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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退婚

    堂上音音是越说越气。

    “爹是珠珠的, 也是赵七小姐的,珠珠没法子!可未婚夫总是珠珠自己的吧,这位就不能远着些。珠珠就是想离这对母女远一点, 怎么就这么难呢!是这位七小姐上门抢姐夫,怎么到了最后就成了珠珠过分,珠珠不讲理了!”

    “还有什么清清白白的说法,我不跟您见外, 我说实话,我听到就犯恶心,这姐夫跟小姨子连避嫌都不知道,鞋都穿上了,还要死要活要跟着嫁过去,还清白呢!这是哪家子的清白, 七小姐到底是怎么张开这张嘴的!”

    赵七小姐跪在地上已摇摇欲坠, 含泪摇着头:“我没有我没有公主如此说,我唯有一死明志了!”

    说着就要往一旁桌脚碰,这边偃月一把拉住, 外头就有男子冲出来喊:“苍苍!”

    是蒋三公子, 把哭得不成样的苍苍护在身后, 横眉怒目道:“千错万错,是在下的错, 堂堂公主, 倒也不必如此为难一个弱女子!”

    音音这个气呀,腾一下起来了,她直接摔了茶杯喊道:“来人, 有没有人!”

    “给我按住, 狠狠打烂这个敢直视公主的登徒子!”

    这个帽子扣下来, 赵家本迟疑的下人,也得上前按住人了。冒犯公主的罪名,是他们能担待的!这再迟疑,岂不是对皇家不敬!

    赵家管家眼睛一闭,心道冒犯姑爷了,可姑爷可比公主差远了,提起手就要打上去,就听音音喝道:“慢着!”

    赵家人正懵,就见气势凌人的公主转了头,把火气压了又压,对他们大小姐道:“珠珠,我错了,我给气疯了,差点忘了这是你的人了。你别怪我,你发话,我可以给蒋三公子赔不是!我不该当着人这样羞辱他。”

    音音是真的气狠了,看着赵红英好声好气道歉。

    看得赵家一堂人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蒋三公子还云里雾里呢,这时候还撑着他那身公子傲气,看向赵红英,他笃定赵红英舍不得。

    赵红英与蒋廷宇青梅竹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笃定,都到这时候了,他还护着身后的可怜少女呢,看过来的眼神中,还是指责。

    赵红英轻轻笑了,一向骄傲的赵家嫡长女,声音很轻:“早不是我的了。是我的,我才看着哪儿哪儿都好,越看越好,觉得比谁家的公子都好。如今再看——”

    赵红英笑得愈发淡了:“能跟这样一个人搅和在一起的,哪里好了。音音你说的对,我有时候,是真瞎啊。”

    蒋廷宇见惯了英气勃勃的赵红英,连偶尔的娇羞都是不让人的骄傲,从未见过她这样清淡的笑容。事到最后,原来她既不闹,也不怒,平心静气到令人心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中,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赵红英早已明了蒋廷宇,可直到这一刻,蒋廷宇才彻底认识真正的、完整的赵红英。

    他唇颤颤,可仅存的骄傲让他无法出声。而此时身边泪流满面女子的靠近,却让他只想躲,却早已无处可躲。

    音音看着,消了气,这才重新坐下了:都没想到吧,她认的姊妹,再好的东西,脏了,说扔就舍得扔。这个世上,谁离了谁还活不成了,就是再疼,也没有疼死的,熬过去,就过去了。

    气消了,人也讲理了,淡声道:“本宫冒犯了,三公子毕竟是读书人,是朝廷的人,做人未婚夫君再不够格,到底也还是能为国为民出分力的人,上有国法,下有家规,轮不到本宫动手。”

    “只是,咱们这些临城出来的,都是打小长起来的情分,自今日起,我不识什么蒋三公子,蒋三公子既非要给什么苍苍白白的当三哥哥差点当到一个被窝里,辱了我的姊妹,也就再不配识得本宫。也请蒋三公子捎家书的时候,给令尊说一声,这逢年过节的节礼,就不要往本宫这里送了。”

    清清淡淡的话,说的都是情分,断的却是整个知州家往上攀的青云梯。眼下蒋知州正借着这关系,往镇北大将军处,往皇子处走动,至此都休了。

    至于这个坏了事的蒋三公子——蒋家庶子,曾经顺风顺水的坦途突然断了,会是什么命运,那真的只有天知道了。而旁边这个赵七小姐,还想着进蒋家?别说蒋三母亲会生嚼了她,就是蒋知州,再讲体面,恐怕真见了,也会想撕了这人。

    想明白的赵家七小姐此时已经哭不出来了,惶恐至此。

    音音这才看这位叫苍苍的赵家七小姐,赵家人口中最乖最懂事最招人怜惜的姑娘。

    也不说别的,音音抬手扔下一个匕首,哐当一声,落在赵七面前,闪着银光,锋利得很。

    “不是想以死明志,不是说死都要跟着蒋三?刚刚撞柱子没撞成,听说前几日上吊也没死成。”音音看着眼前人,慢吞吞道:“来,本宫看着,你就在这里死。”

    说着抬手往脖颈间一比划:“赵七小姐,就是这,你能感觉到血液在里头突突流动的这地儿,匕首往这里拉,都不用很使力,相信本宫,一下,说死就死,神仙都救不了你。”

    满堂俱寂,所有人惊恐,无语。

    蒋三公子早已给人按住动弹不得,他似乎也已彻底给人抽去筋骨,无力动弹。赵老爷瞪大了眼,早已慌了神,却也同样动弹不得。

    赵家七小姐捡起了匕首,手颤得几乎拿不住。

    “七小姐放心,这匕首,千金不换的好东西,往那里一靠,你都没机会回神,没来得及疼,就死得透透的,一会儿身子就凉了。”嘉怡公主好整以暇,热心解释。

    “你死,本宫做主,让赵家厚葬你,让你的牌位进蒋家作妾。如今蒋家绝不可能让你进门,赵七小姐明白得很。可你不是宁死,都要跟着三公子,不求名分?如此正好,你死,本公主成全你。”

    说完音音抬头招呼道:“且耐心等等,其他的事儿,等你们七小姐死了,咱们慢慢再从长计议。”

    所有人都瞪大眼:这位公主——是魔鬼吗?

    屏气凝声的众人并没有看到血溅当堂的惨状,一直要死要活要上吊要撞柱,要以死明志的七小姐——

    哐啷一声,松了手,匕首落地。

    她也彻底瘫软在地,痛哭流涕。

    音音的脸一下子寒了:“不是这半个月都口口声声要死?本宫看着,怎么不死了!”

    “不是没有蒋家三公子不成,如今这是没有也成了!”

    “闭嘴,别让本宫听到哭声!”

    哭哭啼啼的声音一下子停了。

    音音看向赵老爷:“刚刚老爷不适,这位小姐跑得可比谁都快,哭起来也有劲儿,中气十足的,我瞧着这身子骨可比珠珠好多了!知道的说是孝顺,不知道的,只能猜养得好,一点也不像受了半个月磋磨的样子。”

    说着音音瞥了五姨娘一眼:“背地里没少给她滋补吧,饭是不能当着人吃,这补汤补药没少喝吧?合着真是联手欺负我的珠珠实在呀!”不然半个月闹下来,红英身子都垮了,这位娇娇弱弱的小姐反而什么都不耽搁,真是当别人都瞎呀。

    “赵老爷,看看您这一院子养的什么牛鬼蛇神呀!就这,您还给人蒙着眼,当珠珠欺负人呢。”

    赵老爷早已坐在椅中,面色难看。

    音音最后瞥了一眼这母女两人:有野心的人,什么都豁得出去,可就是惜命。

    这对母女,有野心,惜命得很。音音一眼就能认出这种人,这种人,她熟得很。

    “行了,事到如今,退婚吧。”音音淡声。

    蒋廷宇浑身一震,看向赵红英。

    可赵红英却根本没往他们这个方向看,堆叠的衣袖下,她冰凉的手始终紧紧握着音音的手。

    她不去想那些青梅竹马的岁月,她想更早的时候,她遇到了音音,那时候天那么蓝,树那么绿,眼前的日子,那么容易,那么好。

    她对音音说:“你当我的小兔子呀,我护着你。”“陆珊珊再敢带人欺负你,你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好使!”

    音音害羞地点头,于是她们俩手牵着手,一起上学堂,一起吃果子,一起爬墙头。

    爬上去却不敢下来,有人说:“别怕,我去喊人!陆家哥哥准有法子!”

    音音扒着墙头忙着喊:“别喊我哥!”她却抱着墙头问那个俊秀的小男孩:“你是谁呀?”

    那个干净俊秀的小男孩说,他说:“我是蒋家三少爷,就在你们旁边念书,你该认得我的。”

    赵红英紧紧握着音音的手,她的目光里有那日的蓝天,那日的绿树,那日的风,却再也没有那日的人了。

    音音回握赵红英的手。

    就在这时,有人通传:

    “回公主,三少爷来了。”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了,不敢进。

    “还有,陆翰林陆公子,也等在门外呢。”不知为何,也没让人通传。

    先还一派镇定自若的音音闻言,手一颤,愈发握紧了红英的。

    赵红英抬头看音音,先还好像一个小老虎一样傲视群雄护着她的音音,对她虚弱地笑了笑。

    音音不自在地整了整衣袖,重新坐正,这才让传。丫头摆了座椅,两位公子步入,下人重新上了茶。

    一时间,堂中无人说话。

    自那夜山寺别过,音音就再未见过陆子期,甚至连一纸信笺都未曾递过,今日再见,陡然意识到,大半个夏天都快过去了,音音一时间愣愣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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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公主,臣告退,请勿要忘记一事。”

    赵家花厅上, 静悄悄的。

    一直掌控整个花厅的嘉怡公主突然不说话了,其他人更不敢说话。

    听了近乎全程的赵宏成不敢多说什么,捧着茶杯只悄咪咪瞄着身旁的陆子期, 暗戳戳冲他陆哥挤眉弄眼,指望他能说点什么,挽回一下,毕竟俗话都说了,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在赵宏成看来,蒋廷宇再有错,但——罪不至此。怎么说,蒋三都比外头那些公子好得多。

    陆子期从来到赵家,始终都是沉默的。还在门口时,听着内中各种动静, 尤其是音音说的话做的事, 赵宏成在旁边是一会儿汗出,一会儿脸色惊变,可陆子期却全程都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负手淡淡看着石阶, 静静听里面人说话。

    此时进来花厅叙礼落座, 也只是端着茶盏,静静喝茶, 好像真的只是碍于情面不得不走这一趟。

    赵宏成控制着动静, 悄悄清嗓子,眼睛直瞥着陆子期。

    这嗓子清得,又低, 却拉扯得又长, 听得音音再受不了, 直接开口:“赵家哥哥,有话你就说!”

    来了不就是有话说,都坐着算什么事儿!

    赵宏成一哆嗦,开口道:“是我哥——,是陆翰林,有话要说。”对不住他陆哥了,只是,他实在害怕音音,谁敢跟公主讲理呀,再说,真讲理,他也讲不过。刚才门外,听着公主噼里啪啦数落,他光听着就额头冒汗却无话可驳。

    此时情急之下,赵宏成直接就把担子丢给了陆子期。

    音音呼吸一滞,视线一动,对上了陆子期看过来的目光。

    至此,二人才目光相接,看向彼此。

    陆子期清减很多,不同于早先的温润,如今渐呈一种凌厉的俊美。此时看过来的目光明明很平静,可就是让人不觉屏息。

    音音不觉又握了握赵红英的手,好像从中可以得到面对这目光的底气,她也清了清嗓子,在陆子期的目光下,到底开了口:“哥哥,有话说?”

