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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西域行

    直到下午之时, 宋也才从混沌中醒来。

    刚掀开眼帘,坐直了身子,便见着温迟迟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 “郎君用碗粥吧。”

    宋也伸出手推拒了温迟迟端过来的碗, 下了床,径直进了净房内,好一会儿才出来,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始喝粥。

    温迟迟端详着宋也的神色,最终还是瞥下了眼睛,宋也将碗里的粥一饮而尽,将勺子撂进了碗里, 看着她,“想问什么?”

    温迟迟摇了摇头, “没有旁的想问的,只是院子里栽的两棵海棠花开了,郎君要陪我去看看吗?”

    宋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点头道:“那便去瞧瞧吧。”

    宋也走在前头, 温迟迟踩着他的脚印,紧随其后, 宋也步子迈得大, 走得又快,他走一步, 温迟迟走两三步才能勉强跟上, 跟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温迟迟勾了勾宋也的手指, 宋也步子缓了下来, 回眸看她一眼, 便见着温迟迟问:“走那么快脚不会痛吗, 郎君?”

    宋也没说话,温迟迟便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一把握着宋也的手,淡笑道:“那便走慢些,顺道等等我。”

    宋也将她温软的小手反握在手中,不禁眉目舒展开来,低声道:“嗯。”

    园圃中栽了好几棵参天的玉兰树,与粗壮的海棠树,玉兰花期已过,海棠正是开得旺盛的时候。满树葳蕤繁花缀满了枝头,压弯了树枝,白的似雪,紫的似霞,团团簇簇。天色将黑未黑,园圃里的宫灯早已经亮了起来。

    玉兰树下摆着两只梨花黄木椅子,上头垫了绵软的垫子,前头一张小案,置着瓜果糕点。

    宋也走了过去,径直在椅子上坐下,看着温迟迟一会儿给他递蜜枣,一会儿给他喂栗子糕,便觉得有些好笑。

    “你在担心什么?”宋也咽下嘴中的橘子,双手搭在膝上,缓缓抬头,用一双黑色的瞳孔沉沉地盯着她。

    温迟迟正细心地将手中橘瓣上的橘络挑下来,见着宋也这么问,眼帘掀都没掀,将橘络挑了个干净,放到宋也面前的青白釉瓷碟前,才看着他,认真地道:“你昨天彻夜未归,回来时又是满身酒气,郎君,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宋也勾了勾唇角,斜靠在椅子上,任由初夏的习习凉风拂过脸颊,翻动他的衣袂,淡淡笑道:“你教训的是。”

    宋也在外陪温迟迟吹了一会儿风,将她送回房里后,进了书房处理公文,没一会儿,长边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宋也问:“付家在西北那一批军火截下来了?”

    “是的,已经被那边的头儿猛虎拦截了下来,只不过付将军正与那儿的人盘旋着,”长柏道,“主子,北方的鞑子近来又猖獗了起来,在最北的接壤城池开始烧杀抢掠了起来,民生动荡不已。”

    “去年一战便令他们元气大伤,今岁雨水充足,正是水草肥美,适宜游牧的档口,怎会南下侵犯,这并不符合常理。”

    长柏所说之事,宋也自然也能想到,他蹙了蹙眉头,而后淡道:“先不急,付荷濯不是在漠北,让他去,够他忙一阵了。”

    长柏问:“倘若付家与鞑子有什么,这不正中下怀?”

    “敌暗我明,不放长线,怎会钓到大鱼?”宋也垂下了眼眸,静静思量了一会儿,“给长公主去一封口信,叫她备一队精壮的骑兵候着。”

    “主子您肯帮长公主了?”

    “不是帮她,”宋也眼眸冷如寒潭,“只不过我要除掉付家,目前恰好在一条船上罢了。你再告诉她,我的事我自己有主意,便无需她劳心了。”

    长柏沉默着看了宋也一眼,便依着宋也的吩咐退了下去。

    没几日,长柏便带回了一条消息,猛虎带队在沙漠突遇流沙,兼后有突厥追击埋伏,那一行的人并着截下的军火都消失得无隐无踪。

    宋也倒没那么意外,只点了点头,而后又不慌不忙地继续批公文,还未等几日,宋铭便从杭州匆匆赶了回来。

    宋也招待了他,“杭州的事都能稳住?”

    “放心吧,阿兄,不久前三路权贵又被你重洗了一遭,还有张廷玉并着新提拔的才干,不会有旁的事。”

    “我要去一趟漠北,叫你回来就是为着此事,中书门下与六部的几个元老都是长公主的人,我不放心,”宋也道,“我将青松拨给你,你看着,有不妥之处便立即传信给我。”

    宋铭点头应是,自是不会有异议。

    宋也顿了顿道:“我将你四弟废了,将你的主母杀了,你听说了?”

    “二哥,如今阖该鸣鼓放炮,不行这太得意了,咱们还是喝酒庆祝,”宋铭抿了一口极辣的烈酒,不由地眉目拧到了一起,呛了好几口,脸红道,“嗐,这酒还是喝不得。”

    “德行。”宋也轻笑了两声。

    翌日,宋也感染天花的消息便传进了朝臣们的耳朵中,继而便是连着数日的告假,好在朝中尚有元老支撑着朝政,稳着大局,没有出意外。

    宋也用过饭后,就坐在凳子上看着温迟迟用饭,碗中就巴掌大那么一团饭,温迟迟已然吃了大半日了,还不曾吃完,但宋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用完了一盏茶,才将她手中的筷子拿了下来,撂到了餐桌上。

    “吃不下去了就不勉强了,”宋也扫了一眼温迟迟,拿帕子帮她擦了擦嘴角,才将她抱在了怀里,低声道,“怎么了,有事可以和我说,你憋在心里,我又猜不着。”

    宋也盯着温迟迟,目光沉的跟水一般,温迟迟摇了摇头,没回答,反而抬起宋也手指颀长的手,看着他手心的脉络,过了一会儿才问:“郎君,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宋也轻轻哦了一声,将温迟迟的手反扣在手掌里,用力一捏,问:“那你这是舍不舍我了?”

    温迟迟轻轻点了点头,便听见宋也道:“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还要更久一些,没有定数。”

    见着温迟迟低下了头不吭声,宋也亲了亲她的眉心,柔声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至于吗。”

    “郎君,”温迟迟看着宋也,诚挚而郑重地开口,“我能不能”

    “你就在家好好待着。”宋也打断了温迟迟,脸上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见着温迟迟脸色不好看,宋也不容置喙的语气最终还是带了几分柔和,“我很快就回来了,你听话。”

    温迟迟没再说旁的话,洗漱一番后,见着宋也在床上已然阖上了双眼,便吹了灯,在床内侧安静地躺下了。

    如今已然进入了夏季,天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夜风却很舒适,用晚膳之时温迟迟特意让秋香留了一扇窗户,漆红的窗牖半开着,夜里的凉风吹了进来,吹得纱幔翻飞。

    耳侧是宋也清浅的呼吸声,温迟迟看了看盯着头顶的纱幔,又翻过身看了会儿宋也立挺的侧脸,不住地往宋也身上凑了凑,几乎快要贴到他的脸上之时,宋也伸手,一把将温迟迟圈到了怀中。

    宋也勾唇,“眼珠子都快要掉到我脸上了。”

    原来没睡着啊。

    温迟迟没说话,只脑袋在宋也怀中蹭了蹭。

    宋也睁开眼睛,“欠收拾?”

    温迟迟张开双臂搂着宋也的脖子,头伏在宋也的肩上,温声说了一句。

    宋也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温迟迟头别在一边,闷声道。

    “既然没什么,那便将你的胳膊拿下去。”

    温迟迟回过头,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半晌后,温迟迟将胳膊拿了下去,等了半天,见宋也重又规矩仰躺,阖上了眼睛,温迟迟心中就像泄气了一般,摇了摇宋也的胳膊,“郎君”

    宋也没说话,温迟迟只好又道:“你去哪儿不如带上我。”

    “带上你给我拖后腿?”宋也嗤笑了一声。

    温迟迟脸一白,愣了一会儿,又听宋也问:“那你总得说服我,带上你有什么好处?”

    温迟迟掰了掰手指头,“饮食起居我都可以伺候的。”

    “嗯,”宋也意味深长地看了温迟迟一眼,“还有呢?”

    “还有什么啊?”温迟迟眨了眨眼睛,略显无辜,耳尖却有些烧红。

    宋也低笑一声,手伸进了温迟迟的小衣里头,粗糙的掌心纹路擦过那雪白的绵软,激的她浑身战栗。

    “这个呢?”宋也看着温迟迟问。

    最终宋也还是点头同意了带着温迟迟一同前往漠北,宋也是在后半夜带着温迟迟出发的,此次行程隐秘,二人轻车简从,只带了长公主拨的一队人马。

    风餐露宿,日月兼程将近半个月,才到了西域。

    西域少水,日头又大,宋也带着温迟迟在一处较为偏僻的地界落脚,客栈余下的水也只够塞塞牙缝,完全够不上洗澡用的。

    宋也蹙了蹙眉,而后带着温迟迟上了马,狂奔了数里,来到了一处澄澈的湖泊前,宋也搪了一把水,盯着温迟迟道:“下来试试?”

    第72章 露天浴

    闪烁的星子挂在长夜的幕布上, 苍穹压得很低,星河极其璀璨。远处苍山连绵,气势磅礴, 山脚下, 湖边草色青青,湖水澄澈如明镜,离得远看上去宛如一块纯粹的水晶琉璃。

    刚离开客栈之时,太阳还未落山,在马上吹着夜里舒适宜人的风,一时忘记了时间,到此处之时天色竟已经全然黑了下来。

    四下里都没什么人家, 唯有沙沙风声与适才驾过来的一匹马在远处吃草传来的动静。

    宋也身姿颀长,长腿细腰, 身上有书卷气息,却并不孱弱,反而肩宽背阔, 气质舒朗。

    温迟迟站在宋也身边, 才及宋也的胸口处,整个人在他的衬托下, 显得愈发娇小。

    宋也的目光在温迟迟饱满的胸脯上顿了顿, 又落到了温迟迟脸上,月色下, 温迟迟莹白的面颊宛如一块剔透的羊脂玉。

    温迟迟环视了一周, 低声问:“在这儿?”

    “不然呢?你不洗?”宋也将她头上的碧玉簪拿下, 青丝瞬间如瀑布一般丝滑地淌了下来。

    而后便伸手去勾温迟迟的腰带, 温迟迟连忙将宋也的手摁住, “我自己可以来。”

    “好。”宋也了然地松开手, “那你自己脱。”

    温迟迟手勾上腰带,又抬头瞧了一眼宋也,脸上有些不自然,“郎君,你渴不渴?”

    宋也抱臂扫了温迟迟一眼,“怎么,你要喂给我?”

    “我记得马上有水囊。”温迟迟道。

    “不渴。”宋也目光落到温迟迟勾着腰带的指尖。

    “”温迟迟顿了顿,小声道,“我渴了。”

    “你不是说,伺候我衣食住行?如今到底是谁在伺候谁啊?”宋也意味声长地上下看了温迟迟一眼,眼里噙着隐隐的笑意,直到温迟迟面红如熟透的水蜜桃,宋也才转身往回去。

    温迟迟见着宋也离开,这才微微呼出了一口气,极快地褪下鞋子与罗袜,又将衣裳脱了,规整地叠好放在一边,连忙进了湖水中。

    湖水算不上深,温迟迟站着不过才及腰,却相当的干净凉爽。

    宋也来回很快,扫了一眼湖边放置的衣物,便往温迟迟那儿去。他将水囊上的塞子拧干,“我喂你?”

