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兵部右侍郎詹德业, 认识的人很多,能问的人不少。

    大家都在避暑山庄中,他不好明着去打听帝师的事, 旁敲侧击, 先从帝王的师兄开始打听。一打听,三位师兄前些日子跟着蒲先生去了京城,现在也不知道回没回各地。

    至于蒲先生,估摸着在京郊呢。听说京郊五道皇庄的互助会让他越来越感兴趣,这些日子彻底沉迷在其中, 每天起床就去互助会,到晚上才回家。

    官员们知道当官的待遇非同一般,多感慨蒲先生有才却淡薄名利。他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出息。

    说着他们又说起现在的年轻人是各个年少有为。詹德业同样算得上年轻,但对比起才成婚的帝王和皇后, 免不了说:“陛下才是真正的俊才。想来是继承先帝遗风。更不用说, 陛下师从蒲先生, 蒲先生当年也是年少成名。”

    他再度说蒲先生, 话题自然引到了蒲先生年轻时候。众人为官多年, 知道当年庞太师的事。这发生没过百年, 稍年长一些必然会知道。

    他们平日里说话都有分寸, 不怎么提庞太师, 极为委婉说起当时的京城情况:“当年是惊才艳艳。每当科考的大年,京城里各种诗会赏花会, 他只要出现必然能得头筹。”

    “对对对。我记得。早年还有他师姐钟如霜。以及他认识的几个好友。他们站在一起啊,望过去真是赏心悦目。”

    在才学的加成下,再怎么普通的容貌也能够让人禁不住用仰慕的眼神望着。

    “都有谁?”詹德业感兴趣, “能和蒲先生相提并论,肯定不是等闲之人啊。现在一定在京中都很有名望!”

    年纪大一些的不由互相看了眼。

    其中和詹德业关系好些的, 回想过往:“人生难测的啊。年少时的轻狂傲慢,不代表人一生一帆风顺。当年那些人,现在没有几个依旧站在尖上。”

    “可不是。”另一个官员很是感慨,“谁曾想我当年殿试不过二甲末,现在能一块儿来避暑山庄。”能到避暑山庄来的,一般都是朝中重臣。

    除了一部分重臣必须要在京城驻守,其余重臣全跟着一起下了江南。

    詹德业诧异:“我都没听说过蒲先生的师姐。难道当年只剩下蒲先生一人算是有名气?”

    “还有谁?”一群人点了几个名字。詹德业一听,好家伙,一个是为官多年,归来依旧在翰林。一个人名极为陌生,结果细问是在外地为官。

    京城里竟一个不剩。

    “风头太盛不是好事。当然,不是说全然不是好事。卢大人当年就是状元郎啊!”

    “詹大人当初不也名次很好?别人都说户部多状元,你们兵部也不一般啊。徐大人、冯大人,哪一个不是一甲或二甲前排的!”

    “冯大人当初差点和蒲先生齐名呢!往后啊,指不定什么成就。”

    “你们一个个都夸起来是吗?要我说,我们吏部的大人才是多状元好吗?刘大人难道不是状元吗?”

    “哎,还说我呢。状元算什么。宋大人当初可是钦点的探花。谁不知道宋大人当初游街,容貌太出众,差点把我这个状元郎的风头给压了。”

    “哈哈哈哈,这让我想到李大人。李大人是真的风头大!当初游街,全京城的女子都来看他。”

    李古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詹德业在一起闲聊。他今年忙到只想从礼部换到别的地方,恨不得赋闲在家。

    陛下南下了,他欢兴鼓舞,认为自己终于有了正常休沐日。谁想江南一道令,他不得不去参加各种宴会。逼迫得他当场提交南下恳求。

    宁可干活,不想相亲。

    谁知道被詹大人拉出来闲聊,还要追忆往昔。他面无表情,一点不想回忆那种游街的苦。

    拉车的马味和围观百姓挤在一起的汗味,又混杂了不知道多少品种的香薰味。他差点被手帕鲜花和瓜果淹了。

    李古阳说了声:“人生起起伏伏谁说得准。”

    百官想到李古阳没落时,他因容貌出众被迫遭受的羞辱,纷纷同情:“都过去了。”

    “李大人有本事,这不是还是会出头。当年蒲先生也起起伏伏,现在一样名声显赫。”

    詹德业发现了,凡是经历过科举,都很会拍马屁。

    说不好马屁的人,很难通过春闱。

    “看当下一代人一代才。”詹德业当场夸了在场众人,“诸位大人都是自己那一代人中里的佼佼者。”

    他参与进拍马屁行列,乐滋滋把众人的话记下。回头就和学生说。

    聊天的第二日,詹德业隐去自己套话成功的高兴,一踏进兵部的小屋子见着丁勇康就招手:“为师给你问到了。”

    丁勇康当即站起身:“嗯?”

    一大早正好在的徐大人和冯大人不由看向两人。

    詹大人见着冯大人,当即笑起来:“哎,其实该问冯大人嘛!当年蒲先生和冯大人年纪差不多,应该在京城中算是齐名的。”

    冯锦听到“蒲先生”这三个字:“问我什么?”

    詹大人:“昨天和小丁将军说人生起起伏伏是常态。说起蒲先生当年也有落寞的时候。这不是冯大人更清楚?我是南方人,年纪当初还小。对过去的事是全然道听途说。”

    “我和蒲先生不熟。或者可以说,山中不可有两只称霸的虎。”冯大人说了声,“到后来惺惺相惜都不曾有。”只有他单方面可惜当年的蒲盛宏。

    他没想到丁勇康会想听蒲盛宏以前的事。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去回忆过去痛苦。那些事情熬过去了,是蒲盛宏厉害。他即便是在民间,依旧无法抵挡住出众的名声以及洒脱的风流。

    不像他冯锦,落在臣子堆中,不过是苦苦循序渐进熬着的官员之一罢了。

    冯锦开口:“是金子迟早会出头。有才能迟早会冒尖。迟迟不到,是上天有问题。给你起起伏伏,也是上天有问题。”

    徐大人哈哈大笑:“怎么还能都怪罪起上天!”

    詹德业拱手:“冯大人此等观点,让德业耳目一新。我决定以后一旦出错,就怪上天。是它要犯错,并非我要犯错。”

    丁勇康:“……”先生,冯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徐大人笑得更厉害。

    丁勇康在兵部留了会儿,再次出门就将知道的事情转述给容宁。

    容宁听完这些,实在是没想到当年的冯大人竟是名头还很大。现在是一点看不出来。朝堂之上果然卧虎藏龙。随便一抓年少时都是京城中有名的人物。

    她略有所思,随后摸摸口袋。

    给金银有点玷污小孩。虽然丁勇康家里差的就是钱。

    容宁想了想,给丁勇康说:“水兵阵法看了吗?我下回和你一起去招兵。过些天吧。”

    丁勇康用力点头,眼眸发亮:“看了!好!”

    一大一小就此约定。

    容宁把冯大人的事转头告诉了秦少劼。她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觉得兵部中人人看上去都挺好。性格有差异,不代表是为恶的人。

    不知道到底是谁有问题。

    秦少劼应声:“我知道了。我大致有些想法。”

    容宁提起精神:“嗯?”

    可惜秦少劼下一句转了话说:“这事说不准,尚且不确定。朕自有想法。”

    容宁见秦少劼揣起了帝王架势,盯着人看了片刻,语气威胁:“不准擅自冒险!不然下回臣把陛下捆在床上打,三天不给下床。”

    秦少劼眼眸微动。

    容宁:“?”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跃跃欲试了起来?

    容宁意识到打了秦少劼,这人指不定顶着伤痛开始造作。说不定衣食住行都要她来操持。以及,她总觉得秦少劼在想一点很过分的东西。

    她不得不补充威胁:“我不碰,我让全盛打。”

    秦少劼顿感失望,瞥了眼全盛,眼内全是嫌弃。他觉得擅自冒险的事,是不太可以做。

    全盛凭白站在那儿都被戳,悲痛低下头哀嚎:“奴是半点不敢啊!奴冤枉啊。”

    秦少劼:“呵。”

    容宁:“……”

    极为无语的容宁,转头没过几天,闲不住得跑出去找丁勇康。两人一大一小,通知蔡将军后,直接带了一批人跑去了海边。

    他们要去征兵!

    秦少劼没有给水兵挑选将士,容宁替他暂且挑选好了副将。丁勇康很适合当副将。上面再来个妥帖的主将,往后沿海一带的水兵是半点不用愁。

    沿海的老百姓们,一觉睡醒,天还没亮出海捕鱼。到天真的亮了,他们已捕鱼归来。天热的日子,鱼会在太阳出来后跑去睡觉,那时候捕不到鱼。唯有摸黑抓鱼才能多点收获。

    这群百姓一回来,发现村子里人来人往都急匆匆的,每个人脸上不是雀跃就是焦急。

    一个人刚落了船,就听见老远自己媳妇冲过来喊着:“赶紧过来啊!皇后娘娘来征兵了!要会水的!”

    这沿海的地方谁家不会水啊?男人听到这话手忙脚乱把船系好,赶紧往媳妇那儿冲:“怎么回事?”

    第122章

    沿海老百姓心里头, 对容宁叫什么的都有。

    有的称呼她皇后娘娘,有的称呼她容将军。一群人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兵,不过是过来收钱的小吏, 哪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那么厉害的人物。

    男人焦急重复问着“怎么回事?怎么要征兵?要打仗吗?”

    他们之前听说了, 不远有个村子被外头来的人给屠了。村子里老小一个不剩。前些日子打仗,才把那些个人给收拾了。

    一听到自家这边要征兵可能要打仗,男人急得直冒汗。

    “当兵不比你一天到晚坐船出去打鱼好?”他媳妇扯着人赶紧走,“每年给粮呢。再说这么些年你看这儿打过几场?肯定不会天天打仗。”

    她看得很透彻:“再说了。你去当兵打仗,左右护着的不还是我们这么些人。好歹上头给你发盔甲发刀。你留在这里到时候开战了, 你拿个菜刀保护村子吗?”

    真要开战,他们这些沿海的村子必然迎面受敌。

    男人被怼得无话可说,只能跟着去看看情况。

    他顺着人群走,很快挤到了地方。他媳妇把他一推, 他入了人群便陷在其中, 进退都难。他往前张望, 看见一排桌椅放在那儿, 每个桌椅前面都排着队伍。一群穿着铁甲的兵老爷坐在那儿问着问题。

    问好了记个名字, 给了一张纸。

    人拿着纸往后头走, 列队跟着另外的兵老爷走。

    中央处站在那儿的一眼能看出是个穿着军装的女子。她瞧着是威风凛凛, 和平日那些女子都不同。身边还有个八岁小孩。

    男人想往前探头多细看一下, 就听身边人说着:“别挤啊。挤了也就是记个名字。都要去考试的!”