    五个字,音音觉得在对方这样目光下,她再也无法说出更多。

    一下子从先前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又变回了临城那个日日等着哥哥归家的少女。

    陆子期安静地放下了手中茶盏,面色平静,起身一礼,恭敬道:“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音音抿了抿唇,目光闪了闪:“自然。”

    红英拉了拉音音的手,大眼睛望着她。

    音音起身,冲红英点了点头,低声道:“珠珠,有我在,只要你想,这婚我必为你做主退的。”就是她哥哥来,都不好使的。她的事儿可以听哥哥的,可珠珠的事儿就得听珠珠的。

    陆子期同音音被下人引着,到了离花厅不远处的一个亭子,四面透风,亭中也还是放了冰。

    音音看着赵家丫头恭恭敬敬摆冰盆送茶水,擦拭得光亮的石桌上摆上井水湃过的果子,果子上还带着井水的凉气,在黄昏中,颜色愈发鲜艳。

    她靠着栏杆站着,看果子看得认真。

    陆子期却注意到她垂下的手一圈圈绞着垂下的衣带,缠得很的时候,把她白皙的手指勒出一片红。

    夏日的风轻轻吹着,褪去了些许热气,仔细感受,能闻到淡淡的水汽,是前头的匠人趁着太阳落山天还没黑下来这会儿浇花。

    陆子期不想看她为难自己的手指,干脆转过身看前头的花匠。

    音音悄悄抬眼看陆子期一眼,又看一眼,直到对方突然转身看过来,猝不及防,目光碰个正着,音音当即讪讪笑:

    “哥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明知故问。

    “不敢。”陆子期淡淡的声音。

    口是心非。

    微微夏风中,音音又忍不住发愣了。

    傍晚的风太好,带着舒服的水汽,让人软弱。没有黑暗的遮掩,没有无依无靠的山风,她好像说不出决绝的狠话。

    陆子期只是看着她愣愣的样子,都觉得胸口微微发涨,他别开视线,看向远处开得正好的蓝雪花,克制地保持距离,保住骄傲和矜持。

    此时他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他离着她一臂半的距离,已是他能离她最近的距离。

    臣下与公主。

    外男与贵女。

    从去年秋末西厢蓝雪花下那盘棋开始,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一天天拉开了。

    陆子期安静的面庞下,额际却控制不住抽动。

    不能这样下去,梦里都是这种紧迫感。

    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决不能这样下去,一别就是一整个夏天,而即使相见,都只能是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心,即使在这时,在难得相见的傍晚,都微微疼着,始终不安,日夜不息。

    尤其,陆子期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身旁这人,对他有求,——却无欲。

    “真的,很过分。”陆子期看着眼前人,白皙的面容,胭脂红的唇,轻轻感叹。

    “过分?哥哥也觉得过分,也觉得我不讲理?哥哥也觉得蒋三做的事儿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音音一叠声问。

    要说别的,青天白日,音音怂,可要说这个,音音可不怕了。事关姊妹,她的斗志瞬间起来了。

    陆子期目光微动,看过来,淡声道:“蒋三至多,不过是要个妾,何至于此。”

    至多?不过是要个妾?

    音音不可置信这是哥哥说的话,漂亮的眼睛都睁大了,内中好似燃了火,气得脸都涨红了:

    “哥哥怎么也这么想?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一双人,怎么凭白多了旁人!怎么过分了,他脏了,脏了就是脏了,男子也许觉得不要紧,可我们嫌弃得很呢!”

    怒气烧得她的眼睛亮极了。

    陆子期看着,过了会,轻轻哦了一声,问她

    “那沈家公子呢?”

    正要叉腰跟哥哥好好讲道理的谢念音一愣。

    就见陆子期看着她,慢慢道:“音音觉得脏,那沈家公子——青礼侯世子沈伯言呢,他不脏?”

    眼前人的目光让音音几无可避,这是她最不想跟哥哥说起的话题。无可回避,可至少,不要让她在能看清哥哥的时候,说这个话题。

    她嗫嚅,唇微微颤。

    红艳艳的唇,水汪汪的眼睛,先前才起的声势一下子熄了,此刻竟显无助。

    陆子期不知那夜山风中音音说那些话是何种神情,可此刻他看得清楚,原来她也不是无动于衷。这让他始终微微疼着的心仿佛得以喘息,让他左手腕部蜿蜒不愈的伤口,都安静了。

    他问:“音音不是一直说,男子也要忠贞,不然也脏得很。”

    陆子期轻声:“我一直记得,怎么音音自己,倒忘了?”

    音音后退,靠上了围栏,她说:“这不一样。”做人不可以贪心,她图他家世,图青礼伯助力,既有所图,怎可贪心。

    “哥哥明白的,这不一样。”音音不看陆子期,只轻轻呢喃,“哥哥该明白的。”

    她点头肯定自己,这才敢抬头望向前方人:“哥哥,旁人不知,你当明白我的心。”

    “你的心?”

    陆子期轻轻笑了一声,看着她:“音音,那我的心呢。”

    音音唇动却没说话,她的手绞得更紧。

    陆子期目光里漫上一些音音读不懂的东西,他说:“你早已知道——我的心意,是不是?”

    音音整个人都僵住,整个身体抵着背后栏杆,睫羽轻颤:“青云志,我知道,哥哥的青云志。”

    陆子期又笑了,低了低头,再抬眸的时候目光里有了音音不愿正视的东西,他依然恭恭敬敬保持着一位翰林见到公主该有的距离,至少在廊外其他人看来,很是温雅恭敬。

    没有人能听到此时温雅公子又轻又温和的话声,除了音音。

    他说:“那年赵家小姐的寿宴,音音可还记得?”

    听到话题转开,音音得以喘息,忙点头。

    就听陆子期温和一笑,盯着她,慢慢道:“那天晚上,马车里,音音的唇擦过了我的,音音大约不记得了?”

    蓝雪花动,背对众人的公主攥着衣带的手指发白,却慢慢红了脸。面对众人的公子却始终面色温和,在旁人看来,就是陆探花在温和而耐心地跟一位骄傲的公主,讲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道理

    话音娓娓,陆子期看着音音仿佛涂了胭脂的脸:“那晚你也可以不记得,可那日桃花园假山中——”

    “够了!”音音打断。

    公主突然的打断让亭外下人俱都一凛,俱心道公主生气了,陆公子再耐心也没用,公主早已打定主意,看样子是不会听的!

    亭外人就见陆公子依然耐心地看着公主,轻轻摇了摇头,面色愈发温和,看呢,明知无望,陆公子也并没有轻易放弃,还在努力劝说公主呢。不少人都想,这桩婚约肯定是没指望了,可陆公子的一片苦心,蒋三公子还是得好好上门谢去的。

    亭中,陆子期温声道:“这就听不得了?音音大约不知道我的梦里,出现的从没有什么青云志,从不清白,也不会只停在——”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唇上。

    轰——

    音音的脸红透了。

    陆子期反而正色,道:“音音,你可以选。但,别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我也陪着你演哥哥妹妹的戏。”

    “哥哥可从会对妹妹——”

    “你还说!”音音再次狠狠打断。

    音音胸口起伏,气呼呼喘着气,双目灼灼:“明明可以好好的,明明可以很好的!哥哥非要不讲理,非要任性!”

    说着音音眼圈就红了,眼睛里亮亮的,含了泪,欲坠。

    只要陆子期再敢多说一个让她害怕的字,她就敢立即掉眼泪。

    陆子期看着她,果然再不往下说了,那些缠绕与煎熬他的,他一个字都不再往下说了。他们之间重归最安全的距离。

    有风过亭,风中添了夜晚的气息,有了丝丝凉气。

    音音认真道:“看,这样多好。”

    陆子期看着她不语,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你呀,混蛋起来真是不讲理,自私起来比谁都自私。”

    音音咬唇。

    话已至此,陆子期恭敬一礼,这就是要告退了。

    就在音音放松了戒备,说不清是轻松,还是不舍和失落,愣愣看着陆子期比谁都行云流水般好看的行礼时,听到他按规矩开了口,既不叫亲昵的音音,也不称呼暧昧的“你”,口称公主。

    音音在发愣的同时心头也还是松了松。

    陆子期道:“公主,臣告退,请勿要忘记一事。”

    音音看他。

    陆子期却垂眸并没有看她。

    第113章 “是不是看不出端倪?”问的是他身上的伤,“血腥味,有没有?”

    晚风凉亭中

    陆子期已行礼要告退。

    最后道:“公主, 臣告退,请勿要忘记一事。”

    音音看他。

    陆子期却拱手垂眸,用例行公事的冷淡声音道:

    “臣心悦公主。”

    言罢, 退开,转身出了亭子。

    待音音回神,抬头看去,青衣公子已入了花厅。亭中只剩下她呆愣愣站着, 一颗心突突跳着,而那垂落的蓝雪花在晚风中簌簌动着。

    很快就都知道,就是陆家公子也说不动主意已定的公主,这场婚约,到底是退了。

    夜色降临,夏日的天空缀满星子。

    赵红英房中, 音音和红英两人对坐, 好一会儿,俱都没有说话。

    两人都好似经历一场动荡,此时都要收拢那异常疲惫, 也异常空落落的心。

    红英努力把思绪回到一件件事情上, 想到当时她也提心的事儿, 问:“她要是真敢,你真要担这逼死弱女子的名声呀, 你傻?”

    “我没你傻!”音音回神, 见红英能想事儿愿意说话,她也高兴了些,话也多了:“杀鸡我都不敢, 怎么可能当真看着人割脖子。有渊虹在, 她死不了。她要真敢, 我倒真服气了。可当真悍不畏死的人,不会使这些琐碎的手段。”

    她望着烛火,轻声道:“到底还是平庸的恶多一些,哪里有这么多大勇大是大非的人。有时候,活着,真没劲。”

    经历这一场大变故,赵红英再看人与世事,都敏锐许多,她看了音音一眼:这个恋着太多东西的家伙,得什么事儿能让让她突然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红英试探问道:“你跟——,崇礼哥哥——”

    就见音音一滞,赵红英心中一震,不再多问,反把其他话拿出来说。

    音音心中感激,也故作无事,慢慢同红英就着旧日闲话说到今日。

    “你以后,怎么想?”音音问她。

    赵红英笑了笑:“总还有好的吧。”她这样说的时候,笑中带了泪,“就是没有,也没什么要紧了。”

    “是啊,有什么要紧呢。”音音喃喃道,人活着,要紧的事儿多着呢。

    “真是可惜呀,没让你看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红英抬头,看向音音,想起旧年寿宴夜里,她们说过的话,终于还是落了空。

    “是啊,果然,没有例外呢。”

    红英喃喃:“我总以为谁都会伤害我,他一定不会。”

    “是,可有什么法子呢。”音音想,很多事都可以努力,可一个人要动心,要变心,另一个人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果然还是她是对的吧,至少图些什么,至少所图之物,拿到手中,是别人收不回的。不像感情,虚无缥缈,说变就变了。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反正没见过。

    音音看着窗外星子,眨呀眨,放在膝头的手轻轻攥了起来。

    赵红英看她,换做平日,再憋不住任何话的人,如今也知道有些事,没到时候,就不问了吧。她挪到音音身边,靠着她,同她一起看窗外漫天星子。

    她说:“还记得我寿宴那晚吗?”

    音音一哆嗦,这一日第二次听到这话,她可太记得了。

    赵红英瞥她一眼,靠在她肩头,继续看天上的星。

    “真想再跟你和孙姐姐,像那晚一样,痛饮一场?”

    “只是痛饮?”音音也偏头靠着红英,问。

    赵红英笑了一声,带着哭腔道:“也痛哭一场吧。”

    音音也笑,嗯了一声,“真想陪你痛哭一场呢。”

    这次赵红英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时她觉得音音有哥哥宠着,过得是最快活的日子,她当日居然问音音有什么好愁的。如今音音贵为公主,后头有镇北大将军有太子殿下,依然还有疼她的陆崇礼,可赵红英已不再会问她有何可痛了。

    世人皆苦,人皆有痛。

    那些少年问出的傻问题,经了苦痛,就再也不会问了。

    红英只是轻轻搂着音音肩膀,喃喃道:“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的。”音音也喃喃回她,“我们这样努力,也肯担这代价,怎么都会好起来的。”

    可在音音按部就班努力向前的时候,在这个冬天,一切却猝不及防转了向,让她的棋盘霎时间乱了。

    —— —— ——

    谢国公府清音院廊下,音音抬头看天。

    才过午后,天色已暗沉下来,灰蒙蒙的云压下来,愈发湿冷。院中丫头们已换上了绿底棉衣,外面是一色新做的桃红褙子,带出了一派鲜亮,冲淡了自入冬来一直阴沉湿冷的天气。

    橘墨拿出披风给音音披上,站在小姐身边,也同小姐一起看高墙外暗沉的天,她搓了搓手,不确定道:“会下雪吧?”上了年纪的婆子们都说,这场雪下下来就好了。

    可橘墨却不确定,这种天气搁在他们临城,必然是憋着一场大雪呢,放在金陵就不好说了,明明冷得紧,有时候下下来还是雨,于是更加湿冷难耐。

    音音从斗篷中伸出手,把热乎乎的手炉递给了橘墨,回了她句:“不知道呀。”

    这天,莫测得很,到底如何,谁知道呢。

    前头有了动静,主仆两人抬头,见是帮着在外头办事的小厮被小丫头领进来。这一年来,音音都在让人悄悄查三夫人,围着三夫人,顺着每一条关系一直查下去,她总要弄清楚三夫人这个夫人如何当得这般有底气,尤其是,光有底气手腕还不够,还得有银子。

    所以,这银子,到底从哪里来。

    自从回来,查了快一年,如今终于有了眉目。眼下查到了三夫人奶兄头上,眼看很多真相就要浮出水面。

    音音仔细听着来人回话,突然皱了皱眉:

    “确定是锦衣卫?”

