,有人始终帮她稳住一切。

    音音伸出纤长的手指比了个三:“我自己就贪嗔痴,三毒俱全,却还装模作样说什么法,度什么人,哎真的怪好笑的,也就是哥哥,还愿意听。”

    陆子期摇头,笃定道:“你能。”

    他抓住秋千绳,半蹲在地,把音音圈在他与秋千之间,启唇道:“音音,要试试的。”

    “试什么?”音音不知道。

    陆子期只是看着她,却没再说话。

    风又过,睫毛颤动。

    试什么?

    当然是度我。

    本就嗔恨难休,如今又添贪念,此生注定苦海无边,除非你肯,度我。

    初冬的阳光洒落秋千架,洒落在坐秋千上的音音身上,让她的脸更白,眼更黑,唇更红,好像最好的画家惊心工笔画出的一幅画,连茫然都是惊心勾勒的动人心魄。

    她愿意为了哥哥试一试,可:“试什么?”音音又问。

    陆子期轻轻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声道:“试一试,去金陵谢家,畅快地活。”

    畅快地活。

    一直到这日睡下,音音躺在锦被中,盯着床头金挂钩,还在想着哥哥的话。在金陵,在谢家那个重重院落中,畅快地活吗?

    孙嬷嬷亲自为音音放下了床头帷账,苍老的声音温柔道:“小姐别想了,睡吧,养足了精神,以后日子长着呢。”

    第二日一大早,车马启动,开启了前往金陵的行程。

    同行的除了赶考的陆子期,还有同样榜上有名前往赶考的孙同勋并携两位妹妹。孙家在金陵有一支,此去正是投奔伯父一支,带上两位妹妹,无疑是希望能够借助伯父一家提携,结上一个好的人家,博一个富贵前程。

    赵家老爷不仅带着赶考的儿子和宠爱的嫡女,另也带上了两房宠爱的姨娘庶女,说的是去金陵见世面,自然也是希望能够在金陵住下来。

    知州家庶出三公子蒋宇成自然也是同行者,不仅跟陆家有交情,蒋宇成还是富商赵家未来的女婿,一路都得赵家周到的照料。

    同行人中,还有临城学子徐元淳,谁也没想到往常鲜少有交集的两人,陆子期竟邀约同行,而一向心高气傲的徐元淳竟也接受了邀请。

    冬日往南,不比往常可以直接在北地码头换船,行程中陆路更多,直走陆路进入南方地界,再登船顺大运河直达金陵。

    他们这边才出了临城所在的省府,一行人就得了身后临城传来的消息,一个个都惊得合不拢嘴:眼看过年了,临城小霸王守备常家的公子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物,给人——

    到底都是读书人,含蓄,简直说不出口,最不含蓄的赵宏成都含蓄了:“这怎么——怎么就不能——”人道了,光说给人割了,到底怎么割的,割了多少,这信上怎么也不说清楚,真是看得人抓心挠肝地着急呀。

    好些人都看向陆子期,毕竟这是他们陆家的未来女婿,只见陆子期淡淡道:“快过年了,怎的就遇到这样事儿,真是让人难过呀。”

    难过?他们倒不觉得难过,也看不出陆子期难过,不过毕竟是陆子期,想必就是难过也不会形于色给人看出来。

    哎,守备公子真倒霉。陆家那位大小姐也倒霉,眼下就看两家到底是退婚还是怎么办吧。这样大事儿,对于离开临城的一行人,也不过是几句话的惊愕,就过去了。在他们前头的金陵,才是他们真正的大事。

    随着两边风物渐渐不同,离乡之感越来越浓,就是为了能往金陵最兴奋的赵宏成,也越来越意识到他们将去一个与故乡完全不同的地方,而在那里,他们这些在临城的天之骄子,也许如同贵人鞋底泥,不值一提。

    随着越发往南,进入南方地界,同样出自临城的几个学子,越发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联系。赵宏成才揣摩明白陆子期邀约徐元淳同行的原因,不管以前如何,以后在金陵,他们就是同气连枝,该当互相扶持。

    进入南边,遇到了金陵谢家前来接应的管事男女仆妇,其气度又与别家不同,更让同行人从中一窥金陵豪门大族的架势,彼此说话来往越发谨慎起来。不要说旁人,即便是亲近如陆子期与谢念音,在这些眼睛之下,能说话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终于登船,此时已进入腊月,站在船头遥望运河浩浩荡荡,沉默的人群都不约而同想到了此时的临城,该是河水冰封,一片雪飘,家家户户都开始买年货备桃符,准备过年了。

    论理说南边该是比他们来的临城暖和好些的,但这批来自北方的行人只觉得潮冷难忍,纷纷想念家乡的大炕。

    赵宏成一边在炭盆旁烤着橘子,一边先闲聊句天气之别:“南边也没见多暖和。”说着见周遭无人,才低了低声音:“谢家来的那些人,看着和和气气的,可看人那眼神,都是从脚往头上看。”说着他转了转橘子,压低声音来了句:“最烦这种了,也不知道咱们音音回去受不受得了。”

    一边说着,一边还警惕地拿眼往外头看,生怕给人听见。

    外头此时河风正起,天又阴沉,船板上比平日还冷,倒是没什么人。

    陆子期拿棍子拨了拨火盆,火光顿时更亮,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只睫羽低垂,形状极好的桃花眼也微微低着,看不清其中情绪,只淡声道:“再有半个月就到了。”

    这样说的时候,他也抬眸看向了舱外,与赵宏成不同,他却不是看舱外船板,而是看更外头。

    外头水面浩荡,谢念音坐的船在前头,只赵红英和孙菲尔得应邀同船,其他人连同谢家跟着的一半家丁男仆管事,都在后头这条大船上。

    陆子期伸出一只手,在火上烤了烤,腾起的火光把他修长的手映得分外好看。旁边赵宏成扒开橘子皮,舱内顿时一股橘子的清香,他嘟囔道:“跟防贼一样防着咱们,好像生怕咱们不识趣非要上前头的船一样。”

    赵宏成剥开橘皮,也不分开橘瓣,直接一口咬下去,道“不过咱们音音是国公府嫡出小姐,我爹不过就是地方上的破财主臭做买卖的,他们敢对我们赵家这样阴阳怪气,在咱们音音面前肯定乖得跟狗一样。”

    陆子期只摊开手烤着火,不说话,火光映着他分外沉默的面容。

    过了一会儿,陆子期起身,拿脚踢了踢长在火盆旁的赵宏成:“读书去了。”

    赵宏成最后烤了一把火,搓了搓手,跟着起身,扯着嗓子喊小厮问旁边屋里熏暖和了没,天还没黑,就问宵夜准备了没。

    最近跟着他陆哥,每每读书都到深夜,不备好宵夜,饿得他脑子都不好使了。

    见到陆子期这样用功读书法,把赵宏成都惊着了,他认识陆子期快二十年,就是当年小时开蒙那阵,那还是陆子期最爱读书的时候,他都没见过这样努力的陆子期。

    他这边还胡思乱想,要茶要点心要暖炉的时候,一抬眼他陆哥早已旁若无人看了好一阵子书了,赵宏成也赶紧打发了小厮,收束心念,只专心读书。

    这一下子就到了三更时分,看到陆子期放下书卷,捏着眉心,赵宏成也跟着收了书。此时整个船上更安静了,舱外的风声愈发明显。这些日子话都很少的陆子期听着呼啸的北风,突然道:“也不知道——”

    赵宏成竖着耳朵听,结果就没了下文,过了一会儿陆子期才淡声道:“这几日都有大风,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期到金陵。”

    原来陆哥担心这个,赵宏成嗐了一声:“大不了在路上过年,咱们在金陵没亲没故的,在哪里过年不一样?就是咱们音音妹子,说不定也宁愿跟咱们一起过年呢。”

    陆子期看着紧闭的窗没有再说话,外头北风还在呼啸。

    外头水面黑漆漆的,只有夜行船上挂着灯笼,在黑暗中亮着。这艘大船前是另一艘同样华丽的大船,此时船上人也都睡下了,只有船上当值的还在各处走动。

    白日里体面的婆子这会儿探头探脑朝前头看了半日,又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倾听船上动静,这才去了后头仆妇们住的舱房。

    一进去,就有殷勤的媳妇迎上前,嘴里都是:“陈妈妈辛苦!”“陈妈妈真真操劳!”然后喝着小丫头:“快点,热帕子快拿过来!”

    被叫陈妈妈的是谢国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谢国公府三房老爷也就是谢念音的父亲,这三房夫人自然就是她的后娘了。

    第84章 “她们想要我什么样,我就得被她们捏成什么样?我偏不!”

    船舱里, 谢国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陈妈妈接过热帕子擦着手笑道:“领了主子的差,敢不尽心。”

    又有仆妇已经拎着食盒上前,一打开先拿出一壶酒, 另有四碟子小菜,两个媳妇都是口角伶俐的,一边往外拿一边道:“妈妈赶紧喝些酒暖暖身子,今年比往年都冷着呢。”

    陈妈妈先问了另一个跟着的徐嬷嬷, 那是老太太跟前的人。

    “早早就让下头的人烧了滚热的水,咱们伺候着烫了脚,让她老人家早早歇息了。这真是老太太看重,要不然怎么都不能劳动徐嬷嬷亲自来呀。”

    说着其中一个仆妇一挤眼,低了声音:“不过也亏老太太那边的老人跟着来了,不然只怕咱们几个——人家二小姐也不听咱们的好意。”

    陈妈妈看着两人, 慢慢道:“你们看着咱们这位二小姐——”

    两个媳妇一对眼低声回道:“主子的事儿咱们不敢说, 只是瞧着,不是个脾气好的。”说着声音更低了:“到底是在外头长大的,面上看着再好, 只怕这里头的规矩——”说着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回去让老太太夫人教导教导就好了。”

    陈妈妈笑了笑, 提了谢家三房大小姐:“也不知道咱们大小姐怎么样了, 离开这些日子,还怪想的。”

    两个媳妇立即奉承:“来之前还听人说, 咱们大小姐的字让老爷裱起来挂到书房了, 可见咱们大小姐这手字真是愈发好了。”

    “要不然怎么就是咱们大小姐能当皇子妃呢,别说跟外头的比,别说外头的, 就是金陵城里那么些贵女, 咱们大小姐都是拔尖的!”

