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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失血

    ◎「橘色石膏」◎

    三张沙发都离得远, 为图方便,裵文野挨坐在桌面给她上色。桌面只比沙发高一点点,他背着光,眉眼下与鼻翼右边, 有一层浅浅的, 源自他骨相带来的阴影。

    楸楸漫不经心喝着水,手臂横在面前, 满心满眼都是他给石膏上颜料的样子, 如此沉静和专注。

    丙烯颜料的气味不算好闻, 可楸楸想离他更近一些,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脸上描绘, 他的眉眼,他的鼻翼,他的唇部,他的呼吸, 他注视着自己手臂的目光。楸楸觉得手臂不是很疼了。

    石膏绷带逐渐从粗糙白色变成明亮的橘色, 她心底里关于石膏的阴霾亦化为乌有,变成明亮的晴天。

    刷子放到调色盘上时, 终于没有任何东西横在俩人面前, 楸楸忍不住抱住了他。

    裵文野猝不及防,身体后仰了下, 反手撑在桌面上,一手卡着她腰。

    “怎么样, 还喜欢吗?”他问。

    每次都这样, 尽管她把开心表现得一望而知, 一目了然, 可裵文野还是会问她, 开心吗?彷佛她的回答很重要。

    楸楸嗯嗯两声,抻直了手臂,免得颜料沾到他身上。

    “你真好,我真爱你。”

    “就因为涂个颜料啊。”裵文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你的爱意来的太举手之劳。”

    才不是。才不是。楸楸心里默念。

    “你不懂。”她仍抱着他,低声喃喃道。

    “那你说给我听。”

    裵文野掐她腰的手改成臂弯兜着,她腰细又软,一手搂着还能余出一截。

    “才不要。”楸楸断然拒绝,这样一天一夜都说不完,而且,“我说了你会更好拿捏我,那我以后在你面前没有秘密了。”

    “你还想在我面前有秘密。”裵文野捏了捏她后颈,她脖颈纤细,背薄,后颈亦没什么肉。

    “你自己就浑身上下都是秘密。”楸楸气不忿儿,嘀咕道。

    “我又没有不让你问。”裵文野感到冤枉。

    “可你一眼就把我看穿了!”她愤恨不平,松开搂他脖颈的左手,俩人隔开一点,“你怎么能随时知道我在想什么?”

    “哪有你说的这么神,我怎么能随时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姿态放松懈怠,洗过澡后准备休息前的慵懒体现出来。

    楸楸才不管他在说什么,她坐回到沙发上,脚尖踢着空气,“有时候我会很喜欢,觉得你真是厉害啊。可是每次我给你准备惊喜,你都能看出来,惊喜就减半了。”

    “因为你撒谎很明显啊。”裵文野笑笑道。

    要给他准备惊喜,准备的人反而从筹备的那一刻起就开心得意。问她傻乐什么,她却说不告诉你。这很难看不出来。毕竟楸楸平时遇到什么好玩儿开心的事情,都会跟他分享。然而这会儿却不告诉他,这不就意味着,这傻乐与他有直接关系?

    接收她的怒视,裵文野遏住笑意,歪了下脑袋,“抱歉。”

    楸楸完全没有高兴的意思,可只要看到他这张脸就心情好的不行,很快怒气消停,心里忍不住荡漾,尤其是生理期在即,想法也比平时强烈浪荡。

    裵文野这时是真不知她满脑子废料,忖量着颜料厚度,“我原本想着明天给你涂,今天工作没时间,你醒的也晚,晚餐也晚,现在涂了,大约得等一两个小时才能睡觉。”

    “抱歉啊。”楸楸说。

    但她才不会说什么‘如果你忙的话,那你就先走好了’,她自私的很,恨不得裵文野留下陪她过完剩下的这十天。

    “你抱歉在哪里?”裵文野不想拆穿她,看向别处,想到什么,起身过去翻翻柜子。

    “在我心里。”楸楸的目光随着他身形的移动而移动。

    裵文野在一个抽屉里找到吹风机。

    他预备用热风帮她速干。

    吹风机风很大,楸楸跟他说话全靠喊。

    吹风机一停,她便抻住裵文野的浴袍前襟,浴袍松垮,她一扯就漏出春光,裵文野骤不及防,一手撑在她后面的柜子,微微俯身,眼底吃惊。

    她顺势勾到他的脖颈,向下拉拢,她脚尖轻轻踮着,去亲近她窥视了许久的唇。

    俩个人在一起腻歪着,就会忍不住接吻,抚摸。

    可裵文野落地西藏那么久,竟没吻过她一次,这让她委屈极了。

    他难道没注意到,自己自傍晚醒来,就一直在若有似无地盯着他看,迫切地想让他给自己一点什么?这份欲念不断地累积,堆积到此刻,夜晚十一点,西藏晴空万里,她却在默然中爆发。

    难道他看不出来吗?不。楸楸坚信,他只是装聋作哑,看到了不理会,故意不满足,再在她终于忍不住时,给她全部。这叫延迟满足。

    他轻轻地回吻自己,手顺着她的脊椎一寸一寸下滑,托住她的臀,将她放到身后的柜面上,这双长腿立即攀上他的腰,交叉夹住,恨不得化身为蛇,紧紧将他纠缠其中。

    楸楸单手插入他柔顺的头发里,由主动变被动,感受着他舔舐着自己的唇角,口腔,彼此的温度热意交织缠绵在一块儿,楸楸热得快喘不过气来,眼梢飞红,眼底蓄着水,鼻尖冒出细微的汗,嘴唇被百般蹂.躏过,显得更加柔软殷红了。

    楸楸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在放烟花,脑袋快炸开了,高原没有夺走她的呼吸,裵文野做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吻终于移开,她吁吁喘着气,感受着热情的吻蜿蜒下移,从嘴角到下巴颏,顺着脖颈到大动脉,锁骨,落到心口,吻很轻,一触即离,温柔缠绵,灼热的呼吸几乎在她如凝脂般的皮肤上涌现一层水汽。

    楸楸觉得自己要疯了,脑细胞都要被高温消灭几个,她忍不住咽着口水,左手撑着柜面,跳下来。

    她脸很红,心跳频率飞快,扑通扑通地,犹如整个人身处在蒸汽当中,飘飘乎地。

    俩人同样渴求着对方,不愿分开,都没心思看路,就这么拥着对方踉踉跄跄下台阶,到床上。

    浴袍松垮滑下肩膀,楸楸的脖颈和肩膀都落下几个吻痕,不重,大约明天就消了,可此刻却像是一张白玉无瑕的画布,晕染着一道道红。

    到了床上,很多动作都是自然而然的,譬如抚摸,譬如宽衣解带,譬如覆盖在……

    那个像纸尿裤一样的东西上。

    裵文野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她。

    俩人面面相视。

    “……”

    “……”

    宛若一盆冷水泼下来。

    裵文野倒在她身旁,吁出长长一口气,觉得郁闷,又觉得好笑。

    紧接着俩人笑作一团。

    笑累了。楸楸亦长叹出一口气,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裵文野亦不动弹了,倒在她身侧,轻轻压着她的左臂,身上温度很高。

    屋里开了很多盏灯,大灯小灯廊灯壁灯,浴室的灯,不过都是昏黄的,照得人亦微微泛黄。

    楸楸侧过头看他。

    他的发梢,侧脸,流畅的颈线,因隐忍而泌出薄薄地一层汗,水涔涔地,因着光的照射,而不同程度的水光粼粼,闪闪发亮。

    那根吊着玉观音的红绳被汗濡着,贴在脖颈上。

    屋里暖气开得恒温,她虽然也热,却没有流汗。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凑近他的耳畔,吹了一口气。

    “我帮你吧。”

    “不用。别动。”

    “难受吗?”

    “还行吧。”

    每个回答都短而简洁,没有想要多聊的意思。

    好无聊。楸楸心想着,耐心等待几分钟。

    她说:“裵文野。”

    “嗯?”回应轻而短促。

    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

    裵文野才终于扭头看她,“怎么了?”

    只见她咬着下唇,脸依然红红的,一脸窘迫,难以启齿。

    “想上厕所?”他支起胳膊肘,问她。

    楸楸呆了呆,看着他,然后如鸡啄米一般点头。

    她晚上汤汤水水喝太多了。

    距离上一次解决生理问题,是傍晚时分,裵文野顺便帮她换了干净的卫生裤。

    当时她还吐槽,童年看《蜡笔小新》时,不知为何每次小葵臭臭或尿尿后,美伢都要给她换纸尿裤,现在知道了,是真的很沉重呀!

    裵文野却若有所思,这流血量也太大了,长期如此不会贫血吗?

    过了会儿,他慢吞吞道:“低血糖和贫血一样,都可以引起乏力、头晕、视物模糊,你有没有想过,你两个都有?”

    “啊?”楸楸不知道为何话题跳跃的如此之快。

    不过当裵文野说回去预约医生检查时,她没有任何异议,她已经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裵文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虽然她偶尔会象征性的抗议一下,不过大多时候,她只会问为什么。

    卫生裤拖下来时,透明液体混着血丝黏在中间,拉丝一般藕断丝连.

    楸楸没想过会是这样的迹象,一时傻眼。

    裵文野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平时没有血迹,而平时,他会直接上手碰断,这回以纸巾代替。

    楸楸的脸已经红到顶点,她坐下马桶圈,让裵文野出去,她想静一静。

    裵文野无所谓,半蹲下来将卫生裤从她腿间脱离出来,换上新的。

    “我拿手机给你,十二点前出来。”

    第92章 洗头

    ◎「她在这罅隙里待得太久」◎

    虽然裵文野不乐意她把私密事情告诉姐妹们听, 但是没有扼杀她的分享欲,她可以发在微博上。

    把心里憋着的话,一股脑说出来后会好很多,彷佛是倒出来的, 说完脑袋空空, 脸皮都变厚了。

    摁完发表后,她把手机放到一旁, 抽下几张纸巾擦一擦, 拽上卫生裤, 转身摁下抽水。

    之后是洗手洗漱,赶在零点前出去。

    后面两天, 经过充分的休息,楸楸的精神终于好了许多,不至于睁眼两三个小时就开始打蔫儿,蔫头耷脑地, 一心想睡觉, 难以思考事情。

    出血量亦在慢慢减少,原本想从羞耻的卫生裤换回普通的卫生巾, 可换过来后, 又觉得还不如卫生裤直接拽掉或抽上来方便,卫生巾不太好单手操作, 护翼一不留神就会粘在一块儿,更麻烦了。然而她实在不想用卫生裤, 于是还是裵文野帮她将卫生巾黏在一次性内裤上。

    随着生理期倒计时, 腰酸腹坠的症状亦在减轻。

    九月四号, 阴雨天, 俩人从波密出发去林芝, 途经色吉拉山时,扭头回望,能看到南迦巴瓦峰的方向,犹如直刺天空的长矛。

    虽然今天下雨多云,不过高原天气说变就变,俩人还是去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等到日落亦没有等来日照金山,峰体云雾缭绕,被云层厚实地遮挡着。

    晚上到达林芝,天空还是亮着的,如被洗礼过一般,天蓝的明艳。

    和在波密一样,打开旅行app搜酒店,一摞下来全是标明只接待大陆客人的酒店,或需要港澳台籍办理入藏函才能确定入住。

    然而他们知道,入藏函是给台湾省和外国人办的,港澳人凭着回乡证,在西藏除了必须住在涉外酒店,其余方面是不受任何限制的,和内地人一样。

    因此每看上一家环境还不错的酒店,只要上面没有标注「酒店仅接待大陆客人」,裵文野都要打电话过去问问。

    陆续问了几家挂星级酒店,居然都没有批下相关的申请。

    “累不累?”裵文野都找累了,将安全带解开。

    “不如我们直接开到拉萨吧,走高速快得很。”楸楸立马扑到他怀里撒娇。

    “算了,开夜车累。”裵文野摸摸她脑袋,“找家餐厅吃饭吧。”

    裵文野让她看看吃什么,他再翻一翻。再没有的话,找个能停车的酒店给她开一间有氧气的房,他今晚就在车里对付一晚,反正有氧气有毯子。

    明日去拉萨倒不必愁,他有朋友在那边开酒店,有拿下这个证,听说他来西藏,已经给他空了一间风景优美的套房。

    找了家餐厅坐下,点了烤松茸和松茸鸡汤,一些川菜,裵文野发了条朋友圈,寻找林芝的涉外酒店。

    最后还是多亏朋友,居然还真的找到那么一间民宿。

    原本俩人都以为客栈民宿青旅无望的,所以看到这些字眼基本都略过,一心找酒店,谁能想到最后挂星级的酒店都没有,民宿居然有?

    饭后,俩人便驱车三公里,去到比日神山生态区附近,环境非常不错,室外景观近处一片绿意盎然,远处白雪覆盖的群山,从屋里看出去,庭院犹如绿野仙踪。

    屋子是木板构成的三角形,坡屋面一层防水瓦,从里到外刷了桐油和棕漆,坡面有一扇大窗,从地面延伸至屋顶,对于裵文野这个迷之迷恋大落地窗的人来说,简直人间仙境。

    屋内不大,几乎一览无余,陈设装修结合了藏族特色,基本都是木头毛织编织工艺,淋浴区与浴缸是分开的,浴缸在窗边。而淋浴区在最里边的角落。床在复式的二层,像是小阁楼一般,就在坡面大窗下,窗帘拉开,躺着便可以看到天空。可惜今天天气不大好,看不到星星。

    给她洗完澡,擦完身体乳后,换裵文野自个儿洗。她闲得无聊,又开始给慕玉窠发信息,对着这间民宿先来一番‘欲抑先扬’,赞美着环境多么美好,最后说:还有一点可惜,就是在这样美丽的环境里,居然不能做.爱做的事。

    慕玉窠回复她:你是不能,不代表你那位不能啊。至于你,反正你连口都能爽,心理和生理至少可以满足一个。

    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回复一句:谢谢你,我亲爱的朋友。你是我幸福路上的月亮石[/握手][/握手][/握手]

    几分钟后,浴室水声消失。

    她忙放下手机,仔细着右臂,慢慢下楼。

    她现在对右臂是越看越喜欢,下午去服务区加油,去南迦巴瓦峰的观景台,路上不少人在若有似无地瞟她的手臂,没有人想到这是骨折,只以为这是哪儿买来的手工手袖,怎么还一只手有,一只手没有。

    趁着人还没出来,她站在镜子前搔首弄姿,整理一下浴袍和头发。

    猛然想起,上一次洗头,还是在出发第三天的理塘,后来逐渐高反,怕高反严重,第四晚芒康海拔4300,第五晚左贡海拔3700,这两天她只洗了澡,原本楸楸打算到海拔3200的八宿洗头的,刚好第三天时间,加上不怎么出汗,在高原也不冒油,相反她干的快起皮了,因此很愉快就这么决定了。

    谁知道……在波密那三天亦没有洗头,她刚脑震荡过,还来了生理期,依然在轻微高反中,就更不适合洗头了,免得造成头部缺血缺氧。

    再仔细算算,从第三晚的理塘到今天林芝……八天。

    整整八天。不数不知道,一数头都痒了。

    浴室门开,裵文野从里出来,似乎没想到她就站在门外的落地镜前,他动作一顿,随后把脏衣服放在一旁。

    他浴袍虽然套的松垮,然而不该露的,基本都遮得严实。

    “怎么了?”

    “我想洗头。”楸楸可怜兮兮地,如实说了。

    还问他为什么都没有高反,不是说直飞高原更严重吗?不是说平时身体越好的人越严重吗?

