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被叫到永安园里大年初一干活的臣子们, 很想对容宁发表点愤怒的看法。

    但他们更多的愤怒还是聚焦在陛下身上。

    一个个平时在朝上都对陛下尊重的很,私下里也钦佩居多,但碰上这种大好休沐日, 不得不干活, 没一个能放出多少好话来。

    更离谱的是,一些官员本来窃喜:哈哈,陛下成婚与本臣子无关,这些活是他们的。转头发现陛下又下了新的旨意。

    陛下表示:容宁身为女子带兵打仗,认为女子未必不如男。普天之下有此等女子, 不该被居于后宅院中,让百官看看自己家里有什么比较出众的女眷,可以考虑出来干活。

    再然后,内阁就传出了消息, 让秦婉儿公主为代表的宗室, 在京城试探索办一个互助会。这等互助会, 将会为百姓谋福利, 在救灾等事上, 亲自随同救灾粮草一起前往灾区, 负责施粥等事宜。

    其余女眷则是帮忙一起做是的。

    本来这里听起来, 感觉还不错。但这个互助会再多听两句, 就发现要做的事情远不止施粥一类。其中还有不少民生相关的事,包括户部有些都不太做的一些活计。可以说贴近了百姓日常, 细到如何种田、如何算账、如何找一些帮工活。

    这些帮工活里面有出苦力的,有酒楼饭店打杂,甚至还有掌柜活。

    一般臣子家里, 哪里舍得让家中女子出去吃这个苦?

    但不知道是不是容宁在京城风头实在太盛,以至于不少本来就有点出格的女子, 一个个冒了出来。

    她们本就消息灵通,有些甚至早前还学着容宁天天一身劲装,出门骑马蹴鞠。

    对这种互助会,她们一部分人内心里并没有多少为百姓谋福利的念头,更多的想的是:“公主领头,即将要成为皇后的容中将亲自推出互助会,那我进去凑个热闹,怎么了?”

    还有一部分在知道山西灾情之后,真心实意想要为天下百姓做点什么。她们心里对自己是不自信的,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什么。但陛下放出了口风,京城里都在说,还有公主在,总之不会太糟糕。

    山西的事不也解决了么?

    中间当然就如同秦少劼和容宁所料,自然也有希望家中女眷替自己谋点名声,讨点好处的人。

    不管目的如何,这事连同着容宁即将成为皇后,一起让整个京城都闹腾起来。

    一月,整个朝堂之上,不是在吵互助会的事,就是在吵皇帝大婚,以至于夹杂在中间的新帝登基后第一次春闱,显得平平无奇起来。

    京城中不少学子从各地匆匆赶来京城应考,迎头就听到那么多消息,差点都懵了。

    一个个住在差不多的地方,闭门读书,出门吃饭时不由和友人感慨:“京城就是不一样,这种事在我们那儿,听都没听书过,想都不敢想。”

    “不过为了百姓民生,确实是一件好事。这个互助会我听说还额外聘请一些书生,专门教老百姓学算账,学识字。”

    “这抛头露面的……”

    “兄台,您这就眼界不行了啊。先帝就不拘泥男女,否则又怎么会有容中将的存在。如今帝王看着便是认同此理的,更是支持宗室女子为天下百姓谋福利。”

    于是一群还没上朝堂的,先在朝堂之下争了起来。

    曽和正和潘曦早早就在京城,算是经历也听说了不少事情。对于这一件接着一件的事,两人哪怕平日里观念截然不同,心中却有着相似的念头:新帝所图极大。

    这位新帝,必然是想要成一番事业,超越先帝。

    或许有可能,他的目标是超越每一任帝王,成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

    曽和正有眼见力的回到屋里,还琢磨:今年策论,不会考这个相关吧?京城互助会这般,一看就是看中民生。考试考官阅卷,到时必然也会注重此等。

    有机会上殿试的那几个候选者,更是绞尽脑汁在里面想着:殿试是陛下评选一甲三人,既如此,一定要在这方面讨点好,说不定就能从探花变成状元。

    潘曦和他念头差不多,回屋里筹备策论,满脑子想的就是能不能将陛下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当引子,好在答卷上得更高的分数。

    整个京城因帝王大婚和民间互助会两事,闹得喜庆又热闹。

    容宁的婚事虽被秦少劼免去了很多麻烦,不用被后宫压着学各种规矩,但也至少要知道正常皇后要做些什么,大婚当日又要如何走流程。

    而自从提议了互助会,她更没多少空值守。今天跑去见皇太妃学习,明天找秦婉儿,后天跑去京郊,看互助会建造房子。

    整天没个人影。

    秦少劼每天忙碌,一侧头找不见人,开口问:“容宁还没回来?”

    全盛只能应声:“是。今日互助会第一回 开课,婉儿公主和选中的几位京中女先生一道都在。”

    秦少劼脸色郁郁,一天两天就算,到一个多月过去,春闱都要开始了。他的忙瞧着永无止境,容宁怎么瞧着在京城也不着家。

    他把事情全往内阁一推,对着过来开会的首辅方文栋表示:“朕养那么多臣子,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能替朕做事!怎么朕整天还有那么多事?”

    方文栋很想说,这一件件的不都是秦少劼自己折腾出来的事。

    但他身为两代元老,并不会真那么说。

    他提议:“陛下和容中将提出的互助会,在京郊建得是差不多。婉儿公主虽为会长,但互助会创办,到底是归功于陛下和容中将。容中将去了,陛下可要也去看看?”

    容宁不在,负责帝王安全的宝坤站在角落里。

    各地学子赶来京城考试,京城这段时间人员自是复杂。宝坤开年至今天天嗑提神药丸子干活,眼底青黑浓重。听到方文栋的话,他眼刀子没忍住,嗖嗖往方文栋身上扎,恨不得谋害文臣。

    秦少劼勉为其难提了一点同情给宝坤:“宝指挥使近日太过操劳,休息两日。今日就让方大人陪朕一道去互助会看看。”

    宝坤正要拒绝,就听帝王表示:“别让朕特意下口谕。”

    宝坤只能拱手:“是。”

    互助会为了更贴近老百姓,并没有建在皇城内。秦少劼把瑞亲王的五道皇庄拿了出来,专门给互助会建一些平房,以供日常使用。

    五道皇庄本来是皇庄,那么多年闲置下来,加上有矿产在旁,已经很是荒凉,如同库房。

    互助会需要不少屋子,如今收拾收拾重建,园林景色没怎么太多折腾,看上去朴实又实用。由于设立在京郊,又在道路交错处,对老百姓来说看着不会望而生畏,而且属注定会路过,容易让人想着路过都路过了,看看也好。

    今天互助会第一天上课,出乎所有人预料,来的人相当多。

    屋里人坐不下,所有人干脆全部都在院子里。

    秦婉儿穿着一套轻便的衣服,让随身宫女太监将一大块木板搁置在前方。她用了大纸贴在木板上,先教数字。

    这算术,光一到十,比划就多。一个个字非常复杂。秦婉儿和一众女先生商量过后,换了个教法。就干脆画图,一到九,每个数字都一笔能画出来。

    十百千万另外学。

    这大咧咧的纸贴在木板上,上面是复杂的大些数字,下面是图。她们特意印了不少印章,实在写不来,用印章一盖,自然就算认识了。

    老百姓没正儿八经学过识字,但只要一笔的画图还是会的,一学就懂。至于上面复杂的数字大写,也学。学了哪怕不会写,至少要会认。

    上面教的认真,下面老百姓学得也认真。尤其是这些女先生出身起步也是书香门第,在家里都学过管家,教着数字,自然延生教算账。

    来学的没一个不想学算账的。往后学会了,做个账房先生可比只会种地强多了。

    徐缪凌穿着便服站在门口,望着前方抬高声音,一板一眼授课的秦婉儿,想:谁也想不到这人之前是如何的骄纵。

    老百姓认识秦婉儿这个“会长”,对徐缪凌是当然不认识的。他们大多知道容宁,但真正见过容宁的也不多。

    容宁一样站在门口,大冬天额头都冒汗了:“十文钱入会,我还以为老百姓会不乐意给这笔钱。结果我数钱数的手都软了。”

    徐缪凌语气平静:“给十文钱,教你东西还直接给提供活做。一个月的月钱超过十文,要是拖着不给钱,当今公主替你去要钱。谁都乐意花这笔钱。”

    老百姓又不是傻子。

    前些日子这些老百姓还担心,这种赔本买卖真的能开长久么?担心归担心,先得过来试一试,免得过一年半载,这互助会的好机会就没了。

    容宁掰手指:“我嫂嫂说她下江南,需要一批人手。城东新开业的酒楼,说是需要一些身份清白的酿酒劳工……”

    念了一圈,可以给老百姓提供活的是很多,但:“互助会还要自己想办法生钱,秦婉儿想做的生意有好几个,都被嫂嫂驳回了。现在只有在五道皇庄划出一个大棚,在里面代老百姓卖一些东西,赚点租金。”

    做生意挺难。

    徐缪凌:“这些都迟早能解决。但你从老百姓这里收集消息要怎么收集?打探要时间。互助会里老百姓一个个提上来做事,也要一段时日。”

    容宁听着直点头:“是。一步步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徐缪凌刚还想说什么,余光瞥见不远处几个人结伴过来,居中那人还坐着轮椅。

    徐缪凌沉默,默默对容宁指了指来人的方向。

    容宁正认真和徐缪凌说事呢:“怎么了?过来上课有人晚到了?”她一个转头,很快看到远处坐着轮椅过来的秦少劼。

    年轻的帝王穿着书生才穿的白色长袍,头戴着普通的巾帽。他身上连配饰都没穿戴什么,看上去本就浅的肤色愈加寡淡。

    正常人都认不出这坐在轮椅里的人是当今皇帝。

    容宁看看人,再看看这人身边。好家伙,就跟着一个全盛,一个方大人。侍卫只有两人,配了刀剑但连盾牌都没有。刀剑还藏得隐蔽,一瞧只是普通武生侍卫打扮。

    这外面刺客是少,但去年秦少劼才被逼宫过啊!

    京城里最近人那么多那么乱。

    她倒吸一口冷气,跑过去冲到人旁:“你怎么只带了那么几个人出来?微服私访也不带这样啊。”

    第92章

    容宁走到秦少劼身边, 替人推着轮椅。

    年轻的帝王不知道怎么想的,又把轮椅拿了出来,连这么点路都懒得走。容宁严重怀疑他可能是在政事上勤奋过度, 在其他事情上自然就不想勤奋。

    但每天晚上尝试招惹自己的时候, 也没见他累着了。

    全盛将手上的手炉塞给容中将,劝说:“外面天冷。公子非要穿这么点就出来。连手炉都不肯用。要是感染了风寒,到时可麻烦。”

    容宁拿过手炉往秦少劼手里一塞:“您是想把自己冻病了,好让我回去照顾吗?”她又问全盛,“披肩呢?”

    全盛忙说:“在马车上。公子非说披着热, 不让我拿。”

    容宁觉得秦少劼是飘了。年少时身子不好,装病成习惯。年长身体好了,就开始在装病与认证自己身子极好上反复横跳。

    偏偏他是帝王,身边人还犟不过他。

    容宁对全盛开口:“去拿。”

    浑然没半点听秦少劼意思的样。

    方文栋在边上旁观着有趣, 禁不住笑意满脸。只道是天下一物降一物, 陛下年少聪慧, 轻易斗过了兄弟夺得帝位, 本该是最容易傲慢自满的年纪, 结果撞上了容中将。

    秦少劼并不在意被容宁管, 还想让容宁多管管他。

    容宁不管他, 他才会出来找人。

    他手上捧着暖炉, 看向互助会教书的场子:“人很多?”

