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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门铃

    ◎「空巢」◎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裵文野还能说不行吗?只能拿着机器,闷头上手。

    楸楸对疼痛的容忍度很高,不过也很容易给出反应和声音,于是全程捂着嘴, 冒着汗, 看他手握机器,专心地操作着, 偶尔胯骨和尾巴骨还能感受到他喷热的呼吸。

    一共四处文身和几个箭头, 每个都是青黑色颜料, 散落在正反处。

    结束后,裵文野拿来保鲜膜覆盖在上, 避免细菌灰尘侵入。

    段深之前和他们提过,三个小时后才能摘掉保鲜膜,可待会还要穿上裙子,难免会蹭掉, 于是裵文野绕着多缠裹了两层, 拿来胶布在外固定。像是多穿了一条裙子,比之前更行动不便了, 楸楸脸红着, 在他的帮助下穿回了打底裤和外裙,而原本那条丁字裤是穿不上了。

    离开时, 段深给了裵文野一支薄荷药膏,保鲜膜摘掉之后, 药膏薄涂。

    “每天涂个三遍, 涂个一周就差不多了。组织液可能会流个两三天, 不知道你们纹在哪里, 在家的时候, 不必要的衣服可以不用穿,因为组织液是洗不掉的,免得弄脏衣服。三天后结痂,半个月掉痂,之后可以使用护肤品保养下,会使颜色更鲜艳,有光泽。”

    裵文野似乎还有点生气,一路怫然不悦,墨镜架在鼻梁上,冷着一张脸。回去后便开始收拾行李。

    这还是楸楸第一次见他对自己生气,心里犯怵,在客厅转悠,有那么一点气馁,思来想去,她不后悔在身上文这些乱七八糟的词汇,可要是知道裵文野会生气,早知道就瞒着他了。

    下午与慕玉窠通了个电话,说自己终于踏出了这一步,又对裵文野的反应不知所措。

    “我哪知道他会生气。”她闷声道,“你看着不刺激吗?”

    慕玉窠反应很大,“我看着肯定刺激啊,拜托!流鼻血好吗!?他居然生气了?真是不知好歹。”

    楸楸认同,“我说也是。”

    慕玉窠问:“他为什么生气,你看出来了吗?”

    楸楸如实说了,因为to后面跟着的是……“我还说了,You can tattoo the words sex slave on me, but you cannot engrave your name.”

    慕玉窠愣了一下,不禁笑了起来,“这就难怪人家生气了,你想啊,你们现在不像过去说这次就没下次,男人嘛,就是容易对上过床的女人产生占有欲,你的to后面跟了个省略号,这是要气死谁?”

    居然站到了裵文野那边。

    楸楸说:“难道我要在to后跟他的名字?这更荒唐好吧?”

    都说文身不建议纹男女朋友的名字,就怕日后分手尴尬。更别提他们根本不是男女朋友,只能算是1v1的炮.友。再者,她去文身是要刺激自己平淡乏味的生活,这些不入流的词汇句子是忠于自己的欲.望,如果后面加上裵文野的名字,算怎么一回事?

    “归根结底就是理念不符。”慕玉窠也认为不应该加名字,除非疯了,附和楸楸,“是他没品位,你换个有品味的。”

    “啊?”楸楸犹豫,“这很难换个有品味的吧?”

    毕竟她文的地方那么隐蔽,谁能轻易品到?

    慕玉窠说:“好说,我们当时是从片子里get到的,那个圈子里的人应该都会喜欢,接受度比较高。”

    “?”楸楸说,“那我可没想踏那么大一步。”

    也许她平时会撩拨裵文野,做一点臣服于他的小动作,可不代表她想玩那些出格的行为,甚至她心里还是对在身体留下鞭痕,穿刺这些感到抵触。

    且她也不是面对谁都可以做出这样的行为,裵文野可以是他有本事,光是穿着西装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都可以让人想要下跪,但不代表其他人可以。

    慕玉窠说:“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嘛,不乐意就换,咱不惯着他哈,男人多的是,咱怎么开心怎么来。”

    话筒里,不远处有人叫慕玉窠的英文名,是个男人的声音。

    慕玉窠应了一声,然后跟她说:“药我今天已经拿到了,下周我就回去,到时候上海见。”

    “好。”

    “我开心去了宝贝,明天再聊。”

    现在纽约凌晨四点多钟,慕玉窠估计是刚结束派对,不知道勾了哪个野男人去开心了。

    楸楸挂掉电话,趴在落地窗边,沐浴着斜照进来的阳光,暖意洋洋地,很舒服,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想,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身体一轻,她迷糊睁开眼,看到裵文野抱着她,裵文野亦发现她醒了,走进卧室的步伐不断。

    “老公…”她闭上眼,含糊道。

    裵文野觉得她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嘲笑人。

    他说:“叫谁啊?”

    “叫你。”

    “我是谁?”

    “主人。”

    “是吗。”

    似叹了口气,裵文野将她放落床,空调被掖了掖。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裵文野说:在家乖乖的。我走了。

    好的。她在心里呢喃一声,路上小心。

    房子的主人要短暂消失几天,屋子里显得空落落的,楸楸待了两天,便待不下去了。

    这两天她睡在床上,睡在衣柜里,睡在书房的小叶紫檀底下。

    第三天,她把衣柜里的衬衫西服都抱到床上,一睁眼,便是在自己筑的巢里,叹气。

    她带回来的药已经吃完,虽然知道不好断药,可之前在上海挂号过几家医院,医生都不愿意给她直接开药,无一不是让她做完检查才能开处方。她理解医生的严谨,却又没有耐心配合再做检查,因着她毛病有点多。

    而且她这个病,在国内也不招待见。

    没出国之前在国内面诊,她就在不止一个医生那里接收过审判的眼神,赤.裸的打量。

    也许几年过去,随着社会全面发展有提升,今年这个方面会好一点吧?她是这么希望的,可心里抵触着,不愿去证实,因为很可能还是那个她不愿意面对的答案。

    一切都仅是她的希望,就像她希望这个世界有在变好,但并没有,一个肿瘤被治好,一个毒瘤浮出水面,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变好是要以世纪的单位去计算的。

    晚上是彻底待不住了,约黄婉伶过了上海。

    惠思嘉行动不便,她们几天前便让惠思嘉先把必要的行李空运回来,不必说回来再找房子,那么仓促被动。

    不过再三斟酌后,她们决定还是租酒店的长期,算下来比租房更加便宜,不需要押一付三,最后还有要不回来押金的风险。

    在广州待了两天,俩人拿到行李托在酒店,嘱咐酒店这段时间不需要打扫客房,又结伴回了香港。

    一眨眼五天过去,裵文野明天就要回来了。

    回到裵文野的公寓,碰巧收到裵文野的信息,他今天约了家政上门打扫客厅和清洁泳池。她回了一个好的!又问什么时间,裵文野回半小时后。

    楸楸掐着时间去洗了个澡,出来刚吹完头发,便有门铃声,她去开了门,一个穿着家政制服的阿姨站在门外,楸楸核对了身份才请她进来。

    在上海转悠了两天,吃了许多当地美食,楸楸又拍了一起vlog。

    她的上个视频,标题起得很成功,【weekly vlog:香港之行抑郁症患者增肥之旅 ep1】,发布一周多,哔站就有了一百多万播放量,大约是被哔站推了热门,她的粉丝也涨到三万多。评论热门是一些向往美食、旅游,以及同为饱受抑郁煎熬的B友自己的小故事。

    这一次的vlog,她趁着家政打扫时间,在卧室剪辑出来。

    标题:【weekly vlog:上海之行抑郁症患者美食之旅 ep2】。

    等待审核的间隙,楸楸又剪了另外的视频,上次和裵文野在酒店的视频,他手机拍的全景还没有发给她,后来都忘了有这么一回事,她手机里倒是有细节部分的,楸楸做了一些片段处理,上传到P站,继上次在这个网站上传视频,居然已经过去三四年,这是楸楸没有想到的。

    翻看着过去视频底下的评论,还记得第一次翻阅的时候,脸红心跳,几年过去,心底里已然免疫。

    “叩叩。”门外传来敲门声。

    楸楸放下电脑,过去开门,家政阿姨站在门口,戴着手套,手里拿着抹布,告诉她:“雇主,有人在摁门铃。”

    “嗯?”楸楸愣了一下,往大门的方向看过去,像是在附和家政阿姨,门铃应景又响了两声,“噢好,”她离开卧室,关上房门,“你继续忙吧。”

    楸楸走到玄关,先盯着猫眼往外看,然而什么都看不到,昏黄灯光照映的同样昏黄地墙面,角落一个盆栽。

    不知道来者是谁,楸楸不敢贸然开门,想着如果对方再摁一次门铃,她就给裵文野打电话。

    最终对面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在玄关处杵了好几分钟,门铃没有再响起过。

    楸楸感觉有几分蹊跷。

    “雇主。”身后传来家政阿姨的声音。

    “哎。”她回过头,看着家政阿姨。

    “我打扫干净了,请你查验,没其他事情的话,我今天就下班了。”

    “好。”

    她在客厅和花园大致看了一圈,没什么问题,又不放心门口的人到底离开了没有,最后请保安上来转一圈,自然是没看到可疑的人,保安领着家政阿姨下去。

    第62章 告别

    ◎「她想裵文野怎么忍心的!」◎

    门关上后, 楸楸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

    楸楸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拿上手机打算出街觅食。

    身边没个人陪,黄婉伶要陪对象, 小爸和暗恋对象一起出差, 剩她一人游荡在香港中环街头,人行道成双成对, 就她一人形单影只。

    草草填饱肚子后, 楸楸决定去电影院看电影, 为此她专登过九龙红磡,黄婉伶说这里有家超过五十年历史的戏院, 这家戏院迄今为止还保留着传统经营模式,售票模式是人手划位,买票时想坐哪里,自己到柜台划位。

    楸楸看了一部没法在内地上映的电影, 观影结束出来已是十点多钟, 不太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便在路边排队买奶茶。

    这家奶茶店生意红火, 前头人多, 估计这条队最快也得等个十几分钟才排到自己。没过一会儿,她背后已经排了几个人。

    “妹猪, 妹猪。”背后传来叫唤,声音不说苍老, 可一听就是上了年纪独有的质感。

    楸楸正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 对这些呼喊不甚理会, 反正不是在叫她。

    直到她肩膀被人拍了拍。楸楸吓一跳, 回过头, 只见她的背后排着一个上了年纪的阿伯,皮肤松弛,眼下沟壑纵生,拄着拐杖的手背长满了老人斑。

    “怎么了?”楸楸按捺住被惊扰的情绪,疑惑问,“有什么能帮到你吗?”

    “你讲普通话噶。”老人皱了下眉,像是被劝退了一下,可皱眉思考两秒,不愿放弃,朝远处招了下手。

    楸楸愣住,往他招手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大块头西装男人走过来,耳朵别着黑色耳机,像极了影视剧里的保镖形象。

    楸楸骤然睁大眼睛。不会吧,她要被人街头绑架了吗?可街上这么多人,应该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吧?她该怎么办……?跑吗?可跑到哪里不都是街吗?都一样,还不如待在原地,好歹前后左右都是人,求救成功的概率或许会高一点。

    就在楸楸头脑风暴时,保镖样的西装男人赶到,老头对他咭哩咕哝一句,保镖立刻恭敬地看向楸楸,“楸楸小姐,这位老先生咱们家少爷的爷爷。咱们家少爷您也认识,裵文野。”

    “……”

    一刹那,脑海里的兵荒马乱戛然而止。

    楸楸思绪被定住一般,看看他,又看看老头,左顾右眄,细细打量。

    过了好半天,老爷子耐心告罄,对着保镖叽里呱啦一句。

    保镖说:“楸楸小姐,老爷子想跟您借一步说话。”

    楸楸终于开口:“去哪里?”

    老爷子能听懂普通话,也能说,只是老了,说话本来就吐字不清,更别说不熟悉的语言,不甘于落下风,丢了气场,才让保镖在其中传话。

    保镖复述他的话,“老爷子说:就对面那家咖啡店,如何?”

    楸楸看过去,就在马路对面,轻轻颔首:“好啊。”

    红绿灯就在十米内的十字路口,老爷子走在前,她走在中间,保镖殿后。

    一路上,楸楸反复想着,老爷子找她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想上演一千万,离开我孙子的戏码?看他一路摆架子,八九不离十。

    楸楸捏着下巴,有些犹豫,这一千万她到底是收还是不收?不收对方可能不放心;可要是收了吧,搞不好被指证勒索敲诈。

    咖啡厅里不算安静,机器运转的声音混杂着低频交流的人声,二层只有他们这一桌在营业,楼下座位却都是满的,估摸着老爷子早订好这家咖啡厅,包下了二层。

    楸楸一条胳膊肘搭在台面上,手指轻叩着桌面,很轻,听保镖复述着老爷子的话。

    和她猜得八九不离十,老头不满意她这个‘孙媳妇’,想让她离开裵文野。

    戏码很老,可她喜欢。楸楸听完乐得不行,没想到她也有今天。

    “才五百万吗?”楸楸乐得肩膀发颤,“裵文野听完肯定生气,并给我追加个一千五百万。”

    如果不是早就决定明天来一场告别,她肯定要将这个笑料分享给裵文野听,笑话他阿爷做事老派,还要笑话他在他阿爷心中如此便宜。

    老爷子冷哼一声,这回倒不再让保镖复述他的话,挥挥手,保镖下了一楼。

    老爷子说:“楸楸小姐,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不配生孩子,你知道是哪两种人吗?”