    “劳烦郎君了,这个我来就好了。”温迟迟接过宋也手中的水囊,抿了两口便放回了宋也手中。

    宋也接过温迟迟递过来的水囊,拧上塞子放在了一边,便掀开了温迟迟的乌发,开始帮她搓皂荚。

    温迟迟一截嫩如鸡蛋,白如羊乳的脖颈露在外面,宋也粗粝的指腹在后头蹭了蹭,便惹得她浑身起了一阵疙瘩。

    还未反应过来,宋也却不知何时已经脱了衣裳进了湖中,一手捏着她的腰,一手在她身上游走。温迟迟如今已然是一条待宰的鱼儿,渐渐地,两颊红晕,双目迷离,浑身瘫软了下来。

    良久后,温迟迟在水中打了个喷嚏,宋也才匆匆了事,简单地清洗后,抱着她上了岸。

    温迟迟换了件干净的中衣,又将衣裳一一穿好,便上了马,一路跟着宋也往客栈的方向去。

    骏马在林中疾驰,林间簌簌的风在耳侧刮过,暗夜里似乎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宋也耳边听着,面色也渐渐地冷峻了下来,他勒了马,驻在了隐蔽的树林之中,风动树梢,马蹄之声渐渐大了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几声胡语。

    隔得太远,宋也听不清楚说了什么,却能辨认得清这是突厥话,听懂了火器,粮食等几个关键字眼。

    宋也面色凝重了起来,感受到了怀里人身体微微的颤抖,宋也轻轻摸了摸温迟迟的头,低声在她耳侧道:“别怕。”

    温迟迟缩在宋也怀中,点了点头,宋也蹭了蹭指腹上的玄玉扳指,耳侧留意着外头的动作,算好了时机,遽然抽开了别在腰间的寒刀,身下的马风驰电掣地朝林间奔去。

    诚如宋也所料,前头的只几个人而已,宋也提着一把寒刀骤然从他们身后出现。

    几个人还反应过来之时,只觉得脖间一凉,淋淋的血便自动脉处喷涌了出来,宋也往后退了退,下意识捂住温迟迟的眼睛。

    宋也只留下一个突厥人的性命,他头顶裹着长帛缎,看模样应当像是这行人的首领。

    突厥与大朔交恶,如今两军还是对垒之时,城关把手几近严苛,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朔境内地界,除却行商之人,便是突厥派过来的间谍,听这几个人说话是后者无疑。

    宋也扫了一眼被敲昏在地上的人,恰好见着了身旁洒落的信号弹,是已经用过的,宋也狭长的眸子一眯,目光遽然变得冰凉狠厉。

    就在这时,长柏带着几只骑兵赶了过来。

    宋也盯着前方的密林,前头便是沉寂的黑夜,然而地上轻微的震动也没能逃脱得了他的耳朵,几乎是一刹那宋也便做下了决定。

    他看向了缩在他怀中的温迟迟,双手死死地攥着宋也的袖子,浑身上下在不断地颤抖,脸上也不知何时沾上了几滴血珠子,显然是被将才杀人的场景吓坏了。

    宋也眉头蹙了蹙,抬手将她脸上的污迹一一抹去,轻轻拍了拍她,柔声道:“我先叫长柏带你回去,我处理完事情就来,要不了多久。”

    说完,当着长柏众人的面在她眉间落下轻轻一吻,便将温迟迟抱到了长柏马上,“你带人将夫人送回去。”

    长柏看着宋也为难了片刻,见他面上决绝,便也只得点了点头,带着两个人立即往林子反方向奔过去。

    温迟迟将才确实被宋也利落的杀人模样吓傻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长柏:“为什么郎君不跟着我们一起走?”

    “主子还有事要处理,属下先送姨娘回去。”长柏手下握着马缰,盯着前方,神色凛凛。

    温迟迟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骤然拍了拍长柏,急道:“长柏,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长柏心下一紧,一句“什么”还未问出口,眼前便冲出来两道黑影,长柏瞬间拉紧了马缰,马蹄高扬,只见眼前迷雾阵阵,根本看不清什么人,正要抽开腰上的刀,却发现身后骤然一空。

    而四下里,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

    温迟迟中了迷药后,昏睡了很久才醒过来,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了身子正要下床,脚踩在地上绵软的羊绒毯之时才发现了不对劲。

    她抬头打量起了四周,整个屋子装潢明艳,入目金碧辉煌,令人头晕眼花。细看来,一条羊绒毛毯铺在足下,紫红色琉璃杯盏立在雕花镶珠的圆桌上,地上的角落随意置着两颗夜明珠,豪奢至极。

    温迟迟正沉思着,便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没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了。

    外头走进来了一个金发碧眼,五官立挺深邃的女子,身上的衣裳薄如蝉翼,将她饱满莹润的身材尽数衬托了出来,手上还托着一只精致的琉璃盏。

    见着温迟迟醒来,阿史那依朝她展唇一笑,露出了两颗虎牙,连忙将手中的杯盏放了下来,用带着口音的汉语对温迟迟道:“你醒了。”

    温迟迟没回答,警觉地看着他问:“这是哪儿?”

    “这是我家,”阿史那依说,“别担心,这里也是你的家。”

    见着阿史那依将琉璃盏递到她面前,温迟迟没接,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儿不是我家,你们抓我来这究竟要做什么?”

    “我们抓你?”阿史那依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你晕倒在野外,若不是我阿兄救了你,你一个汉人女子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自己想,我们阿史那王室能给你王妃的名分,那也是你合了我阿兄的眼缘,你怎么还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王室?”温迟迟一头雾水,骤然想起了宋也说的突厥,便试探地问,“你是突厥的公主吗?”

    阿史那依点了点头,还是将粥递到了温迟迟手上,“粥凉了,你快用了,否则我阿兄见你不用饭,又要不高兴了。”

    “多谢,”温迟迟将粥接到了手上,象征性地用了两口,而后开口问,“请问该怎么称呼你?”

    阿史那依略带骄傲的口吻道:“我叫阿史那依,我是阿史那氏唯一的公主,是我父皇的掌上明珠。”

    “殿下,我是不是睡了很久?”见着阿史那依点了点头,温迟迟又道,“我如今脑子有些混沌,前些时候的事都有些记不清了,你们是在哪捡到我的呢?”

    阿史那依连忙道:“我阿兄出城打猎,你那时恰好躺在郊外的河边,我阿兄便将你捡了回来。婚事如今已然宣告全城了。”

    “可你阿兄身份尊贵,又怎么会看上一个在路边捡的汉人女子?”温迟迟问。

    阿史那依盯着温迟迟瞧了一会儿,毫不掩饰目光里的赞赏之意,“你们汉人女子貌美又贤惠,看上你有什么好奇怪的。”

    很快温迟迟便见着了阿史那依口中的那位阿兄,只见他头裹帛缎,腰系蹀躞带,蓄了胡须,面容很是粗狂,但胜在体格健壮,身材魁梧。

    阿史那烈甫一走了进来,便挥了挥手叫阿史那依退了下去。

    “我已经有丈夫了。”温迟迟开门见山道。

    阿史那烈道:“不要紧,我也有过一个妻子与两个嫡子,何况我们突厥向来不要求女子的贞洁。”

    温迟迟问:“你们抓我来是因为宋相吧?”

    “果真是个有意思的女人,”阿史那烈骤然爽朗地笑了出来,“只不过婚礼是真的,我当真希望你做我的妻子。”

    第73章 掐红烛

    温迟迟低下了头, 没有再说旁的,阿史那烈在旁边小坐了一会儿,下边的仆人便来禀告说二王子打了胜仗回来。

    阿史那烈听说后便匆匆离开了。

    下午的时候, 阿史那依又来了, 这次她带来了一件华美的衣裳,告诉温迟迟晚些时候王宫内要举办庆功宴,她要以贵宾的身份出席。

    温迟迟默了一会儿,便以腹痛为由搪塞了过去,阿史那依看着的脸色不像作伪,便担忧地跑了出去。

    没多久,阿史那烈便带着太医过来了, 太医给温迟迟把了脉,又沉吟了好一会儿, 开了副方子,给女仆带下去熬了药,看着温迟迟喝了下去。

    阿史那烈道:“你将来会是我的王妃, 此次庆功宴, 王城内有头有脸的勋贵都会出席,正是你露面的好时候, 你必须得去。”

    温迟迟见着阿史那烈语气坚决,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由着王宫里的女仆伺候沐浴上妆, 收拾停当了才由阿史那烈带着走了出去。

    傍晚, 天色将黑未黑, 天边的晚霞将苍穹渲染成一片紫红, 与紫霞相接便是园圃里繁茂的紫罗兰与火红的天竺葵, 团团簇簇, 色调浓烈。

    有风穿过王廷的长廊,侍女手中捧着纯粹的琉璃盏,里头置着散发着纯白细腻的羊乳,入鼻的便是一阵奶香味。

    温迟迟被阿史那烈带到了席上,突厥人都五官立挺,眼睛深邃,而温迟迟柔和婉约,身上有一股汉人女子典型的仪态气质,温迟迟留意到有很多道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老可汗与可敦坐在上首,见着人到齐了,笑眯眯地让二王子阿史那翰当真众人的面述职。

    阿史那翰从下首走了上去,深深地朝温迟迟那儿看了一眼,而后用着极其张狂的语气将这一战的经过与掠夺过来的金银珠宝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遭,旁边有内侍译成汉语,与阿史那翰的声音一道传来。

    温迟迟垂首,静静地看着桌上鲜艳的葡萄,她并不是很能听得懂战策,却从阿史那翰极力神化突厥战士的口吻中听出了嘲讽汉人打仗草率仓促,胆小懦弱的意思。

    这一战,似乎打得很是容易。突厥人也胜的很是容易。

    那么,这就是阿史那氏捉她过来的用意吗?

    阿史那翰刚说完,阿史那烈便站起来敬了阿史那翰一杯酒,“二弟,这一站你打得极漂亮,大哥敬你!”

    阿史那翰颔首,眼睛略过温迟迟,接过宫人递上来的酒盏,含笑回敬了阿史那烈。

    老可汗目光落在了阿史那翰身上,挥手道了句“赏”。

    他又看着阿史那烈,语重心长地道:“翰儿正是在你的统治与领导下才能如此出色,将来你做可汗,便要善用人才与勇士,才能使山河永固。”

    阿史那烈爽朗地笑了笑,应了下去,老可汗与可敦复又赏了阿史那烈与温迟迟。

    阿史那翰回到了座上,用饭的兴致不那么高,往温迟迟方向瞥了两眼,散席后,便到了单于於氏的王宫中。

    室内焚了香,单于於氏袅袅娜娜地靠在躺椅上,见着阿史那翰过来,问道:“你父王当真同意那个汉人女子做大王妃了?”

    “那个汉人女子是二嫁妇,”阿史那翰向单于於氏行了礼,落座后道,“是汉人宰相的宠妾,父王将她捉来就是为了逼迫汉人退兵,大哥看上她,父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心爱的儿子去了。”

    单于於氏哼哼地冷笑了两声,“他倒不记得到底是哪个儿子为他的子民在战场上流血卖命。”

    “为着一个女人,汉人不会退兵降服,这原本只是缓兵之计,但大宋退兵了,说明这是个有用的女人,有用的女人不能落在大哥手上,否则汉人便会簇拥大哥坐上王位。”阿史那翰倒了杯葡萄液酒递给了单于於氏,低声道,“大朔宰相给我来了一封信。”

    单于於氏惊了一瞬,连忙屏退跟在身边伺候的人,“你怎可与汉人私通信件”单于於氏顿了顿,还是道:“你父王疑心重,此事一旦被他发现,为着他的大儿子的王权稳固,定然不会轻饶你。”

    阿史那翰笑道:“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为着将来大哥位置坐得稳,父王也不会轻饶我。当初他不就弑了父兄的么?他向来不喜欢能力出众,会对他造成威胁的人,所以他宁愿选空有一身力气的大哥,也不会选我。”

    单于於氏轻轻抿了一口水晶杯盏里头的葡萄酒,喉头滚动,像是下了决心,对阿史那翰道,“单于氏手上亦有兵权,你可给你外祖去一封信。”

    ·

    温迟迟一连在突厥王宫内待了数日,每日只有阿史那依过来同她说一会儿话,日子才不算那样无趣。

    许是温迟迟面相和善,性子好,即便温迟迟话不多,阿史那依都很喜欢同她待在一块,她看着温迟迟喂池中的鱼,托腮道:“听宫人说你嫁过人了。”

    “嗯。”温迟迟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喂鱼。

    “那你就是有心上人了?”阿史那依惊道,“有心上人是什么样的滋味?是不是那种相思入骨,摧人心肝的味道?”

    温迟迟看着手中的鱼食,“我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你怎么会不清楚?”阿史那依睁大眼睛,“你不是嫁过人了吗?”

    温迟迟将手中的鱼食掷到了水中,看着阿史那依,坦诚地道:“就像我马上要与你兄长举办婚礼这也并不意味着你兄长就是我的心上人。”

    阿史那依抓了一把鱼食,丧气地丢在了掷在了池中,“好像也真是,我马上就要嫁人了。”

    温迟迟见着阿史那依脑袋低垂的不高兴模样,不禁失笑,“公主的夫婿应当是个很优秀的人。”

    “是但也不是。”阿史那依叹了口气,“但那是我父王与母后喜欢的人,不是我喜欢的人。”

    温迟迟问:“那公主就是另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阿史那依跺了跺脚,恼了拔腿就走。

    温迟迟看着阿史那依气急败坏的背影,嘴上噙了抹极浅的笑意,继续耐心地喂鱼。

    温迟迟喂着,遥遥地听见了一声轻笑,她抬头,只见阿史那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妖冶而张狂地冲着她笑。

    温迟迟喂鱼的动作顿了顿,从地上站了起来,朝阿史那翰行了个汉人礼,“二殿下。”

    阿史那翰朝温迟迟颔首,“不必多礼。”说着,便要上来掺温迟迟的手,不想温迟迟及时避开了,令他捞了个空。

    “我只是想帮王嫂将袖上沾着的鱼食污迹抹去,唐突王嫂了,多有抱歉,”阿史那翰诚恳地道,“三日后王嫂便要正式成为这儿将来的女主人,心境如何?我今日前来即是为着向王嫂道贺称喜。”

    温迟迟愣了愣,便见着阿史那翰手伸了过来,“我帮王嫂抹去袖子上的污迹吧,这是突厥人的礼仪。”

    温迟迟看着阿史那翰,并没有推拒,阿史那翰才触到她的袖子,她的手中便被塞了一个极小的纸条。

    温迟迟将手中的东西握紧了,看了阿史那翰一眼,便挥开阿史那翰的手往后退,隔开一段距离后,这才向旁边站着的人行礼,“大殿下。”

    阿史那烈的脸色很难看,他用大掌将温迟迟扶了起来,而后看向阿史那翰,愤懑地道,“你往里沾花惹草,放浪形骸也就罢了,你如今也不睁眼瞧瞧你面前站着的人是谁?成日里孩童心性,像什么样子!我有你这么大的时候,嫡子都出生了,你就是不曾成家立业,不稳重。”

    阿史那翰无辜一笑,“王嫂袖子上当真有泥迹,不信你自己瞧。”

    “那你手往哪儿摸?”阿史那翰横眉愠怒,“若是还敢有下次,我定然要教你吃鞭子的。”

    “没有下次了,”阿史那翰嘀咕道,“阿嫂的手很白嫩,就像鸡蛋一样,我向来喜欢美人”

    阿史那翰还未曾说完,阿史那烈便盯着他的屁股后头踹了一脚。

    温迟迟只听见噗通一声落水声,水花霎时四溅,阿史那烈拉着温迟迟便往前头去,瞧着便是恼怒至极的模样。

    将温迟迟带回了王宫里,阿史那烈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他就是那样的性子,没大没小,没法没天!”