    容宁不想让秦少劼凑人堆里,但还是想让秦少劼看看老百姓是如何的:“是。”她推着轮椅带人上前, 让人能看清院子内,“你看。人只要多些盼头,都挤着朝里来。”

    屋里的老百姓, 看上去都相当贫苦。

    真正有活干,穿着很体面的人, 几乎都不会来互助会找活。能来互助会的,是消息灵通,生活又差了那么一点的百姓。且都是读不起书的。

    他们衣服穿着朴素,连皮肤白皙的都少见。学习字,没有桌子,拿个木板垫着,手上不是碳笔就是写起来有颜色的石头。写完了用布一抹,继续用。

    年纪小的看着才五六岁,年纪大的好像五六十都有。男女不忌,都混在一起学。

    就连首辅方文栋看到这场景,都免不了一愣。

    条件有点太艰苦卓绝了,是那种传说中才会有的“凿壁偷光”式学习。哎,细思恐怕比“凿壁偷光”还惨烈。

    “这两年收成好,京郊附近也没什么大灾大难。今年瞧着也是个丰年。”容宁按照这几天在这边听老百姓说的,转述给秦少劼,“他们这些就抽个空出来学点,等播种的日子就没几个有空来了。”

    春耕是三四月,现在天冷,很多地冻着,播种不了。

    “哦,不过我没想到,原来还有读不起书的小官员。”容宁这么说了声,“这几天也有几个,祖上被封过。子承父业,继承了四品以上官职。结果去正儿八经京城书院,按照规定出门必须要坐马车或者坐轿子。家里清贫,这每天上学要配备这些,没钱,干脆辍学了。”

    她表示:“运气好的有先生上门教课。运气不好的,没地方念书。这几个听说有先生在这里教课的,还问了能不能蹭课,或者认一两个先生回头教自己。”

    秦少劼和方文栋:“……”

    竟还有这种离谱的事情?

    他们转念一想,这事离谱但很合理。

    秦少劼出门,按照礼部的规定,必须要配车马和人手。不然万一出了点差错,一代帝王就此陨落,举国大乱。他现在出来纯粹是不让礼部的人知道,果断私下偷溜出来。

    被言官发现是属会被骂的那种。

    四品以上官员,属于国之栋梁。礼部有这等要求,实在是因为人命太脆。每年都有官员由于关着门窗烧炭火,中毒窒息而亡。其它乱七八糟突然死了的也有。这些官员出入正式场合,总归安全要保护好。

    万一有什么老百姓想不开,突然冲过来行刺。从孩童到进士,再到四品官员,光培养也需要时间,少一个亏一个。

    而继承先祖的这一批年幼有品级的小官员,属实算特例。早年太缺官员,所以开国的那批都受到了封赏,也不需要科举。

    这些年国泰民安,他们这些后人想要当官再晋升,其实必须要参与科举。不想要晋升虽可以随便挂个名头续着,但也没多少俸禄,吃不愁,可像四品以上出行租马车,那是肯定租不起的。

    念不起书就没法参与科举,不参与科举就无法当大官,不会被吏部任一些重要职位,于是不会种地不会做生意的这一批后人,家境愈加窘迫。

    秦少劼问了声:“那几个读书人几岁?”

    容宁:“八岁、十岁、十三岁。家里算老来得子。像徐缪凌这样的小儿子,兵部尚书徐大人很晚才有了他。徐大人年纪大了,但尚还能做事。他们这几个家里父亲大概五十来岁,正好退了。为官清廉,没贪墨也不会做生意,继承的官位落到他们身上,立刻没法出去念书。”

    像徐缪凌,早早决定入了锦衣卫,一辈子替陛下做事,倒也不愁。但可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入锦衣卫。

    她点了点最前方,几乎毫不起眼被埋没在一堆人中的稚童:“八岁那个孩子今天来了。叫丁勇康。祖上继承的是四品武官将军位。比起武学,他更擅长文科。”

    而就算是考武举,其实也是要念书。武举也有笔试。

    话到这里,没说的那些大家也都意会了。京城里武官后人,很多孩子年龄若是相仿,和容家人玩得比较好。有容致容淑带着,总有个伴。

    但文官也有后人,武官中也有更擅长文的。这些人就很尴尬。

    方文栋清楚明白,这孩子来这个地方不仅是为了学这点基础的内容。多半是想要在互助会家中有权势的女眷面前混个眼熟,好让人乐意出资支持他念书当官。再不济,也好歹请个先生教教他,至少让他能够考个武举。

    这办互助会的是帝王和武将出身的容宁,教课的是秦婉儿公主与一些家中有权势的女子。

    在武官人眼里,容家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存在,其余女眷一个个身份背景也高得吓人。

    这算是一种投名状。

    方文栋感慨:“这等学子是不该被埋没。至少不至于为了一辆马车而辍学。”

    秦少劼之前求学时,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他本来在皇子所上学,年年迟到早退或者干脆病假,后来天天上蒲先生的课,实在没机会了解。

    年轻帝王示意徐缪凌:“今天的课,八岁孩童应该上过了。去将人叫出来,我和他聊两句。”

    徐缪凌应声,亲自进院子,避开打扰百姓,绕到前方去找丁勇康。

    八岁的丁勇康很是敏锐。他过来求学带了纸笔。只是老百姓比他更穷,学字带的用具主打一个随便,显得他这种带纸笔的有些另类,都不好意思拿出来。

    互助会教的东西,对他用处不大,但他却明白,这种一笔画的数字图案方法实在好用。

    就像带兵打仗,口号指令越是简单,没学过字的士兵越容易懂,反应越快。士兵反应快,征战越容易胜。

    他虚心跟学着,没想到会被徐缪凌临时叫出人群。

    他穿着朴素,一张微瘦的小脸写满了谨慎:“徐大人,您叫我出来是什么事?”明明继承的是武官官位,但小小一只姿态真的非常有文官气质。

    徐缪凌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说:“带你见见人。”

    丁勇康乖乖跟着走向门口。

    其他老百姓好奇瞅了眼,但并没有多在意。他们的注意力还都在前面的婉儿公主和先生身上。

    门口这会儿全盛跑着回来,终于将披肩给年轻帝王披上。白色的绒毛披肩,搭配上白色长袍,搭配乌黑束起的头发和布帽,一下子让帝王看上去精贵了点,也显得愈加病弱。

    容宁在边上将披肩裹紧了一点,满意点头:“这样才对嘛。”

    跟过来的丁勇康认识容宁,但不认识秦少劼。以他这种八岁就不得不辍学的经历,当然也没有认出方文栋。

    小小年纪的他,对帝王的认知,属实算仰慕。这让他完全没有办法将年轻帝王和面前病弱坐轮椅的男子结合在一起。

    他只是认得这几天帮忙的容宁,再对比着面前轮椅男子。

    定国公也坐轮椅,这位难道是军中某个将士?容中将不是马上要当皇后了吗?为什么和这人动作之间如此亲昵?

    八岁的丁勇康充满震撼。

    难道说,京城中高层人与人之间关系如此复杂?

    好怪,再看一眼。

    容宁哪知道有的人年纪小小,心思大大。她摸了摸手炉,确定手炉算好用,再摸了摸秦少劼的手满意点了头。秦少劼的手暖呼呼的,看起来不会被冷到。

    秦少劼被如此妥帖照顾,脸上带上淡笑。

    他看着年幼的丁勇康面上强行镇定,眼眸里写满“震撼”的模样,觉得有趣极了:“丁勇康是么?觉得互助会如何?在这里识文断字,应该不适合你。”

    丁勇康看着面前的人,比自己还像书生。

    莫非是军中谋士?

    莫非是看中了他?

    他胆子很大,往前冒进一步:“互助会很好,对老百姓很有益处。只要能坚持做下去,京城盛景将开创先河。我知道这里不适合我,先生是在军中任职吗?想收学生吗?”

    在场几人同时内心惊叹。

    秦少劼笑了起来。他身为帝王,这辈子不可能收学生。

    这孩子有野心,甚至有点不管不顾,教好了是个好苗子。

    第93章

    “你尚且不认识我, 就想要做我的学生。”秦少劼如此说着,“如此唐突?”

    丁勇康知道自己很唐突。

    面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身份。他看似矜贵, 又充满病弱。与容中将更有不合时宜的亲昵。这种人一般身份地位极高, 但很可能活不久。

    师生关系是相当微妙的。在官场上,一场师生关系代表和决定了很多东西。如果不出意外,基本上人脉和恩怨都会传承下来。

    在这种必然会有人情关系影响的朝堂情况下,选先生其实是不能随便选的。

    他当然也想像一些军中后辈一样,和容家小辈玩在一起。那些人在军营前整日闹腾, 全然是以后要参与武举的。但那些人也都上学,像容家是请先生上门教,像有几个会专门去书院。

    京城里专供权贵的国子监之类,自也是授课的。

    但丁勇康一个辍学的人, 实在没有办法。

    他父亲退了, 也不是京营的将士。他去和容家小辈玩, 没有理由, 也无法借着这个理由找先生。而他上学又雇不起马车坐不起轿子, 实在没法出门。

    要是他天赋异禀, 是被世人称赞的神童, 那或许会有先生主动上门来教他, 以此来谋一个名声。但京城所谓的“神童”太多了。

    他年仅八岁,在一群童生中想要出头拿到第一就难。第二之后皆无意义。那些要名声的先生几乎不屑于教导第二之后的。毕竟天下童生那么多, 想要拿到一甲的人只有寥寥数几。

    只有拿稳第一,才好歹以后有状元之才。

    问题是他爹退的时候,他还没考试呢!连名次都没, 碰瓷神童名声的机会都没,哪个先生教啊?

    亲爹关系少人脉弱, 他能找到普通的教书先生,但请人天天上门教他也是一大笔钱。而普通教识字的先生,或许只是个秀才,既不学武不懂兵,又没有举人进士之才,对天下治理之事观点薄弱,如何能教的了他?

    他的起点已经注定比秀才高。要知道状元郎入翰林也没四品!

    八岁的丁勇康都快愁死了。

    互助会一听说有人来教,他当即就过来了。和旁人猜测的那样,他就是想要攀上一条人脉,挑选合适的先生。最好花钱不用太多。

    他实在给不出太多的钱。

    来互助会的权贵,大多都不差钱。她们这些人多是要善心和名声。虽她们的目的多在百姓身上,但也和他的需求不谋而合。

    他看着面前的人,总想的是:先试试。万一面前的人真的很了不起呢?就看这人身边靠近的这些关系,就属于京城中一般人攀不上的了!

    而且能来互助会,说明这位先生内心善良居多,热爱百姓。这等人就算不收自己,结识一下混个脸熟也是好事。

    丁勇康短短时间内分析利弊,头脑一热就说出了口:“我知道。但先生既然让人叫我出来,应该对我有所了解,也是有所想法。”

    他用稚嫩的嗓音这般回答:“要不然,互助会那么多人,您为什么不叫其他人出来?”

    秦少劼喜欢这么有野心且聪明的人,就如同他年幼时那般。人无所欲求,就很难主动朝上攀爬,更难做大事。治国之臣,需要的便是有野心的。

    他侧身看向方文栋:“您觉得如何?”

    方文栋诧异。

    他身为首辅,收是收学生,但很挑。到他这个地位,收皇子当学生还差不多,收其他人,除非是有状元之才,否则真没有收的意义。

    哪怕帝王开口也不行。

    再者就是,面前的孩子明显往后发展更适合兵部。方文栋要是收学生,怎么也是往户部吏部方向养,不太适合。

    “我未必合适这孩子。”方文栋这般说,“年岁大了,精力有限。”

    如此婉拒,就连容宁都听得出来。

    丁勇康一听,面前的人并不是想要收自己为学生的意思,而旁边这位年纪较大的更是如此说,顿时心情低落下来。

    他但凡再长两岁,通过了童生考试有个好名次,也不至于如此难堪。

    丁勇康想了想,在不安中又尝试了一次:“我写过一些文章。虽是粗简,也请几位劳烦看一眼!”

