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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没了清白,还想攀高枝呢!除了俊美的容貌,清白就是他另一个最好的聘礼,怎么能如此不当一回事呀!”

    春闱一过, 在谢府老太太眼里,陆子期的身价,就不一样了。

    老太太摆了摆手, 让谢府这个表小姐上前。

    二夫人一看老太太这样子,眼皮子一跳,只怕自己娘家表侄女没指望了。二夫人头疼地回了自个儿院子,结果她娘还惦记着这位陆公子呢, 唠唠叨叨夸着那个寄住家里的远房姑娘多水灵多贴心。

    二夫人气冲冲拦住了她娘的话,眼下这远房的已经不好使了。她娘一瞪眼,怎么才没几天,这位陆公子身价又涨了!

    “老太太那边都从出五服的变成五服内的了,咱们这边还能比老太太还贵重呢!”二夫人蹙眉抱怨,她是不敢坏老太太的事儿, 可这银子——, 谁不缺呢。撑着好大的排场,各处打点,哪里能少银子, 正需要这么个有银子的帮衬着, 二夫人咬唇。

    等音音摸清楚谢家这一群人主意的时候, 直接给气笑了

    好呀,她哥哥这样好的人, 他们想利用, 居然都不舍得用亲的

    气得音音咬牙:“打得好算盘,图我哥哥的银子和前程,却也不想想, 我哥哥也是要攀高枝的!他们倒好, 涨了价, 才是个表的!看不起谁呢!”

    “我哥哥哪里比外头那些世家公子差了!论模样,论本事,论人品,不知比他们强出多少,嘿,结果算计我们,竟只肯出个表亲!”

    旁边橘墨总觉得小姐这话哪里怪怪的。

    音音在地上绕圈子,末了狠狠哼了一声:“那可是我哥哥,什么亲的表的,就是公主,我哥哥也娶得!还敢瞧不起人,我才嫌跟她们有关的,浑身都是坏心眼子!我都看不上的,居然都来打我哥哥主意了!”

    听到谢府年后桃花宴已往哥哥处送了帖子,音音一想就知到时候绝不会安生。老太太这个人,说得好听,是侯府体体面面老封君,其实——,音音又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了句:“就是个根本不把人当人的老东西。”

    后头三个字声音小的很,还是给橘墨听到了,吓得她赶紧往外头瞅,生怕给人听了去。

    “瞧你,有渊虹偃月在,隔墙就是有耳,也给割了去了。”

    “怎么,仗着老,就不能说她们坏了!”说着音音还真认真思索了下,嘀咕了句:“这不是东西的,难道老了就不能说——不是东西了难道这年月,会让不是东西变成东西”

    橘墨瞪圆了眼,瞧瞧把她家小姐气得,话越发不客气了,她不得不提醒了:“小姐!”

    音音敷衍点头:“知道,我闭嘴。这年月,在自己屋子里都不能说两句实话了。说实话,给人听见,都可能被骂死,什么世道!”

    橘墨:不是说闭嘴嘛。

    音音又转了两圈,站定道:“不行,这个桃花宴来不得,老太太这个人,真不好说。”她总觉得谢家账目绝没现在看起来的这么风平浪静,人缺银子缺狠了,耐性可就不好了,什么腌臜事儿干不出来,尤其是他们府中老太太,又不是没干过。

    音音当即催橘墨研磨,她在一旁铺纸,她得提醒哥哥,不管找什么借口,都得把谢家这场桃花宴给推了。

    写了信,看着渊虹带着信出了门,音音才松了口气。

    此时春阳正灿烂,花丛中蝴蝶成对飞着。

    音音看得出神。

    直到橘墨歪头问:“小姐,想什么呢?”

    音音好似还没回神,低声道:“婚事。”

    橘墨也放低声:“可是公子的?”

    “和我的婚事。”

    橘墨大惊,嘴巴都合不上了,直接结巴,还记得四处一扫,小声结巴道:“小小姐你你要跟公子成婚呀?使不得呀小姐!”

    一句话直接让音音回神,愣愣问:“怎么使不得?”什么使不得。

    待明白橘墨说了什么,音音直接人傻了,只觉热气从耳根攀起,她伸手一拍橘墨的头:“要死,你疯了不成!”

    橘墨:“小姐刚刚说”

    “我说我哥哥的婚事和我的婚事。”音音咬牙低声,愣了愣,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也结巴了:“是我们两个人的婚事不是是我们两个人是我们——”,音音急得给自己弄生气了,小脸涨红,气道:

    “是我们,分别,跟别人的婚事。”

    好不容易说清楚,音音呼呼扇着小脸,只觉脸热烘烘的,嘟囔道:“这一到春天,金陵就一下子热了。”说着还扯了扯自己领口:“这衣服都厚了,怪闷的。”

    橘墨心道小姐身上就是春装呀,哪里厚了,再换可就是夏装了。

    音音咬了咬唇,点着橘墨:“都是你乱说,看我气的,都快气糊涂了!”

    只是提到就觉脸热,音音咬牙:“以后可不要乱说这种话了。”

    橘墨委屈:“又不是我说的是小姐胡思乱想。”

    音音好似被扎了一下,要跳脚:“你你你,你还说?”

    “再这样没有点心吃了!不仅今儿,连明儿的都没有了!”

    觉得不够狠,她瞪着橘墨:“后儿的,也要没了!”

    橘墨赶紧捂住嘴,眼睛看向音音,里头都是:明明是小姐说的。

    给音音气得心突突乱跳,脑子都晕乎乎的,她扇着小手,转头不再看橘墨。

    日头升高,花气更浓,先前那两只蝴蝶却越过高墙,不见了。

    音音愣愣看着。

    橘墨探头:“小姐,你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音音回头,“你倒是可以想一想,我能给你做主。”

    “至于我——”

    娇美明艳的少女立在花前,比花更耀眼,说的明明是终身大事,她面色反而冷静了,先前最后一丝淡粉也从面上消退,慢慢道:“我当然要门当户对,要联姻的。”

    金陵不是临城,他哥哥要娶贵女,她也要嫁有根底的人家。如此,他们才能慢慢结起一张网来。如今,不管是她倚仗的小舅舅,还是哥哥倚仗的指挥使大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孤。再厉害的人,也独木难支。

    他们,不管是有凌云野心的哥哥,还是功高的小舅舅,都需要背后有一张足够坚韧的网支撑才行。

    而结网,最好的方式就是联姻。

    音音白皙的指尖掠过淡粉芍药,只见花蕊颤颤。可那蝴蝶呢,怎么不来了。

    她望着高墙,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谢家这边且观望且积极筹办桃花宴,时间就定在殿试后,请帖早已都送出。

    谢府正房高榻上,老夫人斜靠着,至于到时候安排哪个姑娘,就看殿试结果了。下头坐着的二夫人讷讷道:“到底还是要看陆公子心意?”她这头唯一的指望,就是陆崇礼自己看上她娘家侄女。

    老夫人连眼都没睁,淡淡道:“自然。”老脸笑了笑:“不过,咱们府中亲戚那些姑娘,哪个不是好的,还轮得上他看不上。”再是要跟这人结亲,因着谢念音,老夫人也实在对这个陆崇礼喜欢不起来。这才到哪里,居然就听到有人说这人比她三儿子当年相貌还好风度还佳,真是——笑话。

    可再是笑话,也值得她娘家兄弟那边的表小姐配一配了。

    没办法,如今世道,不是过去好时候了,她呀为了谢府,也只能容下这些笑话了,家里不是就容着一个了。老太太指了指自己的腿,丫头拿着美人锤细细敲着,老太太轻轻哼了一声,只希望这位陆公子能识时务,别把好事弄得不好看了。

    殿试结果出,众人瞩目的临城学子陆崇礼点了探花郎,还得久不现身人前的陛下叫上前,多问了两句话。

    事后同样进了殿试的赵宏成坚持说他一双精亮的好眼睛,看到前头太子殿下注意他陆哥了,“殿下状元都没多看,就看你了!哥,殿下看上你了!”

    陆子期只看了他一眼,赵宏成才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头,这话说的不太对。他挠了挠耳朵,这意思他哥明白就成。

    有些话是一点都不能说,但谁心里没数呢,陛下早些年双、修过了头,这些年又炼丹炼过了头,身子都不好了,谁知道还能有几年。如今大将军还朝,太子殿下的储君位置多少都稳当了些,是未来的新君呐。

    会元做的文章,连陛下都点了头的,却没点状元,坊间各种说法,也不知道哪里流出的,说是陛下本欲点状元的,却最终还是把状元给了高大人门下的学子。

    与新科探花郎一样受注意的是这一科的临城举子,俱都榜上有名,让北方临城这一地,一下子为金陵人所知。蒋廷宇笑称,他们跟着陆子期这一出息,他爹可是沾了光了。确实,作为一方父母官,知州大人如今春风得意,临城书院也一下子远近闻名。

    几人中最差的赵宏成也中了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而徐元淳更是得中二甲头名,展露头角,因他为人,被御史台瞧中。

    转眼到了谢家桃花宴,宴设在谢家有名的桃花园。

    当来人报说新科探花郎的马车已到的时候,正带着橘墨在女客这边赏花的谢念音差点直接把手底下的花给掐下来。

    她看向橘墨,而橘墨到处找渊虹的影子。

    就见一个不起眼的绿衣丫头垂头往这边过来,经过花枝的时候,音音低声:“不是说推掉别来!”

    这丫头正是渊虹,唇都不动,低声回了句:“约莫公子就是想来吧。”

    音音脸都黑了:“他是没见过桃花吗。”

    音音是真担心哥哥在谢家地盘中了招,有些招虽老套但可有用,尤其是她祖母这个人,知道的好用的招儿可多呢。

    此时,音音朝上首被簇拥的老太太看过去,总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老太太眼中精光一闪,势在必得。

    “是我眼花了吗橘墨?”

    “小姐是太担心了。”担心得都眼花了。

    花前音音装模作样爱抚着花瓣,跟橘墨咬牙:“万一哥哥中招,他可就清白有损了。”

    继续咬牙:“没了清白,还想攀高枝呢!除了俊美的容貌,清白就是他另一个最好的聘礼,怎么能如此不当一回事呀!”

    橘墨沉默了会,忍不住道:“小姐,咱们公子是男子。”清白什么的,男子不——

    “男子就不爱惜自己的清白了吗?人家好人家的姑娘凭什么要个不清白的男子!”

    橘墨:

    “跟着我,先把我哥哥找到再说。”

    第102章 “这样不警觉,还学人家做坏事。”

    男女客都入了谢家桃花园。

    音音带着橘墨, 佯装赏桃花,穿行在桃花园中。

    橘墨看着这片园子,随着宴开, 人都散入其中:“不好找呀。”园子这样大,男客那边离着女客这边也挺远的,一时间哪里找得到人。

    音音这时反稳下来,低声道:“别急, 就是给猪配种呢,也不是上来就按着硬配的。”

    “哎呀小姐!”橘墨伸手要捂耳朵,听到这样话一时间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是给你打比方呀,你听都听了再捂耳朵有什么用呢。”

    果然橘墨把手放下来,微红着脸:“小姐呀,你说什么配呸都是咱们老家庄子上那帮婆子, 说话没把门。”

    “人不能说, 猪都不让说了。”音音看着这满园子粉面桃花彩袖翩飞,“谁知道老太太是要先探其意,见不成再设局, 还是老太太根本懒得探问, 直接设局。毕竟——”

    她轻声道:“在老太太眼里, 不管我哥哥,还是那位表小姐, 也就是猪。”

    说到这里音音顿了顿:“恐怕探都不探, 直接让哥哥入局,对老太太来说更有所图。”

    听得橘墨更急了,这还不急?

    “设局总要有个局, 总要等着场子热起来, 人都松快下来, 怎么都得酒过几巡之后。说了,就是给猪——阴阳调和,也要热一热场子。”

    见橘墨又要瞪眼,音音赶紧改了说法。

    “走吧,我知道一处,绝佳的寻人之地,又绝少人会去。”

    音音带着橘墨在桃花园里七绕八绕,很快绕到一处,桃树甚密,桃花开成一片,好大一座假山,内有潺潺水声。

    热闹的人声一下子隐约了。

    “小姐?”橘墨不解,这里也是好精致,有山有水桃花开得又好,怎么就没人呢。

    音音打量四周,这才看向橘墨,她顿了顿,道:“这里,出过事。”

    橘墨还想问出过什么事儿,就见自家小姐已经提裙往假山后头去了,她忙跟上。音音停在一处,搓了搓手道:“你给我哨探着,我上去一看,半个园子就尽收眼底了。”

    上?橘墨看着这片假山,呆呆问:“上哪儿?”