    虽然她不想看到裵文野高反,可这是不是太违反人性了?他居然每天都在洗头。

    裵文野先是没有回答,他用干净的柔软毛巾擦了擦头发,思索片刻,才说了声好吧。

    彷佛回到三年前,在加格达奇,背下垫着两张凳子,她躺在上面,右手乖乖搭在肚子上,依稀能看到天花板,还是木板砌成的,旁边有灯光晕着他的脸孔线条,好在他脸部线条足够清晰,令她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裵文野也有帮她洗过头,不过当时没受伤,她要么是坐在浴缸里,顶着一头泡泡,要么是站着,抱着他,湿漉漉地依附在他身上,将头上的泡泡挪到他头上,更多时候是在玩闹,蹭得他哪里都是,他也不生气。

    裵文野很少发她脾气,就连不高兴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她够作,半夜不睡觉非要去爬山看日出结果冻感冒,用手去挡电梯门,即将关上的车门,为了耳环翻到甲板外的栏杆,桩桩件件,要么无语,要么吓得他额角一跳,平时总是四平八稳的声线,都吓出高峰的弧度。

    至于真正动怒?一次都没有吧?楸楸不确定,也许他对她有真正的生气过,只是她没有注意到。

    他的五指插入她长长的发丝,指腹轻柔地按摩着她的头皮,小心避开她的耳朵。

    楸楸心里动容,她仰着头努力看他,“你说,等我们老了,也会这样吗?”

    “你今年才二十六。”他感到好笑。

    可你再过几天,就三十了。楸楸回过头,抬起右臂看,怎么看怎么喜欢,又说:“可是时间过的很快的。”

    “等你老,至少还得等个三十四年。”

    楸楸不言语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她不能,也无法看着自己渐渐老去,看着她和裵文野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也无法接受,终有一天,他们会分开。

    越想,楸楸心里越难过,胸腔里似有团气体在无限发酵,彷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腔,又或是体内爆炸。

    她感到委屈,完全不想哭,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跑出来,她试图闭着眼睛,去阻止眼泪溢出,睫毛在颤抖。然而眼泪还是从眼角漫出来,小小一潭堵在眼角内眦。

    她一边控制着不要情绪爆发,一边唾弃自己太过矫情。人固有一死,这个道理,她老早就知道了,怎么今天却无法接受了呢?

    一瓢温热的水从她额际缓缓流下,冲走发间打发的泡泡,水流舒缓而奔泻往下到盆中,再倒掉,被洗发露沾染过的水涓涓流入下水道。裵文野拿下花洒,重蹈覆辙地清洗着残留在她头皮上的化学品。她的思绪、心跳竟然渐渐恢复了平缓、宁静。

    她仰着头,迫切想去看他的脸,蓄在眼角内眦的泪水倒流,淌过眉毛,额头,最后没入到头发里。

    “别动,闭上眼睛。”他忽然说。

    “噢。”楸楸声音闷闷地,保持着仰头的姿势。

    眼睛上忽然覆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她闭着眼,视觉感官关闭,只能凭着感觉,依稀能感觉到是裵文野的手,手上带着些许洗发水的清香味,粗砺的指腹揩拭着她的内眦、鼻翼,力度很轻,揩走那些泪痕,宛若在描绘她的五官和脸骨,到眉骨,最后回到额际。

    头发被卷在毛巾里,楸楸睁开眼睛时,有点不敢看他,只一个劲儿地瞅着湿漉漉的地面,想着这民宿就这一点不好,干湿分离糟糕。又想如果裵文野问起,她该怎么回答,她怕自己又哭得稀里哗啦。

    然而裵文野并没有过问他的眼泪,吹风机的噪音很大,他将风口拉远了一些,将她头发吹得纷飞,任由楸楸抱着他腰,脸埋在袍带上。

    楸楸的头发长了很多,第一次见她时,她十五岁,那时候她就是中长发,头发堪堪及肩,不挡脸,丁裕和给她编各式各样的小辫子,从不重复样式的发夹,以丝巾束缚,十足十的一个爱美的小姑娘。

    后来去到纽约,她还是中长发的长度,倒是很好打理,只是不再编辫子,她也不会编,基本全靠染和卷。

    两年前,她开始把头发留长,不再去剪,吹头发的时间亦长了许多。

    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你好像很喜欢抓我头发,我看视频,太短了看着不够刺激,留长一点绑公主头,会舒服很多吧?”

    哪有很喜欢?

    偶尔吧。

    行吧。也不冲突。裵文野心想。于是就这么留长了,理由很草率。

    这两年只要俩人处在一起,必定会拍视频,只要拍了,楸楸就会整理着上传。

    美其名曰,别人是为了记录分享生活,她也是为了记录分享生活。

    有一次她在上传视频时犹豫,问倘若被人发现这是他的话,该怎么办?虽然这样的概率很低很低,却也不是没有。

    她可不关心自己,反正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网线一拔,乐得清静。

    裵文野就不了,他来这么一出,只会身败名裂,公司股票大跌,也许还会被爷奶父母断绝关系。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思索良久,脑海里涌现了许多情绪和如果,假使真落到那步田地,如楸楸所说的,公司股票大跌,身败名裂,和亲人断绝关系,那么楸楸呢?她还会在他身边吗?不,她不会。因为他的拼图里没有身败名裂这块碎片。因此他无法像平常一样,告诉她,怎么开心怎么来。

    没等他找到自己的回答。楸楸又说:如果你的朋友,家人,发现这个人是我,你会不要我吗?

    不会。他说。他对这个无所谓,只要那些人嘴巴干净点,少在背后嚼舌根,不被他发现就行。

    “你不想被发现吗?”他又问。

    “当然不想。”楸楸不解地看他,“否则我怎么会把头部截掉呢?”

    她为之着迷的,是这份暗戳戳的心思。就像她曾经迷恋死亡气息一样,她对这些病态的、不被世俗所接受的癖好,没有任何抵抗力,只要不危害到旁人,那旁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呢?然而她也知道人性这两个字,所以她只敢把视频分享在和她有同样爱好的圈子里。

    不是不晓得正常人怎么做,只是白天做人,与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集,已经够累了。

    她在这罅隙里待得太久,唯有裵文野从狭缝中看到她的丑陋。她不仅不为此感到害怕,相反,她渴望并祈求裵文野看到全部的她。

    终于,裵文野在这难题中找到一个平衡点。

    他做下一个决定,替她摁下上传的按钮,“作为你的master,owner,如果你被发现,那就是我的失责了。”

    被发现,身败名裂。那么不被发现,不就行了?

    到头来,还是那一句,你开心就好。

    第93章 使用

    ◎「血腥区域无法解锁」◎

    头发长了虽美, 好抓,却也不好打理。

    她头发本就厚,分着层次去吹,依然花了半小时才彻底吹干。

    好在洗完头后, 没有加重高反。

    终于, 吹风机的噪音消失。他将吹风机放到一旁的桌面,楸楸仍把脸埋在他袍带前, 只是不似方才老实, 她在悄悄咬着带子, 试图扯下来。

    被裵文野钳着下巴,左右晃了晃, 似乎要她老实一些。

    酒店民宿规格的梳子都不好用,裵文野帮她整理着头发。

    过了会儿,她仰起漂亮脸蛋,“使用我吗?”

    裵文野不言语, 轻揉着她的耳朵软骨,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似乎也没在想, 是否要使用她, 只是置若罔闻,长长的黑发从指缝间溜滑过。

    “Can you use me?”她咬着下唇, 又问了一遍。红晕爬上耳尖,心跳频率飞快, 扑通扑通地。

    “Do you want me to use you?”他漫不经心把问题抛回去, 目光流连在她保养得宜的秀发, 如同瀑布一般顺滑。

    “Yes!”她大声回答。

    那怎么行?裵文野心想。

    “Exercise patience.”他淡淡道。

    忍耐, 又是忍耐。忍耐还不够, 还要她运用耐性。楸楸欲哭无泪。

    她摇摇头,别开脸,不愿意接受。

    这下倒是有小狗的样子了。裵文野气声笑了下,眼底却没什么情绪,钳她下巴的手,拇指缓缓上移,摁着她的下唇稍稍一抬下颚,根本不用他去撬开嘴角,她便顺势开了个小口。

    修长的食指插进两个指骨节,瞬间被涎水浸湿。他又塞进拇指,将她两边嘴角撑大。

    “你希望被如何使用?”他轻声问,“Your hair?Your cheeks?Your hands? Your mouth?”

    楸楸无法回答,嘴角流出一丝晶莹剔透。

    渐渐地,嘴角泛红,眼眶湿润,生理性所致,眼睛水汪汪的,像浮了一层水雾。

    “又或者,”他声音轻轻地,视线停留在她漆黑瞳仁里倒映出的光点,“asshole?”

    他带了点笑意,语气就像是在骂她是个笨蛋,一语双关。

    楸楸“呜呜”两声,又不摇头,两手仍抱着他,根本没想过挣扎。

    还行。够乖。

    撑大的嘴角终于被放过。楸楸舔了舔柔软殷红的嘴唇,低低的小口喘气。

    她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充盈着周围的光,“please。”声音轻轻地,尾音上挑,又低声祈求,“You can use me as you please。”

    “随心所欲的。”裵文野有点意外,重复她的意思,眼神却暗了下来,也不笑了。

    楸楸心下一撼,眼睛不可抑制地飞快眨动几下,睫毛连带跟着一起颤动,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一般这种情况下,认错就行。

    偏偏楸楸现在不想认错,最好裵文野惩罚她。

    偏偏裵文野最了解她在想什么。

    “你想得美。”他扯下一旁的纸巾,将湿漉漉的手指擦了擦,声音淡淡,“随心所欲的使用你。”

    好嘛。楸楸呜咽一声,知道错在哪里了。

    “Bloody area cannot be unlocked。”她立刻找补。

    血腥区域无法解锁。

    她虽然对什么都好奇,却也不是个嫌命长的啊——至少现在不是了。

    她委屈道,“你误会我了。”

    “噢,我误会你啦。”裵文野慢条斯理道。

    她双手环抱他腰,下巴颏支在他袍带上,可怜眨巴了下眼睛,心里默念:是啊,是啊。

    “nope。”

    还是不行。

    “please。”她瘪嘴抿唇,可怜兮兮地,“你现在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他有点气笑了,嘴巴没张开,一声拖长的冷笑出来,“你以为你现在在哪里?”

    “原来你对我的喜欢还分地点。”她佯装伤感地别开脸。

    “随便你怎么想,我要睡觉了。”裵文野似笑非笑地看她诡辩。

    “那你睡吧。”楸楸立即松开手。

    她低着头坐在原处,一副蔫不唧的样儿,彷佛谁欺负了他,可怜见的。

    裵文野不管她,去把几个空的小氧气瓶连上制氧机。

    氧气机工作时,噪音还挺大的,他挨坐在沙发扶手边监督制氧机工作,边回复信息,感觉到身后的视线胶着在他的背后。

    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晚不纵容她。

    三角形的木屋,中间用几层木板隔开,成了一二层,二层像是小阁楼似的,空间窄小。

    今天没有月亮,亦不见星星冒头,夜色漆黑如墨,什么都看不清,裵文野索性扯上窗帘。随后在边沿坐下,不咸不淡地看她。

    “你预备在下面坐一晚上?”他声音淡淡的。

    楸楸直视着他,眼眶泛红,眼底有无限委屈似的,“你可以强迫我,命令我上去,我不会不听你的话。”

    听听,多嚣张,谁家小狗是这样的?

    “一定要强迫你,平常说话不行,是这个意思吗?”裵文野看着她。

    “……”这像是平常说话的样子吗?楸楸心梗,明明已经在施压。

    她脸上表情出现了退缩。

    “你这个态度,还想要奖励。”这太好笑了。他心想。语气里竟带上了笑意,“看来我挺失职的,这方面居然给你这么大的遐想空间吗。”

    他说着,身体后仰,就这身后的床铺躺了下去,伴随着长长一声叹。

    楸楸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脑海里的废料想法瞬间消退下去,逐渐被慌张堂皇取而代之,她下了地,又爬上楼梯,这短短几秒,脑海里只重播了几句怎么办?直到上了二层,看他闭着眼,手里拿着个氧气罐,正在缓缓地吸氧。

    啊。他不是没有高反吗?楸楸慌了一下,慢慢腾腾爬过去,也不说话,就趴在他旁边。

    过了许久,他倏地睁开眼,对上楸楸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立马真诚地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错。”裵文野不看她,侧过身去背对着她,倒没再吸氧了。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吸氧,前面邦达机场海拔4300都没有高反,林芝海拔才2900,又怎么可能会高反?也就能唬唬楸楸了。

    “对不起嘛,你不要生气。”她呜咽一声,打横趴在他身上,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浮了一层水雾,就快要哭出来。

    俩人像是个十字架似的堆叠着,可惜今晚没有月光,没有光辉倾泻。

    “我没有生你气。”裵文野摸摸她脑袋,“说实话,我觉得你有点任性了,但我无所谓,以前我也没有生过你气,是不是?只是希望你看看时机,海拔2900,真的不太适合堵上你的嘴巴。”

    “那,”她认真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娇羞,扯着浴袍前襟遮住嘴巴,小声道出两个字,后面挂着一个问号的尾音上挑。

    “……”你果然没心没肺。

    她紧紧盯着裵文野,自然不会错过他的视线,随着自己说出的两个字,他的视线下滑了一下,又回来。

    他有点怀疑,“不能够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会好好裹住你的。”她眉眼染上愤怒凶狠。

    “你平时也是这么说的,说是会好好裹住我,让我别动,可是你会偷偷退出一截。”

    “这次我会努力的!”她拔高了音量。

    “可你现在,”他声音迟疑,视线又下滑了一下,这回是定在她的橘色右臂,“怎么捧起来?一手掬俩吗?”

    啊。楸楸也跟着视线下移,落到自己的手上。真是没想到,千算万算,算漏了她现在是残废。

    小木屋陷入了沉默。

    “说说你的想法。”他忽然坐起,开口。

    “什么想法?”楸楸茫然一瞬。

    因着裵文野坐起,她不想躺着这样与他对视,只好单手爬起来。

    “这几天的想法。”裵文野说,“不开心,想做.爱,心路历程是什么?”

    啊。楸楸似懂非懂,可不太明白他想要听什么,屈膝抱着小腿,低声呢喃:“你不要拒绝我,这样我会很难过。”

    “不是跟你说大道理,但现在不适合。”他忽然定睛,凑近一些看她,嘴上没有停,“如果你只是骨折,脑震荡,那我会想做就做,轮不到你高不高兴,”说说而已,做这事儿就没有她不高兴的时候,“可这里是高原,你正在高反,氧气罐都用好几瓶了,我不想做到一半,你死在下面,懂吗?”

