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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剖心思

    郎中给温迟迟检查了左肩上的伤口, 又把了脉,沉吟了一会儿,才给温迟迟开了方子, 罢笔后, 郎中轻轻喟叹道:“万幸的是伤的不深,夫人腹中尚有胎儿,又怎可马虎至此呢?如今这般情形,须得好生将养,万不可马虎大意了。”

    宋也僵硬了一瞬,“什么胎儿?”

    “公子难不成不知?”郎中愣了一下,见着宋也面上的惊讶的神色不似作伪, 复又给温迟迟把了一遭脉象,点头道, “夫人确有身孕,只身子孱弱,加之殚思竭虑的缘故, 胎儿发育的不那么好, 看这脉象,保守看应当有一两月之大了。”

    一两月, 他出事之时便是两个月前了

    宋也垂下了眼眸, 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后, 才抬起眼眸看着郎中, “母亲身子孱弱, 若要趁月份不大将孩子拿掉呢?”

    “万万不可, ”郎中立即摇头, 问宋也, “夫人前些时候是不是滑过胎?”

    “是。”宋也错开眼睛,看向了窗外。

    天色即将破晓,橘黄的早霞挂在了天际,宋也目极千里苍穹,却什么都没看到,只听见郎中在身后絮絮道:“夫人元气已然大伤,受孕困难,这一胎已然已是分外难得,若是引掉,恐再难有孕。”

    宋也问:“她身子骨这般弱,这孩子就能生得了?”

    “但此时打下来夫人所受风险恐怕更大一些。”郎中道,“夫人若在孕期好生将养,将身子骨养好,胎儿养康健些,生产时境况会比如今草率落胎要好上许多的。”

    宋也未作犹豫,淡道:“那先留着吧,有劳了。”说着,便让人将郎中引了出去。

    宋也坐在床边,看了温迟迟好一会儿,才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往外头去了。

    天下易主,有许多事尚待处理,当初他向阿史那烈借兵,也只是借故在边境发动小动乱牵制付家在北方的兵力,而宋铭真正前往的是两浙路,淮南路,江南东路三路借兵,抄了一路小道,这才日月星辰地赶到了京中,与杜家的八十万禁军一道,控制了付家与王家地势力。

    往昔太后娘娘与付将军□□的腌臜事已然闹得满城风雨,而太后暴毙的日子,又是久旱逢甘霖之日,于是幼帝已然不得民心了。

    民心倾倒后,宋铭上山寻访几个已然致仕的朝廷元老辨认传位诏书,确认了太子殿下的身份,几位老元老便联名写了一封文书昭告天下,令新帝顺利登基。

    当初他与长公主造反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而后突厥退兵,宋也便也就成了功臣,连带往日对他身世的风言风语一时间也消失的无隐无踪。至少,人们不会将此事拿到明面上说。

    长公主确实将李永琅教的很好,才十六的年纪,便能够独当一面了,兼之宋铭辅佐,一切都在平稳有序地进行。

    宋也近来在处理付家与王家之事,流放一族还是小的,其两姓在朝中根系极深,拔光其在朝中党羽的事务更繁忙一些。

    处理好一天的事务,宋也下意识地唤长柏来,抬抬手,才想起长柏不会来了。当初在西域之时,他替他挡了一刀,搭上了自己的命。那时,他便再也回不来了。

    宋也揉了揉太阳穴,静了半晌,才唤青松泡壶茶来,坐着吃了一盅茶,宋也才起身往衙门外走去,他边走边问:“将温氏送到暖泉的小苑去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宋也便登上了马车,往自己的丞相府走去。

    丞相府距宫中只隔了半条街,四进的院子,是近来新修缮布置好的,用具就讲究,宽敞明亮,只一个人住便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宋也不喜欢这儿,平时忙得很了,下值后便径直来此处歇脚,但今日下值早,来此处又能做什么呢?

    马车到了丞相府门口有一会儿了,宋也坐在上头,非但没动,还没一声吩咐,青松等了等,便揣测着宋也的意思,径直将马车驾到了山脚下的暖泉处,替宋也掀了帘子,道:“公子近来案牍劳形,不若来泡会儿山泉,小憩片刻吧。”

    宋也抬眼瞧了瞧,放下了手中的书,“也好。”

    到了小苑中,便见着温迟迟坐在园圃中静静地看这儿开得旺盛的菊花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三个月未见,温迟迟坐在那处,小腹微微凸起,已然显怀了。

    听见廊中的脚步声,温迟迟抬头,见着宋也,稍稍愣了会儿,便错开了目光。

    宋也当初说的很清楚,因为她替他挡了一刀,所以他可以纵容她留着这个孩子,听这意思,宋也是怀疑她替他挡刀是居心叵测了。

    她又能辩解什么呢,毕竟从一开始,她确实没安好心,宋也不信任她,有什么可奇怪的?

    何况当日之境况,若没有这一刀,依着宋也的性子,怕是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再抬眼时,便见着宋也换好了衣裳,进了温泉中,温迟迟进了竹楼内,让跟在旁边伺候的丫鬟将兔子收到后院,闲来无事,便坐在垫了软垫的吊篮内给孩子绣肚兜。

    孩子已然五六个月,温迟迟已然能感受到胎动了,过去亏欠过一个孩子,如今心内说不柔软是假的,

    温迟迟绣的走心,待留意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之时,宋也已经坐在她面前喝了盏茶了。

    宋也默了瞬,目光从她小腹上错开,“很喜欢这个孩子?”

    温迟迟显然没想到宋也没这么问,愣了一瞬,还是道:“喜欢。”

    宋也点点头,沉默着将茶盏中的茶水喝光了,便径直下楼离开了。

    而后连续好些天,宋也都来了山苑中泡会儿泉水,在这儿喝盏茶才走,他没开口同温迟迟说过一句话,温迟迟便不会打搅他,只低头忙自己的事。

    ·

    杜元英与宋也退婚后,杜太尉便将她许给京中名流于氏的六郎,于氏一族世代文官,家风清正,于六郎文质彬彬,又在翰林院任职,杜家对这门婚事相当满意,杜元英便在闺中待嫁。

    她与京中活泼的娘子不同,她在大婚前不会随意出门,怕坏了祖宗的规矩,一连等了三个月才风风光光地嫁了。

    婚后回门,恰好碰见上门造访的宋也,杜元英问他:“付荷濯在狱中畏罪自尽,是你动的手?”

    宋也压下了眼底的冷意,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元英,“你觉得呢。”

    “其实我倒觉得,温迟迟不会怪你。”杜元英琢磨着他眼里的意味,斟酌着道。

    “你不会明白的。”宋也抿了口茶,温声道,“也同她没什么干系。”

    杜元英蹙了蹙眉头,“我确实不懂你们之间的恩怨,倘若她不在乎你,何苦对你们的孩子那般上心?”

