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孤寂(二更)

    秋日宴前夕,晚上,顾媻答应了孟玉要出去溜达一圈,顺便去接其妹子到小秦淮河畔看河灯,此时快近七夕,百姓们早早就开始有了节日氛围,小商贩们主打一个买二送一活动,吆喝声不绝于耳。

    因着扬州府与小秦淮河还有总督府都很近,于是两人不打算骑马或者坐轿子,步行着去,顾媻还顺道准备在街上买些婴儿用的玩具,他母亲快生了,说是就最近几日,顾媻也紧张,他父亲也都回来念书,准备孩子生了再上山去。

    “你小妹好像很爱玩,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小妹就坐在你后面的轿子里。”顾媻今日出门,穿着简便,只腰间被孟玉又非挂上送的坠子,浑身的月白色暗沙上挂着个嫣红的平安结连玉红豆,整个人瞧着分外的迷人。

    孟玉闻言,还在给顾媻系腰带,他平日里就觉着时惜不大适合细细的腰带,显得人很空,腰太细了,若是系宽一些的腰带,瞬间便给人感觉不一般,有种翩翩起舞之感,好似仙人落凡尘的飘渺仙气。

    说句俗话,孟玉爱时惜那盈盈一握的腰,因此总是注意着,又不受控的借着帮人系腰带的过程,亲近几分,恪守礼仪的亲近着,绝无半点轻薄。

    孟玉好不容易帮人把腰带系好,站起来,就发现少年看着窗外巨大的桂花树出神。

    孟玉浅笑:“时人并不爱桂花,这里有颗桂花真是很独特了,就是过分的香了些。”

    小顾大人眸色潋滟,印着池边波光粼粼的水色月光,艳丽被被他文静冷清的模样钝化几分,显得出尘绝色:“我倒是喜爱这份香,人活一口气,树一年也就开一回,凭什么不能轰轰烈烈的香一回?”

    “好好,我不如你有思想。”孟三公子真是不知道如何形容如今自己跟时惜的关系,好像并未有过非常正式的告白,就因着之前所说的预支一事,竟是这般亲密起来,弄得孟玉不时总怀疑在做梦,偏生这梦格外的长,掐一把自己也是醒不来。

    “哪儿说你不如我了?”小顾大人笑着戳了戳孟玉的胳膊,“如今你可是举人老爷,我是万万的不如你才对,明日的秋日宴,你和小江可得帮帮我,没有你们的话,我定然要成整个扬州的笑话。”

    秋日宴顾媻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地点就定在家里,没办法,开源节流吧,虽然孟玉给了他三十万,但顾媻总觉得钱还是应该花在刀刃儿上,像这种吃喝玩乐的公费行为,当然是越省越好。

    当然了,该省省,该有的还是要有,比如他又请了几个厨子,专门用来招待来自不同家乡的县令们。

    据说有个县令还是山东那边的,那不得整个大葱蘸酱,让这位县令在他府上感受到家的温暖吗?

    “说得夸张,你怎么会是整个扬州的笑话?”孟玉真是不知道如何哄人才好,他只是实话实说道,“旁人仰慕你还来不及,向你学习如何断案还来不及,多得是县令想要同你打好关系,更别提林梦山那位恨不得拜你为师了,大家都在,你还害怕?”

    顾媻才不害怕,但他就是要做出一副没孟玉不行的模样,他抿了抿唇,叹了口气,转了一圈说:“如何?可以出门了吧?”

    孟玉点点头,拉着顾媻的手便往外去。

    顾媻起初挺在一在外面拉手会惹人注意,虽然他也总看见不少文人手牵手亲亲我我什么的,可这事儿放在自己身上,来自后世灵魂的顾媻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就好像习惯了裹小脑的人骤然发现满大街的人都没裹,既惊叹,又不是很敢也摘下脑子上的裹脚布。

    然而顾媻哪怕不大适应,也是没有松开和孟玉牵着的手,往外走了一会儿,发现当真没什么人看他们,顶多是看他的脸,才完全放开,犹如骄傲满足的雄狮巡视自己领地一般,左看看右看看,与之前刚来扬州相比,又是另一种心境。

    且他没走两步,就有人认出他来,不少人给他作揖向他问好。

    “顾大人,欸顾大人来俩饼子不?”这是街口炸肉饼子的店家。

    “欸,是小顾大人,快快,给顾大人拜礼!”这是一妇人,连忙压着自己的两个崽子给顾大人磕头。

    顾媻下了一跳,这礼有点儿大,连忙要解下自己的腰饰准备送给小朋友。

    然而有人的手简直就跟了解他的一切举动似的,提前先他按住了,随后掏出一些银子打造的枣子、元宝样式,送给小孩。

    随后顾媻就听见身边孟玉几乎无奈地跟他道:“再解我送你的坠子,我就把那坠子跟你的腰带缝一起。”

    “哈哈,好,那还方便多了,每日都不用系了。”小顾坦荡笑道。

    “是顾大人,顾大人晚好啊,来艳春阁吃酒吗?我请客!”

    “顾大人好哇!刚出炉的烤鸭,来一只?!”

    “顾大人要不要来两只花灯?不要钱。”

    顾媻走了一路,后来发现自己知名度似乎过于高了,他这么受爱戴的吗?

    什么时候开始受爱戴的?他好像刚刚上台三月啊。

    小顾大人自顾疑惑,却没等他想明白,就到了孟府小门外面。

    那里早有个打扮简单的小姑娘等着,等得不耐烦了,便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等余光看见三哥,立马跳起来,连带着身边跟着的小丫头们都连忙跑上前,只听小姑娘笑容灿烂,正打算去抱三哥的胳膊,却在看见顾媻的时候脚步一顿,随即脸颊绯红,眸子在三哥与顾媻之间转了转,才连忙收敛几分小姐脾气,秀气斯文地同两人打招呼:“三哥,顾大人。”

    孟玉眸色微微闪了闪,看了一眼顾时惜,发现少年对小妹的情绪毫无反应,反倒是依旧神游天外了一会儿,才笑着回答说:“你好啊,叫我顾大哥便是,我与你三哥乃知交好友,你也把我当哥哥便是。”

    孟朱小姐完全不敢看少年的眼,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母亲和父亲还有三哥哥还有无数人口中聪慧过人、以一己之力调动灭掉山火的少年原来就是当初惊鸿一瞥的人。

    天啊……

    昨夜孟小姐才看了一本话本,讲的就是三世情缘,说那秀才与小姐偶遇了三回,第三回便互相倾心,那叫一个郎才女貌,叫人心动……

    孟朱小姐脑袋发昏,总觉着仿佛自己与小顾大人,也是如此的巧。

    难道不巧?

    小顾大人之前就见过她的,如今父母都对他印象很好,三哥还与他成为至交,如此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哪里比那些王公贵族里面只晓得吃喝嫖赌的烂人差了?

    这些日子,孟小姐见多了庸庸碌碌的公子哥,厌烦极了那些仗着有几分家业,就对下人颐指气使的二世祖,也讨厌那些自命不凡,结果学问也根本比不上她三哥哥的无能之辈。

    可顾大人……

    孟小姐心中不免总是微颤,装乖了一阵子,听见三哥一直跟顾大人讲话,都不搭理自己,也不帮自己融入其中,到底忍不住插话进去。

    她听小顾大人疑惑说自己怎么好像很有名似的,孟小姐立即便道:“扬州城百姓哪个不知道顾大人您当初只身入火场,临危不惧,当机立断让士兵们对向放火,这才止住大火蔓延进扬州城。”

    顾媻好奇问小姑娘:“奇怪,听谁说的?”顾媻记得自己当初深藏功与名,是奉命去让谢尘这个草包好好出个风头的。

    孟小姐这个也知道,立马憋不住跟少年说:“都是军中传出来的,谢二哥哥可会说书了,据说他天天在营中讲顾大人您如何神兵天降,挥斥方遒,然后士兵们过年回来,也都将给家人们听,大家这才晓得原来您才是咱们扬州城的大恩人呢。”

    顾媻:……希望老侯爷别以为是他放出去的,真的栓Q。

    另一边,军营里,过两天就要开拔平乱去的谢二爷喝了二两酒,又滔滔不绝讲起自己的小亲戚是如何神兵天降,祝他保住大营和城中百姓的,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他属下几个兵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一旁吃斋念经的许虹许公子丢了个馒头过去,道:“能不能换个故事讲讲?”

    谢二爷摊在椅子上,呆滞了片刻,随后又精神起来,继续吹:“那就说我那小亲戚如何助我改名声!好家伙,那日家中父亲突然病危……”

    “我靠!你闭嘴啊!”许公子也参与了当时帮谢二攒孝顺名声这件事,可这种事情他妈的能随便乱说吗?

    谢二爷被踹了一脚,哈哈笑了笑,倒也不蠢,闭嘴了,却每多时叹了口气,心中孤寂无比,他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能够讲的故事,只有顾时惜,在遇见顾时惜之前,他的人生无趣至极。

    往后应该会好的,祖父答应他了,等他这次平乱回来,就调他去总督府办事,到时候他与小亲戚还有孟玉,又能一块儿吃吃喝喝,看看扬州那秦淮河畔的风景了。!

    第 92 章 方程

    和孟玉、孟朱一块儿逛街,是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顾媻发现孟玉在妹妹面前,没那么粘着自己,好像是有种特别的不好意思,但对妹妹比较耐心,孟小姐想要什么,都是先皱着眉说一顿,然后才给人买,几次下来,孟小姐直接躲在他身后去了,对着孟玉一脸愤愤。

    顾媻哈哈笑了笑,很乐意在这兄妹当中当个柱子,让两人围着自己闹。

    大约逛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三人跑去一家生意火爆的馆子吃饭,一行人被邀至三楼,坐在靠窗边的位置,登高而望,简直目之所急别有美感。

    这馆子名叫‘赴宴’,据说东家是个文化人,早年间家里也有人做官,后来退休了,就出来开了个专门共给文化人吃饭的馆子,所以顾媻可以看见周围坐的全是书生气很重的秀才举人什么的。

    是的,童生可以去一楼,秀才可以去二楼,秀才前几名和举人贡生可以在三楼。

    顾媻坐下后,便笑着跟孟玉道:“我可是沾了你的光了。”

    孟三公子淡淡笑着,却说:“你家稳婆找好了没有?我瞧着伯母这几日偶尔有些疼的样子,怕是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发作了。”

    “哎找了,我父亲比我上心,这些事情不要我操心,说叫我以后操心自己媳妇儿去,我估计是操心不上的了。”小顾大人眸色温柔看这孟玉。

    孟三公子面色滚烫,却好在他不管什么时候,面色都如常色,于是也只是浅笑,但也忍不住在矮桌下面偷偷去拉了拉少年纤细的手指头。

    三人一边说着有趣的事情,比如最新出的流传在民间的话本小说,里面的书生碰到女鬼的故事,别提多精彩了;又比如长安新近流行起在额上花花纹的妆面,特别漂亮,但孟朱还没学会;又说扬州有件天大的丑事,前几日府台内务员外郎家,死了人了,一个小妾死了,据说是因为员外郎偏人家只要生了儿子就给他抬成侧室,结果生的女儿,生生被自己气死了。

    八卦如顾媻,一听居然还跟自己府上有关,也不知道是哪个下属,见没见过:“被自己气死的?”

    孟小姐说道这里,自己颇不好意思,原因也无他,主要是小姐妹们都说男生们不爱听他们这些八卦,可她不说这些又一时想不起来更加高雅的话题,便只能说这,谁料顾时惜竟是喜欢的。

    “可不是么,据说员外郎如今那女儿正妻也不管。可按理说夫妻感情破裂成如此,早该和离了去,但那两人偏偏又都没想过,因为两家父母很是交好,若和离了,还对不住为他们定下婚约已故的老夫人老爷们。”

    孟小姐还想说些特别有意思的八卦,顾媻也听得津津有味,孟玉在旁边含笑摇头,则点了几个菜,等菜期间,孟三公子耳朵便不自觉离开这些八卦,听到隔着一道屏风之后的那一桌上话题。

    “江兄,多日不见,又富态了,前几年看你,可还没有这么大的肚子哇。”

    “陈兄,惭愧惭愧江某生平也就吃这一个爱好了,如今不得志,可不得多吃些,好发泄发泄心中郁闷?”

    隔壁桌坐着两个人。

    可能够到三楼这样绝佳的风景观望地的,不是已然做了小官,便是刚刚考上举人秀才之人,且还在扬州,孟玉过目不忘,声音自然也都记得,却偏偏对这两人的声音不是很熟悉,只略有印象,可想而知不是最近考试的人,而是已经做了官的官员。

    “江兄,明日之宴,可准备了些好诗要与新大人一决高下?”

    隔壁桌两人寒暄了许久,久到孟玉都觉着无聊了,才听见一句格外让他警醒之话。

    他轻轻碰了碰身边的顾时惜,却不了时惜眸色看来,满目的了然,显然也是正在偷听,原来时惜是一边偷听还一边不忘和小妹聊天,免得隔壁人起疑。

    孟玉一时间真是恨不得和全天下人炫耀一番自己的少年有多么聪慧机智,可又无人可说,于是只能又去拉了拉人家的手,被顾时惜反过来捏了捏自己的指头。

    孟玉眸色微颤,心中无比的快活,这时隔壁却又开始说话。

    “怎么能说是一决高下?哎,戴大人走后,我是无人管咯,如今巴结那大人都来不及,明日怎么敢抢了人家新官上任的风头。”这话说得冷嘲热讽的,声音格外尖利。

    那姓陈的男人,听声音大概有四十多岁,此刻冷哼道:“哦?江兄这是要投奔人家去了?陈某可不愿,一个不知道从哪个乡野里冒出来的泥猴子,以为巴结上侯府,让侯府为他撑腰,他就能为所欲为了?你等着,明日我定叫他出些洋相!”