    他的手指在她鼻翼处刮着,指腹粗砺,轻微摩挲。

    “我知道,我只是情不自禁。”楸楸忍不住眨着眼睛,又闭上眼睛,“我渴望和你亲近,你让我回纽约,我回了,几个月见一次面,我也照做了,我很想你,我不能听你拒绝我的,这样我会很难过。”

    “继续说。”裵文野收回手,看着指腹上的眼睫毛,根处居然连在一起,像是黑色杂草。

    还要说什么?楸楸缓慢睁开眼,发现异样。

    “还给你?”裵文野笑笑。

    她好像知道裵文野要让她说什么了。楸楸‘呼’的一口气,将睫毛吹走,继续说:“我知道我脑子有点毛病,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偶尔。”裵文野收回手,还是那副寻常模样,脸色平常,眼神坦荡。

    “我有些时候做事极端,莽撞,我以前,十几岁的时候吧,不在乎死亡的,也不忌讳死亡,骑马的时候总是想着马儿会不会绊脚把我摔死,要是摔死就好了。出海游泳,会不会遇到鲨鱼把我吃掉,要是吃掉就好了,就连平时海边游泳,也会故意不热身,想着抽筋溺水就好了。想着出门会不会遇到枪战,能遇到就好了,如果今天一定要有人死去,为什么不能是我?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好玩儿。我知道我这么想很蠢了,”她叹口气,“你不用这样看我。”

    好。裵文野默念。下巴抬了抬,示意她继续说。

    原本说到这里便打算岔开话题,没有勇气接下去的楸楸,忽然又注入勇气。

    楸楸低声道:“其实后来就不这么想了,不认为死于一个意外是好事。却也没有到恐惧的程度,一颗平常心吧,越是长大,越觉得这个世界幻灭,在我看来真是糟糕极了,一点都不好玩,我那时还没有被点亮欣赏风景的按钮,只是觉得,我有家庭,可是我的家庭有他们各自在乎的人,我有美好的朋友,可是朋友有朋友,有家庭,她们是独立的个体,会有自己崇高的梦想,日后会组建自己的家庭,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我还是会渴望去死,只是没有以前想的那么蠢了,不过我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为自己而活吗?可是我自己也很糟糕啊,我会本能的爱自己,可是这不代表我不觉得自己糟糕。”

    她眼里渐渐积蓄出一点泪水,没过瞳仁,像是海平线上升一般。

    “可是最近,我越来越怕了,只要想到任何跟死亡有关的事情,我就难过,心悸,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我们老去,不想死亡。”

    “我觉得我一直在随波逐流,被人推着往前走,根本没有前进的方向,所以很迷恋死亡,到后来遇到你,渐渐地就惧怕死亡。”

    这种惧怕原本是触不到摸不着的,只是一种情绪,直到前几天雪崩的出现,才将这一切变得具象化,她开始体会到被死神的镰刀刮过的滋味。

    “我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分开,我们永远不会比前一天年轻。”

    “可是,可是我只是不想……”一连串泪珠掉落在膝上,她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吞声饮泣的,没法完整地说一句话,她有点崩溃双手抱头,手指陷进长发里。

    因一场雪崩,她积攒了许久的压抑情绪,终于堆积到顶点,渐渐爆发开来。

    “宝贝儿,来。”裵文野伸长了手,将她抱到怀里。

    “我不是,不是非要做,做那种事。”她声音抽抽噎噎地,几乎泣不成声,说几个字抖一下,两手背不甘心地抹着脸,“我只是,只是不想思考,脑子很乱,不想……不想安静下来,不想独处。”

    “好,我知道了。”裵文野轻轻拍打着她背脊,下巴绷紧着,紧紧抱着她,身上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确实是失职。裵文野边安慰她,边心想。倘若真的对标那种游戏,他一定不是个称职的主人。

    “还有呢?”他问。

    “不想你总是拒绝我。”她啜泣道,哭得脸上都是泪,声音抽抽嗒嗒的,如诉如泣道,“平时在电话里拒,拒绝也就算了,为什么,为什么见了面也要拒绝我?”

    裵文野没吱声,心里想:这不是在高原吗?你还在高反,心里没点数?好吧,没数,有数就不会这么想了。人前几天还经历过雪崩造成的车祸,撞出骨折和轻微脑震荡,不是钢铁之躯,但一定是钢铁的意志,都这样了,还没清心寡欲,还想着这事儿。

    可他一个字儿都蹦不出口。尤其是当楸楸对他哭着说只是不想思考之后,裵文野觉得自己脑海里的那根一直悬着绷紧的弦,忽然咔嚓一下,崩掉了。

    自六天前接到一个自称是八宿县人民医院的护士的来电起,那根弦忽然就被无形的双手拉扯着,绷紧悬在空中,他拿着证件买了机票,过了深圳,打无数的电话,安排接下来的所有事,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有序进行的。

    直到下飞机,直奔医院,亲眼看到人还昏迷,医生却说没什么大碍时,弦仍然绷着,没有放松的兆头。他去把费用缴清,坐在病床边来回看雪崩的视频,听她的遗言,想了很多,周围乱糟糟的,他的思绪也乱糟糟的,也许他可以找个人帮他理一理,可他从来就不习惯跟人分享事情,作为香港人,他很信奉什么叫作闷声发大财。尤其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还是感情这种私密的事儿。

    他很习惯为自己决策,做决定,从小到大都这样,大到人生道路,小到小学早餐吃什么。

    后来楸楸出现,她的生活习惯改变了他许多,她喜欢你来我往的相处方式,喜欢交换。

    交换就交换,于是他们从一些很琐碎的生活趣事,到倾诉心事,裵文野恍然,原来人和人之间的日常交流更多是在交流情绪,而不是交流信息,所以聊什么都不重要,无论聊什么,裵文野都能从她这儿得到反馈,渐渐回过味儿来,幡然大悟,原来他不是不喜欢分享,只是从前没有耐心,而他对楸楸的耐心也不是说有就有的,是楸楸多次的正向反馈给到他,慢慢积累起来的。

    同样,他于楸楸而言亦是如此。

    然而现在,这个让他极有耐心的人陷入了昏迷。虽然他知道这个人会醒来,她还没有到死亡的地步,耐心一些,迟早会等到她睁开双眼,按照她的性格,那么没心没肺的她,醒来看到他,意识到自己没死,一定会抱紧他,夸张而又亢奋疯狂地说,那时情况有多么凶险,她居然遇上了雪崩,这件事恐怕到八十还能上她的饭桌。

    然而没有。他等了快一天一夜,才等到她迷迷糊糊地说疼,紧接着去拍片,石膏固定。又等了一早上,她才悠悠转醒,醒来后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她没有兴奋,眼底全部都是恐惧。

    弦绷得越来越紧,他开车时不太能听进楸楸的话,可他也说不出让楸楸回家、回到舒适区去的话,如果他能剥夺楸楸对外界的探索,那么当初就不会让楸楸回纽约工作,相反他可以把她锁在房子里,想什么时候干她就什么时候干她,反正她乐意的很。

    可是,香港地太小了啊。他始终在想,又小,她的朋友没几个,又不会说粤语。

    他没办法笼养一只高需求的小狗,给她戴上项圈和绳子,哪儿都不许去。

    就算是养小狗,也得挑个够她生长且舒适的环境吧?

    上海就不错,她会说上海话,离成都近一些,可以随时去找丁裕和,以后慕玉窠会回来,她不会无聊,且从上海出发,无论去哪里都会更加方便。

    于是他让楸楸耐心一点,等候。现在还不是领她回家的时候。

    在加格达奇时他就是这么想的,回到香港后就是资源重心转移,可他的行动能力还是差了那么一些,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尘埃落定。

    他本想着,等楸楸旅游结束再告诉她的,有些喜悦不适合重合,如果让她提前知道,那么她就无心旅游了,会一路都在牵挂这件事。

    他还找好了几套房子,彼时让她看一看,选一套,等她交接完纽约的工作,就可以彻底结束纽约的生活。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是不是太矫情了。”楸楸揉了揉眼睛,幽咽问。她总是这样,把话说出来就好了。

    可这只是暂时的。现阶段性好了,情绪仍然堆积着,等到下次上涌,只会更加崩溃。

    “没有。当时是不是很害怕?”裵文野去抓她揉眼睛的手,拿来纸巾给她擦擦眼泪。

    “什么当时?”她开始装傻。情绪发泄完后,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裵文野知道,理智上,他们应该现在回北上广去,寻求医生的帮助,检查是否有ptsd应激反应。

    几天前他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他不是事赶事才思考事的人,在飞机上他就想了很多,他知道楸楸没有大碍,他只是一个过去缴费的,实际上他直接打钱就可以,不必亲自去。

    他想如果楸楸醒来了,他是要带她回香港,还是上海,还是陪她玩下去?楸楸在出发前给他发过她们制定的行程,他在飞机上看了一遍,最后他的想法是无所谓,楸楸想走了,就走,想继续玩儿,就继续玩下去,而以他对楸楸的了解,她对疼痛度忍耐很高,来都来了,还没到拉萨,她是不会走的。裵文野断定她会选择继续玩,于是他拜托朋友帮他办了边防证,下地就买制氧机,各种装备。

    到了医院,他听着手机里吞声饮泣的‘临终录音’,又有那么一些踌躇不决。

    可光是踌躇不决是不行的,他再度审视一番俩人之间的,这段畸形的关系。

    理论上,普通人谈恋爱所承担的责任,是双方爱护尊重,对各自生理与心理负责。平时都是独立的个体,该工作时工作,该社交时社交,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可他们不是。没有一场正常恋爱的相处,会包含时而冷淡,语言羞辱,贬低,管教这样的关键词,然而越是如此,楸楸的快感反应越大。当然每次事后安抚也很重要。

    楸楸给了他控制思想和身体的权利,以及强调心理层面的支配,为此她已经不再去看心理医生,平时只在家庭医生的协助下去医院检查生理方面。

    最初他想,有些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办,这才像话。

    后来就不想了。因为楸楸最大的快感来源于全方位的依赖归属感,其次才是臣服。他的快感来自于被极度的依赖,其次才是控制和支配。否则他去上班就好了,何必去管楸楸。

    大约是对他依赖过强,又或许是他支配得当,楸楸的情绪或多或少地稳定了很多,在漫长过程中逐步减少药物后,她的睡眠状况与共情能力都在逐渐好转。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新的难题,他思来想去都是不确定,不确定她有没有ptsd。

    他看到她因梦境呢喃,叫人快跑,睁开眼时的惊骇,跼蹐不安……可当她看到雪山后,几乎所有烦恼被震撼取而代之,又让裵文野觉得没问题,她只是因受伤而疲倦。

    然而现在楸楸告诉他,安静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就会自然涌现出那天的景象,被雪压着打不开车门,暗无天日,氧气在一点点的消失,死亡在一点一点的逼近……

    由不得她不去想,她没法控制,便只能主动找事情做。

    这只不过是一场美丽的小雪崩而已。朋友圈是这么说的,微博小红书抖音上的网友,亦是这么说的,就连她死过翻生,看着从远处拍摄的雪崩景象,心想如果她站在视频外,她也一定会这么想,只是一场小型雪崩而已,这值得害怕吗?不值得。她没有死,不是吗?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和骨折而已。

    多克服一下就好了。楸楸心想。小狗很勇敢,其余的交给时间。

    她有点累了,俩人换了个姿势,躺着,她趴在裵文野半边上,左手去勾他前襟。

    “小狗。”

    “嗯?”楸楸支起左边胳膊肘,困惑地看他。

    “见到我开心吗?”他拿来遥控器,摁了几个按钮,将灯光都关掉,一时间,周遭陷入了黑暗。

    “嗯!”楸楸顺势躺下来,抱紧了他。

    “接下来你得专心旅行。”

    “为什么?”话题跳跃的太快了吧。楸楸本以为他会说几句蜜里调油的悄悄话。

    “因为回去后很忙。”裵文野摸到她的耳朵,揉了揉,“回去后,你得辞掉纽约的工作。”

    楸楸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她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依稀能看到他的轮廓。

    “我可以从纽约回来了吗?”她满脸惊喜。

    裵文野也笑,“然后去上海看房子。”

    “上海?为什么是上海?”楸楸不解。

    “上海综合不错啊。”他说,“北上广深,北京有一行三会、新三板和各种航母级的国有金融机构,但是空气差,不考虑。上海除了上交所、交通银行外,外资资本也很发达,教育资源也好,”说到这里,他想逗逗她,“不是还想要孩子吗?嗯?”

    “不是还没决定吗?”楸楸脸唰地红了,两颊烫得像发烧,她小声道。

    “这事儿得从长计议,从长考虑。”他又说,“深圳有深交所,高新技术的发展带动PEVC,不过教育资源差一点。”

    “……”啊。

    “广州教育资源也比不上北上。”

    “能不能别说教育资源了。”她声音如蚊子般小,抗议道。

    裵文野憋着笑,继续说:“宏观上没政策支持,区域功能也和香港深圳重叠,券商就那几家,还没有深圳多,深圳私募多,但都比不上北上。”

    “那为什么不能是香港?”楸楸问,“如果纯从金融岗位数量和丰富度出发,香港大于北京大于深圳,不是吗?”

    “你喜欢香港吗?”他反问。

    “喜欢啊。”楸楸点头说。

    “单纯喜欢,还是因为我才喜欢?”

    “都有,”她想了想说,“一开始因为你而喜欢,后来觉得这日子挺安逸的。”一顿,又补充,“有钱的话,去哪里都安逸。”

    “我不想你为了迁就我来香港,”他就当是说悄悄话一样,低声道,“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原本想着北京最好,金融科技最重要是科技,现在北交所都有了,无论上下限都高,后来一想我爸妈在那里,我爸爱煲汤,我妈爱一大家子凑热闹,肯定经常打电话让你去吃饭,然后催我们结婚生孩子,空气也不好,想想算了。退而求其次的话,上海不错啊,其他不行,如果你不乐意去上海,也可以去北京,你说呢?”

    “那还是上海吧。”她说。一想到跟长辈相处,就头皮发麻。

    “嗯。”裵文野笑了下,“那接下来,专心旅游,可以做到吗?”

    “你话题跳跃的好快。”楸楸吐槽。

    “习惯了。”他说。事情桩桩件件都在脑子里。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些的啊?”楸楸胳膊肘撑累了,躺回去,往上拱了一下,小心不压着他肩膀,这人明天还要开车,转而压到枕头上,埋他颈窝里。

    “你猜。”裵文野将被子掖好。

    “你让我耐心等候那天吗?”她心中已有答案。

    他‘嗯’了声,“你现在等到了。”

    “感觉好不真实。”她喃喃道,心里万分动容,“我是不是在做梦啊?还是说我已经死了,这根本是假的?”

    “你掐一掐我的脸。”她又说。

    裵文野如她所愿照做。

    “啊。”楸楸吃痛,嘴硬,“不痛。你再掐一掐我的胸部。”

    “你凭什么还想要奖励?”他诧异道。

    楸楸呜呜两声,又叹气,只寄希望于生理期快点走。

    第94章 拉萨

    ◎「现在这片地貌由他来守护」◎

    努力一晚上, 最终什么都没做,楸楸又沮丧,又开心,因为她也不是没有收获。

    翌日俩人睡了个懒觉, 一直到中午才起来, 吃过午饭,兰德酷路泽上了林芝高速, 去往拉萨。

    一路上, 楸楸在捣弄摄像机, 是他在加格达奇买给她的那个。

    他们曾拿着这台相机拍过许多有趣的视频,金融资讯, 生食,电动小鲸鱼、小海马和小怪兽的亲吻与吮吸,日落与日出,拍出来像鬼一样的烛光晚餐, 小猫喷泉, 路边摊,华尔街里华尔兹, 又是一年春天到, 下雨与蝉鸣,搭乐高, 三洞开发,环岛公路兜风, 宛若原始森林般的植物园, 箭头指着的花园, 被不同方式的探索, 变得潮红, 泥泞,再输入养分。花园插花,浇水,庭院开发,插管。很多很多。

    有些会一刀不剪的发出去,类似小猫温泉这样的,或海边的日落日出,主打一个视觉效果,听水浪和海浪的声音,有些会经过剪辑,譬如三洞开发,有些得加入音乐,像游船河,压马路……

    楸楸对这台相机是爱不释手,谁来都不借,导出来的视频也只放在专门买的电脑里,为此裵文野下班时间闲暇之余还学会了如何修电脑。

    技多不压身,才多不压人,免得一失足成千古笑。

    他必须要更谨慎地对待这些事情才行。

    楸楸天生没有安全感,总是会下意识地对一个问题多次重复询问。

    在那次视频外泄讨论过后,楸楸还问过他,就没有想过改掉她这个行为习惯么?