    “孩子?”宋也捏茶盏的手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杜元英说的是什么。

    杜元英看向宋也的目光有些奇怪,“有什么不妥之处?当初我也是听我表哥说了一嘴,才知道的。”

    宋也没应,把玩着手上的玄玉扳指,心中平复了下来,告辞后,便离开了。

    再去山苑前,宋也去宫中接了一个资质最老的太医跟着一同上了马车。

    老太医把一会儿脉,缓缓道:“脉象平稳,胎儿长得很好。”

    “孩子多大了?”宋也半靠在桌边,抱着双臂,漫不经心地问。

    老太医道:“臣瞧着已七月有余,只夫人身形纤细的缘故,不显怀,看着小些。”

    宋也默了半晌,重赏了太医,才令青松将太医送了回去。

    “孩子是我的?”细听来,宋也的声音有着难以言喻的低沉与沙哑。

    温迟迟沉默着,不说话,本也没想瞒得住。当初在西域之时她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子,之所以不说,是大局未定,怕事情旁生枝节,有意隐瞒付荷濯,但未曾想,他竟能察觉到,也借着这把刀杀了长公主。

    “难怪。”宋也见着温迟迟不说话,手拿空着的茶盏,骤然懂了,在桌上滑了两圈,又撂在了桌上,同一句话,接连说了两次。

    宋也没说,温迟迟却能听出些他话里头复杂的情绪,长公主当初正是因为这个孩子在留下了她的命,最后被付家人要了性命。

    说起来,宋也是怪她的。

    温迟迟看着面前茶盏泛起的一圈茶沫子,想了会儿,淡淡道:“你若是不喜,便拿掉孩子吧。或者,你让我带孩子走,今后你另娶正妻,生儿育女,我不会再打搅你。”

    宋也抬眼看着温迟迟,见她面色平静,说话从容,淡得就如同就如同置身事外一般,霎时间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你怎么知道我不期盼我们的孩子?”他神色黯淡,口吻艰涩,“你压根,就从没想过和我好好过。”

    温迟迟问:“那我如今什么是什么身份,是你的妾,还是你的奴仆?”

    宋也深深地看着温迟迟,那一瞬,漫长的静默,宋也已经设想过了千万种折磨她的方式。她这颗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就不曾想过过,他为什么会同太尉府退亲?

    “你若是恨我,想杀我,不如痛痛快快给我一个干脆,”温迟迟身子纤细,却坐的脊背挺直,“而你如今这样,和囚禁我没什么分别。水里的鱼都知道要上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我有些累了,我不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有一天会过不下去”

    “够了。”宋也打断了温迟迟,沉声道,“你若是敢,我不会轻饶你。”

    温迟迟看着宋也决绝而又近乎偏执的神色,瞬间失语,低头,也不再搭理他。

    宋也默了半晌,目光从温迟迟的小腹处挪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温迟迟抓着衣摆的手渐渐收紧,透过竹楼的凭栏,能够看到底下清澈的泉水,她看了看,到底没有说话。

    第82章 见明日

    时间快如白马过隙, 转瞬间便自秋叶转黄变成了秃树凝霜,今岁的严冬格外寒冷,成车成车的炭火由牛车拉往上京才能抵御这样的严寒。

    宋也见完皇城司指挥使周若安, 处理完一日的公事, 撂了笔,便拎着挂在一旁的玄色大氅同他一齐往政事堂外头去。

    是日大雪,满目苍白。

    穿过二旁的抄手游廊,便没了避风挡雪之处,傍晚时分,暴雪忽至,粒大如鹅毛, 扑簌簌地落下。

    宋也同周若安立在门口,等着青松回去拿伞, 青松才走没一会儿,一辆马车便停在了门口。

    一只白皙的玉手挑开了马车帘子,驾马的小厮即刻拿了矮脚凳子架在车旁, 只见马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 着了一身厚实温暖的冬装,领边便是雪白的绒毛滚边, 气度温婉, 娴静温和,手边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宋也抬眼, 有一瞬间的晃神。

    只见那孩子看见周若安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即刻一路小跑往周若安身边去, 妇人从小厮手里接过伞, 提着裙摆匆匆追在孩子身后。

    周若安也顾不上礼节了, 冒着大雪便往外走过去, 一把将孩子提了起来,又等着妇人跟上来,三人才往宋也的方向去。

    周若安朝宋也无奈地笑笑,又同他寒暄了几句,临走,问自己的妻子:“你手上旁的伞呢?”

    周夫人脸色霎时间一红,周若安脸色沉了下来,呵斥了她几句,便将手上的伞递给了宋也,抱歉地道:“逆子顽皮,内子难堪大用,应接不暇,办事情疏漏之处,大人您海涵,下官回去定然会好生教训。”

    宋也颔首,“无妨。”

    周若安执意要将伞给他,宋也没应,周若安便将伞抢在一边粗壮的漆红圆柱上,脱下披风披在妻子身上,又将孩子护在怀里,搂着妻子拾级而下。

    雪满官道,天地一清,抬眼望去便是深浅交错的两排脚印,二人一高一矮,头上落满了雪,只匆匆赶路,彼此间没有一句话,稀疏平常,平淡得跟水没什么两样,宋也看着,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看了一路,直到三人到了马车前,周若安伸手去扶周夫人,还没碰到,手便便被周夫人甩开了,一副恼火他在人前落了她面子的模样,周若安没说话,只把儿子放在马车内,一把抱过周夫人,蛮横地将人摁到了马车上。

    宋也挪开了眼睛,看向了面前的苍白天地,立了一会儿,便无言地走到了大雪里。

    青松回来的时候,便见着宋也走着,玄衣与玉冠沾了雪粒子,身姿高挑,略显清瘦,他连忙跟了上去,单手为宋也撑伞,“适才卑职令人将马牵后头的马棚喂草,换了马车来,要不了多久便要到了。”

    青松话落没多久,便有相府暗卫从打马过来,马踏雪泥,快得如风驰电掣,青松只能勉强辨认出这事山泉别苑的人,还未看清,便听见高昂的马嘶声。

    须臾雪溅三尺,隔着雪幕,只见宋铭穿着一身单薄的劲装立在马上,手上的马鞭卷着暗卫的脖子,怒气沉沉地看着宋也。

    宋也面色沉了下来,盯着宋铭,口吻冰凉,“把人放开。”

    “我不,”宋铭拗的跟牛一样,满目尽是愤懑之色,“你先给我解释你为何要让阿史那依来上京?你告诉所有人,偏生瞒着我?”

    “突厥若要与大朔结盟,联姻纽带才是最稳固的法子,亲和是突厥可汗的决定,同你没什么干系。”

    “那是阿史那烈一人做的决定?”宋铭忽就笑了出来,“依着阿史那烈那般疼爱妹妹的模样,你敢说你就没掺和进去,阿兄?”