    “何必呢?”姓江的男人叹息道,听声音的确是个大胖子,呼吸很是急促,“如今那位名声在外,侯府的嫡孙,就那位二世祖谢二爷,更是昏天昏地的不要命,出了名的护短,如今那位相当于谢二爷的脸面,你去打人家脸,人家侯府能放过你?”

    “我哪里是去打脸的?不过是让诸位都看看那大人的真才实学,哈哈。”陈姓男子嘲笑着,说,“你我苦读多年,不知熬了多少日夜,竟是比不上一个泥腿子似的小小少年,人家如今刚刚十五岁,你我却已然四十多,人至中年,未来恐怕也就只是个县令做到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我反正是在任兢兢业业,他即便想要报复我,也找不到我的错处,有本事就强行污蔑我,鼓励我,呵,那又如何?我依旧做我的县令,我的百姓依旧爱戴我,他呢?只会让所有人明白他有多嫉贤妒能,小肚鸡肠。”

    陈姓男子越说越激愤:“如此一来,我哪怕是被贬了,也值了,起码让全扬州的百姓知道,这位顾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媻听到这里,基本可以断定隔壁坐着的就是明天要参加他秋日宴的两个县令。

    胖子的那个是回阳县的县令,叫做江羽,字什么顾媻暂且忘了。

    另一个特别激愤,对他很是瞧不起的,叫做陈听,这人顾媻着重记过一下,是当初竞争扬州府台的有力竞争者。

    这人他真是需要好好注意,此人特别的贤明,在三泰县六年,把当地GDP搞得比其他几个县加起来都要多。

    陈县令着重发展名胜古迹旅游业——其地理位置很好,处于历史遗迹最多的地区,有一座高几十米的佛像,是前朝遗迹,早便荒废了,原本大佛是被一座楼阁给盖住的,曾是当年文人墨客最爱之地,面朝汇江,其风景壮丽,和扬州的秀丽格外不同。

    前朝许多流传千古的诗文,都是从那里发出,只不过后来大魏灭了前朝,迁都长安,繁华便随着中心迁移,逐渐原本便人口不多,全靠文人墨客支撑口碑的旅游地便也落寞了,再加上交通不便,三泰县硬是默默无闻了几百年,直到陈县令这一带,花了六年时间重建楼阁,邀请著名书法家茅山居士前去题字,又邀请了黎山居士去写对联,顿时搞得三泰县又成了网红打卡点。但凡是喜欢这连个居士的文人书生,谁没去过三泰县,都觉得跟不上潮流。

    顾媻对陈听这位县令可以说是蛮佩服的,可这人没想到也跟其他人一样,居然瞧不起举荐的,怀抱着要让他出丑的心思来压他一头,甚至想好了自己绝对不会为难他。

    真是……真是……

    毫不意外呢。

    不过顾媻心想,自己若是陈听,本来自己都要升官了,突然天降一个小屁孩做了自己的上司,他恐怕比陈听还要爆炸,当天就得携带□□去荡平府台,这人只是过来以诗文决斗,已经是很斯文了。

    还好哇,还好他有个好亲戚,有权有势,不然抑郁的就是他了。

    小顾领导心中感慨,再看身边的孟玉,孟玉也笑着摇了摇头,只不过孟玉如今完全不觉得科举考试出来的能比举荐的高贵多少。

    孟玉轻声与顾时惜说:“本朝嘉和年间,有个被举荐的官员做了八府巡抚,此人从无错案冤案,在位三十年间,收徒满天下,无数文人秀才都佩服他,那时候便也无人歧视被举荐之人。所以如今举荐者与科考者之间的敌对,主要是举荐者中太多庸碌、尸位素餐之人,做不出成绩来,可多少科考出身的官员,同样庸庸碌碌,昏庸无能,贪财好色,把当地弄得民不聊生?”

    孟玉从前其实并非这个想法,他也觉得只有科考才是正途,因为科考的确能筛选下去一批脑子不够用的。

    可如今他爱时惜,觉得顾时惜哪儿哪儿都好,绝没有脑子不够用之说。

    “欸,隔壁的兄台此言差矣,你如此说法,意思是科举的和举荐的差不多,反正都有贪官污吏,都有昏庸无能之辈,那么干脆取消科举考试算了?”

    忽地,隔壁桌的两个人突然俱是绕过屏风,好似非要看看说这些话的是谁,结果两人过来一瞧,竟是两个少年并一个小女子,一时间笑了笑,其中大胖子江县令摸着自己的肚子,摇着头教育到:“你们是哪个书塾的?师从何处?自己尚且科举考中了,却瞧不起自己?妄自菲薄,回头定要叫你们先生好好斥责一番。”

    江县令说罢,旁边模样格外英俊,堪称古代版网红秀才的陈县令却是在看见顾媻时,笑了笑,行礼道:“下官拜见顾大人,顾大人海涵呐。”一旁的江县令立即脸色一变,目光呆滞地看了看面前的几个小少年,连忙也跟着不清不情愿的鞠躬起来,说:“原来是顾大人,下官江羽,回阳县县令,拜见顾大人。”

    顾媻看这两人,一个神色忐忑,活像是被人抓住背后说坏话的心虚嘴脸。

    另一个坦坦荡荡,眸中坚毅,写着‘老子就是不服你奈我何’。

    哦,这个胖子江县令还跟戴通判走得很近,估计是站队站错了,所以现在急需多拉队友跟自己统一战线,生怕被针对。

    可笑,他顾媻绝不搞职场霸凌这一说,战队站错了不要急,给你们个机会改正,重新站在他这边不就好了?

    于是小顾大人也坦坦荡荡微笑着邀请说:“真是相请不如偶遇,诸位大人,不如咱们拼桌坐一块儿,也免得彼此都偷听隔壁讲话。”

    “不过本官也有一事相请,不若今天咱们便以学问会友,一分高下,假若这场饭局之后,本官依旧不能令二位服气,愿自辞了这府台一职,永不踏入官场一步,二位觉得可好?”

    话音一落,顾媻就发现孟玉捏了捏他的手,很不赞同的样子。

    顾媻把手抽开,心道,人家都打脸打上门了,这会儿不更加强势压人一头,明天如何让这两个人服气?明天他要面对的可是六个县令,虽然其中一个现在已然被他策反,但另外五个合起来要考他学问,顾媻也怕自己招架不住,不如现在逐个击破,明天自己这边的阵营和对面县令阵营就是四对三,多爽?

    顾媻给了孟玉一个‘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的眼神。

    孟玉皱了皱眉,却知道这会儿最好不要拆台,于是没吭声。

    与此同时,江县令抖了抖自己的肚子,不敢说话,满脑子还在想着自己说上司坏话被听见了咋办。

    只有一心当真瞧不起眼前少年,非要让少年认清现实的陈县令眉头一挑,坐下,说:“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顾大人,只是不知咱们从何处考起?比试什么?我需不需要让你一两回合?”

    顾媻也笑,笑得连夜间满城的灯火都不如他眼眸璀璨:“不必,咱们三局两胜。我出一题,你出一题,再由这位新科第一举人孟三公子出一题,你觉得如何?”

    “善。”陈县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盘腿坐下,“大人不如先出题?”

    江县令看好友都坐下了,眼睛一闭,颤着腿,跟着坐下。

    顾媻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出题,那不得来个下马威?

    他找店家要来纸笔,在纸上写下一道他曾经背过的《九章算术》,有趣的是,这个时代没有,只有关于银两的算数书: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叔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尺?

    顾媻说完,笑眯眯地把纸笔给了陈县令:“请作答吧。”

    ——时人不重算学,考试都不怎么考,但当官后却要会一些,不然连账本都看不明白,如此半懂不懂,如何做得出一道二元一次方程?!

    第 93 章 陈听(二更)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叔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尺?】

    陈听幼时爱观日,时常以目直视,先生怕他眼睛坏了,连忙伸手捂住,对他道:“不若看看地上?天上虽美,然大地才是咱们时时刻刻能够触碰到的,你看那田野,看那山川湖泊,看哪怕一小蚁,人生之趣,无穷矣。”

    陈听便开始看地,爱数地上有几只蚂蚁,爱看猫狗大战,爱看狗拿耗子,爱看小雀食虫,大地万物仿佛真的在他眼里有了无穷的生机,直到先生病逝,他再不能免费听课,每日只为着几个铜板背着重重的麦子,来往与粮仓、麦田之间。

    不过也正因如此,幼时陈听便看多了不少老鼠穿墙的画面。

    老家陈家村还算富庶,良田甚多,因为靠近的水源水质很好,所以种出来的麦子磨成面粉后分外的香,可因为加工麦子的工厂多了,便建造了不少屯粮的粮仓,为了避免有人凿穿墙壁偷麦子,墙壁做得极其的厚,足有五尺。

    某年夏日,陈听刚刚帮残疾的母亲背完小麦,气喘如牛地躺在草地上,睡了一觉起来便看见一只硕鼠在穿墙。

    那硕鼠不知道干了几天了,整个身子都钻进了墙里,只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在外面,小陈听立马大喊大叫喊人捉老鼠,引来的大人们对此很重视,俱是举着火把,连夜把附近的老鼠窝全端了,不然今年的麦子可遭了殃,一旦被老鼠玷污了,那些买香面的贵人们可就不要了,卖给平头百姓的话,他们也买不起,卖便宜了,自己又一年白干,因此发现硕鼠的小陈听便受到了嘉奖,由村长做主,送他去新来的先生处念书。

    于是从此开始,五岁的陈听每天天不亮便要起来把自己的活干完,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还要回家给卧病在床的父亲做饭喂饭,母亲跛脚,挑水也挑不了,他还要去挑水洗衣服,最后天亮时分,才洗了把脸,提着母亲连夜赶制的小书袋去往书塾。

    母亲与父亲不懂很多,但他们知道隔壁村出了个秀才后,整个家族的田税都免了,村里还分了一套房子给他们,所以他们只知道让陈听好好念书,可念不上也没关系,这天底下那么多考生,也不是人人都是秀才。

    陈听点点头,其实对念书并没有什么感触,只害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母亲非要去挑水,掉井里,于是千叮万嘱着,随后才饿着肚子念书去。

    去书塾的路需得翻过一座山,在靠近县里的地方,村子里其他学生们一路上说说笑笑,吃着家里让他们带上的点心饼子,陈听没有,陈听饿了就喝水,忍上一整天,晚上再翻一座山回家去,把家里的鸡鸭都喂了,再去田里看看,最后烧水给父亲擦脸翻身,再做饭。

    他经常煮的饭是稀饭,红薯稀饭,红薯最便宜,米则是糙米,里面还有一些石子,不过他想了一个办法,做了一个篦子,刚好可以过滤掉那些略大的石子。

    母亲吃着他做的饭,时常叹息,哭着说‘我儿太累了’。

    父亲浑身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是流着泪,但陈听看父亲的眼睛里也看出十分的心疼。

    陈听却觉得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他想,他只要努力,更加努力,比所有人都努力,家里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然而天不随人愿,他十六岁那年,议亲了,村里有许许多多的姑娘都愿意嫁给他,只是有一点,不大愿意住在他家里,希望搬出来住,要求分家。

    农村人分家其实不算少见,家里人口太多了,除了长子跟着父母住以外,大部分都出去单过,可陈听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大哥早年饿死了,他便是父母唯一的依靠,怎么这还要分家的?

    陈听不愿意,直言必须住一起不分家,这便吓退了一众不愿意吃苦的姑娘们。

    母亲说他糊涂,陈听不觉得,他只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而已,且也不怨他人,旁人与他非亲非故,的确没有必要来照顾家里两个病歪歪的上人,村里的姑娘们大都是被家里宠大的,哪怕看他可能有出息,可也不敢赌不是?

    于是他跟母亲说,等他考上秀才便好了,到时候便不需要操心他的婚姻大事。

    谁知道他连考三次不中,年纪也越发的大了,同龄人基本都有当祖父的了,他却还是孤家寡人。

    前来说媒的媒婆都开始把寡妇、身有残疾的老姑娘、智力不好的说给他,母亲便总是哭,说他们两个老的,耽误了他一辈子。

    陈听不觉得,他觉得自己如今身强体壮,就算考不上秀才也能养活自己,养活父母,哪怕一辈子不成亲又如何?

    他此话一出,第一天出门考试,再回来,便只得见父母两具冰凉的尸体,听村子里的人说,两老人是投井死的,死前特地去见过村长,让村长给他找个好媳妇,不要有残疾的,免得就像她和夫君两个,一辈子苦着,连孩子都受苦。

    父母去世三年后,陈听高中,连中秀才、举人,是当年进士第六十一名,分配去了扬州下属的三泰县做父母官,一待六年。

    今年陈听陈大人三十,看起来却像是四十那样,晒得黢黑,头发花白,只那一双为了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充满怜悯的眼满是光芒。

    陈县令至今未婚,在三泰县办了无数书塾,励志将三泰县打造成人人都能免费念书启蒙的大魏第一县。

    他甚至每月还从自己的俸禄里贴补钱给老无所依的老人们发月钱,县内处处都是免费的粥铺,馒头铺。

    陈听想做扬州府尹,想让更多更多老人不至于饿死,这如今的扬州府尹顾大人究竟是何人品,他来秋日宴便是想要亲眼看看,到底当真是传闻中的大公无私聪慧过人府台大人,还是只晓得攒名声,不做实事的沽名钓誉之辈!