    陈妈妈这次笑得格外真:“都是上头老太太老爷疼爱。”

    “那自然是大小姐从小惹人疼呀, 怎么不疼别人呢。”这个别人可就有意思了,毕竟如今这位外头回去的小姐也是在国公府里长过的,当时不管是老太太还是老爷,可都不待见得很。

    两个仆妇一边倒酒一边奉承,别的不说,谢家三房老爷打小就疼大小姐,至于这位二小姐——

    要不是殷家又起来了,这个二小姐早就跟死了的一样,十年前都没怎么见老太太老爷上心找,十年后愣是让陛下派人找回来了,至于老太太老爷心里怎么想,那还用说,不能不接回去罢了。

    要知道,少了这么一个前头留下的,这些年三房老爷与夫人不知多恩爱呢。

    说到底,在三房这边,到底还是子以母贵。

    谢家三子谢安打出生就跟银娃娃一样,最得老太太喜欢,年轻的时候是金陵最有名的美男子,禀霜雪之色,待人一向淡淡,谁知道居然对自己一个婢女如此上心。

    这婢女也是有福气的,先于当时夫人有孕,养下的虽是个女儿,但禁不住三公子喜欢,如珠似宝地疼着母女两个,倒把正经夫人和她生的女儿抛在脑后。

    后来这婢女更是不知怎么入了当时崇政殿大学士今日首辅夫人的眼,硬是认了干女儿,这身份可就一下子上去了,先头谢府老太太还不喜欢,只是为了跟傲气的儿媳妇打擂台抬举着,这下子可是真喜欢了。

    尤其,这女子是真跟首辅家投缘,就是不问后宅事的首辅大人也是几次三番出言抬举,甚至为了这个干女儿不止一次亲赴国公府的宴,更是让老太太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三房前头夫人一死,一边有三老爷的一力坚持,一边有首辅家撑腰,偏房扶正竟是毫无悬念的事儿。这位新三夫人也着实能干,一场丧礼办下来,整个谢家没有不说她好的。

    再加上前头夫人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刚烈脾气,对下人又苛,动不动就是削减开支,下头的人明着不敢说,背地里哪个不恨她。新上来的三夫人待人周全和气,一扶正就把前头削减的开支统统恢复,下头人自然是感恩戴德,无有不奉承的。

    这会儿外头北风呼啸,舱房里被两个火盆烘得热乎乎的,两个媳妇子恭维着三夫人跟前的红人,心里都道也不知这个二小姐回去是怎么个光景,如今谢家三房可真真是没有她一分立足的地儿了。

    就是早先跟三皇子定下的亲,如今也是大小姐的了,大小姐这些年出入宫里,得宫里娘娘喜欢,跟三皇子感情也好,早已是所有人认定的三皇子妃了。

    二小姐一个流落在外的,说得好听是为国祈福,但这些体面说法也就是哄哄外头的百姓,金陵贵人家谁不知道就是丢了找回来的。这下子,就是再看殷家情面,捧着倒是可以捧一捧,谁愿意真娶个这样不清不楚的千金。

    仆妇婆子躲在暖和的仓房里喝酒闲话,上头主子房中,也并没有真正睡下。

    此时正躺在床上的谢念音满脑子也是乱七八糟,轻轻蹬着脚边暖炉,看着隔着屏风透进来的烛光,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怎么都睡不着,烦躁地在床上翻来翻去。

    今儿守夜的是橘墨,她从旁边榻上探头,先问:“姑娘,是不是要喝水?”说着话已披衣下了床,提壶倒水。

    床上谢念音腾一下子坐起来,乌黑的发垂下,衬得她一张脸越发显小,接过橘墨递过来的水杯咕咕两口喝了,这才抓着橘墨道:“我已半个月没好好跟哥哥说过一句话了!”上次见面还是三天前靠岸,也不过隔着人算是见过,旁边那个徐嬷嬷陈妈妈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好像非要从中看出点什么,让谢念音瞧着就来气。

    她本才不想管她们,她们嘀咕就让她们嘀咕去,想瞪着眼看就看去,她就是要跟哥哥说话的。

    只她是不必怕她们这些人,甚至谢家她都不必怕什么。可,她要为哥哥的身份前程考虑。

    她本想找机会躲过这些眼睛跟哥哥说句话,可当时哥哥远远一礼,转身跟旁边的徐元淳说话去了,谢念音知道春闱也没多少日子了,这才没上前设法。

    一次两次的,从谢府这一行人来了,从他们登船开始,她居然一句话都没正儿八经跟哥哥说过。

    谢念音觉得憋屈死了,又捧过水杯一口气喝干,直接推开橘墨递上来的帕子,狠狠抹了抹嘴巴:“她们想要我什么样,我就得被她们捏成什么样?我偏不!”

    橘墨一下子精神了,瞧着小姐:“咱们真不用怕她们?”就是有小姐给她撑腰,她都几次被那些人拿住,上一次要不是小姐和孙嬷嬷拦着,那个徐嬷嬷就要给她上规矩。说是她这样的放在国公府里连打帘子都不配,更不要说在小姐跟前贴身伺候了,可把橘墨吓坏了,从此更是步步紧跟自家小姐,处处观察国公府里出来的丫头仆妇的做派规矩。

    谢念音看着烛光眨了眨眼,安抚地拍了拍橘墨轻声道:“别急,知道为什么作威作福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吗?”

    “姑娘,他们是不是作威作福,不会有好下场?”橘墨眼睛一亮,来人一个个看着体面平和,就是让人不舒坦,感觉一个个眼睛都跟长在额头上似的,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成日家简直像瞪着眼睛跟人使心眼子,都不是好人。

    橘墨巴巴望着,就见自家小姐摇了摇头道:“我是说,咱们要想作威作福还想要个好下场,就得看清情势,看清形势才能为所欲为,看不清就作,这样的不死谁死。”

    橘墨一激灵:她们,到了那深宅大院,几代富贵豪门,还能作呢?只看来的这些人,就知道里头的主子一个个多难处了。橘墨嘴唇哆嗦了,她觉得自己这个丫头跟外头那些人比,给她家小姐拖后腿了,人家听一句恨不得琢磨出一百句,说一句恨不得敲打一片,她——

    橘墨嗫嚅道:“小姐我,我——”她得说实话:“我心眼子,好像不多。”

    哪知道小姐瞧着她扑哧一笑,伸手把她的一双手拉到杯子里焐了焐:“我的好橘墨,跟住你家小姐我,不怕的。”说着音音冲橘墨眨眼:“小姐我呀,除了银子多,就剩心眼多了。”

    音音松开了橘墨的手,白皙手指往上拉了拉桃红底绣花锦被,一直拉到自己下巴颌,把自己裹住,只剩下一张巴掌大的脸,隐隐灯光下,桃红锦被越发衬得露在外头这张小脸眉目如画,橘墨呆愣愣看着,经音音提醒,才赶紧把自己身上披着的小袄穿上拢紧。

    音音歪头看橘墨,问她:“十年了,千里之外,把一个走丢十年的小孩子找回去,知道多难吗?”

    橘墨点头,是她不可想象的难。

    “知道说明什么吗?”音音接着问。

    橘墨等着小姐告诉她。

    “说明你家小姐值这个价。”音音把下巴搁在锦被上,轻轻笑了,或者说,她的小舅舅这次真让她值钱了,音音慢慢道:“值钱的人,自然就有资格作。只是,咱们要看清楚——形势。”

    “橘墨,谁都别怕,如今你家小姐我呀是那个谢国公府里,最值钱的人。”

    这些下头的人呀,到底还是看得不够清楚,她们一个个还以为是十年前呢。音音轻轻勾了勾嘴角,十年前,殷国公府一朝沦落,她和娘亲本就一无所有,更是一无所靠。

    可十年后,一切早都不同了。什么三房老爷的宠爱,什么如珍似宝,她——不需要。

    烛火跳动,美人如玉,只是笑容,是纯真的冷。

    第85章 谢国公府三夫人

    临城一行人正在往金陵赶, 要赶在年前入帝都,安顿下来。

    行路时光易逝,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

    金陵城中, 处处都是熙熙攘攘行人,大家小户都忙于办年。谢府更是如此,金陵谢府一共三房,大房承了爵位, 大房老爷却常年外任,大房夫人多病,又最是木讷老实,不得老太太喜欢。

    二房是庶出,夫妻两人在府中一向恭敬谨慎。明明是做兄嫂的,却处处看着三房行事。

    三房老爷打小就最得老太太喜欢, 前头只说长得好, 读书上来论,在三兄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如今在工部任职。这十来年颇得首辅大人青眼, 也因此, 谢国公府竟也得与首辅高家走得越来越近。

    谢府中馈说是掌在大房夫人手中, 由三夫人协管,但谢家人谁不知道, 实际这位得人意的三夫人才是谢家中馈的实际掌管者, 就连老夫人都常说自己这个三儿媳妇有福气。

    至于到底怎么个有福气法,其他人也说不清,但福气是一定大大的, 不然能从一个婢女成了堂堂国公府一房正室, 如此得老夫人心, 就连首辅大人都几次称赞。虽未得子,但生下的一个女儿,将来却是王妃之尊,注定的皇家人,比别人家多少个儿子都体面尊贵。

    真有什么事儿,犯事儿的下人求大太太未必有用,但求了三太太却是一准管用的。再者三太太不仅能干,又最是体恤下人,心慈手宽,在谢府内宅,除了老太太,就数着这位三太太了,是谢家真正的话事人,说一不二的。

    这些年来,人们也很少会说起三太太的出身,说到当年三太太还是书房里头伺候的丫头时,也都是讳莫如深。

    谁也说不清当年还是三少爷的三老爷,书房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丫头,更说不清怎么就送一盒点心的功夫就被首辅夫人看中,一力抬举,后来更是收为义女。扶正的时候,首辅家里竟是给出了嫁妆,其丰厚程度,让先还嚼舌根的一众丫头婆子再也不敢张嘴乱说。