    他普通话说得不好,却说得铿锵有力,犹如他身子骨的硬朗和傲气。

    大约是在川西地方待过,带有那边的口音,咬字犀利,一针见血。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楸楸便明白他想说什么,也不笑了。渐渐地,桌底下掌心冰凉发麻,控制不住地发抖,她闷不作声十指相扣,面不改色。

    “第一种,穷人。”老爷子说。

    “第二种,”他曲着食指,敲敲自己的脑子,“这里,有病的。楸楸小姐,你说老头子我,说得对吗?”

    “你查我?”楸楸声音骤冷下来。

    “放心,没查太多。”老爷子摆了摆手,“门当户对是很重要的,这点你承认吗?楸楸小姐?”

    承认,怎么不承认?楸楸不是那种对自己不利就不承认事实的人。

    她不悲不喜地与老爷子对视,他这种高高在上自认为了解一切的傲慢口吻,让楸楸感到不那么舒服,尽管他说的不无道理。

    如果他咄咄逼人,也许楸楸可以反击,可相反,楸楸觉得他对极了。

    “看来你没法否认,”老爷子轻描淡写道,又说,“我的孙子,文野,有钱,身心健康,这点,你承认吗?”

    他心理才不健康。楸楸盯着他,心里否认。可依然保持缄默,因为她确实无话可说。

    她早就意识到,她快乐,多是裵文野在迁就她,实际上他们的生活根本不合拍。

    “楸楸小姐,不知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跟老婆子,我和他嫲嫲老了,八十好几,没几年命了,临终前只想看到他幸福。他可以不结婚,不生孩,但他不能跟情绪不稳定的人过下半世。楸楸小姐,这一点,你同意吗?”

    ……

    老爷子走后,这家咖啡厅恢复正常运营,不久后有一对小情侣上到二楼。

    二楼一览无余,他们轻易就能看到二层唯一一个客源,是个女人,她安静坐在那儿,眼神空茫,与空气对视,思想彷佛游弋在宇宙之外。

    过了一会儿,楸楸掏出手机,给裵文野发了一条信息。

    “就算是小狗,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对吗?”

    香港的晚上是贝尔格莱德的下午,收到这条信息时,裵文野在车上,前往机场的路上,旁边就是在用手机打麻将的丁裕和。

    短短的一行字,他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没等他回复,那边又发来一行字。

    “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迟疑半天,楸楸还是决定把这句话发出去。她知道这样显得她很作,如果她足够理智,就应该不说一声再见,潇洒地离开。

    可思前想后,楸楸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办法,他们不会总是那么有缘分,也许这次就是最后说再见的机会。

    她看着名字数次变成输入中,又从输入中变成名字,可对话框里始终没有出现对话。

    楸楸两手交叠趴在台面上,屏幕亮光扑着她脸,她眉头不安的拧起,额间沁出一层汗,心想为什么?很多原因。他为什么不问呢?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如果他问了,她可以回答超多的,百分百都是实话,假一赔十。比如:因为她迟早是要离开香港的;因为当下不是一个相处的好时机,她迟早会被他厌恶;因为吃了药,我就没那么喜欢你;不吃药,我就会厌恶我自己。因为你阿爷说得对,你值得情绪稳定的,可以给你带来情绪价值的,而我,太丧了。

    顶上彻底变成名字,不再变换。

    楸楸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胸腔因着焦躁而急剧起伏,双臂渐渐发麻,这样的生理性反应,楸楸也不知是咖啡厅空调开得猛,因为冷,还是因为什么。

    她把手贴到嘴边,呼出热气,暖和几秒钟,又哆嗦着敲下一行字,“再见面也不要打招呼,好像认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一分钟,两分钟,顶上名字有没有变她都没有注意到,但是对话框里终于出现了白色条框。

    “以后床也不上了?”

    那怎么行?她眉眼嘴唇,连带着面部肌肉走向,都被这句话惊动了一下。

    那怎么行?她心里、脑海里又默念一遍。嘴唇微微翕动,就差把这四个字说出口。

    她刚才确实是想着以后不要再见面,可但凡是用脑子想想,她肯定做不到,总有一天会受不住诱惑,悄悄地见他,跟踪他,躲在人群里柱子后,相机对准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像个变态一样。

    反正一切都要建立在裵文野不知道的基础上,真忍不住了就把他灌醉,迷晕,下药……第二天再跑。就想到这里为止而已。

    老爷子离开咖啡厅到现在,也就过了不到一小时,就那么一会儿的时间,能支持她想得多周全?

    至少还没有想到关于……这床还上不上…如此涉及到灵魂的问题。

    下一秒,她眼神暗了暗,不要再联系的意思,不就已经把所有答案都囊括在其中了么?

    久久得不到回复,裵文野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她刚接通,裵文野便重复了对话框的那句话。

    一旁,一心搓麻的丁裕和愣地一下,抬头看他,眼里尤带浓浓震惊,彷佛在说:你小子,我好歹是你们的长辈。

    “行。”楸楸干脆地给出回答,“没事。”她告诉自己,“不上就不上。”在告诉他,声音拔高,“谁稀罕!”

    车内逼仄,安静,丁裕和依稀能听到他从小照顾到大的小朋友,在梗着脖子说一些绝对会令自己后悔的话。他太了解楸楸了,叹了口气,不太理解这些年轻人在瞎折腾什么,明明都互相喜欢。

    “行。”裵文野右手接着电话,看着窗外缓缓倒退的风景,“你开心就好,那就请你今天搬出我的公寓,我回去不想再看到你。”

    就算他不说,楸楸也是要今天搬走的。

    可他说了,瞬间委屈爬上心头,她眉头紧蹙,眼泪像丝线一般滑下两行,热热地挂在脸颊上。

    她想裵文野怎么忍心的!

    “现在都晚上十一点,”手机放到眼前,她看了眼时间,又贴回右耳,“二十三分了!”

    “那你为什么不明天再跟我说?”裵文野冷静反问。

    “我……”楸楸张了张嘴巴,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现在说,只是觉得快刀斩乱麻,她双手双臂现在仍在发麻。

    “现在给你个机会,你可以好好跟我说话。”裵文野又说,“那句话是怎么得出来的,从头到尾的心路历程是什么,刚才又发生了什么。”

    眼泪流到嘴角,滋味很是苦涩。

    那个老头子说得对,裵文野更适合情绪稳定的人。

    彻底认清这个事实,她闷闷不乐趴在台面上,郁悒地捶了一把桌面。

    这个世界上哪儿来那么多救赎?

    在这里划上句号,姑且还能称得上是美好的回忆。反之就会变成:另一方过得蛮好的,瞧你给他祸害成什么样子!?

    那头还在耐心等待着,楸楸觉得他估计是想认真解决事情,可惜她不行,她所能想到最好的未来,还是吃药。

    “算了。”她抹了一把脸,无声叹口气,“庆祝我早日实现几把自由。”

    闻言,裵文野沉默半晌。

    “你一直这么自由。”他绷着声音,没什么所谓道,“注意安全。”

    这意思还是要她晚上搬走。楸楸瘪了瘪嘴,两眼泪汪汪,没忍住,跟开闸似的,新的热泪覆盖两颊泪痕,她趴回桌面上,继续呜呜。

    丁裕和早就不打麻将了,在一旁看戏,看得并不怎么爽快,眉头皱着,“你俩怎么回事儿?”

    “她想走。”裵文野将手机收好,“可能这样会没有负担吧。”

    “你怎么不痛不痒的?”丁裕和那道眉快蹙得飞起,“不是你高中时期跟踪我女,看到她平地摔,被雨淋,结果只挂念着拍照的时候了?”

    裵文野一个怔忡,看他,眉心皱了一下,很快松开。

    “就是你小子,反侦察意识还挺强,”丁裕和说,“我就说我在哪里见过你,几天前愣是想不起来,看到你头像才想起来,2014年有个半大小子跟踪我女,跟到我们家门前,她是没心没肺,完全察觉不出来被人尾随,但是我们那高级小区,地上都有监控,知道吧?”

    丁裕和掏出手机,翻到一张相片,让他看,“就是你,对吧?”

    “……”

    360p画质的画面,他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头顶巨大树冠,拍摄点在对面,恰巧把他拍了个正着。

    光凭这张相片,断然是他就太勉强了。

    后来丁裕和不放心,接送楸楸上下学,碰巧在学校门口见过这张脸,觉得眉骨眉眼很眼熟,在脑海里加深了印象,正想着下次捉个正着,结果这人不再来了。

    他之所以认出来,要追溯到三天前,他无意中瞥过裵文野的头像,心里怪异,然后点开,放大再放大,头像里穿着一中校服的身形真是熟悉,化成灰他都认识。

    丁裕和说:“别抵赖,那段时间你害我快一月没睡好觉。”

    有点尴尬。裵文野抿了下唇,别开脸,机场快到了,依稀能看到轮廓。

    好半天,他才说:“我可什么都没做,她一点都没发现。”

    “那是,她能发现就有鬼了。”

    后来丁裕和去查了监控,每个监控画面里,他与楸楸都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大夏天穿得非常严实而普通,看不见他的脸,人很安静,几乎没什么大动作,不会长期盯着一个方向,路过路边摊时还会买一个煎饼果子吃吃,买一杯玉米汁喝一喝,巴适得很。

    丁裕和说:“你这事儿做的忒儿变态了些,被她发现搞不好会落下心理阴影。她从小被保护得好,人与人之间的危机意识浅薄,不过估摸着你那时候要是在她面前露一露脸,她就能跟着你走。”

    长在她审美上,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裵文野说:“抱歉。”

    “跟我道哪门子歉。”丁裕和摆了摆手,“她待见你,我看得出来,小女孩生气说反话是很正常的,你回去哄一哄,她就回心转意了,不过你们年轻人的相处,我看不懂,最好还是不要做这种伤心伤肝伤肺伤身的决定,不要做这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裵文野应了一声。

    然而心里想得是,楸楸迟早是要离开的,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城市,她会去很多地方,成都、重庆、苏州、西安、东京、曼谷、加德满都、罗马、歌本哈登、马德里……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或是回纽约工作,抑或回国来工作,只要她病好了,她又怎么会需要自愿戴上镣铐,留在某个人身边呢?

    第63章 再遇

    ◎「加格达奇」◎

    楸楸:“你也觉得我很自由?”

    慕玉窠:“不然呢?”

    楸楸:“可为什么, 我总觉得我被世道桎梏着。”

    慕玉窠:“但和大多数人比,你还算是自由的吧?”

    楸楸:“我为什么要跟大多数人比?”

    慕玉窠:“也对,我们的教育从来不是跟差生比,你慕强, 我也慕强, 我们应该向上对比,怎么可以向下兼容?”

    楸楸:“但我们的教育是, 要比差生强。”

    慕玉窠:“是的, 差生真可怜。”

    楸楸端起小酒杯, 与慕玉窠碰杯,奶油米酒洒出来些许, 溅落在中间的烤盘上,伴随着烤肉滋滋冒油的声音,听得见的听不见的方言人声,楸楸仰头一口喝完米酒, 舔舔停留在唇纹上的酒味, 有些呆滞。

    “你真的不多留一天吗?”慕玉窠用夹子给五花肉翻面,“半天也行啊, 我还想带你去水上市场吃遍早市。”

    慕玉窠趁着冬假回国旅游, 顺便给她带药,俩人约好了在延吉见面。

    延吉水上市场的早市, 可以说是当地特色。

    楸楸刚结束黄婉伶那边的旅程,从最后一站青岛飞到延边见她, 飞机落地已经是中午, 慕玉窠带她吃吃喝喝打卡几家店, 感受了一番当地的泡菜文化和咖啡文化。

    吃过这顿晚饭, 楸楸还要到延吉机场, 乘坐晚上九点的航班回北京,再转机去哈尔滨停一两小时,到加格达奇去。

    “算了,我姥姥还急等着我过去。”楸楸又给自己倒一杯酒。

    倘若不是有要务在身,楸楸也很想在延吉多待几天。

    这边街道干净,空气清新,饮食文化也很合她口味,多是酸辣甜口,咖啡也很好喝,不说是多顶尖好喝吧,但半天肯定是领略不完的。

    “哎,要不是姥姥朋友……”慕玉窠顿了顿,“我还真想跟你一起去加格达奇玩玩,顺便去漠河内蒙古走一走,长这么大还没喝过蒙古奶茶。叫什么?苏,苏?”