    据江县令所说,这个少年府台并没什么本事,全是身边人出谋划策……

    往事如烟,陈县令只是听了一道题,莫名回忆了一番过去。

    然而笔下倒是没有耽搁,只稍微皱了皱眉,便算出了答案。

    看见顾大人略诧异的眼神,陈听也不自吹自擂,而是给顾大人出了一道题:“轮到下官了,下官不才,出一道社题,一处田地,大部分为了卖高价,改为桑田,如今想要将桑田改回来,百姓不大愿意,且不能强行改,该当如何?”

    顾媻笑容越发的浓,心想这陈大人还真是有些东西,不过陈县令问的问题,大约是在嘲讽他至今还没有把桑田全部改回农田,问他接下来有什么办法,还不能强来。

    顾媻沉思,他之前只说了改回来的农户会发钱,可没想到发的钱可能他们看不上,改回来的还是很少。

    一旁的江县令忍不住眸色亮了亮,但凡这少年顾大人回答不上来,明日他就要宣扬得到处都是!

    谁料下一秒就听见少年府台淡淡笑道:“哦?江县令眉飞色舞的,想来有了主意,不如江县令先说?”

    “啊……”

    “哦?江县令还没想到?没想到怎么这么高兴?”

    “下官……下官没有。”江县令冷汗直流。

    顾媻心里好笑,这胖江县令有点儿好玩,但顾媻也真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本来准备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慕容丰的,慕容丰看起来比较熟悉这项业务,也能够升任,可如今陈县令既然问出来了,说明陈县令也有法子……

    那么……

    顾媻眸子转了转,忽地站起来,对着陈县令深深鞠躬道:“学生不才,相比陈县令一定是早有主意,请陈大人教我!”带着答案问问题的人,绝不是想要听他的答案,而是想要看他的态度,顾媻了然。

    陈县令陈听登时一愣,他没想到这位少年居然会这样不耻下问,和其他县令口中不学无术、毫无本事、和谢一爷一丘之貉的府台全然不同啊……!

    第 94 章 迷弟

    “顾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陈县令连忙去扶人起来,好不容易坐定,忍不住当真说出自己的想法,他道,“顾大人若真心想要百姓还桑于田,怎么能只是发一些碎银子就让他们听话?总得追其缘由才是。”

    陈县令说起这些,眸中更是光芒大绽,原本便英俊的容貌在顾媻看来,瞬间又得到了数倍的美化——认真的人总是无论模样如何,都比敷衍搪塞的人看起来精神百倍。

    “哦,愿闻其详。”

    “去年余大人大力发展桑田,是因为他与百姓都自信全国丰收,届时桑田收获制成绸缎,卖出去,获利比寻常粮田要高数倍,大部分百姓尝到过甜头,所以去年改桑的土地多达扬州九成,如今顾大人可知道扬州改回来的土地有多少?”

    顾媻惭愧,他还没问:“多少?”

    “只有十之一二。”陈县令眸色深幽,忽地站起来看向窗外,双手背在身后,面前是繁华到炫目的扬州灯火,无数的花灯还未到乞巧节,便早早的开始贩卖,河里更是也开始飘着不少的荷花灯,他站得高,便也看得远,依稀看见小秦淮河里游着无数的花灯,与天上的银河并无二致。

    “这么少……”顾媻皱了皱眉,他还以为慕容丰能够让一大半的人都改回来……

    “没办法,百姓苦,哪怕是扬州的百姓,富裕的也只是那么一小部分城中百姓,城郊的、城外的、无地的、租地的,去年都抱着想要赚一笔钱的心思来种桑田。可事与愿违,钱没赚到,还因为粮食上涨,花光了积蓄,哪怕后来余大人将粮食价格压了下去,可花出去的钱却不会退,他们现在身无分文的占多数,就等着今年其他人把田改回去,自己不改,好让桑田得到一份更好的价钱,所以顾大人你发钱出去的这个法子,主要问题便是发的太少。”

    顾媻依旧皱着眉头道:“其实这改桑换田的政策是之前余大人在的时候就定好的,他甚至已经把钱发下去了,我如今上台,不过持监督之责,没想到还未调查,便是如今状况……”

    顾媻冤枉,他当时帮余大人搞的两百万两,当时就说了,包括让百姓还田的奖励钱,谁知道余大人肯定是发的太少!

    可说实话,顾媻觉得,发的多了也不好,人性贪婪,胃口也是会被喂大的,这件事情他们官府让步如此之多,后面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想要百姓配合做些什么,百姓也是不看到钱不办事儿,那该怎么办?

    顾媻把自己心中所想大概说了一遍,陈县令愣了愣,点了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所以不如发布严苛政策,禁止种桑,违令者直接罚款。”

    陈县令说完,便去看顾媻的表情,他这法子绝对有效,只是当时肯定会被百姓骂,因为百姓们他们不会去看长远的未来,只看眼前,他们觉得你不让他赚钱,想要赚钱居然还会被罚款,那民声简直要怨声载道。

    可过了一年后,就可以稍微放开一些,比如每家每户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地可以种桑,这样慢慢来,恢复到从前的水平,经济也会有保障,不至于又逢灾年就财政吃紧,连上面要的税粮都交不起。

    陈县令还想解释一番为什么是直接下令一棵都不许中,而不是一步到位,只需每家种百分之二十的桑田。

    可对面年轻美貌的府台大人却好似瞬间一点就透,对着他连连点头,说道:“有意思,的确,当你想要在房间里开窗的时候,不能说要开窗,而是说要把屋顶给掀了,这样反对你的人就会觉得开窗也挺好的。陈县令还为本官考虑到日后缓和官民情绪的问题,陈先生大才!请受时惜一拜。”

    陈县令一时连忙又站起来,忍不住回礼说道:“大人不必多礼,想必大人只是暂时没思考这件事,若是思考起来,很快就能想到,下官也只是先一步说出罢了。”这是实话,陈听绝不说任何恭维上司的话,他这辈子都只会实话实说。

    他很明白顾大人绝非庸俗之人,只听顾大人说那番‘开窗与掀房顶’的言论,便可明白此人绝非等闲。

    不过顾媻若是知道陈县令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的话,一定会立马给鲁迅先生磕几个头。

    “不不,陈县令何必妄自菲薄,你说的很好,我已输你两轮,明日便会自请卸去官职,但走前一定落实此项政策,好叫后来的官员可以上来后第二年便可施恩,好让百姓记得他,以后也听他的话。”少年诚恳。

    此话一出,胖子江县令别提多高兴了!

    原本江县令便是戴通判那边的,戴通判走了后,他连每年多给他们县的公款都少了,正愁没办法填补今年需要修路的亏空,如今倒好,只要这个戴通判的对手一走,上台的无论是谁,都总得给戴通判一些薄面,好给他多些公款啊。

    江县令本能的认为自己这等站错队伍之人必定受到顾时惜的排挤,于是和其他几个县令一合计,专门给陈县令上眼药,让陈县令这耿直不怕得罪侯府之人出面与顾时惜打擂台,好坐收渔翁之利。

    江县令甚至都想好了,假若陈县令不得行,那么也无碍,反正他们几个县令既然站死了戴通判那边,戴通判家中还有个阁老在,总不会倒,肯定要不了多久便能官复原职,到时候他们就好过了。

    胖子江县令当年就不怎么与余府台打交道,逢年过节也都是越过府台与戴通判交好,当然不能随意变更站队,他们这些人,很怕即便改了站队,也不被重用,甚至还被排挤。

    江县令他们当年可也是书生意气,金榜有名,在县令的位置上待了多年,有几分见识,有几分圆滑,好不容易搭上一条大船,船翻了,哪怕想换船也不敢随意动弹,因为翻了的船并没有坏,还能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好了,且想换船人家不让他上怎么办?再说这世上断没有三姓家奴的活路。

    江县令这边听见顾大人说出不当官的话了,真是恨不得连夜写信去通知远在长安的戴通判,大家好好乐上一乐,敲锣打鼓,也算是给戴通判报仇了。

    结果就听那傻愣愣的陈县令连忙道:“不敢!下官怎么能让您如此!不行不行,是下官唐突了,原本也并非是真想让顾大人您下任,下官只是听说您与侯府关系匪浅,与那侯府二世祖一丘之貉,你那些断案、救火之世纪也都是假的,说是旁人的功劳被你夺走了,下官气不过,想要来试一试,如今看来,是下官太偏听偏信,下官该死!”

    陈听做官多年,所遇同僚皆傲慢,所遇上司皆淡然,好似做官只是为了升官发财,眼里有百姓之人少矣。

    可陈听进了扬州城后,走到哪儿都听说顾时惜的事迹,如今终得一见,顾大人礼贤下士,明知道他来者不善,却愿意放弃做官的机会,问他有什么改桑还田的方法,如此不为小利而重大义的少年郎,陈县令只恨这世上不能多几个,就算是举荐而来又如何?!

    “诸位,我这里还出不出题了?”在旁边看地冷汗出了一背的孟三公子适时发话,微笑着问道。

    陈县令率先站起来鞠躬道:“不必出了,是下官输了才对,明日秋日宴再见,下官先行告辞。”

    “欸!陈兄!”胖子江县令恨得捶胸顿足,又不好意思逮住陈听这个固执之人,让他听自己的,把顾时惜整下台,只能追着走出去,好不容易出了门,追上人,才忍不住问,“你看你,你这弄的……我跟你说,你今日让顾时惜出了洋相,哪怕你不追究放过了他,他改日必定给你穿小鞋!还不如……”

    “江兄莫要说了,我看那顾大人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且第二题分明是他让我的,他心中有数,可他想要知道我是什么方法,所以不惜放弃赌约,哪怕输了,也想要知道我的法子是什么,这样心怀百姓之人,如何可能是一个心胸狭窄的恶人?”

    “如今我倒是觉得,百姓之所以口口相传顾大人的事迹,一定是有其道理,他绝不可能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你我都错了……”

    眼瞅着被当枪使的陈县令还没开枪就沦陷了,江县令表情复杂,指了指这个执拗不懂官场人情世故的陈县令,拂袖而去。

    两人刚分道扬镳,陈县令正准备回自己的客栈休息,谁知还未走两步,身后就有人唤他的名字:“陈先生!”

    陈听回头,只见少年府台小跑着朝他过来,眸子雪亮,说道:“你走得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陈先生,本官只觉着与您一见如故,恨不能同榻而眠,砥足相谈,不若今夜随我回家,你我彻夜把酒言欢可好,我唤你一声先生,陈先生便不要推脱,教教学生为官之道吧,我初做府台,定然有许多不会不懂不好的地方,不然也不会让江县令如此盼着我下台……”

    少年说到这里,落寞一般垂着眸子,好似当真无措极了,但他一片赤诚,只要陈听说,他就改。

    陈县令哪里见过如此谦虚的上司,哪怕年纪小,也没有这样求贤若渴到陈听平生未见的程度。

    陈县令第一次生出几分惭愧,自己空长上司几岁,居然不知为何前来讨贼似的为难人家,人家还不计前嫌的请求他做先生,如此宽宏大量的少年郎,怎么可能是与侯府勾结冤枉戴通判的小人?

    顾媻亲眼看见陈县令双目含泪,对着自己深深一鞠躬,也不知道想了什么,说:“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不必叫我先生,下官字静亭,唤我静亭便是。”

    “不不,这世上,学问高于我的,皆是我的老师。”顾媻也跟着一鞠躬,深深的弯腰下去时,眸色清明如镜,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的钦佩。

    不过策反县令六人组这项任务,林县令早已是迷弟,如今陈县令也反水了,大获成功啦。

    小顾大人心情极好,他就知道做官做的不是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呢?

    顾媻此刻竟是描述不出来,可他感觉自己有所领悟,且会一直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

    与此同时,楼上看着顾时惜与陈县令相见恨晚场面的孟家兄妹眸色竟是统一的充满慕色。

    孟玉多了一点自豪,因为那是他的顾时惜啊,他明年定拿下状元,不然如何配得上他的时惜?!

    第 95 章 良言(二更)

    这夜慕容丰府丞刚刚审批完最后一份文书,将其放在需要盛给府台大人的那一骡子文书里后,刚刚锁上书房大门,准备回家用膳,却没想到在大门口碰到了顾大人一行人,且还有个熟面孔——陈听陈县令。

    几人像是刚刚用完晚膳回来,一身淡淡的酒气,孟三公子扶着府台大人,陈县令则尚还清醒,一见到慕容府丞,立马行礼道:“见过府丞大人。”

    慕容府丞淡淡点了点头,依旧逼格很高,对待下属县令们并不热络,可他今日真是莫名好奇极了,究竟是什么让陈听这样一个对谁都不假辞色冷面无私的倔强死脑筋居然跟这样一个天马行空不守规矩的年轻府台混在一起的?

    只是这么一好奇,慕容府台便站在门口没能挪动一步,而是跟陈县令回礼了一番,然后询问说:“明日才是秋日宴,陈县令今次倒是来得早,是在路上跟大人碰见了?”