    他带了纸笔过来,也带了自己写的文章过来,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

    丁勇康又转回院子,在不打扰人的情况下,很快将自己包裹拿了出来。他把一叠纸取出,恭敬递到秦少劼面前。

    秦少劼接过,快速翻看扫了眼,随后一分二,一部分交给了方文栋,另一部分交给了容宁。

    猝不及防收到文章的容宁,下意识表示:“我也不适合当他的先生吧?”

    她要是只是臣子倒还好。她身为皇后之后,收学生就很怪。

    被三连拒的丁勇康,哪里受过那么大委屈?

    他内心替自己鼓气,想要开口说什么,声音卡在嗓子里。他觉得人生对他真是好残忍,给了他别人一辈子都未必能拿到的荣光,又用这等荣光碾碎他往后的路。

    小家伙强撑着站在那儿,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容宁抬头见他这样,顿时头大。她低头看起了文章,一目十行快速扫起来。

    方文栋先行看完,对欺负小孩没有什么兴趣,将纸递给容宁:“确实不适合做我的学生,会浪费孩子天赋。容中将倒是适合替他挑选一位良师。”

    容宁拿到余下的文章,从一目十行再翻到前面重新看起来,稍细致了一些:“写得有点意思。”

    自小看兵书又真正打过仗的容宁,比一般人更看重军防这一块。她擅长以小博大,也擅长借用地势和边塞城墙防备,深知打仗需要关注的很多小细节,能够更好获得战场胜利。

    丁勇康年仅八岁,看的兵书有限。光识字就只识了那么些,对四书五经的要义都不算吃透,却在兵法上很有见解。

    大抵是在家里受宠,生活清贫没钱找好先生,于是父亲亲自教导孩子。

    耳听目染之下,丁勇康对江南日常训兵很有一套,还提出了几个打仗非常好用的近战阵法。这种近战阵法,有点类似于皇宫里侍卫保护皇帝的那套。

    武器上有盾有矛有狼筅还有三角叉。

    这一套能够很好降低士兵的死亡率的疏散阵法,也增强士兵凝聚力,在人数相近或者人数较多时,只要不碰上火器狂轰乱炸,就很无敌。

    按照容宁的想法,加上远程弓箭和火器,属于无敌中的无敌。

    容宁至少脑子里一时想不出如何破解这套。

    她是带骑兵的,当然知道靠着重骑兵也能冲散这套阵法。但骑兵是北方好用。这套是步兵打法,很江南,很适合步兵和水兵。

    容宁抬头看了眼红着眼眶的小家伙,稀奇问了声:“这些是你觉得很好用,还是你爹觉得很好用?”提出的人很厉害,但能从万千兵书中选出好用,并用上的人,才是真正的将士。

    丁勇康绷着不让自己真哭出来,慢慢回答:“我爹觉得训兵那套,太过像演戏。阵法会很好用。可惜他没怎么试过。”

    江南这几年战事没有北方那么频繁。没打仗,当然没机会用。

    容宁有点惋惜。不被使用的兵法,就像束之高阁的武器一样。天下人不知道其威力,随着时间流逝就彻底被人遗忘。

    算是可造之材,不读书有点亏。

    要知道士兵里面一大堆不读书的,有个读书还懂兵法的掌兵,是相当好用。她在古北口也喜欢文科更擅长的袁景辉,在很多时候很好用。

    容宁看向自己这群人,当场觉得好笑。在场的还真一个都不适合当丁勇康的老师。纯属浪费的那种。

    丁勇康不是做状元郎首辅的人才。

    他是统兵或者做兵部官员的将才。偏文的武将,很适合兵部。

    她看向徐缪凌。徐缪凌也不行。

    他武举出身,还入的是锦衣卫,自己都学不明白没法教人。他父亲兵部尚书徐大人倒是可以,但和方大人一样,身份高年纪太大,不适合收这种年纪小的学生。

    倒可以在兵部侍郎或者郎中里面挑一个先生。

    她回过头,和秦少劼提议:“不然让人去兵部晃一圈看看?”

    秦少劼:“嗯。徐缪凌可以带着去。”

    徐缪凌这几年并不会主动去兵部,没想到突然扛上这么个事。他想了一下。他爹下面有两个侍郎,郎中若干。小家伙八岁,但属四品,入侍郎名下更合适。

    反正是比在场人合适。

    徐缪凌应下:“是。”

    容宁知道这只能解决一个孩子的读书问题,不能解决所有。她对着秦少劼提议:“礼部难道不能改改规矩?不管如何,总不能让人念不起书。不然设置个没有成年的出行不用强行如此排场?”

    丁勇康人有点懵。

    感觉面前的人身份地位,好像超乎他想象的高了。

    京城中还有这么一个人么?可以撼动朝中规矩?

    秦少劼笑了一声:“天下违礼制者,屡禁不止。四品以下乘马车坐轿的在京中也不少见。”这些是爱慕权势,觉得自己身为官员,要一定的排场。

    “有的人四品都念不起书了,有的人四品之下还相当奢靡。想来这些人是太过阔绰。”

    他表示:“是该改改礼制。”

    方文栋在边上听着,再度同情起了礼部。陛下难得把事情全推了,出来一趟好像又多了一个活。勤奋的帝王真是让人胆寒。

    他心有戚戚,寻思着是该找机会挑选个人,替上自己往后的首辅之位。

    不然哪天可能要累死。

    第94章

    互助会起了一个头后, 就如同脱缰的马一样奔跑起来。

    问题是一个接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也是一个接一个。秦少劼不在的时候,秦婉儿和那些女先生以及一些容宁以前的朋友就自己想办法。

    秦少劼在了, 解决方法更快捷。帝王一声命令, 真要推行,没人拦得住。哪怕官员里有人不认同,容宁也相信,以秦少劼的本事可以做到让这些官员心甘情愿答应。

    最近由于大婚深受礼部迫害的容宁当场开始夸人:“纳谏如流、勤政爱民。百官大臣还有这些深受礼制限制的小家伙,明天就能给你写感谢信, 三千字起步,一万字讲不完。”

    她一点不体谅礼部可怜的同僚伙伴,完全站在秦少劼这边。

    不是她夸张,让一些百官拍马屁, 是真的能写一万字。

    秦少劼有些时日没听容宁这么浮夸的赞誉, 之前会落荒而逃, 现在能面不改色应下:“你说得对。”

    这对话听得旁边方文栋和徐缪凌两人集体沉默。

    容宁对他们的沉默不在意。

    她对丁勇康有了兴趣, 和秦少劼商量:“不然等下我们和徐缪凌一起去兵部?我把这文章给徐大人看看。他眼光好, 一定能看出这里面的可取之处。”

    她对孩童并不算感兴趣。她自小就自认为心智远超同龄人, 对徐缪凌都经常直摇头, 对秦婉儿如今才算是终于多看两眼。

    像秦少劼这样的, 在她这里值得帮助的,简直是少中又少, 万分罕见。

    她在互助会这儿能做的其实挺有限,不如做点她擅长的。

    秦少劼难得出来一趟,就是为了找容宁。他乐意和容宁一起:“先带我兜一圈互助会, 再转道兵部。”

    容宁应下:“好。我给你介绍。”

    容宁推着秦少劼的轮椅,带着人参观起整个互助会:“刚开始办的时候, 我的那些想法我以为已经足够多了,但没想到婉儿公主她们也有很多想法。”

    她介绍着:“这里分了好几个房间,最大的房间安排了好些桌椅。全面朝大门。进来一个老百姓有什么事情,直接可以排队,上前找人一对一处理了。在这里坐着的人,还都专门学了如何写诉状。”

    处理的事包括各种找活、被拖欠薪酬等等。

    找活不用写诉状,就问清楚情况,看有没有合适的就安排。其余那些受苦受难受委屈的,不敢报官或者报官也难解决,就过来求助。

    顺天府知府那儿,互助会也已经打点过了。互助会攒一堆诉讼,每个月挑几个日子一起去解决。知府那儿也不用怕得罪人,毕竟互助会真正的后台是当今圣上。

    这些事,容宁在折子里早前就设想了一部分。后续增加的则是秦婉儿那些人所想,后续也陆续上报给了秦少劼。

    她再介绍了别的几个房间:“由于是像朝廷一样,按照六部分。所以就安排了六个房间,各安排了先生。农就像户部,主要是教如何种田之类的农活。工是木工、铁匠这块。兵是看护、劳役之类武学琐事教学。学是包括算术、识字一类……”

    秦少劼在每个屋子看了一圈,发现安排得井井有条,看上去不比朝廷办公的地方差。五道皇庄原有的厨房也被保留下来,现在用来给忙碌的众人做午膳。

    他看得出来,秦婉儿对互助会是真的上了心。她宁可舍去公主的娇奢日子,宁可不谈婚嫁,全然愿意在这等地方,为百姓做点什么。

    皇太后三个孩子,没想到最终却是秦婉儿这个女子最为靠谱。

    当然,容宁比这些人都靠谱。

    容宁说了很久,带着一点炫耀的意味在。

    这个互助会是她先想出来的!

    容宁得意:“互助会看起来是不是很厉害?”

    秦少劼笑着配合:“嗯,很厉害。”

    方文栋、徐缪凌:“……”行吧,你们就互相夸吧。

    跟在后面的丁勇康大悲大喜,怀揣着一丝希望跟在后面。小小的步子越迈越僵硬。这些对话越听越证明了一件事:轮椅上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军中谋士。

    是当今圣上!年轻的帝王!

    第一次见皇帝,丁勇康开口就是相当皇帝的学生。他想到自己给帝王留下的唐突印象,差点又要哭出来。

    直到跟着逛完了整个五道皇庄,他才好不容易缓过来,握拳坚定打算在接下来,给陛下和容中将留下一点好印象。

    八岁的孩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容宁七岁就在军中拳打脚踢坑蒙拐骗,徐缪凌七岁出恭还要人擦屁股,秦少劼七岁尚且在宫中被太监宫女欺负。

    丁勇康也不过比他们当年相识大一岁而已。

    他跟在众人身边,努力找着机会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然而他发现帝王和容中将之间说话,旁人几乎完全插不上嘴。就连徐缪凌大人都全程一言不发。

    丁勇康难过跟着:难怪科举的最后一场是殿试。像他这样的,在发现帝王身份后,面对帝王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还是太弱了!

    小家伙在那儿委委屈屈自怨自艾的,在逛完整个皇庄后,跟着准备上马车。

    然后他亲眼见证着帝王从轮椅上站起来,主动走上马车。

    丁勇康瞪大眼。小小年纪饱受震撼,连自怨自艾都给忘了。

    小家伙上了马车,反应实在好笑,很快得到容宁再次关注。

    容宁看人从来不按年纪,只按能力。她做事也分主次,刚才最重要的就是要向秦少劼展示互助会,现在最重要的,自然是要将丁勇康的事解决。

    她开口问丁勇康:“你辍学了。现在平日里都学些什么?”

    丁勇康没了先生教课,实话实说:“只能看书。家里有的兵法书,一本本先誊抄一遍,再在誊抄的书上写批注。父亲能教点什么就教我什么。”

    誊抄算识字,也利于识记背诵。再写批注就是写自己的感悟。这么一看倒也不算荒废了时日。

    容宁点头:“挺好。人不断都在重复犯前人犯过的错。多看兵书,扬长避短,往后总归会有用得着的地方。”不然哪天皇帝给了机会,结果自己没能接住,能后悔死。

    她一样看兵书,和人聊起来:“你现在看的是哪本?有何感悟?”