    谢府下人唯一确定的是,三老爷是老太太最偏疼的儿子,而三夫人是三老爷心坎儿上的人。三老爷一向不爱管闲事,上值之余多数时间就是赏玩古物,读帖练字,但只要有人惹到了三夫人,老爷从来都是二话不说,直接或打或卖。

    别说如今,就是当年,这位三夫人还是通房丫头的时候,别说下人,就是当时的正室夫人,三老爷也是说不给脸就不给脸,只要正室夫人敢让这位受委屈。

    最早的时候,还有人说大小姐再捧着也不过是个丫头生的,怎么跟正经嫡出的二小姐比,结果被三老爷知道,那个元宵夜,直接为当时才五岁的大小姐放了一夜的烟火,一夜火树银花,一架架名为掌上珍的烟火,照亮了谢府半边天。

    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清清楚楚知道:大小姐就是老爷的掌上珍心头宝。

    当时三十多岁面容冷俊的三老爷直接走到下首,来到袅袅娜娜的单薄美人身旁,仿佛仙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俊逸男子更是直接把五岁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抱着她看为她而燃的半空烟火。

    而空出来的上首位置旁是打扮富丽的三房夫人,穿着正房才可以穿的正红服色,紧紧牵着同样五岁的女儿,依然如同往日一样倨傲地站着,腰杆笔直,始终一言不发。母女俩的面容都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她们当时神情,也猜不出母女两人当时心情。

    而一片片破空绽放的烟花下,是那个冷如玉的金陵谢家三少,和他始终护在心上捧在手心的一对母女,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彼时,殷家唯一在世的儿子打了败仗人也死活不定,一桶桶脏水都泼到了他身上,已被盛怒的帝王削了骠骑将军的职,煊赫的殷家江河日下,能保住最后的体面,都是圣上看在殷家先人、先皇后和依然还在世的殷家老太太面上。

    那个元宵夜,注定留在很多人心中,是很多人心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如今,偶尔忙碌之余,三房夫人还会跟自己的奶娘陈嬷嬷提起那一晚,温温柔柔地笑道,“也是从那时候,我才懂他一颗敬我爱我的心。”

    每当这时候,陈嬷嬷也笑,“是呀,从那时候呀夫人才算跟老爷开始蜜里调油过日子,以前暗地里夫人跟老爷闹得呀,在外人面前夫人再懂事明理没有,偏偏对着老爷就有这么些小性,也得亏老爷爱重,处处容让。”

    这时候三房夫人就对着奶娘,抿着嘴温柔追缅地笑。那些怒放的青春呀,那些炽热的真情,真是想想,都让人回味无穷。那些日子虽苦,但却浸着甜,如今已成为全然甜蜜安稳的回忆。

    此时谢府三房院中,三太太刚刚回来,旁边的丫头赶忙端上茶水,拿起美人锤替更衣后阖目靠在迎枕上的太太轻轻捶着。

    百合香袅袅,香炉旁的花几上是一个长颈美人瓶,内插着一枝腊梅和几枝草花,清淡素雅,颇有意趣。

    “算着日子,陈妈妈快到了吧。”阖目的淡妆美人轻声开了口,问道。

    旁边丫头赶紧答:“按接到的信儿算着,就是这两天了。”说着丫头看了看夫人没有小睡的意思,又道:“也就是夫人,居然让咱们大小姐把院子让出来,您这心也忒善了,要不是老太太,大过年的难道真让咱们小姐挪出去不成。”

    年根底下事儿多忙得很,累了半日的三夫人动了动肩膀,旁边丫头赶紧放下美人锤,给夫人捏肩膀,三夫人这才重新靠回去,睁了眼道:“那本就是她的院子,按规矩该是这么着。”

    丫头道:“二小姐的院子是清音院,大小姐住的是明珠院,是咱们小姐亲自想的名字,咱们老爷亲自提的匾额,跟二小姐有什么关系。”当年二小姐丢了三年后,住的院子就改了名,老太太做主让大小姐搬进去,谁敢说什么。

    三夫人笑笑没再说话。

    才靠了一会儿,就听到外头帘动,三夫人忙起身,果然是女儿过来了。

    三房女儿谢汝臻长相更多随了母亲,如今不到十七,出落得楚楚动人,在外面活泼大方,一到了母亲房中更现了小儿女情态,进来就往娘亲身边凑,对着娘亲的大丫头端儿就嚷饿。

    腻在母亲身边亲昵了一会儿,把今日外出赴宴的事儿跟母亲说了,末了道:“她们都问我‘你为国祈福的妹妹是不是快来了’。”谢汝臻学着户部尚书家千金的声调,当时说完其他千金都是眉眼官司,直瞅着她。

    “你怎么说?”三夫人含笑问女儿。

    谢汝臻撇了撇嘴:“我就说是呗,还能说什么。”说到这里她点心也吃不下了,往盘子里一丢,对母亲道:“就连三皇子都跟着打听。”

    三夫人脸上的笑淡了,坐正了:“倒没看出来三皇子——,还是个念旧的。”

    谢汝臻哼了一声:“她从小就是个最会讨巧卖乖的,专会讨好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挑唆着他们跟我作对,想起来就烦!至于三皇子,念什么旧,如今看她不过跟看个没见过的玩意一样,还问我北方的姑娘冬天是不是都不洗澡,可别熏着我。”

    说到这里谢汝臻笑倒在娘亲怀里,拉着她娘的手让揉肚子,笑着问:“娘啊,北地乡下来的,是不是真的都一整个冬天不洗澡的呀,到时候离着我太近,这热气一熏,我可真受不了。”

    三夫人揉着女儿的肚子,嗔她胡说。

    想到儿时最让她心烦的那人,可惜再怎么会讨好人,老太太不喜欢,爹爹不喜欢,连宫中的容妃娘娘都不喜欢,真是越会越讨人厌!

    “丢都丢了,做什么又回来,好好的日子——”谢汝臻的嘟囔被三夫人厉声打断,谢汝臻闭嘴不敢再说。

    “这样的话不许再说!再让我听到——”

    “不说了,再不说了!这不是就跟娘亲念叨念叨,娘亲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候我受了她多少欺负,就是娘亲,她都充嫡出派头为难过!有些事我可忘不了!”

    “那一次,她跟疯了一样扑上来就咬,差点没把肉给咬下来!”事隔十多年,说到这事儿谢汝臻还记忆犹新,主要是当时真给吓到了,明明一样跟她是个小孩子,结果几个大人上来都弄不走,把她给疼得——

    好在爹爹给她做主,不仅打了那个便宜妹妹,还关了她半个月的佛堂,要不是当时殷家老太太上门,就该把这样的小疯子永远关起来,放出来也是咬人,还不如关起来。

    三太太怜爱地摩弄着女儿脖颈:“你跟她一个村野之人计较什么,娘的臻臻,以后可是要做皇子妃的,跟你说过多少次,有些人你多看一眼都是抬举她,更不要说亲自计较了。以后呀,配咱们臻臻计较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谢汝臻小猫一样蹭着娘亲哼唧,想起来别的又道:“三皇子又惹我了,这次不给我道歉我才不饶他呐。”

    三夫人听着也只是笑,女儿这脾气,跟三皇子三天两头闹些无伤大雅的小别扭,她很少真的过问的。这些尊贵的男子呀,见多了顺从的女子,有什么意思,自己闺女这样,正好。

    只是一转,谢汝臻又再次想到了快回来的谢念音:“娘啊,她真是给一个北方小地方的商贾人家捡了去,真的假的呀?是不是真跟厨房那个婆子说的一样,穿着粗布大棉裤坐在土垒的炕上啃炊饼呀?”

    厨房里有个婆子就是小时候逃荒从北方来的,提到北方的家乡,都是半塌的土炕掉瓤子的粗布大棉裤。

    “别真是一冬都不洗澡的!”谢汝臻瞪圆了秀气好看的眼睛。

    三太太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听说是个有钱人家,大约日子过得不错吧。”

    “说不定回来都会做买卖了。我还真没见过商贾人家养出来的女儿,那得什么样啊,正好开开眼界,总不会带着杆秤来吧。”谢汝臻笑得更欢了。

    三太太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女儿,目光怜爱。她的出身,虽没过过苦日子,但至少见多了别人眉眼高低,女儿打小就是金尊玉贵长起来的,被捧在手心里疼着,才能长成如今这样天真快活的样子。

    如今她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将来她会是皇妃,她的孩儿出生就注定是皇族富贵,天生高人一等,再不会有人敢看不起,旁人只有低头的份。

    而想到即将来的谢念音,三夫人就不能不想到当年马上那个一身红衣骄傲的殷国公府二小姐,出身好长得好,浑身上下都是明亮骄傲,在那个热烈明媚的少女身上好像看不到一丝人性的阴暗。可最后,又怎样呢?

    想到这里,三夫人的笑更温柔了。

    第86章 垂眸安静的公子,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看不到的后头,他的音音正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谢家。

    母女正说话, 有丫头进来报,说是外头有回事的媳妇过来,给二小姐住的听雨轩已收拾好了, 都是按照夫人吩咐,内里摆设围瓶都是用的顶好的。

    “可惜了听雨轩,下雨的时候在那里烹茶听雨最好了,本来还说到时候请七公主来家里, 不拘是听雨还是赏月,那里都值得坐一坐呢。”

    旁边大丫头端儿笑嘻嘻道:“姑娘院子里的轩堂,赏月听雨也都是好的,想必七公主会喜欢。湖边这处听雨轩拨给二小姐,也是老太太的意思。”听雨轩虽然小了一些,但这位小姐能住多少时候, 就该出阁了。临时住住, 除了小,色色都是好的,就是殷家想必也挑不出什么来, 各处院落都有了人, 总不至于大过年的, 为了一个小辈,再折腾起来。

    另外殷家来的婆子也许看不出来, 他们谢家下人都咂摸出来了, 这听雨轩离着其他姑娘们住的地方远一些,尤其是离着清音院远一些。老太太不说,其他人也品出味儿来了, 外头来的姑娘, 谁知道见过什么人, 什么品性,别把谢家的姑娘带坏了。

    “只是白白可惜了一个雅致的好地方,也不知道商贾人家出来的能不能品出雅来,别糟蹋了那方水那处栏杆看出去的月。”谢汝臻这是真的为那片水月叹息,好东西也得人会赏,不然就是白白糟蹋了。

    正说着话,就听外头来人,说是二小姐人到了,这会儿管家带着人已经把来人接进来了。

    母女俩相视一眼,起了身,谢汝臻玩笑道:“看没看到人,别是真穿了簇新的北地大棉袄来的?”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端儿笑接:“再是不知事儿人家出来的,孙嬷嬷也有本事给打扮一番,大小姐是见不到北地大棉袄了!”