    小厮一低头,肯定道:“确是锦衣卫。我们先也纳闷,后来才弄准是锦衣卫的人。”

    音音咬了唇,锦衣卫怎么会查到三夫人头上?如今朝堂可不安稳,锦衣卫多少大事等着,别说三夫人和谢家三房,就是如今的谢家,在此时朝局,可也不值得锦衣卫上心。总不会是为了高首辅,可高首辅那边千头万绪,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可不少,只是没人敢而已,怎么也不至于从三夫人这根线拎起?

    音音思忖,又听小厮道:“好像好像徐御史也在查。”

    “徐御史,徐元淳?”音音更诧异了,他一个御史,怎么也查到三夫人头上去了。

    斗篷下,音音抠弄着手指想着这整件事,随口道:“最新的邸报出来了?”

    “还没。”小厮话才落,就又有人进来,带来了东宫太子那边的信笺。

    音音不觉心口一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可真是不得了的事儿,太子哥哥也绝不会给自己递信笺,就该是小舅舅那边来消息了。

    这么想着,音音却并没有安心,一拿到信,立即抖开,一扫之下,音音脸色当即变了。

    她不敢置信一样离近了又看,看得无比仔细,握着信笺的手都抖了,她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次看过去,清清楚楚,绝不会错:

    新任镇抚使,后头跟着陆子期三个字。

    音音几乎觉得是重名重姓,锦衣卫鱼龙混杂,只要敢拼命,入了上头人的眼,一夜出头虽稀罕,也是有过的。可一再看过去,后头籍贯履历,再不会错。

    “怎会?怎会!”音音起身进了屋,把最近几次抄来的邸报摊开,抖着手翻看,“没有,没有”

    没有任何预兆,更没有任何先例,直接把一个正七品的翰林编修任为从四品锦衣卫镇抚使。

    荒唐至极。

    一旁橘墨听明白了小姐的话,还完全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她看小姐样子,也跟着慌了,手足无措道:“小姐,这不是好事吗?”升官了,还升这么多,这难道不是好事。

    好事?

    音音觉得喉咙间几乎有血腥气上涌,被她狠狠咽下。

    她松开了邸报,虚脱一样坐下来,额际有细密的汗渗出,两只手攥紧,指甲再次戳入掌心,她的声音无力极了:

    “原来夏末他去北直隶,根本不是什么修缮旧典,而是——”

    “礼亲王。”吐出这三个字,音音只觉全身力气都好似被抽光。

    年下震惊朝野的礼亲王谋逆案,让盘踞北直隶的一代亲王轰然倒塌,目下俱已圈禁。从礼亲王府抄出的财物一车车往金陵运,极大充实了国库,要不然这次陛下要修通天塔天王殿也不会如此顺利。

    只不知道,到底是抄了亲王有了钱陛下才生了修通天塔天王殿的念头,还是——陛下生了修通天塔天王殿的念头,才有了后头的抄家,乃至谋逆。

    只一条,陛下是通过锦衣卫,而非三司,就已让整件事再说不清。

    音音面色白得厉害。

    “小姐,小姐!”橘墨从未见过小姐如此模样,整个人都慌了。

    “没事,我没事。我只是想不通——橘墨,我真的想不通。”音音抓着橘墨,失焦的眸子好一会儿才重新看清眼前的人。

    “小姐,到底怎么了?您跟我说说呀!”橘墨是真的不懂。

    音音已扶着她站起身:“给我更衣,我要去——陆府!”

    “我要问他!”

    她要亲口问一问,陆子期到底知不知道这一转,他就彻底把自己一身清名,甚至把将来登阁拜相的路都堵死了!

    她要问问哥哥到底怎么了,好好的名臣之路不走,他去做陛下手中的刀,去做他人眼中的鹰犬!

    一直到跟着渊虹到了陆府小门,音音依然未平息发抖的身子。把守陆府小门的小厮看到来人,一惊,一边赶紧把人带进来,一边早使人飞往里头通报去了。

    此时陆府书房内,才踏着寒气从外头回来的陆子期正在换衣,茶还没喝一口,就已吩咐书童,在外头书案上铺开了纸张,他要为礼亲王案收尾写一纸堂皇正大的文书。

    书童往门口一站,这是主子吩咐了,接下来谁都不能打扰。

    钱多接到了信,是一点儿也不敢耽搁,直接越过书童进了内室,隔着屏风回说:“大公子,咱们小姐来了!”

    回过神跟过来的书童,一听,重退回门口。

    屏风后的人一顿,然后才是啪嗒一声,是玉带扣合的声音。陆子期转过屏风,还在理着袖口,也不看钱多直往外去,经过书案的时候顿了顿,继续往外,淡淡嗓音问道:“那边炭火——”

    钱多赶忙道:“已经烧上了,香也是点的小姐惯用的。就是平日无人时,也都是天天打扫熏香暖着的,就怕哪天小姐突然来,一时间屋子烧不暖和。”

    陆子期点了点头。

    钱多本不敢多话的,如今公子更加威重,整个人也比以前更沉默,让人觉得更冷了一些。尤其是这次从北边回来,即使钱多,初见都觉得胆寒。

    可这会儿钱多却悄悄打量了公子一眼,心道小姐回来,公子定然欢喜,钱多难得多嘴道:“小姐这是听说公子回来,就紧着来看公子了?”

    “恐怕她是得了消息。”陆子期往前,眉尖皱了皱。

    钱多一惊,公子的意思可不是得了公子回来的消息,难道是——

    可这事儿金陵如今可没几人知道,明日消息一出,必然是要掀起风浪的,他们小姐身处内宅,怎么反而今儿就知道了。

    他目光落在公子左肩头,忙问:“小姐总不会连公子受伤都知道了吧?”

    陆子期望着阴沉沉的天,没有说话。

    直到到了后院门口,他的脚步一煞,转身才问钱多:“是不是看不出端倪?”问的是他身上的伤,“血腥味,有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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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如此,音音听清了吧?”

    “血腥味, 有没有?”

    钱多仔细闻了闻,摇了摇头,忍不住道:“公子缠得太紧, 不成的,还是略松一松吧。”

    “不要紧。”

    说着陆子期抬步入了给她备的院子,到了完全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房间。门前,他再次停了停, 看了看依然阴沉得天,这才伸手推门。

    一眼就看到端坐桌旁的音音,坐得一动不动,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看过来的目光不认识一样,一寸寸打量, 最后停在他的脸上。

    陆子期好似浑然不知, 脸上带出了旧日笑:“音音,试试茶?新得的,当时一闻就知道你喜欢, 只喝了一次就都留下了。”

    音音没动, 也没有说话。

    “北边这时候都是大雪了, 铺天盖地,可惜你这会儿也看不到。”

    陆子期继续道:“这屋子是不是眼熟?”说着他又笑了笑:“从桌子到案几, 还是寻的同一个地方的黄花梨, 寻的同一个老师傅打的,跟清晖院你房中的一样。拔步床也得了,过完年就能运过来了, 连小抽格的位置大小都是一样的, 你那时不是说——”

    “为什么?”音音再听不下去, 截断了陆子期的话。

    陆子期一顿,继续把话说完:“我一直记得你最喜欢这些,只是——,这些日子疏远了,也不知如今,你还喜不喜欢?”他抬眸看她,还是笑的,眼中笑容却好似风中的叶子——会晃动一样。

    “为什么呢?”

    音音是真的不明白呀,她望着陆子期好似要重新仔细打量才认得,“哥哥纵是聪敏过人,可从新捡起书本,又要打理生意,又要读书,还要应付陆家那边没完没了的琐碎算计,不容易的。”

    音音望着陆子期,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有了泪光,一句句道:“旁人只看到哥哥从容应对,可我知道哥哥不易,自打重拾课业,夜夜看完账都是要温书的,每日寅时即起,十年来从无一日例外,不容易的。”

    “过府试,过乡试,然后中了会元,点了探花。一步步走过来,不容易的。”音音看向陆子期,努力镇定自己,可声音却控制不住颤抖,连同胸口,都觉艰涩。

    陆子期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富贵权势,生前身后名,哥哥一步步稳稳地走下去,什么都会有。”音音不明白呀,泪在她眼中打转,她觉得整颗心都堵到无以复加,她死死看着陆子期,一字一顿问他:“哥哥就这么着急!急着去做一把刀,去做一个荒唐帝王的佞臣!”最后一句话谢念音声音压得很低,却很重。

    一言落,屋子里静得可怕。

    陆子期面部抽动一下,重归平静,他的目光这才重新落在音音身上,目光很深,但声音很淡,他说:“佞臣,是什么?是忠是佞,很重要吗?”

    音音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陆子期看她,唇角扯了扯,艰难地笑了笑:“你一直知道我的,我们分开太久了,久到你都开始期待我是个好人了。”

    音音摇头,“不,不是期待,不是你是什么人,我从来没有非要让哥哥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

    她的唇颤,好似太多话都挤压在肺腑之中心头之上,一时间却说不出,好一会儿,她才终于能说出话来。虽外头整个院子都是空的,只有守住院门的钱多和渊虹,可音音声音依然低得很,在这个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屋中,却让陆子期听得清清楚楚,她一字一字道:

    “而是,你会成为这个荒唐的时代,荒唐的帝王,一个荒唐的注脚。”

    话声低,可却重若千钧。

    陆子期看她,再次扯了扯嘴角,桃花眼尾挑了挑,道:“荒唐?很快,你就会看到更荒唐的事儿。”

    音音一下子想到外头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声,几乎是咬牙问道:“你要为陛下,继续对亲贵动刀?”

    陆子期摇头,音音才略一松就听到他说:“不是要,是已经,很快就会看到结果了。”

    很快,他就会得到他想要的。这是一个荒唐的时代,正因为荒唐,才能让一个野心家在最短的时间攫取他想要的一切。

    音音不敢置信,目光几乎痛了。

    她不相信陆子期不明白,他不是她,不是任何人,他是注定会在史册留名的人!

    他浪费了他比所有人都杰出的天赋,他浪费了他的才华,他浪费了他所有的辛苦,对不住他一路走来所有的汗与血。

    而现在,他甚至连他的命都要拿出来赌了,选择走在刀尖上,一个不慎,就是个死。

    音音的手不觉抓着胸口衣裳,她看着眼前人,觉得喘不过气。

    陆子期忙俯身唤她,把茶水送到她嘴边,一遍遍让她放宽心,给她解释看似凶险,只要看准每件事的关节之处,也没想的那么凶险。

    音音捧着茶杯,整个人都在抖。即使这时候,哥哥满嘴宽慰,也只敢说一句“没那么凶险”。她放下茶盏,抓住陆子期的袖子,望着他道:“收手,现在。我马上进宫去求陛下,即使陛下非要如此,可这件事不是非你不可。”

    陆子期垂眸看音音抓紧自己袖子的手,道:“不。”

    “不?”

    “不。”

    音音慢慢松开了手,站起了身,看他道:“哥哥,不愿意收手?”

    陆子期也起身,回她:“不愿。”

    他放缓了声音,像往日那样哄着她:“音音不用管这些,音音只要认真想一想——”说到这里陆子期顿住,然后才慢慢道:“那日赵家八角亭,我说的话。”

    他的目光略略移开,“音音,想过的吧。”又是一顿,他才轻声道:

    “嫁我。”

    很轻。

    “如果没有,音音不妨,从现在开始,好好想一想。”他想很快,也许明年冬天,或者最迟——最迟两年怎么都够了,他当——

    堪配她。

    很快,就是道貌岸然的谢家只怕都巴不得结这门亲,至于音音看重的殷家,也不会觉得自家珍重万千的孩子低嫁。

    音音目光却好像听到的都是糊话,她不可思议道:“到了眼下这时候,我跟你说前程身家,生前身后名,你却还只想着这等小事?”

    “小事?”陆子期几乎又要笑了,看着谢念音道:“音音大约不知道,这两年,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件小事。”

    “哥哥?”音音不明白,哥哥的青云志,哪里去了。

    陆子期却一眼就看明白她所想,慢慢道:“青云志?也不过是为了上青天,得以——揽明月。”

    而他所欲的明月,他一直都知道是什么,只是月亮自己不知道。

    陆子期宽容道:“别管旁人,你只想我们,这不是很好?你不是说,不喜欢讨厌的人踩在你的头上,你不是想要彻底踩下——”他的身体微微靠近,想要说服她。

    音音后退,伸出手,止住他的话:“别。可千万不要说你是为了我!哥哥,我求你可千万别说如此糊涂,是为了我!”