    楸楸说:“苏台茄。”

    慕玉窠:“对,苏台茄。”

    蒙古奶茶,蒙古语叫苏台茄,用砖茶煮的,咸口,楸楸以前去过,和丁裕和一起去的。

    不过那时他们去的是呼伦贝尔草原,不是加格达奇。加格达奇是内蒙古租给黑龙江的一块飞地。

    “下次啊,等你毕业的。”楸楸说,“日子还很长。”

    “确实。”

    吃完晚饭,又吃了药,楸楸就要启程。这半年来她都是跟纽约的主治医生订药,慕玉窠在纽约拿药,然后寄回来,偶尔是托朋友带回来。精神状态彷佛回到了从前,彷佛一切都很稳定,但又稳定过了头,到了心如止水的地步。

    慕玉窠把她送到延吉机场,俩人为短暂的告别互相拥抱一番,楸楸便过安检去了。

    因着她只是去加格达奇送东西,送完就走,所以此次行李不多,省了最麻烦的托运。一个斜挎的旅行袋,一个手提包。手提包装了一些随时要用的东西,譬如手机,纸巾,护手霜,口香糖等。旅行袋装了一两套换洗的衣物,药物,洗漱牙具,一张毛绒绒地毯子等。

    大约十一点钟,飞机落地北京,在机场大厅,楸楸与从没有见过的远房亲戚匆匆见了一面,从他手里接过一个巨大相簿,包括外壳足有十几斤重。

    这就是她要送往加格达奇去的东西。

    起初楸楸是想用行李箱托运的,但一想到这个相册意义非凡,承载着许多人的回忆,如果托运行李暂时丢失,导致姥姥的朋友等不到这个相册就走了,那她真是罪该万死——罪不至此,不过楸楸就是这么想的。

    一周前,姥姥的朋友,六十多年感情的好闺蜜訾千雁,一次家中晕倒送医,被确诊癌症晚期,最多活不过一个月。姥姥听闻消息,当机立断带着家伙动身,飞过大半个中国到加格达奇去,要送訾姥姥最后一程。

    

    姥姥这一程走得太急,虽然前一晚上已准备了很多东西,却还是漏了这一个相簿,本打算快递运过去的,最后放弃的理由同上。也怕快递磕磕碰碰,让快递员拿着,总放心不过自家人。

    于是作为家里唯一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杂人等,楸楸背负了这一个重担。开玩笑的,外公姥姥对她是很不错的,否则楸楸不会答应两天内坐四趟飞机,只为送这么一个相簿。

    在北京机场等了大约八个小时,看了一场平凡的日出,楸楸又坐上飞往哈尔滨的航班,强烈地推背感后,拨云见日一般,飞机跃上平流层,黄灿灿的光芒斜打进飞机里,楸楸趴在窗户上,看了会儿窗外的景色,这个高度已经看不到地面的景色,她稀里糊涂地进入短暂的梦想。

    到达哈尔滨,是早上九点多,航班在此处经停,让乘客都下飞机了,大约过个一小时再上同一班机。楸楸背着旅行袋在机场大厅的座位眯了一会儿,接到姥姥打来的电话,问她预计什么时候到。楸楸看了眼机票,“大概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姥姥让她一路顺风,又说她叫了一个哥哥去接楸楸。

    楸楸原本想说飞机不能说一路顺风,听到后半句,‘啊?’了一声,拖长了尾音。

    楸楸说:“哥哥?不用了吧?”

    “怎么不用?这里山路十八弯,你不懂来的路。”姥姥陡然顿了一下,“……”话筒电流声间有着诡异的沉默,姥姥突然破口而出,“是你这个年纪的哥哥!”

    “噢……”楸楸吓了一跳,心有余悸,“还以为你找了个七十岁老头来接我。”

    “你是这么想的?”姥姥也学她‘啊?’了一声,拖长尾音,短短的一个字,像是话里有话,大有内容,彷佛在说‘这个离谱的要求,也不是不能答应你’。

    楸楸扑哧一声,刚想说:那还是留着接你吧。

    话筒那边传来了另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大约就是訾姥姥,然后又是稍显年轻的女人声,不过东北口音又快又富有节奏感,楸楸没怎么听懂,姥姥就又说话了,“你那个要求我答应不了你,但我找了个七十岁老头的孙子去接你,这总可以吧?”

    还能说不行吗?楸楸看着窗外大雪纷飞,“那你让他慢点开车,我三个小时后就到。”

    她说了个整数,地上等一个小时,再飞一个多小时,到地方了她等一会儿也行,凑个二十几分钟到三小时。

    坐飞机坐的她浑身嘎嘣脆,不知道是不是她霉气太足,每次坐飞机总会遇上颠簸,只是颠簸剧烈程度不同,大多时候是轻轻地颠簸,但这次前后坐了四趟飞机,就像是在玩碰碰车,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孩童尖叫。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加格达奇,看着离三小时还有一段时间,她饿得慌,不乐意动,便从旅行袋抽出一件外套蒙脸,披头就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大约十几分钟吧,反正就像是没睡一样,她被人拍醒,楸楸拉下外套,睡眼惺忪地看着旁边的人,一位发箍爆炸头的阿姨。

    她有点迷茫,因为这个阿姨肯定不是来接她的‘哥哥’,这位阿姨在她落座这个位置之前,就已经大包小包地坐在这里。

    阿姨说:“娃儿,你手机响了。”

    “噢。”楸楸立刻醒了过来,“谢谢。”她坐正,从包里翻手机,来电显示都没看,试探性地抹了抹嘴角唾液,还好没流哈喇子,“喂?”

    “在哪?”对面劈头盖脸地问。

    楸楸回答:“机场。”

    “等行李?”

    这么问,肯定就是那位来接她的‘哥哥’了。

    “不是,就在机场大厅。”楸楸报了个最近的出口,“你到了吗?”

    “我进来找你。”

    楸楸觉得对面声音有点熟悉,但时间匆忙,没多想,她站起来,忙把外套塞到旅行袋里,拉拉链,一只手不好操作,拽了好几下,都没把拉链拉上,就当她歪着头,肩膀夹着手机,双手去拉拉链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链条的边。

    楸楸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吓一跳,“我靠。”退了一步,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来人,手机登时滑飞出来,她倒吸一口气,忙去捞手机,捞了两下,第二下手指碰到弹了出去,又被那只手稳稳接住,放到旅行袋上。

    “小伙子厉害啊。”一旁,爆炸头阿姨围观了全程。

    手忙脚乱一通后,楸楸则站在原地,盯着手机,心怦怦跳地,有些许不安,以及一点躁动,害得她呼吸紊乱。

    上一次告别,是在七月的尾巴。这一次重逢,是十二月。但中间四个多月,楸楸不是没有见过他。

    后来她又办了几次签注去香港,这回不是逗留签,就是简单的个人旅游G。

    她在公司,家门口蹲点,不过每次都是那么远远地看。偶尔会跟在他身后,看他参加酒会派对,和朋友吃饭聊天,游船河。间中拍了几张照片,但也就那么几张,甚至看不清脸。否则就该暴露了。

    是你啊。应该这么说吗?

    好巧。还是这么说。

    那人将她的手机放到椅子上,捞起旅行袋和手袋就走。

    “走了。”懒懒地说。

    像是个开关,楸楸连忙拿起手机,追上去,距离上一次见面,他外形上好像没什么变化,但是冷脸更甚,不知是不是来到东北的原因,他的气质与冰天雪地相契合,看上去冰冷,又不近人情。或许是不近她情。

    楸楸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大步流星地迈出了最近的一个机场出口。

    “这不符合陌生人的逻辑吧?”楸楸在他侧后方执拗地开口,“我们接下来要坐一辆车,可能还要相处一个白天,到夜晚,这种情况下,不需要互道姓名吗?不需要寒暄吗?”

    谁说的?我们也可以不坐一辆车,不相处一个白天,到夜晚。这很简单。裵文野心想。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叫楸楸。”她说。

    没人理她。真是冷淡。

    楸楸又说:“我是来送东西的,送完就走。”

    没有回答。

    “你呢?”

    没有回答。

    冷淡。

    离开机场室内,外面大雪纷飞,零下十多度,室内开着暖气恒温,楸楸根本没穿太多衣服,到了室外就冷得一哆嗦,也不管什么陌生不陌生了,她缩着脖子藏在高领毛衣里。

    好在车子就停在机场门口,裵文野将她的行李扔到后座,车门没关上,他绕过车头,去了主驾驶。楸楸以为他是不愿意自己坐副驾驶座,便偏要坐,关上后门,打开前门,才发现前面坐着一个人,是个男生,大高个,他笑着打招呼,“嗨。”面貌特征一看就是东北本地人,大概就是姥姥在电话里说的‘哥哥’。

    “嗨。”楸楸面不改色,注意到他腿脚不便,帮他关上门,重新打开后座,弯腰坐了进去。

    前座的男生绕过来,朝她伸手,“訾瑎,上此下言的訾(zī),左王右皆的瑎(xié)。”

    “好名字。”楸楸说,“楸楸。左木中禾右火的楸。”

    “就叫楸楸?”訾瑎问。

    楸楸说是的。

    “全名就这个?姓楸名楸?”訾瑎讶然再问。

    “就叫这个。”楸楸乐了,“怎么?”

    “没,怪可爱的。”訾瑎摸着后脑勺道,“我还是第一次碰见姓名是叠字的,一般都是名字。”而且这听起来就像是小名……这句没说出口,他坐回去,又乐了,“本来昨天说好是我来接你的,但是不巧,我昨晚摔了一跤。”

    “没事,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有人接,本来打算自己打车的。”

    訾瑎摇摇头,说:“还是得接,打车不好打,我们住的地方太山上了,你找不到的。”

    “有多山?”楸楸来了兴趣,看,这才是人和人第一次见面才会有的对话嘛,连名字都不吱一声?那谁看谁怪。

    訾瑎说:“山路十八弯,有千年古树的山。”

    “哇。”楸楸彻底被勾起了兴趣,国际繁华大都市她去过,冰天雪地她也去过,唯独没去过什么深山老林。

    訾瑎说:“邓姥姥给你准备了个房间,不过在我们家,特别漂亮。”

    邓姥姥是楸楸的亲姥姥,名叫邓婉。她去看望訾姥姥,自然是住在訾姥姥家。

    楸楸有点不好意思,“麻烦你们打扫了,我打算送完东西就走了的。”

    “啊?”訾瑎又回头看她,“不多住几天吗?”

    “我打算去周围转一转。”楸楸推却道,“还没有去过长白山什么的。”

    “长白山?”訾瑎想到什么,看向裵文野,“对了,奇致和小灵不是也想去长白山玩吗?”

    裵文野把着方向盘,没有参与他们对话的意思,听到訾瑎问他,才略一点头。

    “是这么想。”

    訾瑎想了想地理位置,“从这儿去长白山,也就五百多公里,很近啊,可以找两天一起去。”

    “这……不太好吧。”楸楸心想,訾姥姥都快西去了,你们还想着去玩。

    “没有不太好,就这么定了。”訾瑎一拍手,一锤定音,“楸楸,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既然你是来旅游来玩的,咱东北别的没有,北国好风光,吃的玩的地方特多,绝对带你转到尽兴了再回去。”

    楸楸说:“可是姥姥也需要你们的陪伴吧。”

    訾瑎:“你别说,咱奶还真不想我们在跟前晃悠,她虽然喜欢热闹,但是喜欢看热闹,换她做主角,对她嘘寒问暖,她就嫌烦了。这一周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亲朋戚友,快把她烦憔悴了,旁敲侧击地让年轻人白天多出去走走,她有邓姥姥陪着就够了。”

    楸楸:“这样啊。”

    訾瑎太热情了,楸楸盛情难却,还是想却,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后视镜,那里框住了裵文野的眼睛,俩人对上了一秒钟,裵文野没什么情绪的挪开视线。

    第64章 橘发

    ◎「好冷漠的人」◎

    果然如訾瑎和姥姥所说的, 訾姥姥家住的特别山里,在半山腰的山里,没有被开发的山路十八弯,颇有隐姓埋名的气势, 雾气笼罩, 林麓幽深,绿光蔼蔼, 草木气味幽微, 扑面而来的宗族神圣感。有那么一阵, 楸楸认为生机勃勃和死气沉沉,这两个成语描述一个画面并不矛盾, 透过身后的牌坊,楸楸彷佛看到了山里的观音,让人忘乎所以,不见天日, 沉没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森林中。

    一瞬间, 楸楸想起裵文野戴的那条红绳玉观音,想起裵文野说, 那是他姥姥家在他出生那年, 送给他的。

    过了牌坊之后,又开了几分钟路, 终于到了訾家。訾姥姥一家都随訾姓,訾姥姥上面还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在当家, 后辈都管老太太叫阿祖。

    “那我见了要叫什么?”楸楸小声问。

    “一样就行, 邓姥姥也是这么叫的。”訾瑎说, “不过你见不到的, 阿祖在为阿奶祈祷, 这阵子不出来的。”

    “这样啊。”

    九十多岁的老太,为七十多岁的女儿祈祷。

    楸楸沉默。

    车子停在半山腰的平台空地,距离大院门口还有个十几米,雪似乎停了,外面都是雾,楸楸打开车门,下了车。

    訾瑎说:“你要小心路滑,现在还是好走的,还没有结冰,等结冰了就不好走了,我看你这鞋应该是不防滑的,待会我托人出去买一双送进来,你穿多大的码数?”

    “三十七三十八码都行。谢谢你了。”楸楸也不跟他客气了,眉眼弯弯地笑着回答。

    “你脚好小,这么高的个子,我还以为至少四十码以上。”

    “这个嘛,我小时候听过一个说法,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什么说法?”訾瑎问。

    楸楸冷得哆嗦,没想到这么冷,是那种来啥都不好使的冷,“不知道听谁说的,就是光脚走路,会日渐脚大,穿凉鞋也会。我认为三寸金莲难看,但是脚大也不太好看,就是得一切都刚刚好,所以从那时候起,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会穿鞋,包脚的鞋。”

    她边说着话,边弯着腰,扒拉着旅行袋出来,刚要歪头背上,便被另一只手拿走旅行袋,她弯腰躲了一下,还是擦过了脑袋和头发,头发乱了一绺在头上,没等她五指梳整好,怀里就塞进一件羽绒服。

    楸楸愣愣地睨一眼走开的人,“谢谢。”默默穿上。

    “还有这种说法?”訾瑎笑道。

    “是啊,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毫无根据,但就是被影响了。”楸楸也笑,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想起他昨晚摔了一跤,“我扶你走吧?”