    丁勇康偷瞥两眼帝王。

    秦少劼依旧裹着披肩,拿着手炉。手炉里放的是热水,现下已不太烫。披肩倒是暖和。他看起来很是慵懒,在位置上坐着,视线对了过来。

    丁勇康挺起后背,努力讲起来:“我最近看的是《孙子兵法》!感悟很多。”

    小家伙认认真真,一板一眼说了起来。

    容宁好好听着,一刻钟后开始走神:好家伙,这个小孩感悟有点多。观点不算多新颖,对她而言有点无趣了。怎么办,不想听了。但身为大人如此敷衍一个孩子,好像过分了。

    秦少劼一直在看容宁。

    他本来轻微吃味,正寻思着等下要如何打发掉这个孩子,结果慢慢发现容宁开始不在状态。他无声笑起来,心情转好。

    转好的他并不顾忌小孩,将手炉往容宁怀里一塞:“凉了。”

    容宁拿到手炉,发现手炉微热,确实不算烫了。她将其搁置到一旁:“等下下车让全盛去加点热水。”

    秦少劼将手交给容宁:“这马车简陋点,像是漏风。刚才走动没觉得冷,现在坐着冷。你替我捂一捂。”

    容宁替秦少劼捂手。秦少劼手平日里会凉一些,但刚经历过手炉怎么也凉不到哪里去。容宁握着人手,不知道到底算谁捂谁。

    她嘀嘀咕咕:“你下回出来,马车外面简单着没事,里面要再布置布置。交给全盛,全盛不行就找工部。他们擅长这种事。”

    一直在一本正经的丁勇康:“……”

    刚才陛下也没走动啊!他一直坐着轮椅!

    他想起民间的各种传闻。他年纪虽小,但住的地方不算大,周围说什么话的人都有。陛下和容中将大婚,在不少人眼里看来,是新帝贪图容家在武将中的地位。

    再加上女子当了皇后,要生儿育女,自是难去打仗驻守。这也算是削了容家在军中的权势。反正说来说去,总归成婚不亏。

    就连容家,他们也是各种猜测,想着容家想要更大的权势。

    或许是想要成为一代世家。

    流水的帝王,铁打的世家。

    但现在来看,丁勇康相当难以言喻。

    陛下看上去,好像容中将的……入幕之宾啊。会讨宠的那种。

    第95章

    年纪轻轻的丁勇康哪里见识过这种。

    他恍恍惚惚的, 连自己被打断了聊天都没察觉到,就被带到了兵部。

    朝臣办公的地方集中在一块儿。兵部作为六部之一,官员们到点自然都是在岗的。他们没礼部和户部最近那么繁忙, 但也并不是一直很空。

    在边塞打仗那段日子, 兵部调动将士、和户部要钱拨款、配备粮草输送武器,这些都是兵部要管的事。当边塞战事近来平息,他们就要忙着军转农,在确保边塞驻守安定的同时,让那些空闲下来的将士去种种田, 填补一下粮食空缺。

    京城木炭使用过多,导致边塞部分天险消失、树木减少沙尘增加,武将学习、武举科考、兵书编纂等,这些也是兵部处理管辖的事。

    当然, 整体而言, 实权更多还是在统兵的将领和帝王手中。兵部属于军中文职, 在后方辅助居多。

    兵部尚书徐大人收到消息, 匆匆出门迎接。

    他看到年轻的帝王就带了那么点人, 再看方文栋大人以及儿子和容宁跟在边上也不提点, 简直头都在痛了:“陛下!您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穿着和蒲先生那套白袍, 看着就单薄。身边连保护的人过少, 看着就不安全。

    秦少劼制止了行礼:“没事。出来一趟,走到哪里都要被这么说一声。我要是真有危险, 也是你们见到就嚷嚷,恨不得把我的身份昭告天下。”

    徐大人哪里敢应这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的, 这带着随身太监、当朝首辅以及即将大婚的皇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到谁都认得出来的兵部, 还是微服私访吗?

    方文栋在旁好笑:“那是大家关心陛下。”

    容宁是觉得秦少劼这样在外很不安全。

    在互助会,大多人认不出秦少劼。在兵部不一样。消息一传开,等下谁都知道秦少劼在这里。她不浪费时间,将丁勇康往前推了推:“徐大人,我们来这儿主要是为这孩子找个合适的先生。”

    徐大人不认识丁勇康:“这位是?”

    年幼的丁勇康先行礼,再用稚嫩的嗓音恭敬介绍自己:“在下丁勇康。江南前明威将军丁策之子。”

    他掏出自己给容宁等人看过的文章:“这是我写的。”

    徐大人身为尚书,对各地四品以上军官知道得清楚。他一听明威将军,再一听找个合适的先生,立刻知道面前这孩子是什么情况。

    先祖庇荫,子嗣才能有限,没能爬上更高地位。先帝在位时,百官俸禄不高,这位明威将军一生忙碌下来,钱财空空,以至于如今小辈难以找个好先生。

    去年新帝继位,找户部吏部都谈过涨俸禄一事。俸禄一年一领,所以怎么也得等今年。可小孩子一年年长得快,学问打基础这种事情等不起。

    徐大人也是老来得了徐缪凌这个小儿子,当然能共情:“原来是丁大人之子。可惜我年纪大了,不然倒是……”

    他接过了丁勇康的文章,粗略看了起来。看见尚未成型的稚嫩字,再看实质上格外有内容的文章和里头夹杂的阵法,他头脑转得快:“这是该请个先生。”

    年少有才,哪怕文举成绩一般,也可以武举考上来。

    万万不能伤仲永!

    但凡这个孩子资质差一些,他都能找出八百个借口。比如说兵部事务繁忙,官员不适合再带一个学生。亦或者说孩子年少该多打基础,从而推荐个别的先生。

    徐大人口风转得极快,还怒其不争的瞪了一眼自己小儿子。

    他堂堂兵部尚书之子,竟不如八岁小儿。他儿子在兵法上的造诣,七窍通六窍,几乎可谓一窍不通。明明和容宁一起长大,连人小拇指都不及。

    要不是在锦衣卫算是得了重用,真是要气死。

    突然被瞪的徐缪凌:“……”

    容宁见好友被瞪,差点笑出声。

    她悄悄和秦少劼示意。

    秦少劼也看到了这一幕,扬了扬唇角。

    “陛下先进来吧。”徐大人带着众人往内走,敬重带着帝王参观兵部。

    兵部里一群官员知道帝王亲临,在门口谈话声传来时就疯狂收整东西。

    乱七八糟的册子本来堆积在桌上,现下全整好往桌下塞。文房四宝原本怎么方便怎么放,现下全摆放齐整。喝水的杯子盖子本都不知道去哪里了,都被疯狂翻找出来盖好杯子。

    当一行人进门,他们齐刷刷站起来先行礼,得了允后忙坐下,装模作样处理起公务,眼眸的余光齐刷刷落在帝王那儿。

    徐大人带着人往自己那儿去,再叫上了兵部左侍郎与右侍郎。

    明威将军为四品官职,侍郎是正三品官职。这两人官职比丁勇康大,是适合当丁勇康先生的。三品官员都要上朝,自是不需要徐大人向帝王介绍。

    徐大人将丁勇康介绍给两人,再向两人介绍给丁勇康:“这位是继承了江南明威将军之位的丁勇康,丁策之子,想来找个合适的先生。这位是左侍郎冯锦,这位是右侍郎詹德业。”

    双方互相行礼以示尊重。

    徐大人安排帝王坐好,让人送了茶水上来。

    全盛悄无声息去将帝王暖炉加了热水。

    容宁再度把手炉塞到秦少劼手里,顺带听着徐大人说着情况。左侍郎冯锦年纪稍大一些,四十来岁,五十没到。他身高马大,蓄胡,面上肃然,性子看上去较为沉稳。右侍郎詹德业则年轻一些,三十多,近四十。他一样留了胡子,不过容貌显嫩、胡子实在稀疏,更像是刻意追求沉稳,只是效果甚微。

    徐大人对自己两名下属是很满意的:“冯大人和詹大人年少高中。冯大人入兵部已有十来年,对兵部各项事务都较为熟悉。詹大人年轻,前途光亮,家中有个孩子,和你年纪差不多。”

    他如此说,态度已很明显。詹大人比冯大人更适合当丁勇康的老师。他家中本就有一个孩子,可以一起教,还能当玩伴。

    徐大人年纪较大,在尚书位待不了太久了。他和吏部基本上更属意冯大人来接他的位置。到时候侍郎的空缺从郎中里挑选。要是再挑选不出,也可以从军中调人回来。

    边塞接下来日子平稳,在前面的那些将领中,总有几个身体不适,适合调回的。

    徐大人也对着詹大人直说:“丁家虽是北方人,但丁策一直在南方带兵。这孩子很多所学,也都是南方的那一套。年纪虽小,但很有见识。詹大人如何看?”

    詹德业没想到自己能猝不及防多一个学生。

    这学生还是帝王亲自带来的。

    他不是很想收,觉得收了就是收个麻烦。他年纪尚轻,到了兵部一路晋升,本就日常繁忙。要是带好了,功劳也在至少十几年之后。带不好,恐怕仕途有碍。

    詹德业稍显犹豫:“这……这个年纪,是不是该去学堂?”

    詹德业尚年轻,不知道这种事,但冯锦很清楚:“继承明威将军的位置,他出行都要坐马车或者轿子。如果没钱,只能辍学。”

    不是不能借钱,但谁乐意借钱给一个孩子去享受坐轿的。旁人自己都没资格坐轿呢。

    詹德业恍然:“还有这种事!”

    丁勇康羞愧得脸都红了。辍学这种事,说出来真的格外丢人。

    徐大人将手中文章塞给詹德业:“你瞧瞧他写的东西。”

    詹德业接过,很快翻看起来。他年纪轻,但也会做人,稍看了两页后就将一叠也递给旁边冯大人一道看。多看两眼后,他若有所思。

    若是无才,帝王也不会亲自将人送来。这等才智,以后在兵部必然会被重点教养。就像他入兵部之后,几乎重要的事都会紧着他来一样。詹德业一样是被兵部重点带着的。

    往后只要不出意外,尚书位传到冯大人手中,再传就是传给他。

    詹德业看完了,非常实诚朝着徐大人拱手,再朝着帝王拱手。他年轻,胆子自然是大,对着帝王就说:“陛下,丁勇康这等孩子,要是没有先生教导实在可惜。但臣能力是不够的。孩子得以学堂授课为主,臣再从旁辅助。有丁勇康就会有吴勇康、李勇康。这等事不能光靠一名先生来解决。”

    他是三品官员,可以上折子给帝王。这不是帝王就在面前嘛,能说赶紧说。

    詹德业再度躬身:“陛下能为稚子亲自来一趟兵部,实在体恤百姓。臣斗胆恳请陛下……”

    话还没说完呢,容宁先摆手:“在考虑了,詹大人说晚了。”

    詹德业一愣,起身忙又行礼一遍,正准备再夸两句皇帝,就听容宁又接着说:“夸奖陛下的话我也说过了。现在就看你收不收学生,收就收了,不收我们也能再找个郎中。学堂能上还是要上。趁着年纪轻他爱学,就多让他学点。”

    和容宁不太熟,第一次经历容宁这态度的詹德业:“……”

    难怪徐大人每次私下说起容中将,都是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不止詹德业一时失语,连冯锦都多看了一眼容宁。

    容轩回朝,常会来兵部。容宁身为容家年轻一辈将领,却不太常来兵部。自回朝之后,几乎都在帝王左右。冯锦微微皱眉。

    詹德业半响莞尔:“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丁勇康。在学堂之余,再教他一些内容。”

    拜师要端茶,秦少劼将自己手边没喝的茶水拿起,递给丁勇康:“机灵点。”

    丁勇康立刻上前接过茶水,给詹德业递茶。

    当詹德业喝下这口茶,小家伙眼里今天一直没落下的眼泪,终是落了地。他随手一抹,恭敬朝着所有人一一行礼:“谢先生,谢陛下,谢在场诸位大人。”

    第96章

    成功让丁勇康拜师, 容宁心满意足。

    她见事情解决,和秦少劼商量:“陛下出来久了,该回去了。”

    秦少劼问容宁:“你呢?”