    没有。他第一反应是这个。仔细想过,仍然是没有。

    这件事首先没有大到伤天害理,其次她心中有数,没有发在国内平台,亦没有露脸。

    虽然他有那么一段时间介意楸楸在他之后还找过其他人,其中居然还有他的朋友,为此而激气,想起就把几火。现在想起都不知该不该说是那时沉得住气,才有今天。

    至于楸楸拍这些视频与人分享,他为何不阻止,首先各人爱好癖好是不同的,有些人爱好睡觉、追剧,能从中获得快乐,而她巧合被点亮了这个爱好,能从中获得快乐,其次不会露脸,这不就够了?

    如果快乐因为‘害怕’而不去探索,这和他‘做人最紧要是快乐’的信条相悖,亦违背了他最初为勾楸楸探索欲时说的那些话。

    人来人间一趟,起码不要白来,他们都是普通人罢了,有些大事就算这辈子到老他们都解决不了一件,那不如多解决一些小事。

    无论如何,现在楸楸只独属于他一个人。

    其他人就算看到,亦只能赞叹她的花园地貌漂亮,经过长年累月的冲撞内外力作用而造就的精心雕琢、从原来的山包变成谷间坡地与小溪流,溪流的上头,不知不觉间有一个巨大水滴冒头,耸立在谷间的顶点,像是火山锥,偶尔会冒出喷出物,由于喷出物的性质、多少不同和喷发方式的差异,变得绮丽、壮观。整体终年呈湿热气候地貌。

    现在这片地貌由他来守护,负责搞搞破坏和呵护保养。

    用楸楸的话说,这样好看的风景,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

    她有这种思维很正常,从她穿衣大方表露身材就可以看出,还有平日吃到好吃的食物、用过好用的物品、看过好看的影视剧、都会针对性地分享给不同爱好的朋友们。

    在裵文野看来,这就好比拍了一段绝美风光片,分享给所有人看,然就是绝对不把地址发出来。

    那些人倒也规矩,赞叹,点赞,发表彩虹屁长评,但不会问她来自哪里,姓甚名谁。

    去年,裵文野带她去了一次朋友开的俱乐部,她带着黑兔子面具,罩住大半边脸,伏贴地跪坐在他脚边膝盖,好奇地观看四周的景象,看到鞭子表演又瑟缩。

    朋友说,他们和俱乐部里大多数人不一样,不必要什么都试。

    临走前,朋友又对他说:你要做的是捍卫她的安全,可以限制她的快感,但不是剥削她的快乐。

    限制快感和延迟满足的性质差不多,倘若这句话让楸楸听到了,得苦不堪言,对这位朋友记恨。

    路上走走停停,看看风景,拍会儿视频,在服务区吃了泡面,傍晚五点多钟,俩人终于到达拉萨,先找酒店,朋友怕他们找不到路,刚才打过电话来,告诉他们进了拉萨后,路怎么走,他们就在门口等着。

    裵文野告诉她,朋友叫翟格,藏族人。

    “你们怎么认识的?”楸楸正拿着手机看白天在巴松措拍的视频。

    这条路上车子多,轻微堵塞,每辆车都开的不快。

    裵文野才有心跟她分享故事。

    他们是多年前在香港认识的,2019年,彼时三十好几的翟格在香港一家咖啡店打工,就在他家楼下。

    翟格手艺非常好,偶尔他得空了就会下去聊聊天,一来二去,俩人成了朋友。

    通过聊天得知,翟格来自青藏高原,家里是放牧的,上百头牦牛。他早年高考考到广州的大学,大学毕业后想当个摄影师,在深圳珠海都工作过,最后被现实打败,幻灭,多次被父母催回家结婚,三十五岁那年到香港打工。三年后,翟格父亲身体不太好,通知他回去,翟格只好把店转租,临走前送了他一包咖啡豆。

    在大城市潇洒惯了的人回去放不了牧,不过还是听从父母的,娶妻生子,在拉萨开了一家酒店,做点小本生意。

    他的妻子德柔是拉萨本地人。

    他们结婚时发了朋友圈,裵文野给点了赞。

    快到目的地,裵文野打转着方向盘,又说:“你不是还说虫草花鸡汤好喝,里面的虫草花也好吃吗? ”

    这两年楸楸有假了就会跑回来找他。俩个人一起住,皆是裵文野下厨。

    他对做饭的要求是饭桌上每一顿都要有汤,无论是老火靓汤,还是简单的青菜滚汤。

    他煲过这么多汤,其中楸楸最喜欢的就是虫草花鸡汤,虫草花炖老鸭,虫草花翡翠螺鸡汤,无花果虫草花炖排骨汤,石斛虫草花汤,海底椰虫草花汤……反正就是虫草花,万变不离其宗。

    他话题突然跳跃,楸楸渐渐习惯,点点头,“是啊。”

    “本名叫冬虫夏草,香港习惯叫虫草花,西藏盛产,都是从翟格这儿买的,一小罐三千,我大概一个季度买两三箱,自己留几罐,其余给家人朋友。”

    毕竟是煲汤的料,还是挺抢手的。

    他一个人住的时候不太爱煲汤,煲多了没人喝,他一个人喝不完,冰箱里积攒的全是煲汤的药材,偶尔闲情来了才会煲个炖盅汤,一盅当天喝完。

    楸楸倒是很爱喝汤汤水水的东西,于是他把那个只用过一次,快要在柜子里积灰的砂锅拿出来清洗了一遍,虫草花也比往年消耗的更快,原本他留一罐都不一定能用完,后来留两罐。

    不过他没敢跟楸楸说,冬虫夏草其实是寄生在蝙蝠蛾科昆虫幼虫上的子座及幼虫尸体的复合体,属于菌的一种。

    车子刚转弯过来,远远便看见翟格和他的媳妇儿在门口聊天。

    下了车,几人寒暄。

    酒店不大,却很漂亮,在八廓街附近,出来就是商业街,虽吵闹喧嚣,不过俩人都不太在乎这个。

    在酒店休息片刻,七点出来,和慕玉窠几人见面。

    到拉萨后的行程,由于景点比较分散,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且有些路段只能坐环保车,于是慕玉窠几人决定报旅行团,在拉萨休息个二三天,趁这段时间在市内游玩,后天出发。

    旅行团算是高强度游玩,每个景点只停留20分钟到一小时,楸楸目前吃不消,只好与她们错开旅行,挑选一些值得去的,且轻松些的景点。

    “也只能这样了。”慕玉窠表示遗憾,“对了,前两天你还没来,我们之前不是打算找旅拍,租套藏服拍写真的吗?你还来不来?”

    “拍是想拍。”楸楸犹豫道,“但是……”

    这是出发前就定下来的,成都那天晚上她们还集中商量过,统共要请多少个摄影师,她和慕玉窠要拍。第二辆车的家庭组,她们的同学许桐也想拍,小孩就交给弟弟和母亲照顾。第三辆车的摄影爱好者情侣宋化和李家莓自带摄影师,第四辆车的鲁宣和鲁芊原本不想拍,说是不想浪费钱,不过慕玉窠看表弟表妹实际上很想拍,便打算把钱掏了。

    这么算下来,她们至少要租七套服装,五个摄影师。

    不过现在……

    “我有现成的摄影师了。”楸楸指了指她身后的男人。

    慕玉窠只想踢翻这碗狗粮,咬牙切齿,“那你还是要来租衣服!”

    “好嘛。”楸楸听的想笑,“明天见,给我发定位。”

    与那几人告别,慕玉窠给了她一把一块钱。

    到拉萨第一天晚上,俩人去了比较著名的甜茶馆,店里很大,光线昏暗,灯管装得稀疏,装修简陋,每一桌都围着坐满了人,甜茶一块钱一杯,把钱压在杯子下,很快就会有人拿着铝壶来给他们倒茶,拿起杯子,钱就会被拿走。

    边叹茶,边和围成一桌坐的本地人、外地来的游客一起其乐融融的聊天,在座各位彷佛都是社牛,裵文野刚坐下就被逮着夸,长得好,骨相好,身材好,个子高,长得白,很贵气,怎么不去拍电影?

    一顿下来,他都有点不好意思。

    还连带夸了楸楸一把,居然找到这么好看的男朋友。

    真诚永远是必杀技,楸楸难得见他这副样子,憋着笑,连说:是啊是啊,很难追的,追了好几年才追到手,从中国追到美国,从美国追到……叭啦叭啦,一顿添油加醋,全员肃然起敬。

    翌日,裵文野不愿再当视觉中心,刻意穿得普通,白T黑阔腿裤,黑外套,除去脖颈一根红绳玉观音吊坠,浑身上下再没有其他配饰。

    可架不住他是个衣架子。

    西藏紫外线强,出门前需要涂防晒霜,裵文野也不想自己回去像换了个人似的,给自己从头到尾喷涂一遍,便来帮楸楸抹匀。

    她坐在沙发上,自己掀起上衣,眼神又羞又涩,嘴唇抿紧了,眼神又露怯。

    身上是涂的。裵文野帮她将上衣仔细着右臂给脱掉,她飞快地转过身,左手抱住两点水滴。

    将防晒霜挤出一团到手心,先从她的背部开始擦拭。

    自从纹身之后,楸楸再没有去过沙滩晒日光浴,亦很少再去公共游泳池,除非穿得严实。

    楸楸背对着他,感受着他宽大的掌心在肌肤上游走揩拭,所到之处燃起颤栗的热意,止不住地酥麻,随着呼吸急促而微微颤抖的肩胛骨,腰,腿,她快站不稳了,膝盖窝险些一弯。

    “怎么回事儿?”裵文野停下来。

    还有脸问!

    “我站不稳,帮帮我。”楸楸喉咙紧涩,艰难道,被自己舔的水润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

    “请人帮忙说什么?”他两手微摊开,手里还有防晒霜的残留。

    “求求你,老公。”她眼睛水汪汪的,像浮了一层水雾。

    再硬的心肠,看到这双眼睛都软了。

    他应了声好的,右手从下方绕到她前面来,手背抵着她左肩,稍微一施力,便将她移到旁边的电视机柜前。刚放手时,她一个没站稳,腰下塌,趴伏在柜面。裵文野眼疾手快将她捞起来,抱起放到桌面上。

    “我生理期好像快结束了。”她忍不住呼吸加促道。

    “是吗。”裵文野置若罔闻,残留的白色乳状防晒霜,往她小腹上抹开,摊匀,又逐步往上。

    防晒霜揾入沟壑的颤栗触感。

    楸楸的呼吸更紊乱了。她左手撑着柜面,有些乏力,两颊烫得像发烧,心跳频率飞快,扑通扑通的。

    “老公。”楸楸咬着下唇,看他。

    “嗯?”他抬起眼帘,回答轻飘飘的,还是那副寻常模样,目光坦坦荡荡落在她脸上。

    下唇咬得更深了,楸楸欲言又止,说不出口。

    这种彷佛只有她一个人在渴望对方的感觉,糟糕透了,呜呜呜。

    第95章 藏袍

    ◎「奶钩似乎有别的含义」◎

    他们与慕玉窠几人约好, 早上十点在八廓街见面。

    八廓街附近有许多拍摄工作室,在当地已经发展成成熟的业务,当场就可以看服装,化妆师现场化妆的效果和样片拍摄风格。

    楸楸原本打算过去租一套藏服, 没想到还没踏出酒店房门, 翟格便拿着一套藏服过来,说是送给她。

    彼时防晒刚涂完, 她全身不同程度泛红地穿上衣服, 门铃被摁响了。

    裵文野扽直了她的衣服下摆, 原本想摸摸她头,最后关头收住。

    “谁?”他走近了问。

    “我, 翟格!”

    链条拉下来,门打开,翟格夫妻俩站在门外。

    德柔手里抱着一个布袋。

    裵文野把门敞开,笑, “早, 请进。”

    翟格也笑,问:“早, 吃过早餐没有?”

    楸楸已经跳下柜子, 慢慢走来,到裵文野身后, 探出头,跟俩人打招呼, “早安。”

    德柔讶然, “你脸怎么这么红?高反了吗?”

    “啊。”楸楸抬起手臂, 双手掩面。

    “她有点紧张。”裵文野回身搂着她说。

    翟格显然不相信, 猜到是开门前, 这俩人正在恩爱亲昵。

    他示意德柔把布袋打开,乐呵地进入正题。

    “这是一套藏服。”

    翟格说这套藏服是五六天前,得知裵文野要来西藏,因何而来,而匆忙准备的,承蒙裵文野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布袋打开,楸楸眼睛都惊呆了。

    和走在大街上看到的藏服都不太一样,看上去无论是布料还是设计,都要昂贵且华丽一些,颜色的碰撞十分大胆,可整体却又是冷色调的。

    绚丽的绸布内衫,深红色打底,墨绿底纹,领襟袖皆是白色;外罩宽大的山羊皮长袍,大襟、宽腰、左襟大,右襟小,交领,灰棕色包边,依次从外到里墨绿、赭红、纯黑、纯白五层颜色,里头是小羊毛。

    她不知道这一套下来要多少钱,但肯定不是影楼提供的便宜货。

    心底里不知该不该接,爱是下意识伸出去又收回的手,楸楸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向身旁的男人,眼神里带着疑问。

    裵文野笑笑问她喜欢吗?

    当着人前,她就算不喜欢,也得说喜欢。

    

    更何况她确实是喜欢,这骗不了他。

    一旁的翟格跟人精似的,听出俩人的意思,便赶忙搭话,让媳妇儿帮忙穿上,一边请裵文野出去叙叙旧。

    裵文野更想留下看她是怎么穿的,以她手不便为由,后面几天还得他帮忙穿衣服为由,留下观摩。

    这点情有可原。

    闻言,德柔便说:“那么我和翟格出去等,你们换好内衫了叫我们。”

    “好。”

    翟格夫妻俩出去后,楸楸正在给慕玉窠发信息,解释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她们先去看服饰,不用等他们。

    裵文野关上门,便回来帮她脱衣。

    “真的喜欢吗?”他边脱边问。

    “喜欢啊,你还问我。”宽松卫衣里传来她闷闷的声音,“这不会是你提前通气的吧?”

    像是在加格达奇那会儿一样,她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些衣服都是裵文野叫人买的,钱也是他给的,难怪他让她给两千意思意思就行。

    “我昨天才知道你想拍旅拍。”裵文野说,撑大了袖子,帮她把右臂解救出来。

    楸楸差点就被说服了,就在领子脱离出来,视野豁然开朗,俩人对视的那一刻,楸楸否定他的说法。

    “不,攻略行程里有写。”她说,“我们会空出一天拍这个。”

    裵文野不言语,将脱下的还带温度的卫衣扔到床上。

    “所以是你准备的。”楸楸倏然笑了,以笃定的语气道。

    他拿起那件华丽的内衫,“抬手。”

    “干嘛啊,”楸楸咬着下唇,两边嘴角忍不住上扬,有点小得意,“做了又不承认。”

    “有那么高兴?”裵文野破功,好整以暇看她,重复一遍,“左手给我。”

    楸楸照做,袖子过了手。

    她回答:“你不懂,就是高兴。”

    裵文野:“行吧。”

    视野忽黑,忽白。领子过了头,架在肩膀上,剩下右手,如履如临穿过。

    楸楸也不是没有困惑,“可是这个做工看上去很好,又是羊毛,又是羊皮,还没有怪味道,这么短的时间,是怎么做到的?”