    “不用。”訾瑎连忙拒绝,“各走各的,你扶着我万一我摔了,你会摔得更惨。”

    红棕绿黄的墙砌成的院,在雾中颇为气派恢宏。楸楸踩着下了一晚的积雪,上了几步台阶,踏进大院门槛。院子里有人在扫雪,看了他们一眼,又埋头做事。

    进门右手边有一排轮椅,是给居住在此地的老人备的。

    訾瑎腿脚不便,就用了一辆,也不用人推,自己支着跟轮椅专道走。

    拐过几个弯道,终于到了訾姥姥住的小三合院,这样的大院设计结构惊呆了楸楸,宛若一个半山腰的雾中小镇,这样由历史文化沉淀下来的神秘建筑,衬得她老家那座两百年大宅都像是暴发户。

    又一次跨过门槛,院子里有一张褪色木桌,上面码着一堆蔬菜和肉,还有一堆冰棍,旁边地上摆了几口黑色小缸,后来楸楸知道这里头是一些泡菜,右手边的房子传来麻将的哐当声,但是门关的严实。

    訾瑎直奔主屋去,上几步台阶,打开虚掩的门,楸楸便见到了两位姥姥,一张熟悉的脸孔,以及一张……化过妆仍然面容憔悴,脸色不均匀的面孔。这就是訾姥姥。

    訾姥姥戴着围布,坐在电视机前的紫檀四仙桌,亲姥姥站在訾姥姥身后,手里拿着刷子,旁边还有个推车,上面摆着一些颜料。姥姥在为訾姥姥染头。定睛一看,染的是奶奶灰。

    訾瑎他们出门之前就知道姥姥要染发了,此刻见怪不怪,到姥姥面前还说笑,“让我来看看这位时髦的老太太!阿奶,这奶奶灰忒适合你了,哦豁,再涂个口红,气场得全开了。”

    “那你要不要一起来啊?”訾姥姥笑着问。

    “我可以吗?”訾瑎问。

    “来啊,来陪阿奶,”訾姥姥拉着他手,乐呵道,“来挑个颜色。楸楸,这一程辛苦你了。文野,你俩也来吧?”

    裵文野摸摸自己的头,不太乐意,但不能把不乐意挂脸上。

    “咱们都来,谁来帮咱们啊。”他说,“还是我来给你们染吧,你们来挑颜色。”

    “你逃不过的。”訾瑎指着他,“我们完事了就给你染。”

    裵文野不理他,“选颜料。”

    訾瑎看了眼众多染发剂,“我要红色,吉利,喜庆。”

    “行。”裵文野看向楸楸,“你呢。”

    楸楸深呼吸,愣了一下。她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她就要开始挑颜色了?

    “橘色吧。”邓婉笑说,“咱们姑娘适合鲜艳的颜色。”

    楸楸看向姥姥,一秒钟就笑了出来,应下这份荒诞。

    “好吧,那就橘色,姥姥想要什么颜色啊?”

    “我?”邓婉思忖道,“漂白太费劲,我来个棕栗色就好。”

    如此,全员都安排妥当了。訾瑎要染的红色不需要漂白,等到訾姥姥上完颜色静等,他就着手头同样不用漂白头发的邓姥姥。

    裵文野则负责给楸楸染需要漂白的橘发,没有多余的围布,裵文野拿了一件自己的卫衣给她换上,屋子里暖气开得旺,楸楸脱了羽绒服放到一旁,到二楼一个房间换衣服。

    站在客房里,楸楸还有点发懵,没想到事情还能发展到这一步,自从飞机落地,裵文野接到她,一切都往奇怪的方向去了。

    裵文野的衣服,对她来说还是太大。

    她扭扭捏捏扯了下领子,又揪起来闻一闻,嗅一嗅,好香,刚洗过的,洗衣液的清爽味道,男人的味道。呜。

    打开客房的门,楸楸走出去,下楼时,听见邓婉在跟裵文野说话,让他去拿些吃的来,说楸楸连坐三趟飞机,这一路肯定没法吃好没法睡好。

    邓婉不知道,其实她坐了四趟飞机。她揪着衣角下楼,恰逢裵文野踏出了门,她搬来一张小叶紫檀围椅,面对电视机,电视上放着《那山那人那狗》,正播到儿子背着邮差包出门,母亲嘱咐儿子别喝脏水。

    然而一屋几个人,谁也没把注意力分给电视机,和两位姥姥聊了一会儿,裵文野拿着一竹筐进来,上面好几个碗,装着各种吃的,饭包,糕点,凉菜,油炸,糯叽叽的食物,还有一些软糖,他一样样放到桌面,谁吃谁拿。

    楸楸饿的不行,拿起一个看上去很有食欲的炸物,訾姥姥说这叫油炸糕,楸楸咬一口,外皮酥地,玫瑰味,豆沙馅地,一口下去全是感动,全是满足,“好吃。”她说。

    “好吃吧。”訾姥姥笑得眼睛眯起来,“多吃点,娃儿瘦得嘞。”

    怎么去到哪里都被说瘦。楸楸有点不好意思,难道她真有看上去的那么‘柴’吗?

    裵文野说:“手。”

    楸楸看他一眼,伸出白皙的手臂,让他在手臂上试颜料,他还在耳后刷了一道,要看是否过敏,这个过程要花一点时间,楸楸趁着这个时间大吃特吃,几口吃完油炸糕,拿起一碗羊肉汤,喝了几小口,身体热乎乎地,又拿起用碗盛的‘饭包’。

    裵文野站在她身后,已经用夹子帮她把头发分成几个区域夹住,在周边上了一层凡士林。

    这不是楸楸第一次染头,但还是头一次心里如此忐忑,手里拿着勺子,心不在焉地,一勺一勺擓着饭包吃,试图麻痹这颗轻易被挑逗的心脏,让它安分一些,不要在活泼乱跳了,麻烦正常一些。

    其他人在,她与裵文野是‘第一次见’,楸楸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不说了。

    很迷茫,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件事。

    漂白操作和静置花了一个小时,期间她就陪同两位老太太聊天,无非就是在纽约读书,有没有遇到趣事,是不是真如新闻上说得那么乱、总是发生枪战啊?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还是不要离家那么远比较好,离家近,父母好照顾,既然都毕业了,还是在国内待着好,安全。

    楸楸一直认为,以自己的格局去指责、说教、预测、代人和评价她人人生的人,最为愚蠢可怜。

    她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但想想还是算了,附和就好。

    “哎哟,奶,还能在舒适区待一辈子啊?敢闯敢荡是好事啊,多少人没有的勇气?”訾瑎帮着邓婉上颜色,手上唰唰唰。

    “是,是,”訾千雁连说两声,“我们老喽,落后喽,观念都不同,从前这人啊,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但是你看现在?教育小孩都是长大了逃离黑龙江,逃出东三省,最好北上广深发展去。”

    邓婉看得开,笑着说:“千雁,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有些猫儿喜欢待在现成的盒子里,有些猫儿乐意自己找地方躲着。”

    一小时后,两位老太太已经搞定,要去休息了。訾瑎亦饿累了,在一旁吃饭。楸楸静置完毕,要洗一次头。

    她进了一楼的洗手间。

    “要帮忙吗?”裵文野随后也跟进来了。

    楸楸看着他。

    ……既然你都这样问了。

    “要。”她说。

    “那你蹲下。”裵文野去打开花洒。

    如果是楸楸一个人操作,可以用洗手台的拉伸水龙头,可毕竟是水龙头,可以调力度,不可调水量,如此太慢了。倘若多一个人帮忙,还不如用花洒。

    “噢。”楸楸低下头,将过长的衣摆揪出两个小角,在肚脐边上打了个结,边打结,边在脑子里酝酿什么。

    “蹲着太累了,我想躺着洗。”她试探性地提要求。

    “你不如倒着洗。”裵文野没看她,语气没什么温度。

    “你现在好冷漠。”楸楸努了努嘴,有点委屈。

    “我不惯着你。到底洗不洗?”

    “不洗。”楸楸低低吐出这两个字。

    像是被他伤到了,楸楸原地蹲了下来。心如擂鼓变成了缓慢地沉重地心跳。好痛。可是这是你自找的,又有什么办法?自作自受。还是痛,有种针刺在胸口般的钝痛。

    裵文野站在淋浴区里,俩人中间隔着一扇玻璃门,楸楸不看他,但仍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种像是在潮湿阴暗里看淤泥的,多看一眼就要生化出细菌的眼神,叫什么来着?腐殖土的味道?其实也没有复杂罕见,放一把土养点放线菌多浇水,也能闻到这种代谢物的味道,下雨天就全部都是。

    不知过了多久,裵文野关掉花洒架好,经过她时,裤子擦过她的头发,一声不吭地离开洗手间。

    脚步声越来越远,楸楸抿了抿嘴角,真作啊,她心想。蹲着确实太累了,楸楸换了个姿势,跪坐下来,虚坐在脚后跟上,从口袋摸出烟和机场拿的塑料打火机,低头垂眼睑点了根烟。

    正对面就是干湿分离的玻璃门,她看着玻璃面上的倒影,稍显狼狈,头发被漂白了,白金的颜色,脖子上围着保鲜袋,打了个结,上面还有一些漂发剂的污渍。

    逼仄昏黄的小空间,想起王菲的一首歌,《暗涌》,开头那几句歌词挺适用当下,尤其是那一句‘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楸楸吸了一口烟,不知何时,她已经学会了吸烟过肺,虽然很少这么吸,还是喜欢看着嘴巴吐出雾来,所以连带着也是喜欢冬天的。

    也许有朝一日,她是得肺痨死的也不一定,这样也不错,起码是她自作自受的,不是意外地,也不是被强迫的。

    漂发剂在头上待太久了,就快干枯,有一种头皮小干裂的疼痛,楸楸吸完一根烟,扔到垃圾桶,最后一口烟气还未吐出,玻璃面上倒映着裵文野的身影,手里拿了两个小马扎,露营必备的那种可伸缩展开的。楸楸眉眼间的惆怅密云,顿时随着嘴里的这口烟缓缓吐出而烟消云散。活过来了。

    第65章 洋楼

    ◎「你没心没肺,什么都不懂。」◎

    看她忍住得逞的笑, 裵文野没说话,打开小马扎,让她躺上去,两个小马扎只能支撑她的背部, 兜着她的屁股, 再多就不够了。

    裵文野蹲在她旁边,从他蓄着阴影的眉眼看来, 依然没什么情绪, 不知道他在干这件事的时候, 是什么心情,是无语?无奈?心想这人病得不轻?

    花洒打开了, 哗啦啦的水声就在耳边响彻。

    水是温的,潺潺冲洗着漂发剂,带着薄茧的指腹,轻刮着发际, 刮走那些白沫。

    整个过程很快, 至少在楸楸看来是的,过了几遍水, 干净的毛巾服帖到发上, 按压了下头皮,拧着发尾, 紧接着裵文野叫她起来。

    怕小马扎打翻,她起来的动作慭慭然地, 毛巾还盖在头上, 她隔着毛巾摁枕骨, 避免水往下流。偷偷地瞄向男人, 又飞快地溜回视线, 兴奋的心情渐渐转为失望低落,这一刻,她是真的有些信,在她走后,裵文野已经有心忘记她,转而在乎其他人了。

    不意外,她似乎没有什么不可替代性。

    吹干头发一个人就行,裵文野插好电源,二话不说离开洗手间。

    楸楸慢吞吞地吹干了头发,在洗手间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不放心,出去倒了一杯水,就着吃了中午份的药。

    訾瑎洗完碗过来,看到了,好奇地问她在吃什么。

    “维生素。”楸楸说。

    訾瑎点头,理解,“你看上去是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

    楸楸从头到尾打量他,小脑袋,双开门的肩膀,胯部窄,但是大腿肌肉夸张,看上去可以一脚踹死一个人。

    楸楸没憋住笑了笑,“但凡是女生跟你对比,都会显得营养不良。”

    吃完药,又过了十几分钟,心情终于不再那么低落,有点不知所谓的飘然,她只好忍住不说话,要么吃东西,要么看电影,上色结束,正在静置,姥姥午休结束了,出来看到她,眼前一亮,忍不住上手摸摸她的脸,“我就说橘色适合,我孙女多漂亮。”爱不释手的样子。

    訾瑎正在一旁捣鼓颜料,闻言也很认同。

    “是真好看,像早年文艺电影里的女主角。”

    “谢谢大家。”她眉眼弯弯地应下了所有夸赞,没说这个颜色她早就染过,于四年前。

    染发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结束,最后一次洗头,楸楸没再麻烦他,自己弯着腰在洗手台过了几遍水,吹干头发出来,便拿出那个巨有历史意义的相簿,交给姥姥。问姥姥,自个儿晚上睡哪里。

    刚才没注意,吃错药了。也不是吃错,是吃多了,原本中午份的药不应该含有安眠成分的,但她稍不留神,把晚上那一颗也吃了,导致她早就困得不行,染发到后半程,眼睛也睁不太开,眼皮沉重地半垂着。

    姥姥见訾瑎还忙着染头,便让裵文野带她到房间里,就在他住的那一栋小洋楼,二楼转角右手边的那个屋。

    “好的。”裵文野对待老人家的态度,比对她温和多了。

    楸楸在姥姥的督促下,穿上羽绒服,戴上围巾,帽子罩着脑袋,羽绒服拉链拉得高高的,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

    走出主屋,三点日落,四点多钟快五点,天早就黑了。

    进门右侧的屋门此刻是大开着的,有加厚棉门帘挡着,男人女人的说话声同时交错,一句都没听清楚。裵文野提着她的旅行袋一步一步走在前,楸楸模糊地看着他的背影,世界像是加了一层模糊的滤镜,她觉得就算她下一秒晕倒在雪地上,雪地大风也会吸走她晕过去的声音。

    好在没有发生这样狼狈的事情,小洋楼很近,只有三层,三层是小阁楼。楸楸今晚的住处被安排在小洋楼二楼转角处,在外面没有注意到那全貌,打开房门,从里看出去,才发现这个房间三面都是单面玻璃窗,她有那么两分钟是清醒的,伫在房门口,透过玻璃,看着窗外冷风中一颗颗屹立的樟子松,混杂着未化的一寸白绒积雪。

    这还是天黑着,没有下雪的时候,倘若是白天刮起鹅毛大雪,那么这三面玻璃墙都将是风吹雪飘的画面。

    看够风景,屋里开着暖气,楸楸感觉有那么点热得慌,她走进卧室,脱了羽绒服,原本随手就要放在灰白色的床上,床很矮,底下木板支起个十厘米,摆了一张床垫。弯腰的间隙,就足够让她想起点什么,又走回到门边,还给裵文野。

    他靠墙揣着兜,看着那件羽绒服,一时半会儿没接。

    “我洗干净了还你?”楸楸犹豫了一下,看着白色的羽绒服,缓慢道。

    “不用。”他终于扯过羽绒服,“我走了。”

    “你不高兴吗?”楸楸从背后问。

    她似乎有些困惑。

    他头也不回地走在廊道里,不过还是传来了他的回答。

    “有什么值得要高兴?”