    “考试?”男人困惑看向人。

    那人回了话:“你没搞明白就来排队了啊?这收的是水兵,以后要坐船出海。那不能你说你会水, 你就会啊。要考试,考一个是游水。能去水里游个来回就行。家里打渔的优先考虑。第二个考站三个时辰。撑不住就送回去。”

    男人几乎要来到队列最前面。

    一个擦着汗拿到号的人埋怨着:“大人啊,这为什么要罚站三个时辰?太久了, 家里还有活要干呢。”

    负责记录和发号的士兵抬起头,语气不耐:“你当兵后, 家里活更干不了。不打仗每天能站四个时辰,真打仗你能碰上三天一个姿势不准动的。你当是来玩呢。”

    务农打渔是苦,当兵也不轻松。

    那人忍不住辩解:“可之前我见过的兵老爷……”

    容宁听到这话,往前走了过去:“之前见过的兵老爷是哪个?”她轻微挑眉,觉得江南的兵吃暗亏是活该,散漫到百姓人人皆知。

    那人顿时讪讪不敢说话。

    容宁知道天下之人性子什么都有。善为将者,擅用兵。每一种性格都要安排到尖上。只是偷懒的要不得。她对着人说:“家里走不开,不要强求去上战场。再厉害的将军,打仗也会死人。水兵不比寻常,到时候死在海上,回来一抔黄土都没有。战场上死伤落到全军看起来不多,落到一户家里,就是顶梁柱没了。”

    她刻意设置的这般要求,多是考虑到不少人家中走了一个去当兵,余下的事给家中其他人能安排得过来。亦或者反正孤家寡人,干脆从军。

    话到如此,不少过来凑热闹的人面面相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容宁一点不意外。

    左右这些真正被征召的兵,训个一段时间后,表现必然会有差异。她和丁勇康会重新从里面挑选人。好的就留着当精兵,不好的要么散回家去,要么多训当备用军。

    她拍了拍不耐的自家兵:“别拉着个脸。回头请你们吃饭。我刚听人说了,江南有几个酒楼饭菜不错,还带送上门的。”

    这下顶着烈日忙碌的这群兵,动作再次麻利起来,催促着:“快点快点。”早结束他们要吃饭呢。

    他们都清楚容宁,战时吃得简便,平日里真挑吃的,虽不浪费,但半点不随便。不管符不符合众人口味,绝对是能挑出大部分人觉得好吃的美味。

    当容宁迈步一走,余下的兵手脚愈加麻利,催的频率也更快。以至于长长的队伍没过多久竟从熙熙攘攘变成松松散散。

    丁勇康走到远处,转身微仰头。他看着神色不一的老百姓,想着其中会有多少成自己的兵。

    他很高兴,高兴于一切步步朝着好的方向去。

    容宁和丁勇康去海边,看人考核游泳。

    水性不佳可以多学多练,但要是完全不擅水,从头开始学实在和旁人差别太大。容宁不想耗费太大的经历。

    她身为骑兵,水性不怎么样。

    看着一群人轮流扎猛子,容宁半点没下海的想法。这里海水有些浑。匆匆过来考核的百姓基本上身上不是劳作带着的尘土污泥,就是暴晒后的汗水。

    南方人他们洗澡常常就是去河道洗一趟,或者井水打上来冲一冲。这个点可不是他们沐浴的时刻。于是海水被这些百姓搅合得更加浑浊。

    避暑山庄帝王沐浴的澡堂相当大,比永安园里的更夸张一些。她要玩水完全可以在避暑山庄。

    容宁看着人游水,发现不少人游水速度不一样。

    有一个极快,像一条游鱼。旁人还没游一半,他已经一头扎出去扭头扎回来。看得那些本来在等候的年轻老百姓狂喜鼓掌,好像人赢了什么大赛。

    容宁赶紧高声叫人:“这种游得格外快的,记了没?”

    考核的兵忙应:“记了记了。”

    游泳极快的人上岸,丁勇康忍不住小跑过去。他仰头看着黑瘦干练的青年,忙问:“大哥,您这个速度是怎么练的啊?”

    青年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龇牙笑起来:“多游呗。人不是生出来就在水里嘛?”

    听到这话的众人:“……”很有道理,但毫无可学习借鉴的地方!

    容宁笑出声,正要说什么,忽然听有人喊了一声:“哎,前头好像有东西飘过来了!”

    她顺着喊话人的方向看去,只听有人立刻喊着:“衣服,有头发,是人啊!”

    这一声下来,不少人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

    “这么浮起来,没救了。”

    “衣服不是我们这儿的。”

    “又海上打仗,哪里飘过来的。”

    好几个转身上岸,还催着旁人上岸。他们脸上不愉,显然是不想接触飘过来的人。其中一个直接骂了一声:“晦气。”

    尸体浸泡久了不处理,很容易带来瘟疫。战后要清扫战场便是因此。

    容宁皱起眉,吩咐人:“坐小船把人捞起来。看看身上有没有东西能证明身份的。没有就烧了。”

    士兵应声:“是。”

    在场擅水的大多也都会开船。有人见士兵去找船找竿子打算捞人,便上前对着士兵招呼:“我来帮忙,我来帮忙。这我有经验。”

    老百姓刚才因容宁在场,稍有些拘谨。一个个有些放不开。现在见容宁俨然一副要打捞人的姿态,纷纷在旁打算围观。

    刚才干瘦游泳极快的青年一样站在那儿。他见着众人忙碌打算捞尸,眼内露出困惑:“怎么就一具?”

    容宁和丁勇康相当敏锐。如果是一个人逃出来,该带了东西。船通常是木制,碎裂也会有木块跟着一起漂浮过来。

    要是多人逃出来,就会不止一具。

    偏生这凭白飘过来一具,既没有物件也没有其它尸体。

    当尸体被用竿子和麻绳套着从海中拉到岸边,容宁带着丁勇康上前去看情况。被海水浸泡过度的人,发出阵阵恶臭,看不出一点人样。

    从发型和衣服穿戴来看,不是大乾的老百姓。再细看,身上有刀伤。想来或许是死后被人抛尸。意外没有被鱼吃掉。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死的位置太近了。

    容宁把他们捞人的竹竿拿过来,拌了拌衣物,发现身上看着是真空空的,连个锦囊系带也没有,也没佩戴武器。她问刚才帮忙的老百姓:“这段时间一直有人飘过来?”

    那人被问话,略有点紧张,但还是很诚恳说了一下沿海情况:“比往些年是多了点。但也不是特别多。我们这一块还好,再远点的码头,以前就有船过来。那方向附近捡的多。”

    又是八百人登陆,又是漂来尸体。

    海上纷争看起来严重,且越来越靠近大乾。要是打完这一场,指不定什么时候矛头就朝向大乾。一旦让这些人发现沿海能打,随时能冲过来。

    容宁在经历了西北部落与缅国后,对这方面有了一些经验。

    水师势在必行,且要抢时间了。

    容宁应了声,随后吩咐士兵:“检查一下附近还有没有这样的。要是身上没东西一并烧了。快些收人。每定下一百人赶紧安排起来。”

    她示意丁勇康跟着自己走:“去找蔡将军。士兵可以放松放松,他可不能陷在战胜的喜悦中。”

    丁勇康赶紧跟上,绷着小身子:“要打仗吗?”

    容宁:“或许。尽量不打。”

    第123章

    蔡将军这么些年在江南, 原以为能好运熬到退下。没想差点晚年不保,被八百人打得鼻青眼肿,还在帝王面前丢够了脸。

    现在军中上上下下都知道, 八岁小儿都比他会打仗。

    大乾实在好运, 总有年少英才。容家世世代代出将才,足够所有武将嫉妒。没想现在随意来个小儿,也一样有这种天赋。

    他一样嫉妒。

    多说乱世出英雄,谁想太平年间各地群强纷起。周边几个国家部落也出了好些个能人。前有部落罗卜藏青,后有缅国新帝, 到如今海外也打了起来。

    蔡将军很清楚。他的能力足以管控和平时的军队,但在带兵打仗上只能做到中庸。他可以打仗,可以围剿一些山寨土匪,但做不到面对精品和一些真正的亡命之徒。

    正因为这样, 他在对比出来后才格外嫉妒。

    蔡将军是个成年人, 成年人哪怕极为嫉妒也不能将这些感情外露。他知道拥有这样年轻人的大乾, 才是他渴求一直长存的大乾。

    宁当太平犬, 不为乱世人。

    只有大乾永远安定, 他这条命才能够好好熬到寿终正寝。

    心情很复杂, 被起了“蔡五千”的蔡将军, 今天依旧很惆怅。想得明白不代表能释怀。真没法释怀啊。怎么人和人差距可以那么大?

    他也想天生就会打仗, 生下来就能统兵。

    正惆怅着呢,门口士兵进来通报:“将军, 容将军和小丁将军来了。”

    蔡将军满上收了收桌上的东西,从位置上站起身来:“是有什么事?不是说去招兵了么?”通常以他这种身份,不会亲自去招兵, 都交给下面的人。

    两个年轻人没感受过招兵,亲临现场看个热闹, 多正常一事。

    看完找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出了什么差错?还是说江南的兵没救?

    蔡将军心中忐忑,怕这一大一小给自己折腾出什么事情来。要知道平时有点小问题,不用担心,他很有经验,确保事后能处理。这种帝王居住的避暑山庄距自己只有骑马快马加鞭半天路程的情况,什么小问题都能变成大问题。

    容宁一进门,看见蔡将军便行礼。蔡将军赶忙回礼。皇后地位可比他这将军大得多。该他主动行礼才是。

    蔡将军谨慎问:“容将军是……招兵那儿出了什么事情?”

    容宁听着话,点了头。

    蔡将军从忐忑变成慌张:“当地老百姓以前都没当过兵,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对,必然是这些百姓没念过书不懂……”应该不是有敌人打上门来了?

    容宁抬手止住了蔡将军的话:“不是这个事。我们刚才见到海上漂过来的尸体,看起来像是和之前那些外寇来自同一个地方。尸体看情况死没超过几天,说明周边海上不安全。”

    蔡将军心头一沉:“之前也有漂过来的尸体。一些小岛会开船出来捕鱼,有时出了差错死了人,风浪大,尸体会很快送到岸边。”

    容宁听着,略带严肃:“以防万一,招兵和练兵的事得快些。最怕时间不等人。”

    蔡将军到底是个居安思危的,忙不迭应下:“是是。”

    他忙叫来人,吩咐下去:“叫一队人去帮海边那些收人。军营搭建也快些。”

    有了蔡将军的支持,水师班子应该能快些做好。

    容宁再度拱手:“谢蔡将军。江南治理到如今,其实离不开蔡将军日夜操劳。水师之事,蔡将军的付出,我必当告知陛下。”

    蔡将军打仗不行,但一直管着兵。江南的官兵没有借着一点权势去欺男霸女,也没有赌钱乱军,反而每年勤勤恳恳在帮忙维持各地安稳和收税,算是一个在做事的。

    丁勇康在边上跟着拱手:“谢蔡将军。”

    蔡将军看着面前两个人,内心的嫉妒再次被复杂冲了个彻底。他回礼:“在下才要谢过两位。要不是你们,我这个官职早已不保。”

    双方客套了下,容宁就把丁勇康往前一推:“小丁将军对水师有所了解,今天和蔡将军多聊聊。往后江南靠两位了。”

    说罢,她第三次拱手,随即转头就走。

    丁勇康猝不及防被丢下,茫然扭头,只看见容宁背影。他都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一眨眼连背影都没了。

    心情就是很复杂。

    蔡将军一把年纪,没想到要向八岁小儿讨教:“……”心情也是很复杂。

    容宁不管复杂心情的两人,骑马找秦少劼。

    她忙来忙去,跑来跑去,是半点不得空。回来一会儿先检查一遍秦少劼身边的侍卫是否在好好值守,确保帝王安全后,再溜溜达达探头,看秦少劼是否在用功批折子。

    秦少劼收到海边的消息比容宁回来更快。

    他大致猜到容宁会很快赶回来,察觉到响动后便抬头望过去。一看就看见不久前和自己闹“别扭”跑去征兵的皇后,一发生事情很快跑了回来。

    她不喜被隐瞒,依旧全心全意信他。

    秦少劼每回察觉到这一点,看容宁的眼神便会变得不同。每一时每一刻,他都察觉到自己更沉溺于对容宁的欢喜和纵容。

    “那么快回来。”他说了一句废话,又加了一句,“出去一趟如何?”