    容宁当然也回去。她今天在外没什么事了, 互助会往后不归她管。她要是再插手, 反而容易在管理上与人产生意见分歧,没有职位又提各种意见,最终只能惹得人嫌。

    做甩手掌柜才是最愉快的。

    容宁:“我和陛下一起回去。”

    冯大人见状,刚才皱着眉头愈加没法松开。他委婉劝谏:“容中将即将与陛下大婚,不该一直在陛下身边。寻常夫妻都如此。”

    这话一说, 很有道理。

    谁家即将要新婚的夫妻,整天住在男方家里,与人同吃同住同出入?恍若已经成婚了。

    皇家婚事虽说不可能随意取消,皇太妃也多次招曹夫人进永安园详谈。可就是, 让人觉得不合规矩。

    秦少劼望向冯锦, 眼神深邃。清楚帝王的人知道, 这基本上属于记了小本本, 往后指不定哪天就会给人穿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鞋。

    容宁本来也是要遵循寻常夫妻成婚前互不相见这种事的, 可她想了下接下去宫里头要折腾的事, 再想了一下京城现在的人流量。

    她笑开:“我和陛下又不是寻常夫妻。”

    容宁半点不为冯大人的话所动, 还和冯大人说起来:“这要是什么事情都守旧, 陛下岂不是完全不能出宫,我岂不是完全不能打仗。丁勇康也不可能现在被我们带来兵部认一位先生。万事都要懂变通。”

    冯大人噎住。

    冯大人觉得有点不对, 但又莫名诡异被说服。

    因为丁勇康一事,确实不该再守旧。他自己也不是全然守旧的人。

    他眉头是松开了,可面上神情还是没能彻底转好, 认为有的事情还是该守旧。要是万事都如此随意变通,岂不是天下大乱。

    徐大人打着圆场:“陛下出来已久, 身边带的人不多,还是先回宫要紧。兵部这里琐事繁多,臣等生怕怠慢陛下。至于丁勇康,他暂且留在这里就可。回头詹大人能送他回去。”

    秦少劼微微颔首,带头领人朝外走。

    帝王要回去,方大人选择送帝王入永安园,再回自己家。

    他想着刚才冯大人的姿态,借着这次,很是婉转和年轻的帝王说着:“陛下,冯大人是好意。”

    秦少劼不置可否,并没有说什么。

    方大人见帝王这般,便和容宁搭话:“容中将应该更能理解。”

    容宁突然被点了名字:“嗯?”她理解什么?

    方大人:“带兵打仗,如果在边塞驻守遇上敌人骚扰,军中下属会有很多想法。有的支持出兵,有的支持坚守。观点念头全然不同,但都属好意。作决策的则是容中将。”

    万不该因此而对官员记小本本,从而轻易给人穿小鞋。

    当朝堂成为真正帝王一言堂,那么这朝堂之上,都是顺耳之言,就此失去了探讨和追寻最好处理方法的作用。

    秦少劼缓缓开口:“言之有理,自会被听到。言之无理,只靠着守旧观念,总有一日犯大忌。寻常夫妻这等婚前不见,是为了避免女子被轻视、被懈怠。朕与容宁非寻常人,谁人敢轻慢懈怠。”

    “陛下与容中将是天下学之榜样。百姓总有一些不懂陛下所思,学表不学里。寻常去学不寻常,自会遭难。”方文栋这般说,“毕竟天下只有一个容中将。即便是婉儿公主,要是这般行事,也难免遭人非议。”

    秦少劼:“那说明男子家室不配。取消婚事便是。”

    “天下百姓并非都富裕。女子嫁入或许是受难,不嫁入则易贫困。万事既存在且被大多人采纳,总是有其意义。”方文栋想着刚才在互助会上所见,男女都有,不由再夸了一次,“这也是互助会如今一大意义。”

    容宁听着听着,觉得这些文人是真的厉害。

    她哪里能想到那么多,她就觉得互助会挺好的。最初除了觉得互助会能帮助百姓,更多是为了找兄长找钟如霜,也为了向钟如霜证明她的道路是错的。

    容宁从马车暗格里摸出了瓜子,放到桌上:“方大人吃。”

    秦少劼伸手,拿走了容宁拿出来的瓜子,慢悠悠嗑起来:“方大人教的是。只是朕与容中将被百姓照着学,学出了问题,该是你们去想办法解决问题。而非因为会出问题,而让朕和容中将不去做。”

    容宁再拿了一点瓜子,秦少劼又顺走了。

    容宁:“……”很好,她看出了,方大人现在得罪秦少劼了。

    方文栋见状,知道年轻帝王心里有数,纯粹心气不顺。到底是年轻气盛。朝堂之上,是需要年少之人一步步向上。

    他趁着容中将再拿一次瓜子,飞快下手只顺了一粒。成功之后,他得意又刻意谦逊:“陛下有心,是臣多虑。”然后把瓜子嗑了。

    秦少劼:“……”

    他再度把瓜子全部顺到自己手中,冷漠嗑起来。

    容宁差点被这场君臣斗争笑死。

    但考虑到秦少劼是想要和她在一起,结果又被臣子当面落面子说,回头又被另一个臣子教育,现在只是抢个瓜子还没完全成功,可怜兮兮的。

    她强压住笑,把瓜子全部从暗格拿出来,咔咔替秦少劼剥开,给秦少劼递瓜子仁:“方大人自己嗑。我帮你剥。”

    秦少劼给了方大人一个轻描淡写暗含得意的眼神,并假装不经意得寸进尺:“要堆一碟一起吃。”

    容宁:“行。”

    方大人顿觉无趣,觉得一粒瓜子就让他饱到想要回家。

    非常残忍的方大人,到马车到达永安园后,对当今帝王说了一个非常现实的事情:“陛下大婚,定国公将归来。陛下早些做好准备。”

    得亏定国公现在尚且还没回京。

    要是定国公回了京城,指不定会冲进宫里把女儿逮回去。

    他说完就走,对永安园半点不留念。

    这下别说秦少劼了,容宁内心都免不了顿了顿。

    她诚心实意对秦少劼说着:“下次我们瓜子一粒都不给方大人。”

    一粒都是太客气了。

    秦少劼点头同意。

    方大人放完“狠话”离开,秦少劼和容宁自然回永安园。春闱到来,几天几夜的科举考正式开始,整个京城好似绷紧了神弦。街道上卖状元糕的摊子前都难得冷清了几天。

    真正腿脚不便的定国公容靖虎,在得到帝王首肯后,终于回朝。他没有办法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但也没用几天,很快回到容府,换好衣服后非常正常申请面圣。

    得到消息的容宁在永安园里相当不安。

    坐立不安,感觉自己要被揍的那种。

    容宁细算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干的事情,不得不说,内心很是心虚。按照容家一贯以来的教育方式,她是实在不该和帝王搅合出夫妻关系。

    她和秦少劼之间,往前推一推,真的可以算她先招惹秦少劼。出征之前就扒光一起睡觉,出征之后藕断丝连,天天让人送炭火。

    回京之后每天在一起,晚上偶尔同床共枕。

    越回想越心虚。

    这里面秦少劼是有责任,但责任都是后来她回京之后。前面全是她主动干的事。换成她要是秦少劼,也免不了心有所动。

    如今是事已至此,刀子必须挨,要被揍也得成婚。

    这些年爹在家里的地位是不如娘。她娘同意了婚事,她爹肯定没有办法反对。这不妨碍她觉得心虚。

    容宁坐在那儿长叹一口气:“我爹怎么这次回来那么快。当年兄长成婚,他都没那么积极。”

    秦少劼不是很懂容宁为什么心虚焦虑。

    在他看来,他和容宁在一起,大多是他费尽心思。定国公就算是有不满,也该是对他更加不满。

    定国公自容宁出生至今,这么多年来对容宁的管教约等于无。

    有些时候是被迫无奈,有些时候是自作孽。

    换句话说,曹夫人有资格对容宁的婚事说上一二,定国公这么多年不管不顾,临到这个时候突然插手,估计曹夫人能和定国公翻脸。

    秦少劼见容宁如此不安,想着大抵这是自小有的对父亲的仰慕之心。就像他父皇早年对他算是不闻不问,后来他们父子关系也算是难得。

    他提议:“不然换一身衣裙?定国公这么多年没见你,心中肯定是挂念和担忧居多。你很少穿衣裙,他要是见了,也只会第一时感触到你长大了。”

    容宁觉得这个方法好,点头:“我这就去换。”

    秦少劼再吩咐全盛:“朕也换一身衣服。”

    全盛应声。

    容宁在永安园里放了不止一套衣服。

    自婚事定下,宫中绣娘每天都要做她的衣服。早将一些日常但没有逾越规矩的衣服先做了送过来。她平时更多穿自己原先那些,今天赶忙在衣服堆里挑一套。

    绣娘给她做的日常衣服,少用桃红鹅黄。多端庄为主。

    容宁挑选了一套蓝色圆领披袄。这披袄眉子上用的是泥金,细细描绘了初春之花。里面夹杂着雀鸟,如同鸟儿追花,看上去极为活泼俏皮。

    所谓端庄中有着风趣,风趣里不失雅致。

    容宁按照在皇太妃那儿学来的步子,赶紧找秦少劼。秦少劼才刚换上衣服,就见到容宁冲进屋中,冒头紧张转圈:“我这样行不行?”

    衣裙翻飞,露出里面绿边金纹。

    和那天去墓地是浑然两种姿色,和容宁日常也不同。

    秦少劼点了头,再点了头。

    他想了想:“让全盛把朕的轮椅拿过来。要是定国公客气,朕把轮椅送他。要是定国公凶你,朕把轮椅对着他用。”

    容宁乐了,终于不紧张:“好!”

    第97章

    容靖虎换好了衣服, 坐着轮椅准备面见帝王。

    他神色复杂坐在马车内,曹夫人就坐在他身边,话里满是警告:“容宁和陛下之间的事已经定下, 众人都在筹备。你不要面见圣上没个好脸。”

    容靖虎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件事。

    他对容宁是有亏欠的, 以至于容宁出征之后,他一直多方想要让人照料她,给她拨的兵都要精挑细选。随着孩子年纪渐长,他也做好了会有女婿。

    他私下也曾想过,到底是哪一位下属可以和自己女儿般配。

    但他绝对没有想过皇家人。

    年轻的帝王后宫没有人, 这是很多文臣该操心的事。他身为定国公,一直在外打仗驻守。按理来说边塞逐渐安定,他也能想法子调动回京,可他没料到自己这次回京, 竟是因容宁和帝王的婚事。

    容家要出一个皇后。

    他在家里把思虑全说了, 夫人自不可能没想过。曹夫人再度重申:“容宁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 若非实在喜欢, 怎么可能轻易答应成皇后。”

    容靖虎渐渐不再心思复杂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想到这些年来对女儿的亏欠, 他不乐意当个惹人厌烦的父亲。至于要是多年之后帝王和皇后之间闹矛盾……

    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

    是他们容家该想办法帮她一起解决的事。

    他父亲当年如此信任他, 将定国公之位传递到他这里, 谁又能知道多年之后会有波折。至少他当年接受定国公之位时, 真心实意带着满腔热血。

    容宁如今愿意成婚,说明也是真心实意。

    容靖虎微微颔首。

    容靖虎进宫面圣, 曹夫人自进宫去面见皇太妃。

    容宁做好了准备,听到太监喊出:“宣定国公觐见!”