    “见到我……”楸楸缓缓打住了,没再说下去。

    裵文野却突然站定。

    他回过头,诧异看向楸楸,俩人的距离直径忽然放长了六七米,他歪着脑袋,似乎有些困惑,诚挚问她,“你总是神出鬼没的,我到底要为哪一次高兴?”

    突然间,楸楸的心咯噔一下,眼睑睁大,她也歪了下脑袋,似乎惊讶,又好似茫然,不知所措。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楸楸彻底懵了。

    屋里没开灯,全靠小洋楼外的路灯透过窗户片光照明,他站在房间外的阴影处,眉眼低着,更是蓄着阴影,一张脸不刻意做表情,都是冷的,彷佛在说,他也不是没有脾气的。

    “算了,你没心没肺,什么都不懂。”他忽然笑话她,说完就转身离开。

    什么意思?楸楸怔住,没心没肺,说的是她?

    第66章 雪夜

    ◎「我就喜欢你不管我死活的样子,很帅气」◎

    也许是知道她的疲惫, 傍晚没人来叫她吃饭。

    楸楸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午夜。

    听人说,午觉睡到黄昏五六点,会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无助感。

    楸楸认为,说这话的人是没试过从白天, 或者是从早上一觉, 睡到午夜,这个时间跨度才是最可怕的, 醒来后全世界都是静的, 连黄昏的自然声都没有, 只剩下死亡的气息在无声呐喊,在鼓噪四起, 轻生的念头暗藏四伏,稍有不慎就点头同意了。

    从梦中醒来,找回自己的呼吸,楸楸闭着眼发了会儿呆, 再睁开眼, 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下雪了,大片的雪花飘絮从屋檐落下, 像是被框住在这三面窗里无限循环。

    她不禁傻眼, 下了床窸窸窣窣向窗户靠近,趴在窗玻璃面上, 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时, 这场大雪漫山遍野的覆盖, 樟子松改头换面, 不见一点绿意, 却依然傲立在寒风中。

    一户户红棕绿黄大院小院, 牌坊,道路,全都被笼罩在这大雪之中,视野所到之处,屋檐,大地,都被铺上一层厚厚地白色毛毯,又被路灯渡了一层昏黄的柔光。

    隔着一扇窗玻璃,看够了,楸楸忍不住想要亲手摸一摸这张毯子,听一听下雪的声音。

    也不是没有见过雪,从小到大都可以见到,只是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比起春天,夏天,秋天,她更喜欢拥抱冬天,那种可以撼动夺舍人体温度的寒冬。

    小洋楼静悄悄地,一点人声都没有,楸楸不知道这栋楼除了她和裵文野,还住着谁,因此裹着毯子下楼时,蹑手蹑脚地,仔细不发出一点声音。

    一楼有光,壁灯做了烛光的设计,墙上忽明忽灭地。起初楸楸并没多想,只以为是谁在客厅留灯。

    结果猫着腰下楼到一半,她就看见裵文野,揣着兜,拿着个马克杯,站在一楼的楼梯转角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盯着她。

    楸楸身形一僵,不是因为看到裵文野,只是被突如其来吓到。

    她直起腰,心有余悸,拍拍心口。

    “你还没睡?”

    他似乎洗过澡,穿着平常的长袖T恤黑裤。身后是一片榻榻米,一扇窗,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框住了一小片雪地。

    榻榻米上的矮桌摆了一台电脑,一些电子产品,还散落了一些文件。他脸上也扑扇着忽明忽灭地光,眉眼下蓄着阴影,情绪看不真切,似乎不在意下楼的人是谁,看清人是谁就走开了。

    这说明着这栋洋楼里还有其他人?楸楸还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下楼,跟着他的脚步到餐厅区域,餐桌上有几个饭盒,看到这些,她已全然忘记了原本下楼来是为了什么。

    “这是给我的吗?”她撑着桌边问。

    裵文野在捣鼓咖啡机,头也不回地说:“姥姥怕你醒来饿。”

    还好。楸楸没感觉到饥饿,但是低血糖和晕眩告诉她,确实是饿了。

    也许她确实真如訾瑎说的,营养不良。

    有一大部分人在服用抗抑郁药物时会发胖,但她没有,甚至胃肠道还因为药物引起了不良反应,导致食欲不振而消瘦,所以有些时候,她不是故意一日就吃这么一餐的,纯属是没有食欲,进食到一半偶尔会产生厌恶食物的情绪,偶尔还会呕吐。其实她也没有真的很想去死,大部分时候是不想的,所以一旦低血糖,楸楸就知道自己该耐心点,吃点东西了。

    “谢谢。”她在餐桌边坐下。

    饭盒是保温的,有下午吃的改良版饭包,吃上去有点像黄豆酱土豆泥菜叶子拌饭,这回真有一片菜叶子包着打底,不过瞧着像是装饰用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回来的,打开后还有点温热气,好在屋子里暖气开得足,就算冷掉了也没关系。另两个饭盒是一个酥脆蜂蜜外皮的南瓜包,一个糯叽叽的红豆沙馅驴打滚,以及一点点当下饭菜用的凉菜,食欲瞬间就有了,虽然只有一点点。

    没等她开始动筷,后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回头看去,裵文野打开了后门,消失在视野中,她看到外面飞舞的雪,忽然想起自己到楼下来的原因,刚想推开椅子离桌,裵文野已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饭盒,不过这回是不保温的塑料盒。

    裵文野把盒子搁桌上,“炒酸奶。”

    透过透明塑料,楸楸看到了里头各色的酸奶,大约是混合着水果味的,有粉红色,黄色,白色,紫色,对应是大概是草莓,菠萝,酸奶原味,和火龙果?量依然很少,只有几块。

    “谢谢你。”她看着裵文野。

    咖啡做好了。裵文野走开,“谢我做什么?姥姥疼你而已。”

    哧。蒙谁。楸楸扭头窃笑。姥姥才不知道她喜欢吃饭包,和糯叽叽的东西,还不赞同她喝冰的吃辣的,说是对肠胃不好。

    “谢谢你给我带回来。”

    这样可以了吧。

    咖啡里兑了一些生椰,勺子晃匀,裵文野不说话,往榻榻米的方向走。

    吃饱喝足,楸楸伸了个懒腰,怠惰感就上来了。

    尤其裵文野敲着键盘,还在深夜工作,显得她尤以四体不勤。

    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楸楸倒一杯水,上楼洗漱一番,就着水吃了药,这回没吃有安眠作用的。又下楼,碰巧裵文野拔掉电脑电源,她开口道:“能不能借我一套防寒服,我想出去。”她指着门的方向。

    “现在半夜一点钟。”言下之意,问她出去干嘛。

    楸楸说:“出去看雪啊。”

    “大晚上的。”裵文野看着她,眼神就差写着:你吃饱闲得慌?收起电源线,将平板文件手机都叠放在笔记本电脑上。

    楸楸说:“有光,现在也能看得清。”

    裵文野一手抬着电脑,一手摁着平板文件夹以防掉落,经过她时语气不善,“知不知道外面零下三十度?你出去就冻僵了。”

    楸楸跟着他转过身。

    她说:“所以我才向你借厚衣服。”

    “不借。”

    “我就喜欢你不管我死活的样子,很帅气。”

    “爱死不死。”他说,“做生意的人,谁吃激将法谁家倒闭。”

    “那我可就穿成这样出去了。”楸楸拽掉身上的毯子,费力扔到一旁。

    她还穿着白天裵文野给的卫衣,反手一抬,领子圈过一头橘色头发,掉落在地上。

    裵文野听到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很轻,轻地被木板楼梯发出的吱嘎声音盖掉一半,他脚步不停地上了楼,上到拐角处,他看到楸楸开始低头解裤子。

    忍了忍,最终还是说了句,“你也太事儿事儿了吧。”

    楸楸偏着脸窃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在得逞。

    大雪不知何时变成小雪,楸楸穿上防寒服,里面还有一套保暖加绒内衣,是訾瑎托人去买的,原本只打算买一双鞋,但看她似乎行头不多,避免被冻死,就直接捎了两套户外装备回来。

    除了这俩,还有帽子手套围巾和秋裤等等,她穿了一套连体的滑雪背带裤,外套是落日橘色防寒服,活像夜空下最亮的火焰,彷佛拂过的风都是橘子味,再戴上帽子和手套,行动不便,像极了企鹅。

    裵文野说后山有两条滑雪道,一条初级的,一条中级的,訾瑎昨晚就是在那里摔断腿。

    訾瑎明明只是扭到了。楸楸扑哧一声笑出来,跃跃欲试道:“我想玩冰滑梯。”又说,“你说我明天要给訾瑎转多少钱啊?”

    她是真不知道这一堆衣服,到底要花多少钱。

    给多了,訾瑎肯定不会要,给少了又不合适,不给更不行了,她跟訾瑎非亲非故的。

    虽然訾瑎肯定不这么想,他还喊邓婉一声邓姥姥。

    裵文野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眼,“给个两千得了。”

    楸楸被这个数字惊到,低头打量,“真的吗?我怎么觉得不止啊?”

    楸楸刚才看过羽绒服的充绒量,已经到四百克,这个重量怎么觉得两千都打不住?就算性价比再高,加上这身滑雪服,两千肯定刹不住查的,她认识这个品牌,以前去滑雪时买过同款牌子。

    楸楸说:“就算性价比再高,就算他是本地人,买这些熟门熟路,也不能只是两千吧?”

    但裵文野关上小洋楼的门,懒懒地说:给多了訾瑎也不会要,这里谁差这点钱?差不多得了。

    不知为何,楸楸听出他似乎有点高兴,那种不知所谓的高兴,不像是周围的环境带来的,一定是某个点戳中了他。是什么?就算是联系上下文,楸楸也猜不出来,她要把钱还给訾瑎,到底有哪里是跟他有关系,那么是其他?

    其他就很难想了,对于现在的楸楸而言,脑子只能单线程发展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犹如传说中的一根筋转不过来,如果非要等她转,就得等一段时间。

    “你说得也对。”楸楸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门前积雪,声音从围巾出来,又被天地间的积雪吞噬,显得闷闷地。

    去往后山的路都开着灯,这个小镇子一般大的大院,道路规划得非常明晰,尽管此刻路都被雪埋了,可但凡是路,都比边上不是路的草地平地高了那么几厘米,有路牌指引,人行道、石子路附近,总有轮椅的滑道。

    穿过一条很长的双面空廊,隔个两三米就会有一道台阶,走了大约有十几分钟,就不知不觉地把訾宅抛却身后。

    他们去的是中级道,一路俩人谁都没有说话。因为裵文野让她专心走路,在这边摔跤了可不是小事,分分钟骨折,万一真骨折了,现在去医院急诊还得排好长的队。

    楸楸可不想骨折,她还想去长白山看天池,感受一下吸氧的过程。

    一直到目的地,她才把憋着的一口气释放出来,“裵文野,如果你早跟我说后山的意思是山顶,我就不来了!”

    她是想玩冰滑梯,但可没想半夜爬山。好在这路修得好,且他们还是从半山腰开爬的,否则没个把小时,还真爬不上来。

    裵文野睨她一眼,对她假生气没什么反应。心想也就看着距离很近,实则离山顶还有很长一段路。

    不过訾家小辈一般都止步于此,山顶没什么好玩的,做不到露营,风景也就只能俯瞰一部分的訾宅屋顶,还不如在这天然大斜坡滑雪。

    边上有个小仓库木屋,里面摆满了装备,单板双板、有色镜、防风镜、滑雪盘,轮胎样的雪圈。虽然没有多余的衣服,但有两个试衣间,墙边有个过滤水龙头,一张桌子,一个电热水壶,一些亚克力盒子,里面装着茶包,咖啡等。

    冰滑梯只有一道,就在滑雪道边上,是前几天訾姥姥让专人垒起来的,全冰块堆砌,长两百多米,高度落差十几米,能维持一整个冬天,为的是让那些专程过来看望她的小辈们消遣消遣,别再去烦她。

    “两百多米。”楸楸喃喃一句,看一眼冰滑梯,顺着看过去,拐个弯儿都看不见底。

    “那我们要怎么上来?”她问。总不能玩一次冰滑梯爬一次山吧?