    一时间室内春意融融,笑声一片。

    三夫人拍了女儿一下,缓声吩咐:“去跟老太太回一声,色色都是齐备的,就只怕她东西多,听雨轩是好地方,到底小了一些,别放不下。”

    有从码头先返回来的已经把消息带了回来,迎上来的媳妇笑着说:“夫人真真是多虑了,那样小地方出来的,又不是人家正经的姑娘,难不成那个陆家还给二小姐备嫁妆不成?东西呢,倒是有,说是足足四口大箱子呢,也算陆家有心了,没有亏待咱们国公府的姑娘。”

    听雨轩再小,空房子还是有几间的,四口箱子还是放得下的。

    婆子凑趣道:“夫人真以为谁都跟咱们大小姐似的,打小老爷太太就开始给备嫁妆,如今一个库房都装不下呢。”只怕任意拿出一件,都能晃花这位二小姐的眼。老爷看上的东西,可是件件有来历的古物。

    至于这位二小姐,就是殷家再有心,也不过今年才算从陛下那里得了了赏,满打满算能给这位二小姐多少,怎么跟他们大小姐比。

    当年还是嫡出跟庶房的时候,有老爷在那里,就比不得他们大小姐。如今一别十年,更是云泥之差了,拿什么比。

    —— —— ——

    陆子期和谢念音前后两辆马车从谢国公府正门旁边的车马门进去,到了里头两边就分开了,陆子期下了车,谢念音换上了轿子。

    伴在轿侧的陆子期看了一眼青布软轿,窗口帘布轻轻动了动,显然是被里头的人刻意扯了扯,他低眉淡淡笑了笑。

    接下来两人就要分别被人带着,继续往里去。

    行过的地方不是雕梁画栋,就是朱墙碧瓦,亭阁楼宇错落,假山围墙重重。

    进了古朴辉煌的仪门,绕过几座假山,一青衣小童把陆子期引到一处前厅,在那里,由二房老爷代为招待,对谢家来说,已算是给足了来人面子,或者说是看在后头的殷家人面上。不然一个北地小城的商贾之子,也就配谢府管事招待一番,就是尽了礼给了脸了。

    另一头,谢念音的轿子继续往里,一直到老太太院子前才停下来。

    早有廊下张望的丫头婆子这时都迎上前,望着垂落的轿帘彼此交换视线,毕竟这可是当年三房的嫡出小姐,谁不好奇十年流落,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子。

    小门小户商家出来的,自然跟豪门长大的正经小姐没法比,但想想三老爷是有名的俊美公子,当年的三夫人纵然脾气坏,但长相就没人能说出个不好的,二小姐小时候也是粉雕玉琢,也不知十年过去,出落得如何。

    轿子旁,除了孙嬷嬷和偃月,还有一个眼生的小丫头,瞧着这努力镇定但掩饰不住的拘谨样子,一看就是商户人家带出来的丫头,身上料子倒是比他们也都不差的,这是知道要上贵人门,专门赏的吧。不过商户人家出来的,这个模样,想必也是孙嬷嬷下死劲儿调理过的了。

    就见孙嬷嬷亲自揭开轿帘,请出内中令众人好奇的三房二小姐。

    所有视线都落在这揭开的轿帘上。

    先只见一只手伸出,搭在孙嬷嬷抬起的手上,羊脂白玉一般,未见其人,只见其手,先还有人挤眉弄眼,此时俱都不觉屏息,越发盯着即将走出轿子的人。

    轿中人不紧不慢,从中步出,亭亭立在这朱墙碧瓦深宅高院之间,没有看任何人,视线直接落在了前方院门上挂着的匾额上。

    无论是早先低声窃窃私语的婆子、咬耳朵的小丫头、挤眉弄眼的媳妇子,俱都屏气凝神望着轿前少女,一时间院门前竟然安静极了。

    十六岁的少女一身碧色衣衫,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瓷白小脸正微微仰起,专注看着前方悬着的匾额。

    也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穿金戴银,头上是羊脂玉簪,耳边是同一块羊脂玉雕出的水滴形耳坠,垂下的雪白手腕上套着羊脂玉镯子,通身明明素净,偏偏眉目精致如画,是初见就让人屏息的娇艳,无形中就是不动声色的贵气,只这样静静仰头看去,就让旁人失声。

    当年都说金陵谢家三公子养出的女儿不知该何等绝色,如今见了眼前少女,所有人一下子都在心中不约而同哦了一声,谢家三公子如今的三爷,养出来的女儿就该是这等模样,一分一毫都是上天惊心雕琢,不说话的时候有冰雪之色,偏偏眉眼间都是殷家二小姐的骄傲点染,只不动声色。

    少女一开口却仿佛春天临了人间,软软糯糯的声音,听得人耳朵微微动,二小姐说:“这匾额,比十年前还新了。”

    旁边看呆了的婆子这才找到了声音,笑着说:“二小姐,这是年下才油过的。”面对这样一个人,婆子丫头先前心头的怠慢一扫而空,不觉就恭敬起来。

    谢念音点了点头,这才看向了身前这些人,以及前方这个对她来说,曾经显得森森的主院。如今再看来,没有那么高了,也没有那么深了。

    款款前行,跟在身边的是愈发小心谨慎的橘墨,身后孙嬷嬷和偃月跟着。旁边先还拥上来看热闹的仆妇,这时候都噤声跟随,多一句都不敢吭。

    也不知打哪儿传开的,说二小姐长在北方边城一个商贩人家,只怕粗鄙得很,不少婆子丫头难免怀着看热闹的心思来的。毕竟他们这等人家出来的丫头,只怕都比小地方人家的小姐体面,众人就更想见见流落在外的二小姐了。

    然一见,俱都低头屏息,恭恭敬敬,再不敢升旁的小心思。

    这时候有从前头院子过来的丫头,看着前面二小姐不紧不慢款款入了老太太的上房,才敢跟旁边站着的几个丫头咬耳朵,丫头们一听果然都兴奋,“真假?”

    “亲见的还有假,翠翘那个小蹄子好命,今儿轮到她在前头待客厅里伺候,我亲见着她上盏茶的工夫就红了脸。”

    “比咱们家几位公子如何?”

    说话的丫头压低声:“能比咱们三老爷当年!”

    顿时一阵抽气声,不当差的丫头再也坐不住,都借着由头想往前头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居然让心高气傲的翠竹说出能比当年谢家三公子。

    前头花厅中陆子期对着手边香茶稳稳坐着,茶的热气都散了,旁边跟着的钱多有些不自在,已经许久没被人这样怠慢过了,只是看公子不急不慌,坐了这样久,面色没有一点变化,他才也慢慢静下心。

    茶快凉的时候,谢家终于有主子来了,谢家二房老爷带笑过来了,一上前就道失礼,说是前头才送走了国子监祭酒,让贵人久等了。

    寒暄周到热情,滴水不漏,言谈间无一不是探究,陆子期只作不知,从容应对。

    一番往来,谢家二老爷让丫头换茶,才道:“陆公子于我谢家有恩,我们老太太一会儿还要亲见见公子呢。”然后道了扰,说自己先去后头看看,老太太那边是否得了空。

    花厅一下子又安静下来,钱多注意到这次上茶又换了个丫头,想也知道怎么回事,还不是下头人想看他们公子,钱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要不是为了自家小姐,公子怎会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给人这样看。

    陆子期只轻轻摩挲茶杯,不语。

    氤氲茶气中,公子如玉,微微垂眸,让走到花厅外的丫头忍不住悄悄回头再看一眼。

    而垂眸安静的公子,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看不到的后头,他的音音正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谢家。

    第87章 “你这婆子瞎了狗眼了,也敢占我的院子,拦我的人,要脸不要!”

