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梨珂乍一听见萧淮憬这么问,胸口仿佛被一团不可名状的歉疚撞了一下,身形微微滞了滞,才讶然地望向他:“你都听见了?”
萧淮憬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浅色的眸仁里有小圈的不安化开。
阮梨珂有些心软,可看了一眼他肩膀上的伤,又觉得十分懊恼——她果然是个累赘,不仅不能保护他,还害得他受伤。
“阿憬……”阮梨珂望着少年的眼睛,有些艰难地张口,“其实……如果能去钱家的话,他们应该……可以保护你。”
萧淮憬没有说话,眼神一下子黯淡了。
阮梨珂心里一揪,忙细声道:“我只是这样一说,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你的意愿,你、你愿意去吗?”
萧淮憬还是没有说话,垂下眸子,默默摇了摇头。
阮梨珂心里又纠结起来,可抱琴最后劝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她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少年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她。
他的眼睛很深,眸色却很浅,看起来总是安静又清澈。
那双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阮梨珂实在狠不下心。
*
钱家明日还有最后一场法事,今晚仍旧宿在观里。
暮色四合,钱老爷和钱夫人用完了斋饭,早早洗沐歇下。
钱夫人拆了发髻,回头看见惯来磨蹭的丈夫已经躺下,奇道:“你怎么了,从今日去过西边寮房后,回来你就一直不太对劲,晚上饭也没吃多少,话也没说几句,怎么了?”
钱老爷“唔”了声,有些走神,半晌没后话。
钱夫人卸下头上最后一根钗,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搁,磕得一声低脆的响。
钱老爷终于望过来,钱夫人道:“你别是看上哪个女冠了,跟你说话呢,魂不守舍的。”
“胡说什么呢。”钱老爷薄责地看了妻子一眼,半起身示意妻子过来躺下。
钱夫人瞪了他一眼,上了榻挨着丈夫躺下。
钱老爷拥住妻子,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像是叹气的鼻息声:“要不,我们还是把元宝送回老家吧。”
“怎么又说这个?”钱夫人顿时有些不高兴,“之前不是商量过了吗,是你说没事的,怎么又要送走?”
“白天那些杀手你也看见了,”钱老爷道,“你就不怕?”
“怕?”钱夫人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看向丈夫,“怕什么?”
钱老爷隐晦地看了妻子一眼:“那些杀手身手不凡,绝不是一般人,一对被遗弃在道观的姐弟,怎么会招来这么厉害的杀手,保不齐是……”
钱夫人终于回过味来,顿时变了脸色,惊惧道:“你是说……可能是冲着咱们来的?!”
“我不知道。”钱老爷摆摆头,“可是万一是呢。我们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如果他们不放心想灭口的话……”
钱夫人心里一阵害怕,忍不住紧紧攥住了丈夫的手,钱老爷便没继续说下去,未尽的话化作了一声幽长的叹息,久久在屋子里飘荡。
*
同一晚,阮梨珂和抱琴睡前喝了萧淮憬递的茶,夜里睡得格外沉。
三更天,萧淮憬忍着肩上的剑伤,起身披衣出了寮房。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暗处落下,朝萧淮憬跪拜下去:“昆奴参见殿下,属下救驾来迟,还请殿下降罪。”
“免罪,起来吧。”萧淮憬恹恹道。
昆奴看了主子一眼,默默起身,感觉主子有点不太高兴。
他是今日才找来普丘观的,几乎和杀手同时到达,千钧一发之际,万幸他及时赶到了。但是,当时主子看到他时,好像并不怎么高兴,反而皱了皱眉,然后立马就把当时身旁的一个女子给打晕了,像是生怕被那个女子发觉了身份,眼神之中,甚至闪过了几分不甚明显的慌乱。
昆奴对那个叫做阮梨珂的女子有些在意。
萧淮憬:“朝中近来情形如何。”
昆奴只好把心里的疑虑压下,禀道:“二皇子的人近来掌握了户部和礼部两部的实权。大皇子和二皇子斗得越发厉害,暂且……”
昆仑看了萧淮憬一眼:“应当是顾不上殿下这边了。”
萧淮憬笑了笑,笑意冷得瘆人。
包括大皇子和二皇子在内的先头几个皇子,都已经及冠,在朝中各据势力,相较之下,萧淮憬不过十五,生母卑微,圣宠也无,这个太子之位照理说轮到谁也轮不到他。
可偏偏皇帝就立了他做太子。
这当然不是疼爱他,自古以外,做太子的又有几个最后能安然无恙地继位做皇帝?不过是树起来让人打的活靶子罢了。
这一点,几个年长的皇子也清楚,但仍旧容不下有人占着太子之位,所以先后派出杀手追杀,而今,朝中局势起了变化,他们就暂且顾不上这个威胁并不大的年幼皇弟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对萧淮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昆奴道:“趁着大皇子和二皇子鹬蚌相争,殿下现在回京,正是最好的机会。”
“回京?”萧淮憬冷笑一声,“回京做什么,继续给人当活靶子么?”