    明明他已经知道,明明容宁也知道秦少劼大概率已经收到消息。她还是到他身边来说:“刚才去海边的时候,正巧过来一具尸体。上次审问那些俘虏,锦衣卫那边有没有更多的消息?”

    秦少劼微思考。

    锦衣卫本身获取消息,就是从这些事中来。他这里是收到了一些消息。

    “有。周边其实有不止一个岛上有居民。小的岛上生活的人不多,日子过得比较清苦。大多会隔一段时日坐船去大岛上换点吃食。要是开战,这些岛上的住处和食物,通常也会被围剿。这八百人人数实在多,战败后小岛上没法住下,这才往这边来,想要争夺岸边一个村子来生活。”

    抢惯了的人不会好好商量,本可以当外来者自建一个村,接受朝廷管辖即可,偏生要做错事。

    “如今江南以外,总共有两个小国。两个小国内战纷争不停,现在来看其中之一应该刚刚结束内战纷争,只是岛外一圈尚且混乱。”

    秦少劼这么说。

    容宁得到消息,倒没有觉得太过意外。这种所谓的小国内战纷争,拢总人数加起来还没他们一个州府的人多。

    只是一旦开战,男女老少都会参与其中,影响极大。在他们眼里,为了谋求更好的生活而开战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打反正也活得就那样,打了还能有生机。

    放在大乾。

    秦少劼想了下,取出一本折子:“近来不是一直在找矿。北方矿洞多,南方少些。前几年南方一处找到一个银矿,到现在还有纷争。小国内战纷争大抵如此,如两村内斗。”

    容宁:“……你怎么能看不起人家小国家!他们战败的八百人能打得过我们江南五千兵。”

    秦少劼手一顿:“没看不起。这要是看不起,恐怕得先看不起蔡将军。是这两个村子内斗,最后竟男女老少齐齐参与,涉案人数达到了五六千人,出动官兵都险些没拦住。”

    容宁没想到涉案的百姓那么多,诧异了一下。

    她转念一想:“要是山西没控制住,到时候反叛的的人绝对不止到京城来的那么一些。”

    “要是山西没控制住,这群百姓到了京城也没得到好的回应。被赶回山西后,必然留下霍乱的根苗。”秦少劼不会让这等事情发生。

    平叛容易,仇恨难消。稍有不慎往后一整个地区,都不会再听多少京城的话。日子过得久了,上下脱节,迟早有一天出事。

    天底下不念书的人很多,只知有帝王,不知帝王决策的百姓更多。

    容宁想到这点,还是认为秦少劼名声太小:“你得在民间再创点声望。不然都要被我压一头了。”外面帝王传闻都好像皇帝是个工具人,只是她故事里的配角。

    明明最初刚登基时,百姓中对于秦少劼年少登基的传闻挺多。现在互助会只有京城周圈知道一些,远一点的地方都没听书过。

    秦少劼轻笑一声:“嗯。”

    老百姓连皇家具体有几个孩子都分不清,官老爷都没见过几个。他们对于帝王的认知,是看在皇位面子上,不是看在秦少劼的面子上。

    钟如霜回到江南,到达自己常住的小院中,听着院子里替自己照料花草的孙姨这般说着:“自从那位南下,我们江南的这些官员啊,都恨不得把最好的掏出来。原先三街口那儿全是小摊,都给撤走了。让人支了架子换去西口摆。生怕那位逛街见着摆不上台面的摊子。”

    孙姨见钟如霜要自己折腾那些花草了,忙上前说着:“这些我来,这些我来。你这些时日总在外面的,回来一趟还不好好休息?”

    听起来相当妥帖。

    钟如霜笑起来:“没事,一点小事而已。”

    孙姨絮絮叨叨继续说着:“这过日子都是一点点小事积攒起来的。你看这每天浇水,要是有落下一天,天那么热保准就焉了。”

    钟如霜感叹:“是啊,都是一点点小事积攒起来的。要是落下就焉了。”

    她问着孙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应该发生了很多事情。八百人和五千驻兵的事情,孙姨有听说么?”

    孙姨应声,一脸自得:“那当然知道。这江南的消息啊,就没有人比我更灵通。这次我听说了,是兵部有个小孩,叫丁勇康。本来蔡将军带兵,那是五千人完全打不过八百人。小丁将军一出手,哎,可别说了。真是就没有输。”

    她并不知道具体伤几个,死几个,只知道赢了。

    不过这不妨碍她认为自己消息灵通:“要我说啊,打仗就是要看天赋。您瞧瞧那皇后娘娘,去哪里打仗哪里就大捷。这武曲星转世,天生将才。”

    她说完这,又继续说着:“还有啊。最近征兵呢。说是要打造一个水师团。估摸着就是给这个小丁将军带。这要是以后有点功绩,那升迁不是一两句话的事。”

    钟如霜微顿,说了一声:“打仗会死人。水师一旦出事,一船人都没性命。”

    孙姨好笑:“这世道死个人多简单。活才是难。都是难活,当然要想办法好活一些。”

    钟如霜深深看着孙姨。

    她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民间百姓常常会说一些她难以反驳的道理:“是啊,活才难。”

    第124章

    容宁忙着水师的事, 当然不可能一直留在秦少劼这边。

    她时不时跑出去找丁勇康,商量要如何练水兵,水兵的武器又要以什么为重点。当然, 船一样是重中之重。工部的官员直接被容宁拉了过来, 跟着一块探讨军船一事。

    在船上最怕的一个是远程的火,二是被人拉近了之后,对方跳到自己船上,把船给砸了。

    大海之上,大船一旦破了洞, 很容易沉底。

    往常都会询问容宁在哪里,且会和全盛漫不经心抱怨的帝王,此时招了人过来。门口的侍卫都被清了不少,唯独留下了全盛以及指挥使宝坤。

    宝坤将戴着草帽, 遮掩了大半模样的三人戴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秦少劼的师傅, 他敬重的蒲先生。

    蒲先生身边跟着凌子越, 而最后剩下的人个子不高, 看着干瘦, 却没有半点胆怯, 朝着人露出笑靥行礼:“小花见过四师兄。”

    要是容宁在场, 必然会被这一幕吓到。

    秦少劼见到了人, 再望向自家先生。蒲盛宏说得轻巧一些:“你们四个跟着我学,总只是学一点皮毛。我想收个关门弟子不过分吧?”

    凌子越面无表情, 像是没听见一般。

    秦少劼:“朕让人送她过来,是想让她往后能跟着容宁做点事,不是让您多收一个徒弟。”他知道容宁为了小花, 一直很想边塞通商。

    这些时日,官家的商队已经出发朝向西北各大部落试探, 送去了不少东西,也将买回来的东西清单先行送了回来。人赶回来的时候,他便让商队顺便将小花带回京城,暂时寄养到自家先生那儿。

    谁知道转眼小花就成了他的小师妹。

    蒲盛宏还在给自己台阶,砸吧了一下嘴:“这可是要从头开始教。而且我也没说直接收了。关门弟子的要求高,得她完成我要做的事情,我才乐意认这么个关门弟子。”

    小花识字很少,要学的很多。

    蒲盛宏最喜欢的学生,是那种心中有着野望的学生。只是关门弟子,必要有执着不断专研的心,要有一定的天赋,要有看破世俗的通透。

    在京郊碰见的人有限,多是被宠溺长大的孩童,韧性不足。哪怕有看见天赋不错的,通常也没一门心思想要做他弟子,能继承衣钵的那类学生。

    寻常的百姓孩童,则是眼界有限。他们被父辈母辈灌输了一些老旧的观念,在互助会中慢慢被点拨已属于进步,实在难当他的学生。

    直到小花被送了过来,虽基础极差,但野蛮生长中性格里有着包容万物的良善与坚韧,属实意外之喜。

    一向来贤惠乖巧的小花,微仰头:“师傅说,先端茶认了。到时候要是没完成,可以逐出师门。要是他反悔了,就当普通的学生。”

    在尊师重道的如今,秦少劼不得不用一种复杂且沉重的眼神看向自家师傅:“您怎么可以把拜师和逐出师门这事说得这么随意?”

    蒲盛宏腆着脸笑:“不随意,不随意。考核非普通事。”

    他开口:“我要把她送到我师姐那边去。你应该能知道钟如霜大概会出现在哪里。”

    秦少劼微顿。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容宁。这事容宁必不会同意。

    千千万万的事,该是由他们这些已成年的人为主去做,而非让还没长成的孩童涉险。

    蒲盛宏却说:“这等考核,对得起你们早年拜师的不易,对得起关门弟子这个身份。对师门而言,如此重要之事,必所有人都得参与。若成,从今往后,想来你们也会对她多方关照。”

    钟如霜的事,是天下的事,也是他们师门的事。

    秦少劼沉默半响,颔首:“刚来的消息。宝坤,带小师妹去。”

    宝坤指挥使拱手:“是。”

    年少的小花很快被送走。

    她穿着粗糙的衣服,眼眸明亮朝外张望着。她以为她一生都不会离开边塞,普通长大,或许年轻轻轻就死去。她没想会被送到京城,更没想到会被送来江南。

    一切如同梦一般。

    她见到了闯入她地方的驻守官兵,见到了天下唯一的女将军。她在出来前,见到了边塞的商队开始往来,见到了无数人探出脑袋试探性询问熟识的人,是不是再次可以做生意了。

    一旦踏出了步子,每天起床见到的是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的生活。

    小花见多了官兵,见多了生死,胆子很大。

    她见着宝坤指挥使也不怕,见着宝坤指挥使身边多了别的锦衣卫更不怕。她如同最普通的一株小花,在寻找着她的路。

    当被送到一条道上时,马车停下。

    宝坤微揭开帘子,指着屋子那儿里:“这里是容家容宁的嫂子,林夫人名下的商铺。林夫人刚到江南,送了消息到宫里。”

    他念了个一个住址:“你要做的便是混进这户人家,而林夫人可以帮你。出了马车之后,任何人你都不可信,包括我,包括帝王。”