    “摩托车。”裵文野拍了拍门板,指着角落两台电动雪地摩托。

    和常规的摩托车不太一样,这两台红色蓝色的雪地摩托,是滑雪履带式地,看上去就像是……

    一只双爪擒地的机械大螳螂。

    第67章 巴适

    ◎「顶多是朋友」◎

    现在, 裵文野就骑在那只红色的、双爪擒地的机械大螳螂上,嘴里叼着一根烟,朝她奔驰而来。

    烟雾白气袅袅。楸楸坐在雪地上,乐得不行, 拿起手机录了一段。

    夜色漆黑如墨, 不见半点星光,路灯亮着柔暖的光, 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双爪擒地的机械大螳螂来了个小漂移, 稳稳当当停在她一米开外。

    他满脸不屑, “笑屁啊。还玩不玩?”

    烟火点子随着他嘴巴一张一合翕动,在黑夜里上下一晃一晃地。

    楸楸动作更大了, 笑得肩膀直颤。

    怕手机直接冻关机,她是揣在衣服里偷偷拍的。如此手机还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掉了十几的电。

    她忙不迭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拉链拉上。

    雪圈和滑雪盘换着来, 来回滑了几趟冰滑梯, 都是裵文野开大螳螂下来接她。

    大螳螂不及冰滑梯滑下来快,前者要三分多钟, 冰滑梯最多只需要三十秒。

    每回下来, 楸楸就躺在雪地上,摆成个人形大字, 双手双脚扑腾着,好像八卦图, 又像无人机。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裵文野也给她拍了几张照。

    黄迹斑斑的光线下, 楸楸一头落日橘发, 同色防寒服, 大大咧咧躺在花白的雪地里,配合他做作地做了几个表情,鬼脸,吐舌头,用力的闭上左眼,剪刀手,顺势夹住自己的舌头。冻得她嘴巴吐出白气。

    裵文野大概是把手机充满电了才出来的,他拍完后就盯着屏幕,一张一张划过去。

    内行人看了,都会赞叹,什么叫作什么光影,什么叫作什么踏马的人性灵动的艺术。

    楸楸从雪地爬起来,凑过来看,看了几张不满意,看着他。

    “什么玩意儿?拍糊了吧。”

    而外行人只会管这叫拍糊了。

    “你懂什么?”裵文野睨她,收起手机。

    楸楸抢过他叼着的烟,过滤嘴还有咬过的齿痕,她毫不介意地放到自己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真冷啊,但是太爽了,烟气过了喉管,喉咙滚动再下去,彷佛能到四肢百骸,浑身缓和一些,她把烟还回去。

    裵文野含在嘴里,也吸了一口,一边收起手机,拍拍车把,“上来。”

    又玩了几趟,最后一趟她没用滑雪盘和雪圈。

    裵文野穿得没她严实,就一套防寒服,里面加绒保底和毛衣,冷得不行,一直在抽烟,侧身挡着风点着这根烟,回过头就见到楸楸脚后跟踩着雪,往下滑,

    他左眼皮一跳,点烟的手一抖,险些燎到手心,上前几步,她那一头落日橘色发尾随风曳起,像是一束光在往下滑。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嘴里呼出的白气朝脸颊擦过,往身后去,又消散在黑夜里。

    太爽了。楸楸穿得是自己的鞋子,平日里防滑,但在东北的雪地不够用,此刻更是不好刹车,大约滑下五十多米就摔得四仰八叉。

    还好有意识缓冲了,加上浑身上下穿得结实,没摔到骨头,她闭着眼笑了一会儿,又气喘吁吁,躺在雪地上,吊儿郎当地等裵文野下来。

    零下三十度在这儿摆着。

    可随着时间年月的推移,衣服的防寒科技早就跟上了,只要站着能忍受三十度的体感温度,躺在雪地上也并不会更冷。等到明天,后天,或大后天出太阳,融雪了的时候,才是最冷的时候。

    裵文野下来了,他一脸‘你是不是有病’地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她,“赶明儿你可以跟訾瑎炫耀了,昨晚他就是这么摔断腿的。”

    楸楸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爆笑开来。

    她眉眼弯弯地,有限的视野里,能看见裵文野沉默了半晌,也笑了出来,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楸楸是在笑在她的对比下,訾瑎像是个倒霉蛋。

    俩人一直在后山玩到凌晨三点,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小洋楼。

    主要是体力消化得差不多,体温亦开始下降,他们赶在失温之前,一前一后踏进小洋楼。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前一脚还是三十度,后一脚就被暖气裹得迷迷糊糊。

    楸楸想洗个澡,她的房间是不带洗手间的,大约裵文野的房间也不带,因为他的剃须刀洗面奶牙具等,就放在这个洗手间里。

    她在卧室里就脱掉防寒服和滑雪裤,此刻穿着保暖内衣,抱着换洗的衣服,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好暧昧,她心想。方才那样近距离接触,她都没有心思想别的。但此刻。现在。只要想到裵文野曾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脱过衣服,洗过澡,也许还做过手活,楸楸就忍不住咽口水,觉得自己被爱抚着。她知道自己满脑子废料,可停不下来,就这么发了一会儿呆,又靠近镜子,捻起一绺头发,心想这头发染得真好,没有爆顶,也没有不均匀。

    在浴室磨磨唧唧半天,结果洗个澡十分钟不到,将束缚头发的橡皮筋扯掉,梳好头发,楸楸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到走廊,迎面看到裵文野走在楼梯上,脚步一顿,她屏住呼吸,下意识抱起那堆衣服挡在胸前,浑身上下都没安全感地顿了一下,可仔细一想,她什么样子,裵文野没有见过?不一会儿又放松下来。

    在楼梯半路,裵文野便听到浴室门开的声响,不意外上来会看到她人,不过还是停在了楼梯口。

    她穿着睡裙,裙摆依然很短,两条腿白皙地明晃晃,吊带很细,压着锁骨,挂在她消瘦的肩骨上。

    一楼大灯黑了,只留了几盏小灯,烛光一般跃动的二楼忽闪着。

    他站定在楼梯口,没再过来,却也没看她,眉骨蓄着的阴影,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

    不知为何,空气有点尴尬。楸楸心想,当下这情况,无疑是被堵在走廊上。

    好在过了一会儿,裵文野动了,推开楼梯口左斜侧的门,闪身进去。

    门关上,严丝合缝,走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楸楸松了口气,飞快小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心脏怦怦跳,微妙眨了下眼睛。

    第二天,他们又装作不认识,客客气气地说话。像昨天在机场时,问裵文野叫什么名字一样的,问他今年几岁。

    当着人前他倒是好声好气地配合了,今年二十七。因为生日过了。

    于是她装模做样地说:“我二十三。”此时距离她二十四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那我应该叫你一声哥,对吗?叫文野哥可以吗?”

    “叫什么文野哥,生疏。”訾瑎杵着拐杖,抱着一盘凉菜路过,“直接叫哥!”

    “噢!那你呢?”

    “管我就不用了,叫名就行。我就大你一岁,没这必要。”

    随着訾瑎路过而扭头,然后又看回来,看向裵文野。

    她咧开嘴角,笑道:“好的,哥。”

    彼时裵文野正拿着刀子收割刺老芽,待会要拿去炒鸡蛋。

    刺老芽已被剪了半盆。

    窗口摆着好几个花盆,有大葱,香菜,蒜苗。就是没有花。

    楸楸看得新奇,自从她到加格达奇,到这里,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訾瑎放完凉菜,拿了一瓶饮料过来,问她喝不喝。

    “这是什么?”

    “格瓦斯。”他的发音很好笑,听上去像是‘葛娃~丝’,娃拖了长音。

    橙色的饮料,楸楸没有见识过,便想尝尝,点点头接过来,大概是拿到室外冻了一小会儿,楸楸接过来还是冰凉的,上面有些中文字,写着‘面包纯发酵,常喝身体好’。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俄式大面包’。

    扭开瓶盖,一股浓郁的麦芽味扑鼻而来,又隐约有点啤酒味,一口入喉,还充盈着面包的香气。

    她眼前一亮,看看裵文野,又看看訾瑎,“好喝。”

    屋子里比昨天多了一些人。

    楸楸都不认识。

    大家都忙乎着,也没谁介绍。

    两位姥姥不在,楸楸要是不想孤零零呆站在一旁,便只能逮着他俩聊天,帮忙干点事,显得自己真的不是大闲人。

    “是吧,我们这儿家喻户晓的饮料。”訾瑎说。

    “啊,对了。”楸楸拿出手机,“加个微信。”

    訾瑎的手机不知道撇到哪里去了,拜托她打个电话,裵文野端着那一点刺老芽出去了。

    楸楸则待在客厅里,给訾瑎打电话。不知道从哪个房间里传来铃声,訾瑎循着声音摸索过去,然后拿着手机出来。

    俩人加上微信,楸楸给他转了三千块。毕竟两千真的太少。她声音语气诚恳,让他一定要收下。

    訾瑎装模做样听她说了两句,点头收下了,转头把钱转给裵文野,并发送一句:你俩到底啥关系啊?

    昨天訾瑎原本想着帮楸楸买一双鞋的,也算是自己淋过雨,所以想帮人撑伞。却也是他待客不周,想不到楸楸根本没有能在加格达奇过冬的衣服,还是裵文野考虑周到,给了他一张单子,上到帽子下到袜子,统共花了快一万。当然了,是裵文野付得钱。

    訾瑎一开始转不过弯儿来,想说他帮着买鞋,可没想过还要收楸楸的钱,那鞋算是他送的,倘若楸楸给他钱,他肯定是不会要的。

    然而裵文野这挥手就是小一万块,这不要回来,不太合适吧?再有钱也不是这么干事情的吧?

    裵文野却说:“她给你多少你应着,转回给我。”

    有鬼。

    但是裵文野不愿意说,訾瑎看着楸楸,旁敲侧击一句。

    “你早就认识文野吗?”

    楸楸刚退出微信,不知为何訾瑎会这么问。

    难道有这么明显吗?她想。

    明明刚才她还装作不认识裵文野,问他年龄来着,难道来了一处此地无银三百两?

    也不对,訾瑎要是知道他俩是什么关系,就不会这么问了。

    “认识,不怎么熟。”她说。

    即圆了裵文野似乎挺照顾她的‘认识’,还圆了她刚才问年龄的‘不怎么熟’,楸楸祈祷着,寄希望于她的前后举动看起来是符合逻辑的。

    “朋友?”訾瑎又问,有点意味深长,“有上升空间的朋友?”

    “怎么会?”楸楸讶然看他,“你想太多了,顶多是朋友。”

    见她一口咬死只是朋友,訾瑎也不好说什么。

    “好吧。”

    俩人离门边近,他拉开棉门帘就要出去。

    訾瑎:“哥?”

    他一声惊呼。楸楸也愣住,越过訾瑎的肩膀,蓦然看到棉门帘后的人。

    第68章 滑雪

    ◎「管理者的通病」◎

    听见裵文野说:“包饺子, 谁来?”

    “我!我我。”楸楸立刻举手,她急切地想要找点事情干。

    “那你来。”

    白天温度没有晚上那么离谱,零下十几度的样子,楸楸没带外套, 还是一件长袖圆领和长裤, 出去就倒吸一口凉气,小跑着随裵文野进了右边的厨房。

    厨房很大, 中间一张大桌子, 有好些人, 有男有女,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 都戴着透明地厨师口罩。

    她进去时,靠门边的几个都抬头看她了,主要是看谁进来了。

    一下子面对那么多陌生人,楸楸有点不好意思, 紧跟着裵文野到中间的桌子, 他给她递来一个口罩,跟大家的一样。

    楸楸乖巧戴上, 一边看他, 想问他是不是早就站在那里,有没有听到什么, 然而裵文野一副夷然自若的样子,一如常态, 心情很松弛, 没什么高兴的, 也没什么不高兴的。

    裵文野拿来一个铁盆, 红白色大红花款地, 装满了肉泥,混杂着一点绿色。

    他先递来一双筷子,“先搅馅。”

    “这是什么馅?”楸楸接过来,很勤奋地就搅了起来。

    “猪肉大葱,吃吗?”

    “吃。”楸楸点点头,“我不挑食。”

    “嗯。”

    裵文野走开了。

    他一走,彷佛把她的心也带走。楸楸心不在焉地搅馅。

    几分钟后,裵文野抱着一盆肉回来,她才打起精神来。

    看他在一旁切肉,剁肉泥,做别的饺子馅。

    两把菜刀在他手里很趁手,剁起肉来游刃有余。

    这还是楸楸头一次见他握那么大的菜刀。

    在香港用得都是小刀,他们基本都买那种已经处理好的食材,买回家可以直接下锅,省时省力,就算是要剁肉馅做肉饼,做菜码肉酱,可以拜托老板用绞肉机搅成泥,没什么机会用这么大的菜刀。

    很快又剁好一盆。楸楸看着,觉得下午这一餐应该是很多人一起吃了,至少得有好几桌,连饺子都要做几种口味。

    这一盆搅好,便被人拿走去开包。

    包饺子的就在旁边那一张大桌,围满了人,各个在说说笑笑。让楸楸想起过去的留学生生活。

    虽然她从小到大年午饭年夜饭都没有包饺子的习俗,亦没有吃饺子的习惯,不过留学之后,遇到好些北方人,过年跨年时,大家聚在一起,天南地北的饮食结合,包饺子就是一个让大家分工合作的保留环节,主要是为了让大伙都融入进来,热热闹闹,过个红红火火的好年。

    裵文野让她休息一会儿,楸楸便坐在一旁,看他继续剁馅,这回是剁牛肉。

    过了一会儿,有个女人拿了一大把酸菜过来,放进刚剁好的肉泥里,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语速很快,楸楸只听得出来是东北方言。

    她有点好奇,看着这个有点上年纪的女人,跟裵文野是什么关系,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打量,于是站了起来,继续搅馅。

    刀速渐渐停下来。

    裵文野说:“可能还在睡觉吧,要我去看看吗?”