昆奴脸色变了变:“殿下……”
萧淮憬没理会他,径自又道:“钱家那边如何,可有什么问题。”
皇族派来的杀手岂会是一般人,钱家的家仆虽然在人数上占了优势,但能那么快将人赶走,除了杀手担心暴露身份的原因,钱家也必定不是什么简单的商户。
昆奴略颔首:“属下已查过,暂时没查出什么。钱家做的是绸缎生意,南来北往,关系复杂,属下还需要些时日。”
萧淮憬微漠地点了点头。
昆奴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就算不回京,也还是先离开普丘观吧。”
萧淮憬没说话,抬眼不知道看了一眼什么,突然毫无征兆地咳嗽了起来。
昆奴面色一紧,连忙上前搀扶。
萧淮憬恹恹道:“你也看到了,我刚受了伤,不便行走。”
昆奴:“……”
他看了一眼萧淮憬的后背,知道这处伤是怎么来的,终于明白刚才萧淮憬是在看什么——主子是在看寮房的方向,那个名叫阮梨珂的女子在那里。
昆奴并不点破,只沉静道:“如果殿下有什么别的顾虑,不如带上那位姑娘和她的丫鬟一起离开,也好有个掩护。”
萧淮憬心下动了动,只是——他的阿梨姐姐,会愿意跟他走吗?
他到底垂下眼皮:“这道观他们既已探过,人你也都解决了,再放个假消息回去,短时间内,这里不会再有人来。”
昆奴:“可是这里实在过于清苦了。”
萧淮憬瞥眼看他:“你有更安全的去处么?”
昆奴:“……是,属下明白了。”
*
一个月后,萧淮憬的伤全然好了,阮梨珂不用再干活,成日无事可做,便给萧淮憬和抱琴做做衣裳。
杀手再没有来过,但阮梨珂时常想起来那日的惊险,想起少年肩上的伤,总是时不时忧心那些人已经知道了阿憬的下落,若卷土重来该怎么办?
她心里一个念头渐渐变得强烈——若阿憬不愿意离开她身边,她就不能再带着阿憬继续留在普丘观冒险了。
但道观里选择了留下她们,如果她们选择离开的话,道观一定会给阮家递信的,到时候可能又会是一场麻烦。
阮梨珂有些心乱,低头才发现绣错了几针,她叹了口气,拿剪刀将绣错的地方拆了,重新绣过。
萧淮憬坐在她身边,一直留意着她的动作,伸手拦她:“没事的姐姐,只是错了几针而已,不要紧的。”
这件衣裳是给萧淮憬绣的,他这样说了,可阮梨珂只是笑了笑,还是把错的地方拆了,重新绣。
天气越来越冷,抱琴推开门进来,门外居然落了白。
抱琴把门虚掩上,拍了拍身上的雪籽,高兴道:“小姐,外头下雪了,小姐要不要出去看看?”
阮梨珂从小守规矩,旁的女孩子还有顽皮的年纪,她却没有,小时候就不爱玩。
其实她不是不爱玩,只是为了讨父亲和长辈们喜欢,她总是克制自己。从小到大,她连毽子都没有踢过,唯一能放纵自己的,就是下雪的时候,关起门来悄悄和抱琴玩雪。
阮梨珂很喜欢雪,唇角忍不住弯了起来,露出了个明媚嫣然的笑。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轻快地踩着步子跑去门口,打开门果然看见下雪了,回过头高兴地朝萧淮憬招了招手:“阿憬,走,我们去赏雪!”
萧淮憬朝门外看了一眼,眼底划过一丝迟疑,但到底还是露出了个乖顺的笑,乖巧道:“好。”
月前钱家做完法事后,留下药就下山了,而玄冬和玄静因为在观主跟前争执,说话口不择言,被罚各自思过一月。
这一日,正好是玄冬和玄静放出来的日子。
两个人被关在两间无人居住的寮房,出了门彼此冷眼相对,什么话也没说,各自回东西两边。
玄静一肚子的火气,走了没多远,远远看到雪中的三个人影,她停了步子细看,认出来是阮梨珂几人。
玄静心中登时愤恨不已——她因为账本的事,不得不为她们说情让她们留下,以至于惹恼观主被关去思过,可她们呢?全都好端端的,还有心情赏雪?
如果账本一天拿不回来,难道她要一辈子给她们做马前卒?
玄静盯着远处的人影,慢慢咬紧了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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