    小花应了声。

    她悄然从马车上下来。

    在走到商铺面前时,她仿佛仓促没走稳,当场摔了一跤。宝坤在马车内观察着,见着小姑娘摔得手掌破了渗血,见着商铺里的人忙出来看情况。

    宝坤不动声色放下了帘子。

    难怪蒲先生会看上。要是放到锦衣卫,这也是不错的苗子。她明知道林夫人可信,连入商铺也不是打算直接进去问人,而是想了个最简单的法子。

    马车悄无声息离开,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江南很大,每天早出晚归的容宁,终于和丁勇康琢磨出了一套适合水师的练兵方法,以及几套合适的水师打斗的阵型。

    平时闲着没事,这些水师除了训练之外,还可以出海打渔,习惯海上生活的同时还能补贴军用。要是捕捉上罕见一点的拿出去卖,转头说不定能赚上一票。

    别的兵在种田,水兵在抓鱼,大家都有美好的新生活。

    至于船,工部连同着周边能找到的能工巧匠,考虑在木船下方增添铁的方式,来造就军用的海船。由于不是帝王出海,所以那些更好用更奢靡的材料都被驳回了。

    容宁见一个工部官员拿出轻薄打磨过的贝壳,说可以做窗。开玩笑,这三年过去,海上都死光了,他们的水师都要新征一批兵了,船可能还没造出来。

    她驳回了这个点,直接让人把这比造船奢靡的钱,让人放在武器上。到时候船上放那么重的炮弹,船的吃水问题肯定还要解决。

    工部的人被折磨得恨不得去跳海,可惜他们跳不了,只能卑微继续兢兢业业造船。

    丁勇康这段时日,每天过得比工部更深水火热。

    他没有想到小小年纪,要一边干活一边上学。每天早上起床,就被容将军抓着去看看新征召来的兵,带着这群人按照军营中大家平日操练的先练起来。

    练了一身汗后吃早饭,吃完和开完朝会的兵部一起忙。

    中午别人午间休憩,他要跟着请来的先生学四书五经。不然到时候去学堂跟不上。

    午后忙的中途还要探听一下兵部过往的事,翻找资料时,询问各种与三十年前相关的人际关系。

    丁勇康很聪明。

    他知道容将军一直过来,必然除了练兵之外是有别的目的。这目的必然和要他探听的消息有关。于是他忙完工作后,要学习的这段时间,就和先生詹大人聊天,也和兵部偶尔留下多忙碌的几个官员聊天。

    容将军不可能一直留在兵部,要知道消息,最好还是他来了解。

    每次知道一点事情,时间久了,关于三十年前的事自此一点点铺开。就连詹大人以及年长一些的兵部官员,都能和他聊起过往隐秘。

    丁勇康一点点整了消息,趁着时日和容宁总结起来。小家伙板着小脸,在小小年纪感受到了官场水深:“三十多年前,当时发生了庞太师一案,又被称为庞氏冤案。”

    庞氏冤案,是官员之间的说法。毕竟没有人胆敢对着皇家人说你们当年断错了案子。

    “蒲先生本来有心仕途,受其影响后再也没打算入官场。他当初念书,一是师从庞太师,常常去庞太师家中听课。另是在京流书院。”

    “京流书院里大多数是寒门子弟。有身份的多去了国子监。”丁勇康说了一下,“当时京城中蒲先生与冯大人,名气都不小。不过蒲先生重文治,冯大人重武治。两人的观点截然不同。”

    十几岁的人,很多少年还在家里苦苦陷在四书五经中。他们两人则已经有了自我的观点,且对此有所看法,写的文章也在京城中被人反复拎出来说。

    朝堂之上一些官员也有所耳闻。

    “冯大人当初是比较冒头且激进的性子。在经历了那一案之后,蒲先生身边一下子空了。冯大人也因此性子低调起来,按部就班科考入翰林,再入了兵部。”

    一切听上去都极为顺畅。

    容宁听着人只说冯大人:“你觉得他和蒲先生以及钟如霜有关?”

    丁勇康点头:“嗯,直觉。”

    第125章

    小小年纪的丁勇康知道说直觉不好。

    但他经历过的事很多, 见过各种复杂眼色。为了读书的事,他到处走动,见过很多不当他一回事的人。也见过很多想帮他, 可惜无能为力的。

    因此他一向来很是敏锐, 察言观色的本事比常人更厉害些:“兵部的大人都是好人。冯大人一样如此。他看上去有些不假辞色,实际上也会照拂我。”

    丁勇康只是说:“冯大人或许和他们有关,但不是容将军想的那种往来关系。就好像若是京城中有一个女子,与容将军名气并齐。容将军会好奇吧?要是对方人生波折,容将军必然也会做点什么。”

    容宁想想京中女子。

    文采出众者里, 比她嫂嫂出众的不多,武学出众者里,和她齐名的更没有。她挠了挠脸颊,只想着要是嫂嫂没嫁入她家, 要是林家出什么事情, 京中互助会肯定会去帮忙。

    很多京中文人, 其实年少时多满腔热情, 算得上是有抱负有理想, 只是踏入官场后不少被世俗揉搓成团。

    冯大人和蒲先生之间的关系。容宁想, 当年站在冯大人的位置来看, 他该是对蒲先生遭遇感到惋惜的。一惋惜, 说不定是会做点什么。

    至于冯大人是否和钟如霜有关,或者说钟如霜是否利用冯大人达成了什么目的, 那就是另外一码事。

    容宁对冯大人上心:“你说得有点道理。不全是直觉,有合理推测在里面。”

    她和丁勇康再多说了两句:“麻烦你这段时候再多上上心。我也有点直觉,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丁勇康点头应声:“我知道。”

    两人就此告别。

    身为武将的容宁, 对危机有种敏锐。她知道潜伏在暗处有很多危难,她兄长容轩现在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她又说不好到底是会什么事。就像山西的事, 一旦发生时,百姓都已冲到京城。容宁担心危机潜伏在和平之下,一个没注意转头发现危机已在面前。

    细看江南的一切,她已经尽人事,把能安排妥当的都安排上了。八百敌人处理了个干净,水师操练跟上,海船建造也一道并行。

    所有事都动用各路人马劳心劳心。再想要折腾,也没什么人手可以给容宁折腾。她抬手放在自己胸前,感受胸腔内的轻微急躁,没法彻底放松:“应该不至于有敌从海上直接蹿出来。”

    秦少劼那边有侍卫护着,也不至于出事。

    内忧如今几乎没有可以打的,外患已在解决。

    容宁将事情一件件放在脑中思考过去,寻找是否有疏漏处。打仗时便是如此,要清楚己方的一切,以已知的不变应万变。

    她觉得没什么地方需要再加把劲,骑马回到秦少劼身边时,稍稍安心一点。她就算有疏漏,后面还有秦少劼。

    他们大乾有无数的人,去应对万难。

    秦少劼此时在看他师傅写的游记。翻来覆去看,关于江南的,关于天下的。他在从中窥探着他师傅的想法,也窥探着他师姑的想法。

    他见到容宁回来,朝着容宁望去。

    容宁行礼,大咧咧找着位置坐下,探过脑袋:“又在看先生的游记?”

    秦少劼低声应:“嗯。”

    桌上有糕点茶水,容宁试图探出手去拿糕点,却被秦少劼抓住手:“没洗过手。全盛。”

    容宁小脸垮下,实在想说自己作战的时候,紧张的时刻别说这么直接用手吃饭,赶路直接好些天不洗澡都有的。

    但不好说,李古阳那是真有洁癖,秦少劼说不定会借着她开口的理由,拉着她大白天去洗澡。

    全盛拿了沾湿的帕子。秦少劼把游记放在一旁,给容宁擦了手,才放任人去用手抓糕点。

    容宁用干净的手拿着糕点问秦少劼:“有什么新发现么?”

    秦少劼在思考:“我一直在想。师姑她做到什么地步会选择放手?她似乎至今并没有收弟子和下属的念头,所有的做法只打算在她有生之年达成。”

    容宁:“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但去考虑钟如霜的想法,就好像正常人要将自己代入一个疯子。她完全不会放手吧。”

    秦少劼垂下眼:“她除了自己很可能谁都不会去信,是个会将一切利用到极致的人。”

    容宁认真听着秦少劼的分析。

    秦少劼重新抬眼,拿起游记再次翻看起来:“她从出现在你面前开始,应该是打算弄一场大事了。这一场大事,成则影响天下,败则影响人心。”

    容宁对秦少劼的谋略之才,带有一种深深的钦佩,一边忙将糕点吃下,一边追着问:“什么大事?怎么弄?”

    秦少劼:“不知道。”

    容宁顿了顿,随即拍了拍手上糕点碎屑:“……陛下。您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秦少劼当场低笑出声,又很快收敛。他这段时日许久不曾在容宁面前装样,现下又宛若累过头病了一般,往身边靠了靠:“容宁,朕有些乏。身体使不上劲,没什么力气。”

    容宁:“……陛下,臣可以给您叫御医。”

    秦少劼以前好歹和御医合谋,现在已经连合谋这种事都不做了。他长叹一口气:“是心病。这些时日受了疏忽冷落,内心空落落的,快要入秋,想来也是时节有所影响。”

    越说越病恹恹,把以前的那一套套完全拿了出来。

    容宁拿起一块糕点往秦少劼嘴边递:“多吃点。臣认为陛下不是内心空落落,是肚子空落落,这才浑身上下没力气。”饿发昏了。

    秦少劼就着容宁手一口一口吃着糕点,垂着眼想事。

    当糕点吃完,秦少劼再度开口:“朕要是不得不做一些你不喜欢,但却对大局更好的事,你会生气多久?”

    容宁挑眉。

    原来恹恹的这幅作态,是为了有别的事?

    秦少劼更问着:“要如何让你不生气呢?”

    容宁:“……”好家伙,听起来已经犯了错,是开始先讨饶了。

    她左思右想,最近在朝中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再想想家里人,好像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突然给自己寄信说点什么。

    不知道秦少劼到底是干了什么事情,竟然是想要提早如此和她说。

    容宁是个很清醒的人,知道对于天下,身为帝王的秦少劼肯定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她说:“一般不会太久。只是怕日积月累,有一天臣就跑了。但臣想,陛下不会做到让臣失望离开的地步。因为陛下是那么聪明。”

    秦少劼应了声。

    他是聪明,明白很多事那样做,对众人更好。

    钟如霜要设局,他便配合她设个局。两人都明知道有局,还要往前走。只有踏入局里,才能够真正的破开这局。最终让一切回归到原样。

    “容将军。”秦少劼如此这般喊着容宁。

    不是喊皇后,不是喊容宁,而是喊她在朝堂之上的官职。

    秦少劼吩咐着:“水师一事,劳你上心。半月后在沿海展露一下大乾水师风采。船若是尚且没有准备,也可用小舟比拼来考核。这能让朝中百官知道户部给兵部拨的这一项开支,并不是白花钱。考核过后,回京。”

    容宁当即领命拱手:“是。臣遵旨。”

    命令很快吩咐下去。

    才刚刚被征召入水师的各大水兵,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没有想到还没怎么操练,已经要在帝王和百官面前展露自己本事。

    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而负责这一块的蔡将军以及兵部,一样都绷紧起来。他们绝不能丢人!