    “山顶,会当凌绝顶,一览桃园小。”

    说着音音重整衣裳,把玉佩解下让橘墨给自己包好,又是弯腰又是握袖,等了一会儿,不见橘墨上前帮忙。

    音音握着袖子,觉得背后有事,她顿了顿,小心转身。

    哪里还有橘墨的影儿,音音握着袖子的手一松,桃花色衣袖散开垂下,她捂着胸口看着身后这人:

    “你,你要吓死我了!”

    压低的声音都能听出颤。

    “这样不警觉,还学人家做坏事。”陆子期看着音音,淡淡道。

    音音依然微微半张着小嘴,瞪圆了黑亮漂亮的眼睛。

    粉面朱唇,真正的人面桃花。

    一时间,好似能听到风经过桃花的声音。

    突然外头有人声,音音一听,居然是有人来寻陆子期,这动静做派显然不是他们的人,那只能是谢家的人啦!

    音音伸手一把拉住陆子期,带着他就往假山洞里藏。

    眼前视线一暗,山洞里两人就听到外头的声音近了:

    “刚刚明明看见陆公子的!”

    “会不会在这假山后头?”

    山洞内音音已拉开了两人距离,但山洞狭小,再是撤身,也离得很近。

    此时听闻人声靠近,音音一手捂住自己嘴巴。

    另一手抬手,颤了颤,捂住了陆子期的。

    阴暗光线中,陆子期很安静,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看着她。

    紧张的音音此时根本顾不上别的,只听着外头动静。

    “陆公子是正经人,怎会去那后头。”

    听到脚步声并没停下,继续向前。

    音音紧绷的身体松了松,松开了自己的嘴巴,却依然捂着陆子期的。

    她侧耳,听到外头脚步声渐渐远了,“找不到人怎么跟嬷嬷交差?”“好好的,嬷嬷找陆公子做甚,累得咱们满园子好找”

    最后声音与脚步声都消失了。

    音音才出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就见陆子期依然没动,只静静看着他。

    音音心头狂跳,拼命压低的声音,胡乱解释道:“不能在这里给人看到,哥哥不知道,这里——不好。”

    “非常不好。”

    陆子期依然没说话。

    音音愈发心慌,嘴上却问:“可是我刚刚推狠了,撞到哥哥了?墙壁不平,是很疼的,哥哥回去给人仔细看看,可别撞坏了——”

    “音音。”陆子期出声打断了她,他觉得,他要是不开口,音音会一直这么压低声说下去。

    音音闭嘴。

    一时间狭窄山洞内静得让人心慌极了。

    “音音,刚刚——”陆子期的声音很轻,很小心。

    “哥哥先出去。”是努力镇定的声音。

    昏暗中,陆子期看了她一眼,先出去。

    谢念音伸手扶住洞壁,冰凉的山洞壁让她微微发热的脸恢复正常,让她的心跳安稳下来,她随后出了山洞。

    外头阳光明媚,一片明亮。

    音音只觉一切错乱都该消散。

    阴暗中的一切,在阳光下,消散无踪。

    她一笑,恢复往日样子,冲哥哥道:“都告诉你了不要来不要来,你非来!你要是不来,哪有这些麻烦!”说着整理自己衣裳发钗,力求自己走出去就必是桃花园中最骄傲最端庄的少女。

    陆子期始终安静看着她,轻声问:“音音,你怕什么?”

    音音扶发钗的手一顿,随即笑道:“我自然怕了,哥哥没听刚才那两人说话。”说着音音学方才人的声音,“陆公子是正经人,怎会去那后头”,音音指着这山,轻松道:“这里,就不是正经人会来的地方,我自然怕给人看见。”

    她玩笑低声道:“我可是金陵最正经端庄的姑娘。”

    陆子期看她。

    音音悄悄吞咽了下,睫毛颤了颤,她笑得明艳:“哥哥,我可是要嫁入高门大户的,名声要紧得很。哥哥说,是不是?”

    少女笑容明媚,样子天真。

    陆子期就这么静静看她,末了嗤一声轻轻笑了,他问:“总不会是方才那处山洞,不像能痛快偷欢的地——”

    “哥哥!”音音唤他。

    陆子期垂眸,愣了愣,才抬起眼皮看她,轻声道:“音音,你——”

    “放心吧。”

    说着他又轻笑了一下:“哥哥哪里是这么好给人算计的。”

    风过,有桃花幽香阵阵。

    青衣公子一笑,光华顿生。金陵坊间如今有“金陵孰美”,曾经的谢家三公子还有过相争的人,如今一场新科进士游街后,问十个人,有九个人都会告诉你自然是咱们大历朝的新科探花郎。

    皎皎如月。

    如玉山将崩,如玉树临风。

    上次橘墨回来还跟音音笑道,如今公子名气可大了,街头小儿都在唱“白玉谁家人,新科探花郎”。

    音音总赞哥哥最好了,哥哥最俊了。但此时,她发现,她可能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说出哥哥最俊了。

    她有些害怕,她更慌张。

    可都不要紧,她做的一手好戏,随时能有最天真的笑,最自然的从容。这些,是她打小就学会的,保护自己的本能。

    她歪头故作玩笑:“哥哥在外头听来的浑话都敢在我面前说了,就不怕给钟大娘知道?回头我就告诉大娘,让她也狠狠念你没规矩。钟大娘可是能一连念上三个月,说的话都不带重复的!”

    那声“哥哥”喊得亲昵而清白。

    陆子期看她,点头,轻声道:“是怕。”

    音音轻轻呼出一口气,“既哥哥有数,我就走了。”说着就要溜。

    却被陆子期叫住,公子声音清淡低沉:“就这样走了?”

    音音顿住身形,却没有回头。

    身后的人又笑了。

    音音捏紧了裙,金线硌手,她只想赶紧到外面去。外面阳光明媚,桃花正好,处处无聊,还有好些让她厌烦的人。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儿。

    感觉到身后人靠近,音音第一次觉得无措。

    陆子期看着这个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此时好像一只随时会逃走的小鹿,如此不安呐,可又如此——不讲理。

    但,有什么法子呢。

    他说:“你的东西,掉了。”

    好像往昔一样轻轻嗔她:“这样不警觉,还学人家做坏事。”

    只是听到“坏事”两个字,他就看到音音白皙耳根,慢慢浮上淡粉。

    等音音终于回头的时候,她的身后已没人了。

    风轻轻吹动石台上被压住的青帕一角,上面是她最喜欢的那只羊脂玉水滴耳坠。

    音音愣愣抬手,果然自己一边耳上是空荡荡的。

    在外头遇到了橘墨,橘墨想说话,音音却摆了摆手,走在日光下,她只觉得倦得很,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去想。

    她抬头,看着远处轻声笑语的人,轻声道:“没事了,哥哥都有安排的。”

    “小姐,你怎么了?”

    “我想吃临城那家最好吃的点心,东门婆婆亲手点的豆花,热腾腾的鹅肉包,还有——还有——”

    “小姐,你哭了?”

    “哦,是风迷了眼。疼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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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陆兄想必见过尚在临城的公主,倒是跟兄弟说说,公主——”

    谢家这处有名的桃花园久不开, 结果没想到,这一开又出了事儿。

    这次谢老太太是真动了气了,可到底是她娘家那边的姑娘, 不是那等能随随便便打发的。再是动气,也不能不忍着心口闷气给遮掩过去,到底是跟男方议定了亲。

    音音随着人群过去的时候,发现竟然是她颇有印象的一位姑娘。

    外人都退了, 她顶着谢老太太的怒火跪在地上,垂着头,单薄得好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最后老太太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对她娘道:“你养的好女儿!为了陈家名声,我算给你们留足了脸面!以后就安心在家等着嫁人吧,这门就再也别出了!”

    众人哗啦啦跟着老太太走了。

    落后的谢念音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位姑娘, 道:“孙伯母, 人很好的。”

    这姑娘抬头看谢念音,一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一滴泪。

    音音道:“至于孙公子,人你也见过了。”

    说完这句, 音音带着橘墨也离开了。

    姑娘直到这时才无声落了泪。

    这本就是一场局, 她就是老太太选中的棋子。可那位俊美的探花郎说了, 选他的话,就是个死。

    “或者, 做孙夫人吧, 孙公子官宦子弟,见过小姐,他愿意给小姐活路。”

    可她心仪的, 一直都是眼前探花郎呀。不是为了财, 不是为了势, 那日街头一眼,她就想与这人暮暮朝朝。听到老太太意思的时候,她不耻,可她点头了。

    可这人只是淡淡问她:“要死,还是活?”

    —— ——

    夜幕降临,秦淮上却是正热闹的时候。河岸灯火点点,行人少了,挑担卖小食的反而多了,售卖的对象正是河边船家。

    秦淮河上却是灯火连绵,一艘艘花船,红灯高悬,人声丝竹之声不绝。

    其中一艘两层花船,被中山侯家公子包下,用作宴客之地,秦淮上好几个有名的歌姬舞女,都被请在上头。

    酒过几巡,先还矜持的公子们此时俱都放开了,好些大声嚷着要听最新的曲儿,或品评今夜来的几名妓子。

    座中更是好几双眼睛不时打量其中一位,自从年前那场奢华到让诸人瞠目的陆园宴后,这人就一再崭露锋芒。

    又是如此清隽俊美模样,但凡换个人,只怕在这样场合都避不开作弄,逃不开算计。

    可如今面对此人,就是金陵城内最难缠的公子,也都只敢装模作样试探其深浅,毕竟那位酷爱见血的指挥使大人可是皎如明月探花郎的舅舅。

    试探来试探去,这难缠的公子就差把探花郎引为知己了。无论你说什么,就没这人接不上的,话不多,但一开口就说到人的心坎上。

    陆子期此时坐在这帮金陵侯门公子中,先头那几个怀着试探的,这会儿都已经眼神迷茫,遥遥举杯,还喊哥呢。

    旁边这位侯门公子,本是最看不起寒门商贾人家出身的,这时候已恨不得拉着陆子期的手呼“陆兄”,红着脸差点要掉泪,大着舌头话都快说不清还剖白着自己:

    “到底是陆兄,比比旁人见事明白,弟这一颗赤诚想要建功立业的心,唯唯有陆兄一眼识破。”

    说到这里,这位侯门公子几近哽咽,摆了摆手,抹脸道:“兄兄弟什么都不说了,都在酒里酒里,以后但有人与陆兄为难,陆兄言语一声就是!”

    一旁赵宏成一来就被人灌得面红耳赤,亏有他陆哥在旁挡了几回,此时突突跳的心才恢复正常,才慢慢看清了船上光景,周遭嘈杂呼喝之声才重新入耳,听得分明。

    他又灌下两杯茶,小解回来,面色恢复了几分,这才在陆子期耳边低声道了句:“这些高门贵人跟咱们酒场上生意人喝多了也没差多少。”

    没来由的沮丧笼着赵宏成,只觉午间吃的肉都腻歪在心头,不消化一样。

    陆子期重新推过一盏茶到他面前,轻若不可闻哦了一声,喝着乐声管弦与喧闹淡淡道:“都是人,能有什么差。”

    茶杯温热,慢慢暖着赵宏成微微发凉的手,喝下去,泛着恶味的心头慢慢舒缓过来,他懊恼:“我不如哥太多。”

    “见多了就好了。都一样,没什么如不如的。”

    赵宏成握着茶盏,又喝了两口。

    这才注意到,他陆哥手边不是茶,是酒。

    他知道陆子期酒量好,别人是越喝越懵,陆子期从来都是越喝越冷静。可平时无人劝酒的时候,陆子期面前从来放的都是茶。

    “哥,心情不好?”

    陆子期淡淡回:“怎会。”

    赵宏成点头,也是,他陆哥怎会心情不好,只会让得罪他的人心情不好。

    又有人抓着酒壶过来了,陆子期微微带着笑,听身边这位醉醺醺公子说话,就见他略侧耳,好似对方说的话十分要紧,每一句都该认真对待。

    本是不信邪,过来为难人的,结果最后心满意足,摇晃着走了。

    陆子期看着他的背影,对方转入屏风后,这边就听到里头乐女惊呼,乱了一阵,接着就是更大的笑闹调侃声。好一会儿,走调的管弦才重新正常。

    陆子期收回视线,不动声色间细细把手擦了,拿起茶盏漱了口,垂下的眸中,没有厌恶,也没有任何感情。

    里头喧闹声一停,中山侯家二公子和首辅妻弟家大少爷挨擦着肩膀出来了。

    这严大少瞥了一眼外头几位中最安静也最惹眼的那位,凑在中山侯二公子耳边嘀咕了句什么。

    中山侯二公子喝红的眼珠子一亮,也是兴奋过头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诸人面就问:“陆兄跟咱们——嘉仪公主果真相熟?”