    温迟迟道:“殿下莫要生气,二殿下像是对您极其崇敬的。”

    阿史那烈冷哼了一声,挥袂坐了下来,“那倒真是,人是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性子顽劣了一些。”

    阿史那烈在温迟迟那坐了一会儿,这才离开。

    温迟迟用过晚膳,洗漱后,王宫内灯火尽数熄了下去,唯有一只微弱的宫灯亮在角落里,起夜时照明用。

    此时夜色阑珊,极其静谧,温迟迟这才将藏的严实的纸条从袖笼中取了出来,借着微弱的灯火瞧了一会儿,这才看清上头的字。

    信中只是说三日后的新婚之夜会有人前来接应她,温迟迟瞧着,眉头淡淡地蹙了起来。

    翌日温迟迟又捧着鱼食到了池塘边耐心地喂了起来,才喂了约莫一刻钟,便见着阿史那依踱步过来了,她在温迟迟身边坐下,抓了一把温迟迟怀里的鱼食,心不在焉地喂了起来。

    温迟迟看着阿史那依,道:“公主有心事吗?其实我瞧着大殿下与二殿下对您是极其好的,想必您其他的王兄对您也很好吧,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我们这代子息很单薄的,我父王连我在内就三个孩子,虽然我们兄妹三人关系很好,但婚事”阿史那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一把将鱼食丢到了池塘中,“反正这些事,你估计也不会懂。”

    温迟迟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喂鱼。

    有时候阿史那依很喜欢温迟迟身上这样平静如水的气度,她喜欢同她待在一块儿,也并非是没有玩伴,她堂堂一个公主殿下,要巴结她的人得从这儿排到城郊,但也只有温迟迟不会讨好谄媚,只安安静静,从不会刨根问底。

    除却相貌,温迟迟身上有更吸引人的东西。

    阿史那依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说的对,我确实有喜欢的人,但他不是突厥人,是个汉人,而且也就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商人,身份卑微,所以我们没可能。”

    温迟迟看着水底的鱼儿聚在一起争吃食,没一会儿便散开了,往四下里游过去,她目光随着鱼儿亦荡得很远,“身份当真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吗?”

    “重要,”小公主说着,脸上也扬起了一丝困惑,“我父王母后说,身份就是权力的昭示,没有人不爱权势,就像我父王,他爱他的江山,爱他的子民,有时候做了不得已的选择,选择牺牲掉一些人,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所以我身为他的女儿,我就要承担责任。”

    “殿下是个很诚恳正直的人。”温迟迟看着阿史那依,由衷地道。

    但温迟迟大概是理解不了这些的,她没有这样的熏陶与觉悟,以她的普通思维理解不了权力的角逐,无法与当权者共情,因为以她的身份,大概她就是阿史那云口中的被牺牲掉的一部分人。

    但实际上,她就是被牺牲掉的人,很早以前就是。

    ·

    婚礼前夜,阿史那烈陪同温迟迟试了突厥一族的婚服,同汉人一般,是极其喜庆的红色,只突厥的婚服男女都窄口收腰的,腰上要系上绣有鸳鸯纹的金蹀躞。

    温迟迟这一身赶得急了些,却相当合身,阿史那烈看着温迟迟这身装扮,心内很是欢喜。

    温迟迟触上阿史那烈那炙热的目光时,亦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睛,脸上染上了一片绯色,害羞得模样宛如当真宛如一个即将嫁人的新娘子。

    阿史那烈爽朗地笑了两声,便叫女仆带着温迟迟下去换衣裳。

    温迟迟跟着退了下去,换回了本着在身上的鹅黄色褙子。

    阿史那烈低头看着温迟迟,“其实你们汉人女子的衣裳就很适宜你穿。”

    “所以殿下特地恩准宫人帮我裁了几套汉裳。” 温迟迟含笑道。

    “我不忌讳这个,你能顺从我,我便很高兴了,”阿史那烈笑道,“不过阿迟,以后我是不会应允你回家了。”

    温迟迟了然地点了点头,而后看着阿史那烈道,“那若有一日,我被抢回去了呢?”

    阿史那烈当色一凛,沉声道:“不会的。”

    话虽如此,阿史那烈却惦记此事惦记了一夜,翌日醒来之后,便匆匆去了温迟迟殿中,宫人已经在为温迟迟着手打扮了起来,阿史那烈神色严肃地令人退了下去。

    待到众人离开后,阿史那烈将一块羊骨哨递到了温迟迟手中,“这是羊骨哨,吹时便会召唤流沙人,为你卖命,若有一日,你当真受到了威胁,便可吹动此哨。”

    温迟迟的妆已经上到了一半,眉心正点了一粒火红的朱砂,而下便是水灵潋滟的双眼,温迟迟盯着阿史那烈,默了一瞬,将羊骨哨推了回去,“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殿下还是收起来吧。”

    阿史那烈摆摆手,执意将东西塞进温迟迟手中,“你是我未来的妻子,这样的东西你受得住。”

    温迟迟低头看着,将东西郑重地握在了掌心,“多谢殿下,我收下了。”

    阿史那烈正欲多说几句,外头便有宫人进来禀报说二殿下正在外头候着,催他换喜服去,阿史那烈这才拔步往外头去。

    温迟迟将羊骨哨握在了手中,透过窗子,仰头瞧了瞧悬在天上,渐渐东升的太阳,由着宫人继续为她梳红妆。

    突厥人的婚礼跟汉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因着温迟迟就在王宫之中,便少了迎亲这一环。新郎官在外边招待客人,新娘子便要坐在喜床之上坐亲,坐一整个白日,便意味着婚姻长长久久,到了太阳完全下山之后,才开始拜堂。

    温迟迟坐在喜床上,即便坐了一整日,双腿全然酸麻了,她也已然安安静静地坐着,最多的时候便抬起头瞧着日头一点一点落下去,手心浸了一层薄汗。

    天边橘红色的晚霞渐渐被吞噬,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了,隐隐听见了外头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等的愈久,那声音便越近越向,温迟迟的听到了一行人的脚步声,心渐渐地沉入了谷底。

    门正要被推开之时,只听见一声巨响的爆破声鸣空而来,有宫人厉声叫道,“主子,那是可汗与可敦的王宫”

    浓重的烟雾自下直冲云霄,滚滚黑烟盘旋在王宫上头,阿史那烈脑袋轰地一声,未作任何思考便带着人急速地往外去。

    温迟迟捏紧了身上的喜服,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窗外风声骤然张狂,林叶飒飒。

    温迟迟刚抬起头,便见着一个长身玉立之人站在不远处,面色衰败,眸色深深,一刻不离打量着她,许久都不曾言语。

    “郎君”温迟迟声音有些哽咽。

    宋也用手将床头燃着的喜烛生生掐灭,声音有着不可名说的低沉与沙哑。

    “到我这儿来。”他说。

    第74章 见端倪

    温迟迟在喜床上坐得久了, 腿上已然酸麻非常,此时又着急下来,下床的时候没稳住, 踉跄了几步, 险些跌倒在地上。

    宋也伸手扶住温迟迟,蹙眉道:“就不能稳重一些”

    宋也对上温迟迟红肿的眼圈,责怪的话未曾从说出来,便卡在了嗓子中。

    温迟迟张来双臂,紧紧地环住了宋也,眼泪不住地自眼眶中滚落。

    宋也感受到了一片濡湿之意,圈在在温迟迟腰侧的手不断地收紧。

    半晌后, 宋也缓声道:“瘦了。”

    温迟迟止住了眼中的泪水,问宋也:“郎君是怎么过来的?”

    “我以为你不会过来了。”温迟迟错开眼睛, 带着一股委屈的鼻音道。

    “温迟迟,”宋也叫住她,打量着温迟迟身上的火红嫁衣与她面上精致庄重的红妆, 神色意味不明, “你未免太不将自己当回事了。我会不会来,你在我心里什么位置, 你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嗯?”

    见着温迟迟不说话,宋也面上略有不自然, 却也算坦荡。

    “倘若过去你不明白, 如今也应当知道了。”宋也亲了亲温迟迟的眉心, 放开了她, 脱下身上的软甲给温迟迟穿上, “我另有要务要处置, 我先着人送你离开王宫。”

    宋也看着温迟迟离开,而后又带一队身着寒甲的暗卫径直往突厥可汗的王宫中去。

    宋也来的不慌不忙,到时,便见着火光熊熊摧枯拉朽般地吞噬王宫中的一切,在火光的映衬下,浓重的黑烟盘旋在王宫上的形状显得一清二楚。

    阿史那烈召集了驻扎王宫中的侍卫亲信竭尽全力地救火,待到反应过来疏忽了新娘子之时,脸色已经完完全全沉了下去。

    夜里刮起了东南风,风声张狂,然而快过风的是宋也带暗卫悄悄逼近的速度,整个队伍干练,利落,在黑夜中疾行。

    便是靠近王宫,将阿史那烈等一群宫人捉在手中也是不声不响的,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宋也抽开别在腰间的寒剑,一把对着阿史那烈的膝盖骨敲了下去,慷锵有力的巨响声响起,宋也所用力气之大,令阿史那烈那样壮硕的汉子即刻跪了下去。

    底下有暗卫即刻上来,将阿史那烈身上的匕首刀刃尽数缴下,又将他的手脚捆绑了起来。

    “松手!”阿史那烈挣脱不得,猩红的眼里已有隐隐恼火之意,他沉声问:“你是汉人?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可知这是北汉王廷,你好大的胆子!”

    宋也压下了眼里隐隐的凉意,扯唇淡道:“你对我的妻子不敬,不若你说说看,我要做什么。”

    说完了,便也懒得再搭理阿史那烈,火已经扑灭得差不多了,但难免会有些火星子,于是宋也便吩咐人重又燃了一把火。

    阿史那烈看着将被扑灭的火又在王宫里燃了起来,顿时气急攻心,目次欲裂,低声怒喝了好些突厥话。

    宋也的嘴角勾起了抹极淡的笑,他昂了昂首,吩咐底下的人道:“扶大殿下起来吧,说起来我也只南来的远客,受不住大殿下这样的厚遇。”

    “你们汉人都像你这般虚伪的吗?”阿史那烈啐了一口,愤恨得牙齿咯吱作响,“我不管你怎样进入王宫中,突厥二十六部是不会放你平安回去的!你最好死了这条心,束手就擒。”

    宋也摩挲这拇指上的玄玉扳指,冷道:“你又怎知,突厥二十六部完全归附于你,而你的兄弟就对你忠心耿耿,看着你登上王位,却毫无怨言呢?”

    “你说什么!”阿史那烈怒目圆瞪。

    “大殿下,我既有胆子来了,便有底气放你回去,这你放心,”宋也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想同大殿下做桩交易。”

    宋也站在阿史那烈面前,身后火光映天,宋也身上盔甲寒光凛凛,他神色淡漠地看着阿史那烈。

    “报!”底下的汉人士兵极快地跑了过来,“此时二殿下已然陈兵宫门!”

    看着阿史那烈面上错愕的神情,宋也脸上笑意更甚,“二殿下,亲生兄弟背板滋味如何,我只要你替我半一件事,突厥的江山便不会落于这样一个弑君杀父的人手里。”

    “你是阿史那翰放进来的!”阿史那烈喝道。

    宋也不紧不慢地道:“但我是来帮助殿下的啊。”

    说罢,宋也便开门见山地摆出了他的条件,末了,宋也命手下将突厥可汗可敦带了出来,“你的父王与母后我都没杀,这是我的诚心,不知大殿下意下如何呢?”

    “还是说,大殿下希望突厥江山拱手与人,令百姓受辱,颠沛流离呢?”宋也拿着寒剑随意地点了两下地面,只听锋利的刮擦声,令老实良善的可敦吓得缩了缩脖子。

    阿史那烈问:“你与我二弟结盟都能随意背弃,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说呢,凭什么?”宋也反问道。

    还不待阿史那烈回答,只听见身后传来了兵器擦在铠甲上沉闷的铮铮声,继而是无数步兵脚掌点地的声音。

    宋也压下眼底的幽暗,回过头,恰好见着一只冷箭残影飞速地朝老可汗与可敦的方向急速飞过去,宋也厉声道:“长柏,护驾!”

    然而为时已晚,箭已离弦,那只冷箭极快地没入了老可汗的心房,血汩汩地往外流,老可汗当场便没了气。

    “宋相,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史那翰摔了手上的弓,抽开弯刀架在宋也的脖子上,“我让你杀的人,你一个没杀!”

    “所以殿下是提前预知到了这个,才将王宫西南角的宫门口堵死的?”宋也反问着,弹开了脖间的弯刀,握着刀柄,骤然往上挑,正中阿史那翰的虎口,“二殿下一早就没想让我活着回去吧?”