    第126章

    帝王不论年幼还是年老, 其身份在百姓和百官之中注定居于高位。

    很多人此生能见到帝王的机会几乎没有。江南征召来的士兵自出生以来也就遇见这么一次,哪怕只是“我以前可是见过皇帝的”、“我当初考核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考核的”,也远比“我以前在皇帝面前出丑”来得能让人吹嘘。

    尤其是容宁亲自督军, 几乎已代表了皇帝的意思。百官见帝王上心, 对水师考核一事自然跟着关注。蔡将军明明前些日子没得到好,这些时日也没被他人疏远,反而见了不少人。

    即将迎来展示的及江南水师,无一不绷紧神弦。沿海一点点铺设开场子,先是确定了一部分码头专供军用, 再是将不少提早造好的船纷纷送入海中。

    老百姓并没有被彻底拦住,在岸上隔着老远就能看到这群水师一身戎甲列队坐船远去。

    水师不能穿厚重的盔甲,不然一落水就能被沉重盔甲连带着一起沉海底。他们身上的轻甲多为铁索连甲,连夜打造, 造价不低。

    武器上, 容宁特征调了沿海的火器和冷兵。她给这些人都暂且配备上了。平日里火器未必真会给这些新兵, 但至少演示的这一刻, 他们得摸上真家伙。

    当半月时日一过, 帝王出行前半个时辰, 沿海水师已列队上船。有胆子大的老百姓隔着老远过来凑热闹, 想要看一眼这等壮观景象。

    蔡将军面上坦荡, 心中至今不安,和人核对着今日要向帝王展示的几项考核:“陆操一遍, 水操一遍。射箭展示比拼一轮,红蓝双方对冲抓人比拼一轮。火器轰假敌船一轮。”

    下属将其全部核对:“是。”

    蔡将军再问:“周边商船全撤了吧?让他们都避开今日。或者绕到暂休。”

    下属再度应声:“是!”

    蔡将军这才抖了抖身上衣服,长呼出一口气:“那么就随我一同来迎帝王和皇后亲临。”也希望这段时日的水师在容将军和小丁将军的指导下, 能够让帝王满意。

    容宁今日行程跟着秦少劼走。

    天下第一尊贵的女子,哪怕礼部对她的出行穿着有要求。时至今日也多有变通。她身穿与水师相似的软甲, 身上不少配备的饰品既不妨碍她出行,又较为贵重。比如她头上的蓝绿宝珠祥云飞金。

    秦少劼今天则是穿上了黄罩甲,衣袍青色延边上缀着一排金纽扣。他腰间系带上的宝珠则是和容宁全然一个色调,明晃晃昭示着他与容宁的关系。

    华贵与戎装搭配,想来回京之后,这种风潮必会席卷天下。往后男子女子家中有钱的那些出行,就好像不配点英气的东西不大行。

    不过士兵们暂且没空去观赏帝王和皇后穿着是否引领了风潮。

    这群新兵被征召入伍,对保家卫国这一认知尚且不深刻。他们没有经历过浴血奋战,没有感受过战场残酷,更没有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由衷的自傲。

    他们如今单纯拥有着的是对帝王的敬重、对今日表现是否能达到人期待的不安,以及对今后日子尚且不确定的隐隐迷茫。

    这些小心思他们不会对长官透露,也不懂怎么开口。他们毕竟当了大半辈子的渔民,哪想有朝一日成为了水兵,好像还是被看重特训的。

    容宁和秦少劼并行,手上拿着厚重一本册子。册子是这些时日兵部和丁勇康一起参考以前水师操练的情况整理出来,给今后水师操练的初稿。

    给帝王翻阅需要不少时间,秦少劼平日并不空闲,所以容宁如今精简口述,讲了一下江南水师的日常安排:“每月水师操练十六日,八日为水操,八日为陆操。”

    既要懂如何打水战也要懂如何打陆战。

    “水船分为两种。三船分为一队。一大船带两小舟。这样冲击时较有魄力,小舟也较为灵动可以补上大船不方便转向的缺漏。操练的阵法比较多,近战以丁勇康原先提出的那种为主,进行了适当的改动。主要考量是先盾可挡护命,筅以对敌,不够用枪,再不够用短兵。”

    层层防护,确保士兵安全。

    安全之后,士兵心稳,则敢也有脑子去想怎么杀敌。

    “远处以弓箭和炮为主攻打。以杀敌为主,遇到大船则攻其让其沉底为为主。”

    容宁讲了半天,抖了抖册子:“大半本都是平日里操练可以对敌用上的东西。非常实用。徐大人已让人手抄数本,给所有水师营地将领抄送一份。”

    这种东西传下去,都不用秦少劼点头。

    当然徐大人还是按规矩上报了一下,给皇帝也送了好几本手抄本。京中永安园里必须要有一份,翰林院、国子监那儿也需要有。

    秦少劼应了声。

    容宁对正事一向上心,又在秦少劼身边解说着水船的粮草要怎么准备,上了大海缺少补给要怎么解决,海钓能够应付多少士兵日常用度等等。

    她身为北方骑兵统领,对这些了若指掌,可以说这段时日绝对是下了非常大的苦功夫。几乎连水船维修都没忽视。

    跟着一起走的那些个官员,垂眸乖顺跟着,内心里无一不对容宁产生钦佩。要知道一般文官不懂那么多东西,武官又不那么会讲话。

    京城朝中多是文官居多,哪怕多是南方出身,却对水上打仗不懂行。像现在一边走一边听,真是听着涨了不少知识。

    秦少劼一路听到海边,很快看到了海边的船只和水兵。

    蔡将军打仗不行,别的做事很妥。为了让帝王能够更好的看水师展示,让人搭了一个高台。这高台后方全用的铁板,两侧可以站守卫,面向大海,避免了有敌袭。

    秦少劼走上高台后,他跟着身边很是殷切,行礼说着:“陛下,士兵们夜以继日操练,就为今日一展。”

    蔡将军搜肠刮肚想着要如何夸一番帝王再让士兵们开始,就听面前年轻的帝王开口:“不是为了今日。把话传下去。月月操练,是为了今后每一日身后百姓的安危。”

    他招手示意人:“大乾水师,该所向披靡,威震四方。前无古人,后也该只能让往后的大乾水师来超越。”

    听令的将领心中微感动,迈开步子走到高台前方,对着人大吼:“我大乾水师!月月操练!是为了今后每一日身后百姓安危!”

    “大乾水师!所向披靡!威震四方!”

    对于打过仗,守过人的将领而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而如今刚刚领命的水兵们,朦朦胧胧从这话里感受到了那种信念,不由吼叫着重复着:“大乾水师!所向披靡!威震四方!”

    秦少劼吩咐:“开始吧。”

    蔡将军身板挺直,肃然:“传令——演练一式!”

    容宁坐在秦少劼的身边,同样满脸肃然。她眼看六路,耳听八方。望着这些水兵的同时,关注着周遭的一切。

    江南沿海一小巷中,钟如霜又换了一张脸。

    她常常是用看上去极为普通的容貌,这次却难得极为惹眼。她眉眼间能看出岁月痕迹,却依旧只一眼就能让人察觉到是个美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

    钟如霜微出神望着远方,不知在想点什么。

    她身边突兀探出一个小脑袋,瘦削却穿戴齐整,精致的发髻看上去很是可爱。小家伙笑盈盈叫着人:“夫人,小花已经叫阿冬哥哥去海边啦。”

    钟如霜应了声,随后收回视线看向小花:“今日晚上,去书房拿我放在桌上的木盒。里面有银钱和一封举荐信。去找蒲盛宏。他会收你为徒。”

    小花听到熟悉的名字,不为所动,反而直接高兴应下:“好!”

    钟如霜轻笑一声,轻叹一声:“我太了解他。他亦然。”

    第127章

    海边的操练如火如荼。

    朝廷官员们坐在一块儿观看着, 与有荣焉。他们悄然关注着帝王和皇后的神情,能窥探出两人眼中的满意。

    满意就好,满意说明心情好。心情好说明做什么事情都方便, 回头折子递交上去都能少招惹一些事情。说不定还能将一些少有疏漏的事提早解决了。

    演练结束后, 众人要跟着车马回京,不知这段时日出来,留守京城的那些人做得如何。说起来,也不知道家里人如何了。光书信可解不了相思之苦。

    每个人心中各有所思,容宁一样有所思。

    在她隔着很远一段距离, 瞥见掩藏在码头人群中的阿冬时,她心头猛然一跳。码头那边有不少老百姓。他们被士兵拦在一旁。

    所有人恨不得踮起脚张望,更有小孩骑在父辈肩上,兴奋朝着将士们方向挥舞着小拳头。男女老少看上去纯粹都是老百姓。

    阿冬在, 那么钟如霜很可能就在附近。亦或者说她有别的什么目的。

    蔡将军阻拦了今日码头的船只进出。要是阿冬是兄长, 绝对不可能做出有害老百姓的事。钟如霜的目的也更多是用危机裹挟朝堂, 而非让危机肆虐侵害百姓。

    容宁侧头, 很快和秦少劼咬耳:“我看到钟如霜身边的侍从阿冬。”

    秦少劼微颔首。

    他听到了, 并且招了招手叫来宝坤。

    宝坤几乎是第一时间靠近, 在听到帝王吩咐后, 二话不说扫视起百姓人群。在确定人后, 他并没有亲自去找人,而是下场吩咐锦衣卫带队去跟人。

    容宁再度多关注起阿冬, 却发现对方察觉了他们这边的动作,很快转身离开。

    像在引他们派人去追一样。

    容宁这个念头一起,身子稍动。她可能想多了, 又觉得未必。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为何要引走人?哪怕锦衣卫被派走了一部分, 此时帝王出行中且看着水师演练,将士们绝不可能轻视帝王和百官安危。

    她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望向那些水师,身子绷紧,随时打算保护秦少劼。

    钟如霜对皇室的仇恨,恐怕此生难消。

    手边温热覆上,容宁眼眸睫毛微动,侧头看向身边的秦少劼。秦少劼将手盖在了容宁手上,神情也与刚才来看毫无差别。

    他声音并不响,至少百官们都无法听到。

    “不用担心。”秦少劼这样说着,“天下要操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朕自跟着师傅学习后才知道,天下的事太多,父皇一个人从未忙得过来。登基之后要亲政的事更多。到现在也不过刚刚上正轨,算是少了很多反省事。要是每一件事都如此挂心,又如何能处理得好天下繁琐之事。”

    “如行兵打仗,你要操心的事那么多,有主有次,但终究不过是一个目的。你要赢下战场,朕要治好天下。”

    容宁微顿。

    她跟着低声开口:“我是担心陛下的安全。”

    秦少劼:“朕心里有数。”

    容宁不是没意识到秦少劼有所预谋,但话一出口,今天这个演练秦少劼必图谋的事情不小。前几天秦少劼藏着掩着没说出来的事,全给安排在今天了。

    原本她只是心中有不安,现在好了,彻底绷紧,半点不打算放松。谁都无法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少有不慎天下大动。

    秦少劼察觉到容宁愈加紧绷,视线从水师身上收回,看向容宁。

    他能看出来容宁现下不算高兴。在他定下今日之事的时候,他早知道容宁会不高兴。两人都是聪明人,这些天没戳破说穿,不代表心里没数。

    秦少劼侧过去一点身子,放缓声音:“容宁。”

    容宁瞥了一眼秦少劼,注意到人黑眸里全然是自己,更察觉到人声音的潜台词。既要她信他,又要惹是生非,去干一些了不得的事。最大可能是将他自个当成了诱饵。

    秦少劼的进步,无非是在最后关头告知了她,并且让她参与其中,与他并肩。

    他只有自信他不会有事,才会让她一样坐在这里。

    容宁想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知道这种话说出来也没用。但凡有用,秦少劼的心思那么多,早想别的方法去引钟如霜了。

    她没放松且不懂:“你确定她会如你所愿?”