    孟玉略微有些警惕地看着慕容丰,他对这个人总是很不放心,慕容老头最是个爱讲究流程规矩之人,这个月扣顾媻俸禄已经三次了,顾媻成日气得半死,又挡着慕容老头的面很是谦虚,闹得孟玉对这人也颇有意见。

    “非也非也,是吃饭的时候刚好遇见的呢。”小顾大人好像喝的有些多,面若桃花,说话呵气如兰,尤其眸色潋滟动人,简直有如盛夏夜里的萤火,忽闪忽闪,叫人忽视不了。

    “我与陈县令一见如故,今夜打算畅谈一夜,慕容府丞同来吧!如此大好的夜色,怎么能不对酒当歌,赏月吟诗诉诸梦想?”少年天真烂漫极了。

    慕容丰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眼里倒映着少年如此率真的模样,忍不住皱眉道:“明日谈也是一样的,大人今夜就醉了,明日可还有精神与其他大人相见?秋日宴可是要记录进府志的,每年都要……”

    府志,全程名叫《扬州府日志》,每逢大事或者节假日官员升迁调动,当地灾难或者大赦天下,有什么奇闻轶事,或者哪些地方出了状元这些都会记录在案,秋日宴便是其中一项年更题材。

    顾媻曾找出过前几年的秋日宴来欣赏,发现大部分记录的都是官员们在何处吃饭吟诗,作诗什么什么,几时结束,中途有谁谁谁放浪形骸了一次,直接被单独记录在册,名留百年。为此,孟玉还跟他讲,有些官员特别有意思,为了能够在府志上得到一笔记录,硬是想方设法绞劲脑汁要做出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好让自己的名字可以顺利的让后人看见。

    当然,有些疯魔了的官员,为了留名,已经不拘非得做出什么绝世好诗,搞点儿震惊三观但不是很坏的事情,他们也能接受

    就曾有人在蓬莱岛附近熏得一种药散,发现吃了后人会飘飘欲仙,于是专门在官员集会中拿出来分享,说是叫做五石散,结果众人吃了后裸奔的都好几个,最后那分享五十散的官员如愿被记录在府志中,虽不是甚好好名声,算是个奇文,但很快就被贬斥了一通,那五石散也被禹王列为禁物了。

    顾媻当时依旧感觉禹王就像个神经病,时好时坏,发现禹王居然贤明地把五石散这种间接害得魏晋南北朝灭国之物给禁掉了,也越发对禹王好奇起来,还央孟玉去了长安务必把人长什么样子记下来,到时候回扬州画给他看。

    孟玉当时看着顾媻,笑得分外可乐,随后拉着顾媻的手情不自禁地放在脸颊唇角亲了亲,什么话都没说,却又浑身无不散发着一句话他羞于说出口的话:我对你无有不应。

    话说回来,慕容丰听闻邀约,立即摇了摇头,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可谁知道孟三公子也在旁边道:“反正如此之晚了,府丞便干脆与我一同都宿在府内算了,明日也好方便早起准备秋日宴事务,我瞧着慕容大人家距离此处也有些距离,现在回去,睡不到两个时程又要起来,不如留下。”

    “是啊,留下吧,侯府前段时间有送我一坛子好酒,埋了十年的女儿红,乃是侯府一小姐出嫁时,老侯爷挖出来,送给至亲享用的,本官不才,得了一坛,悄悄打开闻过,十里飘香,真的。”小顾大人说话已经开始很随性情了。

    慕容丰也正是发现了这一点,心中有点儿对少年的剖析欲望,有个声音仿佛在耳边悄悄说:今日正好看看这位年少有位的府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本性。

    于是立即听见自己说道:“那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少年府台笑容灿烂,兴奋之至:“哪里哪里,有幸能邀二位前来做客,本府蓬荜生辉!”

    既然人凑齐了一桌麻将,府台的厨子便也忙碌起来,不多时就从小厨房端来一些下酒的小菜,有青鱼和鲤鱼择去内脏,然后每斤用四五钱盐腌制七日,最后再用各种香料塞入腹中悬于风口做成的风鱼。

    其次一道主菜是早熟的螃蟹做出的洗手蟹。这道菜顾媻也是头一次见,居然是将螃蟹剁碎了,然后麻油熬熟,凉拌。

    凉拌的佐料则由草果、茴香、缩砂仁、花椒、姜、胡椒等研磨成细末,最后加上葱、盐、醋搅拌均匀,做法看似简单,但吃起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顾媻之前在饭馆吃得其实很一般,酒也喝得只上了一点脸,却装出十分的醉,落座后更是哼着他原本世界的小曲,随后望月说道:“如此良辰美景,不若我们四人说诗接龙如何?我先来,举杯邀明月。”。

    “欸?这么快?酒还未喝啊时惜。”孟玉笑道,他太明白顾时惜根本就是千杯不醉,这会儿装得醉醺醺,明显是打算让慕容府丞与陈县令放松警惕,好让这两人要么对时惜进一步改观,要么就让这两人酒到酣处,口无遮拦说出心中真实想法。

    这两种都是时惜想要的,为官者,的确应当与看重的下属打成一片,要么被受制于有才的属下,要么让有才之人为他所用,为其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那么孟玉自己呢?

    他忽地想,自己是不是也属于时惜笼络的那一批有才之士呢?

    如此之想法一闪而过,孟玉很快就被陈县令率先接上的诗句抓取注意力,只听陈县令也颇有诗情,稍微沉吟片刻,便道:“月下酒四人。”

    顾媻看不出这句好不好,但无脑夸便是:“好!”

    陈县令不大好意思摇了摇头:“随便做的,下一句该谁了?”

    慕容府丞依旧神色淡淡,看起来好像对这种游戏并无兴趣,可谁知道下一句便是从这人嘴里冒出来的:“人均一杯酒。”

    顾媻有些诧异,要说陈县令做的比较一般,那么慕容丰这可恶的老扣他工资的老头就是完全没有美感了,这么有逼格的人物,居然不会做诗的吗?

    小顾领导心中觉得有趣,看慕容丰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别样的探讨,却绝不是轻蔑,只是当真觉得不可思议,好像这样一个古板惹人不喜的监督员,好像突然也丰富了几分。

    好吧,他老喊慕容丰老头也属实错了,人家才四十二,虽说这在古代都能抱孙子了,但据说这货还没成亲,跟陈县令可是难兄难弟老光棍一对,欸,不若撮合这两人在一块儿得了,自己当个媒人,这两人还得谢自己。

    顾媻随心所欲的想着,却也只是想想,这两位一看就是和他一样,目标全在事业上,不然以这两位的模样地位,哪儿能没有老婆的?

    想到这里,顾媻也听见了孟玉收尾的最后一句:“诸位所作都率性之至,我若结以浮华词藻,倒显得我庸俗不堪,那么孟玉只能献丑了,最后一句我做‘滴滴诉知音’。”

    “好!”顾媻心道,好一首打油诗,非常的点明主题,今日他正是准备把陈县令彻底引为知音,这人既然是自己这个府台位置的有力竞争者,当然得化敌为友才能让工作更好的进行,以后自己走了,这个位置说不得还是陈县令的,这叫留关系,免得自己走后,这边发生什么都不晓得。

    俗话说的好,人走茶凉,可他日后可不想这样,他想人走茶还滚烫!

    这位陈县令,古板、认死理、心怀百姓,如此好的性格,若是被他认定成为好友,那铁定是一辈子的好友,两肋插刀可能插不上,但若是自己以后不小心被人整得要被贬,这人绝对第一个上书求情。

    哦,也不一定是第一个,第一个应该是谢二爷这个草包,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的草包领导。

    也不知道草包出发了没有,好似要去剿匪了啊……

    小顾对草包的留恋只有那么一两秒,很快就生怕气氛冷下来,继续装醉说些率性又让人如沐春风的话,每个人都照顾周到,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再从人生哲学聊到为官之道。

    不过当听慕容丰说起陈县令教育界的政绩斐然时,顾媻心里也有些想要学习学习,不搞搞政绩怎么升级?

    于是虚心请教了一番,发现陈县令的方法,属实不太适合他,这货居然是倒贴然后到处欠钱,着重发展教育,导致虽然旅游业非常发达,但实业也就是种田的未来劳动力已经开始逐步减少,这点陈县令似乎看到了……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可是大问题啊!

    要知道这会儿造纸术好像还是最原始的造纸术,印刷虽然是活字印刷,但依旧书本昂贵,陈县令自掏腰包让县里三岁以上孩童免费念书启蒙,一直念到十三岁可以下场科考,甚至还每个月给有念书小孩的家庭发放几串铜板用作伙食费,这样长期以往下去,陈县令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县里的财政会赤字,百姓会全部都去念书,日后没有人种地,但凡有一天三泰县没有人去打卡旅游了,不再是网红景点了,或者扬州府不给支持资金,群众反噬的力量,陈县令受的住吗?

    百姓思想上会慢慢变成念书就有钱拿,你突然不给钱了,会不会恨你?

    再来,百姓们并非真的都是读书的料子,他们有些念书过几年,或许差一点考上秀才,可以后呢?他们做不了农活,低不成高不就,念书也开始念不起,且将当地科考人数翻倍甚至翻上数倍,日后扬州科考只会越来越难,越来越卷,他们一辈子原本可以本本分分找些事儿做,如今都心心念念当秀才举人,这算不算另一种被毁了一生?

    说不得还毁了一整个家庭,普通人家供一个读书人,都费劲,农户们怎么可能供得起?

    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不是从来不给他们机会,而是给了机会,又夺走,他们见过秀才们的风光,怎么拿得起锄头,端的起餐盘?

    再说句很理智的话,古代经济根本,就是粮田。

    古代就得以农为本。

    思索清楚后,顾媻吃了几口手洗蟹,进入了一道选择题。

    要么他把这件事利弊分析给陈县令听,让他趁早不要步子迈得太大,以免扯着胯;要么……他不言语,等事情发酵到一发不可收拾,再替人收尾,这样可以让陈县令记得自己的好,算是施恩了。

    哪一种选择比较好呢?

    此刻说利弊,恐怕吃力不讨好。

    日后施恩,收益最大啊……

    顾媻这辈子最讨厌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他要就要事半功倍,他当官可不是来找罪受的,他要享受,他喜欢特权。

    可……

    少年看陈县令一身陈旧到洗的发白的棉布常衣,看这位美男子明明刚才说自己三十岁,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岁的脸,再看这人粗糙地好似成日干农活的手……

    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陈县令,本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这样的教育,恐怕不妥啊。”少年听见自己到底是开口了。

    他只是随便劝劝,不听拉倒,到时候东窗事发,自己再去救场,说不得陈县令还要痛定思痛,更加崇拜自己呢,这也算是利益最大化了!!

    第 96 章 学生

    “此话差矣!”

    就在顾媻把自己的想法都说了一遍后,就听见陈县令脸色不大好的站起来,几乎是惊慌失措地摇了摇头,随后摆了摆手道:“此话差矣!怎么可能?天下苦百姓久矣,读书便是唯一出路!”

    顾媻冷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眸子落在身边给自己拨花生的孟玉手上,看这双向来都只是拿笔的手,如今沾着卤水,指甲拨开花生的壳子,‘咔’的一声露出里面被煮得半软的卤花生,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静。

    顾媻淡淡说:“陈先生所想不错,诚然读书是条出路,却不是唯一,假如有那么一天,造纸不需要那么费时费力,轻轻松松一天能做几千万张出来;笔墨也不需要那么昂贵,平头百姓画一个铜板就能买到一箩筐的纸笔;犹如孟三公子这样天才一般的老师请来教课也是免费,那么那个时候,陈大人所说的读书是唯一出路,我便不反驳了。”

    “问题是如今造纸只能供给少部分人,纸墨笔砚,这些东西,想必陈大人那些善堂学堂里,能用上的也没几个吧?”

    “陈大人是好心,可有时候好心未必是对的,你是思想太超前了,如今时代跟不上,你便不能这么着急,如今大魏的确国富兵强,四海之内皆无敌手,只有一个匈奴在边境蠢蠢欲动,即便如此,大魏每年国库存量似乎也不至于支撑起全国十年的口粮吧?”

    “顾大人这话……这话……”陈县令简直感觉三观受到了震撼,他从未想过造纸可能会这样,也没想过粮食有没有可能供给天下人十年,这得存多少?这得存多少年?还是说有可能一亩地量产非常高?

    陈县令呆滞片刻,几乎已经不需要顾媻再说什么,就颓然坐回位置上,可很快,反应过来后,陈县令双目绯红,忽地再度站起来,对着顾媻便五体投地地跪下,摇头道:“大人今日酒楼之上绝对是让了我的,陈某惭愧,没想过如此,其实陈某也发现不妥之处了,如今三泰县明面看着繁荣富强,实际上细微之处,善堂里,处处攀比成风,用得起好纸笔的少得可怜,大部分连最便宜的草纸都买不起,所以书塾发的纸笔用完之后,便学会用树枝在地上练字。”

    “还有,书塾收到的学生真是日益增多,附近县的百姓竟是千里迢迢也要把孩子送来,送到后便不管了,如今三泰县两个书塾,俱是都有将近三百个学生,最小能有三岁,最大的,十三岁……”

    “下官……下官原本还想着,能撑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好歹也算是培养出一个秀才再说,可……可……”

    顾媻正在吃孟玉拨的卤花生,了然道:“可惜一个都没有对吧?”

    陈县令:“正是……原本下官还想,就当是做好事了,百姓们哪怕会看字也是好的,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今下官只想着不若关掉一座善堂,把资质不好的学生遣返回家。从前是下官着想了,下官总想着,一次考不好,那就考两次三次无数次,可没想过那些家庭,或许他们家里全部都想着要鸡犬升天,然后不事生产……”

    其实还有更可怕的事情,陈县令都不敢说,他如今几乎是挨家挨户的去劝人好好种地,前几年更是和乡亲们一块儿种地,虽然说他们三泰县如今文人墨客来往得频繁,看见善堂学生众多,总有豪气万丈的人一掷千金,要资助捐款。

    但是这些善款用在了买纸墨笔砚处,分到学生手里的极少。

    没有分到的,那些乡亲还会来闹,说当初说的好好的,只要上学就有钱拿,怎么人家拿的多些?

    陈县令都不好意思说是人家更困难,且更需要,怕破坏百姓之间的友好关系。

    后来甚至有人说他贪污善款,这么多人捐款,每年来三泰县游玩的贵人们那么多,怎么还是不够用?