    酒意混合着兴奋,让这句平常的问话都不平常起来,尤其是在这样风月场合,当着一屋子酒色上脑的公子们,论理是不该提到任何大家闺秀的。

    可嘉仪公主这个名字,太招人了。好多人都想到那日惊鸿一瞥,蔚蓝天下,凭窗看过来的绝美少女,笑容明媚灿烂。

    目光都朝陆子期看过来,中山侯二公子涎登登的脸,酒色上头,嘴上没把门一样嚷道:“嘉仪公主美貌,无人能出其右,公主面皮之白细——”

    赵宏成垂着头,拳头攥紧,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听到身旁人声音清清淡淡,打断了中山侯二公子后头的话:“不过同为临城故人,旁的不知,只是听说大将军宠溺,陛下纵容,公主脾气——不太好。”

    陆子期一开口,堂中酒色之意就仿佛一清。

    待他话落,就连醉得上头的中山侯二公子都是一个激灵,忙嚷道:“失言失言!小子仰慕公主之尊,纯是仰慕公主之尊!”

    说着往后喊道:“奏得什么乐?就没些正经清雅的音乐!”

    瞬间弦乐换了,果然清雅得很。

    中山侯二公子嘿嘿笑着往陆子期这边过来,往案边一凑,低声道:“陆兄谨慎,怕兄弟我冒犯了贵人,我懂!有些事,只能咱兄弟,悄悄说,懂的懂的!”一张喝得红涨的脸,偏偏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朝陆子期挤了挤眼睛。

    扑面的酒肉之气熏得赵宏成差点喘不过气,直接往后一仰,生怕给人看出不敬,赵宏成赶紧坐正,屏息不敢躲。

    余光瞥了一眼陆子期,心道难为他陆哥是怎么做到依然不动声色的。

    陆子期看这人,没说话,只举了举杯。

    中山侯二公子更懂了,眼都快笑没了,往陆子期这边凑得更近:“陆兄想必见过尚在临城的公主,倒是跟兄弟说说,公主——”

    陆子期仿佛听得认真,只右手轻轻叩着酒案,敲击声很是有节奏。

    中山侯二公子嘿嘿笑着,涎着脸等着是否能从这里听到些值得咀嚼的美人秘闻。

    这边陆子期还没说话,就听外头一阵闹腾。

    二公子探头问人。

    来人回说有人献宝,是颗极其难得的夜明珠,不同一般明珠,呈的是淡粉色光芒,很得花魁娘子喜欢,这会儿旁边两艘船上的锦衣侯家小公子跟吏部尚书小舅子正争着要买下这颗明珠。

    一听是一向跟自己不对付的这两人,二公子绝不可能让他们在美人面前露脸,噌一下站起来:“买!多少银子,小爷我买了!”

    很快带人加入这场抢买明珠的争夺里,三边人马争得面红耳赤,借着酒意盖头,话越说越难听,要不是隔着船,有下头跟着的人拉着,只怕当场就打了起来。

    虽没打起来,这会儿也是隔着船斗鸡一样,互放狠话。

    这边船上人都跑出去或围观,或起哄,或助战。

    一时间房内只剩下座中的陆子期和赵宏成,面对折身招呼他出去的一位官家公子,陆子期指了指身旁赵宏成:“我兄弟喝多了,这会儿起不来了,我照看些。孙兄快出去看看,可别真闹起来,伤了和气。”

    这个喝多了跑慢了的孙兄,拔腿转身,加入看热闹的大军。

    钱多从外头进来,冲自家公子点了点头。

    卖珠的不是旁人,是甲三。

    陆子期垂了眸,先还含笑的眼,一下子蒙上了寒意。

    他摆了摆手,钱多过来,听后应了一声,往外头暗处去了。

    得,就是再贵的侯爷侯老爹,那张嘴恶心到了公子,也不能要了。

    再是贵人也该当心呐,毕竟,这总有夜黑风高的夜。

    第104章 花落谁家

    秦淮河上的热闹过去没有两日, 金陵城就逢着没有月亮的晚上。

    夜黑风高,花楼后深长的小巷内,是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 还有麻袋下被塞着嘴巴人的闷哼。

    最后,阴影中的人抡起拳头,两拳砸在了对方脸上,伸手老练一摸, 冲身后人点了点,这才扔下麻袋中的人,往外去。

    幽幽巷口,靠墙处站着一个颀长的男子,见两人过来,点了头, 往里头深暗处瞧了一眼, 就带人离开了。

    打人的两人一出巷子就消失了,只剩下颀长男子带着身边小厮沿着黑暗处往前,转了两个弯, 前方见了光亮, 是对挑担卖馄饨的老汉和老婆子。

    挑着的灯笼, 照清了过来人的脸,人如玉, 世无双。

    累了一天的老婆子笑着招呼:“郎君来了, 还是要清汤的?”

    来人笑得谦和干净,带着钱多在摊旁虽简陋却擦拭得极干净的桌旁坐下,很快面前就放了一碗滚汤馄饨, 蒸腾的热气熏染着这人好看的眉眼。

    婆子寒暄:“郎君又是读书到这时辰?”

    陆子期慢慢用大嘴壶中热水烫着筷子, 像平常一样嗯了一声。

    婆子嘴里念着谁家父母能养出郎君这样孩儿真是烧了高香, “公子人又好,脾气又好,哎不知将来哪个小娘子有福气”

    回到了冒着热气的汤锅前,声音小了些:“有些公子,胡闹得很,这种时候闹事的打人的,哎呦我可是都见过郎君就不一样,第一次来,婆子我就看出来了”

    说着提高了声音冲陆子期道:“不过小郎君呀,这么晚了,在这儿吃了馄饨可赶紧回去——,跟两位说,真遇到那些坏脾气不讲理的,管是谁,往那深巷子里一拖,说打就打!婆子我可不是胡说,公子可别不信!”

    陆子期这时抬头看过去,笑了笑:“信的。”

    有人哼了一声。

    婆子老汉一下子噤声,只见热气腾腾。

    “来两碗,多加辣子。”说话人有双似笑非笑的眼,解下绣春刀往案上一放,也不讲究,大马金刀坐在了陆子期主仆两人对面,跟着的黑衣下属也默默坐了,跟对面钱多对了眼,钱多忙把头埋进碗里。

    “外甥,出来忙了?”韩昱笑笑地看着自己这个外甥,啧了一声,谁能看出来这样一个人,下手那叫一个狠,他可是上去看了的,中山侯家二公子一嘴牙可没剩几颗了。

    “出来吃馄饨。”陆子期静静回,好像真的就是一个夜读书的公子带着小厮,出来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韩昱摸着下巴,瞧着对面人,瞥了旁边钱多一眼,又啧了一声:“这小子牙好,看看吃的这个香。”

    钱多肩膀一抖,把碗抱得更紧了。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再说话,只有腾腾热气,在这个春夜昏黄灯光下腾起散开,又腾起。

    末了,几人起身离开,无声行走在金陵城的夜中。

    到了路口,韩昱往陆子期身旁一凑:“外甥,你倒是跟我说说,为什么。”怎么就这么大费周章把中山侯家的二少给打成这个样,这样的事儿一旦给人知道,他可什么都别想了。

    好像知道韩昱所想,陆子期回了句:“不会给人知道的。”

    韩昱被青年这清淡笃定口气一堵,道:“不就给我知道了?”

    “不会给外人知道的。”

    韩昱一滞,到底摸着下巴,笑了。早就说了,他这个外甥,有意思。

    “不过,为了什么呢?”他这外甥可不是外头那些小年轻,吃不得一点气。就中山侯家这个二混子,看在他外甥眼里,恐怕跟街头的鸡鸭路边的柴火棍子,没什么两样。这人就是真说了什么,在他外甥这里,还不跟屁一样。一只鸭子呱呱呱乱叫,谁会真跟它生气呢。

    陆子期淡淡回了句:“就是看他张嘴就烦。”

    反问道:“二舅舅,就没有看见就烦的人?”

    他?

    韩昱当然有。

    偏偏那人他连套麻袋打都不屑打,在他眼里,屁都不是的一个人,却被——当成宝一样。真的是每次看到那人的脸,就糟心。

    韩昱思忖:他怎么就没想到,直接一拳头打烂呢?

    两人分道前,韩昱来了句:“我说是什么让我的外甥朝韩家低了头,原来是女人呀。”

    紧跟着:“真是蠢得够可以的。”

    陆子期反问:“二舅舅觉得蠢?”

    夜色中,很静,只有远远的,是谁家的狗叫了。

    韩昱没说话,他沉默在黑暗里。

    反而是陆子期,轻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瞒不过二舅舅。”

    陆子期的声音更轻了:“就是为了她呀。没有她,山河无色,万物刍狗。”

    黑暗中他看向韩昱:“再多的金钱权势,都是无趣。”

    “韩大人,是不是?”

    陆子期转身离开了。

    长长的街道上,只剩下韩昱和他远远抱刀站着的黑衣下属。

    许久,韩昱清了下嗓子,似乎是笑,又似乎没有,对着陆子期离开的方向,淡淡道:“是呀。”

    所有的欢娱都浅,乏味至极,还不及她一个白眼。

    他提步来到下属身边,哼了声:“今儿的事儿都了了,夜还很长,喝酒去吧。”

    街道上有人轻声笑骂:“这夜真特么长得让人厌倦,同白昼一样。”

    夜晚同白昼一样,都漫长得让人厌倦。

    —— —— ——

    蝉鸣再起,金陵的夏天来了。

    陆子期作为新科进士中最耀眼的一个,被分在了翰林院。人人都知道那里是培育阁臣的摇篮,尤其是对这一科的探花郎陆子期来说,这样走下去,他的前程是真正可期的。

    观望的众人很快就发现,高首辅一党才动手打压,韩大人还没动弹,镇北大将军那边就已伸手扶了一把。就是那些侯府公子,也拍着胸脯说动别人可以,别动他们兄弟。

    至此,观望诸人再看陆子期,更觉此子前程,几乎是清晰的。

    唯一需要的,就是时间。

    真是让人羡慕的探花郎呀。

    此时这位让人羡慕的探花郎,下了值,被金陵贵公子们叫去听曲喝酒,直抱怨知道探花郎忙,但也不能忙得一连十日都一点空都没有吧。

    这次跟他一起来的不仅有赵宏成,还多了孙同勋和蒋廷宇,只缺了徐元淳。

    徐元淳得当朝御史大夫看重,被要去了御史台,为人耿介,更不屑与这些高傲的世家子应酬,几次得罪人,好在有陆子期与他同乡,彼此扶持。

    不知谁问了句,说笑的诸公子都看向了其中一位:青礼侯世子沈伯言。

    世子只笑了一下,就拿前朝书画要把这话头转开。

    他身旁那人却不依,直问:“沈兄,到底有没有这事?”

    青礼侯世子笑得温雅,只道:“休要胡说,不过是我母亲正好相约谢国公府三夫人同往永福寺礼佛。”

    闻言,对面陆子期一顿,他本正跟同在翰林当值的新科榜眼低声说话,两人说的是近日大学士令他二人整理的一份文卷。

    陆子期只一顿,就继续低声把剩下的两点说了,这才端起案头茶盏垂眸喝着。

    旁边这位新科榜眼听陆子期这两句剖析,正中下怀,心中激动,正要继续分说下去,见对方喝茶,才想起自己拉着自己这位同年已请教好久,这才住口,也喝茶加入旁边人闲话。

    就听青礼侯世子那边有人声音突然大了:“谢府大小姐早已订亲的,如此真的是——”

    青礼侯世子拿手中扇柄轻拍了对方一下:“说了不要胡说。”

    “哪里是胡说,谁不知道,你小子最得长辈欢心,早就听说殷国公府老太太夸过你的,如今想来,是意有所指呀!竟不是为了嫡亲的孙女——”

    另一人顺着接了下去:“竟是为了老夫人放在心坎上疼的亲亲外孙女!”