    “你想想攻略是什么时候发给我的?”裵文野扽直她的下摆,又去脱裤子。

    裤子好脱多了,松紧带蝴蝶结一拉,拽下来便是。

    “两个月前!”楸楸惊呼。

    为保持平衡,她左手搭着裵文野肩膀,两脚丫先后抬起,挣脱裤管。

    半年前,慕玉窠再度燃起318川藏线之魂,作为好朋友,她第一个逃不掉,只好舍命陪君子。

    两个多月前,她的年假批下来二十天,随后她把制定好的攻略给裵文野发了一份。

    她和慕玉窠定下来八月二十五在成都见面,第二天正式出发。因着行程紧张,她在年假前一天晚上收工后,立刻拿上行李飞到成都,连丁裕和都没见一面。

    两个多月,够做一套藏服了。

    不规则的心跳让她刚归于平静的身体渐渐升温。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她轻声说着,扶着一旁的柜子保持平衡,左脚先穿进裤管里,然后是右脚,“我是说,你给我什么,我都会无条件喜欢的。可是前提是打着你的名号。”很轻的声音,几乎能随着风飘散。

    这套藏服假借他人之手送她,没有裵文野这层滤镜加持,她对事物的喜爱度就回到了原本该有的样子。

    “我倒是想知道,你过去到底都是真喜欢,还是假中意。”他黑色碎发散乱地挡在眼前,周身被松劲儿缠绕。

    “是真喜欢。”楸楸真诚地说,眼神近乎于痴迷,她简直爱死了裵文野这副潇洒的样子。

    “是吗。”他笑笑,去开门,叫人进来。

    接下来德柔一边上手,一边口述,教她怎么穿外袍。

    德柔普通话不算太好,语速慢时还能听清,快了便咬字不清。

    偏偏德柔专注做事时语速会不自觉加快,楸楸需要仔细去听,否则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不过大致还是听清了。

    藏袍穿法比较讲究,需要将袍底提至习惯高度。

    一般是男至膝,女至脚面。

    藏袍很重,楸楸拜托她提高一点。

    德柔照做,提到脚踝的位置,再用腰带扎紧。

    德柔说:“前面要平整,后面折皱要有序。平时热了就把右胳膊的袖子卸下来,也可以两个袖子脱下,系在腰间。”

    楸楸一边听,一边专心记着。

    德柔看她浑身上下没有装饰物,便送了她一个奶钩子,佩戴在腰间。

    金色的奶钩子与她近乎于冷色调的藏袍很搭,楸楸欣喜地跟她道谢,又说没什么可送她的,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两个夹子,名牌货,虽是没心意了点儿,但价格贵了好几倍,也算是弥补那点儿心意。

    “好看吗?”她在裵文野面前转了个圈儿展示。

    “奶钩似乎有别的含义?”裵文野却有点若有所思,“比如,象征着已婚妇女?”

    “是的。”德柔一愣,啊的一声,困惑道,“你们不是……?”

    “随口一问,”裵文野笑笑,“倘若象征未婚,恐怕得让我太太摘了。”

    “哦,原来如此。”德柔松一口气,也笑了。

    离开酒店后,他们前往大昭寺附近一家酸奶店出发。

    慕玉窠几人正在那儿吃早餐。

    这家店不算很好找,在八廓街街内一条岔道边上。

    根据慕玉窠发来的照片,招牌倒是很显眼。

    只是导航距离他们的酒店有一段距离,需要走一段路。

    俩人走走停停,裵文野手里拿着相机,不时给她拍照。

    这台微距单反是从翟格那里借来的,据说更适合拍照,焦距镜头好,快速自动对焦。

    一路上能看到好些藏民手持转经筒在转经,在沿着八廓街顺时针的方向走。

    在藏语中,八廓是中转经道的意思。

    这条街原本只是单一围绕大昭寺的转经道,较完整地保存了古城的传统面貌和居住方式。现在成了一条商业街,围绕大昭寺周围的大片旧式老街区扩展出东西南北街,周长约一千多米。

    街上有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拍照,穿着各种各样藏服的女生和男生,后面往往跟着不同的摄影师。

    也不知是因为裵文野这张脸孔足够晃眼,还是她身上的藏服太过招摇,过路不时有人在看他们。

    楸楸或多或少捕捉到这些人脸上的蠢蠢欲动,心下了然,她们绝对是误会了她,以为裵文野是她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绝色的摄影师。

    裵文野只好把墨镜戴上,一副我有老婆的样子。

    西藏年温差小,昼夜温差大,将近中午,紫外线猛,太阳光强烈,像是在火里干烤,风里都裹着热浪。

    她不得不把两只袖子摘下来,拜托裵文野帮她将袖子系好。

    她左手手臂横抵着灯杆,手里还拿着氧气瓶,背对着他。

    这个姿势莫名有点涩,裵文野杵在她身后,心不在焉帮她将袖子简单束缚。

    长时间禁欲使得他精神有些紧绷,这种感觉和以往楸楸不在身边时的无欲,完全不一样。

    无欲是无念无想无求,无求则无苦。禁欲是剥夺某些基本需求,想而不能做,心里只剩苦涩。

    “袖子放下来后,肩膀都轻了。”她一边吸氧,一边柔声道。

    “换一件轻的?”裵文野刚才掂量过,外面这件藏袍有几斤重,毕竟是山羊皮和毛。

    他有点后悔让人做这么一套藏袍。

    可太过轻薄,又不衬楸楸。她适合要么不穿,要么穿戴量感大的,譬如大宝石,大衣。

    小的?那真是不够看。

    “不要,我喜欢这件。”楸楸摇摇头。

    “值得你一边穿它,一边吸氧?”裵文野感到好笑,又无语。

    几斤重的长袍挂身上,快把高反挂严重了。

    “现在轻了。”楸楸坚持道。

    她越看这身藏袍,越是喜欢。

    厚重藏袍挂在她腰腹的位置,沉沉下摆的垂重感,显得她上半身身子骨单薄,可她未作修饰的长发及腰,时而擦过流连厚重的藏袍,又如此灵动轻盈。

    不真实的感觉。

    他心念一动。

    “别动。”他说。

    不明所以。但楸楸仍听他的,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只感觉到他离开自己的背后,人体的热意退散,阴影离去,取而代之的是头顶太阳的直射,滚烫的紫外线辐射。

    快门的声音,咔嚓一声。

    她略略回过头,只见他站在两三米开外,黑压压的摄像头对准自己。

    再度,咔嚓一声。

    他放下相机,查看自己的成果。

    楸楸换了个站姿,背脊抵在灯杆下,轻轻吸着氧气。

    高原的日光,在她身上包裹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右臂明艳的橘色石膏在太阳底下,更是显得熠熠生辉,强烈的色彩在她的身上堆积碰撞,却从始至终都没惊扰她心中的宁静,彷佛世间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

    第96章 酸奶

    ◎「犹如死了的啄木鸟,好硬的嘴」◎

    楸楸歇息一会儿, 回过神来,想看他拍了什么,可惜相机显示屏太小,而日光太猛, 两手遮着太阳穴, 凑近了看,才稍微看出点儿轮廓, 仍然模糊。

    俩人继续前进, 一路吸氧, 一路话不消停。

    她看着路上手持转经筒转经的人,据说转经筒每转一次, 相当于诵经一遍,目的是给活着的人祈福,给逝去的人超度。

    旋即便想起来之前不知从哪儿听说,转经筒的转轴本体是可以打开的, 打开后有一卷小小的经书, 每转一圈相当于诵经一遍。

    几分钟后,终于在无数个岔道路口, 找到那家酸奶店。

    进去时人很多, 墙面天花板贴满了照片,有来自世界各地游客的面孔。

    许是一个网红打卡地。

    “楸楸!First!”几米开外传来慕玉窠的叫声。

    楸楸循着声音望过去, 慕玉窠一行九个人占了两张靠墙的小圆桌,慕玉窠和许桐及母亲弟弟孩子一桌, 另一桌是慕玉窠的表弟表妹, 她们在纽大的同学宋化和他的女朋友, 李家莓。

    隔着几米, 楸楸抬手朝她们打了个招呼。

    慕玉窠惊呼:“你这一身哪儿弄来的!”

    她这一声控制不住, 引得旁人观看。

    楸楸食指贴到嘴边,比了个嘘。慕玉窠莞尔向周围人道歉。

    俩人各自点了两份酸奶。

    楸楸选了蜂蜜酸奶,她需要摄入甜的,以满足机体的能量需求,且她原本就喜欢甜口的东西。

    裵文野选了原味的,再来两份牦牛肉炸酱面。据说酸奶也是牦牛产的。

    点餐后,店里已经没空桌,好在慕玉窠隔壁那桌就快要吃完,见他们走近,便招呼他们坐下,迅速吃完最后几口酸奶,离席。

    慕玉窠的表妹鲁芊站起,绕着她转圈,来回打量,满眼惊艳。

    “楸楸姐,绝了,你太漂亮了。”

    “是吗。”楸楸哈哈笑着,扶桌子坐下。

    许桐家的小姑娘小鱼原本坐背对着他们,转过身来,奶声奶气道:“楸楸姨姨,你好像公主!”

    “谢谢你!小鱼。”楸楸捂着心口。

    每张桌子的距离都很近,她和慕玉窠背对背坐着,转个身就像是坐在一起。

    “这是真皮真毛?”慕玉窠摸着表皮的质感,“做工太精致了。”

    “皮说是山羊皮,毛是牧民们收藏的小绵羊的毛,来自那些没能抵御住冬天,而死去的小绵羊的毛。”

    楸楸认真地说着,将裵文野刚才的话复述给她听。

    慕玉窠听完爆笑,“小羊都冻死了,这毛能保暖吗?”

    “我也是这么说的。”楸楸忍俊不禁。

    俩人笑作一团。

    她的对面,裵文野举起相机,朝这俩个傻乐的家伙咔嚓一声。倘若仔细看他,会发现他亦憋着乐。

    现场气氛其乐融融,就连隔壁几桌的女游客都忍不住,问能不能和她合照。

    “啊?”楸楸笑意中断,打了个愣儿。

    方才她就注意到,周围几桌是一些大学生,看上去很年轻,估摸着是假期的尾巴坐火车到拉萨,就快要回去开学了。

    为首的女生双手合十,请求她,“姐姐,我们是做服装设计的大三生,来西藏是为了探索当地的色彩,因为之前在一些平台看到过嘛,藏族服饰配色非常大胆,像红绿、白黑、赤蓝、黄紫这些对比强烈的颜色,但是像你身上这么多颜色,棕绿红黑白橘,居然还能这么和谐,真的很少见。”

    她说完,她身后的女生继续说:“就是就是,太惊艳了,姐姐,我们主要是为了学习,求求了,就一张,好吗?好吗?”

    “这个……”楸楸招架不住,下意识看向裵文野,寻求他的意见。

    她已经很习惯裵文野在身边的时候,凡事都要过问他的意见,他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更何况身上这套藏服的颜色,本来就是裵文野挑的。

    裵文野见她没有抗拒的意思,便让她去。

    不忘叮嘱她,“上餐时回来。”

    楸楸这才笑着答应她们。

    “牛批。”慕玉窠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这感觉,还真像照顾孩子啊。”

    “这不是挺好的么?”裵文野的目光始终随着她走远,不紧不慢道。

    “是啊。”慕玉窠点点头,感慨道,“能在生活和爱里找到平衡,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

    即将迈出屋子之前,楸楸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对身边的女孩子说了句话,她嘴唇翕张时,状若羞涩地在裵文野脸上匆匆掠过。

    而后她们就在店里拍照。原本说好的只拍一张,后来慢慢变成一人一张合影,朋友一个帮一个的拍,背景墙相当随意,就是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拍立得相纸。

    一轮拍摄完毕,她因兴奋而气喘吁吁,往里面的方向看。

    屋里灯光不足,白天只开了一些小灯。

    裵文野已摘掉偏光墨镜,随手放在一旁,和相机放在一块儿。

    他还是那副寻常模样,目光坦坦荡荡地落在她身上,半点都不偏离,彷佛周围事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唯独她最有趣。

    最后一个跟她合照的小女生说,这个男人从刚才就一直盯着她,又问他们是什么关系,男女朋友吗?真的好令人羡慕。

    楸楸如实说了,他们是男女朋友,又拜托她们,拍她可以,最好不要拍到他,倘若不小心拍到了,也请截掉,或打个码。

    “他不太喜欢拍照。”她恳切道。

    围绕她的几个大学生忙不迭让她放心,最开始那个打头阵请她拍照的女生笑嘻嘻道:“你放心吧姐姐,你们太般配了,他看上去好爱你!”

    楸楸回以羞涩。

    大学生们拍完照后,不再打扰她。

    楸楸回到座位,刚坐下。隔壁一张圆桌传来声音,“楸楸?是这个名字吗?”

    楸楸整理下摆的手顿了下,放眼望去,是同行的李家莓。

    李家莓得到男朋友宋化的点头确认,拔高了点儿声音,隔着慕玉窠这张桌子,问她:“这一套藏服是哪家摄影室的啊?”

    无论是语气还是字面意思,都称不上友好,方才建立起的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被这道声音破灭。

    楸楸的笑容黯淡下来。

    她原本不认识这个女生,不过她的男朋友宋化是她们在纽约认识的朋友,现在和慕玉窠一样在哥大读博,爱好摄影,在一个交友群里认识了同是摄影爱好者的李家莓,通过聊天网恋,最后奔现,这次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旅行。

    楸楸对她印象一直不太好,慕玉窠和她亦有相同的看法,一开始只是一些无关要紧的小事,让楸楸觉得她不太好相处,尤其是集体相处时,不说一声就掉队,理由是看到好风景,这一点情有可原,每天赖床,到饭店时挑三拣四,这些都是小事情,顶多让人不悦,私下腹诽如果那么不乐意集体旅行,一开始拒绝就好了。

    偏偏李家莓爱通过给男朋友宋化带来难题而取乐,这就使得作为宋化朋友的她俩感到不适了。

    不过处对象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俩也不好说什么。

    直到昨天,他们在拉萨见面,李家莓总是似有若无地瞟向她和裵文野,看向裵文野的目光带着修饰和有意无意,楸楸不确定,猜不透她的心思,不过李家莓看向自己时,那种恨不得取而代之的眼神,倒是明显的很。

    “她羡慕嫉妒恨你。”后来慕玉窠给她发信息,斩钉截铁道,“还记得那天在成都跟你搭讪的帅哥么?她当时可是翻了好几个白眼,被我看到了。”

    虽然不确定李家莓是否羡慕嫉妒恨她,不过李家莓从始至终都没对她露出过友好,这一点倒是很明确。

    楸楸不声不响地看她,一语不发,手边手机震动,余光中慕玉窠对她挤眉弄眼,她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是慕玉窠给她发的微信。

    上面写着:看吧,你这么受欢迎,某人又坐不住了。

    楸楸笑了下,回复一句:她情绪好暴躁,真怕打起来,我不想再受伤了。

    慕玉窠回:怕什么?打起来有我和你老公呢。

    楸楸无奈打字:答应我成吗?你俩也不能受伤。

    倘若出来旅游一趟,三个人受伤回去,这算什么事儿?

    见她玩起手机,李家莓面色不虞,“楸楸?我问你话呢。”

    慕玉窠打字:你名字真好玩儿,吵架都吵不起来,像是在撒娇。

    楸楸不想再点燃李家莓的怒火,不回她了,揿灭屏幕,放下手机。

    “质量这么好,应该不是租的吧?”一旁,许桐跳出来做和事佬。

    “那是买的?”李家莓追问,笑着说,“在哪儿买的?告诉我们呗,我也想买一件。”

    楸楸依然不说话,她没想好怎么回答。

    实际上,她不知道这套藏服在哪儿买的,她从裵文野那儿得知,山羊皮和小绵羊毛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是从牧民手里买的,裁缝师亦是专门请最好的,经过两个月的重工制作,才作出这么一件绚丽的藏服。

    问了两次都没得到回答,李家莓被她拂了面子,怒气又蹿了几个高度,一拍桌子,粗着嗓子,“问你话呢,你哑巴啊?”