    问题就在善款们都用来交朝廷的田税人头税,可百姓们种田欲望少了许多,都指望着县衙发钱,既然发钱就能吃饭,谁还愿意劳动呢?愿意劳动的都是七老八十的老人了,他们骨子里刻着对土地粮食的敬畏,见不得好好的土地放在那儿荒废,因此陈县令还雇了不少人专门种地。

    陈县令偶尔看着学堂里的学子,总觉得自己尚且算个好官。

    如今却在顾大人这里彻底被撕开虚伪的遮羞布,让自己骗自己都做不到,直面那不堪入目的混乱的官官民民……

    陈县令痛苦至极,他跪在地上,感觉自己六年来好像全部都做错了,他……不配做官!

    陈县令眸中含泪,道:“大人教我……”

    顾媻连忙去请人起来,他只是随口说了一下,没想到人反应这么大,其实真不算什么大事儿啊,明明陈县令对待他府台的问题,可以说得头头是道,聪慧过人,怎么对待自己县里的百姓和政策,就好像一头雾水了?

    顾媻如今再审视陈听身上黝黑的皮肤和劳作弄出来的手上的茧子……

    顾媻有理由怀疑这位仁兄跟百姓走的过于之近,还帮忙种地了。

    当然不是说官民一家亲不好,可走得过近,又过于仁善的人,很容易迷失自我丧失原则,陈大人首先得是官,做任何事不能只看单个儿的某位人可怜,或者只看某一方面,然后着重发展这一方面,得为整个地区考虑。

    顾媻上回微服私访去枣县帮林梦山断案,那会儿稍微四处看了看,其实觉得林梦山这人是个不错的县官。

    枣县不是才变成县的吗,主要原因是其多山林而非粮田,人口便少,这位林梦山颇有意思的是,他因地制宜,没田就搞养殖,所以枣县成了如今的枣县,就是引为大部分农户有山林大片地,用来养鸡鸭鹅什么的,甚至还有养兔子的。

    前几天林梦山还给他送来了一大篮子自家养的鸡下的蛋,顾媻喜欢的很,在现代,这种可叫做土鸡蛋呢,一个卖两三块都不止。

    “教倒是不至于,只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和枣县县里林梦山一块儿互相去对方的县里考察几天,陪对方做几日的县令,看看对方在乎的地方,着重发展的经济方面都和自己有什么不同。”正好,林梦山名字听起来仙气飘飘,其实也是个大胖子,模样虽然粗蠢,可做出的事情却又和名字一样,充满诗情画意。

    顾媻真的很想加一句:陈县令,你之前的小江搭档解散吧,跟另一个胖子组合出道,人小林挺好的,踏实肯干又懂事儿,你俩还正好互补。

    这里的互补是真互补,林县令那边着重发展经济,教育方面还跟不上,是只有县衙旁边一个书塾,且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先生教书,都是林县令自己身兼数职。

    陈县令这边则着重发展教育,至于旅游业,这不算实业。

    所以两人要是综合一下,想必会好很多。

    顾媻没有说出具体方案,懒得想,要让他去做当然做的好,可他没必要,他手下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儿,不可能事必躬亲,他只需要选对人,这件事就能好好解决。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言简意赅地不直接回答,让陈听与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慕容府丞俱是心中一怔。

    陈听完全是觉得顾大人有意要锻炼自己,让自己去别县寻找方案,找不到才会告诉自己,那么自己一定要努力才是!

    慕容丰则是叹为观止,他几乎能想象若是上一任余大人在的话,会是什么场景,余大人最怕惹麻烦,对下属县的管理也不严,主打的就是一个其乐融融,可一旦下属县出了事故,立马跳出来整治的也是余大人。

    可以说如今官场上,余大人这一类人居多。

    他们不愿意给自己惹麻烦,也不想管太多,管得太多,下面人说不定会告他一个嫉贤妒能阻碍发展,管少些自己舒心,出了事情自己也能置身事外,问就说不是很清楚,最后顶多被判一个失察的罪过,也不至死,更不必流放或者贬官。

    顾时惜……顾时惜这样一个少年,他到底是不懂为官之道,还是太懂了,却依旧选择反其道而行之?

    是不是这个官来得太过容易,所以不像他们这些考了多年,好不容易才考上的人,这么爱惜羽毛?

    不对不对,慕容府丞忽地感觉自己想的都不对,没有人会不爱做官,也没有人会不知道自己参与别人的事务,就相当于给自己找责任担,更何况顾时惜此人早慧,这人怎可不知?

    正是因为顾时惜知道,所以忍不了百姓受苦,忍不了从昏官之错误,忍不了下官决策之失误,所以他处处逾越规矩,几乎没有规矩,哪怕被他如此苛刻,在各种地方被告状有违条例,顾时惜也只是对他笑笑,依旧我行我素?!

    慕容府丞浑身血液都在此刻沸腾着,他看着年轻的顾大人,最初的瞧不起早已消失不见,独留下一种复杂的,无法控制的仰慕悄然滋生。

    与此同时,被谈论起来的林县令在自己住的客栈碰到了同样住在此地的好几个同僚。

    同僚们都没怎么和他打招呼,只是微微点头,又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

    林梦山挪动自己两百多斤的身体假装不经意地走过,竟是听见回阳县的大胖子江县令在跟其他几个县令摇头,说什么陈听此人不堪大用,明日就只能靠他们几个了,似乎是想要以文会友,狠狠让顾大人丢脸到家。

    这还得了!

    顾大人可是他的再生父母,是他认的先生!明日他必定帮先生荡平一切阻碍!以文会友?他林梦山十七岁,金科进士第二十七名!这几个没一个比他名次高,想以文会友?吃屎吧!

    顾大人身边虽然有个孟玉,可到底是个师爷身份,不变出头,那么顾大人身边只有他了,林县令脸色坚毅,立马回屋补觉,准备明日大战其他几个县令,好让顾大人知道他这个学生,顾大人没有收错!!

    第 97 章 纯孝(二更)

    夜里,顾媻没能跟陈县令砥足而眠,陈县令似乎是受到了过大的打击,无颜面留在府台,自行离去了,不过第二日的秋日宴一定到场,还说会准备薄礼感谢今日相谈。

    顾媻嘴上说着不必不必,实际上还蛮开心的,等陈听与慕容府丞都离开了,才好奇似的看向孟玉,跟阿玉讨论人家能送什么,最好是吃的,他如今可爱吃各地的土特产了。

    “哈哈,有这么喜欢?”孟玉一边吩咐下人去准备洗漱的热水,一边拉着顾时惜往他们的院子回去,一路穿过游廊,目之所及净是美景。

    顾媻笑道:“那是自然,从前可没有这么些好东西。”

    “一些土鸡蛋,一些地里挖出来的笋子,那就是好东西了?”孟玉心中略有些不忍,他几乎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艰苦环境,才让他的时惜连吃个鸡蛋都觉得美好。

    殊不知顾媻是真觉得古代的东西每样都好,他在现代吃够了工业化生产出来的各种牛羊肉、鸡蛋鸡肉、鱼肉乃至各种奶,如今突然到了古代,吃的任何东西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的,那种绝妙的口感,简直无法形容。

    他是如今才明白,原来牛肉当真是有奶香味的,牛奶喝着也当真会非常香甜,虽然带一点点的腥味,可煮一下便没有了。

    还有鸡肉,完全不柴,连鸡胸肉他都能炫两大碗,更何况是那些纯土猪肉,哪怕是肥肉,吃起来都是不腻人的,非常的糯,尤其是厨子很喜欢废物利用,热爱炸猪油,炸出来猪油后剩下的油渣子会撒上白糖拿给他当零食,顾媻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一口下去眼泪都要下来了,由此可见动画里吃到好吃东西后爆衫也绝非不可能做到。

    孟三公子看时惜但凡说起吃的,那叫一个头头是道,忍不住就伸手敲了敲少年的额头,道:“这么喜欢,那日后我府上可得多养些厨子,得天南海北的都养着,好叫你隔三岔五都想我,恨不得天天住在我那儿去。”

    顾媻则笑眯眯地瞄身边拉着自己手的少年,谁能想得到呢,他顾媻到了古代居然能交往一个朝廷命官之子、超级富二代、男。

    顾媻怀疑自己可能本来就是个GYA,不然为什么一点儿别扭的感觉都没有,偶尔还挺想逗逗阿玉,看这人即想要又故作矜持的模样。

    ——孟玉说过,他们之间在达成状元协议之前,必定只发乎情止乎礼。

    真是君子啊。

    小顾大人手指扣了扣孟玉的手心,在被狠狠捏住作乱的手指头后,轻笑着犹如一阵灼人的夏风,逃离孟玉的手心,他抽走后,自顾自的一边脱外衣一边往自己屋里去,衣裳走一路丢一路,散漫又可爱地喊:“好热啊,秋老虎是不是要来了?”

    古代有一点不大好,就是夏天没有空调,原本电视剧上各种什么制冰的穿越法宝,顾媻也没记住,只能花钱去买。

    官员的冰敬都是有数的,像他这样的五品地方官当然是比较多的那部分,可谁知道他用冰太厉害,母亲那边也得紧着,于是秋老虎还没过,这冰便用完了,出去买的话,一两银子能买两大车,可两大车也只顶七天。

    冰是真贵。

    还好有孟玉……

    果不其然,顾媻说完这话,就听身后跟着捡衣裳的孟三公子几乎是宠溺地在后面无奈道:“你用在伯母那边的太多了,小心那边感染风寒,哪怕是孕妇怕热也不能这么用……”

    “知道了知道了。”顾媻推开自己的房门,入了正堂,坐在椅子上,就有下人如云般一个个进来摆洗脸洗手洗脚甚至还有澡盆子。

    “明日我会让家里再送些过来。”孟三公子看时惜在脱鞋袜准备先洗脚,眸子便闪躲一般不敢多看一眼,连忙撇开,却没想到又瞧见一旁小几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三四封信笺,光看那信笺之颜色,孟玉便知道是谁写来的。

    除了谢尘,别无他人。

    他目光定在上面,长久的,却依旧轻松与顾时惜道:“对了,我小妹方才回去,还说明日也想来看看府台的秋日宴呢,我给回了。”

    “你妹妹真是活泼,我也想要个妹妹。”顾媻只是单纯的觉得,这回应该是个妹妹。

    “有妹妹实在是操心,不过我与小妹年岁相差得不大,你这边相差太大了,估计不会多难受,幼时我妹妹长得比我高大,成日还要踹我打我,我也打不过,后来我念书习武了,她才发现打不过我了,知道说软话哄我。”

    “哦?那你应当很吃软话了。”顾媻好奇一般看着孟玉,着实没体会过有那种成天打打骂骂,长大后感情却很好的那种兄弟姐妹的关系。

    顾媻和如今的顾家人,从未打骂过,家里所有人都听他的,他说东没人说西,就连住在家里帮忙照顾他母亲的那个表姐,如今都好似有些怕他,当然了,也是他吓唬人家的缘故,他之前说孟玉讨厌女生靠近自己,会杀人……

    顾媻想到这里,忍俊不禁,他雪白的脚丫子在水盆里踩了踩,抬头想告诉孟玉这个有意思的事儿,结果就发现孟玉心不在焉去看他旁边小桌子上的一沓子信笺。

    少年了然,挑了挑眉,说:“看什么呢?帮我把帕子拿过来,我要去泡澡了。”

    一般洗澡的时候,孟玉就不会呆在这边,虽然顾媻曾好几次说‘都是男的,有的都有,怕什么’,孟三公子还是避讳着,红着脸,逃似的飞快走掉。

    今日却别有一些不同,之间孟玉淡淡说着‘没看什么’,随后走到他跟前,把帕子递给他。

    顾媻顺势抓住孟玉的袖子,道:“是不是想看二爷写给我的信?想看就看,别不承认,里面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大事儿倒是很少,还有他说他马上要出征了,连饯别都来不及,咱们要不要去营中去看看他?”

    那日他跟孟玉去营中,只去把霍运给领回来看大门后,就再没有去看过谢尘这个草包,也不知道谢尘在营中到底过得怎么样。

    身为他的幕后大领导之孙,顾媻觉得真是有必要时不时的去搞好关系,免得日后谢尘当真做了扬州刺史,又成了他的现实上司,人家记仇给自己穿小鞋。

    “哦?你要去?”孟玉不知道自己现在表情有多凝重,即便他很努力表示笑意。

    顾媻忽地笑出声说:“你不要我去,那我便不去,你代替我去吧,反正现在你我是这等关系。”

    孟玉心中一颤,再多的不满,瞬间也化为乌有了。

    诚然或许是他过分敏感,但时惜这样的佳人,谁能不动心呢?

    若是时惜与谢尘联系少些,他想自己也会忘记之前谢尘看时惜的那些眼神。

    或许……

    他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也把自己和时惜的关系告诉谢尘……

    孟玉垂眸,有了想法,立马又全神贯注于此刻衣着清凉,一袭洁白亵衣,却又透着肉色般妩媚的顾时惜,顿时血液上涌,定住似的动也不能动,无奈道:“你拽我做什么?你洗你的,我出去了。”

    “我们都是这等关系了,你空站着我知心人的名头,却什么都不做,这与尸位素餐有什么区别?”少年歪头笑了笑。

    孟三公子被这话说得脸都红的快要滴出血来,不知时惜到底想做什么……不过他们的确好似再进一步也不是不可……

    孟三公子心动着,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眸子几乎要自觉的闭上,却发现顾时惜根本没有想对他做什么,只是双手圈着他的脖颈,一脸清纯眸中却满是俏皮地对他道:“既然是知心人,抱我去泡澡如何?我不想擦脚。”少年吐了吐舌头。

    孟三公子当即便明白自己是被调戏了,额头突突一跳,却半点儿恼羞成怒都没有,只有羞涩与无可奈何的喜爱,他亦挑眉,‘好’罢,弯腰瞬间将人横抱起来,道:“以后你都别擦脚了,我得把你的帕子没收!”