    秦少劼给容宁赐了椅子,但容宁坐不住。她听到这话, 当场从椅子上站起来,视线落在门口推着轮椅进来的亲爹身上。

    容靖虎的轮椅能过门槛, 一撑一过,轻易进了殿。

    他身上衣服穿戴正式,俨然是定国公朝服。他面见帝王,拱手行礼后,视线忍不住就往自己女儿那边瞥。

    她唇上几乎没怎么增添妆容,只是被用胭脂染了一点唇和脸颊。尚未婚配,她头上只是简单盘了发戴了簪子。身上是层层叠叠的袄,宝蓝宝绿在加上金纹点缀,看上去明艳得很。

    曹夫人当年就好看,容宁的样貌也如她一样,在京城算得上一等一。

    风吹日晒和常年习武,让她身上带有旁人比不上的气势。别人或是衣服压人。到容宁这里只有人衬衣服。

    容宁自小穿劲装踩马靴,一天到晚基本上都是裤装。等容宁长大之后,他见过的次数少,更是没见过她女子打扮。

    现在见着了,晃神。

    容宁已这般年岁,是要出嫁的年纪。

    容靖虎有点走神,收回神后,看上帝王的眼神免不了怨。自己女儿怎么就被皇帝给哄走了。他正要说什么,就见容宁往前迈步,一个激动踩到了裙子下摆。

    “乒——”

    容宁当场失衡,朝着亲爹跪下。

    声音响彻全屋。

    在场三人:“……”

    容宁一下子被变故惊到,整个人震撼跪在地上,脑子都没转过弯来。裙子没有系紧腰身。她腹上本就没赘肉,一绷紧身子后,裙子下滑了一些,妨碍到了她走路。上次去墓地穿着算薄。现下冬日还没转热,她的裙子厚重,连带着就将她整个人拉扯到跪下。

    容靖虎堂堂战神,哪里会想到自己女儿是因为太少穿裙子,狼狈踩到裙摆而跪下。

    他以为是女儿为了能够和皇帝成婚,竟是不惜对着自己这位常年不回家的父亲下跪。他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长叹一声:“不必行此大礼,我不反对这门亲事。”

    容宁:“……”这事有点难解释。

    膝盖的疼一点点泛上来。容宁对疼痛很是习惯,半点没反应。她只是心态崩,不知道是该起身,还是该顺便干脆磕个头算了。

    秦少劼想起上回容宁穿裙子。裙子被绳子捆起,袖口也被束带绑上,最后衣裙整个遭难,连清洗留纪念都难。

    他意识容宁可能是不习惯裙子,起身上前将容宁扶起:“疼吗?”

    容宁有一万句憋屈的话想讲,硬生生咽下去,干笑:“不疼。”

    秦少劼握着容宁的手当安抚,转头和定国公岔开话题:“定国公这次归来,日夜兼程,想来很是操劳。朕便和定国公长话短说。”

    容靖虎视线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复杂应声。

    “朕与容宁的婚事已经定下,钦天监选的日子,让人已都告知曹夫人。边塞近来安定,趁着这段时日,您与容宁也可在京城中多住一会儿。”

    他这般说着,又加了一句:“工部做了一把轮椅能防身,日常出行也很是好用,朕用过两次,给您平日轮换着用。”

    容靖虎第一次见有人送自己轮椅的。

    天下众人不敢在他面前说他残废的事很久了,没想秦少劼竟好似平常一样。容靖虎这几年经历多了,慢慢将这事放下,再度应声。

    容宁听着两人对话,心思沉浸在刚才的丢脸里。

    什么时候能成婚?

    她悲痛想逃回古北口。

    秦少劼见定国公这般,约着人:“定国公这几天好好休息,改日朕与您喝酒,为您再补上接风洗尘宴。到时劳烦您多说说边塞的事。免得朕在京城对北方疏忽。”

    容靖虎拱手:“臣遵旨。”

    皇帝的话听完,容靖虎再看自家女儿,魂不守舍的。他身为父亲,神情少见缓和着:“陛下,臣女儿自小顽劣,今后劳烦您多照看。”

    秦少劼:“朕知道。”

    容宁感受着手上来自秦少劼的温度。直到她爹长吁短叹推着轮椅离开,她才低声嘀咕:“分明是我平日里多照看陛下。”

    秦少劼刚在定国公面前承诺得极好,在容宁面前当即应着:“嗯,劳烦容宁今后多照看。”

    容宁捏了捏秦少劼的手,带着年少女将军的傲慢微抬下巴:“成,我答应了。”

    ……

    京城城门口,侍卫们按序检查着所有进城的路引。

    春闱即将结束,近来进城的各地学子少了不少。只是京城出了一个互助会,周边各地进京的老百姓很多,给城门口查验各种进城的人和随身携带的物件增加了不少麻烦。

    这些天定国公归来,门口值守的侍卫们都提了精神。

    他们对容宁更多是一种对同龄人的钦佩,对容家上一代的战神容靖虎,则是有一种敬仰在。他们光是想到如果自己和定国公一样遭受如此苦难,恐怕一生都支棱不起来,便总忍不住仰视人。

    年少丧父丧母,壮年残废,中年丧子。

    上天对定国公极其残忍。即便如此,他这一生战功依旧赫赫。

    有这等人在前,再联想前段时间永安园的一场乱,所有武将心中都有一种念头:自己足够好运,万不可愧对朝廷、不可愧对天下。

    一个侍卫查完一辆运货的马车,挥手示意人进城。他望了望后头排着的队,感觉简直望不见头。他接过下一人递过来的路引,查验无误,再看向来人。

    一男一女两人,年纪相仿,大抵三四十岁的模样。长得颇为普通,通身气派则是不太一样。他们随身携带两个简单的包裹,看起来只有衣物。

    “芦钟、江平。”侍卫问了声,“来京城做什么?”

    女子笑笑:“来看看互助会,听说招女先生。要是不收人,过两个月就南下回江南。旁边是家中替我寻的看护。女子上路,家里人总不放心。”

    侍卫见女子看着是有读书人的样,想着刚才的路引,寻思着估计是江南那儿的读书人听见了什么风声,所以过来看看。他指了指京郊外的方向:“互助会在那头,不在城里。”

    女子好笑:“那我也不能一过去就住互助会。总得先找个住处。两个月一下子也不知道去哪里租房,还是先住两天客栈,回头再去找房。”

    侍卫想也是,挥手放行。

    两人没得到任何阻拦,结伴往内走,混在人群中。

    明明别有气质,真在人群中又如雨水入海,半点不出众。

    “我以为我不会再踏入京城。”女子和身边人说着,带着轻微惆怅,“没想到还是回来一趟。”

    男子沉默不语。

    她摸了几个铜板,沿路买了点糕点。她顺着道路走着,一点点对比着街道:“在京城里待久了,总以为天下都是京城这般。踏遍天下才发现,京城是稀罕地。”

    顿了顿,她再度开口:“连互助会都可以有的稀罕地。”

    民间的学子满脑子科举,读书只有那么一条路走。女子不管如何到头来都是嫁人的那点事。即便是最阔绰的江南,不过如此。

    整个一条道走下来,似乎只有她一人在说话,自言自语般。而她身边的男子一句话都不说。

    找了间客栈,她施施然进门,对着掌柜开口:“订两间房,饭菜一日三餐都送份来。”

    她拿了房门牌子,和男子前后脚上楼。客栈楼上住宿,楼下有堂食的地方。她走在楼梯上对着身边男子开口:“今日我不出门。你随意。明日跟着我去互助会看看。”

    用着假名假容貌轻易入京城的钟如霜扬起唇角,微侧头看向人:“京城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应该有很多想去的地方。这两月不在江南是有点可惜,但帝王大婚,总该凑个热闹。”

    男人深深看了一眼钟如霜,依旧没说什么。

    他越过人,径直上楼。

    第98章

    春闱结束, 一群学子仿佛受大难一般,一个个从考试院出来。

    要知道几天几夜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每天面对的就是抬笔写字, 那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事。

    年轻人带着对朝堂的期望,带着一种全然解放的快乐奔出来,和好友相认后疯狂抱怨着卷面之复杂,以及自己几天遭难的痛苦,只想着回家倒头先狠狠睡上一场, 再吃好喝好玩好,等待放榜。

    年长者则是已经习以为常,带着疲惫出来,看似安安稳稳内心实则忐忑, 慢悠悠回家。

    等他们集体缓过神来, 留在京城这段时日, 自是没钱的开始寻找起活做, 有钱的开始参加各种诗会花会, 有门路的更是一一去拜访这段时间没拜访的人。

    其中有不少之前闭关读书的, 选择前往京城互助会, 想要去看一眼是什么情况。

    不看不知道, 一看后,这些学子顿时被互助会深深吸引。他们感觉帮老百姓找活做很有趣, 学的算术也很有趣,各种管账算法也有趣。

    这里的事务分类管理方式,很像朝堂之上六部的管理方式, 让他们充满兴趣。

    就连婉儿公主以及各种女先生,在他们眼里都充满了光辉。

    女子如这般, 可谓该名垂千史的。

    有几个学子脸皮厚,当场交钱混了个成员位,还多番询问有什么他们可以帮上忙的。一些学子则是脸皮薄但家产丰厚的,则是匿名给了互助会捐了一笔钱。

    难怪帝王要支持这等事,是好事。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来的这个日子是相当巧。既不像初办时乱糟糟有很多疏漏的地方,也不像办久之后会有懈怠之处。此时的互助会,正是上下齐心,每天都在努力变好。

    秦婉儿这段日子过得极为充实,忘了被关在宫里的皇太后,忘了被迫成婚的窘境年龄。她总算彻底明白为什么容宁每次出现在她面前,都有一种与一般贵女浑然不同的气质。

    那是不倚靠父母,全然靠自身才能,就能将日子过好的洒脱。

    她甚至内心悄然认为她兄长配不上容宁。

    当然,这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她的七皇兄看着常年病恹恹,实则肤白内黑。她这段时间见多了人,仔细回想便深刻意识到她兄长真正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他骨子里就和她一样,只是她以前骄纵外露,而七皇兄傲慢在内。他只要盯上的,就会想方设法得到。当一个好帝王,也全然是为了达到他的目的罢了。

    秦婉儿伸了个懒腰,一个不慎将墨汁沾染到手上。她赶紧看看周边,见没人发现,悄悄掏出手帕来擦。她现在是互助会的会长,不能如此丢人了。

    擦干净手,秦婉儿思考着要怎么把手帕毁尸灭迹,就听见平和的脚步声传来。

    “婉儿公主。”来人带着浅淡笑意开口,“我还有些事想要问问。”

    秦婉儿把手帕一塞,忙抬头:“芦先生,您不用这么客气。”

    芦钟是个长相普通,家中有点闲钱的江南女子。她父母早亡,被师傅拉扯长大。后来师傅也亡了,就一个人雇佣了一些家仆过生活。

    “我一点也不客气。”用假名在互助会的钟如霜朝着秦婉儿笑着,“我这不是有什么不懂,全然来问。到时候互助会开到江南,我也好能帮上一把手。”

    按照帝王规划,互助会以京城为第一要点。其后很可能将第二个互助会的点定在应天府。

    秦婉儿知道七皇兄和容宁的计划,当然也是这么和众人说的。总有一天互助会可以开遍天下,让天下百姓都受益。

    她忙将桌子稍微整一整:“是哪里有问题?尽管说。到时候在江南,都需要像你们这样热心关心百姓的先生。”

    钟如霜不和秦婉儿多客套。

    她想要知道的事很多,关于年轻的帝王,关于容家的这位新一代女将军,关于互助会。面前的公主年幼天真,说话和漏勺一样。

    一个人行走在外,难免消息闭塞。她换了各种身份,一点点铺设道路至今,并不想轻易崩在半路上。

    钟如霜轻笑:“京城的百姓多来这边求助。互助会给他们介绍了各种活。但只是很小的一群百姓受益。受益也不过是吃口饱饭。”

    奢靡的高门与贫苦的百姓,依旧活在不可逾越的两个世道。

    她问:“互助会,或者说上面两位,是如何打算让大多百姓能够过更好,而不是只是如同在替各种商户高门挑选更合适的仆从?”

    而这个天下,又要如何不会因私欲而迫害忠良,如何做到能者有所获,善者有所靠?