    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傻子都知道怎么选!音音头疼得很,明明正确答案如此明显,可她却好像怎么都无法跟哥哥说明白。

    但,别说为了她。她不要这种“为了”!

    音音口中拒绝的声气让陆子期一滞,当即退开,挺直脊背,拉开了两人距离,负手身后,声音如雪洗过的天空:

    “你怕什么。我就是犯滔天罪过,也是为我自己。”

    说着他抬眼看她,慢慢道:“为了我自己能够得到你,就是这么简单。”

    音音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问出来:“我——,我是哥哥的,我为了哥哥,我与哥哥风雨同舟,这还不够吗?”她不明白。

    “你是我的什么?”陆子期望着谢念音的眼睛,轻声问。

    音音眉尖微皱:“这重要吗?”风雨同舟,荣辱与共,难道这不比什么都重要。

    “音音,你从不肯往下多想一点。”

    陆子期说话时望着音音的目光,几乎让音音承受不住。

    他整个人却清白克制,始终保持与她最稳妥的距离,这是来到金陵后两人之间总要保持的距离,任谁进来看到,也不能说他不恭谨,不清白。

    陆子期本如同最温润干净的玉,如今随着一日更甚一日的处心积虑,越发沉默严冷起来,也因此愈显得好似剔除了欲望的真正君子,让人见之只觉这人间浊息不该侵染这样干净的公子。

    连同他说话的语气都是浸着清冷的冰雪色,仿佛没有人间欲。

    如此君子,偏偏在一人面前,都是欲望。

    他道:“音音不肯想,我就说给你听。”

    “你若明我所欲,就知如今,哪里够呢。”

    他的目光微动,薄唇轻启:

    “我欲与音音,生同寝,死同穴,但活一日,就日日相见,夜夜相欢。”

    “如此,音音听清了吧?”

    他问。

    把两人之间最后的朦胧也揭开,把最□□的欲望告知,让她清清楚楚看到:

    不够,一直都不够。

    人都道他是无情无欲的公子,永远温和,永远克制。可他要她知道,这日日煎熬他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青云志名臣梦。

    而是她。

    一直都是。

    第115章 “我真的生气了。”

    “我欲与音音, 生同寝,死同穴,但活一日, 就日日相见,夜夜相欢。”

    “如此,音音听清了吧?”

    房间里静极。

    两人目光俱都没有看向对方,落在旁的地方。

    许久, 音音才得以出声:“哥哥读书识字,十年苦寒,没有抱负?”她是质问,可连质问都带着颤。

    “有啊。”陆子期答得极快。

    他抬眸,看向音音,轻轻吐出:“你。”

    音音:

    原来一个轻而又轻的、淡而又淡的“你”, 就可以让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跳动, 让人觉得眩晕,觉得在变轻。

    音音垂下她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睛, 轻轻闭眼再睁开。

    在闭目又睁开的短暂瞬间, 她看遍她母亲的一生, 看遍那些她冷眼瞧着的所谓痴男怨女的一生,也看到她的父亲, 以及他让她不耻的所谓深情, 看遍他与三夫人那些情爱追逐,最后一切都化作荒诞,一切都散开。

    她摒弃所有被她视作无用的, 甚至摈弃不受控制的心跳,

    音音慢慢睁开眼睛,

    问他:“为人,为臣,哥哥没有底线?”

    陆子期看住音音幽暗澄澈的眸子,几乎是淡淡笑了下,也许是自嘲,也许只是——,他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她,在唇齿间转了转这个词——“底线”,他似乎真的顺着谢念音的意思,在非常认真地思索。

    房间安静,远远的,传来不知谁的一声喊,“下雪啦!”然后很快,好像这整个世间再次恢复了安静。

    陆子期的思索有了结果,他轻声道:“音音,不要怕。”

    音音打了个寒噤,不由睁大了眼睛,愣愣看着陆子期。

    他说:“底线——”

    音音看着,眼前人就是她的哥哥呀。

    陆子期真诚道:“音音不喜的,我从来不做。音音肯定的,我一直都在好好做。仔细想想,这些年,好像是这样的。要问我,我是无所谓的。”无所谓谁死谁活,谁兴谁荣。什么好坏是非,明明都是如出一辙的污浊。

    人,兽尔。

    底线?

    陆子期嗤笑了一声。

    好像生怕吓着音音,陆子期声音更柔了:“音音希望我有,我有呀。”从还是少年时,他就想割下父亲的头,后来他不是从来没做,把这个最诱人的念头,都彻底打消了呢。圣人说“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后来他不仅没割他爹的脑袋,不是还喊他“父亲”,恭恭敬敬向他请安,行最标准的礼。

    “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陆子期尤其喜欢后半句,他几乎可以保证,他的父亲必将得到最隆重的葬礼。

    底线?

    他后来,有了。

    先只是为了好好着他的音音,在这人间,只要装模作样,就能得到最好的。后来,后来他怕吓着他的音音,他知道,他的音音虽厌恶这人间许多规矩,可却是最守规矩的。

    “音音,我有的。”你的底线,就是我的。

    谢念音眨了眨眼,眼前的人,一张脸庞,是她见过的最俊美干净的。人都说可比她父年轻时,可在音音看来,她那个爹,徒有其表,就是当年,拿什么比她的哥哥呢。

    可这一刻,她却有些恍惚,她悄悄咽了口唾沫,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回应。

    还是陆子期先说:“音音,你知道我的。”说得很诚恳,“很会骗人,可从不会骗你。”

    说着陆子期轻轻笑了笑,对音音道:“底线,我有的。”

    这不是回答,是承诺。

    音音的声音很轻:“哥哥有的,继续有着呀。哥哥现在做的事,不好,是不该做的,哥哥不妨继续照着从前走下去。”

    “可我得先有你啊,音音。”

    谢念音几乎从陆子期声音里听到了难得的——委屈。

    室内再次一静,重新绕回到死路。

    音音怀疑,她能听到外头雪落的声音。

    她看向窗,窗闭着,根本什么都看不到。默了许久,音音轻声道:

    “你回翰林院,我向陛下请旨,不就是成亲?我们可以成亲!”音音觉得可以呀,成亲嘛!就是明明他们可以借着成亲结起一张牢靠的网,如今不过是——,不过是浪费了些。但,浪费就浪费吧。

    陆子期目中有刹那光亮,他看了她一会儿,目中的光却暗了,转身,推开了窗,说的是全然无关的话:“是不是想看雪?”

    窗外是纷纷扬扬的雪,院中一簇茶花,叶子是浓郁的绿,内中火红的花朵,开得好像雪中的火一样耀眼。

    陆子期道:“看,当日在临城,你不是想养这么一丛在雪中,结果咱们临城太冷了,怎么都没成。”

    音音愣愣看着。

    陆子期转身,低了头,很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音音,你教哥哥做人。哥哥现在教你一件事——”

    这样说着,陆子期的面色微微沉了,趁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让他透着说不出的冷。

    他说:“我教你,珍重你自己。你,是我所见所有,是这世间,最贵重的。”

    “你的婚嫁,是这世间最贵重的许诺。”

    “那个将与你共度这一生的人,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

    “所以,不要轻许。什么利益联盟,什么谢三夫人谢家老太太,甚至你的小舅舅,别说谢国公府,就是整个殷国公府,都不值得你轻许你的终身。”

    陆子期抬了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白皙的额头:

    “哥哥的前程声名,也不值得。”

    他看向大雪,慢慢道:“我要你把这最贵重的婚约之诺,最珍重地许出,许给让你真正称心如意的人,让你觉得天蓝叶绿,想起来就会抿唇笑的人。”

    说到这里陆子期笑了笑,转脸,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如果现在,我都不配,那么什么殿下世子,又怎么配。”

    温热的气息扑在音音耳边,让她的耳微微发麻,“音音,我会配得上。”

    似乎耳边的唇靠得愈发近了,“那个人,会是我。”

    音音一颤,整个人全靠扶住窗棂才站稳。

    陆子期笑得温柔,好看,声音却带着决绝和冷酷,“这条路,我会走下去。音音,你要做的,只是再等一等。”

    音音这才从方才迷惘中回神,却听到哥哥根本没有一丝回头的意思,她一下子小脸涨红,说不清是羞恼更多还是气怒更多:

    “哥哥,你快醒醒吧!你都快——你怎么能把自己投到锦衣卫中,给陛下做这些事儿!你说我不明白,我瞧你才是执迷不悟!”

    说着音音压低声音,明明整个院子都空无一人,她还是把声音压到只有身边这人可以听到:“礼亲王真的谋反了吗?那些亲贵,真的个个当抄?”

    音音不能说的是,陛下就是修道修疯了,缺银子缺狠了!他这会儿要建通天塔天王殿,一个比一个劳民伤财,别说到底能不能建起来,就是真建起来,陛下是不是转头又想要别的了?那时候抄个亲王找几家亲贵的麻烦,可就远远不够了!

    哥哥一个不慎,就是与整个亲贵文官集团为敌,一着不慎,就是人人得而诛之!

    “音音放心。”

    “放心?”听到哥哥还让她放心,音音简直想直接动手打人!

    “锦衣卫是什么地方,哥哥清清白白一个人往那里钻营?还让我放心——你还笑!”音音震惊了。

    陆子期是听到谢念音说自己清清白白,这才真的笑了。

    他笑着瞥她一眼,世人都可以认为他清清白白,他会装嘛。可,他的音音到底是怎么就——,明明知道他是什么人,却就是觉得他好,好到好似但凡不正当一点的权力富贵都配不上他,好到居然觉得锦衣卫都是玷辱他。

    他的音音呀——

    谢念音见陆子期事到如今居然还是不以为然,她出离震惊,真的震怒了:

    “我真的生气了。”

    音音慢慢说出。

    闻言,陆子期敛容。

    “哥哥说心悦我,可知我心悦什么人?”谢念音一字一句道:“我心悦的人,为人当有底线;为臣,有志向。”

    这次谢念音直视陆子期,不再是那个拽着哥哥袖子长大的小女孩,而是作为一个独立于天地间的人,容颜娇美摄入心魂,从那张仿佛最红艳花瓣染就的唇中一字一字吐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大约,哥哥觉得很迂腐吧,觉得我自己又贪吃又爱玩,又好华服美饰,说出这种话,可笑死了。”

    她的睫毛很长,根根分明。

    眼睛很亮,此时尤其明亮,逼人。

    她说:“可我,就是这样想呢。我看那些男子,读圣贤书,说起来头头是道,可我就是瞧不上,我看他们徒有其表,道貌岸然。真正的君子,果然有吗?”

    “哥哥说当配,我以为,我当配君子,真君子!”谢念音微微抬了下巴,慢慢道:“在这个荒唐的时代,哥哥可以博你的富贵前程,以最短的时间成为谢国公府都要巴结的权臣贵人。”

    谢念音的长睫轻轻闪了一下,她说:“哥哥,你有你的主意。可是如果你的权贵之路,远了我的道,你的这份光,我不沾了,行不行?”