    一个不忠不义,狼子野心之人,宋也不会扶持他坐上突厥的王位,这样的人迟早是大朔的威胁与祸患。而阿史那烈空有一身蛮力,实则算计不深,且宅心仁厚,关爱民生,与阿史那翰相比,更适合做一个忠于大朔的傀儡。

    阿史那翰握不稳,弯刀一下便滑在地上,正要挥匕首朝宋也身上刺过去之时,阿史那烈腾空而起,一把将阿史那翰扑倒在地上,“收手!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宋也命令隐在暗处的数千汉人暗卫将场面控制住了,便冷眼瞧着兄弟二人扭打撕扯在一起。

    阿史那烈眼里尽是寒心与失望之意,他将匕首从阿史那翰手中夺了过来,刺进了他的阿史那翰的心房,“你再怎么样,阿兄都不会苛责你,可是你杀了父亲,你这是弑父弑君啊!阿兄留不得你。”

    “教导?”阿史那翰冷笑出声,“江山都是你的,你以为你对我真有多好?不过是施舍罢了!”

    “你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阿史那烈闭上了双眼,将匕首深深地送了进去。

    只听见阿史那翰一声闷哼,一道殷红的血迹自他嘴角蜿蜒而下,他不甘地看向了宋也,“敢问宋相,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呢?”

    “你有没有想过,你给你外祖去的那封信,和你外祖收到的那封不是同一封呢。”宋也对待将死之人很是宽宥,耐心地解答道,“你怎可将那些都写在在信里呢?你以为我来漠北只是为了寻那匹军火?你以为我只带了几只骑兵就来了?”

    “你将温迟迟掳来,令大殿下遇见,而后将婚事昭告天下,不就是为了今日么?直至今日,我都一直按照你的计划来的啊。”宋也嗤笑了一声,“可惜,若我再愚昧一些,我就信了。”

    “原来是一早。”阿史那翰啐了一口血在阿史那烈脸上,癫狂地笑道,“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也淡漠地看着阿史那翰咽气,对着阿史那烈道:“立契吧。”

    阿史那烈将签好的契约与一只装着密信的匣子递到了宋也手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你会对她好,是不是?”

    “大殿下,你跟她才认识多久,我为什么跟你说我妻子的事。”宋也面色冷了下去。

    阿史那烈道:“可她只是你的妾,不是你的妻子,况且你对她也不好。”

    “对她好不好,你又怎知?若我待她不好,今日会来此吗?”宋也微笑,抱着匣子转身就走。

    阿史那烈道:“你若待她好,何至于我一些为不足以的关照,都令她感动成那样?你在大朔那样的身份与地位,富贵自是不缺的,她心内没有踏实感,你若当真对她好,她不会那样不安。”

    宋也脑海中莫名想到了盘雪的那只蛊,自被他带来西域后,蛊虫便极快地消瘦了下去,无论他喂多少血下去,都无济于事,如今已然有了将死未死之兆。

    可是中蛊之人仍好好的,蛊虫又怎会如此?

    隐在心中的那根弦被轻微地拨了一下,泛起的涟漪之大,他根本不敢细究,只狼狈地抽开腰间的冷剑直指阿史那烈的眉心,掀唇冷道:“闭上你的嘴。”

    阿史那烈道:“宋相,您扪心自问,您今日来此更多的是为着她,还是您想要的权力与天下呢?”

    “我都想要,怎么了?”宋也似笑非笑地看向阿史那烈,将剑没入鞘中,“那是我的女人,我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你更没有关心的资格。”

    只听无情的铮铮声响起,宋也接着道:“我替殿下排除异己,稳固江山。而今日宫廷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底下二十六部如何安抚,天下悠悠众口如何堵住,殿下可想好了?”

    第75章 乞怜惜

    温迟迟被人带出了王宫, 在驻在郊外的一辆马车内安静地等着宋也。

    才挑开车帘,便见着不远处,宋也脊背挺拔地立在马背上, 目光沉沉地盯着马车看, 像一汪掺杂着数千般情绪的深潭,令人看不清,叫人胆寒。

    与宋也目光相触的瞬间,温迟迟手心立即沁出了层层的薄汗。

    宋也见着车帘后的温迟迟,压下了眼里的一缕微不可闻的倦意,过了好一会儿才翻身下马。

    宋也将拎在手上的一把带血的剑撂在路边,便利落地上了马车, 靠在车壁上,半阖上眼睛养神。

    宋也没说话, 温迟迟却能敏锐地感知他身上拒人千里之外淡漠的冷意,到嘴的话卡在了嗓子中,她手拧成了一团, 还是安静地缩在一边, 不敢打扰宋也。

    很快马车便开始走了起来,路途通泰, 走得也还算稳重, 约莫半个时辰后,开始颠簸了起来, 温迟迟掀起了帘子正要往外瞧。

    宋也摁在温迟迟手上, 拦着她挑帘的手, 挑眉看着温迟迟, 视线相撞之时, 宋也一把将温迟迟带到了怀里, 蛮横而又强势,死死地掐在她的腰侧,沉声问:“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温迟迟贴在宋也身上,只觉得浑身燥热了起来。

    她苍白的脸上极快地飞过一片霞光,她低声道:“我瞧见了。”说着,便捧起了宋也那只缠上了白绷带的手,“这是哪儿来的伤呀?”

    “刀剜的。”宋也不以为意地开口,末了又轻飘飘地补充道,“只流了血,不算重。”

    温迟迟脸上担忧之色又重了几分,“流了血还不算重?”说着,便捧着宋也的手心疼地吹了起来。

    宋也看着她面上无辜的神色,只觉得心中一阵烦乱,他抬脚径直踢掉了温迟迟脚上的绣花鞋,将她压在了门板上,便开始撕她身上穿着的喜服。

    温迟迟浑身瘫软了下来,眼尾吊着水光,使劲地推宋也,低声道:“这是马车上,外头还有人”

    “正当的关系,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宋也抽了两下温迟迟的臀,压下了眼底的晦暗,沉声道,“还是说,穿着跟别人成婚的嫁衣跟我办事,觉得对不住他?”

    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便落了下来,不算重,却相当响。宋也别过头,舔了舔后槽牙,嗅到了一股血腥之气。

    反应过来后,宋也看着她气急了要咬人的模样,哧地一声笑了出来,“还有脾气。我说你就是欠的,不是?”也不同她啰嗦。

    关隘叠嶂,长驱直入。

    马车在小路上行走,上下颠簸,摇摇晃晃。

    过了一会儿,宋也捻了一粒一粒温迟迟脸上垂在眼梢的泪珠,这才发现了不对劲。

    “你来真的?”宋也声音沉了下来,不自然地拍了拍她,“你当我没说。”

    温迟迟挥开宋也的手。

    委屈,怎么会不委屈呢。孤身一人身处漩涡之中,朝不保夕,终日惶恐,好不容易见着一个还算相熟之人,见了没两眼,又被抛下了。在荒郊野岭等了半夜,还便被甩了脸子。

    宋也本还在兴头上,见着温迟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了起来,于是便匆匆了事。

    宋也丢了条汗巾给温迟迟,温迟迟抹了一把泪水,便开始擦了起来,水唧唧,湿哒哒的,又滑又腻,温迟迟心中埋怨,拿着汗巾擦了两遭,确认干净了后,便将汗巾甩到了宋也怀中。

    汗巾被摔着搭在了宋也拇指上的玄玉扳指上,宋也意味深长地瞧了温迟迟一眼,捏了一把温迟迟腰上的软肉,“我看你是胆子肥了,对谁使脸色呢。”

    “我没有。”温迟迟别开脸,闷声道。

    宋也靠在车壁上,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对着阿史那烈的话始终耿耿于怀,看着眼前的人,也始终觉得在看一团模糊朦胧的雾。

    他觉得自己看不懂她,却在恍惚中看到她红肿如核桃的眼睛,心中蓦然抽搐。

    宋也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扯唇自嘲一笑,还是将温迟迟捞到了怀里,“我又怎么你了?”

    说着,便唇侧的吻便像蜻蜓点水一般落到了温迟迟的眉心,眼梢,鼻尖,轻柔细致,略带讨好之意。

    温迟迟只觉得一阵痒意,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环着宋也的胳膊,粉嫩红润的唇瓣便落到了宋也的唇上,她不太自然地学着宋也的模样啃食他嘴侧的软肉,磕磕绊绊地撬开他的牙关,令两只软嫩的舌尖笨拙地靠在一起。

    宋也托着温迟迟的腰,眉目舒展开,略等了一会儿,将温迟迟的后脑勺托住,反客为主,起初还温柔缱绻些,察觉到温迟迟被哄好了,便又开始凶狠了起来,其霸道无理的本性瞬间显露了出来。

    ·

    只短暂地在客栈中休息了会儿,温迟迟便跟着宋也到了驻扎的军营处,接着便是几日几日地见不到宋也。便是回来,也是半夜三更压在她身上,第二日天不亮就走。

    军营里头很多暗卫与将士,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也只得待在军营中,只听说听头似乎是在打仗,战事似乎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不消半个月,宋也打了胜战,便带着她踏上了回京的归途。

    温迟迟坐在了马车上,揉了揉酸软的双腿,见着宋也跟了上来,想起了昨夜的荒唐,耳尖飞上了一丝薄红,她掀开车帘,不自然地将目光挪到了外头。

    就这么挑着帘子看了一会儿,实话说,北边的风光很是磅礴壮丽,是她在水乡见不着的。一时走了神。马车又走了会儿,便见着前头有接应人马,乌泱泱的一大片人,排列得蜿蜒在长河落日之外,见不着尾。

    温迟迟的目光却落到了前头马车后边驮着的一张巨大的笼子上,只见上头用一张黑布盖着,瞧不见里面的光景,温迟迟却想起这几日的事,心内蓦然一紧,隐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

    宋也见着手上的糕点递出去已有半天了,温迟迟还没接着,不由地蹙眉,顺着她的目光往外头看过去。

    跟着温迟迟看了会儿,宋也便用修长而又微凉的指尖将帘子挑了下来,淡道:“不要看了,你夫君在这里。”

    温迟迟回过头,捻了糕点咬了口,装载了满腹心事,面上却不显,只直勾勾地盯着宋也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战俘。”宋也扫了眼温迟迟面上单纯懵懂的神情,压下了眼里的探究,呷了口茶道。

    温迟迟瞧着便是一副对战俘不感兴趣的模样,只将糕点送进了嘴中,便恹恹的,也没吃第二口。

    “你往日里头不是很喜欢板栗酥?味道不好?”宋也捻了一只放了嘴里,没吃出来味道有什么不一样。

    温迟迟喝了口水,摇了摇头,“天热,马车上又闷,没什么胃口。”

    宋也将手上的书放了下来,亲手给温迟迟倒了盏,掀唇讥讽道:“娇气。”

    温迟迟:“”

    她小口小口地喝茶,没再言语。

    晚些时候,宋也果真令队伍停下休整。

    今日日头好,中午的太阳很是毒辣,如今太阳落山了,刮过来的风竟还有丝丝凉爽之意。

    宋也扶着温迟迟下了马车,放眼望去,天色将黑未黑,橘红色的霞光消失在天际之时,夜晚的深沉之色便压了过来,细看天边处还有一抹鱼白,往上便是一弯明月,几粒星子。

    底下有随身伺候的仆人搬来了两只小杌子,温迟迟与宋也便坐了下来,温迟迟盯着不远处的铁笼瞧着,随口问道:“他们成日被罩在黑布里头,不会喘不过气吗?”

    温迟迟等了一会儿,不见宋也回答,便回眸看了过去,只见宋也死死地盯着她,细看不难发现,那双瑞风眼眼梢还吊着几分讥讽之意。

    温迟迟不安地攥紧了衣裳,轻声道:“我不过是问了几句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没有不妥,”宋也道,“我只是不喜欢女人过分啰嗦。”

    温迟迟抿了唇,不再说话。

    宋也瞥了温迟迟一眼,而后道:“前几日我在打仗你也知道,与突厥算是一场恶战了,我能速胜,也花费了不少力气,身上的伤你也瞧见了。”言下之意便是叫温迟迟多瞧瞧他,多疼疼他。

    温迟迟却骤然捏紧了手指尾骨,原来是在打突厥。当初听阿史那依的意思,不是付荷濯在战场上领兵杀敌的么?为什么又是宋也领军出战了?