    顾媻仰头哈哈笑着,随后又软若无骨般靠在孟三公子怀中,直至被放入木桶热水里,水瞬间漫过头顶,少年也在水里睁着眼,隔着水面与外面的少年对视。

    孟玉生怕顾时惜呛着,把人抓出来,道:“别这样,溺着怎么办?”

    顾媻身上的亵衣未褪,此刻黏在身上,更显风情万种,然却眸子清澈,叫孟玉也不敢多想,伸手又恨又爱地捏了捏顾时惜的脸蛋,随后说:“行了,我出去的,今日早睡,明日打起精神来,我陪你赴宴。后日我独去送行,你好好在府台上堂。”

    “喂,你真自己去啊?”顾媻刚才是开玩笑的,他没想到孟玉当真是把谢尘当假想敌了。

    谢尘那小孩,完全就是一个脑袋里只有打打杀杀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啊,且谢尘说过不喜欢男人,这也吃醋?

    那孟玉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回头,淡淡道:“不可以?”

    “好好,可以,明天见阿玉。”

    “明日见。”

    两人说笑着,房门也被孟玉给关上,顾媻便没瞧见外头表姐与孟三公子竟是意外撞上,顾家表姐王巧儿。

    两人四目相对,表姐巧儿吓得面色苍白,连忙后退了一步,支支吾吾结结巴巴说道:“我、我没找表弟做什么,是姑妈,姑妈发作了!要生了!”

    孟玉皱了皱眉,依旧不明白为什么时惜的表姐见了自己就一副要死了的样子,但也来不及追究,扭头就回去重新敲门,对着里面的顾时惜道:“时惜!你母亲要生了!”

    顾媻连忙在里面穿衣裳,也紧张极了,他知道古代生孩子算是走鬼门关的,可千万别出事,第一,他不想要个后妈,麻烦且不知道什么来路,指不定耽误他的前程,第二……如今的母亲和父亲真心相爱啊……有情人当白头到老的啊……

    顾媻心里想什么,无人知晓,旁人只见他比屁股着火都要快地衣衫不整地跑出来。

    孟玉便觉着是一片纯孝,心下更是怜爱了。!

    第 98 章 迟到

    “到底怎么说啊?到底现在什么情况?”

    刚到父母居住的兰沁园,顾媻就听见从里屋外间传来的一阵焦急的问话,还没步入正堂,余光便也看见顾父穿着清凉,衣衫都没系好,抓着人家稳婆助理小姑娘的手,哭得梨花带雨。

    顾媻见状生怕把人家小姑娘下着,连忙快步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道:“别着急,里面听着好像还没开始生,父亲你都两个儿子了怎么好像还跟头次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顾父要生了,哭这么惨。

    里面顾母果然还笑出声来,大声对外面的丈夫儿子道:“都别操心,现在还只是阵痛,怕是要等一会儿。”

    稳婆也出来道:“羊水都还没破,只是的确要预备起来,估计天微亮的时候能出来,趁着这个时候,老爷公子们也都去歇歇,等要生了再喊你们过来。”

    黄花大闺女巧儿是头次看认生产,哪怕心里害怕,这会儿也还是硬着头皮进去陪姑妈,不然她怕自己原本就不受待见,若是再不抓住姑妈的好心,便要被打出去。

    她一个姑娘家家,在扬州人生地不熟,母亲也早就带着弟弟回了家乡去,谁知道还要不要她。

    巧儿心里难过,甚至心里还有些幻想,想着姑妈好歹也算是喜欢自己的,说不定等表弟要成亲了,也能让自己得偿所愿,哪怕是做二奶奶都好啊。

    这样她也能给母亲一个交待。

    巧儿想到这里,却又突然眼前一闪而过外头那位孟三公子的模样来。

    那孟三公子,瞧着文质彬彬,可看她的眼神好几次都冷冰冰的,好似真的能吃人。

    巧儿又不敢想了,只握着姑妈的手,也不大敢去看姑妈下面,然而无论怎么躲闪,姑妈吃疼的模样,那满脸都是汗的样子,眼泪簇在眼角的模样,到底是让巧儿心里胆战心惊,等姑妈突然大叫起来,说‘要出来了’,巧儿的手感觉都要被捏碎了,也跟着对外面叫人。

    里面两个女人叫起来,那对顾父的冲击别提有多大了,顾媻看顾父眼泪都没停过,顾媻想安慰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没经验。

    顾媻自觉天性薄凉,这会儿按照性格,他觉得自己应该冷淡的说一句‘男儿有泪不轻谈,憋回去’,可他只是想想,他能感觉到顾父是真的害怕顾母出事,往日顾父多听自己的话,多爱自己,其实总归都是因为爱顾母,才会这样的爱屋及乌。

    假如顾母不在了,顾父说不得也不会再去念书,顾父心心念念要振兴顾家,到头来大约也只会交给他,自己则颓丧一阵子……

    不过也不一定,以顾媻在现代所见,多的是男的,七老八十的那种,老婆去世后,恨不得第二天就去相亲的。

    不管他们以前感情多好多好,老婆一旦去世,立马找下家。

    有人给出原因是因为,正是因为和亡妻的感情太好了,所以无法忍受自己一个人,就迫不及待的要再找一个寄托感情。

    而原本感情不好的夫妻,大多数一个去世后,另一个不会再娶。

    顾媻只觉得是放狗屁,假若一个人真的爱另一个人,这种爱就应该是至死不渝的,哪儿能因为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活着,不能忍受孤单寂寞,就另外找人的?那可不算真正的爱,说到底还是自私。

    他假若有一个真正爱的人,确定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那么他是绝不可能在对方去世后独活的,而他选的那位伴侣,若不能做到和他一样的决定,那么就不配和他在一起。

    少年想这些的时候,几乎没想到自己现在已经算是有伴侣的人,人还站在自己旁边陪他等母亲脱离生死之关。

    而孟玉其实在想自己或许不该呆在这里,毕竟是妇人生产,是私密之事,自己又是外男……

    可孟三公子又想陪伴时惜,他看时惜神色惶惶,他便哪里都不想去,又想着自己迟早也会被时惜介绍给顾家,怎么也算得上是半个顾家的孩子,便又拉着顾时惜往旁边坐去,安慰道:“别怕,伯母定然安然无恙。”

    顾媻这才认真看向一旁的孟三公子,他其实并不害怕,只是替父亲觉着害怕,他希望父母最好长命百岁再同时去世,这样也就避免了男人的不忠对如今这份感情的亵渎。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天边当真泛起了鱼肚白,天光乍亮,点燃扬州热闹的生活,顾媻如今住在府台里,却是不怎么能听见屋外走街串巷的叫卖声,也听不到夜市里嘈杂的叫好声,府台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平日不怎么能瞧见的下人们已经开始劳作,四处打扫、清洁地面、修剪花草……仆从如云来来往往,擦如今摆满了多宝阁的各色石头与花瓶,去给他心爱的小卷猫喂饭,去池塘里喂鱼,最后天色彻底亮起来,粗使的仆从们便又像是见不得阳光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些体面的下人随侍左右,站在门外,椅子后面,各处巡逻等待被使唤。

    也正是这时候,里面媒婆大声叫了一句:“哎呀!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个千金小姐呢!模样俊得,跟公子们一模一样,日后肯定是要名动扬州的!”

    从乡下到这繁华扬州也已将近一年的顾父不知何时也脱离了那种唯唯诺诺的性子,对着媒婆大声道:“好好!赏!全部都有赏!”

    不过话音刚落,顾媻就看见如今也算是有些老爷模样的父亲回头眼巴巴看着自己,眼里还含着几分眼泪,眨了眨,说:“都赏这个……媻哥儿你觉着如何?”顾父仿佛这会儿才想起来,整个家业都是儿子挣回来了的,当然要询问儿子的意见。

    顾媻刚才还觉得顾父这般豪迈也很不错,结果就原形毕露,他愣了愣,点点头,说:“你是老爷,是我父亲,想干什么不用问我。”

    顾父俊美的面上闪过一些感激,但不容他们父子情深,里面媒婆就抱着婴儿出来了,只不过没给顾父看,而是递给顾媻,顾父飞一般的扑向了里屋,去看自己的妻子了,一边飞一边还要喊:“惠文!惠文!我来了!你可好?还好吗?你哪里不舒服?”

    孟三公子则是震惊不已,他虽然知道顾父在家中极听时惜的话,这个家里儿子不像儿子,父亲不像父亲的,结果这会儿却是对顾父刮目相看。

    如此爱妻之人,时惜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大约也追求这样纯粹的爱吧。

    孟玉心中自信能够做到,他若做不到,天底下便没人能够做到了。

    他绝对今生非顾时惜不要,顾时惜也只是他的唯一,他身边绝不会出现第二人,妻妾什么的,更是绝不会有,时惜做到什么地步,他便是什么样子。

    少年在这日清晨许下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承诺,只不过当他看向漂亮的爱人时,那份无论如何都冲破眸子的坚定感情便也让顾媻看了个真切。

    顾媻微怔,他眸色颤了颤,忽地破天荒感到不可思议,怎么光凭眼神就能读懂孟玉的心思,还这么的……这么的……让人感到心头一暖,好似他玩闹一般答应的爆币机当真是要一辈子和自己绑定,只给自己爆金币。

    时惜该感动的,可第一反应却是不相信,然而自己表现出不信,对人家是个打击,何必呢?

    如此好的气氛,怀里还有个小妹妹,可可爱爱的连哭都不哭,只咿呀委屈了一下下,便睡觉了呢。

    真是如此好的气氛啊……

    漂亮的府台大人歪了歪自己的脑袋,靠在了满目都是自己的另一个少年身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又都去看怀里的小妹妹。

    “咦,怎么伯父连个名字都不取一下就进去了?”孟玉心跳的太快了,想说些什么,却又只能张口就是这么没营养的话题。

    “哈哈,大约是忘了自己有个女儿了,这会儿还在跟母亲哭呢。”

    “令尊真是……唔……性情中人。”

    “是啊,挺好的。”

    孟玉点点头,忽地又说:“你把孩子交给奶妈,先去再好好睡一觉,中午秋日宴便开始了,不然院子里的秋意可就看不到了,你别忘了是中午开始的。”

    顾媻笑道:“我知道,只是都这会儿了,哪儿睡得着。”

    “怎么睡不着?我去给你念一会儿佛经,保准睡得香。”孟玉家中念佛的人众多,他自己却不怎么喜欢,一听佛经立马入睡,这个法子至今还很好用。

    “我又不一定,我想听话本子,就你妹妹之前说,有个话本子,讲的是男鬼和女将军的故事,这可新颖了,好奇得很,只不过一直没时间看。”大魏没出过女将军,但不妨碍大魏民风彪悍,什么都敢写,也脑洞大,还有些书生为了博眼球,写女尊的,尤其是男人生子的,居然卖的很好。

    且很多书里还有详细的XX描写,现代可比不上大魏,大魏不禁这个,但是家教严一些的家庭自然会不许孩子们看。

    想到这里,顾媻还想逗一下孟三,说想看《风流王爷俏书生》,这本书堪称当代小黄鼻祖,只要是搞基的都看过,不过主要还是因为里面龙阳十八式图都给画出来了,搞得小年轻们太早有样学样,于是被很多大家族给列为禁书。

    不过顾媻是想干什么就要干什么的,等跟孟玉回到房里,立马就改口说要看小黄鼻祖,还要孟三念。

    孟三公子登时便晓得时惜是又来消遣自己,气笑了,道:“你啊你……”

    “我怎么?”少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懒散道,“你不敢念。”

    孟三公子服软道:“是,我不敢,等明年殿试以后,我要念个七七四十九天,天天不同本子,时惜你到时候可别说受不了。”

    哇塞,这话可太内涵了。

    是想说到时候天天对他不客气?要做成年人游戏?

    那整挺好,顾媻两辈子都没享受过那是什么感觉呢……

    小顾大人应道:“那我可盼着那天了……”

    孟玉面红耳赤,伸手干脆把顾时惜的眼睛给遮住,说:“快睡吧。”

    这一觉顾媻当真是在念书声中睡着的,可偏偏孟玉也睡着了,两人在屋里,又没人敢进来叫他们,主要是下人们都心照不宣,明白些什么。

    于是等小江秀才在前院里都见到不少县令提前到了,觉得不对,才急忙来喊。

    顾媻这才猛地惊醒,心道不好,这秋日宴迟到恐怕不止扣他工资吧!

    ——这怪他,心思稍微飘去别的地方了,都不在升官发财上了!这还得了?必须纠正!

    小顾懊恼。!

    第 99 章 宴席(二更)

    “哎呀,这顾大人究竟是做什么去了?半天不见人影啊。”

    秋日宴这会儿其实不算开始,但诸位县令们都讲究人,提前到了,那位吨位十分惊人的回阳县县令江大胖子正坐在小亭里,跟身边的几个同僚一面做出不耐烦的表情,一面又唉声叹气,交流道:“莫不是顾大人忘了今日是秋日宴了?”