    秦少劼:“要是师傅没有猜错,她会如她所愿。”

    容宁微怔,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蒲先生的关系。

    下方百官几乎是一无所知,他们尚且乐呵看着。当蔡将军带着水师操练完陆上的操和基础的水操,命令士兵们开船出码头,百官们更是扬起脖子好奇张望。

    当秦少劼从位置上站起,百官们纷纷跟着站起身来。

    人一站起来,水师撤离全上了海线。老百姓挤压着都到海边去看情况。按照流程,秦少劼和容宁可以从看台上下来,前往海边就近观看作战。

    然而蔡将军上前来恭迎时,容宁抬手:“本宫和陛下就站这里看。”

    她语气不容拒绝:“看得见。”

    蔡将军没想容宁连皇后身份都拿了出来,当即内心惊异,但面上只是连连应下,继续去指挥水师。这些水师在船上需要比斗。

    海上作战,一如既往指挥时以旗为号之一。今日有红蓝对抗的比拼,水师举的旗子自然也分了颜色。这说明双方不仅可以看自家的旗是如何的,还能看对家的旗是如何举的。

    知己知彼,看哪一方比斗更胜一筹。

    就在一群水师热火朝天准备大干一场的当下,海远处空中放出了一枚响炮。

    秦少劼神色没变,兵部和武将中懂行的人脸色在刹那变得难看起来。容宁冷着脸手扶上了腰间配剑。

    不少围观的百姓还懵懂不明所以,好奇怎么远处有炮声,就听有将士大吼:“敌袭!护驾!护驾!百姓后撤!百姓后撤!”

    武将的声音洪亮,整个沿海几乎都能听到。

    老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试探性往回走。他们朝着帝王的看台方向看,陡然发现刚才只是皇帝皇后站着眺望,如今两人面前已有了成列的侍卫,盾牌长枪齐齐展露。

    反应快的仓皇跑动起来,士兵们从护着不让百姓挤进演练场,变成护着百姓撤走。

    到这会儿,海面远处竟真的缓缓出现了一些船点。这些船只看上去并不算大,与大乾的海船有所差异。只是数量上一眼可见,船不少。

    水师们在船上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几乎全是新兵,连人都没杀过,各个猝不及防茫然望向管他们的小丁将军。

    站在沿海的丁勇康面色凝重,用稚嫩的吼着:“列队!备战!”

    可惜小嗓音喊不出半点效果,别人根本听不清。

    兵部徐大人转头想要找自己儿子,意外发现刚才还在的徐缪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全然不见踪影。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差。

    詹德业急躁张望海岸,又侧头看向帝王,想知道帝王是个什么意思。

    如他所料,百官里已有人上前恳请帝王赶紧先走,余下的交给武将们。刀剑无眼,留下来很容易出事情。

    蔡将军沉痛抹了一把脸,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能摊上一件又一件衰事。他忙到帝王面前领命:“陛下,臣恳请出战。”

    秦少劼没搭理那几个让自己先撤退的官员,应了蔡将军的话:“蔡将军主帅,李红、连堂将军次帅,兵部詹德业大人与丁勇康将军佐之。”

    命令一下,被点到名字的几个官员当即出列领命。

    秦少劼下一刻吩咐:“宝坤,带百官先行撤离。违者按军法处置。”

    百官想及愤愤让皇帝先走,就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批侍卫,分明正是京中带过来的那些侍卫。他们喊着:“不行,陛下您该先行——”

    话还没说完,人被侍卫拉着往请走了。

    路边马车早已备好。

    容宁以为钟如霜不过是会激起一些民变,引出一些人的狼子野心,没想到竟会在这等时候惹出战事。她恨得不行,冷声问秦少劼:“这些都在你预料内?”

    秦少劼垂眼看容宁的衣袖,想拉人衣袖,发现衣袖都被束着。他便伸手拉住了容宁的手,试图让人信他的意思:“尚在。”

    百官刚撤退于路上,还没集体入马车,远处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了一批人。他们□□骑着马,头上没有戴头盔,身上穿着罩甲,用刀与剑凶猛冲向秦少劼与容宁的方向。

    领头的人面容凶狠,大吼着:“杀——”

    在明处的侍卫不是吃素的,弯弓搭箭,对准冲过来的人脖颈处直射。还有人射杀其身下马匹,半点不留情面。

    侍卫们充分做好了准备,骑兵对冲,步兵阵法摆好防御。

    冯锦看到领头人的瞬间,几乎脸色大变,脱口而出:“怎么是——”他意识到今天到底是什么情况,猛然攥紧拳头。

    他下意识在敌人群中找着眼熟的人影,没有找到,一时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该更绷紧自己。

    年长的官员中,不少人也认出了来人。

    “那不是……庞太师以前教过的学生?”

    “总不会蒲先生也——”

    “不,该是那女子!”

    一群人猛然意识到什么,头不由分说痛了起来。哪里有人用前头的罪,来算今人的账?当今圣上可什么事都没招惹过啊!

    仇恨已让人彻底迷失了理智。

    徐大人对朝中事情掌控多,了解自然也多。他语气沉重,深深警告着冯锦:“冯大人。一次错可以改,次次错可改不了。”

    冯锦面上的神情顿住,骤然颓废:“您说得是。”

    第128章

    其余官员哪怕有人听到了徐大人与冯大人极为轻的响动, 脑中根本来不及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现下如此慌乱的情况下,侍卫们抓紧时间送人上马车

    在他们中聪明的人已猜出了一两分现在的情况。

    他们心中多为沉重。

    以钟如霜为首,当年的一批庞太师的学生聚集在一起, 有着自己的信念和手段。不出意外, 这群人是想趁着江南人手不足的情况,将皇室搅得成一团乱。

    又或者……

    冯大人颓废开口:“这是一道礼。至少在她眼里应该是一道礼物,一个告诫的礼。天下没有真正的太平。也是一种嘲讽的礼。”

    对京城无数官员都齐聚江南,却无法察觉到危险的嘲讽。对当年无数人纷纷内斗,最终导致庞太师一家灭亡, 一个案件翻来覆去牵扯着的嘲讽。

    徐大人带着冯锦上了马车。

    在心中挂念着徐缪凌的情况下,徐大人依旧清醒理智。他在兵部为官太久,久到见过无数生死,见过无数朝廷斗争。

    正因见过, 才知身在其中很多事并非人念头一想可解决。

    诸子百家, 各有所念。

    哪怕天下如今独尊儒术, 每一个人的想法都不同。老天爷也不可能只遵从一个人的想法。

    徐大人更深刻知道的是:“当年庞太师一案, 让你入官场之后便总恪守规矩, 兵部上下的事都要按照章程来办。守规矩, 哪怕做错了, 陛下也没有理由来苛责你。”

    外面打打杀杀的声音没有间断, 冯锦身子僵硬。

    徐大人没有撩开帘子去看外面的情况。

    兵部官员一辆马车,詹德业如今去了前头, 马车内暂且就他们两个人。徐大人很少和年轻官员如此掏心掏肺去说这种话:“韶阳十七年,兵器调动前往边塞,遇劫匪, 晚七日到达。二十三年,你送往边塞的粮草为了规矩, 比预计晚了三日。”

    这些看似不过是意外,真要算问题,怪罪到冯锦头上说起来是有点冤他。

    “要是不守规矩。边塞的兵器,指不定造价比京城便宜,器械比京城更好。谁都知道不管是兵器还是火器就近造起来,便宜,方便。不用花大价钱去运。也会给京城带来无数的隐患。”

    因为要是一旦失守,等同于边塞那点武器全送给敌人了。

    翻旧账起来,本不该如此翻。人一生不可能不犯错,而冯锦只是守规矩,不算犯错。徐大人这么多年看下来,道理都知道。

    徐大人:“你不是不懂变通。而是你当年的变通,放走了钟如霜。而她一步步,酿出天下大患。”在看到这群人的瞬间,徐大人几乎就猜出这么些年发生了什么。

    庞太师被关押到被处死,再到换代后被重新隐秘翻案。钟如霜这等亲传弟子自是被锦衣卫盯着。光当年同样被盯着的蒲盛宏能做什么?只有毫无关联的冯锦,可以为其做一些变通事。

    其后的钟如霜,脱离了锦衣卫的控制,靠着一手易容的本事在天下各处走动。

    冯锦紧紧闭上眼。

    这账要算,如今便是能算到冯锦头上了。

    他沉默着,心中亦然有后悔。只是冯锦清楚知道,哪怕日子重新回到他年少那会儿,他依旧会义无反顾做出同样的选择。

    就好似这么多年,他坚守着兵部那些规矩一样。

    兵部马车里的话暂告一段落,徐大人担忧的徐缪凌带着一支锦衣卫,搜寻着侍卫“阿冬”的身影。徐缪凌在听到海岸口的炮火声,猛然转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脸上神情几乎可谓阴冷。

    他加快了搜人的速度。

    到这个时候,徐缪凌很快在慌乱逃入房屋中的百姓人群里,找到了目标。这人不知道从哪里也找来了马匹,在前方纵马。

    他快马加鞭率人冲过去,几乎快要赶上的档口,不了街道处横行出了新的马车。

    锦衣卫仓促止住前行,还有几人侥幸避开,直接将马车围住。

    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了坐在其中穿着素衣的林芷攸。徐缪凌全然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容宁的嫂子。

    林芷攸朝着徐缪凌笑了下,没有多废话,从侧窗对着徐缪凌递出了一卷画:“行动舆图,他会带人包抄,劳烦锦衣卫配合。”

    徐缪凌骑马上前接过画。

    他注视着林芷攸:“钟如霜擅引人心。锦衣卫在这种时候只会听帝王调遣,绝不可能轻易改动目的。”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容轩和现在的容轩,早就不是一个人。身为容宁好友的徐缪凌信任容轩,不代表身为锦衣卫的徐缪凌真正信任容轩。

    林芷攸:“所以我是人质。”

    林芷攸对着徐缪凌说:“我身为林家林芷攸、容家林夫人,足够为质。劳烦快些。”她提醒着,“不然错了时机,死伤会惨重。”

    这代表着,他们向帝王压上了两家人的性命。

    徐缪凌做了个手势,打开卷画查看起来。图上用金色点缀了帝王所在的位置,用红笔标出了一群人的攻势路线,而用黑笔代表着朝廷的卫兵。

    海上竟也有敌。

    徐缪凌才瞥见海上来敌,听林芷攸开口说着:“从红笔后头包抄,两面夹击能很快让他们意识到有内贼,攻心之计,他们很快会崩盘。”

    徐缪凌调整马绳,指了两人:“带走林夫人,其余人跟我一起走。”