    而自从她到了军营,便再也没有见过付荷濯,便是进京在践行的武将中都没有见过他。既是与突厥一战,那么在为当朝宰相践行之时,他身为大将军不会不来。

    若是没来,便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遭了不测,二是温迟迟脑海中骤然跳出了那只铁笼的模样。

    温迟迟后背有些发凉,好在宋也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只是将她搂在了怀中,埋在她绵软的胸口,轻轻嘶了一声道:“伤口疼,你揉揉。”

    手轻轻地触在宋也的后背,才摸上便骤然收了回来,温迟迟凝眉道:“既是伤口疼,又怎可摸呢?得回马车内瞧瞧是不是伤口又绷了。”

    宋也深深地看了温迟迟一眼,嗯了一声。

    在温迟迟换药的时候,宋也的手轻轻地点在了她的手面上,漫不经心地道:“我只同你说过这些伤口伤的不深,只是看着狼狈,要不了命。但我没跟你说过,其实很疼的,时时刻刻都疼。”疼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嗯,我知道。”温迟迟心中有事,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我会轻些。”

    第76章 歧路难

    往前走不远便是一个小镇, 宋也带着温迟迟进去落脚,只休息了一会儿,还不到后半夜, 长柏便来敲了门扉。

    温迟迟睡眠浅, 听见敲门声当即便醒了,宋也轻轻拍了拍温迟迟的后背,柔声道:“你睡。”

    安抚好温迟迟后,便披了一身衣裳径直走了出去。

    听见门扉重又闭合的声音,温迟迟便睁开了眼睛,再没了睡意。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双臂环着腿, 脸伏在膝上,静静地盯着被衾上的绣花纹, 双目放空,思绪飘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未等一会儿, 便听见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继而黑夜中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关门声, 在无边的沉寂中显得极其明显,也令温迟迟的神思渐渐聚拢了起来。

    温迟迟看着宋也, 面色略显不安,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宋也扫了温迟迟一眼, 径直去一旁将身上的月牙白云锦换了下来, 重又着了一件束腰玄色劲装, 将一块青玉带勾在劲瘦有力的腰腹上, 这才往床边去。

    “长柏将才来消息, 说是丢失的兵马与军火重又出现在了大漠中。”宋也立在床边, 用气极平淡的口吻道。

    温迟迟愣了一下,看着宋也,“郎君要亲自动身去吗?”

    听见宋也嗯了一声,温迟迟掀开了身上盖着的被子,正要滑下床的时候,双腿被宋也的大掌裹在了手心中,重又拎回了床上。

    “你不去。”宋也道。

    温迟迟问:“我不跟你一起去,我去哪儿呢?”

    宋也看着温迟迟乌黑的发丝垂在脖颈后,面颊莹白又显得无辜,有那么一瞬心中软成了一团水,他轻轻将温迟迟圈在了怀中,复又亲了亲她的眉心,“大漠少水,常遇流沙,又杀机重重你还是别去了。”

    温迟迟伏在宋也肩上,声音闷闷的,“那郎君真的要去吗?”

    宋也不答,反问:“你想我去吗?”

    温迟迟愣了一会儿,才道:“不想。”她将脸颊深深埋在宋也颈窝处。

    其实温迟迟的脖颈又嫩又细,只需要轻轻一捏,便会被尽数碾碎在他冰冷的指尖。宋也垂下了眼帘,心中忽生一种宁为玉碎的张狂念头,但也只那一刹那。他想了想,她这样,他又怎么舍得。

    他就这么抱着温迟迟抱了好一会儿,鼻尖萦绕的都是她身上的味道。

    温迟迟大气不敢呼出来一口,被他搂得紧了,也只感缓缓呼出一口气。

    许是温迟迟的呼出的气息温热,又带着痒意,宋也没多久便将她放了下去,“我先令人送你们回京,我另待一队人过去,快的话要不了多久便能回来。”

    他将温迟迟塞回了床上,给她掩上了被子,又在她床边矗立了好一会儿,拔步便往外走去。

    温迟迟回头,看着宋也挺直的背影,忽生一种孤傲落寞之感,这令她心中骤然收紧,温迟迟放下了手中死死攥着的被衾,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着急地道:“郎君!”

    宋也步子顿了下来,僵硬地转过身,便见着温迟迟雪白莹润的脚趾踩在了地上,从箱子中翻找了一阵,找出了一只绣有兰草的香包替宋也扣上。

    “一路顺风。”温迟迟踮起脚尖,在宋也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好,”宋云摩挲着香囊上的秀兰纹样,压下了眼底的晦暗,沉声道,“回去歇着吧。”

    ·

    温迟迟再次醒来之时,日头已经高了,刚打开窗,滚滚的热浪便即刻从外翻涌了进来。

    温迟迟将窗子掩了上去,倒了盏茶水小口小口的啜了起来,没一会儿便有丫鬟上来伺候她洗漱用早膳。

    一切忙活完,这才重又戴上了帷帽,进了垫着软垫的马车内重又赶起路来。

    一连赶了几日的路,将近傍晚之时,车队才停了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夜怕是又要露野修整了,温迟迟倒觉得没什么,马车宽敞又置了软垫与毛毯,将就一晚也不是不行,只毕竟是荒郊野岭,她一人歇息难免胆寒。

    她看向了守在一旁心事重重的清歌,这是宋也拨给她的贴身婢女,虽说是婢女,但为人机敏,又武艺高强,整队人马如今都听从她的命令,有这样一个人守在身边,很是令她心安。

    “清歌,不若你今日跟我睡吧。”

    听着温迟迟的声音,清歌停下了手中拨火烤肉的动作,抬头看了温迟迟一眼,“好。”说着,清歌将烤好的肉递到温迟迟手中,便走开吩咐了下去。

    温迟迟手心沁满了汗,她瞧着清歌远去的背影,将手中的羊骨哨丢进了火中。面前的火舌子很旺,丢进去没一会儿,羊骨哨便彻底被吞噬焚尽了。

    她没动手上的肉,只抬头瞧了瞧了乌云蔽月的深色苍穹,今日无风,连半点星子都不曾见。

    从宋也与底下的几个仆从嘴里的捡起来几个至关重要的点来瞧,大概是大王子阿史那烈登上了王位,可那日同当初帮助她离开的却是二王子阿史那翰,显然宋也是与阿史那翰结了盟。

    而若当真是大王子阿史那烈登上了王位,在突厥王宫那日,宋也又如何能全身而退?这是很奇怪的一点。

    可后来宋也又同突厥打了一场硬仗,忙活了小半个月有余,也令她暂且放下了心中的困惑,渐渐心安了下来。

    阿史那烈给她的羊骨哨能够召唤出流沙人,所谓流沙人便是隐在暗处的突厥王室耳目,宋也走后不久,她便利用羊骨哨给分别突厥王室与京城的付家去了一道密信。

    如今算算时间,应当到时候了。

    果不其然,夜里清歌守在温迟迟边上之时,便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骚乱。

    温迟迟攥紧了清歌的衣裳,面上已然是一片苍白,“外边怎么了?”

    清歌面上即刻凝重了起来,但还是宽慰温迟迟道:“姨娘,您先别慌,主子将最精悍的一匹人马都留给您了,定然不会有事。”

    说着,清歌挑开了帘子,看着外头一阵混乱的场景,眉头蹙了起来,她握上悬在腰侧的寒剑,防备的看着四周。

    忽有一只暗箭从远处飞奔而来,将要矗在温迟迟眉心之时,清歌徒手拦了下来,掷在了地上。

    温迟迟正要说话,便听见车窗外传来了男子低声的声音,“众将士听令,捉拿刺客,竭力护卫宋相家眷!”

    清歌听见熟悉的声音,没有分毫被营救的喜悦,反而脸色变了又变,她极快地挑开窗帘,看清来人,面色一凛,便要挑开车帘翻身下车。

    温迟迟骤然抓住清歌的衣摆,拦下了她,“你要做什么?你不该守在我身边吗?清歌。”

    清歌回头看着温迟迟,“姨娘,这是主子押解的犯人,如今当跟在主子身侧,不该出现在这儿的,卑职得即刻将犯人捉拿回来,您先松手。”

    “可是这不是什么犯人,这是付将军。”温迟迟神情淡淡,只攥着清歌的衣裳并不松手。

    “他是主子押解的逃犯,这几天卑职就没联系上主子了,如今看,可能出了事,”清歌脸色不好看,声音也冷了下去,“姨娘,您先松手啊!”

    清歌说了半天,见着那只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立即反应了过来,“姨娘你是你背叛了主子!”

    温迟迟神色淡淡,“郎君临行前,曾经叮嘱过你,唯我的命令是从,你不能不听我的。”

    “可是您对得起主子吗!”清歌将温迟迟的腕子攥到了手里,“当初您丢了的时候,主子不眠不休,远赴千里只为了保您的周全,为了救您出来,行走在飞石箭雨之中,浑身是血,险些去了大半条命您就是这么对他的?他甚至还”

    清歌看懂了温迟迟眼里的疏离与淡漠,到嘴的话便卡在嘴中再也说不出了。

    那日是十五月圆夜,主子的面色一片苍白,额上也沁满了汗滴,她问了长柏才知道,主子不知为何浑身蚀骨地疼,为了能顺利去突厥王宫谈判,他甚至服用能麻痹神经之药镇痛,用后遭到反噬便大口大口地吐了半夜的血,好了之后,才去郊外寻的温姨娘。

    温迟迟拉着清歌不松手,清歌不会违背宋也的命令伤她,便这般僵持着。

    直到付荷濯的人来将清歌押了起来,清歌挣脱不得,才愤懑地道:“主子若是回来定然不会放过你们这对奸夫□□!”

    温迟迟没有恼怒,反而很是平静地看向了清歌,不紧不慢地道:“先让他回来再说吧。”

    付荷濯手底下的人正要将清歌处理掉,温迟迟不赞成地道:“算了,她没什么坏心思,放她走吧。”

    “这样桀骜刚烈的人不除掉,迟早是祸患,会伤了你的。”付荷濯穿了一身泛着冷光的寒假,声音亦是一片冰凉。

    “她不会,”温迟迟摇了摇头,“放了吧。”

    付荷濯极少见到温迟迟语气这样坚决的时候,也只好点了点头,对着手下的人道:“让她走。”

    而后便迈着阔步走向了温迟迟,付荷濯眼眶湿润,伸开了手臂要抱一抱温迟迟。

    温迟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言语里头有些疲惫,“付将军,赶路吧。”

    第77章 再相见

    温迟迟与付荷濯自玉门关一带一路东行, 约莫半月之久,才抵达上京。

    抵达上京的那日,只见十来仗宽的护龙河围绕在城池四周, 从河水一边遥遥望过去, 只见雄伟壮阔的南熏门漆着半旧的朱红色,质朴中却有磅礴的龙盘虎踞之势。

    城门关卡的百姓一应已经疏散开了,杜老太尉率领两司三衙诸多指挥使,并着上京数千禁军依次排列在道路两旁,另有钧容直在旁奏乐舞剑,以最崇高的礼仪迎接凯旋而归的大将军。

    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在了半路上,温迟迟掀开车帘, 便见着付荷濯骑着白驹来到了车窗边。

    付荷濯看着温迟迟,“阿迟, 你当真不跟我回去吗?”

    “我阿嫂尚且在京城,我去寻她,待事情安顿好了后我们便会回杭州。”温迟迟道。

    付荷濯顿了顿, 想伸手去摸了摸温迟迟的头, 手刚伸出去,还是收了回来, 他不知为何阿迟会对他这样疏离。总不能是因为宋也吧?倘若当真如此, 那她便不会亲自将宋也的行程泄露出去。

    “你阿嫂,我也见过几面, 算是相熟, 若是她不介意, 也可以与你一同住进太尉府。”付荷濯抿着唇, 手上勒紧了马缰。

    “付将军, ”温迟迟打断了他, 脸上扬起了温和的笑意,“谢谢你的好意。若是十年前,你不是将军,我也没有这层身份,我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投奔你,可现在,我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

    付荷濯道:“你可以有身份,只要你”

    “付将军,我想问,你当真能像过往承诺的一般将妾室之位给我吗?即便我是个商户女,即便我嫁过人也有过身子,你也能放着那些名门贵女不娶,娶我吗?”

    付荷濯沉默了下来,面露难色。

    温迟迟看着付荷濯蜿蜒在脸上的疤,当真觉得他沧桑憔悴了许多,温迟迟垂下了眼帘,只是道:“付将军,我如今看待这些很淡,以后我不会留在这儿,也不能留在这儿。你帮助我已经够多了,再牵扯下去,只会惹出无穷的麻烦。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温迟迟一双眼睛水灵透亮,平静如水,却又有几分坚毅不屈的神采。

    付荷濯直直地看着他,忽生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面前的姑娘面容从不曾便过,可他看着她眼睛,只觉得很陌生。

    历经千般,他讶然于她的改变,或者说,他猛地发现,他似乎从来不曾进过她的内心,从不曾真正地了解过她。

    有一种异样的感受堵在心口,付荷濯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好。”

    “谢谢你,付将军。”温迟迟点了点头,便将马车上的帘子落了下去。

    马车后头跟着数十个护卫,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付家军进京的大队伍,从南熏门一旁的侧门进城。

    许是城门的朱红色过于庄重与夺目的缘故,亦或者是在这座城里的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温迟迟的心始终觉得悬在了高处般惴惴不安,总有哪儿不对劲。

    她半靠在车壁上,双目缓缓阖上,正准备小憩一会儿,眼睛忽又睁开,她捂着逐渐加速的心跳,打开水囊喝水,直到嗓子不再像吞了尘土与火燎一般的干时,才掀开帘子,唤了跟在身后的人吩咐道:“你同付将军说一声,去查查丞相府内的两个叫晴雨晴雪的丫鬟。”

    见着带刀的将士领命退了下去,马车重又再官道上行走了起来,温迟迟心中静下不出一炷香,便见着前头被拦了下来。

    来人是一个腰别弯刀的侍卫,说话铿锵有力,不卑不亢,“温娘子,长公主邀您去庙中叙旧。”

    前有护送的将士拔刀相向,朗声高喝道:“哪有什么温娘子,这是付将军的家眷,还请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长公主殿下要见故人,付将军有何立场干涉皇家之事?”侍卫沉声道,“殿下有令,邀车内之人上山叙旧!”