    宋也沉声道:“你以为你当初利用她接近她阿史那翰之事便能一笑揭过了?说不准她便能将阿史那翰之死怪在你身边,留着一个蛇蝎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她迟早要嫁人的,既不是嫁你,嫁给谁不是嫁?”

    “可那是她的家,我本就对不住她,又怎可亲眼看着她背井离乡!”宋铭眼眶有些红,“若不是数年前我以商人的身份接近阿史那依,你也不会同阿史那翰联络上,再暗度陈仓,同阿史那烈策反阿史那翰,从他那儿借到兵,拿到突厥老可汗与王氏、付家的通敌叛国,私售军火的罪证,不消几月便将两姓党羽一拔而空。”

    “这些我都可以为你做,但你不能这样待她。”宋铭死死地盯着宋也。

    “男儿有泪不轻掸,你若是在我面前掉一滴眼泪,你便给我滚回杭州。”宋也狭长而薄凉的一双瑞凤眸扫过过去,眼梢压过不耐之色。

    说罢,只曲手轻轻一吹,今日驾过来的白驹便自马棚中极快地狂奔了过来,宋也翻身跨坐在上头,只道:“永定陆氏家风清正,第二子人品贵重,是个良配,不会委屈她。”

    说罢,便绝尘而去,再没与宋铭废话一句。

    宋也认得出将才打马被宋铭拦截下来之人是他安排在暖泉山苑的暗卫,除非有要紧事,否则不会过来。

    天地寂静,只一颗蓬勃的心脏不断地跳动着,重如擂鼓,宋也蓦然间听得很是清晰,握着马缰的手,上头的青筋渐渐凸显出来。

    自上次他离开,便再没去过暖泉山苑,只每日听跟在温迟迟身边伺候的清歌禀告吃穿用药,权当是消磨闲暇时刻了。

    马行极快,奔腾的是矫健的马腿,时间的缝隙似乎被撕开了口子,拉得极长又极慢,很久后才到了山苑中,从门口到竹楼这一路。女子□□低哼之声渐大,耳侧仆人行走忙活的嘈杂之声渐小。

    宋也默了半晌,这才匆匆往里头去,也没顾忌旁的,径直上了竹楼,便见着一盆血水被端着往外头去,宋也抬眼,便见着温迟迟躺在床上,额上沁的尽是涔涔薄汗,脸色已是一片苍白。

    他远远地盯着温迟迟看了一会儿,便走了进去,伏在床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踌躇半晌,才将她细腻的手握在了手中,哑声问:“疼不疼?”

    温迟迟眼神有些涣散,身上也没什么力气,用极淡的口吻道:只要你不在这儿,我便不疼。”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同我置气?”宋也死死地攥着她的手不肯撒开,声音沉沉。

    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忍不住贴了贴她的额角,语气柔和了下来,却有带着出奇的沙哑,“你要是疼的厉害,我们就不生了温迟迟,你疼不疼?”

    “一条狗惹怒了还知道咬人,你又何必这样,你不是恨我吗?如今是什么意思?”温迟迟身上已是疲惫不堪,用力地将手从宋也手里抽出来,“你在这,我便不生了。”

    宋也收回手,见着温迟迟头也挪到了令一侧,背影僵硬的像三尺寒冰,决绝而冰冷,一动不动,仿佛见他一眼都多余的模样,急得周围的稳婆满头大汗。

    宋也无言片刻,便颔首,道了声好,便下了楼,双臂环抱靠在墙上,出神看笼里的兔子吃草。

    看了一会儿,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上的玄玉扳指,便往外去,到了一侧的书房内处理公文,从日落等到了后半夜,油灯的芯都见底了,前头还是没动静。

    宋也掀眼,便听见清歌匆忙赶了过来,脸上尽是焦急之色,“主子,温姨娘腹中胎儿本就月份不足,此次姨娘生产失血过多,情况很是不妙,郎中说,母亲与孩子若要保一个,他尚可一试。”

    宋也眼眸里墨色翻涌,几乎是一瞬间,便拿定了主意,口吻平静如常,却重若千钧,“保下母亲,孩子本就是她带来的。”

    众人退去后,宋也撂了手上紧紧攥着的狼毫,过了一会儿,出了书房,来到竹楼前,抬头看着竹楼内忽明忽暗的光线,没有再靠近半分。

    没多久,便听见女子凄厉的一声叫声,宋也的心蓦然被揪紧,他即刻抬步,往里头走过去,便见着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来,竹楼内霎时间众人忙活着,一片混乱。

    宋也等了一会儿,便见着郎中匆匆下了楼来,“血如今已然止住了,夫人已然脱离了危险,只身子孱弱至极,须得好生休息。”

    宋也听见温迟迟在昏迷,便径直往竹楼上去,站在门口,遥遥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许久都不曾说话。

    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清歌抱着孩子站在他身边,他的目光落到了她怀中的裹得严实的孩子身上,只见孩子小小的,皱巴巴的,算不上多好看,一双脸涨得青紫。

    “是个姐儿,”清歌抱着孩子,看着宋也,面露不忍之色,“在腹中呆的时间过长,生下来的呼吸便极弱,如今已经感受不到气息了,丫鬟婆子们用尽了浑身的解数,到现在一下都没哭出来,主子,您抱抱她吧。”

    宋也没接,只看了会儿,便将目光挪了过去,忍者喉头的异样道:“好生葬了吧。”

    第83章 新生儿

    清歌向来忠于宋也, 从不会违背他的命令。她低头将婴儿身上的襁褓裹紧了些,便要抱着下楼。

    刚下了楼,便见着外头风雪更甚, 走到外头去, 数尺深的雪都能没到小腿肚往上,清歌便抱着孩子在门口等着丫鬟去拿伞。

    宋也垂下眼帘,斜靠在凭栏处,静静地看着苍茫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略等了一会儿,见温迟迟睡得正熟,便洗了帕子, 一一将她额上的汗滴拭去。旁边的丫鬟熬好了药端了上来。

    温迟迟一会儿醒来,大概是不愿看见他的, 宋也看了会儿,便下了楼,恰好清歌抱着孩子站在廊下等人拿伞拿斗篷。

    宋也朝门口走了过去, 没往旁边看一样, 青松即刻撑伞上来跟着宋也一同走了出去,“公子, 雪大封山, 今夜怕是出不去了。”

    风卷着雪粒子呼呼地刮了过来,宋也脚步顿了下来, 回头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什么声音?”青松静下心来, 又听了一会儿, 面露困惑之际, 便见着宋也迈着长腿, 踩着雪往回走了回去。

    宋也立在廊下, 默了一会儿,从清歌手里将孩子接了过来,“风雪大,先不带走了。”说着,便抱着孩子往一旁的耳房中去,风很大,呼啦啦地吹着,宋也将孩子护在怀里,白狐裘挡着,护的很是严实。

    才到耳房内,便见着内里堆满了孩子出生时候的用物,尿布口水巾,襁褓肚兜,冬衣棉鞋,陶瓷小马不知不觉,竟已令人堆了这般多的东西了。

    宋也沉默地立在耳房内,这才感受到了手上托着身子有多小,有多柔软,竟头一次觉得这般手足无措,压根不知道手往哪儿摆。

    只抱着她,略显笨拙。这么小的孩子,天又这般冷。宋也想着,不禁有些发涩。

    宋也低头,将附在孩子脸上的小被子揭下来,拿手指靠在孩子的鼻侧,等了一会儿,心中酸涩得更加厉害。他蹭了蹭孩子的脸颊,尚且还热着,摸上去亦柔软细嫩。

    他生怕碰坏了孩子,手便停在了一边,喉头微微发紧,哑声道:“怪不怪阿爹?”