    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着楸楸,心中妒火烧得极旺。

    忽然间,静态的视野中,楸楸的背后降下来一只手,随意搭在椅背上,手臂线条流畅,皮下青筋隐隐约约,宛若在伺机而动。

    循着这条小臂的方向望去,李家莓的视线落在她旁边的男人身上。

    一如昨天晚上,她们在拉萨街上碰头,周遭建筑基本都是混凝土白墙面,有整面的毛尖刺,经过长年的风吹雨打,白墙面掉漆,显露红砖。

    路灯亮着柔暖的光,将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街上几乎没有人像他那样无所谓地靠着墙,默不作声的样子听她们交谈,好看的脸孔盖着大片阴影,帅的无以复加,全程没有透露出不耐,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他旁边的女孩子。

    直到楸楸与她们告别,他才活动下手臂,彷佛久等了,准备离开,转身之际,她们都听到,这个男人在问楸楸,接下来想去哪里,楸楸说了一家网上很火的甜茶馆。她们昨天就去过。男人说好的,就去这里。

    酸奶和炸酱面呈上来,短暂打断了气氛的僵持。

    等服务员走开。

    “在说什么这么激动?我可以加入吗?”他似笑非笑问。

    楸楸扭头看他,忽然笑了,“这位李小姐看上了我身上这套衣服,想知道在哪里可以买。”

    “噢,这样啊。”裵文野恍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李小姐问错人了,这套藏服,是我送她的,她怎会知道?”

    不知为何,他这双眼,这个态度,看的李家莓心里犯怵,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然惊涛骇浪。

    不过她仍然不服,“那她直接说不知道不就行了?拖拖拉拉的。”

    “家莓……”一旁的宋化都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头。

    “倘若李小姐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啊。”裵文野打断他的话音,声音不咸不淡,“不过李小姐真的会买么?”

    “我要是知道在哪里有得卖,我肯定买啊。”李家莓说。

    “好说。”裵文野漾出点笑,平静道,“待会带你去好了。”

    李家莓心中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后知后觉地从这简洁的一句话里,察觉出了什么叫作山雨欲来的平静,寒意从尾椎骨一点点爬上来。

    不过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你真的带才是。”

    楸楸看着她,心头叹口气。真的是犹如死了的啄木鸟,好硬的嘴。

    一旁,慕玉窠左顾右眄,宛若看一场好戏,现在主角被架在上面,下不来台。

    她凑近楸楸,悄声问:“这套藏服多少钱?”

    楸楸哪儿知道,只好原封不动地问裵文野。

    “不贵,布料裁缝杂七杂八凑在一起,也就万来块钱。”裵文野慢条斯理地卷起炸酱面,“快吃。”

    也就万来块钱?楸楸不懂行情,在她看来一分钱一分货,确实如裵文野所说的,倘若是这样的重工制作,相对来说并不贵。

    可她们在成都吃宵夜,在康定理塘芒康那几顿,甚至中午在加油站吃泡面,说好的AA制,李家莓都没出过一分钱。

    所以李家莓真的会如她所说的,会出钱买这么一套在平时基本没法穿的衣服吗?

    第97章 日落

    ◎「今天先来探索谷间顶点区域」◎

    原本制定的行程, 再次出了岔子。

    饭后不久,翟格便来了。

    和几人打了招呼。

    人类爱看热闹凑热闹是磕在骨子里的基因,在这一刻,她们已经忘记自己身在西藏, 在拉萨, 这个传说中荡涤灵魂的城市。

    至少在看完这个八卦之前,大家都无心旅游, 接受灵魂洗礼。

    她们空前一致地随着翟格出发, 七拐八绕几条街巷后, 到了老裁缝经营的门店。

    门店很隐秘,周围依然是混泥土灰白墙透着红砖, 地面墙缝儿都是墙粉末。

    裵文野不乐意上去了,他有点厌倦这样没完没了的争吵,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楸楸待在一块儿。

    他与慕玉窠四目相对, 后者意会他的眼神, 不怀好意笑着,招呼大家上楼。

    “走。”他牵着楸楸, 往别的方向走, 穿进一条巷子。

    楸楸看着他,回头时有点恋恋不舍, 她也想凑热闹来着……最后还是阻止了思维发散,随着裵文野离开, 也不问他要去哪里。

    实际上, 自从雪崩, 他进藏后, 楸楸的行程就一直被打断, 不再按原来制定的计划走。

    可她毫无怨言,甚至想着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裵文野在身边就行。

    一直到中午,楸楸收到慕玉窠的微信,她发来一条语音。

    点开语音,先是她明显的笑意,一串哈哈哈,紧接着说:“笑死我了,裵文野那个朋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真牛啊牛啊,在酸奶店的时候,裵文野把她架的下不来台,到了卖藏服这儿,他那个朋友翟先生一顿语言输出,把她惑的五迷三道,最后花了一万买了一套藏服,裁缝那里还要额外支付一千多。你猜怎么着,许桐告诉我,她最后付钱用的是花呗。估计这钱对她来说是大出血了。还好我先把宋化带出去,不然这钱肯定是宋化掏。”

    彼时他们刚将相机归还,退房,离开拉萨,翻越甘巴拉山,向着羊卓雍措出发。

    路上遇到一条河,在高速右侧,看公路标示,这条河叫拉萨河。

    起初楸楸的注意力都在前方的蓝天白云河高山,直到裵文野‘嗯’了一声,尾音挂了个问号,看向他,“怎么了?”

    “你看右边这河。”他说,“倒淌河。”

    “真的?”楸楸转移着摄像头到右侧,从小屏幕里看到这条河是从东往西走的。她移开摄像机,肉眼再看一遍,“真的哎!”

    长这么大,楸楸看到的所有大江大河,基本都是自西向东走的。也有南向北流,不过长江支流从南往北的不少。

    她拍了一段河流,前方加油站下车,车子要加油,裵文野拿身份证去登记,她便进了便利店,买些高热量的零食和饮料。

    后面的路程,天越来越蓝,快要靠近羊卓雍措时,遇到一只正在下班的牦牛。

    在西藏,有转山,转水,转佛塔之说,转山,指的是神山冈仁波齐,转水,则是指圣湖羊卓雍措。

    羊卓雍措,藏语意为“碧玉湖”,与纳木措、玛旁雍措并称西藏三大圣湖。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湖水碧波如镜,蓝的让人窒息,犹如地球上一汪湛蓝的眼泪,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没法看到羊湖的全貌。

    楸楸单手操控着无人机,俩人沿着湖边的公路行驶,感受着这条‘碧玉丝带’温柔地盘绕在这高原之巅。

    来之前,她曾在网上看到很多关于羊湖的风景图,只觉得美则美矣,再深就没有感触了。

    可当下人到现场,才发现,这种震撼根本是摄像图片传达不到的。

    因为现场是立体的,是有纵深感的,壮观的风光四面八方朝你而来,摇撼着内心最深处。

    而相片,只能通过颜色和平面的构成来展现这种漂亮。

    对比现场和相片,堪称降维打击。

    身上这套藏服在拉萨时还需要脱掉两只袖子,到了接近傍晚的羊湖,就需要穿上左袖了。

    像早中午那样,裵文野站在她身后,帮她解开袖子的束缚,不过这次她扶着的是车辆。

    那台兰德酷路泽不知什么时候让裵文野给退回租车公司,换了一台SUV。楸楸趴着车窗,透过漆黑的光影,依稀能看到车里的景象,后排被他放倒改造成床,加了一张气垫,铺上电热毯和床单,一团厚厚的黑色羽绒被,几张两张薄毯。楸楸有预感接下来几天大约要睡在车里。

    “我们……”楸楸仍然看着那团被子,“要在西藏待多久?”

    她已经彻底脱离了原本的计划,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基础上打乱的。

    譬如原本定好的布达拉宫没去,天上西藏主题邮局没去,宗角禄康、哲蚌寺、色拉寺、娘热民俗风情园这些景点,她统统没去。但现在却来到排在以上景点更后面的羊卓雍措。

    身后传来男人漫不经心的反问,“你想待多久?”

    她微微回过头,看他,羊卓雍措的湖水彷佛给每一位游客都渡上一层淡淡的蓝,他眼底倒影着这一汪湛蓝的眼泪。

    “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回去。”她说。

    不过这怎么可能?于是她又改口,“我们在雪山上度过你三十岁的生日。”

    “三十岁。”裵文野极轻地笑了一下,“行啊。”

    “不过可能没有蛋糕。”楸楸感到遗憾。

    “转过来。”裵文野解完袖子。

    不远处的身后,有一台车,一对情侣游客下车。楸楸与他们视线隔空碰撞,她回以一个友好的笑容,那对情侣亦朝她笑了笑。

    “手给我。”裵文野又说,“无所谓,我不爱吃蛋糕,你知道的。”

    她敛回目光。当然知道。她心想。将左手递给他。又想可是蛋糕是仪式感。然后才意识到左手又没受伤,便飞快地钻进他抻长的袖子。

    “你猜他们今晚会做.爱吗?”楸楸问。

    裵文野已经很习惯她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无论去到哪里都能联想到这方面。很正常,他心想,楸楸现在已经不吃抗抑郁药,没有药物压制她的生理影响,亦抑制不住她的思维发散。

    “谁?”裵文野这么问着,却没有去寻找,只是帮她整理着凌乱的前襟和腰带。

    无所谓是谁。楸楸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我赌会,情侣出来旅行,根本忍不住。”

    可这里是高原。没有常年生活在海拔低的人,一来就敢如此猖狂。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

    “今天是我假期的第十三天。”楸楸掰着手指头数,“半个月。”

    裵文野屈起食指,蹭了蹭她的鼻尖,笑,“真的忍不住了么?”

    理智上,他知道这个时候保持沉默是上上策。可这样没心没肺的楸楸,她身上那股过好今天没明天的劲儿,实在让他叹为观止,招架不住。

    她似乎已经忘记害怕死亡的事情,又回到那个不过是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她。

    她两颊至耳根突然通红,一脸赧然,双手掩面,忸怩作态道:“不要这么问我!”

    坚硬的城墙彷佛裂开一道缝隙,他无法不被这样的她吸引。

    他听到自己说:“在血腥区域解锁之前,今天先来探索谷间顶点区域,解锁喷出物的新喷发方式。如何?”

    疯了。楸楸敛声屏气,心想。她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他会答应。

    裵文野替她整理了一下腰间的奶钩子,“现在,让我们来好好欣赏风景。”

    话音刚落,他将她打横抱起,手臂注入力气,举过车顶。

    楸楸惊呼一声,左手扶住车顶护栏,一翻身,躺在车顶上,她怕车顶的灰尘弄脏藏袍,立马爬起。

    裵文野打开车门,从里拿出小零食,小瓶氧气罐,相机,无人机,一点一点放到车顶。

    他人则绕到车头,两步上到车头引擎盖,给引擎盖留下一个花白的灰尘鞋印,踩着上到车顶,到她身边来。

    他穿一身黑,黑T黑裤,外加黑色防寒服,黑靴,靴子踩在车顶上,每一步都有厚重的鞋底闷响。

    楸楸依然红着脸,思绪还未从方才的调情中抽离出来,心仍然不规则的跳跃着。

    她慭慭然操控双手,撕开饼干包装,先给他喂一片,而后自己吃了起来。

    裵文野打开无人机,两个巴掌大的机械玩意儿慢慢飞至空中,从遥控显示屏里,看到他们两个人各自站在车顶上。

    他低头看着遥控器,楸楸却抬头看向无人机。

    忽然间,她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朝无人机做了个鬼脸。

    裵文野哧笑一声。

    羊湖边风大,吹不动她的藏袍,却吹的她头发纷飞。

    楸楸歪着头,将头发拨到一边,塞进藏袍里掖着。

    不知何时,裵文野的目光从遥控转移到她脸上。

    “我好看吗?”她笑问。

    太阳折射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荡漾着。

    “好看。”裵文野回,又说,“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楸楸一想到,万一真的摔倒,就会被无人机从头到尾拍进去,忍俊不禁,“那岂不是更好看。”

    “再摔一次,你这骨折今年都好不了。”

    楸楸闻言笑了,“那有什么不好的?我就继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

    裵文野屈起食指,弹了下她的脑门。

    楸楸捂着额头,侧过脸,窃笑着。

    俩人就在车顶上看完羊湖的日落,直到余晖晕染着游弋在天边的白云,裵文野才将游荡在空中的无人机招回来。

    他原路返回,下到地上,将空落落的饼干包装扔进垃圾袋里,相机和无人机放到包里,而后朝她伸手。

    “来,我接住你。”

    从车顶看下去,离地面还是有点距离的,虽不至于恐惧,却还是会让人产生失重感,她慢慢坐到车顶边,“你可一定要接住我。”

    “嗯。”他两手搭在车顶,无所谓地说,“你要实在害怕,滚下来都行。”

    那不至于。楸楸笑起来,腰折下去,一手搂着他肩膀脖颈,一手虚虚搭着不使劲,微微滑下来的瞬间,她双腿紧紧攀住他的腰,像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

    第98章 观音

    ◎「请问要即将前往神秘区域探索吗」◎

    藏袍厚实, 这么抱使不上力,裵文野拍拍她的屁股,却也拍不到肉。

    “下来。”

    日落之后,这个时间的羊湖已没什么人, 大家都想着趁天黑之前到达今晚的住宿点。

    回到车上。

    “那我们呢?”楸楸边系安全带, 边问。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裵文野脱掉防寒服,扔到后头, 回来, 看她面容些许倦色, “累不累?”

    羊卓雍措海拔四千多米,每上升十米, 都会对人体造成负担。

    “有点。”楸楸盯着他的唇部。

    在逼仄昏黑的空间里,只要他一靠近,楸楸的视线就会自动聚焦到他的唇部,眼神都变得迷离, 痴痴盯着这个地方, 想要吻上一吻。

    “睡一觉吧?”裵文野用商量的语气道,手扯过后头的一次性鼻氧管, 刚换上的, “戴上这个。”

    不同于裵文野看到美景后的心旷神怡,她到达羊卓雍措后, 因为羊湖太美了,情绪激动, 加重了高反。

    加之今天起的早, 身体乏力, 精神状态亦跟不上。

    她在裵文野的帮助下, 戴上鼻氧管, 还有心情开玩笑,摸摸自己的鼻子,轻声道,“我的新鼻环。”

    这玩意儿戴上后,鼻音都变得黏腻。裵文野蓦然笑了。

    他摸摸楸楸漂亮的脸蛋,目光都变得柔和,眉眼附近还有几道玻璃擦伤后掉痂留下的棕色小疤,大约再过半月一月,就能化为乌有。

    “你为什么都不吻我?”她的目光从定焦他的嘴唇,上移到他漆黑的眼眸,她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可怜巴巴的自己。

    这几天,他们接吻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彷佛真应了那句,在高原不好堵上她的嘴巴。

    可是,可是……她现在氧气都充足了!