    温迟迟攥紧了裙子,只缓缓吐出一口气,便听见了兵器相接时的铮铮声,沉闷中又有一丝尖锐。

    温迟迟静了片刻,兀自推开了车门,走了下去,扫了眼侍卫身后之人,瞧着这仗势应当也不会轻易放她走了。

    温迟迟颔首,用温和平缓的语调道:“既是长公主有请,那便带路吧。”

    ·

    温迟迟被人带上了山,见着温迟迟后,长公主便给了温迟迟一巴掌。

    温迟迟被打的耳朵骤然嗡了一下,面上便是火辣辣的疼,她回过头,就立在这那儿,低着头并不吭声。

    长公主妆容还似往前一般庄重华贵,远远地瞧上去依旧风韵不减,盛气凌人。只细看,不难发现她发间已然纵横了几根白发,一双本凌厉的凤眸,眼角却压下了极重的疲惫之感。

    “你以为本宫叫你来做什么的?”长公主挥袂坐了下来。

    “妾不知,”温迟迟道,“只是长公主命令妾来,妾不敢不从。”

    长公主面色冰凉,“本宫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好儿子,被一个女人摆了一道。”

    “本宫数年之久的计划与苦心经营尽数败在了你的手中,你说本宫该不该杀你?”见着温迟迟面色平静地站在那儿,长公主面色骤然狠厉,“本宫给你两个选择,白绫与鸩毒,你选哪一个?”

    温迟迟看向了一旁摆着的三尺红绫与瓷白酒瓶,面色一白,手也不自觉地攥了起来,说不害怕是假的,温迟迟深呼了一口气,还是镇定了下来,她问:“敢问长公主,您说我毁了您的苦心经营,又是指什么呢?”

    “指什么?”长公主眼中尽是厌恶,“宋也如今下落不明,你还要本宫说给你听?光凭这个,本宫杀你数万次都是该的!”

    “殿下,郎君下落不明,妾与他同路,未能尽责,万死难辞咎。”温迟迟掀了裙摆跪了下去,“只是郎君若是再也回不来了,您杀了妾身也是没用的,若是能回来,他怕也要怨恨你的。”

    长公主听完温迟迟所说之话,登时勃然大怒,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挥手又抽了温迟迟一巴掌,“你给本宫闭嘴!你以为你在他心里是什么地位?你只是一个妾,一个玩物,而本宫是他的娘亲,即便剐了你又如何?”

    “你不选,本宫替你选,喝了鸩酒,再吊白绫如何?”说着,长公主亲自斟了盏酒,席地而坐,眼里噙着近乎疯狂的狠厉,掰着温迟迟的头,要给她灌下去。

    温迟迟被长公主一掌挥得径直摔在了地上,脸上刮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上头悬着血珠子。温迟迟见着酒盏逼近,骤然间别过头,将酒盏打碎在地上,温迟迟深吸一口气,“长公主,你不能杀我的。”

    ·

    当天夜里,长公主便召集起了昔日的旧部,以宰相被囚,外戚控制皇权中枢为由,提兵十万,三路并进,为同付家背水一战。

    夜色苍茫,乌云蔽月,一点火把便能将京城的夜晚照亮。无数穿着寒甲的将士穿梭在黑夜里,向京城正中的皇宫逼近。

    长公主在宫内有策应与眼线,今夜巡城的御龙直便是安插了长公主的人手,今夜也正是在皇宫中给付将军举办庆功宴之时,夜市不出,街上人烟稀少。因而长公主的人马一路顺通无阻,很快便到了宫门口。

    前头主帅穿了一身盔甲,立在马上,东西路策应立在两侧,将鎏金轿辇中的长公主护得周全。

    “里头的公公是得手了?”长公主问皇城司指挥使周若安道。

    周若安颔首,“回殿下,宫里头的公公来禀迷药已经下在宴中果子酒饮当中了。”

    长公主没应,只面色凝重地扫了前头一眼,嘴角噙上了得意而张狂的笑,吩咐道:“打开宫门。”

    接应的宫人来下钥,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刚能将内里的光景看个清楚,一只冷箭便骤然从外头飞了进来,直中西路策应的眉心,整个脑袋被贯穿而尽,只见人直直倒了下去。

    “护驾!”付荷濯身着寒甲,手持冷弓冷箭,身后跟着宋慎与杜书恒,沉声喝道,“殿下,你这是何意,拥兵造反吗?”

    一阵夜风吹来,轿辇牵头簇拥着的红罗销金掌扇依次排开,软纱浮动,只听长公主泠泠的声音响起。

    “付将军,丞相失踪,外戚当权,挟天子以令诸侯,你们究竟是何居心?本宫身为堂堂皇室长公主,替天下问计,有何不妥之处,竟令将士刀剑相向?”

    付荷濯道:“宋相失踪,国公府与太尉府亦在竭尽全力搜寻,今夜尚逢宫宴,不若长公主进宫,喝盏庆功酒,如何?”

    长公主不语,代替她回应的是尖锐的凤鸣之音,众人来不及眨眼,只见黑夜中飘闪过一阵残影,接着便是数把暗针往付荷濯的方向飞了过去,付荷濯大惊,堪堪地避开,只胸口中了一根,汩汩的血便从顺着盔甲蜿蜒而下。

    “我儿下落不明,这酒你们就能喝得了!”长公主声音威严,“周若安,将他们拿下,除佞臣,清君侧!”

    “慢着。”只见付老太傅在宫人的搀扶下匆匆赶了过来,手里头还拎了一个人,“长公主殿下,您记不记得这个人啊?”

    长公主穿着头戴朱钗,身着宫廷最高规制的宫妆,压下了隐隐的笑,“付太傅,你以为拿着国公府里头的一个妾就能威胁到本宫了?”

    “长公主不杀她,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付太傅走得急了,说话声音有些喘,“既是宋相的宠妾,宋相人已经西去,那么臣便送她上路伺候着吧?”

    说着,那双干瘪枯燥的手不知何时攀上了温迟迟的脖颈,慢慢地收紧。

    “你敢!”长公主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厉声叫道。

    温迟迟霎时间觉得脖颈处一阵要碎裂的剧痛,继而便是窒息的无力之感,虚无中,温迟迟见着长公主从车辇上跃了下来,而后便是无数的冷箭朝她射了过来。

    不知何时,温迟迟脖颈上的手已然松开,她神思聚拢回来,只见长公主倒在她身边,背后中了数箭,摸过去,便是满手的血。

    温迟迟声音有些颤抖,“殿下。”

    “我们一家都葬送在你手里了,”殷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温迟迟,“我不是着人护送你回江南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罢,也不待温迟迟回单,便一声嗤笑了一声,眼里尽是了然之色,“你害了也儿,连我也算计了进去。”

    “不是的,我是准备回杭州的,我也不曾预料付家的人会突然出现,到了这儿来,我没有”温迟迟面色一片苍白,不知该从哪儿解释,对上长公主讥讽的神情,温迟迟索性也闭了嘴。

    这些苍白无力的解释,长公主不会信,有时候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瓜田李下之嫌便难以避免,自证也只会越描越黑。

    长公主倒不在上头纠结,兀自道:“我谋划了事情谋划了一辈子,能利用的都利用了,我自认为,我无愧于李家的皇权,无愧于天下的百姓。”

    “我从没有照料好也儿,他还那么小的时候,攥着我的衣袖要娘亲,我却将他的手抽开了,我要他强大,要他无情,我却忘记了,他本该是要糖吃的年纪我无愧于人,可有愧于心啊。”长公主脸色惨败,声音颤抖,“前些时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可我还是逼着他去了西域。”

    “我不配做他的母亲,可只有这么一刻,我才觉得我是一个母亲。”长公主抬起手轻轻柔柔地抚上了温迟迟的腹部,“你会照顾好他,是不是?你答应过我的。我不问你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我不复仇了,我也不要什么天下,我将所有的人马都给你,你带着他走,照顾他长大。”

    “它你的孩子,你将它照顾好。付家你信任他们没有好处的。”

    温迟迟听出她话语中的乞求之意,点了点头,“好。”

    得到了许诺,一行眼泪自她桀骜凌厉的凤眸夺眶而出,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周若安,他们要的只是本宫而已。你莫要管本宫了,带着人走!”

    周若安善后,将温迟迟与长公主护了个严实,见着长公主吩咐,便要将人带走。

    却听见黑夜中传来了冰冷而严肃的声音,“谁能走得掉。”

    温迟迟骤然回过头,只见来人穿了一身玄衣劲装,手握滴血地寒剑,带着满身煞气,神色凛冽而来。

    第78章 死别离

    见着宋也回来了, 守在四周的将士依次让开,给宋也开了道。

    宋也的目光落在了蜿蜒在地上的刺目的血迹上,步子顿住了, 迟迟没有动。看了好一会儿, 宋也才撂了手上带血的剑,径直来到长公主身侧。

    他推开温迟迟的手,一把将长公主抱了起来,往外走过去。

    “长公主,臣带您回去。”宋也的声音极其沙哑,他抬眼看了看苍茫夜色下朱红色城墙,却头一次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长公主躺在宋也的怀里, 双目已经开始涣散,她用尽了浑身力气, 才能勉强抬起手,刚要碰碰宋也的面颊,见着手上狼狈不堪的血迹, 蹭了蹭衣袖, 还是放了下来。

    “也儿,你回来了。”长公主眼中再没了俾睨天下的傲气与凌厉, “本宫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宋也没应, 长公主她有些疲惫,气若游丝地道, “你要照顾好永琅, 我不要求他做皇帝了, 你帮我好好照顾他, 他自小没有父亲母亲, 是个可怜的孩子”

    “好, ”宋也挪开了眼睛,看向前方,声音落寞,“我照顾他,您别动,会流血的。”指尖滚满了温热的鲜血,他掩下了手上的轻微颤抖。

    “也儿,你能不能原谅我。”长公主看着宋也。

    “原谅了。”

    “那你,能不能再唤我一声母亲,就像你小时候那样。”长公主此时眼里流露的尽是身为一个母亲的温柔缱绻,以及少有的眷恋与贪心。

    “您莫要再说了,也莫要再动了,身上的血都要流光了。”宋也半抿着薄唇,直视着前方,走了好一会儿,才用稀疏平常的语气,缓缓道,“就算不为我,那你也得为了李永琅好好活下去吧。”

    “你心里头还是有几分埋怨母亲的。”

    “若是可以,去给你爹上柱香吧,不管怎样,他都是最疼爱你的阿耶。”长公的声音轻的像一阵烟,风一吹,就散了。

    宋也的落下的步子极轻,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小心翼翼地,生怕吵到长公主歇息,生怕长公主转身上了上了山,不要他了。

    长夜寂静,忽有一阵夜风吹过来,他眼底忽然有些发涩。

    怀中的身体愈发冰凉,宋也指尖颤抖,腿上也没了力气,只知道带着她往前走,“小时候,我都是唤你阿娘的啊。母亲,我从未叫过,我”宋也抬手轻轻抚摸着长公主的鬓角。

    “长公主,你为什么不应我。”一遍又一遍抚着长公主冰凉的身体,宋也抬起头,声音僵硬,听不出情绪,“我什么都没有了,就连你,也要走。”

    “我从未怪过你,我只是年纪小的时候会怨恨自己总是没出息地想你,我羡慕大哥和四弟都有阿娘,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一滴泪水顺着宋也鼻梁滚到了鼻尖,他抬眼望天,“阿娘”

    可是,阿娘再也不会听到了。

    ·

    宋也再次醒来时是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他身上褪下了锦衣华服,着了件破旧泛黄的囚衣。囚衣不合身,坐着时能将他细长的脚踝裸露出来,他随意地坐在草席上,双手交叠在膝上,盯着地面,看都没看面前之人一眼。

    漫长的沉默,宋也不开口,温迟迟便也不说话。

    “脸怎么伤的?”宋也蓦然开口。

    温迟迟怔了一瞬,今日自她进来,宋也就没看过她一眼,他是怎么发现的?

    温迟迟想起长公主,心中闷了一瞬,没回答,只淡淡地道:“将字签了,认下罪,你也少吃些苦头。”

    “你看我沦为阶下囚,心内特别畅快是不是?”宋也嘴角噙上了抹讽刺的笑,这才抬起头,冰冷地直视温迟迟。

    温迟迟挪开眼睛,没说话。

    宋也道:“差点忘了,该让你畅快的,是我死在沙漠里,再也回不来了。”

    “你给我的香包,究竟是祈福用的,还是奔着要我的命去的?”宋也扯过衣袖里的香包,一把摔在了温迟迟脸上,“有了香包,付家人便能循着味道杀我了,是吧?”

    温迟迟将香包从地上捡了起来,指腹在香包之上的兰草上摩挲了瞬,看着宋也道:“字签了,你就能活下去,昨夜长公主确实造反”

    “够了,你也配置喙长公主的事?长公主是因谁而死,你究竟知不知道?”宋也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攥着温迟迟的脖颈,语气狠戾,尽是恨意,“再怎样,她都是我阿娘,你害死她,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温迟迟手脚瘫软了下去,“你若是要杀,便尽管杀吧。”

    守在外头的守卫见着里头的动静,立即防御了起来,向着牢狱内逼近。

    宋也的目光从狱卒身上略了过去,落在了温迟迟莹白的脸色上,看着她在自己手里不断地挣扎,气息渐渐弱了下去,心中畅意,冷冷地笑了出来,在狱卒下钥的前一瞬,放开了她。

    温迟迟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宋也冷声道:“你从一开始便没有中情蛊,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你假意与宋岚交好,你亲眼看着她与浪荡子交好,又将消息透露给我,就是希望我与二房生隙,春猎时,你设计我同杜家退婚,关系变僵,同样方法,你用在了三房和王家身上,你看着我众叛亲离,看着我孤立无援。”

    “那些我信任你的,偏袒你的,后来都变成了一把刀子刺在我的身上。”

    温迟迟抿着唇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给我下情蛊,问过我的意见吗?你待我是什么居心,一个连自己意志都不能做主的傀儡,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扭曲成为这样?以及过往的那些,你又何曾清白过?”