    秦婉儿微愣。

    这种问题太难了。对于秦婉儿而言,她小小的脑瓜里做不到思考那么深奥的问题,只能尽可能用自己所理解的那些来回答问题:“这是皇兄会考虑的事。而且要做能做的事情太多,一两句话讲不清楚。他和容中将一起,有朝廷那么多臣子,天下那么多学子。所有人一起朝着一个方向想方法做事,必然能让百姓过更好。”

    她想了想:“至少我们现在来看,百姓有变得过更好,对不对?”

    秦婉儿对着这两人有着坚定的信任。

    “芦先生,就像我读书不可能读几页就能教书,老百姓不可能来互助会几天就能变得全然不同。”秦婉儿对着人说自己,“我,三岁和十五岁,两种姿态。十八岁又是一种姿态。”

    “老百姓能从桌上没肉,到桌上有肉,再去识字懂礼。他们这样当然不是仆从。”

    秦婉儿松了松神情:“别想那么复杂的事。不如就想最简单的,江南的先生们要从哪里来,百姓要如何知晓互助会。谁负责什么更合适。京城这儿肯定也要派一些人过去。”

    “是。”钟如霜轻微应声,又转了话,“不过如今京城最先考虑的还是陛下大婚的事。公主会前去观礼吧。这场婚事百姓里各种说法都有。郎才女貌很是登对,也不知道两人之间感情如何。”

    秦婉儿说起这个,真能说上几天。

    她呵呵一笑,苦大仇深起来:“他们两个一天到晚黏在一起,简直不拿旁人当外人。我跟你说啊,上回我和他们一起吃烤肉……”

    屋子里不少人竖起了耳朵。

    帝王和皇后婚前事,谁心里不好奇想偷听一二呢?

    在场这群人也没想到,偷听一二很容易撑着。年轻人之间的爱慕之意,在说开之后半点没法再藏着掩着,恨不得将最好的东西放到对方面前。

    容宁身为当事人,在时间一日日到成婚日的当口试起了婚服。她半点没有嫌弃,非常主动。问就是不想在成亲当日,穿着衣袍原地表演一个当场下跪。

    人可以丢人,但不能那么丢人。

    到时候满朝文武百官都要看她成婚,她怎么都不能摔。

    除了试衣服之外,她还要尝试各种发型。皇后要佩戴凤冠,沉重的头冠光戴都要戴好一会儿,而她要确保到时候不会随意低头,不能让满头的配饰坠地。

    当然,容宁这些都不准秦少劼看。

    看了真到成婚那日就没了惊喜。

    宫女秀柒满脸笑容替容宁休整发饰,望着镜子里的明眸艳丽的容宁,忍不住直夸:“容中将真好看。”

    容宁以前身为容家女,身边没有贴身伺候的侍女,可身为皇后身边就不能没有人了。皇太妃为此精挑细选了好些宫女太监,全是在宫中表现最好的那一批。

    换成先帝那会儿,这些太监宫女算不上自己人,免不了要被怀疑一番,又或者被彻底警惕。然而现在后宫实在太干净,且全然是一言堂。

    皇太妃半点没有得罪容家的意思,挑选时替容宁将这些太监宫女家室背景全部调查清楚,都交到了容宁手中。

    秀柒早前就帮容宁准备过衣服,做过几次头发。如今自然被安排到容宁身边。

    容宁起身穿着顶着沉重的头冠,穿着华贵的婚服走动起来。她对这套完整的行头就只有一个念头:“富贵,原来要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

    她语气沉重:“以后谁都不能看不起宫中女子。这头上堪比重骑兵上马。盔甲头都没那么沉。”

    秀柒当场笑出声:“当然是该沉。皇后挑起的是天下女子之首的担子。将士挑起的是百姓性命的担子。挑担子哪里有轻的呢?”

    容宁不得不服后宫的人:“真会说话。”

    她掏掏荷包,美滋滋给秀柒银钱:“陛下赏我钱,我再赏你钱。”她没亏。

    秀柒高兴收下:“谢过容中将。”

    容宁走动着,尽量让自己习惯沉重的头饰和衣裙。她和秀柒搭话:“我嫂嫂年初下了江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秀柒把钱塞好:“林夫人当然要早些回来的。她要看您大婚。”

    容宁脚步停下。

    对,她大婚。

    有的人棺材里没影子,会不会真的还活着。如果活着,会不会特意赶到京城,来看她大婚?以前他回京,总是在找她。

    现在轮到她找人,却没找到什么消息。

    要是多年不回来的人,突然回来京城,会去哪里?去家里,去墓地,去见很多年不曾经见过的人。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她爹回来,容府现在肯定如同铁桶,被将士们守得严严实实。墓地去太引人注目。永安园又进不来。她爹这次回来,除了家里和永安园之外,最可能去的地方是青山寺。她娘说不定会陪同去。

    容宁稍作思考:“你说得对。他要看我大婚。”

    被她逮住,先打一顿。

    第99章

    容宁换下了衣服, 打算去一趟青山寺。

    她算了算日子,找了个喜庆的日子,诚邀爹娘一起去青山寺烧香。

    生怕旁人不知道她这番举动, 她让宫女秀柒亲自出宫送的消息, 还让人想办法把消息传了出去。

    混在当初茶楼的“凤命”谣言里,接着她原先的故事续章,叫“还愿”。

    容家女有了凤命,真要成皇后,亲自前往青山寺还愿。容靖虎将军与诰命夫人曹夫人一同前往。

    老百姓不管真假, 对这个话题说的是津津有味。

    被安排好出宫的秀柒带上了一堆给容府的礼,上门传信。

    当今帝王在皇子中排行第七,宫女秀柒能取这么个名字,自不是什么简单普通的小宫女。她自小进宫, 心思讨巧, 小小年纪在宫中已有一定职位。

    在被送到容宁面前时, 她身世背景以及这些年宫中经历的事, 全在皇太妃和帝王那儿过了一眼。帝王专赐了秀柒这个名字, 随后才被送到容中将身边。

    等与容中将熟络, 没被排斥, 算是过了门路。当皇后身边需要宫女了, 她正式被转入容中将名下,成皇后今后身边的大宫女。

    秀柒到了容府, 恭恭敬敬送了消息,半点不拿翘。她巧笑着告知两人:“容中将在宫中一切都好。容中将不习惯穿衣裙、戴头饰。这几天一直都在试。一心一意想的都是陛下。陛下待她亦然是一样好,吃穿用度只要自己有, 必然与容中将分享。隔三差五询问内库中好物,恨不得在京城替容中将摆出十里红妆。”

    皇家这般恩爱, 每天全然想着对方的,真是不算多。

    容靖虎和曹夫人听此,稍稍安心了一些。两人对秀柒相当感谢,送了点银钱让人在永安园里好好待容宁。

    秀柒婉拒了钱财:“谢过两位。秀柒收不得。”她再度恭敬行礼,随后折返永安园。

    她能收宫里的赏钱,却万万不能收旁人的赏钱。

    不过她人传话说容宁过得好与不好,远不如让人亲自见面。

    容靖虎和曹夫人送人离开,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在永安园里没法和女儿讲太多体己话,以后容宁正成皇后,回来省亲,三人也不再能和以前那样说话。这次一道去青山寺倒是一个谈话聊天的好机会。

    当约定的时间一到,容靖虎和曹夫人便大早上坐上马车,朝着青山寺出发。

    青山寺住持依旧是净惠大师。

    去年因矿洞一事,整个青山寺上上下下对皇室和容家都充满好感。当然,他们本就对容家充满善意。容靖虎将军毕竟曾经在青山寺住过一段时日,带发修行。容府对青山寺上下多有关照。

    净惠大师知道容家要来上香,叮嘱自己徒弟:“善回,让人多烧两个好菜。”

    善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身边明明全是如同净惠大师这般人物。小时候尚且还好,长大一开口很容易阴阳怪气。

    是那种我佛慈悲的阴阳怪气。

    大多数时候他面对外人很是克制,除非实在忍不住,一般不外露性子。但面对自己师傅就不同了,他格外诚恳,双手合十:“都是素斋,青菜边上多加个白菜。”

    又没油水,多烧两个好菜有什么区别。

    净惠习惯了善回这说话的样:“总是一个心意。”

    善回便应下,出门去吩咐人要多做两个蔬菜。青山距离集市有些远,菜都是自给自足,就寺庙周边种着。实在没有好的菜,也能上山去挖两个笋采摘一点野菜。

    这样当然算两个菜。

    这份心意对于来访的容家人来说,足够。

    容宁出永安园,和秦少劼说了声。

    秦少劼是想一起跟出来,可惜事务太多,婚事哪怕礼部等早有准备,要他过目的事也不少。他不乐意把事推给旁人,只能自己忙。

    他用那双带水雾的黑眸望着容宁:“朕没法一起去,只能让容中将把朕的心意一并带到。今日朕一个人在永安园吃素斋。”

    说话说得一本正经,言语背后那是相当委屈,好像是他体弱多病没法外出一样。他明明一样练武,这些天早上不管是否有早朝,都晨起练剑,就为了大婚那日做准备。

    这勤奋的劲,全天下无人可媲美。

    他脱衣有肉,然而穿衣显瘦。这几天天气莫名又冷了些,帝王裹着袄,看上去衣服繁重宽大,身型哪怕能支撑起帝王威严,也免不了惹容宁心软。

    容宁知道秦少劼是刻意摆出姿态,还是很吃,不停点脑袋:“嗯嗯。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她按习惯不带旁人,才出门就已经考虑起要给秦少劼带什么吃的了。

    京城人一多有个好处,商户会变多。人多,买吃的人更多。为了能够赚更多钱,老百姓满脑子琢磨怎么将吃食做得更有意思,什么花招都想得出。

    容宁好些日子没出来,骑马沿途左看右看,只觉得这闻着香气扑鼻,那看着口感可人。

    今日既然上香,秦少劼吃素,可以带些甜口的糕点回去。

    容宁美滋滋将回去的行程安排妥当。

    青山寺上能骑马,容宁途径悬亭,不由多看了两眼这座亭子。

    这日子学子们陆续出门,在茶馆酒馆听说容家要上山烧香,一个个都想来碰碰运势,瞧瞧今后皇后与定国公容靖虎。

    如今悬亭坐了好几个书生,看着一副游山玩水的姿态,俨然下一刻就要迈开步子吟诗作对,留下不朽篇章。

    容宁身为武将,不是很懂这些文人墨客为何到哪里都有如此雅致,脑子里的那些篇章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

    这些文人见到容宁骑马路过,心中顿时激动起来。好在他们都有举人功名身,要脸,一个个面上神态自若笑盈盈朝着容宁拱手。

    容宁顺手便回了一个拱手礼。

    她骑着马匹到了寺庙,翻身下马,将马交给一位上前的僧人。

    青山寺有僧人专门带马去马厩。

    善回由于和容宁见过面,在门口候着,见到人来后双手合十行礼:“许久不见,容中将。”他将容中将往里面引,“容将军和曹夫人已经到了,正与净惠住持在偏房。”

    容宁跟着善回往内走。

    走的同时,她沿途望着周边的香客。

    善回在容宁面前露过性子,说着这段时日青山寺的常态:“开年至今,青山寺香客众多。春闱前后香客络绎不绝。现下多是些求中贡士的举人。”

    他想了想今天格外多的人,以及在门口等候时听到的闲聊:“今天不少人是来看您一家人的。”

    容宁放出消息,是为了套人。

    没想人暂且没找到,意外得到这么个话。

    她学着善回的样双手合十:“看来在下太过出名。下回来一定收敛一些。”

    一家人来上香,这种事必然不可能轻易传得沸沸扬扬。善回本以为是歹人作祟,没想是容宁自己折腾的。他钦佩:“容中将不愧是天下第一女将军。”

    就算是夸奖的话,说得也很阴阳怪气。

    但容宁是谁?她听出善回的玩笑意味,腆着脸笑开:“过奖过奖。”

    话这么说着,她视线没落在善回身上,继续用余光扫着周边众人。别人看她,她一样看别人。要是有眼神特别关注她的,她还会转过头去与人对视,轻微颔首。

    一人走过,诸多香客纷纷议论:“难怪陛下要求娶容家女。边塞艰苦,没想到在边塞过了那么多年,容中将长得还是一绝。”

    “要不然怎么能让帝王牵肠挂肚?”