    又一人惊呼:“沈兄这是要跟咱们嘉——”

    后头的,就是这位混不吝的世家公子也不敢说了,毕竟前段时间中山侯家闹得厉害,好家伙,一向张狂的中山侯二公子给人好一顿暴揍,那是真的暴揍!

    一时间跟中山侯二公子有嫌隙的人家都被中山侯拉扯上了,尤其是锦衣侯和吏部尚书两家,差点在宫门口就打起来。

    结果这两家最有嫌疑的公子指天发誓说跟自己没关系,他们各自老子没法子,各种剖白自家儿子绝没有这种本事,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各种证明自家儿子无能,这话都说出来了,由不得中山侯不信了。

    可不是这两个对头,又能是谁?再追究开来,才发现这位二公子平时得罪的人那可就太多了,拉拉杂杂又扯上好多人。

    听说甚至翻出这位二公子言语间曾对嘉怡公主轻薄,这话给当时正听曲看戏的三皇子听见了,直接一拍桌子,非要把这位已经没剩几颗牙的二公子再暴打一对。

    当时三皇子就说了,“什么东西,敢欺负他们皇家人!不让他长点记性,他这皇子都不用当了。”都拉扯到皇子身上了,就是中山侯再横,也不敢继续查下去,也着实是查不下去了。

    从这件事出来,世家公子中最混的,就是再上头,都不敢提嘉仪公主一个字,一张嘴就觉得牙根疼。更何况旁人,更是小心避讳了。

    这会儿这位接话的公子虽无任何轻薄不敬之意,也不敢真把“嘉仪公主”说出口,才出口了个“嘉”就一闭嘴,只看着青礼伯,感觉牙根凉意过去,才问:“是不是?”

    青礼侯世子无法,笑了笑,还是只说了句:“实是诸位多想。”

    可在座诸位,看青礼侯世子模样,都确定了原来这事不是空穴来风,是果真的!人人都关注嘉仪公主,花落谁家,如今看来竟是选中了青礼侯世子吗!

    再看人群中端坐的世子,温文尔雅,好相貌不说,品学德行,确实也是世家子中颇为出色的一个,属于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青礼侯世子借喝茶掩饰羞涩,感觉到前方看过来的视线,抬头望过去,正是新科探花如今的翰林编修陆崇礼。

    他忙举了举杯,正好借此转开话题,问起了上次宴上没说完的古琴曲,借机起身从厢房出来。

    二人说着一部残谱,来到了厢房外半垂湘帘的阁中。

    这茶楼建在水面,他们所处阁楼高,此时有凉风穿帘而入。

    沈伯言出了口气,拍了拍陆子期胳膊,朝里面看了一眼,低声道:“可算逃出来了,每次这种宴,不是被赵六那几个聒噪得没法,我是真不爱来。”

    陆子期微微垂眸,看了看对方表示亲近轻拍自己衣衫的动作。

    沈伯言倚着栏杆坐下:“我早看出来了,陆兄也不是很喜他们聒噪吧。”说着冲陆子期一笑,是很干净的笑容。

    陆子期看着,随意接道:“沈兄是嫌聒噪,还是不好多说自己与——嘉仪公主的亲事?”

    “原来陆兄也听到了。”沈伯言似是不好意思,低头一笑:“不过是两家有意思,公主她——,她定然眼光高的很,未知其意,伯言不敢多说。”

    “哦。”陆子期慢慢道,“那崇礼就在这里预祝沈兄能得佳人青目。”

    陆子期说话平淡真诚,让沈伯言不觉放松,想到那日惊鸿一瞥,又听说陆崇礼与公主是旧识,沈伯言忍不住就想多问两句。

    世家书香出身的世子,清贵干净,说到亲事,尚带羞涩。

    陆子期收回落在世子身上的目光,温声道:

    “伯言但问无妨,崇礼自当知无不言。”

    说着执壶为他满了酒杯。

    第105章 “小姐是不是不喜欢青礼侯世子呀?”

    金陵第一酒楼, 厢房外这间轩阁,湘帘半垂,有春风穿帘而入, 隐隐乐声都让这个小小轩阁更显雅致清幽。

    青礼侯世子愈发放松,加之初见就觉陆子期与旁人不同,久处更觉其品性清远,见识不凡, 早早就引为知己。

    两杯酒下肚,沈伯言不觉话多了些。纵跟赵六等人亲厚,好些心事反不好说,倒是跟陆子期,沈伯言开了口。

    说到嘉怡公主,沈伯言又低头笑了笑, 才道出:“公主大约是不厌烦在下的。”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 “母亲说,永福寺上香,公主要去的。”

    陆子期微微垂眸, 似很认真在倒酒, 没什么特别反应, 沈伯言不由解释道:“陆兄才来金陵,大约不是很知道谢国公府旧事, 着实不是弟自作多情, 而是如非公主同意见面,公主是绝不会与三夫人同往永福寺的。”

    “陆兄,陆兄?”沈伯言喊了两声。

    陆子期顿时一收酒壶, 抬头含笑问:“是吗?”说着顺手拿起一旁白棉帕, 擦拭了不小心溢出来的清酒, 淡淡酒香萦绕,染到了掌中指尖。

    沈伯言嗯了一声,继续道:“陆兄不知道,公主的亲事,殷国公府老夫人和镇北大将军的话顶管用的。”他顿了顿,不好意思道:“大约这两位见我家世代书香,家风颇正,算是在他们那里过了关吧。”

    陆子期修长手指捏着青瓷盏,慢慢问道:“沈兄,私下——,见过公主?”

    沈伯言一下子红了脸,赶紧摆手:“不曾的,只,只远远看了一眼。公主,公主很好。”

    陆子期看着这位清贵无忧的世子爷,半天才慢慢笑道:“今夜清风明月,难得能与沈兄攀谈,我敬沈兄一杯吧。”

    沈伯言话越来越多,酒也越喝越多。

    陆子期不动声色,随着明月高升,壶中酒已加了几遭。

    待到厢房里赵六几人找过来的时候,只见青礼侯世子已酒意上头,一旁陆子期显然也有了酒意,白面微红,一手撑头,一手食指曲起,似百无聊赖,轻轻敲着桌面。

    “咱们把这两人忘了,结果,反而是他们俩先醉了!”赵六兴奋往里招呼着。

    青礼伯家一向规矩大,赵六几人难得见到沈伯言喝多了,互相一挤眼睛,嘿嘿一笑,生了逗弄这个平日总是一本正经好兄弟的心思。

    赵六扶着要告辞的沈伯言,嚷道:“今儿谁都不许走,尤其是咱们世子爷!”说着冲沈伯言嘿嘿一乐:“世子也该给我们找个小嫂子了,不然等将来大嫂进门,再找小嫂子可是不能了!”

    陆子期撑额抬手劝阻,这伙人此时正闹得上头,哪里肯听,直嚷着让陆探花别管,拥着沈伯言就进去了。

    陆子期看着前方闹嚷着进入红尘灯火的一帮贵公子们,站起了身,靠在栏杆上,又静静看了一会儿,这才问身旁钱多:“人,来了?”

    “来了,是莫姑娘荐的人,准保没错。莫姑娘说,正是知道世子那里是个好去处,才荐这位姑娘来的。”

    说着钱多挠头不解:“公子为何还特意找人,赵家公子他们在这几处楼里,要什么样的没有。”

    陆子期转身,伸手掀起竹帘,看外头升起的月,淡声道:“世子眼光高,一般的姑娘,怎看得上。”

    要送,自然要送能让这样清贵公子念念不忘的姑娘。

    外头已是金陵的夜,楼下街道熙熙攘攘,这座楼里更是红烛高烧,美人如面,玉臂生凉。

    —— —— ——

    七日后,正在陆宅翻看往年卷宗的陆子期听到钱多脚步,合上卷宗,闭上倦极的眼,捏了捏眉心,问道:“是不是没去?小姐是在府中,还是去哪了?”

    钱多顿了顿。

    陆子期立即放下了手,睁开了眼。

    书房门口本要进来换插瓶的书童,直觉公子脸色不对,才露头就又缩了回去,决定等钱多大哥出来,问问情形再说。

    书童捧着插瓶往一旁去了,旁人中了进士做了官,都能清闲好些日子,他们少爷反比读书时更累了,简直没一刻能停,只怕公子还熬得住,钟大娘看得都要上火了,这几日又开始逮着钟城大哥揪着耳朵扯到没人处就骂他不能给公子分忧。

    多日少眠,让陆子期眉目皆冷,此时冷冷看过来,让钱多都打了一个哆嗦。

    不敢再迟疑,钱多回道:“公子,小姐去了。”

    哗啦一声,是卷宗翻落的声音,钱多要往前去接哪里来得及,好在大公子身体先于意识反应极快,伸手一捞,接住了卷宗。他把卷宗放在桌上,慢慢抚平,抬头,正对上要上前帮忙的钱多。

    钱多只见公子目中有淡淡血丝,看过来的一瞬间,让他不敢动了,只讷讷唤了声:“公子?”

    陆子期理好卷宗,口气温和,缓缓问:“她去哪儿?”

    “永福寺。”

    “哦。”

    陆子期再次轻抚卷册,冷笑:“沈家世子七日去找了那姑娘三回,她倒还是如约去了永福寺?”

    钱多不敢吭声。

    陆子期只觉头疼得厉害,眼前卷宗上的字都浮动不清,他轻轻晃了晃头,才重新看清上面一行行字迹,注意到卷册上依然有淡淡褶痕,尚未平整,他抬手再次抚过,拿青石镇纸压住,看着它慢慢平整。

    书房里安静极了,就听陆子期突然说了句话,钱多还没明白过来,就见公子霍地起身,身子虚晃了一下,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

    钱多这才听清,公子说的是:“我要见她一面。”

    钱多无措,见?怎么见呀?侯门深重,见不到呀。

    见公子面色苍白,他不由劝道:“公子几日未曾好好歇息,不如今晚早点睡下,不过两日小姐就回来了,知道公子身子欠安,定然会设法出来探望公子的。”

    陆子期摇头:“我要见她。”

    略显苍白的唇色,说的是:“等不及。”

    他负在身后的右手握得都疼了,什么世子皇子,都能见到她,可他却只能一日日等下去。

    他想见她,特别想。

    “叫甲三来。”

    陆子期站在窗前,看着暮色一点点降临,看着天一点点染黑。

    旁边钱多还想再劝,看公子背影,所有劝说的话却一下子都说不出了。

    他已隐隐明白一些事情,愈发心疼公子。

    末了,钱多也只能说:“就甲三跟公子两人,万一有些差池——,带上小的一起吧。”

    “人多,反碍事,你留下。”

    陆子期看着天色黑下来,换了玄色劲装,披了斗篷,与藏身黑暗中的甲三一起出了城,朝着城外的永福寺去了。

    —— —— ——

    永福寺中,两边人一起礼了佛上了香,主要是让两边孩子相看一下。

    这会儿天早黑了下来,寺庙各处点了灯烛,音音带着人回了今夜住的厢房。

    里头偃月姑姑早已带人收拾齐整,把床铺都换上了家中带来的被褥垫子,四周都用艾草细细熏过,又往香炉中炷了香。

    这会儿见音音回来,她忙瞧音音,想听她说说对这位世子爷是否满意。

    结果音音张口就是:“姑姑,听说永福寺的点心不错,要一盒子来!光吃素斋我没太吃饱。”说着还回头问橘墨:“你是不是也没吃饱?”

    当着孙嬷嬷和偃月姑姑的面,橘墨不好点头,只冲小姐笑了笑。主要是周边都是三夫人带着的人,她紧张,愈发没胃口,生怕哪里看不到给这些坏人算计了去。虽说孙嬷嬷跟着,殷国公府那边也差人过来了,可小姐跟前,到底是她离的最近,她得紧紧盯着,不能给坏人一点可乘之机。

    偃月就这么看着音音带着橘墨吃起了点心,看着一盒子点心都吃了一半了,小姐嘀嘀咕咕跟橘墨说了不少话,愣是一句没提相看的世子爷。

    这会儿孙嬷嬷也不在跟前,出去看着人给小姐准备沐浴的东西呢,偃月实在等不及了,只得打断她们说话,问了句:“青礼侯世子,什么样?”

    音音漱了口,回她,“能什么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世子也没少长也没多长。”

    偃月:

    她换了问法:“小姐看着世子人怎样?”