    老太太正厅中, 下边或坐或站,已经满是人。不仅有谢家三房的夫人小姐,还有谢家其他房头的太太小姐们,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得老太太欢心够格在老太太面前露脸的,常年攀附谢家主房,无事的时候都来老太太这边奉承, 今日聚在这里自然是也想看看,三房流落的二小姐,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随着丫头通禀人到,热闹的厅堂里短暂一静。

    好些目光悄悄投向谢家三房夫人,三夫人含着笑看着门口,好像对旁边这些打量全然不知。诸人暗中打量的另一个目标, 就是偎在老太太身旁的谢汝臻, 毕竟谁不知道十年前,这两位小姐就不和,一个有嫡出的身份, 另一个有三老爷的疼爱。

    从开始的针锋相对, 到后头大小姐彻底把二小姐压得死死的, 什么都没有的二小姐,也就剩下一张要强的嘴, 小小一个孩子一身硬骨头。

    十年一过, 原来庶出的小姐早就是正经的嫡出,而原来嫡出的小姐却流落在外。她的住处院子如今早已是大小姐的,哦, 还有她定下的亲事, 如今也早已是大小姐的。

    谢家其他小姐们都在下头规规矩矩坐着, 只有谢汝臻在上首老太太身边靠着,被老太太儿一声肉一声地搂在怀里,不过两句话就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此时谢汝臻偎着老太太,也看向了正厅门口处。

    环佩轻响,屋子里七七八八的女人们视线一下子都投向了同一个方向。众人先从门口屏风看到了进来人的裙角,来人脚步微顿,好些眼尖的妇人就看清了裙角暗绣,继而裙角一闪,所有人都看清了少女模样。

    谢汝臻先还带笑的嘴角微微一抽,老太太轻轻搂了搂身旁孙女。比谢念音大三个月的谢汝臻靠着祖母,居高临下地看着进来的少女。

    谢念音同样看着这个熟悉的厅堂,感受着这满厅依然如故的目光,她当年就觉得这些目光很吵,总是很吵,如今十年过去,人心不变,这些目光呀,依然很吵,窸窸窣窣,没完没了。

    曾经被刻意模糊的记忆瞬间彻底苏醒,十年过去,还是这个厅堂,还是堂下坐着的这些人,堂上那个一向尊贵的老人,好像也并没有老去多少,依然是那副笑笑的样子看过来,搂着得她欢心的孙女。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娘亲,不在了。

    谢念音款款躬身朝上首行礼,她福身的这一刻,记忆远去,一切真实起来,青石地砖纹理清晰,冰凉如故,她也清清楚楚知道:她回来了,重新站在这个地方。

    音音起身,微微垂着眼,这一刻她想到了陆子期,她想哥哥,莫名得——特别特别想他。

    上首老太太开口话家常,倒好像谢念音这个孙女不过是外出了几日,这会儿回来请安,完全听不出祖孙十年没见的感觉。谢念音也捧场得很,口称祖母,倒也真的好像不过离开谢宅几天,此时回来定省。

    祖孙两人有来有往,问答间无比自然,正因自然,所以才显得格外古怪。下面坐着的夫人小姐,或拿出帕子轻轻擦拭嘴角,或端着茶盏笑得慈爱。

    一切顺畅自然,似乎没一个人知道这是谢府走丢了十年的女儿。明明周围都是热络,个个脸上都是笑容,整个厅堂都是一片其乐融融,橘墨却觉得全身冰冷,手心里都是冷汗,骨头里都冒着冷气。

    她茫然看着小姐,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寒凉一片。

    老太太慈和笑着,拍了拍身旁谢汝臻的手,慈祥嘱咐:“姐妹两个以后可不许再闹脾气了,再闹,祖母可是不依的。”谢汝臻靠向老太太,微微撅了撅嘴,“老太太要是偏疼妹妹,我才要不依呢。”

    一句话让好些人都跟着笑了,真是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老太太点着娇嗔的孙女笑:“满家上下,就你敢挑我的不是,罢罢,你不是瞧上了那副翠玉头面?”说着吩咐身后大丫头:“赶紧拿出来给了这猴儿,省得她说我偏心。”

    下面夫人仆妇都跟着笑,橘墨看向自家小姐,只见他们姑娘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看见一样,安静站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从门前大幅屏风看到上首老太太那张乌木坐榻。

    老太太收了笑,重新看向堂前这个孙女,缓缓道:“你也别嫌祖母偏心,你这个姐姐打小养得娇,你做妹妹的要多谦让。”

    说着把话一转:“远路来了,还没见过你母亲吧,快见见。”

    堂中一静,夫人小姐们都笑声零落了些,目光在地上的谢念音和左边绣凳上坐着的三夫人之间逡巡。

    橘墨只觉得自己前边偃月身子一僵,而她身旁的孙嬷嬷虽垂头却越发脊背挺直。

    音音应了声:“老太太说的是,孙女才跟孙嬷嬷还说呢,见过老太太就去祠堂拜见母亲,为此衣服都没敢穿鲜艳的,青衫素淡的就来了,难得祖母体谅,孙女再不敢耽误的。”

    话落,堂中更静,女人们的呼吸好像都轻了,先还跟着笑的女人们脸上的笑一时间倒好像不知该怎么处置,个个看起来都古怪极了。

    谢念音瞧着,倒有些想笑了:满堂的笑话,多有意思呀。

    这就是下头百姓们眼里的高门贵女侯门贵妇,也不过跟个笑话一样活着,除了藏得深了些,真不知道高在哪里了。要她说,还不如临城街头卖豆花的婆子,至少人家是真有手艺,点的豆花那叫一个漂亮。这些人,有什么呢,倒也好意思坐在这里看她的笑话。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旁边大丫头赶紧拿过来痰盒,伺候着老太太吐了,旁边谢汝臻已经接过丫头手里的茶捧到老太太跟前,服侍老太太慢慢漱了口。

    老太太半抬起眼皮:“也见过你母亲。”寥寥几个字,却说得清清楚楚。

    绣凳上的三夫人忙站起身,朝着老太太笑道:“自家人,没这些虚礼。”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咱们这样人家,又不是外头小门小户,也不是那等只认钱财的商贾人家,规矩还是得要的。”

    堂上更静了,先还坐着的夫人小姐们这时候都跟着站起来了。

    橘墨只觉得脊背冷汗都出来了,可她始终学着偃月孙嬷嬷站得恭敬又规整,不敢有一丝放松,时刻记着不能给她家姑娘丢人,不能让这豪门小瞧了她。

    唯一如常的只有谢念音,她看了三夫人一眼,歪着头天真一如当年那个孩子:“这不是姨娘?”

    说着一抬帕子掩了嘴,眼睛都瞪圆了:“莫不是姨娘扶正了,做了爹爹填房?”

    满堂寂静中少女声音软糯,可偏偏字字如刀:“祖母我实不知,我以为只有陆家这样没什么规矩的商贾人家才会把丫头扶正,哪知道十年过去,咱们这样人家也如此的。”

    说着伸出涂着淡粉豆蔻的纤纤手指佯装打嘴:“祖母可原谅我吧,孙女养在外头,打小养得娇,给人宠坏了,全不懂规矩,可见谅吧。”说着轻轻一福身,对着上首又是一礼。

    上首老太太不说话,下面自然也没人敢吭声,一时间气氛凝重好似用刀子也割不动一样。有人偷偷瞧三夫人,给人直接说到脸上,依然面色不变,果然是好气度。

    老太太身边谢汝臻可不让她,此时粉面通红,不客气道:“见了主母,还不跪下请安!”

    谢念音却好像对这僵硬气氛全然无察,好像玩闹一样:“我就不!你敢对我大呼小喝?回头进宫我就跟皇帝姨夫告状,说我才回来你就欺负我!”

    说着口气更像给人宠坏不知规矩的小儿女:“我小舅舅可是镇北大将军,小舅舅以前就说过,我是千金贵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受我一跪的,小心呀,折了你们的福!”

    说的都是最狠的话,可偏偏她面色含笑,佯嗔带怒,到让人说不清到底是有心有意,还是还同十年前一样,一见到谢汝臻就跟她对着掐。

    可“皇帝姨夫”“小舅舅”镇北大将军,却被满堂人听得清清楚楚。与十年前不同,殷家人起来了,就连太子殿下如今都起来了。不管是老太太,还是三夫人,再是不满,此时也只能笑嗔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拿话递了台阶,还怕谢念音不懂事不下来。

    “你呀还是没规矩,不懂事,好在你母亲大度,就是姊妹间闹闹小脾气,跟你母亲也得慢慢把规矩立起来,咱们这儿的规矩,忘了没事——”说到这里老太太对三夫人道:“帮着孩子慢慢再学起来就是,你心宽又慈,不要跟孩子一般见识。”话说到这里,到底不敢硬按着底下少女请安叫娘。

    养在外头的孩子一点规矩见识都没有,只会闹脾气争强好胜,可这乱拳一个不好还真能打死老师傅,这刚回来要是为了这点小事就给闹到宫里陛下面前,谢念音固然落不得什么好,他们谢国公府更是落不得好。

    老太太说话了,三夫人含笑称是。

    谢念音心里恶心,面上笑得愈发甜美:“老太太真会说话。”就是不说人话。

    老太太道:“别的不说,为了你回来,你母亲早早就看着人帮你把房子收拾出来了,就怕你住不自在。听丫头说你带了四个箱子,回头让人给抬过去,你也认认路。”

    谢念音接口道:“孙女再是离家久,自己的院子还是认路的。老太太,您可别操心,累坏了自己,再说我自己的院子,怎么可能住的不自在,这些年我梦里都是我那大院子呢,想的呀!”

    音音笑脸如才开的花,又娇又美:“老太太可别为了这些小事操心了,才一进门,我就吩咐跟着的人把我的箱子抬进我院子啦!老太太快夸我,孙女长大了,可能干着呢!”

    说完笑嘻嘻看着上首,好像专等长辈夸赞的孩子。

    可长辈此时面色可一个比一个难看。老太太别说笑不出来了,都快和气不起来了,就连自始从容的三夫人这会儿笑都僵在脸上,快挂不住了。

    果然就听外头有错乱的脚步过来,是谢汝臻院中的管事嬷嬷,转过屏风来报:“几个婆子愣是抬着箱子往大小姐院子里进,一个个膀大身宽咱们拦都拦不住,怎么说她们都不肯抬出去,这会儿还在那里赖着呢,愣说那是他们主子的院子!”

    所有人都看向了谢念音,音音睁大无辜的眼睛:“怎的?我娘当年亲自给我挑的院子,还不让我的东西和人进了?”

    小脸一红,秀眉一竖,指着婆子就骂:“你这婆子瞎了狗眼了,也敢占我的院子,拦我的人,要脸不要!”

    堂中静得落针可闻,这下子女人们连头都不敢抬了。

    作者有话说:

    追连载的宝子们,非常感谢你们的喜欢和支持,由于三次元生活有变,需要外出调研,离开熟悉的地方很多情况无法把握,接下来的日子只能保证日更,无法双更了。

    预计还有三十章左右的内容,如果日更三千的话,预计在七月底完全。所以宝子们可以考虑是继续追更,还是养肥等完结一起看,选择自己舒适的阅读方式。

    酷暑已至,很多地方都陷入高温,注意避暑。

    最后祝福你的生活中总有好事发生。

    第88章 “瞧瞧我爹,想见我,都等不及下值了。”

    “你这婆子瞎了狗眼了, 也敢占我的院子,拦我的人,要脸不要!”