    “别说帝王了,见过容中将的男人,有几个再能眼中入得了寻常人?她好友甚多,几乎都没有早早成婚的。”

    容宁很快到了偏房。

    房间窗门都敞开着,墙面上挂着一些字画,多是佛经相关。桌上茶水糕点简单,从茶杯里的水量可以看出,来客已经到了有一点时间。

    净惠起身行礼,容宁赶紧回礼:“不用客气。”

    她坐到爹娘身边:“今天只是借着上香,想和爹娘多相处一会儿。借地一用,劳烦您了。”

    净惠没有再坐下,笑着表示:“不麻烦。今日香客众多,就不打扰三位叙旧。”

    说着,他出门带上善回,示意人和自己一块儿去前头。

    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人,周围没有任何人。

    容靖虎有很多关于女儿婚事的话要说,可对待子女上,不常关切,连关切的言语都太过生疏。他沉吟片刻:“要是陛下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我虽腿脚不便,但面子还在。”

    小夫妻要是吵架,真找家长才叫出大事。尤其是她爹手掌军权。

    容宁直摇头:“他要是欺负我,我就欺负回来。我不吃亏。”

    什么吃亏是福,全然屁话。

    战场上以退为进都是要用命填的。计谋用好了叫计谋,用不好那叫兵败如山倒。

    容宁来青山寺有自己的目的。她在内心打了两遍腹稿,微抬下巴注视着亲爹:“当年先帝在世的时候,为什么给兄长立的是衣冠冢?”

    容靖虎顿住。

    曹夫人本来捧着茶,在听到这话时不由停住了手。

    容宁注视着爹娘。一位坐在轮椅上,是天下人敬重的定国公,是一代威严的战神。另一位坐在位置上,是自小领她长大,教她为人的娘亲。

    父亲常年不着家,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林芷攸如同自己第二个娘亲一般,教她窥探天下权势以及各种人脉关系。

    她年纪是小,知道的时候才十二岁。

    出征十五,归来到如今才二十。

    容宁再问了一遍:“为什么?”

    第100章

    战场上将领的尸首一般都必须要找到。

    敌人将以此为证, 拿功勋荣耀。自家则是要将其尸首夺回,安葬入墓。世间不是没有建衣冠冢的,只是一般都被迫无奈。

    古往今来较为有名气的几个衣冠冢, 不是尸体找不着, 就是死在了异国他乡,运回来注定腐身,不如先入土为安。

    容宁回想着十二岁那年,很肯定的知道家里入葬时,没有说的是衣冠冢。她不至于连是与不是都分不清。正因为没说衣冠冢, 她对兄长过世的事坚信不疑。

    曹夫人对着女儿的视线,眼眶骤然变红。

    她拿着茶杯站起身来,对着容靖虎说了声:“我去门口看着。”说罢不敢对上容宁,转身就出了房间。

    门窗开着容易被听, 察觉不到外人。门窗敞开更为安全。

    容靖虎换上了帝王馈赠的轮椅, 手握紧扶手, 沉默着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他一沉默, 容宁的心便被高高吊起。她忍不住想, 会不会是她想多了。会不会那个棺材只是错钉了。会不会一切都全然是巧合, 而她被巧合哄骗, 去相信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容靖虎低声说起:“韶阳二十三年, 战败。容轩,尸骨无存。”

    容宁心一沉, 头嗡嗡的。

    “五千兵遭埋伏,余一千二十三人,皆有所伤。”容靖虎想起那场战役, 免不了语气加重,“是打仗就会有输赢有死人。我们容家能做的, 无非是打仗,或许有朝一日能用名头争一个无人敢犯我大乾。”

    其实只有不打仗,才能护住最多将士的命。

    可即便大乾不想打仗,周边部落并不同意。

    容靖虎这般说:“清扫战场,需用刀剑矛,一个个刺穿身躯。以防有士兵假死。三千多人,哪里分得清谁是谁。只能靠清点活着的人,来算死去的人。”

    有些士兵在战场上,受到的冲击过猛,会一下子被撞晕过去。

    边塞多骑兵,有的甚至是被撞晕后死在混乱战局的马蹄之下。

    当死伤的太多,人命成了数字,难以分清谁是谁。不少普通士兵被送回去的只有黄土一捧。

    容宁声音哑然:“……柳啸叔明明送他的尸身回来了。”说是被埋在了众多将士的躯体之下。对于众人来说,保护将领的尸首,是他们义无反顾甘愿去做的事。

    “那是柳啸的儿子。”容靖虎这般说,“他身上有胎记,被找到了。”

    十二岁的容宁不该知道的东西,二十岁的容宁若不是已有中将身份,一样不该知道。

    容靖虎看着面前带着一股飒爽英气,容貌出众的小女将,不再单单将女儿当成普通待嫁女子。他说着:“柳啸儿子是个好的,死时为了留消息,用血写了密信,套了羊肠塞进了伤口。为了确保这封信能够送到京城不被细作发现取走,柳啸将其取出后又塞了回去。用冰冻着,用盐腌着,将尸体送回京城。”

    边塞将士想要吃好些的荤腥,一般要么地位高,要么有功劳。

    牛羊一旦被宰杀吃了,连一丝肉沫都不会留下。羊肠做肉肠血肠口味是好,但在军中还有当临时水囊等用途,会被一些人晒干留下随身带着。

    在被埋伏后都能第一时间意识到,她兄长等人肯定清楚军中或者朝廷中必有叛徒。

    这个叛徒是谁在打仗时都暂且不可推测。唯有中途厮杀时,真的撞上了重要的人,听到了重要的话,才会留下密信。

    柳啸儿子反应很快,可惜没能活下来。

    “当时没有人猜测到瑞亲王夫妇。罗卜藏青的信是在战败后才被发现,在战场上柳啸儿子唯一留下的线索,是军中有问题,朝堂中人一样有问题。写了几个姓氏。”

    容靖虎这些年并没有白做功夫:“为避免污吿,军中这些年自上而下查过一遍。明面上清扫得差不多。再有细作只可能是埋藏十年或更久年份的。这种人只有靠着实际证据来推测,连拷打都未必能拷问出来。你十五出征,手下的人在三年间都被查过。”

    既要打仗,又要扫清细作,没几个能真正做到容靖虎这般。

    “朝中能够牵扯到战场,提供钱和兵器,最可能是兵部、户部。”容靖虎这般说,“兵部尚书是徐缪凌之父。他年纪不小,对首辅之位没有太大争夺的念头,儿子与你和容轩亲近。他没有必要去资助部落的人。”

    不差钱,不缺枕边人,有子女都健在。徐缪凌后来更是进了锦衣卫,心心念念查着容轩的事。一家人,如果徐尚书真有什么念头,徐缪凌不可能不发现。

    “户部尚书算是方文栋方大人一个派系。他人说不上干净,私下里说严重可谓有结党营私之嫌,但韶阳二十七年年底,方大人作保,和锦衣卫查过一遍。他并没有与外敌勾结的情况。但先帝对其和锦衣卫都留了一个心。因此只是调动到别处,算保全了他颜面。”

    水至清则无鱼,户部尚书后来换成了如今的吴大人。至于当初那位在夺嫡时站队失败,最后身死,又是另一码事。而锦衣卫也未必是全然可信的,因为他们负责收集各种消息,也是最容易与外敌有联系的。

    那些年朝廷动荡,连在外的容宁有所感知,不过那会儿她忙着驻守关口,又远离朝廷,对京城了解实在不算多。

    她想问亲爹还有没有关于兄长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尸骨无存了,又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问起。犹犹豫豫,非常迟疑。

    容靖虎说起那几年,语气已然平静。他见过太多生死,太多变故。

    他见容宁这般神情,知道她最想知道的,还是关于容轩。他声音放得很轻,轻到要不是容宁专心,几乎听不清:“韶阳二十八年。你兄长他第一次借着林家商队与你嫂子联系上。你娘和我名下虽有些产业,但到底几乎都在京城这地界。只有你嫂嫂家里生意做的大,而且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北方沿着边塞打探你兄长的消息。”

    容宁蓦然挺直身子,眼眸亮起。

    “他当年被贯穿了身子。他在战场上被掳走,侥幸被一个钦佩他的部落中人草草救治并送到了出去。为了确保没人能认得出他,不得已毁了他的容貌。”

    容宁心忽上忽下,在听到容貌被毁后,眼眸又隐隐黯淡。

    贯穿身子,一般在战场上活不下来。

    失血过多,神志不清,兄长光从床上起身能下床,恐怕就要用至少半年。躺着半年,再到可以走动估计已是八九个月的事了。

    这样还要接受他自己容貌被毁。

    “送出去时,他被藏在一行商队中。这商队既是与部落有关,自不一般。他不算意外,恰好发现部落与京中有联系,带伤没法辗转挪移,恰好极需大夫,于是落到了当今圣上的师姑钟如霜手里。”

    “钟如霜此人相当复杂。他信不过旁人,也不敢在轻易暴露身份,更不敢轻易联系在军中的我和在京城中的帝王。最初几年军中和朝廷细作的事我们都没查清,就连你嫂嫂也是吏部左侍郎之女,与朝堂有所牵扯。他便谁也不联系,一点点借势先查着钟如霜。”

    容宁绷紧心弦。

    细作的活怎么可能好做。他那儿一人查起来与他爹和帝王一群人查起来,全然两条路。

    “钟如霜恰与京中蒲先生有关。蒲先生又与帝王关系密切,且是七皇子的师傅。这相当于,她或许在夺嫡一事上也有牵扯。

    “你兄长不想怀疑先帝,但不知道是不是钟如霜刻意误导他,以至于他对皇室连带上有一丝怀疑。因为容家在战场上死去的人太多太多。唯有查清楚这些怀疑,他才能免去心中芥蒂。而确实,瑞亲王与先帝是兄弟,与钟如霜有所勾结。”

    容宁听着,大概能理解兄长的心境。

    他独自一人,远离京城,身边无一人可信。

    查下去发现钟如霜要是一死,会引发更多的事,所以一直不能杀她。即便派人抓了钟如霜,钟如霜未必能被审着说出来她做过什么事。

    因为人一环扣着一环,有些人说不定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为钟如霜做事。她在民间,靠着才智拨动着天下。

    皇室复杂,先帝身子已极差,京中暗潮涌动,守备森严。夺嫡之争下,她兄长身为旁观者,或能了解更多。

    “转眼五年。我与你在武将中地位极高。他认为先帝不可能谋害容家,确定吏部左侍郎是细作可能性也很小,而你嫂嫂一直在找他。他们才联系上。韶阳二十九年,我回京一趟,从你嫂子那儿知道消息。但先帝已时日无多,无暇管这些事。他属意七皇子,知道他不会做有损天下的事,但又清楚钟如霜是他师姑,以防万一,瞒下了你兄长活着的消息。”

    容宁清楚,在那个时候,帝王已经打算写遗诏。秦少劼继承皇位是大势所趋。就算皇子中有问题,也不会是秦少劼。因为他年轻太小,拜入蒲先生名下时,钟如霜已远离京城。

    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极其复杂。

    唯有她,一路顺畅走来。

    这一路的顺畅,身后有她爹娘、兄嫂、先帝与秦少劼,以及各种人负担着那些危难与痛苦。

    容宁明白为什么娘亲会红了眼眶。

    比起死,兄长如此辛苦活着,一样让人忍不住落泪。

    她被人护着,护到如今。

    年已二十,终被告知这些。该是她扛起那些过往秘闻,去护着旁人了。

    兄长能不能来看她大婚,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注视着亲爹:“我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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