    说完,谢念音直接推门步入漫天大雪中。

    她仿佛雪中绽放的最美最红的花,火一样,烧得人为之目眩神迷。

    她回头,顿在雪中,以只有两人知道的手语,冲他比了一句话,然后转身,再不停留。

    陆子期看着她的背影,看得人都要痴了。

    她一直都美,可陆子期发现,他总能看到她更美。

    简直开在他的心窝里,心尖上。

    那样美。

    美得灼人,让这场漫长的心动,总是带着停不下的疼。

    第116章 “这才多久,先前守身如玉的沈世子怎么就跟开了闸似的,奔着一道彩虹就去了!”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 越发紧了。

    窗前只剩下陆子期一人,他看着窗外大雪,始终没动。

    钱多几次上前, 见公子都是最开始的模样,就那样静静看着窗外的雪,不动,不说话, 也不叫人。他探头瞧了一眼,很快就缩了回去,跺了跺靴子,也没听见两人吵呀,怎么就这样了。

    小姐离开的时候脸冷得跟他们临城的冬天一样,而他们公子, 从小姐走后, 就这个样子了。眼看着,一会儿就该掌灯了。

    终于,公子出了声, 钱多立即上前竖着耳朵听。

    公子说:“金陵的雪, 这样少。”

    钱多犹豫, 接了句:“是呀公子,到了这里, 雪都难得起来。”

    陆子期看着纷纷扬扬的雪, 没有说出口的是:到了这里,见她一面,却比等一场雪, 还难。

    他真的,

    真的,

    已经快等到——

    钱多等着。

    陆子期望着纷纷扬扬的雪,只淡声道:“走吧。”出了房门,踏上积了才铺了薄薄一层雪的青石地面。

    “少爷,去哪儿?”钱多一般是能摸准公子行程的,不然怎么当好公子心腹,可是每次遇到跟小姐有关的事儿,他就总有些拿不准了。

    “结案文书。”说着陆子期抬了抬嘴角:“事情结了,总要给陛下一份可心的结案文书,给天下人看到他们想看到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睫毛轻轻颤动,末了,加快了步子,往书房走去。

    —— —— ——

    金陵的冬天越发冷了,音音只觉得处处不舒坦,处处不顺心。尤其是本来就说要借着年底过礼订亲的谢沈两家,音音愈发动摇得厉害,几次按不住,差点直接上门跟外祖母说算了,但碍于全局,又觉得还可以忍忍。

    尤其这些日子朝局愈发动荡了,简直一天一个样。在这种时候,稳定就显得尤为重要。小舅舅自打归朝,就人人瞩目,高党那边小动作不断,如今这小动作不知哪天就变成大动作的时候,朝堂之上,更需要人撑住小舅舅这个镇北大将军。

    姨母曾经说过的话,历经岁月封存在她的心中,当时听过就算了,与无数家常闲话混杂在一起,对一个孩子来说,一场午睡起来,就忘了。可于音音来说,恰恰是这些带着说话人独特色彩的话,一旦经过她的心灵,就被留刻在一个角落,等待她有一日翻开。

    姨母说:“外人都道殷家男子镇守北地,镇守咱们整个大历朝,最是了不起。但音音,外人都不知道咱们殷家真正了不起的是女子,殷家男子战场取敌首级他们厉害,可一旦金陵这边黑了,他们就不行了。咱们殷家的女子,却总能出来行的,就要站出来。”

    当时音音在先皇后娘娘怀中仰头:“比如姨母?”

    先皇后叫着乖乖笑着抱紧了音音,在她耳边道:“是呀,所以姨母做了皇后。”音音也搂着先皇后脖子笑,可她却敏感得觉察到自己脖颈有微微湿意,但当先皇后抬头的时候,音音见到的依然是一张极美的含笑的脸,音音想是自己觉不错了。姨母怎么会哭呢。

    对于母亲,先皇后说:“战场取敌首级,你母亲不比任何男子差。”当日音音觉得骄傲,如今想来才知道先皇后说完为何久久沉默,因为她的母亲生为女子,注定困在高墙碧瓦充满琐碎心思的后宅。

    只一个读不好书,父亲就注定不会爱慕母亲。母亲是属于广阔天地的,父亲爱着的是这个时代盛赞的温柔知书的才女佳人,最好,还得足够可怜。足够可怜,她的父亲才能足够伟岸。而她的母亲,即使到死,都只是悲惨,却绝不会可怜。

    母亲所爱着的一切,最爱的鞭子和黑马,在父亲与整个谢国公府眼中,都是母亲粗鄙的注脚。

    可是,他却为了自己的意中人,骗了她。

    音音手中摩挲着自己的软皮小鞭子,想到这里,她抬头喊人,让小厮去后头看看她的那四只大黑马在谢家过得好吗。

    她就要在谢家甩鞭子,养大黑马。一只不够,她还要更多,要不是没寻到更好的,她不会只养四只,她可以把谢家变成草原,让她的马儿自由穿行。

    谢家就是通过宫里的娘娘告状——,谢家倒是有人这么做了,可惜如今连宫里的娘娘都见不到陛下了,陛下呀,早把双修视作阻碍他成仙的邪路了。唯一能使陛下短暂出离修仙境的,眼下只有先皇后了。

    音音抬手甩了两下鞭子,凌厉破空之声,让她心中闷气出来了些。

    他们殷家每一代总会出了不得的女人,不动便罢了,如果想做,就连情情爱爱这样的角色,也能演得入木三分,让一代帝王若干年后,回味无穷。

    所以她的姨母注定没有选择,她的母亲是殷家的二小姐,姨母疼妹妹,对外祖母说“随她的心吧,是好是歹,至少她能随心一次”。如今想来,随心一次,也许是姨母最渴望却注定不可得的,她把这最好的给了她的母亲。

    随心?

    音音攥紧了鞭子,轻轻摇了摇头。随心,不好。

    高家一党,心思动来动去,最终都落在小舅舅和太子这里。越到这个时候,支持力量就越显得重要,别说联姻沈家,要是有分身,音音想,自己能联姻两家三家才好呢。

    可偏偏,青礼侯世子那边又弄出一个翠儿,一个卖身葬父的贫家女,被恶霸盯上,幸好撞上了青礼侯世子,世子救了人,把这女孩带入府中做了丫头。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丫头当着当着就跟世子滚到床上去了,后来还处处跟青儿为难。

    音音看着送来的消息气得咬牙,这样后宅隐私都能第一时间送过来的,不是如今的锦衣卫镇抚使还能是谁!

    她略略平息了这些日子越发烦躁的情绪,可不小心看到了信笺,才平息的情绪就又上来了:她喜欢青儿,不代表她喜欢翠儿呀。

    音音觉得自己好像对沈世子的耐性越来越少了,越来越不包容了,照着她如今的度量,她很怕这个亲做成了,到了沈家,她真的控制不住把这个翠儿跟沈家世子一起打死

    音音缓缓呼出一口气,一遍遍提醒自己,你是图他爹,又不是图他,还是忍不住对橘墨道:“你说,这个沈伯言,下次会不会再弄个紫儿蓝儿?他该不会在大婚前,就想凑出一道彩虹来吧?”

    她是真纳闷:“这才多久,先前守身如玉的沈世子怎么就跟开了闸似的,奔着一道彩虹就去了!”

    听得橘墨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只能红着脸说:“小姐,您喝茶。”

    音音还真琢磨出道理来了:“果然,人一旦尝到舒服,就停不下来了。”说着她还打了比方:“就跟我小时候蹲马步似的,天天苦哈哈哈蹲着,也就蹲了,有一天不蹲了,就再也坚持不住了。沈伯言大约也是这么个情况吧?”

    橘墨红着小脸敷衍了声。

    音音点头:“可见君子这个东西,也是会变质的,就看诱惑到不到位了。”所以,最早开启沈伯言的这个青儿,才是关键,这是一个真正美好的女孩子,用音音的话来说,她是男的她也把持不住想据为己有。

    音音一下子又想到陆子期,如今回看,这个青儿,怕跟他脱不了干系。

    莫名地,音音更加烦躁了。

    结果,正不顺心着,谢汝臻还上了她清音院的门。

    听到丫头的回报,音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谢汝臻人不怎么聪明,脾气可从来没小过,从她把清音院拿回来,别说上门,听说她院中就是有人提到清音院,都是要挨板子的。

    今儿,奇了。

    赶着心烦,还要应付看见就烦的人,音音也懒得换衣裳,直接吩咐把人带到这边明间里就是了,她坐在榻上,靠着迎枕,摩挲着小皮鞭,等着。

    谢汝臻进来,由丫头慢慢给她解了肩头斗篷。

    音音摩挲小鞭子,心道,这是还打算坐下呀,旁边橘墨已经打发小丫头拿茶来。谢汝臻看了一眼这个明间,她笑了一声:

    “这么些年了,妹妹果然还是那么烦我,从院子到屋子,是一丝一毫旧日痕迹都没有了。”一丝她住时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去的干干净净。

    “你错了。”音音道。

    闻言谢汝臻还真的又看了一圈,确实从进院门的时候,一丝一毫旧日痕迹都没有了,更别说这明间里就是一桌一椅全都换了个彻底,连窗纸都是重新钉的,她哪里错了。

    音音把小鞭子慢慢缠到腕上又松开,这才道:“如今,这整个院子,连同你看到的这间屋子,都是旧日模样,是你不记得了。”

    谢汝臻一怔。

    音音抬眼看她,问:“所以,姐姐知道为何您的娘亲这样厌恶我娘吗?不说上房,就连我娘为我选的清音院,她都完全改了模样,不留一丝旧日痕迹。”

    以前音音只当娘亲厌恶谢汝臻的娘,厌恶到听到就是浑身一紧。

    如今再看,她却发现,相比娘亲,只怕如今这位三夫人对她娘才是厌恶得紧,好像她娘亲身上有什么东西,只要一碰到,就触痛三夫人整个人,能让咱们如今稳稳当当温柔贤淑的三夫人,控制着,可也控制不住她咬紧的后槽牙。

    她娘亲对三夫人从来没构成真正的威胁,可三夫人这种来自身体深处的,藏不住的反应,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音音真的想知道。

    第117章 “怎样?你总不会容这样利用你的一个——人,真进了三皇子府,真攀上高枝舒舒服服过日子吧?”

    “所以, 姐姐知道为何您的娘亲这样厌恶我娘吗?”即使对人反应洞若观火的音音,这么久了,也始终没真正弄明白三夫人这一点。

    谢汝臻一噎, 没好气道:“本就是不对头的人,不也正常。”

    谢念音点头:“本就是不对头的人,确实正常。所以,你为何坐在这?”

    谢汝臻又一噎。

    半日才道:“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

    音音哦了一声:“这倒是, 如今你也不配让我生气了。”

    谢汝臻瞪了眼:“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如今我们都长大了,都是要各自出嫁的人——”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非常难为情,深呼吸才道:“怎么说都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

    这是来——,求和?

    音音挑了挑眼皮, 端了茶盏, 看她,“有话直说。”

    谢汝臻已近乎软化的态度,换来的却依然是对方不留情面的不耐烦, 直接也火了:“你这样, 我可走了!”说着就要起身。

    音音直接放了茶盏, “慢走,不送。”

    谢汝臻再次一噎, 脸色难看了一会儿, 见没人给自己台阶下,索性直接自己坐下了,冷笑道:“你不把我当姊妹, 看得跟仇人一样, 你还不知道呢吧, 你的好姊妹,背着你干出了什么事儿!”

    音音这才正眼看她。

    谢汝臻本想找回些面子,奈何音音意思很明显:要么说,要么走。

    她谢念音想知道的事情,有的是法子能知道,还轮不到谢汝臻在她面前摆谱。

    谢汝臻无法,只能直接道:“孙家那位庶女,同你亲如姊妹的那个,有没有告诉你她做出的好事?”说到这里,谢汝臻眼里带出了嘲弄。

    音音直截了当:“想说想,不想说,慢走不送。”

    谢汝臻咬牙笑道:“你那位知书达理的好姐姐,跟我未来的夫君有了首尾,如今事情已闹到贵妃娘娘那里,被娘娘压着呢。旁人自然不配知道的,想必你——多少知道些吧?”

    谢汝臻盯着音音。

    音音只看了橘墨一眼,橘墨轻轻摇摇头,确实没有任何孙小姐的消息。

    音音看着谢汝臻:“说完了?再坐会儿,还是要忙去?”

    这平平淡淡的反应,再次让谢汝珍气噎脸白。刚知道的时候已给气了个半死,东西也砸了,也闹了,她娘劝解了半日,明明已想通了,可这会儿又觉得气往上涌。

    她瞪着谢念音,她固然是被人添了赌,凭空被恶心了,可谢念音呢,也被她好姊妹插过刀的。

    见谢念音脸上看不出什么,谢汝臻继续道:“妹妹不想知道,为何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作为唯一能捞她一把的人,你的孙姐姐却不肯来求你?”

    音音只睫毛颤动一下,依然静静看着谢汝臻。

    谢汝臻盯着她,慢悠悠道:“大约是因为,当年临城落水这事儿,孙小姐好好利用了你一把,把柄落在我手里了。”

    “有话直说。”谢念音就这四个字。

    谢汝臻又一噎,话到这个份上,还用直说?

    “被人利用的滋味可不好受,尤其被自己视作亲姊妹的好姐姐利用,就更难受了吧?”说到这里谢汝臻停了停,心道谢念音这个人,她小时候才欺负过她几次,就被她记到现在,她就不信她能放过孙菲尔这个贱人!攀高枝,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她谢汝臻要不是不能借此把这人抽筋扒皮,以后就是进了三皇子府,旁人还能看得起她这个皇子妃!