    明明,这是他的孩子,是他这世间仅存的一个至亲之人,他却只能看着她在自己怀里身体逐渐冰冷,无能为力。

    机关算尽,即便他放弃了对权力的追逐,如了长公主的愿,助李永琅登上皇位,那又如何?身边的亲密之人还不是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宋也有些笑不出来。

    正垂眸看着,门外便传来了清歌的叩门声,“主子,温姨娘醒了,说要见您。”

    宋也掀开眼帘,轻柔地抚了抚孩子小小的身体,将她放在床上,紧了紧她身上的襁褓,正要往外走,只觉得手上一软。

    他低头,便见着了一只小小的手将他的食指包住了,宋也愣了片刻,便见她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宋也忽就没法走路了,弯腰俯首,就这么盯着孩子看,看着她皱巴巴的小手轻轻地裹着他的手指,看着她悄无声息地打量面前的人,心中软成了一团。

    宋也抬起手指放在孩子鼻侧,指尖忽然颤抖,他感受到了一阵温热的气息,一行滚烫的泪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淌了下来。

    清歌在门外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应答,只好重又敲了敲门,试探地问:“主子?”

    “令青松将郎中与奶娘叫过来,你留在这儿照看孩子。”清歌疑惑了一瞬,还是依着宋也的意思照办了。

    宋也生怕弄疼了她,便不敢再抱她了,只僵硬地站在了床侧,由着她抓着他的手。

    听见清歌从外头进来的动静,宋也将孩子的手拨开,刚出世的婴儿手上尚没有力气,只轻轻一下,便将它的小手拿了放了下来。

    宋也转身,还未走出几步,便听见了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听着尚且虚弱,却很是清脆。

    清歌还未从惊喜中反应过来,便被吓了一跳,她连忙将孩子抱在怀里,对宋也点了点头,道:“郎中与奶娘很快便来了。”

    宋也颔首,走了好些远,仍旧能够听见自身后清歌手忙脚乱的声音,以及孩子那令人心碎的哭泣声,宋也心稍稍安定之余还感受到了一丝焦急的错乱之意。

    他匆匆上了楼,见着温迟迟已经醒了过来,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面颊上,更显得苍白憔悴。

    “孩子很好。”宋也靠在门扉处,静静地看着她。

    温迟迟颔首,默了一会儿道:“为什么要留下我?”

    宋也扯唇一笑,“到如今这样的份上了,你自己难不成还不明白吗?”

    “没必要,宋也,那也是你的孩子,而我是你什么人?一个联合外人,数次要杀你,还害了你母亲的人,你上赶着来,贱不贱?”温迟迟产后还虚弱着,说话都有些气若游丝之感,只说出来的话,像一把绵密的刀子,狠狠地扎在了他的心间。

    宋也忽觉得一口气梗在了心间,“那你呢,为什么要给我生下这个孩子?”

    “我身子骨是什么样,那时能不能落胎,我心中有数。”温迟迟眼角浮过一丝冷意。

    “你既不喜她,你又何必给她做衣裳做鞋?”

    温迟迟道:“兔子的衣裳我都能做得,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给她做两件衣裳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温迟迟静了一会儿,冷淡地哦了一声,“任何一个仆人的衣裳我都能做得,只不会做你的罢了。”

    宋也知道温迟迟有意刺他,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玄玉扳指,轻笑出声:“可你替我挡刀了。”

    言下之意,你若当真丝毫不在意我,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替我挡刀呢?

    温迟迟冷笑了两声。

    “你什么意思?”宋也掀开眼睛,里头浓重的墨色翻涌。

    “没什么,我现在能安稳的躺在这儿,不用在阴暗潮湿的牢狱度日,不正亏了你吗?”温迟迟见着宋也浑身肃杀走过来,也不再掩饰眼尾的厌倦之意,“但后来我发现,在竹楼,哪儿也不能去,似乎跟下狱没什么分别。”

    宋也立在床边,静静地俯视温迟迟,黯淡与灰败在他眼里转瞬即逝,“你刚生产完,身体尚且虚弱着,我不和你计较,睡吧。”

    温迟迟定定地看着他,又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何早产,又为何生的这样艰险吗?”

    宋也垂下眼眸,没应。

    “你知道的,你心里什么都清楚,”温迟迟道,“思虑过重,心气郁结。你将我困在这儿,彼此相互折磨有什么意思?既已经两看生厌,不如一别”

    “温迟迟,孩子都有了,你想跑到哪儿去?”宋也眼梢尽是浓重的冷意,“有时候我当真厌恶你,厌恶到恨不得掐死你。”

    “你说得对,你设计杀了我三次,逼走我身边所有亲近之人,将我身世之事告诉付家,在我名声上泼脏水,令我有家不能回,我都没舍得动你一下,你觉得我待你怎么样?嗯?温迟迟?”

    温迟迟僵了一会儿,眉头微微蹙起,“你身世之事并非是我说出去的。”

    宋也冷笑了两声,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是吗?看来那日醉酒后,我当真同你说过此事。”

    温迟迟懒得同他争辩,只是道:“我没做过之事,我不会认,你若要怀疑我,那便随你,但知道此事之人非亲即近,你若不揪出你身后的那个背叛你之人,你今夜还能睡得着吗?”

    宋也盯着温迟迟看了会儿,错开了目光,“我不想同你吵,也并非是来同你争辩这些的,你若是不想见我,我便不会再来,只一点,孩子姓宋,我得带走,你作为她的娘亲,不能见她,也别想再见她。”

    温迟迟轻轻地翻了个身,半阖上了眼睛,“也好。”

    宋也紧紧地握着拳,小指关节处泛起了一片青白之色,“你舍得?”