    队列绕过马车,由徐缪凌领队前往前方。这次他们不再是单纯的追击,而是清楚知道要配合作战了。这一场闹剧压了那么久,绝不是简单可以轻巧解决的。

    除非,除非——

    蒲盛宏带着弟子站在客栈的上方,看着下方人渐空的街道。四周没有人胆敢在这种危急时刻在外面晃荡。

    他不知道钟如霜确切在哪里,但知道钟如霜在想什么。

    其实她不需要暴露,不需要将一切点燃。日子一天天过去,关于他们师傅的一切,会成为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笔。经历过那一切痛苦的人,会一个个死去。

    她的那些个想法,那些个执念,可以找个徒弟或者找好几个徒弟去传承。他们不会如此尖锐去折腾天下,也不会彻底将她的那些念头摒弃。

    她如今走到前头来,怕是心中有了决断。

    蒲盛宏身边跟着凌子越。

    他长叹着对一直跟着自己的弟子说:“她看到这个世道朝着更顺畅的路走了。她发现新帝和前几任帝王不同。她专程前往了一趟京城,在互助会待了那么久。”

    “她点燃了她知道最不安定的那些东西,让一切毒瘤暴露在光下。将脓包挤出,削去腐肉,天下才能更好。”

    蒲盛宏最后一句话,音很轻,只是也说得很沉:“她,想用生死来给帝王上最后一课。”

    或许她钟如霜早就知道容轩跟在自己身边,或许她踏遍那么多地方,也知道他蒲盛宏在跟着她走。她布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是因对皇室不曾有过期待。

    先帝在她眼里不过如此。

    当今年纪尚轻的帝王在她眼里,不仅是帝王,更是她的师侄。她会用计谋应对先帝,让其不至于被盛世遮眼,而清楚自己寿命有限的情况下,她选择用更激进的方法,来给素未蒙面的师侄上这么一堂课。

    那么多年的师姐弟关系,蒲盛宏太了解她。他如今能做的尽可能减少她所造成的破坏,不让跟随她的那些人伤害到无辜百姓和当今帝王。

    她注定会死。不是死在她自己手中,就是死在秦少劼手里。既如此,她便将自己的死发挥最大的作用,在帝王一生中刻下最深刻的印记。

    至于百年后,下一任的帝王会如何?想来帝王在教下一任帝王时,必然会拿出她当例子。她将成为帝王一代代传承下去时,不得不提出的人物。

    凌子越:“为什么一定要让小花去?”

    蒲盛宏:“因为那是你师姑最想见到的孩童模样。最底层,最容易被轻视,然而拥有着无比坚韧的内心和对未来的美好崇敬。”

    “你们先生我啊,该处理好师门的事,亦想让你们师姑知道,她几十年来的想达成的一切,有人在走着不同的道在达成着。”

    “希望她的内心,能因此产生一点点对人世良善的欣慰。”

    这样孩子以后不会只有一个,会有千千万万。

    这个世道想要将一个政策惠及千万百姓,太难太难。他能做的便是一步步来,告诉钟如霜,他从未忘记过师傅当年教诲。他不会忘,他的弟子也不会忘。

    难得正色的蒲盛宏,双手揣在袖中,仰头看了看天:“江南的天快入秋了,还是那么热。”

    不像他师傅走的那天,也不像钟如霜离开的那天,各地飘雪,冻得他冰凉。

    凌子越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能察觉到师傅真心实意的悲伤和惆怅,一样察觉到了师傅打算在这里面配合着师姑,造就最后一场生死别离。

    师弟不知道在其中又参演了一个什么样的帝王角色。

    站在战局中央的秦少劼不走,当柱子吸引着敌人前仆后继。

    容宁不能远离秦少劼,拿了身旁侍卫的弓,随时准备当有人冲上前时给人来一下。远处船只靠近,新征召的水师们在统领就位后,跟随指令应敌。

    船只靠近后,水师们当然察觉到并非大乾人。这些渔民出身的人想到之前八百兵的惨痛经历,再想到身后的是自家人的安危,朝前奋勇杀着。

    号角长鸣,鼓声喧天。

    炮火点燃了海域,鲜血流淌到容宁隔着很远都能嗅到味。

    第129章

    三十年前的一场事, 谁能料到三十年后造成多大后患。

    帝王经历了三代,天下人大多全然不知这些事,几乎不清楚天灾已足够无情, 人祸又增添上几分惨痛。

    周边国家这些年一点点强势起来, 部落也能诞生新的王。要是没有钟如霜的添砖加瓦,有些成气候,有些真尚且成不了气候,至少不至于凑在一起。

    有了钟如霜后,危难一件件变得紧迫。一桩事接着一桩事。

    容宁听见秦少劼说:“这将是大乾二十年内最后一场大战。往后的大乾在各方再次建立起威名。四方休养生息, 再来朝必是和平为主。”

    她喜欢混在将士中,喜欢为大乾镇守平安,但并不爱真正打仗。

    她问:“要是二十年内又有战事呢?”

    秦少劼顿了顿:“那是朕推算错误,心中悲痛, 只好在宫中寻求皇后安慰。”

    容宁本是肃然警惕的, 听到秦少劼这话乐出了声。容宁认为自己和秦少劼一样, 大抵是有点病。大敌当前还有闲情雅致在看台上说这些话。

    她自从答应秦少劼成为皇后, 就已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她会护着容家, 护着秦少劼, 护着这个天下。以前如此, 现在如此, 今后如此。

    容宁眯细起眼,唇角扬着笑意:“那到时候, 臣一定好好安慰安慰陛下。”

    不过未必到时候。

    容宁顿了下:“说起来,算账的话,这次回永安园, 臣有很多账要和陛下清算。”

    秦少劼果断应下:“好。”

    长箭破空,三百米穿人。

    百官终于彻底全上了马车, 侍卫开始护着百官远去。那些试图攻击帝王的人则是蜂拥向前冲着,再一各个倒地。经历过几次战事的京中侍卫和江南将士,怎么可能会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哪怕这些乌合之众根本不要命,哪怕这些乌合之众数量超乎寻常多。

    互相敌对中,终究是有一部分人冲向前了的,而到这一刻,他们身后传来了新的马蹄声。混杂着统一私兵服饰和锦衣卫服饰的队伍,从人群后方冲了过来。

    这一下直接成了包抄,中央这批人被前后夹击,半点没有办法脱困。他们中的领头仓皇回头,发现带兵领头的人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又令人熟悉。

    认出人来的不少家伙目眦欲裂。

    他们没有想到他们之中会有叛徒,当然他们愈加没有想到,这个人从最初就不站在他们这边。三十年前的事与他全然无关。

    长枪划空,眼熟的招式让盯着战场的容宁微愣。

    她见到那熟悉的作战姿态,恍惚间回到多年以前,看到从战场凯旋的兄长。他在军营场地中央,持着长枪一点点教她招式。他天生属于战场,荣誉加身,可被世人叹英年早逝。

    容宁将长箭对准了她的兄长方向。

    哪怕再度碰面,有的人都不肯露一下身份。他们相见不相认,相识又好似不认识。

    男人,一个个都不是东西。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秦少劼该吃教训,她的兄长亦是。

    容宁松开弓,任由长箭射中兄长身侧的敌人。

    太远,无法洞穿。

    同一时刻,长枪将其挑落。

    隔着无数人,两人相对遥望,容宁摩擦着弯弓上用力过猛的裂痕,低头轻微啧了声。普通弓箭果然还是太脆了,稍微用两下就承受不了力道。

    但不拉满射不了那么远。

    全盛两股发颤,眼见远方海上打斗,炮火石头互相攻打着,溅起海花硝烟冲天。近处战场几乎都要到面前来。

    他强撑着恳求:“陛下,咱们该走了。”

    秦少劼望着场内本来勉强能打一打,当被包围后全然几乎没有悬念的局势,再望向海面上不知水平的敌船,终是微微点头。

    帝王作势要走,那些想要刺杀皇室的家伙急了。他们几乎丧失了理智,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能用多少兵器丢向看台,就用多少兵器丢向看台。

    只是留在看台处的守备森严。双方的距离遥远,连图穷匕见都算不上。

    他们中自然也有弓箭手。

    但弓箭手一出手,早被敏锐的将士察觉。他拉弓还没来得及射出,早被周边的将士袭上,再也没了机会。

    两处战局如此混乱,断后的侍卫太多,没有人能够阻拦帝王的座驾离去。

    当近在眼前的希望撤走,那些反叛者们的悲愤几乎溢出。

    没有人在场会多做同情。仇恨所带来的凶狠,不该挥向无辜的人。警醒的刀剑,不该指向无罪的帝王。皇室当初犯下的罪孽,一步步清算起来,永无休止。

    其中一人愤怒质问着与自己拼斗的人:“阿冬,你为什么要背叛?”

    身为阿冬,身为容家的容轩,他用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回答着:“天下太平才是吾等所愿。”

    这些年跟在钟如霜身边,他到底是受了影响。若是复仇能够让天下更太平,他会剑指昏君。若是处理掉这些人能够让天下太平,他便长□□敌首。

    陆地上如此厮杀,船与船相撞并行的战场上一样厮杀着。蔡将军领着人,在船甲上攻敌。敌人全然没有料到大乾的水师是如此凶悍,被迫坠入海中,打出一朵朵血花。

    一路推进,当“投降不杀”的号令下达,两处的战事才慢慢收敛。

    帝王的马车并没有去和百官碰头,而是在侍卫的安全护送下,前往了一家小巷别院。院子里空落落的,很快被侍卫团团围住。

    钟如霜坐在院子中,在院子中央将茶水泡好。

    她听到外面的响动,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开口吩咐:“小花,去书房里。”

    小花刚在厨房里烧柴下厨,高高兴兴熬出了糖浆。她捧着糖浆出来,听到钟如霜的吩咐,快步上前把糖浆放在桌上:“小花陪着师姑吧,这是师傅的吩咐。”

    钟如霜听到这声称呼,忽得笑开。

    她想为什么阿冬出去明明被战事阻碍着,自己这里会暴露的依旧这么快:“还以为能到晚上。原来蒲盛宏先选中了你。”

    小花将糖浆加入到茶水中。

    这种喝法不是谁都喜欢,只是生活太苦了,小花喜欢吃甜滋滋的东西。她没想搭配这茶水,会有别样的滋味,于是带着钟如霜也在茶水里加糖。

    小花搅好了茶递给钟如霜,笑着弯眼:“所以才是一个师门。”

    钟如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这句话。

    孩童的眼眸里天真浪漫,似乎是不懂一点悲伤难过。小花会不知道她潜伏进来透露消息给别人,会导致什么后果么?小花会对她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吗?

    然而小花的一切表现,就好似如同她话中所说。

    她们是一个师门的。

    当年被冤死的庞太师,他的传承没有断,而是在她们每一个人身上得以延续,如今要延续到这个小小孩子身上。

    门被打开,侍卫列队进入,四处搜寻着是否有不安全的地方,同时将院子中一大一小两人盯住。钟如霜那起茶杯,视线转向大门的方向。

    门敞开,年轻看上去稍有些瘦削,稍显病弱,可又用威严姿态撑住的帝王,就那么踏入了这所院子。而他的身边站着的,赫然是天下第一的女将军。

    钟如霜见到两人,喝了口茶水。

    加了糖浆的茶水愈加甘甜,口感与寻常不同。本来最纯然的苦内回甘被遮掩得厉害。钟如霜会想:“你们连来找我,都要结伴而来么?”