    “宋也,今日有这样的局面,是你一手造成的,我们各凭本事,谁也不曾亏欠谁。”

    “所以我为你受了满身的伤,你还要杀我,一次不成,便两次,三次。在扬州,在猎场,在西域,你都是下了狠手的。”

    “是。”温迟迟承认道。

    宋也眼神刺在温迟迟面上,“你可曾有过半分的不忍?”

    宋也看着她的模样,太了解她心虚时是什么样子了,有些笑不出来。

    “这些,你不想回答,我也都可以不问,我就想知道,”宋也垂下了眼眸,眼睫轻颤,“那个孩子,究竟是你自己不想要,还是三夫人”

    温迟迟看着宋也,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打断了宋也,“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宋也骤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温迟迟,眼底一片猩红,“你不是心软吗?不是良善吗?那你为何能残忍到杀死我们的孩子?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用一个孩子换你同三房决裂,换王家与你反目,不值得吗?”温迟迟心蓦然就像被揪住了一般,只面色淡漠,“那孩子,本该就不该存在。”

    宋也自嘲地笑了笑。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温迟迟平静地看着宋也,轻声问,“是晴雪告诉你的?”

    “是啊,后来蛊虫也死了,”宋也盯着温迟迟,“那日我对兔毛过敏,在暖泉的竹楼里烧成那样,你竟还有心思梳那样精致的发髻,不够我怀疑你的?还有很多,你想听我说吗?有时候,爱不爱都很明显,你以为你说得足够好听,伪装得足够好,其实你没意识到,你不爱我时,处处都是漏洞。”

    “你对兔毛过敏?”温迟迟有一瞬的惊讶。

    宋也不动声色地看着温迟迟,眼梢吊着的都是讥讽之意。

    温迟迟抿唇道:“原来你那么早就开始怀疑过我了。”

    宋也轻笑道:“我给你的机会还不算多吗?难不成,我要跪在地上求你,求你不要背叛我?”

    温迟迟没吭声,半晌后,宋也半阖上眼睛,疲惫道:“你滚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温迟迟站在原地,点了点头,“地上有药,你记得自己擦,罪能认就认了,捡一条命回来也没什么不好。我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就在温迟迟要走的时候,宋也一把抓住了温迟迟的衣袖,声音带着难以认出的嘶哑,“你什么意思?”

    “什么?”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温迟迟不解地看着宋也。

    宋也压下眼底晦暗,沉声道:“你要滚就赶快滚,想让我恨你就直白一些,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你这样这样对待我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会对你心软吗,温迟迟?若有我再见到你的那一日,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好,我等着。”温迟迟将瓷白的药瓶放在地上,转身就走。

    “温迟迟,”宋也半靠在泛着寒光的铁栏上,看着温迟迟的决绝背影,面色惨淡,蓦然唤她的名字,轻飘飘地开口,“长柏死了,长公主也死了。”

    声音低沉又黯哑,不以为意地陈述道,细听来还有几分卖惨的委屈之意。

    温迟迟脚步顿住,好半晌后才道:“我也在这里待过的,如今的境况是你应得的,但我不恨你了,宋也。”她甚至没回头看宋也一眼,便径直迈着步子向外走去。

    宋也一直盯着温迟迟的背影,看着她离开,直至消失在拐角。他抬眼向角落里的火堆望去,眼里光彩明明灭灭,很久没有动。

    第79章 倘相思

    温迟迟点点头, “长公主的遗体还在你们那儿?”

    “在的。”付荷濯点点头。

    “宋也重情,迟早肯认罪,”温迟迟看着付荷濯, “付将军, 若是可以,请你在事后还长公主殿下一份体面。”

    付荷濯应允:“这是自然的。”

    温迟迟道:“那请将军给我立一份字据。”

    “阿迟,你现在就这么不肯信任我吗?”付荷濯半抿薄唇道。

    “不是我不信任你,是个人都会变,何况中间历经那般多的事情,心境也定然会变,”温迟迟平静地陈述事实, “否则将军也不会利用我逼迫长公主了。”

    付荷濯浑身紧绷,下意识地否则, “阿迟,我待你的心从未变过,我也没想过害你, 你信我。”

    温迟迟淡淡地笑道:“将军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怀有身孕的?”

    “阿迟, 我是因为关怀你,留意你, 才能及时注意到的, 你为什么要质疑我待你之心”付荷濯看着温迟迟面上的笑,总觉得里头淡淡的讥讽与某个人出奇地一致, 蓦然心梗, “何况不是你先要隐瞒我的?我没有半分要害你孩子的意思, 你却不信任我。”

    温迟迟道:“所以长公主能抓到我, 其实是你设计好了的, 她不杀我, 也就坐实了她在意这个孩子这样的事实。”

    “你你们早就预料到了长公主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时刻提防着,一旦她动手,你们便会趁她不备挟持我,拿我,拿这个遗腹子做胁,你们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她。即便长公主不屈服,也顶多是我一条性命罢了,是不是?”

    “也是你预料到长公主会因为你有身孕不杀你,才跟她一起去的。非我一人算计她所致,难道你就没有半分这样的心思吗?”

    温迟迟冷道:“我没有这样的把握,只是当时的情形我走不掉。”

    付荷濯沉默了一瞬,便否认道:“不是的,我阿耶不会杀了你,你不会有事。你不要质疑我待你之心,阿迟。”

    “你看,”温迟迟淡淡道,“我没有埋怨过你,你只需给我立个字据即可,放宋也一条生路,还长公主一份体面,其余我都不想计较。”

    “字据我可以立,”付荷濯一把将温迟迟拉到怀里,“你不要生气,不要怨恨我,好不好?”

    温迟迟想要挣脱他,却始终挣脱不得,她叹了一口气,淡淡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付荷濯将温迟迟死死地按在怀里,附在她耳边沉声道:“别说话,阿迟,你让我抱一会儿,我便将字据给你。”说罢,便挑衅地看着被押解着从一旁经过去审讯的宋也。

    宋也听见温迟迟的声音,抬眼,只看了一瞬,便将目光从头埋在付荷濯胸膛的温迟迟身上挪开,眼神淡的就像看待陌生人。

    直至宋也身影消失,付荷濯才将温迟迟松开。

    温迟迟神色古怪地看了付荷濯一会儿。

    付荷濯拿了狱卒的笔立了一份字据,在给温迟迟之前抿唇淡道:“你是因为宋也怨恨上我了。”

    “可若不是你提醒我晴雨晴雪之事,我不会查到宋也兴许没死,提前做好防备,长公主与宋也兴许就不会有今日。”付荷濯说到一半见着温迟迟脸色不好,便不说了,将字据递到温迟迟手中,“阿迟,你拿好你也莫要怨我,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我待你是认真的。”

    “我不在意你身子残破,不在意你有过身孕,只要你把孩子拿掉,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分,你也再试着接纳我一次,好不好?”

    温迟迟接过字据,避开付荷濯的手,淡道:“付将军,我说过,我没有怪过你。兴许是因为不在意,所以你怎样,我都埋怨不起来。”说罢,温迟迟便拿了字据,登上马车离开了。

    ·

    没几日,宋也认下拥军叛变的消息不胫而走,天下哗然。

    那日正是立秋之日,天空被层叠的云层压得很低,天气中很是闷热,雨却始终不肯落下来,天下大旱,入伏一来已经有两月不曾下过雨了。杜元英戴了顶帷帽,于沉沉的黑夜中上了马车,打点了门外的狱卒便走进了牢狱中。

    只见宋也坐在草席上,衣裳破旧,容颜未变,神色淡漠而疏离,不复过往那般张狂。那双薄凉的瑞凤眸眼梢微挑,看着面前的人,淡道:“身陷囹圄,就不招待你了。”

    “我本就不需要你招待,”杜元英压低声音道,“我阿爹将太子殿下安置好了,付家的人还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存在。”

    杜元英口中的太子殿下便是李永琅,长公主胞弟所出的皇长子。

    宋也道:“安顿好便成,按照计划行事,你不必来看我,免得惹了一身腥。”

    “你若早些将太子殿下的身份告诉我阿爹阿兄,他们便不会被蒙蔽至此,助纣为虐。”杜元英叹了口气,“你也不会沦落到此境地。”

    宋也扫了杜元英一眼,没说话。

    只听见杜元英问:“如何,同我退亲后不后悔?”

    宋也轻笑了一声,直视杜元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事情做过就是做过了,我从来不曾后悔过。”

    “哦,”杜元英淡淡地应了一声,边将提盒中的饭菜摆出来边道,“今年夏天大旱,天下已经有月余都不曾下过雨了,我阿爹便寻高人占卜,前些时候做了一场法事请雨,占卜得大凶之兆。”

    宋也看着杜元英,只听她道:“近一月来,突厥陈兵南下,不断扰我边境,兼之大旱,内忧外患,国库银两欠缺,已然应接不暇了,付家为了填补国库的缺,便开始增税敛财,如今天下已然民怨沸腾。”

    宋也没接杜元英递过来的筷子,只抿了口酒,淡淡道:“我若是你阿爹,便会将李永琅的身份隐秘地泄露出去,放风吹得更大一些。”

    “是的,”杜元英看着宋也,眼里有几分赞许,“我阿兄买通了做法的高人,在祭坛上隐晦地提了一嘴,因着禁中没有真龙天下,因而镇不住天灾人祸。又令城中的妇人,小儿与说书人将往昔太后娘娘与付将军的过往的龃龉大肆宣扬了一遭,如今城内尽是风言风语。”

    “如何说的?”宋也挑眉看着杜元英。

    杜元英道:“说是陛下的血统不正,并非是娘娘与先帝的儿子,而是娘娘与付将军所出,上天震怒,天谴便降了下来,而真正的陛下血统流落在外。”

    “这么阴损的招儿,不是你阿兄的主意吧?”宋也眼里尽是了然之色。

    杜元英心高气傲得久了,如今对上宋也探究的目光,自然也不自然了起来,“即便是这样,那我也是为了天下人”

    “没什么,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若是我动手,只会更甚,”宋也将空了的酒盏扣到了酒壶的嘴上,“我就不吃了,你回去吧,下次也不必来。”

    杜元英看了宋也一眼,到底是瘦了,还嘴硬。她将菜重又放回了食盒中,漫不经心地道:“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温迟迟,她阿嫂还在城中。”

    “然后呢?”宋也动作顿了一瞬,也只瞥了杜元英一眼,言语淡漠,“她在哪,与什么人在一起,同你何干?与我何干?”

    “都不相干。”

    “宋也。”杜元英收拾好食盒,郑重地唤他。

    宋也掀起眼帘,看着杜元英,只听她道:“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换你出去的,外头都已经打点好了,我阿兄刺杀娘娘已然得手了,宫内大乱,如今是出去的最好时机。”

    “付家必然有警觉的时候,你换了我,你不要命了?”宋也问。

    杜元英道:“皇位倘若把控在付家的手里,那便是天下的人不幸,杜家世代贤良,衷心皇室。我身为杜家女,不会忍心看到天下易主,狼烟四起的场面,只有你出去,匡扶社稷,山河才能永固。”

    “宋相,我可不是为了你,”杜元英笑了声,“要是有能力,你得来救我,我阿爹阿娘给我找了个出色的夫婿,我要回去嫁人的。”

    宋也沉默了瞬,而后道:“你不会有事。”

    “这可是你说的啊。”杜元英点了点头,“没时间了,还是尽快些,倘若付家警觉过来,你我二人一个也走不了。”

    说着,便将罩在身上的宽大男子外裳褪了下来,换上宋也的囚衣。

    “你出嫁时,我备嫁妆,亲自送你。”宋也回眸看了杜元英一眼,郑重道,“护好自己。”

    杜元英点了点头,“行。”

    ·

    夜风大作,雷声阵阵,有瓢泼雨下之势,城中有打更人游荡在夜色里头,忽地欣喜地大叫:“下雨了,夜雨来了,老天显灵了!”

    而后,夜里不知从何处传来叫声:“妖妃暴毙中宫,上天显灵,降下甘霖,生灵得救!”