    “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为什么舍不得?”温迟迟道,“你且当她是个没人要小狗,没事的时候,赏她几口吃的就行,等你正妻进门,便叫过去,跟在身侧伺候。”

    宋也低低地笑了出来,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心酸,“你真行。”说罢,便摔了门走了出去。

    一路往外去,刚下了楼便听见了不绝于耳的哭泣声,宋也心就像被攥住了一般,即刻到了耳房内,推开门,只见两个郎中与几个奶娘都站在屋子内,一大群人围着一个孩子,束手无策得很。

    宋也看着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背过气,心内一阵抽痛,连忙接过孩子。

    刚落到宋也怀中,孩子嗅到了安心的味道,手上抓着宋也的衣襟,哭声也渐渐小了下来,许是父女连心,宋也心内的气也一散而空了,他抬手拿着帕子将女儿脸上的泪滴擦了个干净,这才看向了郎中。

    郎中道:“已然检查过了,小姐一切都好,只月份不足,身子有些虚弱。”

    宋也颔首,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脑中蓦然想起了那张冰冷无情的脸,对这无辜的孩子也更怜惜了一些。

    第84章 低下头

    今岁天气极寒, 只一场大雪便封了整座山头,宋也只得在山苑中待几日。时至今日,已经出了两日的太阳了, 雪化的差不多了, 山路也通了,京中事务繁忙,亟待解决,今日也该回去了。

    青松在外头整顿行囊,修整马车,确保马车厚实,能挡风, 不至于令才出生的婴孩冻着。

    山中无事,又极其清净, 宋也坐在桌前看了会儿书,听见门外的叩门声,将笔撂下, 便走出了书房, 去抱孩子。

    宋也着了一身白狐裘,将女儿挡在披风下, 护的严实, 便登上了车辕,坐到了车内。没一会儿, 马上便开始发动, 稳稳当当地朝外头走出去。

    还未走几步, 矗在小道旁的光秃树枝倏地挂在了车壁上, 发出了咔嚓一声, 宋也凝眉, 挑开帘子朝外看去,怀中的孩子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越哭,声音便越响。

    宋也将帘子放了回去,揭开披风,只见孩子脸上刚出世时的紫红之色渐渐褪了下去,脸上越发莹润瓷白,此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尖红红,连带着眉梢都泛红。

    和她娘亲一样,爱哭,难哄到棘手。

    宋也垂下了眼眸,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哄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由地捏了捏鼻梁,吩咐青松道:“唤奶娘来。”

    没多久,奶娘便到了马车内,面色略显拘谨,“奴婢带着姐儿下去喂奶吧。”

    宋也错开眼睛,“就在这吧,外头冷,孩子受不住。”说着,便下了车。

    奶娘局促了一会儿,才掀开衣襟开始喂着,孩子也只吃了一口,便哭闹着再不肯吃下去。

    宋也略等了一会儿,上了马车将孩子接到手里,蹙着眉头,就这么看着她哭。

    出世至今已有十余天,这十天内,只认温迟迟与他,更是丝毫不肯喝半口奶娘的奶水。

    直到孩子脸哭得脸涨得红得像一只苹果,再这么哭下去,迟早得背过气,况且不足月,身体尚且还虚弱着。饶是有诸多手段,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他也无可奈何,宋也黑着脸,令车夫回程。

    孩子像是极聪明的模样,听见宋也吩咐,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待到山苑之时,抓着宋也的手指,咯咯地笑了出来。

    宋也唇角噙上了淡淡的笑,用食指刮了刮孩子的脸颊,“小小的年纪,心思就这般多了?”

    说着,便重又将孩子裹得严实,带着往竹楼上去,推开门之时,温迟迟恰好伏在窗牖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外头看,就如同当初在国公府之时,她守着门窗等着他下值,回府用膳。

    宋也蹙了蹙眉头,抱着孩子进来,到底没说什么。

    温迟迟回过头,看着宋也带着孩子折返,愣了愣,接过孩子,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沉默了片刻,问:“不回去了?”

    “她吃不下旁人的奶水。”宋也走到窗边,将窗牖关了起来,就半靠在桌边,盯着手指上的玄玉扳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你身子是什么样的,你自己也得当回事。”

    话音才刚落下,便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宋也没抬头,眼前却浮现了那根纤细的玉指轻轻拨开前襟扣子,撩开肚兜,袒露丰腴饱满雪团子的模样。

    耳边传来孩子喝奶时发出的呜呜声,宋也眼睫轻颤,忽生一种隔世的恍惚之感。

    “我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宋也顿了顿道,“叫怀柔。”

    温迟迟低头看孩子吃奶看的津津有味,闻言,也只是点点头,示意她已经知晓了。

    宋云看惯了温迟迟始终处之淡然的模样,也只是道:“孩子要吃奶水,当初答应你的事情,还是算了。”

    温迟迟将前襟拨回去,理了理衣裳,拍着怀柔哄她睡觉,等怀柔睡着了,才唤奶娘抱了下去,看着宋也道:“孩子是什么样的,大多是长辈教的。”

    温迟迟面色平静,冷淡的就好像孩子不是她生的,宋也看着她,眼睛一眯,“你觉得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我能教给她什么?”

    “你不会当真将我当作一条离不了你的狗了吧?摇着尾巴讨好你,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待在你身边?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没骨气的人?”宋也脸色冷了下来,盯着温迟迟,神色桀骜得像一只凶狠的鹰隼。

    “我没有这样觉得你,”温迟迟淡淡地道,“我的意思是,孩子怎么样,以后可以教,毕竟我不能待在她身边,给她喂一辈子的奶。”

    宋也觉得心内闷闷的,轻呼出一口气,“只要她想,有什么不行?”

    温迟迟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片刻,道:“那怀柔先跟着我吧,待到日后断了奶,你可再发落。”

    宋也来到桌边,给自己斟了盏茶,盯着茶盏里头沉沉浮浮的沫子看,半晌后,懒懒地笑了,“就一定得这样?你是她母亲,我是她父亲,以前能盖一床被子,如今就不能睡在一张榻上了?”

    温迟迟被他看着心内发毛,只撇开了脸,不说话。

    “你以为,一个没有母亲跟在身边的孩子,过的又能有多好?”宋也垂下眼眸,呷了口茶,用极淡的口吻道,语气漫不经心,细听来,却又藏了几分认真。

    温迟迟点了点头,“若是郎君同杜姑娘的好事将近,迟迟也由衷地祝愿你们。”

    宋也倏地便被温迟迟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气得笑了出来,他将茶盏中的水一饮而尽,才平复了心中的恼怒,“你说的是,我要成婚了,你有什么表示?你好歹也是我跟有过一段的女人,霞帔总得你绣吧?”

    温迟迟点了点头,“绣得,只要尊夫人能赏怀柔一口饭吃。”

    “我的女儿吃不吃饭,又何须看别的女人的脸色了?”宋也紧紧捏着茶盏,关节处已是一片青白之色,“若是她吃不饱,穿不暖,吃饭都要问主母的意见,这样的女人我娶回来做什么?即便我要娶,你难道不能跟我闹?你就这样处变不惊,就像这孩子不是你的亲生骨血一般。温迟迟,我待她比你上心万倍,你认不认?”