    “就下午看了一眼,我也看不出什么呀。”

    偃月:

    也不能说她家小姐说的没道理,但是她怎么就是觉得怪怪的呢。

    “小姐是不是不喜欢青礼侯世子呀?”偃月小心问道。

    “我今儿才第一次见他,我为何要喜欢他。”

    偃月一噎,半天道:“可小姐跟老太太说的,觉得青礼侯世子堪配。”这里的老太太是指殷国公府老夫人,眼看着音音已经十七了,再转年就十八了,婚事可不能再拖下去了,用老夫人的话说世家公子好样的就那些,再拖下去都给人扒拉走了,就是再不着急,也得选个好的定下来,实在不行,到时候再退婚就是了,他们殷国公府死国将士无数,家中女孩退个婚怎么了,还退不起了。

    偃月直楞愣瞅着自家小姐,当时她可是跟着的,可是亲口听到她家小姐想了半日,说青礼侯世子还不错,堪配。

    “是我说的没错,可我说的是他堪配我,能做夫君,我又没说我喜欢他。”联姻结两家之好,跟她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一个婚前失贞的男子,她不嫌他脏就是做人厚道了,还喜欢?

    她悠悠来了一句:“我喜欢他爹就行了。”青礼伯,可是对抗高家的重要力量,很受清流推崇,在文官中不能说是一呼百应,也是很有号召力了。不管是她哥哥,还是她小舅舅,都需要这样一份力量。

    偃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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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姑姑是说,像我娘那样吗?”

    “我喜欢他爹就行了。”

    就连一旁的橘墨都被惊着, 还没咽下去的点心直接呛着,趴在桌案旁咳。音音好似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忙在一旁又是给她拍背又是递水:“也不是小时候了, 怎么吃块点心还呛着了?寺里的点心就这么好吃,再好吃,你也慢着点,急什么呀你。”

    橘墨终于咽了下去, 含着两包呛出的眼泪,看着音音:“小姐呀”大约呛得很了,这会儿嗓子都有些哑了,听着都替她疼。

    音音忙道:“行了,你别说话了。你喜欢吃,回头咱打包。”

    橘墨:不是点心呀小姐, 不是点心!她睁着湿润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看着自家小姐。

    音音拍了拍她的肩:“明白了, 多大点事。”

    说着朝外头喊了一声:“跟庙里说一声,点心明儿给我们带两盒。”

    回身看着橘墨,音音问:“怎么?还这副样子, 两盒还不够?”

    音音捏了捏橘墨委屈巴巴的小脸蛋, 道:“做人, 可不兴太贪心的。”

    偃月着急,看不得音音这样没正行, 她问:“是不是为了那个青儿啊?”

    前两日打听到, 这位世子爷收了一个叫青儿的姑娘,听说是清清白白跟了这位世子爷的。

    偃月劝道:“这么个人,小姐不喜欢, 都不用咱们, 青礼伯夫人铁定直接打发了!”

    音音哦了一声:“我也挺喜欢青儿的。”她收到信儿, 还专程去看了一眼,发现这个沈伯言眼光还不错,青儿确实是个好姑娘。

    又哼了一声:“世子真当自己救世主了,正努力想把青儿弄到伯府当丫头呢。要说我呀,依青儿的能力,要是有个公主封号,这沈伯言给她做妾都不配。这会儿倒好,好像能让青儿当个通房丫头,都是他沈伯言大恩了。”

    “反正把青儿弄到府里这事儿,沈伯言要是办不成,到时候我来办。我喜欢青儿。”

    偃月:

    音音一看偃月脸色不好看了,忙上前哄她:

    “偃月姑姑,他只是给我做夫君,只要他人品端正,眼光不坏,就差不多了。”

    音音看偃月还是愁眉苦脸,只能解释了:“姑姑想呀,这人人品好,对我必然不会多糟。眼光好,到时候后院整进来的姑娘肯定个个都是好的,跟好姑娘们作伴,也是好事啊。就怕遇到那种眼光可差的,弄一院子不咋地的小老婆,乌泱泱多糟心。这选中的都是好姑娘,多几个少几个的,有什么要紧!”

    补充了句:“这些姑娘必然都是赏心悦目的,还多才多艺,想想不用花我自己的银子,天天有才艺看,也还可以吧。”

    偃月一时间无语,末了道:“小姐还小,不知这日子漫长,带着欢喜心悦嫁过去,这日子才过得有滋味。”

    “姑姑是说,像我娘那样吗?”

    烛光下,音音抬起的眼睛,内中没有任何波澜,静静问。

    偃月几乎是骤然一震,浑身哆嗦。此时门外停住的孙嬷嬷,落在门上的手也颤得不像样。

    烛火轻颤,厢房安静。

    音音扑哧笑了:“瞧把姑姑担心的,姑姑放心,我可没我娘——那么笨。”一枝桃花就给人骗走了,咬牙恨了那么久,居然到死,记得的还是那日的桃花。

    真心?她没见过始终如一的真心。倒是她娘的真心比什么都真,可有什么用,半个铜板都不值,有真心的人比谁都苦。何必呢。

    她才不要什么心悦相欢,她有她的能耐本事,能做好一个妻子该做的,而做她的夫君,把该给她的乖乖给了,相敬如宾,不正是夫妻和睦。

    如不然——,音音扇了扇烛火,就见灯光一晃一暗。

    她移开手,烛火才重新光亮安稳。

    不然呀,对方连着他那帮子爱妾,谁也甭想有好日子过。

    她喜欢这样的关系,有来有往,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犯我一寸,我把你手连筋打折。多单纯的关系,音音想,自己到底是个纯真的人,就喜欢这样干净的关系。

    烛光下,少女歪头,笑得娇艳:“姑姑,这样不好吗?我永远做我自己的主,绝不会让一个男人,掌我悲欢。”

    这一瞬间,无论是偃月还是橘墨,俱都失声。

    不知是因为音音的话,还是因着这烛光下少女惊人的娇艳,此时歪头看过来的模样,连同她唇角淡淡的笑意,漆黑澄澈的眼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简直好似这深山草木孕化的妖。

    太美,不似人间人。

    偃月想,什么世子爷,又有什么卖唱女,哪里配得上她家小姐。

    门口的孙嬷嬷慢慢收回了落在门扇上苍老的手。

    她的手腕上早已重新多了一个玉镯,在月光下莹润流动,是极好的古玉。

    她的小小姐那日赠她的时候,笑得那样好看,她说:“嬷嬷的传家宝没有了,可嬷嬷还有我,我给嬷嬷新的传家宝。”

    她又想起她的小姐啦,二小姐在国公府艰难当着那个三夫人的时候,她就想过把玉镯当出去,把当时临时冒出来的一笔开销先敷衍过去再说,免得老太太又借着由头连讥带讽,嫌他们小姐没品味,办出来的事儿不好看。

    当时她的二小姐说:“嬷嬷,有我活着,就轮不到嬷嬷典当!”

    她一向骄傲从不低头的二小姐,那天掉了眼泪,她说:“嬷嬷,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样无用。嬷嬷可留着镯子吧,不然我觉得自己,更没用了。”

    可走出那扇门,她的二小姐呀就把腰杆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着,骄傲得像只孔雀,好像从未有任何事能难得住她。旁人要看她为难,她就越表现得一点事儿都没有。殷国公府二小姐,一辈子太短,短到她来不及学会:讨巧,低头。

    孙嬷嬷抬头,天边起了风,云挡住了月亮。

    她好像能听到风中红衣二小姐纵马银铃一样的笑声,马球场上,所有贵女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谁都不敢惹韩家那个喜怒莫测的二公子,可她偏偏就是能纵马在他阻拦下进球,昂着下巴问他:“韩二,服不服?”

    记忆中是她还那么小的小小姐,才五岁大的孩子,就有同她娘如出一辙的倔强。被人换上喜庆的衣裳,被人硬按着取下鬓边的小白花,被人按着让她跪下喊新夫人娘。

    可就是那样,她都没喊。为此,足足在黑屋里关了半个月,美其名让她跪经学规矩。

    却在后来的一日,小小一个孩子跪在了新夫人的脚踏边磕头,她的小小姐说:“娘,是我的错,您大人大量,饶了孙嬷嬷吧。”

    永福寺后院,阴云下,孙嬷嬷咬着牙,泣不成声。那次以后,她就被从小小姐身边调开了。再后来,她的小小姐就丢了。

    重新洗过脸,检查了院子和当值的人,孙嬷嬷才进了音音的厢房。此时音音已沐浴过,嬷嬷接过橘墨手中木梳,仔仔细细替自家小姐梳着发,孙嬷嬷轻声道:“小姐的头发真好,又厚又黑。”跟她娘亲一样。

    “娘说,嬷嬷年轻时头发才厚呢。”

    孙嬷嬷笑了,她年轻的时候,她自己都不记得了。这些年变故太多,好像把日子拉得又难又漫长,填满了她的记忆,把她年轻时的岁月都挤到了角落,挤走了,挤没了。

    然后呼啦一下,她就老得不成样子了。

    可至少,她还活着,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要不是活下来,哪还有今天,看着她的小小姐做了公主,在谢家再也不用看人眉眼高低,百般讨好。

    得亏活着,才可以这样安心地,静静地为小小姐梳发。

    厢房里静悄悄的,突然响起轻轻敲门声。

    音音回头,看到了渊虹。

    渊虹回:“小姐,大公子来了,要见小姐一见。”

    厢房里更静了。

    孙嬷嬷的面皮都绷了起来。

    音音见到渊虹,脸上笑滞了滞,她顿了会,轻声道:“可是我这样,怎么见人呢。”孙嬷嬷正要说话,就听自家小姐道:“嬷嬷,随便帮我把头发挽上去吧。”

    孙嬷嬷看着小姐看过来的眼睛,把话都咽下去,为小姐挽发拿披风。看着渊虹带着小姐往后山去了,她叫来了橘墨,关上了厢房的门。

    “什么时辰了?”孙嬷嬷肃着脸问。

    橘墨瞧了一眼嬷嬷面色,小心答:“回嬷嬷,刚过子时。”

    孙嬷嬷没再说话,伸手熄了灯,坐在了桌案旁。

    她为小姐坐镇这里。

    安静的后山,音音能听到自己裙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裹紧了斗篷,挨近了渊虹。

    “小姐别怕,这样的路,我熟得很。”

    “我不怕。”音音颤声道。

    “就在前头了——”渊虹还要说什么。

    音音一把拉住渊虹的手,轻声道:“怎么办,我怕得很。”

    渊虹不明白,最黑的那段路都走过来了,小姐怎么这会儿才怕,她安抚:“一转,就到了。”

    音音更怕了。

    果然,一转,就见到前方人影。

    此时云动,半边月露了出来。

    前方人影转身,朝音音看过来。音音就觉得,自己好像连走路都不会了,鞋子潮湿,很不舒服,怪难为情的。

    她跟着渊虹来到前方石上,渊虹就不见了。

    只剩下她与陆子期两人,音音讪讪一笑:“除了卖豆花的婆婆,就最佩服渊虹了。”这本事练的,说出现就出现,说不见就不见。

    她目光落在陆子期手中小小包裹上,玩笑道:“哥哥夜上山寺,给我送礼来了。”

    没想到陆子期还真是给她的。

    音音愣愣接了,什么礼值得哥哥这样送过来。

    第107章 看,早说了,谢念音要想让人不快活,五个字就够了。

    云层遮盖了大半月, 此时刚刚入夏,山间的夜泛着微微的凉意。

    音音一手攥着斗篷,一手抱着不大的包裹, 就听陆子期淡声:“鞋袜,自己换上吧。”

    闻言,音音忙松了手中斗篷,垂下的斗篷遮住了她露出的绣鞋。山中露中, 一路走来,湿了鞋袜。此时听到陆子期清清淡淡的话,她顿时觉得斗篷下泛着潮意,微微的冷。

    见音音没动,陆子期道:“不会?”

    “会会会。”音音连声道,忙不迭抱紧包裹, 正不知哪里换的时候, 就见陆子期朝她怀中包裹伸手。

    音音一下子抱得更紧:“我会!”

    陆子期没理她,略一用力,音音松开, 对方轻巧地把把外面一丛绒面包裹抽下来, 翻过来两折, 铺在身旁石上,看了她一眼, 这才背转了身。

    音音瞧了一眼石上, 又愣愣看向眼前人背影,仿佛比记忆中更高了一些,不知是不是瘦了的缘故, 她唇动了动, 有些话想说, 却又觉得,似都是徒劳。

    明暗不定的夜色中,音音茫然站着,只觉得无力得很。

    身前人突然开口:“真不会?”