    “我说了,有话直说。”音音提醒道。

    谢汝臻再噎,只好直接道:“如今三皇子铁保这贱婢——”

    谢念音打断她:“她乃书香出身,官员后裔,既非贱籍,也不是婢女。”

    谢汝臻再次心头一堵,她有时候简直一点都看不明白谢念音这个人,明明小心眼记仇到那个可怕的地步,可这会儿居然还有闲心替那贱人说话。

    罢,先把要紧的事儿办了,她不再转圈子,直截了当道:“我的意思是,你我联手,先把这人收拾打发了再说。贵妃娘娘自然是心疼我的,三皇子那儿——”

    说到这里谢汝臻再次心堵,狠狠呼出一口气道:“你说的话,他还是听的。如此不正道的女子,在三皇子面前只怕装得柔柔弱弱小白花一样,你不是最会戳穿这些手段?咱们里外配合,准保能让她无立足之地。”死,都是轻的。她也能给后来人打个样,让她们看看,想爬三皇子的床,自己到底受不受得住结果。

    话到这里,谢汝臻瞟了音音一眼:

    “怎样?你总不会容这样利用你的一个——人,真进了三皇子府,真攀上高枝舒舒服服过日子吧?”

    谢汝臻再次看了音音一眼,又深呼吸一口,再退一步道:“再者,你我之间,毕竟是——亲姊妹,小时候的那些事,不如让它过去。谢家三房只你我两个,不如尽释前嫌,相护扶持。”

    她别扭道:“你觉得,如何?”

    谢汝臻又暗戳戳瞅了音音一眼,表情别扭,好像坐不住一样。她已放下了一直以来的骄傲,尽管别扭,还是说出了冰释前嫌的话,谢汝臻暗暗吐出一口气,别扭地等着。

    冰释前嫌

    音音却有些想笑,她看着谢汝臻,第一次肯承认,谢汝臻确实不是个坏人。

    在娇宠偏爱中长大的女孩,确实只会长出坏脾气,很难长成坏人,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她处心积虑,不需要她提防算计,也不需要她小心翼翼。

    但,却天真得可耻。

    简单得可笑,又豁达得——让人齿冷呀。

    音音抬了抬眼皮:“说完了,那我——送客?”

    谢汝臻这次直接拉下了脸:“我都这样低头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脸涨红:“就为了小时候那些破事?那个孙什么玩意可是直接踩着你往上爬,是她利用算计你!你就是不把我当亲姐姐,这时候了你还胳膊肘往外拐?你总不至于帮着那个姓孙的,跟我作对吧!”

    谢汝臻秀气好看的脸涨红,眼睛都瞪大了,又气又委屈,眼睛里湿润带了泪,硬憋着不掉下来。

    “都说了一笔勾销,冰释前嫌,你到底怎么回事呀!”她实在不明白,都是一家人,何必斗得乌眼鸡一样,给外人捡便宜,还是个得罪过谢念音的外人。

    音音看着对方理直气壮的愤怒和委屈,觉得有些荒诞,一个人怎么能天真到自私却毫无所知呢。

    她只说了三句话:

    “我娘死了,死得很不光彩,就是没死的时候,也过得很是难堪,而这一切都是拜你娘所赐,甚至都说不清,内中有多少别有用心的算计。”

    “你到底为何会觉得你我之间,能冰释前嫌,谢大——小姐?”

    最后一句:“嬷嬷,替我送客。”

    看到撩开帘子出来的孙嬷嬷,谢汝臻一颤,她旁的不记得,倒是还清清楚楚记得这些年,他们那边对孙嬷嬷的打压与羞辱。

    音音看她的样子,嘲讽地淡淡勾起唇角,端起了茶杯,再不看她。

    —— —— ——

    孙府此时已经是风声鹤唳,府中其他人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但都知道必然是跟二房送进金陵来的这位庶出小姐有关,而且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事。

    此时孙府下人中已经说什么的都有,眼见着这位小姐一关就是这些日子,拨过来伺候的人也已不耐烦起来,送过来的饭菜已是越发不堪。

    故而,门房接到嘉怡公主名帖的时候已是大惊,再看到嘉怡公主的马车已停到了府门口,更是震惊。

    要知道这时候,别说旁人,就是一同过来的二房嫡出姊妹,连路过都眉眼不动,目不斜视,生怕跟那位犯了错的小姐扯上关系。

    摆明了,临城二房那边,这是要弃了这位庶女了。没办法,这铁定是惹了了不得的贵人了,还不知道内里有什么腌臜事儿呢。也不怪同来的姊妹心硬,这样的事儿,女子是最沾不得的,这一沾上,自己的名声都跟着坏了。

    也因此这会儿门房看到嘉怡公主的马车,直接愣了,还是被旁边急慌慌赶来的管家提醒,才回神赶紧引着马车进了院子,门房后背直接出了冷汗,差点误了贵人的事儿。

    关着孙菲尔的厢房原是放东西的,还是放那些早已不用的废旧桌椅,在这件事之前,已闲置了很久。所以门一开,音音就先咳了一声,扑面的尘土味儿。

    榻上坐着的女子抬眸看过来,目光很安静,一点看不出被关了好几日的样子,可这安静一看清进来的人,一下子就失了,她的眸子一下子动荡起来。

    音音进来,橘墨铺了垫子,音音坐在了孙菲尔对面。

    “姐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音音看向对面的人。

    孙菲尔一开口先咳了一声,音音让橘墨要茶,橘墨才出门,先前那个不耐烦的婆子已满脸堆笑送来了茶水,还要说话,橘墨直接接过来转身进去,关上了门。

    “姐姐嗓子不好了,这些日子茶水也没能好好喝吧?”

    孙菲尔没说话,她旁边的丫头壮着胆子道:“茶好不好的,轮不到咱们计较了,可那婆子可恶,竟是直接推忘了,有时候半天都没有一点水。”

    喝了茶润了喉,孙菲尔依然是温温柔柔的声音:“做错了事儿,给关了进来,本该如此。”她这才抬头看向音音:“你来看我,就尽了咱们的情分了,看过了,你就回吧。”

    音音看着她:“孙姐姐,在你眼里,咱们的情分,就只值我来看一眼吗?”

    孙菲尔唇颤,放在下面的手已经扣进了垫子上那个脱线的窟窿里,把它彻底抠烂了。她没有看谢念音,看得是那扇打不开的窗,她说:

    “音音,你能来看我,你不知道我多高兴。”说到这里她哽了哽,才道:“待你见过谢大小姐,大约就不肯来看我了。”

    她一下子转头,看向音音,一直平静的目光微微发颤,她说:“音音,到时候你要记得,要记得——”

    孙菲尔哽咽,说不下去。

    第118章 “孙姐姐别怕,你想要富贵,我给你富贵!孙姐姐,你不是一个人,永远都不要怕。”

    孙菲尔哽咽, 说不下去。

    音音接道:“记得那些咱们一起读书一起笑闹的好日子,记得你是真的喜欢我这个人,真的把我当妹妹教导, 嘱我小心,提醒我当注意提防的地方,还教我如何说话才能拿捏住人。”

    孙菲尔一怔,她的唇哆嗦得厉害。

    音音看她:“谢汝臻见过我了。”

    孙菲尔的泪纷纷而落, 她张了张口,隔着泪看着音音。

    半日,她终于平静下来,自己点了点头,声音平静而温柔:“她说的,是真的。”她想说对不住, 可这三个字她早已自个儿在心里说了无数次了, 午夜梦回,都觉自己卑劣,都是对不住。

    如今面对音音, 孙菲尔却没说, 她一下子平静得很, 对音音道:“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对音音笑了笑, 依然还是往日温柔模样, 她说:“看过,你就回吧。”

    她的面色平静得很,可是无人见处, 她的手已经把棉絮抠出了血。

    金陵的冬日很冷, 音音来了, 这屋子里才送进了炭盆,一连送入好几个,生怕冻坏了公主。可就是好几个炭盆,一时间也去不掉这屋子的潮气和寒气。

    孙菲尔整个人都在轻轻打着颤,她故作轻松解释道:“你也看到了,冷得很。”是因为冷,不是因为别的。

    音音看着这样的孙菲尔,面前都是往昔一帧帧画面。

    她从第一眼看到孙菲尔,就喜欢她了,这样温柔的姐姐,做什么都是顶好的,谁会不喜欢呢,谁不想有这样一个姐姐呀。每次,她给她扶正被赵红英闹乱的花钗,都是那样仔细,那样温柔。

    她拉着她说:“可不能这样跑,喝了风,该闹肚子疼了。”

    她说,“我知道你不认那些规矩道理,可咱们女子的名声顶顶重要的,你就是装一装,也得装出那回事。”

    她说:“说了你不听,这会儿头疼了吧!该!”可说着已抬手为她揉着额头,连嗔怪都温柔。

    又温柔,又美好。

    她是临城,最美好的女子。美好,就是美好。漂亮的女子很多,可只有她的孙姐姐,让她第一眼就想到温柔,想到美好。

    那时候音音就想,当年要是她有这样一个姐姐就好了,她就是给人关在小黑屋里,姐姐一定都会隔着房门陪着她,一句句喊着她的名字。她就不会怕那只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猫,在夜里呜呜地叫,她就不会怕黑夜里它突然扑出来,像那个陈嬷嬷说的一样咬住她的鼻子不松口。

    而此时孙菲尔还是那样安静而温柔,只是眼中的光却好像在她提到谢汝臻的时候,一下子如风中的烛,惊恐然后熄灭了。

    然后她就一下子很轻松,轻松地对音音笑,说,看过了,就回去吧,她说:“别太怪我,一个自私的人罢了,不值得你记着。”这样说的时候,她又笑了笑。

    笑得音音,心疼。

    音音突然就哭了,豆大的泪水啪嗒啪嗒砸在榻上掉了漆的桌案上。

    一直镇定的孙菲尔,就慌了。

    “音音,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值得的。我——,很多时候就是装模作样,我那时候,为了不给姓常的做妾,大约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我,不值得的,不值得,音音别哭我不值得。”孙菲尔胡乱说着,只希望音音别哭。

    她这个人,一个破落书香人家出来的庶女,怎么值得好似天上明珠一样的音音,为她哭呀。她已错了,坏事都做了,她只希望一切快快了结,不过是一条贱命,能早点结束,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她不想让谢念音为她哭。

    大约音音永远无法想象,那日之后,午夜梦回,一向从容体面的临城第一才女,是如何抱着被子,披头散发无声嚎啕。

    从没有人真心对她好,从没有人。

    唯一一个这样对的人,她差点害死她。

    如今孙菲尔不需要原谅,也不需要怜悯,她只希望这个唯一真心对她好的女孩离开这里,就好像世上没有她孙菲尔这个人一样,继续过她明媚璀璨的人生。

    可是孙菲尔却听音音哭着说:

    “可是孙姐姐,我知道了呀,我早知道了呀!”

    “我就是,不舍得不要孙姐姐呀!”

    瞬间,孙菲尔犹如一个雕塑般,彻底僵住,然后泪水涌出,她再次无声地抓紧了褴褛的被褥,哭到整个人都颤得停不下来。

    她哭着说:“音音,对不起。”

    “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你要相信,如果那日那人真的过来,我一定会自己嫁给他,我绝不会让他碰你一下!”

    “音音,你要相信,我绝不会!”

    你要相信呀。

    依然潮冷的破旧厢房里,两个少女抱头嚎啕大哭。

    早已赶过来却始终不敢上前的孙家人,此时俱都面面相觑,好似被钉在了院子里。孙家大房夫人看向赶回来的孙同勋,愣愣问道:

    “菲尔,跟公主,这么好?”