    “亲亲我吧,好吗?”楸楸被束缚在安全带里,不得不歪着脑袋看他。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里没开灯,她的眼睛依然很亮。

    “怎么亲你?”裵文野看她淡粉的眼皮微垂着,很轻的说道。

    她抓着安全带,空出一点空间,软软的嘴唇碰上他的嘴角,一触即离,又弹回去。

    “这样亲。”

    “这样也叫亲?”他似笑非笑,然而还是没有满足她,他手伸长一些,帮她调整座位角度,让她可以睡的更舒服,“睡吧。”

    他坐回驾驶位,就在要系上安全带的时候,他忽然收回手。

    楸楸不明所以,看他从领子里摘出那枚玉观音,头微微一歪,红绳脱了出来。

    红绳常换常新,不见旧。

    他偏过身体来,红绳从她头顶穿过。

    楸楸愣住。她低头看着这枚近乎于透明的翡翠玉观音,透明晶莹如玻璃。

    裵文野撩开她的领子,将观音妥善安放到水滴上。

    观音上有他的温度,热热的。

    目光转移,她抬起眼帘,去看裵文野,他亦在看着她,认真而慎重地盯她几秒钟,轻易捕捉到她颤动的眸光。

    这护身符一样的东西…

    “你是不是很怕我死掉啊?”楸楸有点开玩笑的问,想要掩饰心里的激动。

    “是啊。”他坐回去,这次动作流畅地系上安全带,咔哒一声,伴随他轻轻一声,“我根本没法忍受你的身体变得冰凉。”

    和过去的说法不太一样。楸楸若有所思着。过去他说,就算死了,也要做成标本。而现在……

    楸楸微妙地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想到,所以这场灾难,并不只给她一个人带来了影响。

    车子跟着两束亮白的疝灯光,缓缓将羊湖抛却身后。

    车里很安静,他开车比以往小心许多,旁若无人地盯着前方的世界。楸楸歪着头看他,感觉十分的安心,没过多久,睡意战胜了清醒的自己,阖上眼睛,一阵眩晕过去,她亦失去了意识,进入到梦中。

    再醒过来,周身一片漆黑。

    外头风呼啸的声响,刮着车身。

    意识稍微回笼,楸楸才发现自己躺在后排的床垫,身后是裵文野,虚拥着她侧睡,她完全被包裹于被子与他的怀抱里。

    这种感觉很神奇,以往她还不信影视剧里演的,光凭气味和呼吸就能认出是某个人,可现在视觉关闭,仅凭听觉和嗅觉,她就能确定这个人是裵文野。

    鼻子上的‘鼻环’还在,她醒来没有感到不舒服。

    从她的角度望出去,窗外亦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她不知道裵文野将她带到何处,但能确定的是,他们在荒郊野外,四周没有建筑物遮挡,否则没有如此狂啸的风。

    依稀能听到浪打浪的声音,海边?怎么可能。

    那么湖畔?从西藏的一个措来到另一个措?

    她无聊的胡思乱想,没有视觉,没有时间,还真的像是一只在半夜醒来的小狗,主人正沉睡中,小狗只能百般无聊的等待,神游天外。

    渐渐地,她侧躺着有点累了,在羽绒被里细细簌簌换个姿势。

    因着右手受伤,不能从侧躺换成另一边侧躺,只好仰躺着,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裵文野搭在她身上的手臂。

    好在人没有醒。

    她侧过头,渐渐地习惯了黑暗,在漆黑中描绘出他的轮廓,脸骨,楸楸屈起食指,指尖轻轻地,隔着一厘米的距离,勾勒出他的眉眼,鼻翼线条。

    忽然间,他睁开眼。

    楸楸乍然心惊。吓她一跳。

    他眼底清明,没有昏睡的痕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或是根本就没睡着。

    谁都没有说话,楸楸与他对视一分多钟,心跳竟然渐渐恢复了平缓。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动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将她紧抱在怀中,喉结轻轻上下滑动,附在她耳边嘶哑道:“有做梦吗?小狗。”

    “嗯。”楸楸猜测他肯定是见到自己做梦的样子。

    就像以往做的那些连环梦境一样,梦里,她又回到雪崩那天,只是这次没有雪崩的细节过程,驾驶座上亦没有慕玉窠的身影,她独自被深埋在雪下的车子里,车窗破碎,暗无天日,她有小半边身体与积雪亲密接触,很冷,很冷。

    裵文野正开着车,听到她的呢喃,便把车子短暂停在路边,从后排拿来一张毯子,服服帖帖盖在她身上,将车里暖气升温。

    紧接着她又梦到自己被定格,在一家博物馆里被展览,她的名字叫作《被世界淘汰的内核》,车子里,她双眼紧闭,头发手上结了霜,手里死攥着手机,她嘴巴微张,似乎在对这个世界留最后一句话。

    她说了什么?楸楸不记得了。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再有意识,她已经在车的后排,在裵文野温暖的怀抱里,她没有死,没有结霜,亦没有被展览,只是被人摸着心脏。

    要来了吗?探索水滴区域。

    “我们在哪里?”她被弄得有点紧张,小声问。

    “雪山湖边。”裵文野拿来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

    “亲爱的,还有三个小时日出。”他说着,去揭开她身上的藏袍。

    腰带早就解了,藏袍充当一层被子,揭开便看见一具绸布服帖的婀娜多姿娇体。

    “我们回程,坐火车好不好?”裵文野忽然问,他的声音比以往要柔和。

    楸楸屏气,皮肤热了起来,“为什么?”

    前方中控台亮着,她的夜视能力没有他那么好,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轮廓,以及他的眼睛,只好追着他眼里晃动的光点。

    “Just,”光点落下来,他额前黑发遮挡中控台,眼眸恢复漆黑,声音极轻,“看看,到底是什么火车,比你更值得展览。”

    楸楸心下一撼,羞涩被震惊取而代之。

    没过几秒,羞耻卷土重来。

    “你听到啦?”她声音如蚊子一般细小。

    她的遗言。

    天哪。她后来听过一遍,只会大骂自己真是个傻子,怎么说出这么些愚蠢的话儿来。

    相比她的情绪激动,裵文野却不太有表情地,困惑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那你想到了吗?”楸楸吞咽着唾沫,喉咙干涩,去够他的唇,想要摸黑吻上一吻。

    “没有,我只是个凡人,不能无时无刻了解你的想法。”他诚实说道。

    他有过很多猜测,最根本原因是楸楸的父母太早让她明白,她的原生父母并不相爱,在这样畸形,却又被丁裕和力挽狂澜,往正道拉扯的情况下,她对自己是即自信又厌恶。自信是她相信自己凡事都能做到最好,厌恶是她心里门儿清,在所有人的心里,她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她不是那个被需要的。

    她表面上,嘴上说着不介意,实际心里介怀死了。

    总是给自己、给父母找借口,他们也只是逼不得已,这件事怪不了谁,现在的生活,不也是很好吗?她命已经很好了,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好,如此来麻木自己无法打开的心扉。

    所以当她感受到自己其实正在被某个人用心爱着,她无法不沦陷,这几至是她多年来的执念,被某个人需要,珍视。

    那只打着橘色石膏的右手,抚摸着他颈下的锁骨。

    楸楸说:“我觉得你知道。”

    她几乎是以笃定的语气。

    “是吗。”裵文野笑了下,眼底有着温软的笑意。

    楸楸还想说什么,然而嘴巴已经被堵上,他舔舐着自己的唇角,口腔,彼此的温度热意交织缠绵在一块儿。

    她吁吁喘着气,感受着热情的吻蜿蜒下移,从嘴角到下巴,顺着脖颈下到大动脉,锁骨,落到心口,水滴,一路缠缠绵绵。

    “我依然觉得我是一辆会被送往高炉报废拆解的火车。”她双眼失神,眉头微微拧着,望着漆黑的车顶,耳旁是亲吻声,山风呼啸。

    水滴被探寻着,揉搓着。他亲吻着她的腹部,不言语。

    “但我觉得,”她又说,“不知何时,轨道好像变了,我闯入到一个山花烂漫的世界,我看到了苔原,看到了山高万仞的冰川雪山,再也看不到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人,每天的风景都不一样,天不再是阴沉的,人也不再是阴郁的。”

    渐渐地,俩个人身上都有汗。

    水滴区域被探索着,摩挲着,再也说不出整句的话,楸楸咬着手指,忍住声音。鼻氧管一直给她输送着氧气,她却还是感到短暂地无法呼吸。

    这处一直比其他地方要意志力薄弱,几乎不到一分钟,就要破防,水漫整个山谷坡地。

    这一波过去,好半晌才呢喃道:“也许我还是会被报废拆解,但我觉得值了。”

    “其他人我无权干涉。”裵文野抽出两张湿纸巾,擦擦手,声音稳定,“但你在我这里,永远被展览。”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其他人我不在乎。”楸楸眼眶一热,忍住想哭的冲动。

    “我也不在乎其他人。”裵文野眉眼弯了下,俯下身去亲吻她的太阳穴。

    俩人相呴以湿。

    方才距离日出还有多久,现在就几乎还有多久。

    夜还深着,裵文野打开车里的灯,湿纸巾简单清理一遍,擦拭着她的身体。

    “没有血了。”楸楸支着胳膊肘,眼睛直勾勾看他擦拭的动作。

    他勾着笑,没说话。

    车里环境简陋,却并不草率,她枕着柔软的枕头,黑发凌乱地铺散其上。

    楸楸晃了晃小腿肚,脚尖慢慢上攀,踩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感受着皮下的温度,血管脉络的呼吸和跳动。

    “恭喜你,该区域于今日开放,请问要即将前往神秘区域探索吗?”

    第99章 回家

    ◎「本能的选择爱你」◎

    今天是裵文野来到西藏后的第七天, 刚好一周。他是有点烟瘾的,这一周却没有碰过烟。

    从生理基本需求到情绪,再到这种身外之物,从里到外全靠忍。

    他手上抬, 轻轻握住她的脚踝, 些许冰凉。

    毕竟是五千多米的海拔上,他并不意外。

    “这次你也要忍着吗?”她轻轻地问, 另一只脚隔着裤子轻轻踩着, 居然发现有温度传达到她脚心。

    “这次回去, 我们戒烟。”裵文野攥着她的脚踝,固定在肩膀, 不让她移开。

    楸楸眼睁睁看他朝自己靠近,腿部筋骨拉扯着,被最大幅度的打开,几乎压在自己的肩胸上。

    “好。”她想也不想, 不假思索道。

    “以后要认真一点, 好好生活。”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描绘,将铺散在柔软枕头的黑发扫到贴至耳畔。

    楸楸双手圈着他, 仰着脖颈, 想要去亲吻他。

    “你还没回答我。”裵文野忍着笑别开脸,又回来看她。

    被拒绝接吻后, 有点可怜的女孩儿,鼻氧管在她一呼一吸之下, 连带着颤动。

    “好, 我会的。”她点点头, 呼吸急促, 动机迫切。

    偏偏他又起了逗她玩儿的心眼。

    “你知道什么叫作幸福么?”

    她点点头, 眼里涌现出一丝茫然,又摇摇头,耳侧听到拉链解开的声音。

    “睡眠规律。”

    “身体健康。”

    “一天三顿饭。”又补充,“吃我做的饭,喝我煲的汤,偶尔一起下馆子。”

    突然间的,山谷遇到熟悉的外来者,横冲直撞进洞口。

    她茫然去看。

    “有空回张家口滑雪。”他继续说。

    渐渐地,神游天外。

    楸楸已有点没法思考他的话,可还是努力听着,可一切都隔得很远,像隔着一道屏障,她听的相当费劲。

    “自己抱着。”他跪坐起来,将她的手绕到膝盖窝。

    什么自己抱着?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

    “周末去周边旅行,看看附近大好河山。”

    水滴被刮弄着,像是无限水似的,四周漫延,直到水漫金山。

    “很简单,对不对?”他眼帘微掀,“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实施。”

    “等,等等……”她深呼吸一口气,慌乱中抓住他的手腕。

    彷佛身处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听不到,耳鸣着嗡嗡声。

    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才渐渐回笼。

    楸楸呜咽两声,想说不要,忍住了,又觉得难受,左手没得空,右手空着,只好咬着右手,神情蔫蔫地眼帘半阖,脖颈有汗,发丝一绺绺黏在耳后,车顶灯光照耀,反射着水光。

    太可怜了。

    他俯下身,手指穿插.进她微微汗湿的长发里,亲吻着她的太阳穴。她的太阳穴因隐忍而绷紧,青筋若隐若现。

    “愿意吗?”他漫不经心问。

    楸楸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呼吸的节奏,“yes,yes。”重复了两遍,抚摸他的下颌,“我愿意的。”

    ……

    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

    他将擦拭的纸巾扔进生活垃圾袋,边将车窗降下来,散散味,一阵冷风溜进车里。

    楸楸正跪坐起来,打了个冷颤,擦擦腿边,便被窗外的世界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被车窗框住的视野里,他们处在被雪山群包围的湖边。

    他给一次性内裤贴上护垫,叫她回神。

    “穿上。”

    “噢。”楸楸回头,打了石膏的手扶着他的肩膀,勉强保持平衡,先后穿过左右脚,而后拉上来。

    再在他的帮助下,将绸布内衬,藏袍一件件陆续穿好。

    她迫不及待下车,将鼻氧管扯开,腰带都没系,便打开了后门。

    裵文野拿着腰带,有点无奈,亦草草穿上防寒服,拉到顶,拿上腰带袜子。

    她出来后才发现没袜子,也没法穿鞋,地面冻脚,又龇牙咧嘴跑回来。

    “有那么兴奋吗?这样容易高反加重。”裵文野托着她的腿,抽出湿纸巾擦一擦刚沾上的灰尘,而后套上袜子。

    “快日出了。”楸楸拿着靴子,前脚套上袜子,她后脚便自己套上靴子,鞋带只能裵文野来系。

    “我对日出没有那么迷恋。”裵文野重复她多年前说过的话,笑,“这话不是你说的?”

    “可是现在在雪山上哎!”楸楸激动道。

    系好鞋带,她已经撒丫子跑了。裵文野继续收拾车里的狼藉。

    过了一会儿,听到她在外频繁叫他的名字,声音并不高,更像是碎碎念的。

    还真像是在养孩子,还是个高需求的孩子。裵文野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么个想法,极轻地笑了一下,“来了。”

    他拿上腰带和氧气罐,下了车,便看见她拢紧藏袍,小跑回来,嘴上说着,“我饿了。”接过他手里的氧气罐,赶忙吸一吸,“不顶饱啊。”

    氧气能顶饱就怪了。

    他打开前门,拿出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昨天盛的葡萄糖水,扭开了盖子,自己先尝一口,还是温热的。

    “现在下山?”他将保温杯给她,示意她多喝点儿,补补糖。

    其实车里还有吃的,一些昨天买的糌粑,酥酪糕,但都凉了,想吃热乎乎的,只能到附近的县城。

    “不要。”楸楸拒绝了,“我吃酥酪糕就好。”

    俩人站在车子旁边,凝聚在远处雪山上的云层浓雾逐渐散开。

    楸楸手里拿着酥酪糕,自己吃一口,又绕到肩膀后,让裵文野吃一口。

    “你爱我吗?”她忽然问。

    “爱啊。”裵文野在帮她系上腰带,他还不是很熟练,系的很认真。

    “有多爱啊?”楸楸低头咬一口酥酪糕,又递到肩后。

    “我不吃了,你吃吧。”他说着,将腰带扎紧实,又给她戴上千帽,免得风太大,吹得头疼。

    问题还没回答。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倘若问他喜欢她什么,他可以说出个所以然,可问他有多爱,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亦不确定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个问题很难吗?”楸楸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会爱我,胜过爱你自己吗?”

    裵文野拿出矿泉水,扭开,没喝,思索片刻。

    他说:“有的时候,会。”

    “有的时候?”楸楸愣住,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什么时候?”