    温迟迟憋了口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让你不娶,你能不娶吗?你娶谁,纳谁,我无权置喙,就像这个孩子,即便我央求你不要带走,你也不会听我的。更何况,她跟着我,也没什么好处。”

    温迟迟用尽了耐心,一字一句道:“至于我回到你的后院,也是更不可能的事情。往昔发生了这般多的事情,你我之间的情分便如同这逝水一般,信任也一样,早已经随之一泄而尽了。没了信任,便会滋生猜忌,到头来只会两看生厌,对怀柔,又何尝不是一点伤害?”

    “你能有正妻,怀柔能有主母,便是最好的结局,我没有旁的意见。至于是谁,人品如何,郎君有眼睛,自会分辨清楚。”

    宋也冷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没法过下去?我给出的让步已经够大了吧?而你呢?你一个劲地将我往外推,说起来这样的冠冕堂皇。其实你就是这般的冷情冷性,没有将我们父女放在眼里,从来没有。”

    宋也说到最后,笃定冰冷的语气,也染上了难以压抑的无力感。

    温迟迟如鲠在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这样的话刺的,眼底有些发涩,她将头撇到一侧,任由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眼眶滚了下来。

    宋也立在一旁,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见着温迟迟没有停下的意思,想到了将才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眉梢染红的模样,心内遽然一抽,他无力地扯了扯唇,拿了帕子,细致地给温迟迟眼梢悬着的泪珠一一擦去。

    端详了温迟迟一会儿,下意识地将她柔软的身子揽在了怀里,只圈着她,半晌都没说话。

    “别气我了,行不行?”宋也抬头望天,声音是难以言喻的嘶哑。

    温迟迟只感觉到了难以沟通的心累,她默了半晌,将宋也的手从她腰侧拿了下去,直起了身子,温声道:“没必要,本就不该是这样的。”

    “待你娶正妻之日,我会奉上霞帔,以贺新婚之喜。”温迟迟将眼角的泪水擦干,掩下了眼中的疲倦之意,“若是你无暇顾及孩子,便可放在我身边养到断奶,到时候你再抱回府内。”

    宋也收起落在半空的手,盯着温迟迟看了一会儿,没说话,半晌后转身离开。

    温迟迟听见宋也离开的声音,这才抬起头,朝外头看了过去,她推开了床边的窗子,只见青松牵着一匹马过来,宋也一身单衣,头戴玉冠,翻身而上。

    只看了一会儿,温迟迟便遽然将窗子推了起来。无他,宋也走时,往竹楼上看了一眼,温迟迟与他视线相触之时,心脏便猛地一阵跳动。

    静了一会儿,心内才渐渐地平缓了过来,温迟迟而后又给怀柔喂了一会奶,才吩咐跟在身后伺候的丫鬟去拿针线与红色的布匹来,为宋也的新娘赶制布匹。

    第85章 瞧一瞧

    临近新岁, 又逢新帝登基康泰年号元年,四方遣京朝觐,各地方官进京奏对述职, 朝廷内外事务繁缛杂碎, 是要比往常更忙碌一些。

    然政权更迭后,经过宋也的一手修整,修缮国法国策,完善秩序准则,朝廷中枢有序,文官人才各在其位,国家机器完备, 运作得宜。

    一切都已经平稳了下来,朝堂内外办事效率极高, 然而宋也却日日在政事堂,除却吃饭睡觉,便是在处理公务, 引得政事堂官员不得不侧目效仿。

    毕竟这样的一个不近人情的玉面罗刹不下值, 旁人根本就不敢先一步离开。

    又是冬日,入了夜便动手动脚得狠, 诸位大人也只得陪在衙门里头熬着, 苦不堪言。

    这日,皇城司指挥使周若安下值后, 想起了同僚的嘱托, 便往政事堂中去了, 打算宴邀宋相去酒楼内饮酒听曲儿, 才见着宋也, 便是一套客套的寒暄与恭维。

    宋也未曾侧目, 手里头的公文是突厥可汗阿史那烈发往大朔的慰问信,同突厥使臣一同前往大朔的还有突厥王室的公主,阿史那依,不日前便已经顺利抵京,入住鸿胪寺。

    看了会儿信件,宋也问周若安,“突厥公主抵京和亲,皇帝年幼,尚未收纳后宫,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冀州名门谢氏尚有一子未曾婚配,品行端庄,书生文气,谢氏尚公主,既不会使公主失去体面与庄重,且谢氏不慕名利,衷心奉主,又手无实权,也不至于失了节气,不至于有损突厥与大朔间的关系。”周若安道。

    突厥王女入降大朔,实则最易巩固二国关系的法子便是走进黄瓦红墙中,做帝王的妃子。

    而突厥公主阿史那依因着前尘之事怕是对宋也破坏她两位哥哥间的关系,又令她二哥身死之事怀恨在心。若要她做后妃,一来她性子桀骜,恐惹新帝费心;二来,枕边风最是好吹,日后恐使君臣离心。

    如此,在宗室或是名流中挑选一位忠于皇室,又手无实权的良家子弟才是真正的不二之选。

    宋也挑了挑眉头,冀州谢氏,曾与国公府二房长女宋岚有过婚约,二房长子宋慎站错队,碍于国公府昔日的情面,宋也隐瞒了下来,而宋慎本人却难逃其咎,已随叛变主力八十三人一同在宣武门前斩首示众。

    国公府公爷爵位不可无人承袭,而爵位也只是“官”,只划定了食邑与俸禄,其本身无兵权力,更无实权,因而二老爷仍旧在其位谋事,而二夫人与二姑娘自知难以面人,便进了佛寺礼佛,避世不出。

    冀州谢氏嗅到了一丝古怪的味道,大抵是不愿再承认婚事了,便沉寂了下来,再没同往昔那般热络,亦未曾表过态。

    宋也沉思了一会儿道:“同国公府的婚还未当真退了,不妥。”

    纵使沉稳如周若安,此时他面上亦露出了几分愤懑之色,“当初宋慎抄斩之时,二姑娘与二夫人来衙门这儿闹得不可开交,大人不必心软,顾及往日情分。”

    周若安说话留了三分,当初可不是么,二夫人与二姑娘来衙门内求情,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被官兵拉下去的时候,便恼羞成怒地将宋也身份的秘辛扯着嗓子捅了出来。

    虽当官的,有些门面的都对此事心知肚明,但当着众人面将这风平浪静的皮撕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难看的。

    周若安同宋铭一般,是主母打压,爹不疼,娘不爱,受尽屈辱的庶子,被宋也提拔重用,才有如今安身立命,平步青之所。所以,除却与宋也一用长大的情分外,周若安对宋也还有伯乐青眼的感激之情。

    当初宋也年幼之时,二夫人确给他做了几道点心,做了几件衣裳,宋也记得,有什么好的都往二房房里堆,掏心掏肺地对他们好,宋岚当初同苏学士的一桩事,也是宋也帮着隐瞒下来的。便是宋慎犯了大错,他亦不曾为难过二房其余人。

    如今他提议将阿史那依许给谢氏,便是藏了愤懑恼怒的心思,本质上,宋也对着二房的情谊已经尽了。

    宋也当然能看得出来周若安的心思,他撂下手上的笔,捏了捏鼻梁,“谢氏与国公府婚事暂未退,二夫人若以此事发难,便是对突厥王室的不敬重,此事不妥。宿州王氏嫡长子,我接触过,为人端正,与公主般配,明日便可递折子上去。”

    正说着,宋铭便径直推开了房门,径直坐到了椅子上,灌下好一盅茶水,而后撂下杯子,抿唇道:“我不同意!”