    嘉仪公主,陛下亲封,盛宠。跟太子殿下跟三皇子,都是情义深重,如果她肯保人,就是得罪了谢家大小姐,惹到了皇贵妃,可这事儿如何还未可知。他们要早知道公主重视,也不必早早就如此对待这位侄女,这不是做给贵妃娘娘和谢国公府看嘛

    如今看来,确实是草率了些。

    提心吊胆的孙家人终于听到厢房里的哭声停了,竖着耳朵,没有再听到其他动静,这才换了换脚,继续候着。

    厢房内两人,止住了哭声,互相看着彼此,突然又都笑了。

    一旁两个丫头也跟着自家小姐又哭又笑的,打来水,湿了帕子给两人重新净面。

    “孙姐姐,你糊涂呀!三皇子,三皇子就真值得你这样?”说到这个“糊涂”,音音心一顿,突然就想到另一个人,她微微愣了愣:难道真的是——,是他们糊涂,还是她未经旁人甘苦,不知旁人所欲呢。

    这样一想,音音抓着孙菲尔的手,声音轻了:“孙姐姐,我知你必有自己的打算,只我不明白,你要愿意,可以说给我听。”

    孙菲尔看着音音轻轻笑了,笑着感叹道:“咱们的音音怎么又长大了呀。”明明该是最尊贵快活的小姐,可音音,比谁都更快成长着。孙菲尔看着音音好一会儿没说话,音音看起来比谁都勇敢无所谓,实际上,她有颗比谁都敏感的心。

    她抬手轻轻为音音正发钗,音音也乖乖坐着,伸头给她。

    像往日一样,菲尔娓娓道:“还能为什么呀,不过是博富贵罢了。博到了,就博到了,博不到——”

    音音一动,扯痛了头发,哎呦了一声。菲尔赶紧呼了呼,说着没事不疼,嗔她:“你乖乖听着就是了,不必为我心疼,路是我自己选的,各种结局我也早已都想清楚,都是甘愿的。”

    音音抓着孙菲尔的手:“姐姐,你的日子就这样苦吗?”竟比她以为的还为难,不然,孙姐姐好好一个人,何至于此。

    闻言,孙菲尔一怔,呆呆看着音音,眼中鼻尖俱发酸,她忙转身,掩饰道:“瞧我一撒手,帕子呢?刚刚哭得眼睛怪疼的。”说着拿起帕子捂住了眼睛,好一会儿没动,再拿下来的时候,还是温温柔柔地笑。

    她慢慢道:“我们这样人家庶女,总是不容易的。我娘又是个要强的,她能指望的只有我,我弟弟也指望我。”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她总让我争气,从小就是这样,一遍遍告诉我她命多苦,得了弟弟多不容易。”

    音音握紧了她,菲尔拍了拍音音的手,看着旁边钉死的窗:“不得不争气往上爬,真的挺累的。所以我就想,将来我可不能让我的女儿这样累了。三皇子这个人,你知道的,攀附他大约是最容易的了。”

    孙菲尔目光安静,声音也安静:“这些高门,到谁家不都是做妾?可皇家不一样,将来我的儿女,就是皇室血脉,他们想要努力我就陪着他们努力,他们不想努力,我就看着他们做一个富贵闲人,可以不必争气的人生,想想就好呀。 ”

    “所以,”孙菲尔看向音音:“不过赌一把,成了,赢得多大呀。”输了,输了也不过是她的一条命罢了。这人生呀,这样辛苦,合眼长眠,并不觉得多可怕呢。

    音音看着孙菲尔,突然道:“那,那个人呢?”

    孙菲尔一震。

    音音慢慢道:“姐姐有心悦之人,我知道的。那段日子,姐姐笑起来都不一样,好像在想一颗很甜很甜的糖,好像在做一个很美很美的梦。那个人,不可能了吗?”

    孙菲尔看着音音,看得很认真,很温柔。

    温柔得音音莫名想哭。

    菲尔突然抬手弹了音音额头一下:“就你什么都知道!哪里有这个人那个人的,我没有心悦的人,我只想要富贵荣华。”

    说着她探身拥抱了音音,心道这世间,我只爱我将来的孩子,还有你。

    还有你,这个妹妹。

    音音感觉到了孙菲尔的泪,是悄悄的。

    音音同样抱着自己的孙姐姐,在她耳边道:“孙姐姐别怕,你想要富贵,我给你富贵!孙姐姐,你不是一个人,永远都不要怕。”

    孙菲尔把头埋在音音脖颈发间,许久,嗯了一声。

    这日过去没有多久,就传出三皇子府纳侧的消息。

    说是书香名门之女,才动一方,很得三皇子宠爱。

    这时候空气里已经能闻到炮竹的味道,快过年了,街头孩子们已经开始点炮仗了。橘墨踏着融化的积雪,崇拜地望着音音:“小姐真的做到了,小姐好厉害呀!”

    音音笑了笑,看着枝头残存的雪,这是金陵的第二场雪了。

    她要是真的好厉害就好了,她就能有两全的法子,也给——

    想到这里,音音摇了摇头,慢慢道:“又快过年了呀。”

    这是她来到金陵的第二个年。

    声音里有橘墨说不出的感觉,橘墨不知道,这该叫——寂寞。

    咱们的音音,想起一个人的时候,终于知道了——寂寞。

    第119章 “你到底,怕什么呢?”

    “又快过年了呀。”

    音音似乎想笑一笑, 可连笑都带着几分寥落。

    橘墨见不得小姐这样,她忙道:“过完年就好了呀,小姐忘了, 小姐不是顶喜欢莫姑娘,过完年大将军同意带小姐出门,到时候小姐可以去看莫姑娘呀!”

    秦淮花魁莫小玉,与音音有着微妙的缘分, 音音确实很喜欢她。

    繁琐的年终于过去了。

    随着一声春雷,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潮冷动荡的冬,终于过去。

    开春伴随着春雷而至的,是金陵朝堂再次惊雷,如今陛下眼前的红人赫赫扬扬的前探花郎,从翰林一跃入了锦衣卫成了镇抚使, 不过越过一个念头, 这位新任镇抚使大人就已坐到了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

    无人不咋舌,可却没人敢站出来反对,陛下的意思, 谁敢说个不呢。尤其, 如今的陛下, 更是无人敢拂其逆鳞。更不要说,多数时间, 他们连陛下都见不到。

    如今就是连青礼伯这样的清流领袖, 都要主动上陆大人的门了,毕竟陆大人能见到陛下。

    春临金陵。

    秦淮河畔,游人如织。

    其中一条悠长巷子中, 两边都是紧闭的朱漆大门, 往里面大槐树下那一家, 住着名声在外的秦淮花魁莫小玉。

    此时一个青衣书童打扮的少女正从三楼窗子看出去,越过一层层院落,能看到远处如烟的河边柳,还能听到巷子里传来的叫卖杏花的声音,声音娇娇的,趁着才落过雨的小巷,让人好像能想象到卖花少女走在湿漉漉青石板路上的样子,手边还挎着新采下的杏花。

    少女踮脚,似乎想看到石板路上的卖花女,是否如同自己想象中模样。她看到有人家开门,有殷勤的小厮迎出,有衣着光鲜的公子三三两两,却没看到卖花女孩,只有她悠悠的声音:“杏花,新摘下的杏花——”

    没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就笑嘻嘻拿上来一盘子还带着水滴的娇嫩杏花,粉□□白的,煞是可爱。

    窗前青衣少女顿时一个转身,正是音音,她上前拈起一朵,转在手中,看着簪花女子,后者正是名动金陵的莫小玉,簪杏花的动作都美得让人赞叹,粉白杏花似乎开在她如玉笋一样的指尖。

    最终杏花落在女子鬓发间,娇嫩的杏花越发衬得女子乌发如缎,肤如凝脂,在这白皙几无一点瑕疵的肌肤上,女子脖颈间那颗小痣越发明显,却是添了妩媚风情。

    “莫姑娘,你——,不想见你娘吗?”明知道家在何方,可是却连那座城都不肯靠近。不知道的时候还罢了,知道了,怎能忍得住不偷偷看一眼呢。当年那位嬷嬷找上门的时候,音音是知道她娘亲多疼她的。

    莫小玉默然半晌,才幽幽道:“何必呢,看不看的。”万一给有心人知道,整个家里的女孩子名声都会受到牵连。她的娘亲——,她娘亲的安稳日子,也会彻底毁了。依着她祖父那个脾气,她死不死都是另说,只怕祖父直接就给她气死了。

    她抬手托了托鬓间杏花,低声道:“知道——,如今有了贴心的女儿,就很好了。”莫小玉慢慢道:“一路走来,我已算幸运了,不敢贪心。”

    一时间音音同莫小玉都沉默了。

    音音想到当日北上,那些同她一样被关在笼中的小姑娘。越往北越冷,真冷啊,挨着她的那个小姑娘拼命挤着她,好像再靠近一些就能暖和起来。有一天她突然不挤她了,那时音音还不知她死了,还一直摇她,让她别睡,因为小舅舅说过在很冷的时候睡过去就完了。

    她摇着一个早已完了的小姑娘,一直摇,一直摇,周围是一双双惊恐到麻木的脸。

    莫小玉也想着那些与她同样或被拐或被卖的姑娘。

    “有些姑娘到了那种地方,先就是——给人糟蹋,糟蹋完也不说别的就是打,打完就拣一样或琵琶或琴让她学,学不会就继续打没有不老实的。”莫小玉目光都没有动一下,这些年她见多了,“那些长得但凡差一些的,直接就给留在了码头上,卖给码头上的地头蛇,一天天接客,到死。”

    莫小玉慢慢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呀,码头上都是些什么人呀,可谁掀开你的帘子,就是谁,一日日下来,再是人,也没有人心和人样了。”曾经的一个好姑娘,就是这样没的,她轻轻抚过鬓边杏花:“我同你,到底还算幸运,能好好活的时候,就要拼了命好好活,才不辜负这幸运。”

    音音看着盆中娇娇嫩嫩的杏花,好一会儿没说话。

    直到莫小玉问:“你呢,你怕什么?”

    音音不解。

    莫小玉看着眼前人白瓷一样细嫩的肌肤,干净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却偏偏深得很。在这一点上谢姑娘同那位陆大人一样,初见陆大人哪个女子不偷偷多看两眼,光风霁月儒雅君子,谁会不动心呢。

    可莫小玉多知道一些,多知道的那一些,就足够让她明白可千万别对这样的人动心,那位大人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此外谁在他眼里都不算人。他就只是看着,那样迷人的桃花眼,不笑都仿佛含情,让人总以为可以被他看到,但其实,他铁石心肠。

    偏偏——

    莫小玉看着眼前女孩,慢慢吐出三个字:“陆大人。”

    音音的脸慢慢红了,她说:“我才不是怕,我只是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说着她看向莫小玉:“我们难得如此幸运,有的选,就应该选最好的路走,不是吗?”

    被摘下枝头的杏花,在白瓷盘中,在指尖上,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样好看,只是可惜,摘下枝头,不过三两日就萎了。

    音音觉得这短暂的娇嫩和清香越发难得,她微微垂头,好似根本不在意提到的事与人,只在意眼前杏花,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辜负这几只杏花。

    透过这几只清香扑鼻的杏花,音音仿佛又看到了那看不到尽头的杏花树,仰起头,漫天都是杏花呀。那时候,她的天地很小,小到不出一个北地小小的城,她有自信她哥哥就是那个城里最了不起的人,她完全可以横着走。

    那时候的烦恼,也就那么一个:将来的嫂嫂会不喜欢自己吗?可却在当时她的心中葳蕤成一片,笼罩了她本该肆无忌惮快活的青春岁月。

    音音如今再见杏花,才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么早,她就为哥哥娶亲慌张烦恼了。她烦恼的真的是——如果嫂嫂不喜欢她怎么办吗?

    还是——

    音音打了个激灵,指尖一缩,却猝然碰到杏花蕊,蕊心轻颤。

    “你到底,怕什么呢?”莫小玉还是问。

    问到音音不语:怕,她是因为怕吗?

    她慢慢道:“哥哥,是会永远疼我的人。夫君——,夫君,我没见过,不变心的。”说出这话,她自己都愣了,看着手中粉白杏花,好一会儿才说:“我倒是见过不少动心的女子,她们,真的太苦了。”

    小舅舅口中的娘亲,那样热烈灿烂,仿佛朝阳一样。

    可音音没见过那样的娘亲,记忆中的娘亲——

    音音摇了摇头,望向莫小玉:“所以为什么呢?为何期待会变的东西,期待一些安稳的,能够握在手里的东西,不好吗?”

    “有一天他会成亲,会跟旁人生儿育女,为旁人遮风避雨,你不难过吗?”莫小玉问。

    “难过?”音音茫然:“可是总要如此的,都是如此的不是吗?难过不难过的,也要过,何必难过呢。找一个人成亲,人人都如此,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莫小玉摇头:“你不懂。”

    她低声:“他们会紧紧相拥,他们会——”看音音样子,莫小玉一咬牙:“他们会呼吸相闻,唇齿相依,远比你能想到的亲密更亲密。”她看着微微发颤的女孩,不忍再说下去,轻声问:“你的心,不会疼的吗?”

    心疼吗?

    音音抬手,放在心口处,明明已经苍白脸色,可说的却是:“这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儿,一定会发生的事儿,就看着它发生呀。至于心,大约,也许不会疼的吧。”

    这样说的时候,她想到了小时候看着父亲把谢汝臻举高,她唯一要做的是不能露出艳羡,那样更会被旁边那些人看不起。给人抓住弱点,他们就会不停不停地往上头踩,只有满不在乎,他们才会没趣,才会离开。

    看着父亲看向三夫人的目光小心而缱绻,好像生怕她受到伤害一样,那是音音没有见过的父亲,父亲从不会那样看母亲,不会那样看任何人。

    旁若无人,好像整个世间只剩下一个茵娘。

    那时母亲攥着她的手,攥得很紧很紧,紧到她好疼啊,可她咬紧牙不说。她不能给人看到,母亲最怕给人看低了,明明手凉得都抖了,可母亲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好像没什么要紧的,微微抬着下巴,挺直腰。

    她也一样,微微抬着下巴,挺直腰背,咬着牙,再疼,也要挂着不以为然的样子。

    心疼?那时候心疼吗?