    音音立即回神,忙道:“会的会的。”说着啪叽坐下,再不敢耽搁。

    突然一个帕子扔下来,盖在自己头上,音音傻乎乎扯下帕子抬头,看见的依然是背影,就听这人道:“擦干再换。”

    音音哦哦两声,握着陆子期青色素帕,边角处有个小小的礼字,取自他弱冠后的字。他的每张帕子都是如此,这个“礼”还是她当年字迹,陆子期评说“已小有所成”,她很得意,从此被陆子期用作范本,绣在他的衣服帕子处。

    那时候还在临城,未来简单得很,好像一切都可以掌握,尤其对音音来说,哥哥这样厉害,简直无所不能。

    如今她贵为公主,却常觉惶恐,看起来有多张扬,就有多小心。她的安危荣辱,早已不是自己一人的,而金陵,也不是临城。这里的水太深,深的有时候音音都觉得透不过气。

    音音把帕子直接塞进袖中,才不管脚上潮气,径直把新的鞋袜一一穿上,起身将换下的鞋袜胡乱包进去,却越着急越是包不好,好像梦中的徒劳,收拢不好的茫然。

    恰好此时风起云动,月光更暗,音音更是手忙脚乱。

    着急中,她听到旁边的人轻轻啧了一声。

    音音脸微微一红,直接一松手:“我又不是渊虹,没有在暗处视物的本事。”啧什么啧,有本事他来呀。

    正这么想,身旁人转了身,果然人家有本事,人家伸手,转瞬间包裹得整整齐齐,好像从不曾打开过一样。

    一时间,音音借着暗乎乎的微弱光线看着黑乎乎的包裹,没话说。

    许久,她冷静下来,轻声:“哥哥要问什么,问吧。”

    音音不抬头,陆子期就只能看到她乌压压的发。旁人只知翠玉金钗掩映下,嘉怡公主的盛气凌人,他却知道当它们散下来的时候,眼前人所有的柔弱和乖巧。

    即使月亮再次往云后隐了隐,他也能看清她乌发松挽的模样,这个时辰她该是要睡下的。

    她不抬头,他也知道,她此时必然轻轻咬了唇,她觉得为难,亦是下了决心。

    陆子期声音很轻,并不欲使她更为难,他问:“见到青礼侯世子了。”

    “嗯。”

    山间好静啊。

    想好的不让她为难,可听到她小小一声“嗯”,陆子期的额角就控制不住抽动,不觉就咬了牙根。差点被她乖乖巧巧垂头的样子给骗软了心,都忘了,这人呀,有本事一句话气死人的。

    陆子期问:“音音觉得如何?”

    音音咽了口唾沫,觉得并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跟陆子期讨论青礼侯世子,她说的是山顶的钟声:“哥哥上山的时候,可听到永福寺的钟声,前朝好些文人都写过——”

    陆子期看到她死死扣紧斗篷的手,她紧张了,他该顺着她,说一说永福寺的钟声,关于前人的诗词,每一句他都熟得很。

    可陆子期偏偏不,他的声音几乎含了笑,愈发温柔,却无形中压迫感十足,他说:“音音,总要跟哥哥说一说,音音觉得如何?”

    好像怕她不明白,陆子期补充道:“青礼侯世子,旁人都称好,音音看过了,觉得如何?”

    月彻底被云又遮了遮,山间又暗了暗。

    此时连风都停了,山间静极了。

    静到他本就比常人敏锐的耳,能听到身前人再次轻轻吞咽,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低软,这样好听,可说的话却真是让人生气呀,她说:“沈世子,甚好。”

    看,早说了,谢念音要想让人不快活,五个字就够了。

    这趟夜山山寺之行,本就不该在计划之中,但陆子期还是来了,就好像这会儿,问到这里就该止住,可他偏偏还是继续问下去,声音里仿佛带着浅淡的笑,愈发温柔,他问:“比我呢,如何?”

    此语一出,山间都仿佛更静了。

    是谁的呼吸,纷乱。

    音音手攥得更紧,一字一句道:“哥哥糊涂了。”

    有风吹过山林,远远的,有什么轻轻呜咽,也许只是风吹过了石穴,或者穿过枯干的树洞。

    “音音。”陆子期轻声唤她。

    云层更重,月整个被挡住了,黑暗中,正因为看不清,音音才轻轻抬了头,看向陆子期。

    突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侧,然后是温柔的责备:“你就非要如此?”

    是陆子期俯身在她耳边轻声。

    音音整个人都往后一退,只觉热从半边脸起,胸口起伏,微微喘息,更加攥紧了身上的斗篷,唇抖得厉害。

    攥紧的手,指甲戳入掌心,鲜明的痛,让她脸上热意褪下,整个人都镇定下来,能开口说话的时候,音音的声音很冷静:“我自觉眼光不错,哥哥该为我高兴才是。”

    音音顿了顿,继续道:

    “哥哥,我觉得户部尚书家的小姐,很好。”

    青礼伯,再有户部尚书,无论是小舅舅,还是他,都会更安全一些,就是太子哥哥,也能走得更顺当一些。就这样,往上爬,实现青云志。她也能永远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做她最恣意的嘉怡公主,将来她就是嘉怡长公主。就是对青礼伯和户部刘尚书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结合。

    哪里不好了。

    音音觉得,很好。

    她早已看出户部尚书家的这位小姐,是难得的明白人,跟明白人结秦晋之好,强强联合,是最好的选择。如今,她唯一犹豫的也不过是,碍于没有机会仔细观察,她尚不能确定,这个沈伯言,是不是个明白人,够不够格做他们的盟友。

    沈伯言无疑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万一脑子不好,也是不中用的。她不怕他给她整一院子小妾,就怕他哪天脑子抽抽,非一人不可,要死要活的,好好一个盟友就废了,那可就太糟心了。想到这里,刘家小姐愈发显得难能可贵,音音更认真了:

    “哥哥,刘家小姐当真好,哥哥不妨好好考虑一下。慢了,必给人抢走啦!”

    跟这些强大又可靠的人聚拢在一起,守望相助,才能真正对抗这金陵城中往上走的过程中,数不清的恶意。

    这样想的时候,音音心中那个不知哪里的空洞都似乎被她彻底忽略了,忽略这些没什么实际用处的空洞,只看实处,是音音打小就一次次明白的道理。

    用心在当前处境上,想方设法,让自己安全一点,更安全一点,是音音打小就深入骨髓的本事。

    故而,此时说到未来,她是真的在用心选择她和哥哥的亲事,选择他们彼此要共度一生的盟友。

    恰恰是这份真诚和用心,让陆子期的声音都怆然了,他说:“音音,你——”

    没有心呐。

    她怎么就能如此用心地思忖他的别娶,怎么就能如此真诚地思忖她的另嫁。

    陆子期几乎就要伸出手,握住眼前这个人,好好看一看,她到底怎么做到的。为何朝夕相处十几年,他从未发现,他的音音,也许,也许——没有心。

    或者,只是对他,没有那样的——心。

    不过是闪念,陆子期就轻轻摇了头,不会的。他已在她的生命中扎了根,不会的。

    曾经的临城公子,今日蒙圣宠的探花郎,从未无此无力地否认过一个念头,从未有过如此虚弱的“不会的”。

    云层一动,再次微微露出了山月,有淡淡光辉洒落山头。

    陆子期看向对面望过来的女孩,她的眼睛那么干净,好像山间的溪流,澄澈,又好像一座藏着万有的山,永远让人看不透,越是努力要看进去,越是让人觉得胸口微微疼着。

    可却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她的每一份娇艳,都让陆子期的目光沉暗,带起不可抑的痛楚,可他却不愿移开视线,听着她展望的——属于他们各自与旁人的未来。

    可她偏偏要说:“哥哥,这是咱们的,可期的,安稳的将来。”只要,他们谁都别犯糊涂。

    音音鼻间是山间松林特有的清冽,音音觉得有点像哥哥身上的味道,泛着凉意的清冽,好闻极了。远离陆子期靠近带来的压迫感,反而让她自如地一点点记着他身上的味道,她想,这样就很好,于是她也这么说了:

    “哥哥,这样哪里不好呢?”

    远离颠倒是非,走最清晰最明了的坦途,哪里不好呢。

    她听到陆子期犹如松风一样清冽的声音,他说:

    “音音,你从来没问过我——”

    他顿了顿,慢慢道:“可有心悦之人。”

    这一刻,陆子期不闪不避看过来,眼睛很亮。

    在这一切很好中,她考虑了所有,可是不考虑——人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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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心悦?我不知何为心悦,很重要吗?”

    “音音, 你从来没问过我——”

    陆子期顿了顿,慢慢道:“可有心悦之人。”

    山间寂静,好像万物都在静待, 都在陪着这个如玉一样俊美的青年,等一个回答。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这个美得犹如山间精灵一样的女孩蹙了蹙眉头, 慢慢道:“心悦?我不知何为心悦,很重要吗?”

    她上前,仰头望着怔愣的俊美青年人,真诚道:“哥哥待我最好了,最疼我,哥哥听我的, 不要心动, 不要心悦。”

    青年挺拔高大,玉山一样傲然而立,仰头的少女娇小柔弱, 蒲柳一样似要攀附方才可生。

    可这一刻, 玉山却似要倾倒崩裂, 而蒲柳却兀自柔韧,似乎可历沧海桑田。

    女孩的声音很轻巧, 她说:“哥哥相信我, 这一点都不重要。”

    山间风动,云雾轻绕,吹动少女的发, 吹动她漆黑的斗篷, 吹动她内中碧色柔软的衣衫, 她的眸子又美又亮,可以打动一切,蛊惑一切。

    她望过来的眼睛是那样依恋而温柔,可偏偏说的话,却那样凉薄,如刀。

    似乎心真的在汩汩冒血,不然何以公子的面容一寸寸苍白,面白如纸。

    可他依然静静看着她,明明疼不可遏,却无法转目。

    他的音音真的很乖,她歪头的样子都透着乖,她问:“哥哥,相信我呀!”

    乖得让人心碎。

    陆子期看着她,突然轻轻笑了,笑得自嘲。他抬头去看天上高高的月,去看山林一望无际的黑,然后看定谢念音。

    啪一声,是不知哪里风吹落了山果,惊飞了栖息的山鸟。突然的动静,让二人站立这处显得愈发静了。

    音音用撒娇的口气,轻声劝道:“哥哥,权势和安全才重要,我可不想给三夫人翻盘的机会。”她既回来,就要彻底把谢家三房这对爱侣锤进土里。这才到哪儿,无论是她和哥哥,还是殷家和太子,他们都行在一条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杀机四伏的路上,如何站稳脚跟,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儿。

    她的哥哥不是有青云志?那就这样稳稳走下去,音音喊哥哥,她说:“十年,最多十五年,我相信哥哥必主内阁。”她哥哥缺的只是时间和机会。而无论是时间,还是等待机会,首先就要保障——安全。

    黑暗中,陆子期淡淡笑了一声:“呵,十年。”

    三十四岁大权在握的首辅大人,到时候想要什么没有,音音觉得哪里不好了,呵什么呵,她的哥哥呀,比世人都聪明,比世人都明白。

    “一切均有代价,没有人能什么都要。”音音的声音愈发轻了,她就从来都不贪心。

    陆子期转身,风吹动他的衣袍,他的声音很静,他问:“音音,小时候你喜欢花灯,喜欢好吃的点心,喜欢亮晶晶的一切,后来你喜欢练字,喜欢一日日耍鞭子怕被拘束,喜欢每一件有特点的器物,身旁人都以为你最是不安规矩好动,可哥哥知道,你喜欢安稳。”

    斗篷中的音音轻轻一颤。

    “旁人都以为你胆大,其实你最胆小。”说到这里望着茫茫黑暗隐隐山间的陆子期眉眼都温柔了,他只是没想到,他的音音,这样胆小,真是让他恨得——,却又怜惜得心都疼了。

    没关系,在临城他就已为她谋划过一世安稳,如今不过是换了地方。她,怕。可他,什么都不怕。

    陆子期轻声问:“哥哥也没好好问过你,如今,如今你喜欢什么呢?”

    好一会儿,音音才开了口,同样安静的声音:“坏人这样多,我不喜欢他们踩在我头上。”

    “嗯,”陆子期没有转身,“哥哥知道了。”

    他说:“至于青礼伯世子——”

    音音打断他的话:“哥哥,世子中正平和,该是能相与之人,哥哥不妨多接触一下,说不定就会觉得他还不错。”

    陆子期冷笑一声:“音音倒是还没说,世子比我,如何?”