    宋也抬眼瞧了宋铭一眼,这些时日宋铭确实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显然还同他置着气,宋也懒得搭理他,便拎着笔,开始写陈情奏疏。

    “阿兄,你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意见?”宋铭看着宋也,眼里是难以掩盖的怒火。

    “你的意见重要么,”宋也笔下没停,淡淡道,“我已经同你说过,你与阿史那依没可能,你也不必为着这样微不足道的儿女之情犯浑。”

    “忙你自己的事。”宋也说着,已然也有些不耐烦,他转而对周若安道,“周夫人若是没了,便给他张罗门婚事,免得被个异族女子勾得魂都散了。”

    “阿兄,往昔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唯独这件事,我没法从命。”宋铭握紧拳头,眼眶有些红,定定地看了会儿宋也,转身便走。

    “周若安,那女子给你纳个妾,如何?”宋也径直撩了手中的笔,脸色已经冷了下去。

    周若安面上一惊,宋铭更是生生停住了脚步,背影僵硬。

    宋也道:“你要娶何人,有几个女人,我都不会干涉你,唯独此事。”

    “阿兄,是不是因为你没法拥有一个完满幸福的家,你便要硬生生拆散我与阿依?你还要给周若安纳妾,故意令他夫妻二人心生嫌隙,好让人人都同你一样,成为孤家寡人,是不是?”

    宋铭怒火中烧,口不择言,纵使周若安朝他使了好几回眼色,他还是用言语这样柔软而尖锐至极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扎入了亲近之人的肺腑之中,刺得人心肝俱裂。

    只见宋也垂下了眼眸,脸色倒不像周若安想的那般沉,只默了一刻,扯唇冷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已经有女儿了,至于正妻”

    宋也抬眼,看着宋铭,一字一句地道:“很快也要有了。”

    周若安见着场面一度难看,不由地额汗直流,此时听见这一席话,愣了很久。

    宋铭亦是一怔,而后面色很是别扭,本想再说些什么,便被周若安一把推了出去。

    宋也见着周若安重又回来,将面前的公文收了起来,去一旁拿大氅穿上,“不是说去喝酒么?”

    饶是周若安若有似无地打探了一路,宋也都不曾透露过女儿与正妻之事,周若安心中也隐隐有了思量,因着心思都在这上头,便也没留意青松径直驾着马车来了风月之所。

    待进了包间,见着一群群劲舞女子轻薄衣裳下白花花的肉,这才错开了目光,如坐针毡。

    宋也卸下了在朝堂上的威严端重之气,只慵懒地斜靠在躺椅之上,指尖捏着酒盏,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瞧上去也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意味。

    竹丝之音悦耳,辅之亦歌女泠泠清脆的唱声,如玉落圆盘,如清泉溅雪,高亢之时又如黄鹂啭喉。

    几只曲罢,夜色已然深了,周家的马车自更深露重中远远地驶了上来,家里的小厮很快便上来请人回去了。

    宋也颔首放人,就这么坐着听曲,听到了后半夜,有舞女上前来亲自为他斟酒暖身子,宋也顿了一会儿,推开人,便径直走下了楼。

    深冬夜里的寒冷之感便如同利刃一寸寸剜着他的四肢百骸。

    当热闹散去,余下的便是骇人的孤寂。

    宋也回头看了一眼,到底什么话都没说,驾了匹马,在街头随意地游荡,走着走着,便到了郊外。

    其实他忙得已有许久不曾见女儿,既已到了郊外,那便也只好顺道去瞧瞧。

    宋也来的悄无声息,未曾惊动下人,便径直上了楼。

    屋内只燃了一盏微弱的灯,光线很是柔和,只见温迟迟还没睡,穿着雪白的中衣,就这么靠在床侧,神色温和地盯着身侧的小婴孩看。

    她逆着光,葳蕤灯火下的美人,墨发雪肤,既含睇兮又宜笑。

    心内酸涩之余,便觉得有些恍惚,他已有许久不曾在她面上见过如此柔和温婉的神情了。其实她样样都好,无论对待何人都是像水一般的温柔恬静,唯独对待他,除却冷淡疏离之余,便再无他物。

    而她的态度有多冷淡,他便会有多气急败坏。在她面前,他永远像个供人取乐的戏子,只三言两语,他便会像小丑跳梁一般恼羞成怒。

    宋也沉默着看了母女两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日来此很是荒谬,扯唇苦笑,便转了身,悄无声息地往回走。

    “既然来了,便进来坐会儿吧。”温迟迟替怀柔拢了拢身上的小被子,看着门口道。

    第86章 【BE】可选结局 两处茫茫皆不见。

    宋也站在温迟迟床侧不远处, 垂下眼帘,把玩着手上的扳指,狭长的眼梢垂下。灯火下, 面上神采明明灭灭, 唯有轮廓之凌厉如刀削,不仅未变,较以往更甚。

    许久没见,宋也瘦了一些,挺立如松如竹,一身的气质愈发沉稳深重。

    他靠近时,温迟迟闻到了残存的酒气, 在竹楼内养身子的久了,为着哺乳, 这些时日她的饮食讲究清淡,如今骤然闻见,也不由地蹙了蹙眉头。

    宋也虽低着头, 却留意到了温迟迟下意识往后退的动作。

    往日你侬我侬, 那般亲密,如今却这般的嫌弃。

    究竟是分开的日子里嫌弃上的他, 还是她藏的太好, 从来就没接纳过他。

    其实她当初即便装都装的漏洞百出,他又何曾怀疑过她。

    只要她还愿意低头, 愿意哄他, 他哪一次不是照单全收。

    即便她要他众叛亲离。

    即便, 她要的是他的命。

    可她如今连说一句软和话都不肯。

    宋也将拇指上的扳指取了下来, 吧嗒一声, 扣在桌上。

    不过, 如今都不重要了。

    “看看女儿。”宋也口吻极淡。

    温迟迟抱起了怀柔,递到了宋也手里,看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

    还是道:“你喝酒了。”