    娇艳无双的少女, 柳眉倒竖,粉面通红,显然气得狠了,指着婆子喝骂。一下子, 让满堂人都噤声。

    除了上首老太太和谢汝臻以及三夫人,其他人哪里敢多嘴,就是奔着看热闹来的人,这会儿也不敢看了,生怕把自己牵连进去。

    三夫人僵硬的面皮松了松,温声笑道:“音音, 专门收拾了听雨轩给你, 你住住看,如不喜欢,咱再挑别的地好不好?”

    “听雨轩, 听着就不错, 既然给了我就放着吧, 改日我听雨去。只是——”谢念音傲娇地昂了昂精致的下巴,这才看向了三夫人, 慢慢道:“我堂堂谢家嫡出小姐, 当今陛下是我的亲姨夫,先皇后是我的姨母,太子殿下是我的亲表哥, 悍不畏死退敌千里的镇北大将军是我的小舅舅!”

    说到这里她抬了抬袖子, 一身锦绣绫罗, 初看素朴,细看层层暗绣,发上是最好的羊脂玉,耳边是同色羊脂玉坠,都不如她那张微微抬起的脸,贵气逼人,大袖落下,谢念音昂首,近乎倨傲:

    “怎的?我这样身份,就只配住一个轩子,还不配进我的院子了?我若不配,我那清风明月都好的清音院,谁人配住!”

    一席话,竟无人能反驳,这一刻满堂人竟都被少女气势压住。

    尤其是对面三夫人,面上的笑难看极了,初看起来无动于衷,但仔细看会发现她微微抽动的腮。这样熟悉的感觉,她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马上那个红衣骄傲的殷家二小姐,而今眼下,这个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正妻嫡出的贵女呀,都是如出一辙的傲慢,而殷家女儿,是其中最让人厌恶的一个!

    三夫人面部抽动,却始终按捺。

    好一会儿,上首才传来啪的毫不客气的一声,是老太太顿杯子的声音,老太太彻底收了慈和,这样的老太太,连外头当官的儿子都怕,更不要说其他人,她眯了眼,看向了谢念音:“你这是要在我——”

    谁知谢念音当即变了声色,一口一个祖母,声气那叫一个软:“好祖母,我就是吓唬那等狗仗人势的奴才,居然敢抢我的东西,给我气坏了,祖母摸摸,这会儿孙女手还给这婆子气得冰凉乱颤呢!”

    说着还伸出自己的手,其他人给这突然转折弄愣了,凉不凉她们不知道,但是乱颤那是真没看出来。

    “孙女怎么敢在祖母面前要强呢,看在孙女十年离家的份上,祖母就恕了我吧。孙女就是没规矩的地方长起来的,从小讨人喜欢,给人纵坏了,心直口快,全没一点心眼,说话不当了,孙女这里给祖母赔不是了,祖母可不许生气,慢慢教我!”

    一串话自然得如水一样,要多软和有多软和,说着就福身行礼,行云流水的乖巧好看。

    气氛陡转,老太太要说的话竟没法发作,毕竟是陛下圣旨找回来的人,她也不好在人回来第一天就发脾气的,老太太只得放缓了声音:“那个院子,祖母做主已拨给你妹妹,你听话,祖母再找好地方给你住。”

    音音顿时跺脚:“我不依,祖母偏心!祖母疼我,怎能把我的东西给别人呢!”

    “祖母,您到底疼不疼我?”音音嘟嘴,不依不饶。

    “那不是别人,那是你的亲姐姐!姊妹友爱,才是大家规矩!”

    “好吧。”音音再次一转:“她是做姐姐的,先友爱我,至少把我的院子还回来吧!”说着笑向老太太:“祖母不许偏心!姐姐要不友爱,我可要请陛下给我做主的!”

    一句话,就把老太太所有能说的话都给堵了回去。老太太松开了落在杯上的手,再次微微眯了眼,打量,不语。

    老太太不说话,其他人更不敢说话。

    终于控制住面部表情的三夫人,亦重新打量这个十年未见的国公府二小姐。

    谢汝臻涨红了脸,忿忿不平瞪着地上这个一回来就没好事的人。

    可谢念音只笑嘻嘻看着上首老太太一人,过了一会儿才不轻不重瞥了谢汝臻一眼,慢吞吞用撒娇口吻道:“祖母看看,还说友爱呢,姐姐那脸色恨不得吃了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就这样,我友爱她?”

    说到这里漂亮如瓷娃娃一样的少女脸色透着刁蛮,毫不客气道:“让她做梦去吧!老实让出我的院子,不然——”

    音音转而看向老太太又是撒娇作痴:“我就是孝顺老太太,我也得收拾她呢!”声音多软,话就多狠。

    气得老太太指着她,“没规矩”三个字还没说出来,谢念音自己先吐舌说了:“祖母,这些年也没人教我规矩,我就是一个野丫头,我只知道谁敢抢我的东西,我就打爆谁的狗头!”说着眼睛往旁边一横,愣是让谢汝臻打了个寒噤。

    面对这样一个唱念做打又说又笑的,关键能用来压制她的规矩,偏偏被她一句自己没人教就是没规矩给认下了,她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又兼刚刚回来,陛下那边还热乎着呢,尤其是镇北大将军就快到金陵了。

    一时间就是国公府的老太太,竟然都觉眼前人有些棘手。

    最后老太太瞥了谢念音一眼,挥了挥手,说了句:“我乏了,你下去吧。”

    这对其他晚辈来说,已经是不待见的重话了。让老太太厌烦了,谁听了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谁知道谢念音好像全然无觉,反而恭恭敬敬行礼,顺着老太太话道:“那祖母好好休息,我下去看着人搬院子去了。”

    其他人:

    一时间那些站了满地的女人们竟不知道这真就是个听不出话音的棒槌,徒有其表,还是——

    谢汝臻长到这么大,就没像今天吃了这么多气,还是吃了自己老仇人的气,委屈喊道:“祖母——”

    谁知道她拖长的嗓音,一下子被谢念音打断,愣是吓得她一哆嗦:“喊什么喊,没听见祖母累了,有你这么当晚辈的?长辈累了还叽叽歪歪没完没了,赶紧下去吧!”

    其他人:

    谢汝臻气得瞪眼。

    “瞪什么眼?没眼色,还没长耳朵!让你下去,别吵着祖母休息,祖母累了,累了,你聋还是傻,听不懂?或者你就是不孝!”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让谢汝臻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想跟她对着干,一张嘴就被谢念音堵回来:“还吵?要吵咱们出去吵,别吵着祖母,谢家有你这么不孝的,丢人!”

    三夫人再好的脾性,这时候都忍耐不住了,指甲都掐进手里了:“二小姐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

    可谁也没想到,谢念音直接一声喝:

    “尔婢妾之流,敢跟我大声!”

    轻蔑之声,掩都不掩。

    颇有涵养的三夫人,气抖了,这才叫双手冰凉乱颤。

    还没容人说话,谢念音当即一拍额头:“瞧瞧我忘了,扶正了!我忘了,哎呀毕竟十年呢,一时间不习惯也是有的。”说着笑嘻嘻道:“太太,咱们散了吧,别碍着老太太歇息了,好不好?”那口气,好像闹着不走的人是三夫人。

    三夫人看着这眉目如画的少女,缓缓吸了口气,起伏的胸脯慢慢平稳。

    至此,紧绷的气氛才算缓了缓,众人借机赶紧告辞。这场热闹看得她们大气不敢喘,心惊胆战。大房夫人孱弱,扶着丫头走出正堂,廊下转了身,对着谢念音笑了笑,算是私下打了招呼,这才转身继续朝着自己院子去了。

    很快谢家就知道他们才回来的二小姐,闹了一场,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自己的箱子,看着明珠院——哦如今改回去了,重新叫了清音院,二小姐就喝着茶,笑眯眯看着里头人搬家。

    孙嬷嬷和偃月带着人指挥张罗,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婆子,听说都是二小姐的人,搬起东西来那个麻利,就见大小姐的人还想着拖延到老爷回来,可那些婆子膀大身宽,也不理人,呼啦啦就把东西都搬了出来。

    这下子,大小姐这头的人也不敢拖拉了,只能手脚麻利搬家,不然还能等着对面的人把大小姐的东西就那么往院子外一放,给人看笑话。

    橘墨小心跟着自家姑娘,谢念音就那么托腮坐在八角亭中看着,身下是偃月早给她铺下的厚厚锦褥垫子,旁边三个火盆点了起来,孙嬷嬷百忙之中还指挥着给她挂了帐子。

    看着忙乱的院子针锋相对的两边人,橘墨忍不住小声道:“小姐,真不怕呀?”她再笨也看明白了,小姐这是一回来就把老太太都得罪了。

    音音慢慢道:“橘墨,你只看到高墙富贵,没看仔细。”

    橘墨果然仔细看,可看不出什么来。

    “十年前,我娘当家,那时候国公府就已入不敷出。十年来,国公府也没别的新增进项,反而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音音看着这高墙碧瓦,看着身着绫罗的丫头仆妇,淡声道:“国公府呀,早穷了。”

    她可看不出如今这个三夫人能比她母亲强到哪里,母亲当年就是想节流,设法开源,还被人诬挪用公账。如今贤德的三夫人恩宽,不用节流,那么就有意思了,她到底靠什么坐稳了这个人人称好的体面当家人呐。

    “人人都知道,这谢国公府呀,没落了。接我回来,他们容也得容,不容也得容。”

    十年,她还能坐在轿子里进国公府的门,就说明她有用。

    音音轻声道:“想沾我的光,还想让我跪着——”说着她看向橘墨,笑了,“我的傻橘墨,天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而这时,偃月来回,三老爷回来了。

    音音瞧了瞧天色,这还没到下值的时候呢,淡淡笑道:“瞧瞧我爹,想见我,都等不及下值了。”