    这句楸楸听懂了,纯正地普通话。

    “你打个电话吧,催他们快点起床。”

    “好。”

    “叫他们醒了到姥姥这儿来。”訾琼音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孩儿,没见过,同样好奇,不过说完这句话便走开了。

    裵文野将刀放好,跟着离开了厨房。

    电话打得很快,一分钟都没有,他便回来了,继续操刀干活。

    楸楸看他快刀斩乱麻的样子,也不敢跟他说话,怕出意外。

    就这么憋了半个多小时没说话,肉泥剁完了,馅也搅完了,包饺子的桌子站满了人,都是四五十好几的面貌,裵文野也不想过去,于是俩人又回到主屋。

    就在厨房里待了四十多分钟吧?也许。屋子里出现了一批新面孔,都是小孩,就像是凭空刷出来的,还不少,最小的两岁模样,站在电视机前,仰着脑袋,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电视上播出的《熊出没》。

    她洗完手出来,换裵文野进去,也跟着看了一会儿《熊出没》。

    看不懂,但是小孩儿跟她说,这只猴子叫吉吉,吉吉国王。

    “噢!叫吉吉国王啊!”她讶然道,“他是国王啊!”

    小孩见她愿意理自己,奶声奶气地激动道:“他是森林之王!他有朋友,叫毛毛!和壮壮!”

    楸楸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有些人和一两岁的小朋友说话,嗓子会夹起来,根本是自动的,完全是控制不住,声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夹起来了,甭说尾音,几乎每个字都是跳跃俏皮上挑地。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楸楸问。

    “我叫冠冠,冠军的冠。”

    听上去和夺冠有关。楸楸想到裵文野从前是运动员,不知这个小孩是否也是运动员苗子。又想起这一大家子都是高个子,想不通裵文野是怎么走上的花滑男单之路——后来倒是知道了,裵文野的父亲和祖上都不怎么高,他长这么高纯属是遗传了母亲这边的基因,亦因着他青少年期间吃好喝好早睡早起,没有网瘾。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她就这么夹着嗓子,陪冠冠聊了会儿天,还认识了蹦蹦,涂涂和萝卜头……直到冠冠的午睡时间到了,他母亲来把他接走。

    没了打发时间的玩伴,楸楸便扭过头去找裵文野,才发现他就坐在旁边的沙发,盯着手机,沙发上坐满了人,大人小孩都有。最大的像是同龄人,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不在屋里。

    她盘腿坐在地上,前面一张桌子挡着,旁人见了都以为她在发呆,实际上她看到裵文野的裤脚和袜子,都是黑色的。

    他浑身上下都遮得严实,除去手和脖颈以上外,没有露出一点肌肤,就连裤子亦是宽松且长,袜子倒没有多长,比雪地靴短一点点,不过他进屋脱了鞋,于是直接看到袜子,描绘出跟腱跟骨与脚踝的线条轮廓。

    她直勾勾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悄悄隐秘地扯了扯裵文野的裤脚。

    没敢抬头,怕被人看到。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裵文野动了动腿,拿起搭在一旁的防寒服出了门。楸楸陡然看向电视机,装作不在意,半晌,拿起羽绒服,也出了门。

    拉开棉门帘,那人就站在院子门口,一头黑发被吹得凌乱。

    楸楸这才想起他昨天并没有被捉着染头……让他躲过去了。

    上次的睡衣派对也是,穿着外出的衣服装睡衣。好狡猾。她见院子里没人,小跑扑了过去。

    像是扑一面墙。裵文野身子骨硬得很,被她撞出一步,又稳住了。

    “干嘛?”

    “你会不会说东北话?”她好奇问。

    “不会。”他说。

    “真不会还是假不会啊?”

    “我就来过几次。”

    “那你知道还有哪里好玩吗?”

    他感到好笑,“你当这是哪里啊?”

    这是‘家’,一个大家族的家。

    楸楸被他加重了认知,又觉得兴味索然。

    太无聊了,无事可做。

    于是他们又去了一趟后山。

    去后山之前,俩人先回小洋楼换了一身行头。要持续在室外待着,穿成现在这样的单衣单裤肯定是不行的。

    白天没有晚上那么冷,可零下十几度也不是盖的,楸楸换上那套滑雪服,黑色保暖内衣打底,一件棉质长袖T恤,再穿上连体的背带裤,外面一件滑雪的薄款防寒服,加上围巾和手套就差不多了,路上忍一忍,待会运动起来就热了。

    除去带上一双滑雪靴,这回她还老实穿上了訾瑎买的那双雪地靴。

    毕竟昨天大雪纷飞,今天却出了太阳,也许路上哪里就结冰了。

    就连裵文野亦谨慎了起来,不如昨天走得那么稳健大步流星。他不时会回头,脸上情绪不显,肢体语言透露出他的关心。

    不一定是在关心她,但凡是个同行的人也会透露出关怀的吧?

    穿过双面空廊,他们又去了昨天的中级道。

    和昨晚上后山的萧索冷清不一样,今天的雪道很热闹,有好些年轻人,和面貌精神气十足的中年人,相反年轻人稍显颓废。也有一些小孩,一人拉一个雪圈,在冰滑梯那边排队。

    “哥!”不远处,裵奇致喊他。

    又是哥?楸楸看了眼那个呼唤裵文野的青年,他脚下双板,一步一步像是企鹅那样滑稽地迈过来,身边有个更小年纪的女生,单板,滑得显然比青年要好,顺溜地从他身边经过,滑到裵文野面前急刹车。

    “哥,刚才叫你,你还说不来的,怎么现在又突然来啦?”说着,眼眸偷偷瞟向楸楸。

    楸楸不动声色走开,轻车熟路去了昨晚进过的小木屋。小木屋门口一片鞋子,七零八落,也不知道是谁跟谁的。

    以前在北美,到了冬天,楸楸偶尔会去滑雪,找过私人教练,不过都学不长久,因为有些事情不适合发生第二次,所以有些关系还是当机立断更好。

    换上滑雪靴,抱着双板和滑雪杖从小木屋出来,外面还有一排椅子,她没坐,执着滑雪杖,前脚置入滑雪板固定器,后部的固定器抬起,感觉到靴子前端插入前部固定器的凹槽内,她用力踩了下后脚跟,听见‘啪嗒’一声,穿好了。

    中级道有好几个大高坡,还有个大跳台,以她的技术,其实去初级道更保险。但初级道低缓坡太多,不够刺激,玩一会儿就腻了,而中级道就算是慢慢滑行都是刺激的。

    她慢吞吞地将右脚滑雪靴扣进板子里,就像是刚才穿左脚一样,心不在焉地,余光窥视觊觎着裵文野的方向。

    不知何时,他身边堆满了人,多是小辈和同龄人,氛围和洽,载笑载言。

    这人在她面前,和在这些弟弟妹妹面前,完全是两副面孔。

    这些弟弟妹妹听信于他,服从他。楸楸亦是。

    可他似乎不怎在乎这些人的服从,又或说是不在乎各人脑子里的真实想法,只要表面上听话就行。

    然而他与楸楸的关系就一定得是压制与被压制的。楸楸有些混乱地回想起从前,其实只有那么几次而已。但每次都很深刻,全部都是承受,到最后一点挣扎余地都没有。在人前还能说这是上位者该有的姿态,楸楸把这归咎于管理者的通病,他连上床都有职业病。

    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用什么对话,白话?普通话?东北方言?楸楸无厘头地想着,心里肯定着必然是普通话。

    她穿戴好双板,低头原地蹦跶一下,检查是否牢固。

    不知何时,裵文野走过来了,那几个青年和小孩也在原地解散,经过她时倒没说话,径自进了木屋。

    一双美目藏匿于镜片里,楸楸戴好黑压压地护目镜。

    昨晚在路灯下还浑然不觉,顶多是风刮着眼睛干涩。现在青天白日,镜后一片白雪皑皑,白花花地刺着她眼睛疼。

    裵文野抱着单板出来。

    大概是刚才想太多,她又走不动道了,杵在原地,安静地看着裵文野将板子扣好穿上,经过时,俩人对视一眼,相较于她的认真,裵文野显得恣意一些,轻轻睐她一眼,这一眼即随意又无所谓。

    前板一踩,他压着雪便下去了,擦过一阵风。

    楸楸仍杵在原地,紧盯着雪道,他整个人消失在视野里,不一会儿,他倏地出现在下方雪坡。

    大抵是专业的出现了,场子里几乎所有人都静止下来,三三两两地散落站定在各处,围观着裵文野滑了一段平地,速度却飞快,板子曳起,飞出去时他伸手摸了一把雪坡,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像是被重心甩出去的姿态,令场上观众都能与之感同身受的失重感,让人看得振奋,热血沸腾,飞出去后重重地落到下一个平台,板子掀起一阵稀薄地雪尘。雪场一群人在欢呼。

    楸楸支着滑雪杖,周围有人在感叹和羡慕他的核心力量强,怕不是练得全身只剩下核心了。

    楸楸颇为认可这个说法。裵文野的衣架子注定他看上去是穿衣显瘦,却也脱衣有肉。他的身体,线状肌肉流畅且巨有美感,浑身上下就没有哪个部位的肌肉是特别粗壮的。

    并且也认同,他的腰部核心群力量……楸楸深呼吸一口气,不能再想下去了。

    第69章 教练

    ◎「我不会。你教教我。好不好?」◎

    很遗憾。把场子带热后, 他就没再滑了,把装备卸掉,从山下上来。

    前后过程不长,不到十分钟, 楸楸依然站在原地, 木屋旁边,杵着双杖歪头看他, 结果又走了老路。

    “我不会。”

    “你教教我。”

    “好不好?”

    就像是在打游戏, 往电脑键盘上扣‘一二三’连招一般, 一个操作下来丝滑而流畅,直接命中对象。

    裵文野思索片刻, 把板子扣回去了。

    “来。”他说。

    还是去了初级场,因为那边方便练习。

    双板是入门容易,进阶难。单板是入门难,但是进阶容易, 所以建议小白玩双板。之前的教练是这么对她说。

    但无论是什么板, 想玩出花样都很难,楸楸也没指望要学什么花样, 她在裵文野的指导下, 先学‘会’了刹车。

    不过学艺不精,她要么摔在雪地上, 要么摔在裵文野怀里,然后哀哀一声屁股好疼, 委屈巴巴地说, 自己果然真的不行。

    每当她这么说, 裵文野都似笑非笑。心想你摔倒之前都知道先扔掉雪杖, 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怎么看都不像是不会的样子。

    不过还是没有戳穿她,倒是说了一句,“学不会就别玩了,疼上瘾了是不是?”

    楸楸吸了吸鼻子,也不敢再频繁假摔了,毕竟不是真的演员,演技太差,都被人看在眼里。

    不过滑雪摔跤是很正常的,后面到中级道,她真摔了几次,摔得挺狠,要不是手护着打侧摔,基本都是脸刹车着地。

    余光中,裵文野压着板子滑了下来,滑出快两三米才转个大弯儿到她面前,刮起一片雪尘,他自然地顺势跪下来,去看她,“摔哪里了?”

    她摇摇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没事?那怎么趴半天不起来?

    “扭到脚没?”

    楸楸不知道,她浑身上下都有些不同程度的乏力和酸疼,不太清楚有没有扭到脚。

    她试着坐起来——坐不起来。

    裵文野帮她把板子卸了。

    楸楸撑着地,晃了两下脚,没事,没有扭到。起不来是因着体力不支。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在后山待了两个多小时,天都黑了。

    确定她没有扭到脚,裵文野想扶她起来。

    她没起,有点自暴自弃似地坐在地上,像是鸭子坐,双腿M形,双手撑在两腿中间的雪地上,小口气呼吸着,心口小小起伏。

    这个坐姿有点涩。裵文野原本都要起来了,看她这样,将她脸颊沾着的雪给擦掉。

    “怎么了?”他问。

    “生活都这么苦吗?”

    她抬起眼,眼里都没光彩。

    “……”裵文野看着她,“你现在是有什么烦恼?”

    “我肚子饿了。”她歪着低下头,摸摸肚子。神情恹恹地,耷拉着眼皮。

    像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裵文野一愣,有点听乐了。原以为会从楸楸口中听到什么颓废厌世的语录,他都做好心理准备。

    结果是肚子饿了。

    裵文野顺势掐了一把她没什么肉的脸颊,楸楸真是瘦太多了,明明饭量都是正常的,昨天带回来的食物她都吃完了,这意味着她没有常年不进食、导致把胃缩小,可她却像是不吸收一般,不禁让人有些担心。

    他深呼吸一口气,卸了自己的板子,将三块板子叠在一起,兜在腰侧,还是有点重量的,他玩的板子是赛级的,能支撑起他玩大回转,就注定不能轻,轻了能把人直接甩出去。

    “走,回去吃饭。”他伸出手,将楸楸从地上拉起来。

    路上捡起被楸楸甩掉的两根雪杖。

    不远处,裵从灵和裵奇致四目相对,十分惊讶,看向渐渐走远的两个人。

    “大哥好像融化掉的冰山,这就是……爱情吗?”裵从灵傻眼。

    “是。”裵奇致认同,“不对。”然后扭头,“你这描述是从哪里学来的?”