    音音一手紧紧攥着斗篷,一手死死握着,颤得厉害,她垂着头,让自己稳稳站着,闭了闭眼,又睁开,慢慢道:“我说过了。”

    陆子期一向纵容她,这次却难得不饶她,看着她的目光不带情绪,面上却带出一丝浅笑:“音音没有说清。”

    他一字一句问:“比我,如何?”

    音音望着眼前人,松开了咬紧的唇,断然开口:“他——”

    “是沈伯言!”陆子期突兀打断,略低的声音里难得透出了人前从未有过的怒气。

    他抬手按了按音音单薄的肩膀,平息了陡然激烈的心跳,一字一句道:“音音,我们之间没有‘他’。”

    他努力把声音放缓:“你可以称青礼侯世子,也可以呼沈伯言,但是没有——他。”

    陆子期拿开了落在音音肩头的手,帮她仔细收紧了斗篷,重新细细系好斗篷带子,伸手把她的兜帽抬起,护住她的发,稳稳为她戴上。

    这才俯身看着她兜帽内的眼睛,低声道:“你的答案,我不想听。”

    陆子期又紧了紧她的斗篷,“音音,乖一些。”

    “你要的富贵安稳,我会给你。”

    “在那之前,你只要乖一些。”

    他按住音音肩膀,慢慢把她转向来时的路,探身在她身后耳侧:“到那日,你可以试着,心动。”

    隔着斗篷,他离音音更近,几乎就像贴在音音耳边一样,声音更轻,话说得更慢:“就像那日,在假山石洞内——”

    身下这人浑身一颤,腿都要软了。

    陆子期稳稳扶住,待她平静,才放了手,退开。

    夜风又起。

    淡声道:“已经很晚了,去吧。”

    话落,渊虹出现。

    音音攥着斗篷,没有回头,跟着渊虹朝着山寺处去了。

    明明一样的路,大约是天更晚了的关系,音音总觉得比来时还难走,走得跌跌撞撞。

    眼看前方就到了亮处,音音说等一等。渊虹就等一等,音音从袖中摸出帕子。

    回到厢房,孙嬷嬷打量了一圈,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嘱咐音音快些睡下吧。

    橘墨重新打湿帕子给小姐擦手脸,突然惊道:“小姐,你的手心?”

    音音皮极娇嫩,此时白皙柔软的手心摊开,都是血痕。

    “哦,”音音看了一眼,“路上太黑,吓的。”

    橘墨心疼极了,仔细擦过,拿出药箱,抹了药膏,嘴里叨叨:“小姐自己不疼吗?”她家小姐可是最怕疼了,结果这次不是她发现,小姐甚至吭都没吭一声。

    “你没走过这样黑的山路,太怕了,就不怕疼了。”音音解释。

    一直到吹灯睡下,只余隔窗一盏小小灯烛,没月亮的晚上,借一点光。

    橘墨看着床上小姐侧身躺着,把脸埋入胳膊,不知在想什么,她更加小心问:“小姐,哭过了?”她看出来了。

    音音淡淡道:“吓得手都掐破了,还能不哭?”

    橘墨借着微光盯着小姐,总觉得小姐特别不对劲。

    “别看了,你是怕山里妖怪变成你家小姐吗。”这样说着,音音就翻过身去,不给橘墨打量。

    “可是小姐,你难过了。”

    “难过?”音音侧身,脸依然埋在胳膊离,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不难过呀。”她有什么好难过的,一回来就给封了嘉怡公主,小舅舅如今是赫赫威名的镇北大将军,如今别说别人,就是谢家那一窝子人都要看她脸色,早晚给她抓住这位谢三夫人的猫腻。

    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她这样的都得难过,那旁人还要不要活了。

    “净胡说,我一点都不难过。”依然是闷闷的声音。

    听着房外阵阵山风,音音喃喃道:“我不难过,我只是同旁的千金一样,到了年纪,难免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作愁罢了。”

    “过去这阵子,就好了。”

    音音很确定,时间会带走一切。

    山边,山风阵阵,吹开了云,露出了月。

    青衫公子还在那里站着,此时他能看清她回去的路,只是路上空荡荡的,早已没了人。

    甲三道:“公子,无事。”他看着小姐入了山寺厢房。

    陆子期嗯了一声,收回了目光,转身下山。

    甲三不远不近跟着。

    甲三是练出来的本事,走惯夜路的人。他也知道自家公子本事,在别人眼里这影影绰绰的夜路,只怕在公子眼里,该是清明如白日。

    公子不用眼看,公子用心看。哪个弯哪块石,是凹是凸,来时公子看过一遍,就能记得清清楚楚。

    初次见识,他们这些训练出来的暗卫都暗暗惊叹,如今甲三已是见怪不怪了。少话的甲六——如今已是渊虹了,对此说过一句:“得亏公子不干这行。”不然,有个这样厉害的人作同行,他们就更不好出头了。

    夜静无事,甲三这样想着,可突然,公子却滑了脚。等到甲三上前的时候,公子已借着横出的松枝稳住了身形,甲三鼻尖一动:“公子,受伤了?”他闻到了血腥味。

    腕部被枯硬的松树和锋利的尖石狠狠划出纵横伤口,此时正汩汩冒着血,顺着陆子期垂下的手,汇在指尖,慢慢滴下。

    唤醒的是曾经匕首滑过手臂的感觉,他应过音音的,再也不那样了。

    想到这里,陆子期要掏帕子,这才想起已给了音音,想到她,又酸又涩,陆子期回首,看向山寺方向。

    他长长呼出一口闷气,抬手撕裂中衣袖子,随意裹住了手腕,淡声道:“没事,走吧。”

    一直到骑上马,陆子期才放任一直压抑的痛楚蔓延开来。

    他抿唇。

    策马完全融入黑暗中。

    第109章 赵家红英青梅竹马生变

    从永福寺回来, 音音懒怠动,倒是把青儿叫来又听了她两次琴,这是音音听过的最好的琴。音音斜倚靠枕, 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楚楚的姑娘,总是怯生生的样子,柔弱堪怜。

    只当她一碰到琴,她整个人好像都变了。

    才十六岁, 就已弹山就是山,弹水就是水了。就这样弹下去,再过十年,她该成为一个何等厉害的琴人。

    音音闭眼,仿佛置身山林之中,有风, 可惜没有月亮, 青儿这次带来的山林,落了细雨。

    余音袅袅,琴声停了。

    离开琴的青儿, 又变回了那个怯生生的姑娘, 总是小心翼翼的。

    音音让橘墨送她出去。

    握着赏赐的玉佩, 青儿抱着琴,跟在橘墨后头。

    橘墨知道小姐喜欢这位姑娘, 故而一直送到二门处, 当着二门处等着的人道:“青儿姑娘,小姐这玉可是从宫里讨来的。”

    闻言所有人都惊看青儿,青儿更是惶恐至极。她不过浮萍之身, 鄙贱之人, 怎配公主如此青目!

    “姑娘好好戴着, 这样的玉佩,陛下曾赏过一个弹筝的娘子。”

    “难道是上官大娘?!”二门处一个婆子失声惊问。

    见橘墨笑嘻嘻点头,其他人看着青儿,直接石化。而青儿只觉全身发麻,更是动弹不得。

    上官大娘是大历有名的古筝圣手,陛下赐菊花佩,声明得菊花佩的乐人不可用刑,尤不可伤其双手。

    “姑娘何不自己看看?”橘墨瞧着青儿傻愣愣的样子,提醒道。

    青儿把琴交给来接的人,慢慢展开右手,左手小心托着,看到掌心玉佩上雕菊花,下有皇家敕令。

    怯怯的青儿攥紧玉佩,微微发颤。

    其余诸人皆面面相觑。

    橘墨笑吟吟道:“公主吩咐好生照料青儿姑娘,你们可别看青儿姑娘好性子,就拿腔作势欺负人,给我们公主知道了——”

    其他人俱都道不敢,那位最是拿腔作势的婆子,如今看青儿得了青礼伯世子看重不说,又得嘉仪公主如此看重,只恨不得捧着奉承,哪里还有那些不中听的话。

    橘墨见状,对青儿一眨眼,对她一人道:“我家小姐跟我说过,你是个了不得的人呢!小姐还说呀,终有一天我们这些人全都被忘记,只有你会被记住。”说到这里橘墨睁大了眼,问青儿:

    “你懂吗?”

    青儿颤着身子,摇头。

    橘墨见状,放心了,原来小姐眼中很了不得的人也不懂,太好了,她也不懂。橘墨挥了挥手,开开心心回去找小姐了。

    落下青儿站在原地:了了不起?

    她的眼睛慢慢湿了,握紧了手中玉佩,接过琴坐进了小轿。

    打小娘就说她是赔钱货,恨她怎么就不是男孩。那时候他们家里还住着大房子有大院子,做着大买卖,爹爹还有两房姨娘。后来爹爹赌钱,做生意也给人骗了去,赔了大房子大院子,卖了姨娘,再后来遇到了荒年,把她也卖了。

    青儿的泪落在了碧绿色衣袖上,让那绿更浓了,浓得好像也会哭,要淌下来。

    她手中握着玉佩,好像握着她的命,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命运。

    轿子起了,往外头去了,青儿想,要是早先看上她的不是世子就好了,要是公主先看上她,公主一定会把她赎出来的,带在身边,那样就好了。

    清音院中音音好长一段日子都懒得动弹,此时听到来人回信,却噌一下坐了起来!

    她一边换外出衣裳,一边问:“这会儿,赵家小姐如何?”

    “执意与蒋公子退婚。”

    “那就退呀!”蒋廷宇吃他们赵家的喝他们赵家的,如今还住在他们赵家宅子里呢,怎么还退不了货!

    “赵老爷不同意,说赵小姐就是太任性。”

    音音胸口起伏。

    “蒋公子也不同意。”

    “走,咱们去瞧瞧他哪来这么大脸不同意!”

    —— —— ——

    赵家厅堂上,赵老爷这些日子被赵红英这个闺女缠得头都大了,也不知道女儿怎么就跟中了邪一样非要解除婚约。他真是好的歹的,轻的重的,跟女儿一遍遍分说,是也劝了,也哄了,也吓唬了,可这个女儿就是油盐不进,快把他给气死了。

    天热,厅上供着冰,可赵老爷还是气得呼呼冒汗。旁边姨娘一手端着去火茶,一手摇着团扇给老爷扇着,也是愁眉不展。

    “实在没法子——”这位姨娘咬了咬牙:“找个庵子舍几两银子,让苍苍有个去处就是了!”

    曾经临城有名的琵琶娘子后来成了赵老爷的五姨娘,进了赵家十几年,周身是保养得宜的温柔姣好,此时似是再也撑不住,话带出了泣声。

    果然赵老爷直瞪眼:“孩子不过就是不懂事,也没做出什么事儿,说什么送去庵子里,给人听去还以为咱们赵家女儿怎么着了呢!”

    五姨娘放下茶杯,再忍耐不住,突然就哭了,泣不成声道:“她不懂事,哪知道三公子还上了心了——,倒把大小姐气成这样,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如今我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看到大小姐为了我们娘俩跟老爷闹成这样,我就该一条绳子把苍苍这个傻孩子给勒死,也省得老爷如此为难!可老爷,我舍不得呀!我舍不得!”