    偃月嘴角抽了抽,确实是要见他们小姐,至于是不是想——

    “小姐,现在去见老爷?”偃月问。

    “先去拜见我娘,然后——”音音扯了扯自己身上垂下的飘带,抬头笑:“再去见想我想得都等不及了的爹爹呀。”

    第89章 “什么香,臭得很。”

    祠堂里, 谢殷氏的牌位静静立在一片牌位中。

    谢念音拜祭毕,伸手取下了母亲的牌位,拿手轻轻摩挲。她笑了, 好像跟母亲说话的小女儿,语气里是亲昵和娇嗔:“瞧瞧,娘亲呀,这谢家除了新油了门口的匾额, 连您的牌位都新油了一遍。娘亲,您总教我读书识礼,您就没跟我说,这权势富贵才要紧呢。”

    这权势富贵让母亲早先落灰的牌位被人好好打理,恭恭敬敬祭祀;这权势富贵让那高堂上端坐的老太太即使烦死了她,也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一句话就把她关在黑屋里;这权势富贵让她一个十年没进谢家门的谢家女儿, 满堂撒泼, 还是能毫发无损站着,让她能重新住回她的清音院。

    谢念音把母亲牌位搂在胸口,闭了眼, 垂了头。

    她脸上的笑慢慢变成了泪, 滴落在新油过的牌位上。

    “女儿不孝, 原先只想着自己,只想着离开这个吃人的大宅子。”

    六岁的谢念音, 怕极了那个任凭她怎么哭喊, 都没有一丝回应的小黑屋。怕极了三夫人亲自给她梳头发,冰凉滑腻手指划过她脖颈的感觉,好像一条蛇, 她笑得温柔, 却在她耳边说着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似是而非的话。

    音音小心翼翼把牌位放回去, 站在祠堂阴冷的地面上,看着这象征着大族的一排排牌位,最后落在淹没其中的母亲牌位上。

    谢念音转身,祠堂外是年底的天,从这高墙看出去,显得那样小,可音音知道它们辽阔无边。

    “小姐,老爷在等着了。”旁边丫头小心翼翼提醒。这会儿都传遍了,这位新回来的小姐长得跟仙女一样,可却是个不好惹的泼辣货,果然是先夫人的女儿,如出一辙的泼辣蛮横。

    这会儿好些人都说,只怕他们天真活泼的大小姐,遇到这样的妹妹,多少要吃亏了。就好像当年,三夫人还是丫头的时候,明里暗里吃了先夫人多少亏呀。

    丫头提醒毕,赶紧把头低了。

    音音哦了一声,伸出手给她的橘墨扶着,处处小心的橘墨赶忙迎上来,小姐的手一落在她手背上,她始终提着的心才放了放。谢家太大了,人又多,人人都打量她们,纵然有小姐在她什么都不怕,可离开小姐,她还是紧张。

    “带路吧。”音音说了一声,就跟着来接的丫头朝前去了,去见她那谪仙人一样的父亲大人。

    到了书房外,谢念音等着,听到了一声冰冰凉凉的:“让她进来”。

    还是当年熟悉的味道。

    她这个爹呀,人人都说好像误入人间烟火中的仙人,总是冷冷的,什么都不在意,可这仙人唯独对一人动了心,上了心。

    想到这里,谢念音勾了勾嘴角。

    她从两边恭敬立着的丫头中进了书房,书房里还是熟悉的淡香。甫一闻到,谢念音面颊就不受控制抽动了一下。

    这是三夫人还是丫头的时候配的香,父亲在的地方点的都是这个香,连同母亲就寝的卧房都是。母亲知道的时候直接把香炉都砸了,有她的地方再不许丫头点这个香,从此父亲就再不进母亲的门。

    如今的三夫人呀,就跪请父亲去母亲房里走一走,含着泪说她万万不敢背狐媚的名声,不想让父亲因她被人议论,说她们母女俩愈发连立锥之地都没了。父亲倔强不动,她就砰砰在地上磕头,她一磕,父亲就心软了。

    她那个痴情的父亲大人呀,穿着小妾亲手做的衣裳,戴着小妾亲手调制的香包,如同就义一般进了母亲的房。

    那一天母亲直接用茶盏砸破了父亲的头,让他滚。当时急着来讨好父亲的音音,就缩在角落,听着里头发疯的母亲,和无论母亲怎么发疯都始终冷淡的父亲。

    听到父亲说:“茵娘已百般委屈了,你到底还想如何!”

    也是从那天开始,母亲开始让如今的三夫人立规矩。别家妾室在正房面前是什么规矩,她就要这个妾什么规矩,寸步不让。

    由此,彻底激发了父亲和他这个妾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据说当时把好多丫头都感动了呢。

    想到这里,音音反胃得几乎要把中午吃的烧鹅给吐出来。她的面上却只是没什么表情的冷,进到了书房,甚至并没有看清上首那个一身素淡袍服的男人,先恭恭敬敬行了晚辈礼,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做到最标准。

    然后打了个喷嚏掩了袖子,淡淡娇声,说了句:“什么香,臭得很。”说着才看向上首这个她要叫爹的男人:“父亲,儿闻不惯,给这香熏得有些想吐,且拿出去好不好?实在不行,儿已请过安了,儿就先出去了!”

    情真意切加了句:“不是女儿娇气,实在是,恶心得紧呢。”

    上首男人看向下首这个娇美至极的少女,明明说着都是情绪的话,偏偏面色冷淡至极。

    旁边丫头书童都愣了,既是为了小姐的话,谁不知道这香怎么回事,不过小姐才回来,肯定不知道,是不知道吧——

    再就是看愣了,金陵曾有人说百年内只怕造化不会造出另一个如同他们三公子这样精彩人物,可此时另一个小号的就在眼前。

    父女两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淡漠神色,如出一辙的神仙面容。只是看着,都让人觉得冥冥中,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见没人动,谢念音又是恭恭敬敬分毫不差一礼,抬袖掩鼻,恭敬退后,就要出门。

    谢安额角抽了抽,不得不挥了挥手,让人把香炉拿出去。

    就见面前这个十年未见的女儿,放下衣袖,挺翘小鼻子动了动,又打了一个喷嚏,睁着似乎要带出泪的眼睛看向他,居然还敢点评句:“父亲的字这样好,对香的品味可着实说不上好。”

    谢安随她看向了墙上两幅并列的字,大的是他的,小的是谢汝臻的。

    他额角再次抽了抽,声音淡漠:“你会品什么香?”

    谢念音挑了挑眉,全然是谢安不屑多话的样子,矜持开了口:“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谢念音知道这人就是爱庄子,庄子死了媳妇都能敲锣打鼓,真正无所挂碍,可笑这人说什么庄子还偏偏演什么痴情种,矫揉造作,倒是一对。

    她淡声:“这香倒是想走朴素的路数,可父亲难道闻不出,徒有其表,不能细闻,都是矫揉造作。”

    书案前的男人搁了笔,啪一声,明明不悦,可还像从前一样,不与人多说废话,开口就入正题:“给你备了住处,那院子已是你姐姐的了。”

    谢念音这才抬头看清了父亲的面容,十年光阴对他的改变几乎微乎其微,果然是得天厚爱的人呢,她开了口,倒是让书案前的人多看了这个女儿两眼:“轩子太小我住不惯,院子是我的,我不喜欢给旁人住。”

    同样没有任何迂回委婉,直截了当,不说废话。

    父女俩对视。

    谢安淡淡道:“这是我的意思。”

    谢念音笑了,这一笑她身上霜雪之色就淡了,露出了小儿女的娇俏,话更软了:“我总记得父亲最疼我了,孩儿与父亲十年没见,父亲就依了我吧。”

    说得要多真诚有多真诚,软软糯糯的声音里都是孺慕之情。

    可两人心知肚明,都是假话。

    谢安沉默了,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居然没有再说别的,就这么让谢念音离开了。如此,谢念音算真正得回了她的清音院。

    谢安看着转身要出书房的谢念音,到底多问了一句:“知道读书了,不错。”

    音音顿足,回身道:“父亲,我只爱打马甩鞭子,最烦读书。倒是我娘,明明没有读书的脑子,还夜夜点灯,夜夜苦读,读到最后,也不过给人笑话,真是,笑死人了。”

    说着她抬头,对上谢安的视线。

    这次,是谢安先收回了目光。

    走出书房,橘墨特别为自家小姐高兴,小姐到底能要回自己的院子了。

    可她一伸手,却摸到小姐的手冰凉,即使一人对着满屋子谢家人时候,小姐的手都是热的,橘墨惊:“小姐,怎么了?”

    谢念音摇了摇头,面色看不出什么异样,声音仿佛也如常:“好着呢,我好着呢。”

    说话间就见已经得了消息的谢汝臻已提裙也来了书房这边,后头还跟着她的两个丫头和两个婆子,显然是谢汝臻一得了消息就来了。她只看了谢念音一眼,直接越过,别说通传了,话都不说,噔噔噔就进去了。

    看守书房的小厮丫头,也没有一个拦她的,可见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橘墨和偃月都紧张看着音音,就见音音对此好像毫无反应,只笑了笑,对橘墨说:“走,给你好好看看我的清音院!”

    又对偃月道:“给你看看我的好东西!”声音都快活起来:“保准吓你们一跳!”

    橘墨赶忙笑,说自己正想仔细看看呢,偃月也跟着笑了又笑。

    主仆三人离开了谢三老爷的书房,她们身后似乎还能听到谢汝臻不满的娇声,那是一个女儿跟父亲,该有的样子。

    另一边,陆子期终于见到了谢家的老太太。

    第90章 “我等不了那么久。”

    陆子期终于见到了谢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半阖目歪在榻上, 人已经进来拱手请安了,才嗔着丫头也不知道提前通报,失礼给人笑话了, 老太太这才睁开眼被丫头扶着坐正了身子,从上首打量站在地上的青年。

    看到竟然是一个如此风姿青年,老太太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倒是真没想到一个离着金陵富贵地千里之外的商贾人家, 如今都能养出这样的公子了,老太太开口,却不是跟地上恭敬等着的人说话,而是对身后丫头说:“这家人姓——,是姓李还是张?陆?”