    “看小说。”裵从灵摸了摸鼻子,又问,“那是……阿嫂吗?”

    “不知道,没听大哥说过。”裵奇致摇摇头,还从没听过。

    “从没见过大哥这么有耐心的样子。”裵从灵羡慕道,“我发微信十条都不回一条,说是不跟笨蛋打交道。”裵从灵越说越心酸,“结果这个姐姐摔了十几次,比我更笨蛋吧?他都陪在身边,这都能笑出来,这不是双标是什么?”

    裵奇致沉默几秒,“确实。”继续认同,“他教过你滑雪吗?”

    “没有。”裵从灵摇摇头,“我是跟陈教练学的。大哥说他很忙,没空教我。”

    裵奇致说:“也没有教过我。”

    过了一会儿。

    裵从灵想起点什么,笃定道:“上周,妈妈还笑话大哥长这么大没谈过恋爱,所以?”

    “可能是在这里一见钟情吧。”裵奇致笑起来。

    “这……可不太好。”裵从灵一脸严肃。

    这段时间来到訾家的,都是有訾家血统的,又或是在法律上有亲情关系的,这么算下来,这个姐姐岂不是他们的近亲?

    “骨,骨科吗?”

    “在这里猜来猜去的……”裵奇致说,“不如回去问问。”

    “走!”裵从灵好奇极了。

    回去的路上,裵文野接了个电话,是他奶奶打过来的,问候亲家身体健康。

    手机就快没电,俩人先回了一趟小洋楼。

    一进门,楸楸便往榻榻米上倒,两眼发黑,饿得有点低血糖,忙说她不去訾姥姥那边,她要休息。

    裵文野给手机充上电,蹲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说:“饺子吃吗?”

    她打侧躺着,橘色头发糊一脸,缓缓点点头,又提要求,“我想要麻酱的。谢谢你。”

    “嗯,不客气。”他淡淡道。

    不止麻酱,裵文野还给她带了一点汤的,以及煎的。

    除去之前包的猪肉大葱和酸菜猪肉,还有玉米三鲜羊肉胡萝卜牛肉大葱……还有凉菜和溜肉段,一碗羊肉汤,一碗小蓝莓,每一份的分量不多,架不住样式多。

    裵文野报完菜名,又说:“饺子拿的不多,一种馅儿两个,要是还饿就跟我说。”

    楸楸觉得他拿的挺多的,这饺子有她拳头一半大小。

    “谢谢你。”

    这回是双手合十,由衷感激地。

    裵文野嗯了声,像是没把这句道谢放在心上的样子。

    那边就要开饭,他让楸楸吃完放桌上就行,不用洗。楸楸回答好的。嘴上这么答应,心里想着那怎么行?当然要洗了。

    后来楸楸才知道,小洋楼里的厨房不开火,没有炉灶没有碗,更没有洗洁精和手套。

    她吃完花了一个多小时,撑得不行,剩下蓝莓和一点溜肉段,实在吃不下了,在楼下来回走了两圈,消消食,接了个电话。

    下午三点多,外面快天黑了。

    加格达奇冬至昼短夜长,时有奇寒,据说夏至期间偶尔会出现北极光,她这一趟来的不巧,即没有北极光,也没有奇寒。

    通话结束后,楸楸吃了药便回到房间。

    不知何时又下雪了,楸楸趴在窗玻璃前,灯光裹挟着飘絮的雪花,纷纷扰扰铺天盖地,想起裵文野在纽约租得那个大平层。

    那天她第一次去,也是下了好大的雪,天雾蒙蒙地,很安静,好像全世界都在下同一场雪。

    第70章 夜聊

    ◎「僵持」◎

    ……

    “呕——”

    卫生间里, 传来干呕的声音。

    楸楸一手紧紧把在水龙头开关上,视野一片水光模糊,依稀看到呕吐物通通被清水冲到下水道,咽喉仍然痉挛着, 她一手掐在脖子上, 连声音都来不及出,感觉到又有什么冲到咽喉处, 又是更猛烈地呕吐欲冲上来, 她一头扎在盥洗池上, 下一秒有些什么从口腔爆发出来。

    水声掩盖了大部分奇怪的声音。

    “楸楸?”走廊传来裵文野诧异地叫声。

    脑子里虽没有嗡嗡地响,可听觉却像是隔了一道屏障, 依稀听到裵文野的声音,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象,她人还趴在洗手台,回身反手, ‘嘣’地一声, 门被关上。

    胃里的东西基本被吐到干干净净,吐到最后只有黄色的汁水, 一瞬间被水龙头喷出来的水冲走。

    她眼睁睁看着呕吐物被冲走清空, 终于感觉好多了。只是眼眶还由于生理性反应而湿热着,眼前一片水雾花白, 看不清周围的景象。

    她撑着洗手盆两边,盯着镜子试图聚焦了好一会儿, 才逐渐恢复清明。

    楸楸捧起一点水, 漱口又洗脸, 胸前布料被清水打湿一大片, 水顺着手臂胳膊肘蜿蜒而下, 溅得周围满台满地都是水渍。

    再抬头时,她整个人精神显得好多了,只是些许狼狈,头发湿湿的,整个人都是恹恹的姿态。

    几分钟后,门打开,裵文野站在外面。原来不是错觉。楸楸看他凝着眉看自己,问:“你怎么了?”

    楸楸缓缓摇头,声音沙哑道:“吃撑了。”也不管他信不信,扶着栏杆下楼,想找点水喝。

    裵文野跟她下楼,抬手看表,“现在晚上十点,距离我上一次离开,过去快八个小时。”

    言下之意,甭说四个小时该消化完,八个小时怎么着都该进入新一轮进食的时间了。

    玄关处开了壁灯,没开大灯,小楼里光线昏沉暗弱,每件物什都有自己的影子,半被照明半晦暗。

    “我想吃东西。”楸楸小声道。

    假的。楸楸没有胃口。只是不想再被问下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正常的换药犯恶心呕吐罢了。正好吐空了,是该吃点东西充饥。

    裵文野沉默一阵,大约是听出她在搪塞。

    “你想吃什么?”

    “随便,”她勉强笑笑,走到客厅沙发乏力躺下,“有什么吃什么,我不挑食。”

    裵文野走到她旁边,踩着地毯就地坐下,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屋子里很静,烛光式地壁灯致使光线浮动,倒显得屋里的陈设家具都很生动。

    楸楸听不到电话那边的声音,不知道跟他通话的人是谁,是男是女。

    裵文野的声音倒听得很清楚,“……嗯,菠菜胡萝卜肉馅煮点粥,放点盐。……玉米汁?行。”

    挂了电话,裵文野拿来遥控器,打开电视机,随手点了一部电影。

    屋里仍然没开灯,莫名其妙就看起了电影。

    楸楸抱着抱枕,没精打采地看着演员走剧情,没看一会儿便开始走神,比壁灯更亮的光扑到裵文野脸上,他背靠着沙发,因着电视机的高度而微微仰头,侧脸线条轮廓深刻流畅,大约有段时间没去修剪黑发,长度快及上一个巴掌,发梢擦着耳畔,一捋额前发往后梳,几秒过后,几绺不听话的碎发叛逆压眉。

    他穿着连帽卫衣,领子很宽,帽子很大,半遮半掩白皙性感的颈。倒是颈下锁骨因着他大大咧咧的坐姿而完全显露出来,如工笔般雕刻细腻,清晰,紧致,光洁如瓷,犹如天使的一对羽翼,脆弱易折。抑或精神的钢架,支撑着万千吨重的荒诞,坚不可摧。

    她的视线停留太久,饶是裵文野从小习惯被注视,也受不了她这般赤裸裸的,饱览。

    他的表情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刚想说话,门铃响了。

    送餐的来了。打开门,裵奇致朝他挤眉弄眼一番。

    裵文野从他手里接过保温袋,刚想把人打发走,想起桌上的饭盒,便让人进来稍等。

    裵奇致没进。他靴子上都是雪,碰到暖气会湿鞋,如此反复容易发臭。

    他就站在门口,探进半边身子,在可视范围内张望一周,没看到人。

    电视上播放着电影,裵文野在收拾餐桌。

    母亲和小妹都在等着这个八卦,嗷嗷待哺,结果他根本没看到人,裵奇致失望地敛回视线。裵文野把保温袋递给他,他打伞走人。

    关上门,裵文野回到屋里,打开保温袋,里面有一大碗粥,一瓶玉米汁,干净地碗勺,他盛出来一碗,放到沙发的桌上。

    “吃点,垫巴垫巴。”他说。

    这是看出来她其实不想吃东西的意思。

    楸楸爬起来,从沙发后趴着,看他要走。

    “你去哪?”

    “洗澡。”裵文野懒懒道,头也不回上楼。

    “那你还会下来吗?”身后传来问话。

    不确定这句话的准确含义,裵文野想了下,经过楼梯转角,还是说了句,“下来工作。”

    他白天没时间工作,几乎全积压到晚上。前两天还能睡整觉,自从楸楸来了,两天加在一起,只睡了十个小时出头。

    也还算过得去吧,没有去年宣布买买买模式的时候累,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都在落实收购,一部分是融贷,一部分是全现金去买,其中譬如收购一家外资银行的加拿大业务,战线拉得很长,一直在过有关监管部门的审核,比如反垄断,竞争事务等等,等到交易被执行,已是年中。

    完成收购后,裵文野二话不说,包了一条邮轮宣布团建,以表自己的开心。

    下半年就没有什么收购并购企划了,大的不易吃,小的牙签肉,嫌塞牙,不吃。十月份倒是有个竞标,现在也已经结束。

    底下各个部门的小项目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着,宛若金字塔一般的管理架构,他已超额完成今年的业绩,今年可以下班了。

    可以说基本上每天只管在家打电话视频即可,随便和谁,比如驻世界各地的顾问,香港或北美的人力资源部,外聘顾问,首席财务官,世界各地的合伙人,其他地区的总裁,等等。

    因此半个月前,訾琼音让他陪同回黑龙江看望外婆,他连犹豫都没有,便答应了母亲。

    不过香港与加格达奇距离三千多,将近四千公里,干活当然不如在香港时方便。

    二十分钟后,裵文野拿着电脑下来。

    彼时楸楸只吃了半碗粥,玉米汁倒是喝了半瓶,抱着抱枕坐在地毯上,一半注意力在电影上,声音台词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不在脑子里待着。一半注意力留给发呆。

    工作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裵文野将邮箱和助理发来的工作过了一遍。下班。

    电影进行到尾声,粥吃完了,楸楸把凉成糊糊的玉米汁喝个干净,还是想喝水,扭头看向裵文野,那人刚好去倒水,她便从地上爬起来,跟了过去,拿上干净的杯子,在他倒水的时候,不声不响地挪过去。

    倒水声咕噜噜,给她倒了大半杯,裵文野把烧水壶放回去。

    俩人移步客厅。

    楸楸缓行跟在他身后,慢慢腾腾地喝水。

    “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前面突然传来声音。

    “嗯?”这一声到了马克杯的杯底,又响荡回来,就是传不出去,声音闷闷地。

    “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裵文野又问一句,在沙发前的地毯坐下。

    楸楸沉默着,水杯移开,在方才的位置盘腿坐下来,若有所思一阵。

    她问:“我还要在这里住几天?”

    裵文野的坐姿大大咧咧,右手胳膊肘搭在沙发上,左手拿着遥控器,搭在腿上,有意无意地摁着按钮,要找一部评分高的电影,电视的分辨率很高,各种蓝色绿色红色的光在屋子里变幻着。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不等你姥姥一起走?”

    “我是希望訾姥姥能活得长久一点啦。”她说,“但我不能在这里等到她闭上眼睛。”

    今天,訾姥姥疼得起不来床,自家姥姥也不见踪影。

    訾姥姥目前是在用药吊命,但所有人都知道,癌症晚期只吃药是没多大作用的。訾姥姥放弃了化疗,意味着她放弃了一年半载的生命,精缩到一个月。

    然而命运是很残酷的,在某种时候,一个月就好比拖延症患者的‘一会儿’,厨师口中的‘适量’,不是一个准确的日期。

    或许还没有三十天,也许二十天,又或是这段时间的某一天,訾姥姥便在梦中睡过去了。

    “你呢?”她问,“你什么时候走?”

    “陪我阿妈。”他说,“就是白天在厨房找我的那位。”

    “噢!”楸楸恍然大悟,“你妈妈好漂亮。”她突然一改坐没坐相,双手撑在地毯上,缓缓凑过来,眼睛里有电视机反出来的光芒,亮晶晶地。她仔细看他,“你随你妈妈多一点。”

    “你都没见过我爸,你怎么知道?”裵文野反问。

    “因为你随你妈妈的部分有点多啊。”她说,“额头,眼睛,嘴唇,都有一点相似。总不能你脸上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脸型眉骨牙齿眼型……只能在你父母之间选择吧?肯定有哪里是只属于你自己的。不过你脸骨好好看,是随你爸爸吗?”

    “随我太爷。”

    “你太爷?”楸楸讶然。这是隔了,隔了两代的遗传?

    “我太爷有十六分之一的欧洲血统。我骨相随他,五官完全不同。”

    楸楸惊叹了一声世界的奥妙,真是神奇。

    “十六分之一,相当于是一杯水里加一滴红酒。”楸楸坐回去,小声道,“那你简直是中了基因彩票,长得这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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