    她以为第一个找上她的,会是她师弟蒲盛宏。

    门外马车的声音再度传来,来人不算仓促,脚步沉稳,正好是钟如霜原先预料的人。

    钟如霜对上了蒲盛宏的视线,望着那么多年过去,从年少青葱变成胡须满脸的中年男人,不由说出了:“没想再见一次,师弟老成这样了。”

    蒲盛宏一进来满腔情绪,没猜到钟如霜第一句是嫌他老了。

    他倒吸一口气,招呼小花:“去找找有没有剃刀,我刮个胡子。刮个胡子年轻二十岁。”

    小花看见容宁,眼眸发亮,朝着人直笑。

    听到蒲盛宏的吩咐,她才转身哒哒去找刀了。

    容宁看着面前这种微妙的氛围,手是半点没有从剑上放下,脸色一下子沉下。小花为什么会在这里?钟如霜干的?

    最小年纪的走开,钟如霜诚邀着:“先坐下?来者是客,客人没有站着的道理。”

    如此这般,更荒谬的场景产生。

    秦少劼、容宁以及蒲盛宏,分别落座到钟如霜留下的椅子上。要不是周围站满了森严的侍卫,远处还在打仗,还真算得上是师门小聚。

    蒲盛宏是收到秦少劼给的消息才过来的。

    他坐在位上没有拿茶,和钟如霜说着:“你把易容取了。”

    钟如霜应了声:“不管如何,总归是上天所赐,父母所予。来时带着这张脸来,走时也该带着这张脸走。”

    她话里已经既定了自己的死亡,平和得好像在说今日天气很好。

    容宁抿着唇,看向钟如霜的眼神带有不善。

    哪怕秦少劼在桌下试图拉她的手,也被她一把打下。

    本该在古北口的小花不可能突然出现在江南。被这么带出来,要么是钟如霜打算用计,针对的是她,针对的更有可能是北方的互市,或者是针对帝王。

    要是秦少劼带出来的。

    那新账加上旧账,一起算秦少劼头上。

    钟如霜不排斥容宁的敌意。

    要是没有敌意,她才会诧异。就像这位年轻的帝王。

    钟如霜只是扫了一眼秦少劼,便不得不承认:“师弟在找徒弟上,向来有眼光。”

    第130章

    蒲盛宏的眼光, 此生最差劲的一次,是在找爱人上。

    钟如霜这般想着。

    她叛经离道,与世俗的姑娘相差甚远。她惊才艳艳, 属实观念与常人不同。她固执偏激, 动的念头无人能拦。

    她踏遍大好河山,寻求的是她孤独的道。

    蒲盛宏需要的却不是她这样的爱人。他需要的是红烛添香,研墨巧笑的才女。是能够与他同住郊外,教子教学的妻子。

    她不开口说这种话,知道自己要是说, 肯定会得到蒲盛宏的反驳。蒲盛宏的骨子里一样是傲慢的,傲慢认为他的选择不会错。

    即便她是如此一个人。

    蒲盛宏对已有死志的钟如霜,不知该说什么。她如今的样貌极美,美到但凡出去走两步, 没有一个不回头。她生来就该是名动天下的。

    到头来是是非非搅在一起, 将人生弄成一滩浑水。

    秦少劼并不在意在坐的每个人满腹心事, 各有所思。

    他在带容宁过来时, 已知道会让容宁知道小花在江南了。他被拍开手, 又去够着容宁的手。身为帝王的他早就不会被轻易抛下, 但有些事需要主动点, 不然下场会很惨。

    堂堂帝王面上还在被夸, 私底下动作不停。

    容宁被惹恼,刚还在沉着眼看钟如霜, 现在不得不分出心神怒瞪一眼秦少劼。她现在确信,小花是秦少劼带来的。不然他不会如此主动。问题是,这种时候是牵手的时候吗?

    秦少劼搭上手, 面上神情反而和缓了一些。

    他对着钟如霜开口:“师姑这几次的手笔,过大了。”

    钟如霜带着一点兴味, 问着秦少劼:“你到我这里来,不怕我设下埋伏杀了你么?”每走一步,她都是用现实来教人。

    她引导着天下,牵动着朝堂。

    既想到了会有人来找自己,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话落,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响动,骤然间小院里的房门齐刷刷打开。这猛然一出,所有侍卫当即列队护帝王安全,而容宁更是站起身挡在秦少劼面前拔出了剑。

    钟如霜知道自己身边会武功的人不多,到最终也未必能斗得过京城来的侍卫:“我也可以下毒。进来一个毒死一个。你落座喝茶,我就在茶里下毒。”

    身为帝王,如此不小心,这条命可随时会丢。

    拔剑之后,牵着的手自然放开。

    秦少劼没有被突然的异况惊动,而神情却有了不愉。

    他对很多事可以容忍,不代表可以容忍钟如霜一而再再而三,在一些事上惹到他。钟如霜和容宁见面是一出他无法容忍的事情,现在让容宁抛开他的手,又是一件。

    秦少劼这般说:“小院里里外外就那么简单一些东西,要住人可埋不下太多东西。”总不能钟如霜每天日子过得和耍杂技一样,在无数危机中过日常。

    再者就是,小花和锦衣卫都没汇报过这种异况。

    他对钟如霜带有警惕,这种警惕并非在这种全然伤不到他的机关和下毒上。

    秦少劼安抚拍了拍容宁,示意人没事:“大乾四周数个部落和国家,就连海外没想到师姑都去了一趟,且埋下了事。这些大事才是你的手笔,解决了对大乾有意义。解决不了换朝换代,想来也能厮杀出一代明君。”

    要是几十年厮杀不出来,便几百年。

    朝代更替便是如此。

    钟如霜的目的本质便是如此。她想要的从来不是单纯的帝王性命。而是帝王在意识到有危险,能够多关注天下百姓。

    只要想明白这些事,他来这一趟就是安全的。

    “师姑不打算要朕的命,朕想来见一趟从未见过的师姑,情理之中。”

    话如此说,眼神不友善。

    秦少劼用那双黑眸注视着钟如霜:“师姑最后一会儿时候,要是不见,岂不可惜。”

    钟如霜自己隐晦说自己不想活了的时候,居于高位。好似一切尚在她掌控中。她连她的生死都可以掌控。但秦少劼一开口,好像一切全在秦少劼的掌控中,连她的生死也一并在。

    如同棋盘上两人,几乎都将着军。

    只是稍多想一下,钟如霜便能知道,她的棋盘几乎动不了了。而对方的棋盘游刃有余。他可以杀她,也可以不杀她。

    天底下为何有如此年轻,又能把控心计到如此地步的帝王呢?

    钟如霜这会儿明白先帝为什么真正传位时,不给其他年龄更加合适的皇子。但凡他给其他皇子,这条路必成杀戮路。秦少劼会亲手将帝位上的人杀死,不论上面坐的是他的父皇还是他的兄长。

    再看容将军。

    好似被哄骗入局的可怜女子。

    钟如霜微仰头。

    她问容宁:“帝王心思如此深邃,容将军倒也不怕。”

    容宁面无表情:“我怕死了。”一个不注意,他这人就老拿他自己当靶子。转个头发现小花也被拉出来,成了要帮皇室干活的小可怜。

    这种皇帝谁不怕啊。

    但这话被容宁这么说出来,意思就好像她其实真的一点不怕。她全心全意信任着秦少劼,信任着年轻的帝王。

    钟如霜笑开:“要是你们如此一生,倒也相配。”

    她慢慢说着:“要是往后你们身边再多了人,亦或者是相互慢慢走远。便说明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天下安定也随时被推翻。即便没有我,也会有下一个钟如霜。”

    蒲盛宏轻微摇了摇头:“天下不会有下一个钟如霜。”

    他听着师姐的话,语气平和:“若是有,那今后我蒲盛宏要做的事,就是让这个天下再无下一个钟如霜。要是我做不到,就让我的弟子去做。要是他们做不到,就让他们的弟子继续去做。”

    “这天下,总有一天会达成师傅所想那样,走向真正盛世。”

    小花拿着可以剃胡的刀出来,手上还有挂着热毛巾的小脸盆和皂角。

    东西齐全,看上去很用心。

    她小心翼翼递给蒲盛宏:“师傅,剃胡。”

    蒲盛宏一腔热血在“剃胡”上又落下。他尴尬坐在那儿,不由埋怨了两句:“你这出来的时候有点巧了。”

    小花咧嘴笑了笑,很快走到容宁身边去。对比起师傅和师兄们,她其实更喜欢容将军。天底下她除了爹娘,最喜欢的就是容将军。

    要不是容将军,她不会从家里出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江南对她来说太湿了,每天都觉得要在水里淹死。还好再过一段时间可以回北方。

    小家伙闪到容宁身边去,让钟如霜注意到了。只是现在的钟如霜已经不再在意这些事情。她开口和蒲盛宏说:“我帮你剃胡吧。”

    蒲盛宏深深多看了两眼钟如霜:“可以吗?”

    钟如霜站起身来:“为何不可?”

    那么多年不见,他们之间没有必要生疏到彻底。至少钟如霜觉得:“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她觉得自己和蒲盛宏不适配,然而从蒲盛宏这么多年依旧孤身一人来看,她便又想要在蒲盛宏心中留下痕迹。

    一道深刻的,如同她在帝王一代代心中留下的痕迹。

    钟如霜走到蒲盛宏身边,取了热毛巾给蒲盛宏敷着:“你的弟子总不能连这点空都不给我。”

    打泡沫,用刮刀。

    她一步步放轻着手,也在意容宁不知何时站在了她和帝王之间,谨防着她手中的剃胡刀。

    胡须连带着泡沫落地,本就一头黑发尚不年老的蒲盛宏去掉胡子,看上去确实减龄了不少。说起来如今两人在旁人眼里一看,必是登对的。

    要是当年没有庞太师一事,他们该是一对天下知名的璧人。

    秦少劼问钟如霜:“你还有什么事要做的?”

    钟如霜洗了洗刀,最后提蒲盛宏刮干净一些脸。她其实没有什么要做的了,该交代的全交代了,该放下的全放下了,就连相见的人也见到了。

    她欠身,在蒲盛宏惊诧的眼神中,将剃须刀于隐蔽处狠狠扎入了心口。这一刻,她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眼前也全然是蒲盛宏。

    她朝着人笑着,慢慢倾覆在人身上,挡去了所有血腥。

    一言不再发,一声不再说。

    钟如霜松开手,缓缓挽住了人,不让自己彻底坠下。当她感受到蒲盛宏环住她的手时,笑得更开心了一点点。

    她太了解他,正如他了解她。她想要做的那些事情,他肯定会以更和缓的姿态去达成。这天下,终究会走上他们师傅所想的那样的。

    安然合上眼,钟如霜没有发出声音。

    容宁闻到了血腥味,无言拽起了身边的小花,将人转了个身。她最后握住了秦少劼,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单纯的想要抓着他。

    一如他一直想要抓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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