    娇弱的五姨娘锤着胸口哭得不成样子,哭得赵老爷一颗心呀都没法了。他就是再疼赵红英这个女儿,可苍苍也是他女儿,打小就又乖又懂事。

    同样是女儿,他大女儿要什么有什么,能嫁官家的公子,可他这个乖巧的七女儿,偏偏任性了这么一回,非要跟了蒋家三公子,这半个月来是天天在大女儿廊下跪了自己厅房廊下跪。

    赵老爷开始是又气又怒,可看着这么一个娇弱的女儿半个月跪晕过去好几次,爬起来二话不说又来跪着,哀哀切切对自己这个当爹的说,“我知道自己不如姐姐,什么都不敢跟姐姐争,爹爹,我没求过什么,只求能跟在三公子身边,就当个端茶倒水的丫头都成。”

    在临城商贾人家,通房妾室多,庶女也多,很多人家不是送出去做妾,就是让庶女给嫡女陪嫁,这样的事儿在赵老爷这里倒是平常,最初气过,赵老爷倒也觉得没什么。

    可奈何,他大女儿怒了,如今七女儿铁了心要给三公子当丫头,三公子也心疼苍苍一片痴心动了念要收她,而她大女儿从最开始的喊打喊杀到如今就两个字“退婚”。

    看着身边哭得悲切委屈的五姨娘,嘴里喃着“我们娘们福薄命贱,我还算有福气的,遇到了老爷,可我们苍苍竟福薄到,给咱们大小姐当个陪嫁丫头都不配的地步了,老爷,我这个当娘的,难受呀老爷”

    听到这些话,赵老爷无法,他自觉对得起早逝发妻的嘱咐,可想想这些年来他对不住处处小心周到跟着自己的这母女俩呀。

    如今一个女儿遇到一个不顺心,好好的官家少爷,说不要就不要;另一个女儿却生生跪了半个月,却连给人做妾的机会都得靠求的。

    这分明都是他的女儿呀,大女儿是他的心头肉,七女儿也是从小他看着长大的,从那么丁点大,就知道给他这个当爹的捶肩膀端茶水,从小看到姐姐就跟避猫鼠一样大气不敢喘的。

    赵老爷一下子苍老了,喃喃道:“到底是我把红英给宠坏了”

    他看着眼前小心谨慎跟着他过了十几年的五姨娘,看着还在花厅廊下跪着的苍苍,咬了牙,下了决心,站起身吩咐道:

    “叫大小姐过来,这婚决不能退!”

    赵老爷又看了一眼门外廊下,再次咬牙,“七小姐跟着她过去,有我的话放在这里,一辈子都绝不会越过她!”

    赵老爷狠心道:“去,叫她来,就说我说的!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拼着要把我这个当爹的气死,也得闹这个脾气!”

    当年她闹脾气,非让五姨娘这个长辈给她弹半夜琵琶庆生,他就不该纵着她!看看,如今纵到这个地步,真是越发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了,就非要作,非要闹!放眼看看,哪个男人没有三房四房的,就是名声好的后院里没有妾,背地里也有可心的丫头书房里放着。

    如今自己妹子都容不下,到时候三公子真要抬外头的妾,她还能活?就是为了大女儿以后的路顺当些,赵老爷也决定这次死活要下狠心,按下大女儿这个牛脾气,让她知道知道,人活世上,哪有可着自个儿心意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五姨娘还要劝:“老爷,不必为了我们娘们这等——草木之人,坏了老爷和大小姐的父女之情!”

    五姨娘两人已是百般委屈,如今越委屈求全,赵老爷是越愧越悔,越发觉得自己养坏了女儿,他顿了杯子,正色道:“就是为了父女之情,才要非如此不可!她终归要知道,我的女儿,不止她一个!”更不要说蒋三公子,将来也绝不会只守着她一个。

    随着赵老爷话落,门口跪着的苍苍哭了,跪了这些日子,哭起来越发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她哭着说:“有爹爹这句话,女儿就知足了!我去求姐姐,让她不要怪三哥哥,我们之间真的清清白白,天地日月可证!只是我的一份痴心罢了,姐姐实在不用跟三哥哥置气——”

    “你可闭嘴吧!”

    第110章 嘉仪公主为姐妹临赵府出头

    “你可闭嘴吧!”

    来到厅前的赵红英看了一眼跪着的这个庶妹, 昂着下巴,冷冷道:“老老实实跪着,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说着绕过她, 进了厅堂。

    赵老爷已又被气得肥大的身子呼呼直喘,五姨娘正给赵老爷揉着心口,哀哀道:“大小姐您就少说一句吧,天热老爷身子也不好, 真气出好歹——”说着就哭了。

    赵红英冷眼看着,永远是这样,哭哭哭,不知道的还以为赵家天天发丧呢。

    闹了半个月,看遍了各种嘴脸,她早已懒得多说话, 直接坐在了一旁椅上, 只冷眼看着这一切。

    赵老爷的心都灰了,看着女儿近乎哀求:“孩子,就是看在爹爹的面上, 别闹了, 给你妹妹一条活路吧, 好不好,咱别闹了!”

    赵红英点了点头, 说:“好, 我不闹了。爹爹疼我,我知道,我没别的要求, 我就是容不下这对母女, 我给她们活路, 爹爹把她们卖了,爹爹说什么我依什么!”

    “你!”一连三声你,赵老爷悲怆道:“你没有人心了!我把你宠的连人心都没有了!”

    赵老爷一下子弯了腰,咳得厉害,赵红英一慌,猛一站起来,直接眼前发黑,满堂人影乱晃,等她稳住身形的时候,五姨娘母女两人已经带着丫头婆子把赵老爷团团围住,又是拍又是喊又是哭,赵老爷的咳声停了,慢慢平静下来。

    红英抓着椅背的手松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慢慢坐下了,她看着他爹的手温柔地抚过她那个庶妹,然后握住了五姨娘的手,三人俱都含泪。

    委实感人。

    赵红英就这样坐在那里看着,一动不动,她的眼睛干干的,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始终再没有一滴泪。

    闹了这些日子,就连下头的下人都看不过去,觉得大小姐忒过分。

    “你不知道,我这个妹子真是给宠得无法无天了,闹得我快受不了了!哥,你就跟我过去看看吧,你的话,只怕她还能听进去些。”赵宏成这些日子也是实在没法了,要不然他也不敢为了家事,来烦他陆哥。

    他陆哥越来越忙,如今不说话的时候,面容越发峻冷,大约是苦夏,越发清减的缘故。

    陆子期笔下没停,只说了句:“蒋三自己做的蠢事,自己收拾,对红英,我无话可劝。”

    “蒋三倒是没做什么,都是我那个傻七妹,结果闹成这样!”

    闻言,陆子期不置可否,直接铺了新纸,换了支笔,蘸了墨。

    赵宏成见状,嘟囔道:“哥不愿意管,真没法子了,如今闹到我爹都捂不住了,给音音都知道了,只怕这会儿公主都过去了,红英这下子有人撑腰,还不气焰更盛,这事儿更没法好好收场了哥,怎么你?”

    就见陆子期已搁了笔,此时看赵宏成诧异,陆子期道:“不是你说的,去看看。”说着就转入后头,换衣准备出门。

    赵宏成大喜过望,心道可算把陆哥说动了,他陆哥最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这些日子只有更不耐烦的,可如今都肯往赵家走一趟。赵宏成心说,我陆哥到底还是对我好。

    暮色降临,热气下去了些,也还是热。

    赵家突然就慌了起来,从大门到内宅传进去:“嘉怡公主来了!”

    赵红英的贴身丫头玲珑直接带人来接,音音微微垂目,停在赵家的八角凉亭边,扇着帕子,听她把事情一点点说了。

    “闹了这么久,她怎的都不同我说一声!”音音气道。

    玲珑低声:“小姐说,您那边外头看着体面风光,其实也是一头官司,糟心得很。”

    音音顿了顿,没好气道:“我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被人窝囊到这个份上。带路,我还真是要看看,怎么弄到最后她反里外不是人了。”

    说着一瞧旁边那些伸头探脑的赵家仆妇,哼了一声:“这里头,不少都是被你们那位能干的五姨娘拿下的人吧。”

    玲珑鼻子一酸,心道音音小姐都能看明白的事儿,可是他们老爷却怎么都看不明白了。

    花厅里头,早就为迎接公主到来做好了准备,换了冰,加了名贵香,摆好了鲜果点心,备了最好的茶。

    赵老爷把音音迎进来,直瞪红英:“你这孩子!怎么还惊动公主了呢!”家丑不可外扬,红英真是气死他了。

    音音笑:“赵伯伯这是不拿我当亲人了,亏我打小就天天往赵府跑,跑着跑着反跑成外人了。”

    一句话就让紧张气氛松了松,把这些日子都愁眉不展的赵老爷爷说笑了,旁边五姨娘悄悄打量了一眼,攥了攥靠着自己的闺女的手,笑着站出来给公主请安,催着下头的丫头别躲懒,赶紧去搬那把顶舒服的黄花梨木椅子,“听说公主喜欢黄花梨木”,又催着去库房里取老爷不舍得拿出来的水晶凉垫。

    嘴上跟着道:“让公主看笑话了,都是我们的不是。”

    一番唱念做打,厅堂中居然没人觉得意外,下头丫头听吩咐就去了。

    音音这才瞥了这位五姨娘一眼,理都不理她那些张罗,把赵老爷让着坐下后,径直来到赵红英身边,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五姨娘安排的华丽椅子就那么空荡荡放在那,让五姨娘脸一红,为难地瞧了赵老爷一眼,局促地退在老爷身后。

    音音看不得这样做派,开门见山道:“我来,也没别的事儿,就是请赵伯伯看我面子上,把这婚给珠珠退了。”说着音音冲赵老爷笑:“也请赵伯伯看在我的份上,别气了,身子要紧。”

    赵老爷愣了一愣,着急道:“音音你不明白情况,事儿不是——”

    音音摇头:“我不用明白。赵伯伯,这个家里,珠珠没娘,就您最疼她。我跟您说句实话,这赵府我除了敬重您,也不过是为了珠珠,才三番两次不请自来。”

    说到这里她坐正了身子,换了声气:“本宫也实在是疼珠珠这个妹子。我既疼她,我只知道让她难受的事儿,我就不能逼着她硬认下,我想赵伯伯也是这么想的。”

    音音把众人目光都引到赵红英身上:“您瞧瞧,这才多少日子,珠珠瘦了多少。没有说里里外外恶心了人,还得按着人认下的理儿。这样不讲理的事儿,只有我这个当公主的做的,至于您身边这娘俩,她们凭什么?”

    “我叫您一声伯伯,我也不怕跟您说实话,您这位姨娘,这个叫苍苍的庶女,心眼多的比夏天河边的蚊虫都多,我看着就烦,难为珠珠这些年怎么过下来的。”

    五姨娘和苍苍一下子白透了脸,扑通扑通两声都跪了下来,五姨娘才要张口,音音身旁偃月直接呵斥:“公主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儿。”

    赵老爷嘴唇颤动,没说话。

    音音懒得看她们,还是对赵老爷道:“赵伯伯,您大约还觉得这娘俩受了天大委屈,这些年都不容易吧?”

    赵老爷唇又动了动,没法回。

    “她们到底是怎么让老爷觉得委屈了她们娘俩的?赵老爷,您是不是忘了您还有九个姨娘,外头还有十几个儿子女儿呢。这两位都觉得委屈大了,那您其他的姨娘女儿,是不是都没法活了?”

    “您看看您这么多姨娘,怎么就这位五姨娘敢在我面前张嘴,我堂堂公主上门,有她一个偏房站出来待客的份?她怎么敢的?这是跟着您受尽委屈十多年的妾该有的样子,我瞧着,这下头人的反应,不说全部,至少也有一大半都被您这个娇弱委屈的姨娘拿下了吧?”

    “至于您这个庶女,以前的事儿我不知道。单就这个事儿,轮得到她给蒋三公子做荷包绣鞋垫,三哥哥是她配叫的,她不懂事?她不懂事就能跳出来恶心人?别说蒋三公子曾应过珠珠只她一人,就没有,轮得到她往蒋三面前献媚,轮得到她跳出来为了自己姐夫要死要活的!”

    赵老爷不得不解释一句:“最早她也是好心,知道她姐姐不会针线,哪知道后来——”

    音音直接竖眉:“最早,好心?这要是安着好心来的,我这个公主不做了,我干脆做狗算了!”

    一句话赵家满堂,除了被拉住的赵老爷,和被按住肩膀的赵红英,噗通跪了一片。

    音音快气死了:“珠珠不会,绣娘不会?怎么没了她,将三公子还没鞋穿了?她动不动就说想有哥哥姐姐疼,她是没有血亲哥哥还是咋的?珠珠说了不喜欢她,她就孤零零可怜巴巴了,不能找其他的姐姐了?她前头那些庶出姐姐,都是死的,还是不配给她当姐姐!”

    “都说珠珠是赵家掌上明珠,千娇万宠的嫡出千金,怎么的,这个嫡出明珠说了十几年,她烦这个庶出妹妹,都不能让这个庶出妹妹离她生活远一点?到了最后,还得被按着头跟人共侍一夫,谁家的掌上明珠能被人窝囊成这个样子!本宫真是开了眼了!”

    音音看着赵老爷:“赵伯伯,您这个庶女,可真是厉害,我瞧着都怕呢!快把您的明珠逼疯了,您这头还心疼着这个小可怜庶出女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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