    丫头回话了,老太太这才笑自己记忆太坏了, 说这话的时候一双锐利老眼始终看着地上站立的青年。

    陆子期始终安安静静, 带着浅淡有礼的笑,多一分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拘谨,少一分就是规矩不足的散漫, 不见一丝局促与初登侯门的不安。

    老太太眼皮又耷拉了一下, 才含笑对陆子期说了话, 声音很是慈和:“长得好,可惜了。”说完好像意识到自己失言, 笑得更慈和了:“陆家少爷别见怪, 老了,平时都是下头的孙子孙女们哄着我这个老糊涂,越发不会说话了。”

    陆子期只含笑施礼, 都是晚辈的恭敬。

    “该怎么着, 想必你也知道了。”老太太说着去看二房儿子, 对方赶忙恭敬表示,已经把话都跟陆家公子说清楚了。

    “好。”老太太点头:“哥哥妹妹的,咱们这里不兴这些,就是为了咱们二小姐的声誉,想必陆家少爷也知道怎么做。大户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儿家,失了规矩,可没有好路走,就是家里再疼,不懂事的孩子一条绳子勒死也不是没有的”老太太一边慢慢说着,一边细细打量着。

    让她略略惊异的是,她居然看不出来人任何情绪,无论她说什么,地上这个俊逸的年轻人都只是静静听着。

    难道真没有她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还真就是跟打听回来的一样,就是从小当亲兄妹处的?

    没有最好,他们国公府的女儿就是青灯古佛一辈子,也是断断不能跟商贾人家扯上什么关系的。但凡有点什么不好听的,就怕影响到大孙女的声誉,大孙女可是要做皇家人的,最要紧的就是清白尊贵的声誉。当前这个情势谁也说不好,说不得,将来前途大着呢。

    老太太该敲打的敲打了,对方看起来再是不凡,也不过就是个北边蛮荒地方上的商贾之子,实在犯不上她多费心。闹了这一天,老太太也累了,直接道:“老身看公子也是个明白人,明白就好,在这天子脚下,就怕不明白,这不明白的人呀,说没就没了。”说着直接一挥手,送客。

    到了外边,二房老爷就从袖中掏出了一纸推荐,依然是一张和气笑面:“听说北边来的好些学子都想拜见张大儒,更听说有些学子为了这么封信出价千金的也有,好像就是你们临城附近的。”

    说到这里谢二老爷短促地笑了一声,继续道:

    “我们谢家一向跟大儒家里走得近,有这封信,再加上公子这样学问人品,定然能得大儒看重,明年春闱想必更加得心应手。”

    红色边框黑字淡黄色信封,是多少学子求之不得的。

    陆子期垂眸静静看着,他慢慢笑了,含笑接过,躬身行礼致谢。

    一直死死盯着他的陆家二房老爷这才彻底放了心,在他看来,这个麻烦算是解决了,早先最不耐烦地就是怕对方不识抬举,硬要攀上来。他们是国公府,他是国公府的老爷,跟商户来往的那是国公府下面的买办。

    陆老爷高声喊管家好好送贵客出门,看着前头几人出了仪门,他才掸了掸袖子,转身回去了。

    一直到走出谢宅,陆子期面上都是带着浅笑的,端得是最温和恭敬公子风度。直到谢宅送客的人回转进了侧门,陆子期上了马车,钱多钟城才笑嘻嘻迎上公子,从临城来金陵的一路上都听人说这位张大儒,如今他家公子能得机会见到大儒,在他们看来,只要给自家公子见到人的机会,万事没有不成的。

    可一看到马车内的公子,两人笑容却一下子滞住。

    马车内,公子笑容早已不见,而那封被多少人求知若渴的推荐信,却被公子攥烂了。

    “公子?”钱多小声。

    “走吧。”陆子期平静吩咐。

    赵家和陆家都早使人在金陵买定了宅子,马车朝着买定的宅子去了。

    马车从金陵格外平整干净的地面碾过,马车上的人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掀开了靛蓝色窗帘,看向了这座占地广阔的谢国公府:朱墙绿瓦,楼宇连绵,进出都是衣着光鲜、面容整肃的青衣奴仆。

    青年的目光平静,面无表情。

    很快马车转了个弯儿,面前是又一座宏大府邸的背面,是另一座国公府:殷国公府。

    两座宏大的府邸,都是大历朝开国就赐下来的国公府,楼宇深深,连绵不断。

    一个是音音的本家,一个是音音的母家。

    直到马车出了这条王公云集的集贤街,靛蓝色车帘才放下了。

    从临城来的学子家人们都忙忙碌碌安顿着,孙同勋带着两个妹子已经在大伯家住下了,蒋三公子受邀安住在赵家,徐元淳辞了陆子期的好意,安置在不少学子临时落脚的寓所。

    待诸人安定下来后,三日已过去,金陵的天也更冷了一些,尤其是太阳一落,刺骨寒气漫起。

    晚间临城几位要好的学子俱都在陆家收拾出的轩子里小聚,轩阁半开,内中点着兽炭熏香,清香淡淡,暖意融融。

    赵宏成凭窗看出去,外头是大簇大簇的红梅,开得热烈。赵宏成大大呼了一口气,初来金陵,就在街头见到了一幕当街鞭人的震撼景象,坐在华丽马车里的公子那轻蔑目光扫过他的时候,让赵宏成觉得自己好似蝼蚁一般,满腔热情都凉了,无比清楚明白:在这贵人云集之地,他连同他身后的赵家,都犹如贵人脚下泥,不值一哂。

    而没有谁规定,贵人只能是好人,必须讲道理。赶上他们心情不好,他们完全可以不讲道理,你又奈他们何,就好比这位当街纵容恶仆殴人的公子。

    后来才听说这公子是首辅小舅子严家的金疙瘩,最是脾气坏,但因为耿直不做作的脾气,竟很得陛下欢心,每次被陛下叫进去,说是要教训,结果总能把陛下逗乐,自然这罚每每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背靠高家,又能讨陛下欢心,越发无法无天。

    待到赵宏成听清这顿打不过是因为路人不小心蹭了他的马车,更是心惊。他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嘱咐赵家上下小心金陵街头的马车,千万离得远一些,尤其是告诫妹妹赵红英,在临城大呼小叫就算了,在金陵可收敛些。

    直到这会儿到了他陆哥这里,赵宏成大大呼了几口红梅清香,这几天始终惴惴的心,才算觉得安稳几分。

    赵宏成吐尽腔子中糟心闷气,对圆桌旁的陆子期道:

    “哥这两日没出门,我们几个往那几处学子聚集的茶楼走了走,这些学子亲切提起的那些人名,都是咱们只听过没见过的,好像这金陵国子监的学子十个里头得有八个来头不小。”

    全都是高门宴会、高官大儒,好像家里搭不上一个六部尚书都不好意思开口。

    对于他们这些小地方来的学子,那些攀都难攀的地方,就是这些世家学子的日常。至于那些他们只在书中见过名字的大儒,不是人家的业师,就是他们谁的二姨夫,要么就是自家父亲的忘年交,或者自家祖父昔年同窗好友。

    闻言,孙同勋和蒋廷宇一时间都收了低声谈笑,好一会儿没说话。这些临城里被人追捧着长大的年轻人,习惯了自己是领头羊的存在,来到这里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才到金陵几日,已隐隐感到,在这样一个地方没有关系的年轻人想要出头千难万难。

    孙同勋笑了一声:“慢慢熬就是了。”即使中举,他这样出身的都得慢慢熬,“熬上十年二十年的,这金陵也就不足为惧了。”

    赵宏成又吐了口气,先还诸多出人头地的想法,这时候早已熄了大半:“你都得慢慢熬,我们这样的只能更慢了。”

    蒋廷宇最是好性,跟着笑:“急什么?就是一时间出不了头,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慢慢来就是了。”

    “哥,你说说咱们得做好熬多久的准备,十年二十年够不够?是不是十年二十年后,咱们兄弟才能到这些金陵世家公子的起点上?”赵宏成问,其他两人也都看向此时正斟茶的陆子期。

    闻言陆子期执壶的手一顿,他看着桌上白骨瓷杯中上好的茶,温淡的红,扑鼻的茶香,是音音最爱的红茶,她爱喝的必得是这样从茶叶开始就能嗅到清香的茶。

    他放下手中茶壶,抬眸看向了另外三人,慢慢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一句话让其他人都诧异,要知道所有人中最能耐得住性子的就是陆子期,他好像从来不着急。

    在赵宏成看来,即使面对让他心脏狂跳的大买卖,他陆哥也好像伏在草丛中的猎豹,任由外头各种变化,他永远岿然不动,好像可以一直安静地等下去,直到契机出现,突然出手。

    他陆哥说什么?说他——等不了那么久?

    陆子期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看向了窗外,他的目光变得幽远,让人看不明白。再次开口,他说的还是同一句:“我等不了那么久。”

    而在集贤街另一处宅院中,一个一身大红飞鱼袍的男子正踏在亭中石凳上,低头拨弄石桌上一盆矮子松盆景,盆景旁边随意放着他的绣春刀。

    男子一副风流好面容,一双醉人桃花眼,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可看过去总是让人发寒,这位正是性情莫测的韩家二公子,如今陛下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不笑还好,只要一笑,必然有人要倒霉。

    石桌前黑衣手下把该回的说完,最后回到:“陆公子没再回访谢家。”

    石桌前的男人依然认真看着眼前这盘矮子松,闻言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嘲讽:“谢家的门是那么好进的?谢家那帮子——”他顿了顿,吐出一句:“个个都是假正经,臭气熏天。”

    “陆公子来了这几日,从未跟任何人提过跟大人您的关系。”属下继续回。

    韩昱又笑了一声:“我三姐的儿子,想也知道什么脾气。就是被人把骨头踩碎,他也不会上韩家的门,信不信?”说着挑眉看向自己这个黑衣属下。

    这属下还没说信不信,就有人来通报:

    “陆家公子,字崇礼,送了拜帖,人已等在外,说是——跟大人,有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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