    一个瘦高个儿,眉心有一颗美人痣的夹水县县令,声音格外阴阳怪气,笑呵呵地拿着一把绘制了花鸟图案的折扇,遮住半张脸,说道:“咋可能嘛,顾大人咋可能忘记嘞,定然是忙的不行啦。”

    夹水县县令口音很重,官话说得还有待提高。

    另一个金鸡县县令生得很是魁梧,肱二头肌几乎要撑爆衣裳,即便此刻是坐在府衙里面,也不忘找了个石头,正在做组锻炼,不时还要看看自己的发力对不对,免得肌肉形态不够好看。

    这金鸡县县令瞧着五大三粗,但一直在听旁边两人同僚说话,闻言皱了皱眉,很直地文附近的侍卫道:“怎么回事?你们顾大人呢?咱们虽是下属官员,也没有这么怠慢的道理!把你们顾大人叫出来!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神仙下凡,外头传得神乎其神,怎么现在又躲起来了?莫不是害怕被咱们瞧出不对劲了?”

    桥县县令是个将近九十岁的老县令,一辈子待在基层,见过无数上司,来来去去,如今倒是头一回有个这么年轻的府台入驻扬州,虽然也觉得不可思议外加有些科举人士对举荐之人的偏见,但像金鸡县令这么口无遮拦骂人的,桥县老县令也觉着臊得慌,好歹是科举出来的,怎么偏偏如今脑子跟被吃了似的?

    桥县老县令正好也姓乔,又因为年岁真是很大了,因此人人都尊称一声乔老。

    乔老‘啧’了一声,皱着眉头对旁边的粗人一样的金鸡县令道:“莫要胡言乱语,府尹大人日理万机,小小秋日宴,哪怕是迟些到又如何?”

    金鸡县令才不跟乔老唱对台戏呢,默默继续锻炼手臂,跟这边两个同僚依旧窃窃私语,左右就是说这位素未谋面的顾大人架子大,背靠侯府,在此之前真是闻所未闻,且上任后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就连枣县的林县令肯定都对此颇为苦恼吧。

    林梦山单独坐在一处,瞄着对面窃窃私语三人组和老神在在的乔老,耳朵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去好好听听窃窃私语三人组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怎么好像还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心中抓耳挠腮之际,最后一个县令——六个县令当中最强也最受朝廷褒奖的红人陈听总算姗姗来迟。

    林梦山见陈听进来后,居然没有去跟素来要好的大胖子江县令坐在一块儿,反而左右看了看,也单独找了个位置坐下,左右都不挨着谁,且神色有些飘忽不定,好像一夜未睡似的,眼下一片青黑。

    林梦山记得昨天好像听见江大胖子说什么‘陈听不堪大用’,所以这两人闹掰了?

    林县令自认比江大胖子要苗条许多,起码肚子都要小一点,且要是瘦下来,模样也绝对比江大胖子要俊美,因此私底下总喊江县令江大胖,殊不知他这会儿老盯着江县令看,人江县令也瞄他好几回,还以为林县令有意要加入他们窃窃私语组合。

    之前好机会,其实江县令都想要替戴通判招募这位林县令,只不过林县令自命清高,说什么不爱搞什么结党营私之事,话里话外都在表露自己之清高,江县令之庸俗,搞得江县令背地里骂了林梦山好几回。

    可如今不同了啊!

    这位新上任的顾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居然把火一路烧到了林县令的县衙里去,狠狠打了林梦山这位清高知识分子的脸,林梦山肯定心存怒火,敢怒不敢言,如今正好拉他入伙,一同抵制顾时惜也抵制扬州刺史孟大人,向戴通判戴家以表忠心!

    于是江县令目光期盼着,眨了眨,好声好气地隔着一条走廊对对面胖乎乎模样实在不咋好看的林梦山发出邀请道:“林大人怎么好像也有些话想说来着?不若过来跟咱们坐一块儿,咱们同僚多年,竟是从未怎么亲近过,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日后咱们同僚之间互相帮助,总能熬过去的!”

    林梦山小眼一睁,虎躯一震,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立马怒道:“我怎么可能会有冤屈?!顾大人对我恩重如山,替我改正错误,替我县百姓伸张冤屈,使得我造的孽化为乌有,我只有感恩,只有崇拜,恨不得拜顾大人为师,怎么可能有难处?有难处那也有顾大人替我撑腰,我这样只知道读死书不懂为官之道的人,绝不跟凑在一起便说我先生坏话的宵小之辈为伍!”

    “你!”江大胖子气得七窍生烟,他只邀请了一句,这他妈的林梦山居然等着他十几句,简直岂有此理!

    江大胖子脸上挂不住,又不好当真跟林县令对骂,那传出去简直丢脸丢到家了,只能闭麦,继续跟身边的娘娘腔夹水县县令阴阳怪气,顺便继续撺掇金鸡县县令别练肌肉了,再去催催顾大人怎么还没来。

    肌肉似乎都长进脑子里的金鸡县县令的确是个急性子,等得肚子咕噜噜的叫,但好歹也是科举出来的,知道不能当真口出狂言对上司不敬,于是只站起来对着旁边扬州府的府丞慕容丰大声问道:“怎么余大人在的时候,这秋日宴早早便开始了,如今换了人了,府丞大人怎么连待客之道都不懂了?难道是有人让你这么做的?故意要给咱们这些小小县令一个下马威?”

    林县令怒击之话还未出口,结果就听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陈听陈县令——扬州最强县令——猛地拍案而起,怒为他的恩师出头道:“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金鸡县令你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当年圣人书,如今恶毒肠,人小小年纪,鞠躬尽瘁为了扬州之经济发展连我这样的庸人都礼贤下士,即便是举荐来的,在本官看来,如今都要比金鸡县令你强千万倍!起码顾大人他绝不会背后议论别人,他堂堂正正,行得端坐得正!”

    “诸位且耐心等着罢!一顿饭罢了,哪怕是饿着,能来见见顾大人,都是你们的荣幸,日后你们就会知道,顾大人是何等俊才,能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金鸡县令你若是非觉着顾大人是故意怠慢你,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顾大人之胸怀绝不在这等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之处,他之志向远大,尔等简直如尘埃,半分不及!”

    “你!”金鸡县令恼羞成怒,他就只是肚子饿了,多说了几句,至于说他是蝇营狗苟之辈吗?

    金鸡县令登时恨不得摔凳子走人,却被两个好友同僚——江大胖子和夹水县县令一同拦下。

    “哎呀都少说几句。”江大胖子可不想少个同盟。

    夹水县县令也不想处处自己出头,有个肌肉长脑子里去的金鸡县令在,什么话都好让这位县令代为说出口。

    然而金鸡县令怒火未消,还在指着口才了得的陈听‘你你你’,现场一片混乱,就连林梦山都诧异地看着陈听,素来温文尔雅,不参与任何勾心斗角斗嘴的陈县令,今天吃枪药了?!

    不过说得好,实在是太好了!他的老师顾大人岂能让他人污蔑!

    林梦山感动之余,真想和陈县令坐一块儿去,也组一个组合,但众人还在吵架,林梦山想插一句,也帮老师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此时,外间忽地迎来了几个疾步行来的身影,只见当头那位容貌异常艳丽无双的少年不是顾时惜又是谁?

    而顾媻老远就听见这边跟菜市场似的乱糟糟的,他踏小厅后,看六位县令神态各异,有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还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最后还有心虚的,目光灼灼看向自己的,真是有意思,他是不是错过什么重要剧情了?

    顾媻看向林梦山,却不等林梦山向他汇报此刻是什么情况,陈县令陈听就立马率先走来,对着他行礼道:“顾大人一定是有要事在身,莫要着急,下官就是等上天荒地老,也是愿意的,下官林梦山拜见顾大人。”

    “欸,好好,请起。”顾媻微笑,心中对陈县令着实满意。

    一旁的林梦山再度虎躯一震,连忙也跟着去行礼,心里却酸溜溜的,好像自己发现的绝世宝藏,如今被旁人也发现了,日后顾老师不是他一个人的老师了,他也不再是顾大人唯一心爱的学生……

    可天高任鸟飞啊,林县令委屈巴拉,只能认了。

    顾媻倒是雨露均沾,也对林县令分外和气,拍了拍林大胖的肩膀,表示自己也很看好他,不然就这货的小眼神,他可不希望自己的team出现内讧问题,身为领导,必须时刻主意员工的身心健康呀!

    安抚好了胖徒弟,顾媻又看了一眼其余几个县令,等人一一对自己见了礼,才说:“诸位,实在对不住,作业家母产女,本官作为儿子,夜不能寐,方才批阅文书,一不小心睡着了,还请不要见怪,好了,快快随本官移步宴席处,咱们随意些,今日可定要一醉方休啊!”

    窃窃私语三人组互相对了个眼神,心道一醉方休不一定,以文会友,让这个考了四五次秀才都没考上的顾大人出丑才是真!

    小顾大人对那三人的小眼神看在眼里,心中是半点儿不慌,倒是比较关注慕容府丞。

    只见慕容府丞今日居然没有不给他脸,当着众人说要扣工资欸,真是稀奇。!

    第 100 章 故事(二合一)

    秋日宴,顾名思义就是大家在秋天这个季节里一起聚聚,吃吃喝喝,上司与下属同乐。

    类似公司每周的聚餐。

    可惜顾媻每次聚餐都懒得去,有那种时间还不如多给富婆们打几个电话,好维系一下感情,如今他做了领导,却不得不来,也有些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个聚餐。

    ——不搞聚餐,估计他就连三年的任期都过去了,下属都有谁,长什么样子,顾媻都不知道。

    宴席摆在能够看见不远处华安寺的满山红叶处,往西更是可以看见漫天南飞的鸟儿,花园里池塘下,孟玉养的好几只小鱼提前冬眠似的,半天没动,有县令好奇一般丢了个石子进去,登时惊得里面的小鱼四处乱串。

    顾媻一边听耳边林梦山这个好徒儿给自己讲人物关系,一边看了一下今日的反派三人组,只见反派们好像因为刚才被怼了个底儿掉,这会儿个个儿脸上都挂不住,都不走在一起了,各走各的,好像也不组队了。

    顾媻悄悄笑了笑,跟方才帮自己大战反派的陈县令引荐了一下林梦山,道:“陈县令,这位就是昨日我同你提起的林县令,你们二位都是我心中觉着特别有才华之人,只不过各自擅长的领域和性格不同,若是能够互补一下,何愁你们的百姓不安居乐业?”

    顾媻看陈县令打量了一下林县令,林梦山也颇有些好奇的看着陈听,两人明明同僚了好几年,今日好像才透彻的拨开云雾相见了。

    顾媻笑着,总觉得自己像是红楼梦里的老祖宗,这会儿正领着林妹妹和贾宝玉见面呢,你俩可快点见礼吧,他笑得脸都僵了。

    心中默默腹诽着,顾时惜瞄了一眼正在看着他们这边的江大胖子,那江大胖子脸色很是不好,但又敢怒不敢言。

    顾媻最喜欢逗这样的人了,丢开这边引荐过的林梦山和陈听,走到江大胖子身边去,便笑着道:“江县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昨夜睡得可好?怎么脸色如此之苍白,是有什么心事?不如说出来,让诸位同僚为你好好分解分解?”

    顾大人此话一出,所有人目光便聚集于此。

    江大胖子心中一凌,心想自己左右在上司顾大人心中已然形同死敌,遮遮掩掩不堪为大丈夫,不如一条路走到底,是死是活,他江羽也算是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读的书了!

    于是江县令犹豫片刻,便声音洪亮道:“在想顾大人真乃神人也,一夜之功夫,便将江某多年交情的陈县令给挖了过去,如今陈县令看我,大约如同看蝼蚁一般,当年泛舟湖上,琴瑟听音之日,恐怕再也算不得什么了。”

    顾媻‘哦’了一声,看江大胖子的眼神肃然起敬,他还以为江大胖子是只会躲在别人身后,让别人跳出来的那种小人,还想捉弄捉弄,让其安分守己一些。

    没想到江大胖子敢作敢当,竟然是直接撕破脸了一样捅破他们如今的局面。

    顾媻却笑着道:“江县令怎么这样说呢?知己相交,怎么能说是‘挖’,顾某只是觉得如陈县令这样的为民为国之人,怎么也得让他的能力发挥出更多更大的优势,而不是被人利用来和谁打擂台。”

    江大胖子一窒,冷冷笑了笑:“顾大人此话诧异,听说顾大人打的擂台也并不少,几个月前顾大人还不是大人的时候,不就领着刺史令替刺史出头,将那戴通判给打了下去?”

    “欸,怎么还叫说是戴通判呢?听说戴大人如今已经停职在家,闭门思过了,身无半点官职,如今的通判大人好像是柳州来的郭安吧?”顾媻还是笑。

    江大胖子几乎要气得吐血,好像他不管怎么说,顾媻这人都半点儿不着急上火,最终整个场面便好似是他一个人上蹿下跳,好没趣,还显得自己十分愚蠢。

    就在江大胖子恨不得拂袖而去的时候,陈县令忽地出面说:“不如先入座吧,江兄,你之心意,我如何不晓得?只是顾大人实在乃我之恩师,若没有他,我至今还在怪圈中沾沾自喜,我县里那些高调的教育善堂,等回去怕是要关掉不少了,都是我的过错,花费甚大,如今竟是半点儿成效也没有,等事情过后,我便引咎辞职,再不做官,做了,也是害人害己。”

    “欸!陈兄!你何出此言啊?”