    音音只觉得手疼,哥哥说她没有心,音音想,自己大约真的没有心。人心这个东西,疼得久了,就会知道疼不疼的,谁管它呢,活着,活得好才要紧。

    她的娘亲有心,有心的人,每一次疼都睁着眼熬着,可太难熬过那一天天了。

    音音带着橘墨走出巷子的时候,都是恍惚的。

    直到突然撞上一人,音音忙后退,却被撞上的人扶住了肩:

    “小心。”

    声音带着微微的凉,熟悉得要命。

    第120章 “陆大人,咱们金陵,客气可以客气,可不兴乱认亲的。”

    “小心。”

    清清淡淡的声音, 分外克制,带着金陵雨后的微凉。

    音音没有抬头,直接挥开来人, 径直走到旁边,哪知人点背的时候如此倒霉,一阵风过,道旁树叶上积存的雨水哗啦一下子砸了下来。

    还是身旁人伸手一扯, 音音一个踉跄,算是险险避开兜头落下的雨水。

    雨水哗啦倾在青石地面上。

    音音的心突突跳着。

    好像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回过神,她也不抬头,就看着来人拉住她衣袖的手:修长,白皙。

    就是这双手曾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拉起她, 走过风霜雨雪, 从临城,走到金陵。

    音音想到十五岁那年的杏花园,哥哥问她想什么呢, 她随口就说想变成树上的杏花。哥哥二话不说, 就蹲身, 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时她诧异,哥哥就对她笑:“送你上树, 当杏花。”于是她就踩着那时已被人追捧的临城公子的肩头, 攀到了满树的杏花中。

    此时早已没有漫天杏花,只有远远的娇娇的呼声:“杏花了,刚摘的杏花——”

    然后是身旁人那清清淡淡的声音:“说了, 小心。”

    到底多嗔了一句:“这地方也是你该来的。”

    音音突然就特别想大哭一场。

    她低着头, 眼泪就莫名掉了下来。

    陆大人顿时慌了, 哪里还能当真嗔她呢,只道:“也没说你什么,怎么就掉眼泪。”

    “是不是被水珠子湿了头发?”

    音音小时候,绣花鞋踩了水,没看见陆子期还好,只要看见哥哥,她就也不会动了,也不知道喊人换鞋了,第一件事就是蹲下哭,哭到陆子期哄了又哄,背在身上,她还只是抽抽噎噎地啜泣。

    “还是——鞋?”这样说的时候,陆子期低头去看她青色衣袍下的粉底小皂靴。

    音音也不抬头,憋回去眼泪硬邦邦扔出来一句:“当你的陆大人去吧,我要你管。”说完了还抽了一下,多少减低了自己的气势,让音音觉得委屈。

    前头也说了,金陵开年第一件事,就是个离谱,咱们年底看傻了众人的陆大人又升官了。如今底下人纷纷说,见到陛下越来越难了,但没关系,能见到陆大人就行,陆大人见到陛下可越来越容易了。

    陆子期垂眸看她:“管?你倒是提醒了我,谁许你来这个地方的。”

    “要你管!”再次硬邦邦甩出这句刚刚没有完美甩出的话,结果又没抵住哽咽,又抽噎了一声,音音觉得自己最近怎么就这么不顺,连说句硬话都不能好好说了。

    陆子期声音淡淡的:“除了我,还有谁敢管你。大约大将军没提醒你,你这么穿一点用都没有,真要扮成男子,至少也把你的耳洞挡一挡。”

    这人声音清淡,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眼前这个娇小的身影。此时他的视线落在了音音小巧白皙的耳垂上,上面的坠子已取下来,只留着一个小小的,小小的耳洞。她的皮肤过于细腻,让这小小耳洞,过于扎眼。

    陆大人垂下的指尖忍不住轻轻摩挲。

    音音只觉得耳垂发烫,她不觉伸手摸了摸,于是陆大人的视线自然又落在了她如凝脂白玉的手上,还不忘慢声提醒:“手也不对,但凡露出个指尖,就绝不会瞒过人去。”

    音音气,直接抬了头:“我不对,你对!你可太对了,陆大人!”

    陆子期终于又看到了这双干净黑亮的眼睛,他只觉所有浊气都离自己而去,这一刻简直心满意足。

    她此时睁得圆溜溜的眼睛里,有他,只有他。

    这个时候不该笑的,可陆子期就是忍不住,他抿了唇。

    “我在生气!”

    音音绝不会看错,她太熟悉眼前这个人了,她气得跟上岸的河豚一样,眼前这个人——在憋笑吗?音音可真的太生气了,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日夜提心吊胆,一点风吹草动就觉惊心动魄,始终难安?

    陆子期立即道:“是,你在生气。你对,我不对,我这一生只做对了两件事,余下的——都不过是敷衍,对对错错的——”陆子期又看了一眼气鼓鼓的音音,那句“有什么要紧”没说,他知道音音想让他看得要紧,她觉得要紧的,就要紧呀。

    于他再不要紧,他也可以随她,看得要紧一些。

    陆子期的目光不觉温柔,“你的话,我听了的。”

    明明再简单不过的话,不知为何,音音却觉得耳根热意升腾,眼看就要爬上她的脸。她觉得自己大约是在谢家跟人乱斗,斗坏了脑子,不然怎么听到什么都不对头起来!果然,女人还是不该关在高墙后院里,这不把她都快关傻了,动不动就害羞,跟戏台子上的怀春少女似的。

    她就该,就该——,就该骑马使鞭子,在草原大漠上飞。那样,就不会动不动就这样傻乎乎了吧。

    可她不知,她的样子落在陆子期眼中,多难得,看得陆大人只觉心魂都动。他忍不住开了口:“音音——”

    只一个名字出口,就让人脸热,手足无措,只剩下故作镇定。

    好在音音一抬眼,就看到了小舅舅,此时正甩着马鞭,大步流星过来。

    大将军几步过来,二话不说,直接一伸手,把音音往自己身后一推,似笑非笑看着眼前的青衣探花郎,哦短短一年,搁在别人身上这探花郎的名头还未摘掉,眼前这人就已经让朝中都称陆大人了。

    “陆大人公务之余,也来这里放松?”殷焱戏谑。

    “公务而已。”话恭敬,也简单。

    就见这个如今让朝中人人低声的陆大人,视线当即就看向了自己身后,殷焱好笑地打量着,清了清嗓子,提醒眼前这人,他一个大活人站在这,就别往后看了。

    两人之间寒暄得有来有往,最后陆大人坚持把咱们的镇北大将军送上马车,殷焱抬起大长腿上马车的时候就听到身后这个恭恭敬敬的年轻人,恭恭敬敬来了一句:

    “小舅舅,慢着些。”

    镇北大将军殷焱差点直接踩不稳,他要笑不笑回了头:“陆大人,咱们金陵,客气可以客气,可不兴乱认亲的。”

    青年公子依然笑得温和,举止恭谨,道:“是。”

    这一身恭敬从容的态度,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处,怪不得连高老头子都拿这人束手无策,还没挑出毛病收拾呢,嘿,人家直接成了圣上的人了。

    殷焱看了他一眼,掀开车帘,进了马车。

    马车启动,就听恭送的青年无比恭谨来了句:

    “小舅舅慢走,晚辈不送了。”

    殷焱:

    马车行出一段路,殷焱直接掀了帘子,来到后头音音马车上。

    上来直接就问:“你就是看上这人?”

    音音一下子石化。

    反应过来当即结巴:“谁?小舅舅瞎说胡说!”终于顺过来舌头,说得却是:“你,小舅舅你才看上他了!”

    马车里一静,殷焱搓着下巴看着自己这个小外甥女。

    这孩子小时候就这样,在自己人面前,真急了,那些聪明伶俐说没就没,只会一种反驳方式:就是谁说她,她就赖谁。

    眼看音音要不好意思,殷焱舍不得为难自己的外甥女,连忙道:“音音说得对,是我,是我看上他了!”

    音音明明脸红,还要嘴硬:“就是你!就是小舅舅!”

    殷焱乐了,点头:“是我是我!我就想啊,你说这个陆崇礼要是能看上我,把我娶了,我除了打仗,就什么都不用考虑了,多好!”

    音音:

    她不想说话,她就静静看着大历朝的镇北大将军。

    镇北大将军啧啧感叹:“这人简直一个人顶一朝堂人的心眼子,看别人那眼神——”

    说着殷焱往前凑了凑:“旁人都看不懂,还说什么谦逊温和,那特么——”说到这里陡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兵营,还当着自己的小囡囡,殷焱立即收了口:“那是谦逊温和?那分明平静中就四个字!”

    殷焱跟说书人一样,留个悬念,等音音问。

    音音到底配合,问了。

    殷焱笑:“一帮菜——”那个“逼”立即又咽下去了,殷焱换成了“人。”

    说完殷焱揉了揉音音绷着的小脸:“担心什么,他可比你想的还厉害。在别人是九死无生的路,他愣是能从千丝万缕的关系中看到唯一的活路,这个人——”

    殷焱再次笑叹:“以前小舅舅只以为这是个很厉害的生意人。”不厉害敢往边境做粮食生意?还做到他头上去了,但那几年边境都知道,摊上陆家的棉衣粮食,别的不说,质量都是顶好的。

    “后来我心说,嘿,这人倒挺会做官。”殷焱顶了顶上颚,搓着牙花子道:“那时候谁都没想到这人还特么会做道士!”谈经论道,句句都特么说到陛下心坎上。别人想拍马屁还得冒着拍到马蹄子上的风险,这人倒好,不卑不亢,几句话就得了陛下欢心。

    殷焱嘶了一声,总结道:“说白了,就是会做人。”

    他看向音音:“所以,音音告诉小舅舅,这人——到底是不是人?”

    音音没答反问:“小舅舅说呢?”

    殷焱一伸长腿:“还行吧。眼看着他就要呼啸着往坑里跑,踩着旁人的血上位了,结果他突然一煞,就特么煞住了!转头往更险的路上筹谋,搞下去这么多人,居然一点没使黑手,个个的罪名都喊不出一个冤字,他真是——,想挖一个人,恨不能挖到人家祖坟里!”

    说到这里殷焱嘿嘿一笑:“大部分都是高老头子那边的人,你是没看见,朝上咱们首辅高大人见了,如今都要咬着后槽牙招呼陆大人,看得老子可太高兴了。”

    说到这里殷焱突然敛容,面色整个沉了下来:“很快,他该就会挖到当年——”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空白里有太多的悲怆,太多,终归凝成一片苍茫,殷焱慢慢道:“挖到当年那场大败,背后的原因。”

    殷焱再也没有说话,看着窗外。

    当政治斗争侵入边关,不动声色间,就是无数将士的血。

    他闭了闭眼,脸上是后遗症般的痉挛,带动脖颈处的疤痕愈发狰狞。

    漫天都是血,残肢断尸,有年轻的孩子上午还摸着棉袄喊将军,傻乎乎笑:“将军,俺没穿过这么厚实的棉袄。”晚上就躺在一摊血水中,睁着眼问他:“将军我脚疼得厉害,将军打完仗,我还能站起来吗?我得帮俺爹种地呢”

    可他哪里还有脚,他连腿都没有了。

    “将军,原定接应没来!”是斥候。

    “将军,咱们马上被合围了!”

    “将军将军!”

    直到一个软软的女声,是他的小音音,很轻:“小舅舅,不怕的,咱们身上都流着英雄的血,什么都不怕的。”

    是音音,此时是在金陵,三月江南,细雨清风。

    而他,已打退北蛮,收回失地,也收了——他们的尸骨。

    殷焱痉挛的面容慢慢平静,僵硬地笑了笑,他轻轻拍了拍外甥女的肩膀。

    如今他身上流的早已不止是英雄的血,而是太多太多人的血。

    殷焱拍抚着音音,好像音音还是小孩子,他说:

    “音音别怕,有小舅舅在,音音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他本想说得更明白一些,可到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殷焱避开了音音视线,伸手勾起窗帘看向窗外:

    这人倒不是不可以,可只音音欢喜还是不够的,他得——是个活人。

    他得能活下来。

    他陡然转了道,可这一转,可就把他的活路转得更窄了。到了殊死一搏的时候,九死无生中,他活得下来吗

    富贵从来需命博,更不要说这是动别人根基的通天富贵,而他这个博富贵的人,还想有良心。

    殷焱看着窗外,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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