    “妖妃暴毙中宫,上天显灵,降下甘霖,生灵得救——”

    “妖妃暴毙,生灵得救——”

    霎时间,城中狗吠,婴儿啼哭不止,百姓从睡眠中醒来,掀窗,看着忽至的夜雨拍打窗牖,听着外头不绝于耳的更声与叫声,以为神祗突降。

    付老太傅与付荷濯在中宫安抚幼帝,听见外头的消息时,脸色变了又变,立即叫人去逮捕散布消息的刁民与更夫。

    付荷濯脑中忽然明白了什么,不顾瓢泼的大雨,径直走在了夜色中,跨上了马匹,扫了眼跟在身后的国公府大公子宋慎道:“不必跟着我,我自有要事,你去牢中,将宋也解决了。”

    说着,便抽动马鞭急急地向城郊的园子走去。

    作者有话说:

    看到大家说看不懂的留言了,最近在外地,这是存稿,还没来得及修改,明天一定修文。评论区发红包给大家,抱歉啊。

    第80章 起高楼

    夜雨大作, 宫灯摇曳。宋慎腰横弯刀,单臂勒马,径直往牢狱中去。

    到时, 只见门外守卫依旧, 重重把守,宋慎却嗅到了一抹不一样的气息,他手搭在左侧的弯刀上,神色凛然。

    到了关押犯人的地方,宋慎即刻发现了不对劲,牢狱里头的人似乎身形与宋也相去甚远,宋慎一把将人拎了起来, 沉声问:“宋也呢?”

    在看到来人之后,脸色除却诧异之外, 又沉了几分,“元英?怎么是你?”

    “表哥。”杜元英瞧见宋慎,眼里滑过一阵显而易见的慌张, 而后她平缓了神色, 缓缓地道,“是我将宋也送走了。”

    “你”宋慎沉声喝到, “你怎可这样胡闹!”说罢, 也懒得再搭理杜元英,疾步往外头去。

    杜元英的眼眸黯淡了下来, 一把拦住了宋慎, “表哥, 此事你不会跟我阿爹与阿兄说的, 对不对?”

    “元英, 往日我都可以纵容你胡闹, 但你如今年纪尚小,难免为奸人所骗,此事我一定要同舅舅与书恒说清楚,”宋慎脸上焦急又愤懑,“你同宋也既然已经退了婚,怎可再纠缠下去?他就是利用你的良善无知!”

    杜元英见宋慎要走,坚决要将他拦下,宋慎本被愠怒与惊讶冲昏了脑子,如今才反应了过来,“是杜家放他走的?”

    “表哥!”杜元英厉声制止了他,“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若要怪,那便怪我身上。你何必给杜家扣帽子呢?”

    宋慎见他好说歹说,杜元英都不肯将手放下来,脸也渐渐沉了下去,正当他要出手拨开杜元英之时,一道黑影从暗处闪了过来,生生将他伸出去的左臂劈开。

    宋慎觉得一阵吃痛,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着一把冒着逼人寒光的利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宋也轻启薄唇,冷冰冰地道:“大哥,你这是准备上哪儿去?去给付家报信?”

    “你别忘了,你姓宋,不姓付。”宋也道。

    “你想说我们才是一家人?”宋慎冷笑出声,“你究竟是不是大伯的儿子,那未曾可知吧?你这样的野种,也配进我们宋家的族谱?你究竟是姓宋呢,还是姓沈,恐怕没有逼你自己更清楚的人了吧。”

    宋也手里的剑更近宋慎的脖颈一步,眼梢是浓重的冷意与倦意,“所以你就杀我阿娘,杀了当朝长公主?”

    宋慎笑道:“乱臣贼子,狼子野心,五年前害我断臂,葬送了前程,如今我杀了她怎么了?她不该死?一个荡——妇——”

    宋也压下了眼底的杀气,收回利剑,往下一压,斩下了宋慎的另一条臂膀,血珠子刚从宋慎的脖颈冒出来,便见着一只断臂斩落在地上,汩汩地冒着血,只听宋慎一阵痛呼。

    “我不杀你,是念在二伯母昔日的照拂之情与杜家的追随之情上,”宋也收剑入鞘,冷道,“至于虚无子有的骂名,即便你再怎么说,我都姓宋,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不是么?”

    宋慎看着自己被斩落的另一条胳膊,双目圆瞪,几近忘记了疼痛,怒吼着骂宋也,宋也也只含笑听着。

    他蹲下身,颀长而微凉的指尖攀上了宋慎的脖颈,“你告诉我,温迟迟在哪?”

    “在哪?你也配知道?”宋慎啐了一口在宋也面上,“一个被宋家族谱除名的野狗,一个天下人皆知的私生子!”

    宋也垂下了眼帘,“究竟在哪?”

    “你找她?你以为她当真在乎你?你拿见不得人的身份之事,便是她透露出去的,如今已是满城的风雨,”宋慎眼里癫狂,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你,就是一条没人在意的野狗!孤家寡人,没人在意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也眼底染上了寸寸恨意,但他伪装得极好,将剑矗在了他裆间,“你阿娘和你儿子,你就半分不在意了?

    “究竟在哪?”

    宋也耐心已然告罄,浑身上下尽是肃杀之气,沉着眸子看向宋慎,只要他不肯说,他便再不会手下留情。

    宋慎是个聪明人,脑子还在,几分真,几分假,他不会不知道,他脸色惨淡了几分,扯了嘴角道:“南郊的梅苑。”

    宋也收剑,没入鞘中,一把将宋慎身上的调军玉牌扯了下来,扫了眼面色发白的杜元英,吩咐人道:“看好人,将杜姑娘送回杜府。”说着,便迈着阔步朝外头走了过去。

    ·

    宋也带着宋慎的一拨禁军匆匆往南郊的梅苑中赶。

    如注的大雨已然停了下来,此时空气中尽是潮闷之气,宋也到时,只见南苑外已然是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守门的婆子。

    直觉告诉他事情绝非如表面那样平静,宋也蹙了蹙眉头,还是迈着阔步朝前头走了过去。

    他隐在了暗处,低头,蹭了蹭指腹上沾着的血迹,他还算是了解付家的一贯的作风,既是对他起了疑心,那便不会放过他身边的亲近之人。

    但,他们是哪儿来的自信,就觉得他一定在乎温迟迟?

    宋也唇角扯上了极讽刺的笑意,回头,便见着温迟迟安静地坐在抄手游廊之上,只见游廊的两旁伫着两根漆红的粗壮柱子,温迟迟身着鹅黄色的曳地齐胸襦裙,脚踩绣花软鞋,在红柱的映衬下,肌肤莹白赛雪,神态柔和温软。

    宋也半靠在墙壁上,目光若有似无地瞥向了温迟迟,好一会儿后,才蓦然出现在温迟迟身后,绕过温迟迟的脑袋,将手上的那把滴血的寒剑架在温迟迟的脖颈前,“自己走下来。”

    温迟迟浑身一僵,脑袋不断地往回缩,直至靠在了宋也的胸膛上,“你是谁?快把剑放下来,你擅自溜进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宋也面上扯上了一抹极讽刺的笑,扯唇冷道:“才从我的床上下来多久,你就不认识我?”

    温迟迟攥着自己的裙子,缓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自己走下来。”宋也没有搭理温迟迟,只沉声勒令她。

    “我都想杀你了,你觉得我还会跟你走吗?”温迟迟微微笑了一声。

    宋也面色沉了下来,“可以.”

    温迟迟指尖微微颤抖,那截修长细嫩的脖颈却抵上了宋也手上锋利的刀刃,“你若要执意带我走,不若先杀了我。”

    涔涔的血珠子顺着剑身滑了下来,宋也看着那殷红刺目的血迹,心内蓦然收紧,惨淡地开口,“你当真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宋相,那你是杀还是不杀?”温迟迟抬手握在了剑身上,“我说了,我不会跟你走,你滚啊。”

    “我不杀你。”宋也垂下眼眸。

    “那你还来做什么呢,是想我了?”温迟迟轻笑了一声,“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

    宋也内心刮过一阵烦闷与矛盾,半抿了薄唇,冷道:“付荷濯不是在乎你么?”

    温迟迟另一只手也握在了剑身上,两手同时用力从宋也手中夺剑,只一刹那,血便如同山泉溅雪,不息地滚了出来。

    “可是你也在乎我。”温迟迟看着宋也的手轻轻从剑柄上松开了,语气笃定,却又饱含淡漠,“所以你用我根本威胁不了付荷濯,你知道的,你不过是想来见我罢了。”

    温迟迟平静地看着,忘却了手上的疼痛,顺着剑身握上了刀柄,指着宋也胸口,“宋相,我不会跟你走,你若执意待在这儿,别怪我不顾念昔日的情分。”

    宋也的目光从温迟迟手上的鲜血上挪到了那只指向他心房的寒剑上,“你是认真的,温迟迟?”

    “回答我。”宋也骤然掀起眼帘,死死地盯着温迟迟无辜的面颊上。

    温迟迟垂下眼帘,回应宋也的只有更近一寸的寒剑,他听见了汩汩鲜血流出来的声音。

    “你又拿捏我,温迟迟,你就挑软柿子捏,你来看我最心软,所以你就对我拔刀相向。”宋也掩下了眼里难以言说的心痛,以一种极其平淡,平淡到几乎卑微的声音道,“我究竟哪儿做的不够好,明明我”

    “我不想听你说,”温迟迟出言打断了他,“你别来打扰我了,算我求你,走吧,宋也。”

    明明他对她最是纵容,最是有耐心,哄一下就能好的。

    宋也骤然看懂了温迟迟眼中厌倦的神色,冷笑了两声,便极快地出手敲上了温迟迟的虎口,温迟迟双臂发麻,寒剑一声清脆的声响,掉到了地上,宋也弯腰捡了起来,“碰我的剑,你不配。”

    说罢,便极快地转身,再没给过温迟迟一个眼神,走出不过两步,耳侧便传来了张狂的风声,宋也侧过头,便见着付荷濯一张极沉的脸色,手上拎着剑直指他,“你以为你能走得掉?”

    只见付荷濯带兵将梅苑层层包围了起来,宋也转头看向温迟迟,“是你在拖延时间吧?”

    “是。”温迟迟走下了长廊,夜风拂过她鹅黄色的衣袂,她宛如山间精怪,极能蛊惑人心。

    温迟迟看着付荷濯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那便让我做个了断吧。”

    付荷濯看着温迟迟,眼底闪过了一丝困惑,但也只是一瞬,他看着宋也胸口的血迹,了然地笑了笑,便将佩剑递到了温迟迟手里。

    宋也冷眼看着温迟迟,冷声道:“你当初便该一刀将你捅死。”

    “可惜了,你没舍得。”温迟迟拿剑重又抵在了宋也的胸膛上,“你后不后悔,宋也?”

    宋也垂下了眼帘,极淡地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厌倦道:“你问我有什么意义?你若要杀我,便少些废话,因为我不保证,我在你动手前,不会掐死你。”

    “好。”温迟迟垂下了眼帘,作势将剑往宋也胸膛中刺之时,一股子旁的力气令她手臂一麻,剑便偏移开了。

    接着,便是暗夜中便传来了兵器相接,盔甲相撞的铮铮声音。

    只见宋铭带了一队人马,不知何时从黑夜中杀了过来,将付荷濯的人马层层围住。重又递给了宋也一把利刃,朗声道:“阿兄,皇宫已经被我带人控制住了。”

    而后又看向付荷濯,语气是与宋也往日如出一辙的张狂,“付将军,你要动我阿兄,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付荷濯见着消失已久的宋铭之时,面色遽然巨变,即刻朝后看了过去,见着身后的下属不知何时早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带进院子来的数几十个亲信,皆是这样惨无声息的死法,毫无例外,付荷濯当即便有些手软脚软。

    沉思片刻,趁众人不备之时径直抽开了利刃,架在了温迟迟的脖子上,看着宋也,“你当真能舍得她?”

    宋也不慌不忙地擦拭手上的血迹,低头淡淡地笑了笑,“我还不至于在乎一个冷情冷性的女人,付将军,你若当真恼羞成怒到拿女人泄愤,大可自便,便不必拿她来威胁我了,你觉得我会这般愚昧吗?”

    “说起来,若没有她,这一仗也不会打的那么顺利,”宋也道,“你以为,最大的威胁是我,所以你提前将温迟迟囚禁了起来,只要一旦出事后,我便会第一时间保障她的安危,所以你设下了埋伏,等着我来,不是么?“

    “你若要执意这般以为,那我便让你这么以为。你想小儿过家家,我可以陪你玩会儿。但跟我耍心思,付荷濯,你配吗?”

    付荷濯道:“所以,你在将计就计,其实你最大的谋划是在宋铭身上,难怪两个月前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若我猜的没错,突厥王室在边境挑起都是你一手挑起的,你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罔顾民生之徒!”

    “用兵之道在于止戈,倘若不是你付家先前同突厥老可汗暗中来往,走私军火,叛国叛民,又何至于此?”宋铭沉声怒道,“若不快速地解决你们,又要消耗多少民力!”

    付荷濯不甘地问宋也:“那你能,自市井流言与娘娘暴毙二事,我便料想到依着你的本事,定然是要出来的,我就想知道,究竟是谁助你?”

    “有那么重要么,”宋也道,“先帝弑兄得来的天下,血统不正,又如何能长久?即便我不喜,也不能看秩序失守,奸人自得啊。”

    “我是输了,”付荷濯仰天长长地笑了出来,“宋相,你若是当真不在乎她,那我与她便是玉石俱焚又能怎样?正好我带个人下去相伴。”说着,便骤然逼近温迟迟的脖子。

    宋铭神色巨变,正当他吓得魂飞魄散之时,只见那把寒剑骤然离开了温迟迟的脖颈,向宋也刺了过去。

    兴许是宋也没有预料到,也兴许是他觉得厌倦了,宋也静静地站在那儿,平静而冷淡地看着寒剑朝他飞过来。

    然而下一瞬,一具身着鹅黄色衣裳的柔软身体挡在了他身体前,宋也未曾看得清,便听见女子一声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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