    顾媻看了一眼陈听,发现陈听这个人着实有些意思,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被陈听打断,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到了陈听说想要引咎辞职这里。

    顾媻看江大胖子听到这话,身上的肉都抖了抖,好像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可他根本不相信陈听会辞职,目光便狐疑的又放在了顾媻的身上。

    小顾委屈,但他也不必解释,自有人为他辩解。

    果然当他再看向陈县令的时候,这位年纪轻轻便头发花白的书生意气的陈县令惨笑一声,叹气道:“江兄不用看顾大人,真的是我自己觉得自己做不了官,我心中的路错了,总想着要给所有的全天下的寒门农耕子弟一个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可如今……顾大人说得对,如今大魏哪怕再国富兵强,百姓还是有很多地方吃不饱穿不暖,应当以农为本,我这样大搞教育,几乎算得上是本末倒置了。”

    正说着,陈县令双目又含着泪,泣不成声,好似自己多年来的信仰彻底破灭了。

    而江大胖子看见多年同僚的陈听,心中也真是不好受,虽然他这次做局让陈听来打擂台,然而并非害他啊。

    江县令只是觉得所有人当中,也只有陈听能够有能力与传闻中聪慧过人的顾大人过过招了,且顾大人又不会吃人,他料定陈兄赢定了,谁知道作业陈兄赢了,却又放弃那些好处,反而被说得一无是处……

    昨夜他离开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啊?

    江县令心中有愧,他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陈县令的时候,这人头发还是乌黑一片,自己也并未如此之胖,他只是小时候饿的太狠了,如今做了官,便没有一刻不想着吃东西。

    哪怕是现在,江县令都恨不得把悲愤化为食欲。

    眼瞅着这边几个县令开始讨论劝解陈听,顾媻趁机跟那一直没吭声,总是置身事外的老头子搭话。

    这老头是桥县县令乔句,很有一番仙风道骨的味道,什么都不参与,也是第一个坐在宴席上,看大家都不吃东西,自己找了个点心先垫垫中。

    顾媻对这老头颇感兴趣,走过去打招呼,乔老乐呵呵地也回礼,随后看了看那边同样抱头痛哭的一众同僚,叹了口气,跟年轻的顾大人说道:“你不要怪他们,他们寒窗苦读十几年,对轻松获得官位之人天生不对付,这是常理,真性情才这样,往后大人你若是遇到那种第一面便对你很好,好像不在乎这些区别的科举人士,那才是要小心啊。”

    顾媻点点头,深以为然,他一副谦逊的模样,很亲和地陪乔老吃饭,还给乔老挖了一碗汤,身边则让林梦山坐着——孟三公子今日不方便过来。

    “我知道了,多谢乔老教诲。”

    林梦山跟乔老还算有些交集,特地小声和顾媻说了一下乔老为人是什么样子,顾媻听后倒是很诧异,这乔老居然是从中央下来的,被贬的!

    乔老曾做到过内阁大学士!那还是乔老二十岁的时候啊!这得是多大的殊荣!

    怎么如今快九十了,却在这样一个远离中心的扬州做一个小小县令呢?

    小顾导游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起来,可直接问,很不礼貌,便只能抓耳挠腮的压下那种好奇,只等着宴席结束好好抓住林梦山问问清楚。

    虽然他觉得林梦山这徒弟估计也不怎么了解,不然早就跟他科普了。

    三人坐在这里就看着那边四个——哭泣的陈县令,劝解的江大胖子,一直不在状态的拿着扇子的夹水县县令和肌肉猛男金鸡县县令——抱成一团询问到底何事。

    跟看戏似的,不过顾媻发现,这四个人当中,江大胖子好似隐隐是主心骨,夹水县县令看起来娘娘的,却很听江大胖子的话,那肌肉猛男纯搞笑来的,只知道在旁边唉声叹气,像个捧哏。

    林梦山也看得叹为观止,他还以为今日过来要帮小先生大战三百回合,结果就这?他毫无用武之地啊!

    林县令呆滞地吃起碗里的鸡蛋羹,忽而惊为天人,问身边的小先生:“哎呀,这味道,像是有些鸡汤在里面,又似乎有些河蟹肉,吃起来格外梗实,但别有一番风味!”

    “哎呀!英雄所见略同!”热爱美食的小顾大人立马对着徒弟介绍说,“这是新花样,我府上厨子多,为了招待你们,总共现在后厨有七八个呢!他们那些大厨凑在一起,就爱研究怎么做得更好吃,我倒是给他们充足的预算,反正我如今年俸也够养活一家子了,家里的下人少,厨子多,哈哈,好些房子空着都没用呢,你以后若是想来,也别住在外面,直接上我府上住,不过可得自带家仆,我家仆从是真的收拾不过来。”

    林梦山哈哈大笑。

    但很快眼尖,发现桥县县令乔老依旧只是吃着那一块儿糕点,肉是半点儿没动,顶多还挖了一勺子鸡蛋羹,简直是清淡到了极点。

    林县令也是个秒人,总也想要帮自家小先生再收揽一些人心,这位乔老怎么着也算是一位曾经问鼎内阁之大人物,能够走到那一步的,都不是泛泛之辈,若是能够交好,怎么也算是为小先生日后去长安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林梦山对如今自己这样狗腿子似的行为并不觉得可耻,虽然他之前对江大胖子巴结戴通判的行为嗤之以鼻,但他依旧觉得自己跟江大胖子的行为大相径庭,自己跟小先生之间乃纯纯的师徒之情,那江大胖子跟戴通判之间,也是纯纯的利益相关,当然他们这边更加高尚君子了。

    于是林梦山好奇一般先向乔老搭话:“乔老,怎么不用些山笋鲈鱼?我瞧着你从前挺爱吃与的,怎么今日胃口不好?”

    顾媻这日的宴席菜谱严格按照每个人的喜好来办,还把所有喜欢的菜都摆在各自县令的面前,顾媻这边是烧烤小冒菜,林梦山那边是大猪蹄子卤牛肉鹌鹑蛋等等,乔老那边则是各色海鲜,不需要多么好牙口就能吃的菜。

    然而乔老基本没动,他瘦得顾媻觉得都有些恐怖了,但因为脸上好歹还有些肉,所以暂时不像是立刻就能去西天的样子。

    只听乔老缓慢说道:“老了,年轻的时候也曾是山珍海味,什么都想要尝尝,呼朋唤友去各种酒楼,品尝他们当季新菜色,美名其曰活在当下,感受世界,如今老了,好似就对这些没有什么欲望,填饱肚子便觉得可以了,感受不到什么了……”

    乔老说完,已有所指般问年轻的府台顾大人,说:“如今我观顾大人,便总好似有些熟悉……”

    顾媻心道,别说是好像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吧,这话术老得不能再老了,想要给他谏言也不必弯弯绕绕,直说就好,他又不是禹王,喜欢打打杀杀——哦,他也没有这个权力。

    “就像是看见了年轻时候我自己。”乔老感慨。

    顾媻:……

    “哦?乔老年轻的时候和我一样?我是走了狗屎运般,乔老恐怕不是吧,听说乔老当年金科第四,只差那么一点点,便是钦点的探花郎,如此才贯古今,哪是小辈比得上的?”小顾谦虚地继续吹着彩虹屁。

    乔老闻言颇有些自得,哪怕是再清淡冷漠的性子,对着这样谦虚的小辈,那都把持不住教育几句,乔老本来也有此意,当真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淡淡摇头说:“惭愧惭愧,当年辉煌不必说了,说多了,倒显得老夫如今落魄,所为英雄不论出处,下官与大人倒是又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下官如今只能管着县里的一亩三分地,光是看着那些百姓,下官就已然精力耗费了个精光,不如大人刚刚上任,四处跑,搞得人心惶惶。”

    ——又是老生常谈的戏码,想劝他日后不要老下乡微服私访。

    可怎么就不能微服私访了?

    怕查?

    不过上面那些揣测顾媻可不敢说出口,他素来不爱和人正面起冲突,能哄则哄,少一事多好。

    于是顾媻笑着说:“哦?乔老对学生之前去林县令处也有几分想法?”

    “想法谈不上,只是很多时候,你们上面的人做任何事情,哪怕是一点点小小的改变,都会让下面的人伤透了脑筋,我给大人讲个故事吧。”

    来了,经典的过来人吃的饭比你吃的盐都多,然后开始讲故事,讲大道理。

    顾媻当年在职场上,不知道遇到多少喝点儿马尿就能滔滔不绝讲自己当年多么牛逼,多么叱诧风云,怎么在各界耍得飞起,可他看着酒桌上的那些喝得面红耳赤夸夸其谈的领导,只觉得他们孤单寂寞和可怜。

    到底如今是过得多么痛哭,才会一直怀念当年?

    顾媻死也不要变成那样的大人,他讨厌怀念过去,他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所以下意识也对这位乔老想要讲故事的行为感到不怎么耐烦。

    当然了,工作嘛,忍忍不寒掺,一切都是为了升官发财,和同事们下属们搞好关系,哪怕只是表面关系呢?也有利于日后升迁啊。

    就当是听八卦了。

    虽然带有教育和炫耀意义的故事和八卦本质上差别甚大。

    但乔老却跟顾媻想的不太一样,语气中竟是没有那种豪气万丈当年如何的炫耀,只是平静,好像当真看透了很多东西,如今看见顾媻,就像是看见自己在走自己的老路,心中难过,想要教一教。

    “当年……约莫是先帝还在的时候,我记不大清楚了,年纪上来后,总感觉自己睡一觉起来还是年少。”乔老淡淡说,“但当年我还在长安做督察院左御史,那真是风光无限,书上说的门槛都被踩塌绝无夸张,当年真是这样,一个月都能换三条门槛。”顾媻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这督察院左御史,似乎是个蛮得罪人的职业,相当于纪委的最高监察长,专门监管各地官员有没有贪污受贿的,被举报的,鱼肉百姓的,大大小小官员,只要是个官,最后档案都会送到督察院左御史的案上。

    那戴通判的案子估计也送到了如今的左御史书桌上,只不过这戴通判是禹王的人,如今左御史估计权力不如当年乔老的大。

    顾媻渐渐沉下心来听。

    乔老目色远去,一字一句,仿佛也回到了当年,那年他也不过三十,刚刚有一儿一女,妻妾恭顺,父母建在,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吧,他同僚右御史突发奇想,指了指一个文书,说道:“此案状告徽州刺史,嫉贤妒能,公款吃喝,救济粮一年都发不下去,导致饿殍遍地,可徽州通判却说当地官民安乐,前月还举办了元旦盛典,官民同乐呢。”

    “不如咱们同去微服私访?”

    “好。”

    乔老那时年轻,哪晓得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埋下了数十年的祸根,导致二十年后,在自己最鼎盛之时,刚刚入了内阁,就被人做局,几乎家破人亡。

    他们的确微服私访,到当地去考察民情,结果发现当地百姓的确安居乐业,处处都看不出哪里有饿殍,后来同僚说既然没有,那就干脆去拜访徽州刺史,两人也就表明身份,在徽州做客了小半月,及至离开徽州,到了徽州与凉州的交接,突发奇想去凉州看看,竟是发现凉州才是整整的难民遍地,到处都是,数不胜数,再往里走,连树皮都被人啃了个精光,百姓们易子而食都算是普遍。

    乔老立即去询问凉州刺史为何这么多难民,不说清楚,他定要奏给皇帝。

    那凉州刺史才吓得全盘托出,原来这些难民原本是徽州人士,是被赶过来的,人家徽州刺史早就得到消息上面会来人,所以做足了准备,还给了凉州刺史一大笔银子,让其先稳住难民,对外就宣称难民已经全部消灭。

    如此大案,就算凉州刺史求情,乔老也把两个刺史勾结蒙蔽皇帝一事全部写给了上头,很快两人被贬,他们也得到了嘉奖,上面便让他们多多下去走访,免得有人蒙蔽皇上。

    几次微服私访下来,人人都晓得只要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只要找御史大人就行,于是督察院的案子开始越发的多,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发了过来,他不处理就是他的问题,人家还要告他。

    他想要卸下这个职位,上面却不允许,上面觉得他做的不错,甚至希望他永远呆在这个位置上。

    所以当时他是举步维艰,外人看着光鲜,实则夜夜都睡不好觉,生怕什么时候上头的人觉得他无能,下面的人觉得他区别对待,两项相加,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好在没多久他祖母帮了他,守孝三年后,他的位置早有人做了,那人学着他微服私访,结果被人贿赂,自己落了马,也因为这人收贿赂,皇帝发现他给御史们的权力过大,所以一个个开始查家底,最后几乎全员都贪赃枉法包庇同僚,只有他没有,皇帝对他重重嘉奖,四十岁那年,送他入内阁,成为最年轻的进入内阁的大学士。

    原本这是好事,可万事怎么可能一帆风顺,盛到极致,便要走下坡路。

    先帝极为依仗他,什么都要他代为说话传话,他也要帮先帝说出先帝不敢说的话,办不敢办的人和事,可期望越高,他能力却还在远处,死命去满足,也做不到完美,先帝便渐渐又厌弃他。

    当年他得罪过的官员们,瞅准了时机,立刻抱团栽赃污蔑他,硬是找到了漏洞,让他妻子收了贿赂,其实也就是一个庄子,本来以为没什么,结果那个庄子死了许多人,活下来的证人都说是他威逼利诱才抢走这个庄子的,总而言之,世上最黑的水,都泼在了他身上。

    他据理力争,先帝对他早无耐心,挥了挥手,把他的事情交给监察院办。

    他当年办别人,如今别人办他,成也监察院,败也监察院。

    他甚至做了四年牢,后来学生替他翻案,十年前才被禹王翻案,看他年纪大,也不想用他,但为了安慰,便给了他一个县官,发配出长安了。

    乔老说了许多,说道最后不过也只是想要告诉顾时惜一个道理:“人不能太出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顾大人。”

    这边顾媻在上课,另一边孟三公子到了郊外营地,找好友谢二送别,那谢二一出来,便到处找小亲戚,问:“欸?顾时惜那小子呢?他成天念叨想我,我看是半点儿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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