    “不知道。”他不太确定,“理智上,我们所受到的教育,首先是爱自己,但总会有那么些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本能的选择爱你,身体会先比理智更先给出反应。我爱你。”

    楸楸还在思忖前半句,她双手捧着酥酪糕,思索片刻,“就像上次,下楼买早餐,三楼有一块牌匾掉下来,还好你注意到,把我扑倒一边,否则我现在估计得躺着做植物人,真成活标本了。”

    “我觉得不是。”他亦在探索,“这个但凡是善良且勇敢的人注意到,应该都会救你。”

    “但你能注意到的概率,一定会比其他人更高。”她已经忘记饥饿的事情,与他一起探讨这个问题。

    “算是吧。”他略一点头,暂时没想到更好的回答,算是同意她的说法。

    其实他们的生活很平凡,在一起时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分隔两地时便是互相分享日常,吃吃喝喝,各自比较跌宕起伏的场景都在职场,然而下了班,谁还会想聊上班的事儿?除非聊会儿金融资讯,共享职场笑料。

    除却上次街边牌匾从三楼掉下来,这次雪崩,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大灾大难,要说小灾小难,大约就是楸楸偶尔不看路,容易摔跤。她对周围人的情绪很敏感,对危险降临并不敏感。再排除这些,便只剩下职场上的尔虞我诈。也许工作心累,可只要和对方多聊两句,精神世界都能得到治愈。

    所以其实他没有更多的样本,可以证明他有多爱楸楸。

    偏偏这位小朋友如此的缺爱,他别无他法,只能花更多的注意力在她身上,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好在这位小朋友很体谅他,后来都没有再在凌晨三四点提出去外面玩这件事。

    因为这个时间她睡得正熟。

    就在这时,万丈金光从天而降,照射在雪山之巅。

    日照金山。

    楸楸几乎看呆了。

    远处错综横亘的雪山群,山体接踵相连,山峰势如刀劈斧削,冲出云层的包围,群山之巅被覆上一层灿灿金光。

    他们就在群山怀抱之中,看世间万物,顿时失去光泽。

    就连山体原本凌厉的线条,也在金光笼罩下变得柔和。

    “我也爱你。”她忽然转过身来,看向裵文野。

    他原本在看着雪山,淡淡的金光反扑到他身上。

    闻言,眼皮微妙地眨动一下,视线落到她漂亮的脸蛋。

    真是后知后觉啊,他默想。可真像是个小笨蛋。

    “哪里爱?”

    她说:“我给你操控我的权利啊。”

    “你给我操控你的权利,只是因为你想控制我在你身边的方法。”他声音轻淡而字正腔圆,颇有施压的姿态。

    楸楸心中震撼,没想到他早就看出来了,亏自己以为掩饰得很好。

    “这也是爱的一种!”她激动道,“爱是相互的。”

    “是,相互的。”裵文野忍俊不禁,“你不要激动。我也爱你。”

    “我有点晕。”楸楸诚实说道。

    太激动了。因为美景,也因为眼前的美人。

    裵文野一眼“你看”瞅她,却还是任劳任怨,拿出一瓶氧气罐给她。

    没过多久,金光退散,远处的雪山群恢复原本如刀劈斧削,不可侵犯的神圣模样。

    又过几分钟,云层凝聚,将山峰遮掩起来。

    “走吧。”他在阴翳下,伸了个懒腰,“坐火车去,看看我们的新家。”

    她蹲在地上,仍在吸氧,困惑看他,“可是不是说好了三十岁在这里过?”

    “不是说想吃蛋糕?”裵文野朝她伸手,“你想在这里过,还是回家?”

    小狗当然想回家!

    于是她搭上那只白皙而有力的手。

    那人用力地,将她从地上拔起,抱到怀里。

    清晨。引擎声起。

    他们一起往山下去。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有番外,正在憋。

    顺便宣传一下自己的预收:《矫揉造作》《一镬熟》

    《一镬熟》:港圈S大佬x笨蛋美人小明星

    *失忆后看到自己拍的视频

    ——

    归柠wb小号id:@曾多次拒绝叶地棠本人

    后被挖出上热搜。

    媒体采访叶生,对这事持什么看法。

    叶生言简意赅:家事。

    📖 日常 📖

    第100章 番外1

    1.

    除夕那天, 正巧是裵从灵的十七岁生日。

    她提早半月,在父母和二哥的注视下,给大哥打电话,问他今年是否来北京过年过节。

    前两年他都不在家, 今年情况稍微特殊, 爷爷奶奶都来北京陪她过十七岁生日,作为兄长, 长子长孙, 他又未婚, 不在似乎说不过去。

    电话打过去,先是传来一阵动静不小的声音, 听上去像是厨房的抽油烟机,还没应声,便听到兄长说:“翻炒两下装盘就行,怕热就放着, 待会我装。”

    几人面面相视, 等对面远离了抽油烟机的噪音,到一个较为安静的环境, 裵从灵才出声。

    好在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老妈趁热打铁, 问:“那你女朋友来不来啊?”

    兄长说:“我问问她。”

    老爸摸着下巴,下结论:“我仔终于有一点随我。”

    老妈似笑非笑, 看他,“耙耳朵是吧?”

    翌日, 大哥终于回了准信, 他和那位没过门的嫂嫂过来住几天, 年二九到, 初二走。

    老爸老妈听了也不生气, 毕竟大哥从小就不太在家过年,冰雪运动刚巧赶在冬季,正是运动员训练的时候,队里不可能放人,全家都已习惯过年没有大哥的身影。

    裵从灵惊奇地发现,哥哥带女朋友回来,第一个紧张的人是老妈,第二个紧张的人却是阿爷。

    老妈倒是表面镇定,紧张体现在给准信的第二天,她让人将别墅从里到外来一次翻修,种上花花草草,给哥嫂俩人的客房布置得温馨干净,面面俱到,却还是隔三岔五问老爸,是不是还差了点儿什么。

    阿爷虽然没有老妈这么明显,可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心神不宁,频频走神,阿奶跟他说话,屡次三番被他‘撞聋’气到爆炸。

    不过这些发现都掩盖不住裵从灵的兴奋,她对这位比她大十岁的嫂嫂很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一把就拿下她这位神奇的哥哥。

    年二九这天,她起了个大早,早上七点多钟便睁开了眼,检查着几日前跟二哥和‘二嫂’婷婷一起去买的礼物,礼物包装没有损坏,然后下楼,发现老爸老妈爷奶都醒了,在楼下看报,浇花,各有各的紧张和焦灼。

    裵从灵拿起一颗开心果,很不解,虽然她也很激动,可显然这些大人的和她的紧张不是同一种紧张,她更多的是兴奋。

    下午,人终于到了。

    她有点害羞,躲在二哥和婷婷姐身后看,发现对方也躲在大哥身后,耳朵有些红,跟着大哥逐个叫人。

    双方都很紧张的样子。

    最后还是阿奶出面,牵过楸楸的手,领着他们进门。

    大哥将礼物放下,堆积在餐厅桌上地上,立马有阿姨过来接手。

    晚餐是在家里吃的,一桌大鱼大肉,听闻楸楸也爱喝汤,老爸打算露两手,早起去市场买菜,煲了西洋参淮山红枣清炖乳鸽汤。

    大哥在这套别墅里没有专属的房间,当天他们睡在老妈准备的二楼客房。

    吃过饭后,大哥被阿爷叫走,临走前让她带楸楸姐上楼。

    通过一下午半晚上的观察,裵从灵发现,这位姐姐人很随和,且很会说话,哄的几位长辈咯咯笑。会说话真好,真让人羡慕啊,裵从灵心想。

    大哥对这位姐姐也很好,一晚上频频看向楸楸姐的方向,又装作没有太在意的样子,帮着老爸做饭,偏偏楸楸姐刚拿起酒杯,就被他说这个不行。

    “楸楸姐,我们加个微信吗?”她小心翼翼问。

    “好啊。”楸楸欣然答应她,拿出手机来。

    她的手早已拆了石膏,不过冬天下雨就会不由自主地疼,半月前查到这几天上海会下雨,而北京没有,于是她答应裵文野来见家长。

    决定的很草率。

    2.

    决定很草率。

    裵文野常说她就是这个样子,肆意生长,不管旁人的态度和看法。

    像他的话,其实还是有些循规蹈矩的,他偶尔意识到这一点,就会适当性的叛逆一下。然而这份叛逆也需有个限度,丝毫不过瘾,不痛快。

    “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吧?”有天,她站在沙发上看他以前写的日记,大声嚷嚷着坐在榻榻米上看邮件的他。

    当然。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喜欢楸楸身上的偭规错矩,离经叛道,大白话是三观不正,完全与他从小所受到的教育相悖,或许也与她自身受到的教育大不相同。

    按道理来说,就算是天下人看了来,也会说他们的人生应该是一帆风顺的。

    落地喊三声,好丑命生成。

    出生那一刻,甚至在母亲还没有怀上他之前,早在上一辈人的幻想中,他的职业生涯早已被规划好。

    这是很无聊的一件事,不是吗?

    就像人生很多个不意外一样,裵文野对自己疯了一样被她吸引这件事,也不感到意外。

    这很正常。他心想。

    他很小就知道,他是一个不乐意听劝的,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一件他自己就可以决定的小事,只要长辈站出来说东,他就会恶劣地向西。不过常年如此,物极必反,后来纵使心里不情愿,可他还是会向着东去。背叛自己也有一种快感。

    可他还是没法眼睁睁看着自己发疯,他的性格已经长成这样了,只能在职场上大施拳脚,换到别处,思想四处碰壁。

    这时候,他的生命里出现一个楸楸,宛若出现一片绿洲。

    这很有趣,不是吗?

    她的种种行为,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人是怎么能走在地上突然左脚拌右脚,平地摔的?

    走在路上踢晒太阳的猫一脚,吓得猫一蹿三跳,事后一人一猫和好,蹲在墙边吃火腿肠。

    这些小事,无聊,又无趣,可她做的就很好玩儿。

    丁裕和说,这位小朋友从小就是个‘怪小孩’,不是说不乖,而是特质和大多小孩不一样。

    最显而易见的是,她打针从来不害怕,甚至可以说是喜欢,喜欢看着针眼穿刺进自己的皮肉中,她坦言这样很刺激。

    越长大,她追随的刺激事越多,有一种不怕死的活力。

    这样的人,很难不引人注目。

    3.

    晚上,俩个人回到房间。

    平时楸楸洗完澡,会抱着身体乳咚咚咚跑来,让他帮忙擦香香。

    这是他们每天在家必做的事。

    今天她没好意思,自己擦完了跑出来,抱他蹭一蹭。

    每回都能蹭出火来。

    然后她就不肯了。

    “还是算了,回家再做。”她脸红欲滴,小声说。

    真是天掉下来了,出奇。

    “真不要了?”他桎住她的腰,摁怀里问,“今天怎么这么纯情,嗯?”

    他身体温度高,多说几句,通常能热得她喘不过气。

    楸楸怪看他,难道你想在这里吗?在你从没有住过的‘家’,屋檐下还有你有血缘关系的家里人……她没问出口,只是这么看着他,脸红红,不知所措,感觉裵文野如果执意要,她不可能拒绝,下一秒就要说我愿意的样子。

    然而他笑了下,似乎对这种限定纯情感到很有意思,居然没有往下逗她,只是干抱着。

    楸楸又有点后悔了。

    他为什么不更主动一点,多说几句,她就答应了!

    裵文野忍着笑,憋着一肚子火和坏水,哪会不知她的心思,只是在这里做确实不那么方便,要什么都没有,也玩不开。

    他将她抱在怀里,把玩着她的小手,说起方才发生的事。

    “我阿爷想跟你道歉,又拉不下脸,让我来跟你通通气,希望到时别让他难堪。老家伙越老越要脸,怪我和阿嫲从前都惯着他。”

    “也没什么吧。”楸楸无所谓道,都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细想一下,那年是她二十三岁夏天,现在都二十七岁春天了。

    “你心是大。”裵文野说,“但道歉还是要有,这个没得谈,他都这么老了,是时候该吃瘪了。”

    “我都不记得当时是什么感觉了。”楸楸反过来把玩他的手,“当时我心里装着事,你爷爷只是恰好把我心里话说出来而已。后来在加格达奇,你也知道的,我不是那种随便被人左右思想的人,如果我不想,没人能左右到我,而且我也没答应你爷爷要离开你啊,后来追你,也根本不在乎你家里人同不同意。”

    “你追我?”裵文野攥紧她的手,“什么时候?”

    “什么?”楸楸回头看他。

    “什么?”裵文野还是那副寻常模样,目光坦荡地落在她脸上。

    “什么什么。”楸楸别开脸。

    不能再看下去了,她永远能被这张脸迷得神魂颠倒。

    “我们之间有追这个环节?”裵文野乐着问,“不是你拉我,我扯你?”

    “是吧。”她只能这么回。

    “是吧。”他学她的语气,点点头。

    “讨厌,你不要学我。”楸楸转过身来,手柔柔盖上他的眼睛,低头吻他。

    4.

    一夜相安无事。

    大约是紧张兴奋,次日楸楸醒得很早。

    七点多天光熹微,她便从床上爬起。

    以往她比裵文野早起时,都要托腮,看这张脸很久。

    因为平日里她先醒的机会很少。

    然而今天她麻溜的爬起换好衣服,洗漱化妆。

    上眼影时,床后传来动静。

    窗帘装有遮光帘,屋里还是很黑。

    裵文野张开眼,便看到她穿着外出的衣服,靠趴在窗台,一手拉着窗帘一角,一手借着外面的天光给眼睛上色。

    “你干嘛?”刚睡醒,晨早声音沙哑低沉。

    “不是说今天去吃早茶么?”楸楸放下刷子,跑回来。

    他看了眼时间,“没这么早,他们可能九点多钟,十点才会出门。”

    “那也没事。”楸楸今天心情好。

    “这么开心吗?”裵文野坐了起来,短暂看她一眼,找衣服穿。

    “我来之前心情忐忑。”她顺手把榻上的衣服拿来给他。

    “嗯。”他知道。

    “觉得你家里人应该不会喜欢我。”楸楸趴伏在床边,近距离看到他裸露的腹肌,光线昏沉暗弱,肌理线条却很明显。

    “那有什么。”他把短袖穿上。

    啊。不见了。

    楸楸抬起头来,下巴颏抵在小臂上,看着他,“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觉得就算不喜欢也无所谓,反正日子是我们的。”

    他摸摸楸楸的脑袋,不置可否。

    “我从小就很少见到父母,小学后开始住宿生活,也就很少再见到爷奶,没法否认这些事情对我造成很大的影响,十几年前就已成定性,我的生活就是我自己拿主意的,说的薄凉一点,亲情于我而言,都没有你重要,所以你要健健康康的,再活个六七十年。”

    楸楸没成想说着话,冷不丁就被表白了。

    这句话的威力,杀她脑细胞千千万万遍。

    “当然说全然无所谓是假的,小时接受的责任教育和血缘关系摆在这里,细想一下,作斗争可以说是一个饮血啖肉的过程也不为过。”

    他从另一侧下了床,绕回到她这边,捋了一把因睡觉而凌乱的黑发,周身被散漫缠绕,拿起昨晚睡前备在榻上的裤子,依然声音很淡。

    “我当然希望他们都喜欢你,如此皆大欢喜。但不喜欢也没什么,不是事事都如愿才是常态,你别想太多就好。”

    楸楸眨巴着眼睛看他,漆黑里,她的眼睛依然很亮。

    裵文野系皮带的速度慢下来,“况且,他们也没有不喜欢你。你这么乖,说话又好听,正常情况下,哪个长辈会不喜欢你?”

    她立刻把脸埋起来,竭力忍着上扬的嘴角,心里乐得很。

    她闷声道:“你还说我对你滤镜大,我看你对我滤镜也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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