    宋也抱孩子的手一顿,淡漠地嗯了一声,这才将女儿小小的身子轻柔地托在了手上。

    孩子已经出了月子,长开了些,也不像月子中那样皱巴,还泛着紫青色。如今脸上光堂堂的,柔嫩光滑,白里透红。

    刚抱到了怀里,宋也的视线便紧紧地盯在了女儿面上,一刻不离。

    怀柔到宋也,嗅了两下,便撇了嘴,作出要哭之势。

    宋也心内一紧,怀里抱着女儿柔弱的身子,头一次感到了无措,不知手该往哪儿放。

    正要换个姿势,便见着怀柔眼睛先是睁开了一条缝,适应了会儿光线,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四周。

    醒了倒也没哭闹,粉扑扑的脸颊,黑黢黢的眼睛,像极了她,不知道有多乖。

    宋也看着,心都快化了,软如一滩春水。当着温迟迟的面,没忍住,亲了亲女儿的脸蛋。

    眼眶正湿润着,未曾料到孩子会伸出柔软的手,往他面上呼了一巴掌。

    这么小的孩子,手上没什么劲,不疼也不算响,只这一巴掌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温迟迟看着,侧目莞尔,低低的笑了出来,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她阿娘也发出了银铃一般的笑声。

    宋也咬了咬牙,看了会儿,叹了口气。

    毕竟是他的闺女,此时还抓着他一根手指啃着呢,他自也不会与她计较什么。

    许是此时母女两都笑了出来,许是气氛过于温暖,宋也非但不生气,不由地勾了勾嘴唇。

    他又抱着女儿哄了一会儿,怀柔便攥着他的衣袖睡着了。

    宋也伸出手指刮了刮女儿两颊处柔软的奶膘,才令奶娘抱着退了出去。

    许久后,烛火垂泪,一室无言。

    “孩子养的很好,比刚出生时好得多。”宋也抬眸看着温迟迟,打破了沉默。

    温迟迟此时也不笑了,半靠在床头,看着宋也,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宋也默了一会儿,口吻轻松地道:“我略想了一下,如今政权稳固,我位极人臣,上奉天命,已然无需联姻做筹码与纽带,我也操劳政事,无心儿女之情,所以与杜家那门婚事若是成了,对杜姑娘反倒是累赘。但怀柔年纪小,确实需要一位主母来照顾,你若是愿意,过往之事我可以”

    “杜姑娘难道不知怀柔的存在吗?”还未等宋也说完,温迟迟便径直打断了他。

    温迟迟滑到了床下,趿着鞋子,找了件袄子披在身上,打开梨花黄木制的柜子,将针线篓找了出来。

    针线篓里放着一张红得喜庆的喜帕与盖头,宋也遥遥地看了过去,只见上头的鸳鸯纹路,一针一线,针脚流畅,都勾勒得极善其功,鸳鸯生动,栩栩如生,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月子里便开始做了,如今又熬枯了好几盏油灯,才赶制了出来,这是我对柔儿未来主母的一点心意。”温迟迟将盖头递到了宋也手上,“郎君瞧瞧可有什么不满意之处,若是有,我再改。”

    递红盖头之时,那白皙温润的指尖轻柔地擦过宋也青筋微凸的手面,留下了一阵极浅的幽香之气。

    宋也心内就像缺了一角,倒下去的心尖尖戳到了血液脉动蓬勃处,扎得他心内骤痛。

    宋也一把抓住温迟迟的手腕,强势而蛮横地将她卷到了怀里,“盖头当真需要你来动手?你是绣娘?你瞎起个什么劲。”

    “并非只有绣娘绣得盖头,何况这也是我的一些心意罢了,祝愿你与将来的新娘百年欢好罢了。”温迟迟对上宋也的深沉幽暗的眸子,顿了一会儿道,“阿柔是个女娘,顶多算个庶女,不会妨碍你结亲。何况以你这样高的身份与门楣,即便杜姑娘不嫁,你又何愁找不着人家?”

    宋也死死地盯着温迟迟,一双眼角霎时间红得不像话,里头藏着几分心痛,与缱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婉转情绪,“我究竟要低头到什么程度,你才能不装傻?”

    温迟迟使出了浑身的劲,仍旧挣脱不掉宋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先放手,你弄疼我了。”

    宋也低低地笑了,而后掀起眼帘,目光阴沉如鹰隼,一刀一刀地剜在温迟迟身上。

    那段脖颈白皙又细嫩,只需要轻轻一捏,便能碾碎在指尖。只要,只要她肯低头

    看了半天,还是没舍得,他只开口,出来的声音却嘶哑低沉得不像话,“我可以告诉你,老子谁都不想娶,要娶也只想娶你,跟谁也没关,你如今明白了?”

    温迟迟捏紧了身上的衣裳,心内蓦然一梗,沉默了半晌,道:“算了吧,没意义。”

    宋也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松开温迟迟,“你看我,央求你的时候,像不像你的一条狗?”

    温迟迟看着宋也紧紧握着的拳头,眼泪倏地就掉了下来。

    平静是假的,淡定也是假的,她震羽准备了那么久,扑腾了这般久,日日幻象着有朝一日能飞出去,到头来却发现她所出之处是一张巨大的,寒光凛凛的鸟笼。

    兜兜转转,她还在囚人的牢笼里,岂不可悲?

    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可娶了就是爱了?

    不。

    这并非是爱,只是将她捆绑在身边的病态占有欲。

    若是深重的,真诚的爱,一定是足够的尊重,给人选择的余地,绝非是设一方禁锢人的天地,看着她逐渐枯萎,直至失去所有生机。

    宋也不会懂她,只看着她扑簌簌地掉眼泪珠子,沉默了片刻,目光渐深,心内也就越闷。

    捻起温迟迟悬在眼尾的泪珠,语气温柔缱绻,又极尽残忍,他下了最后的通牒,“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求求我,我退了与太尉府的亲事,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你为正妻。”

    温迟迟错开宋也略显粗粝的指腹,眼角晃着惹人怜惜的一尾红,倔强而又坚定地看着宋也。

    她不说话,直直地盯着宋也,眼神便是千言万语。

    比语言的力量更重千钧,砸在宋也的心头,只听一声轰鸣,心内有什么东西骤然间碎了。

    宋也打量着温迟迟,半晌后,冷笑了两声,转身便走,背影桀骜而高傲,冷的就像一堵墙。

    “温迟迟,我希望你日后不会跪在地上,求我回头。”

    ·

    宋也离开后,便又是好几日没再去过山苑。

    时间很快,几日一过,一晃便又是除夕夜了。

    今岁的新年似乎格外的冷清,宋铭同宋也置气,窝在了酒楼里头一醉千金,除了八面玲珑,处事圆滑的诸位大臣偶来送礼慰问,相府被再不剩什么人了。

    这新年淡的跟水一样,没什么滋味,连燃个烟花爆竹的都没有。

    青松见着自家主子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处理公事,连新年都不曾好好休息片刻。就好像停一下便会要了他的命了一样,心中也有些不忍,踌躇半晌,还轻轻叩了门扉,“主子,车马备好了,咱们去郊外散散心吧?”

    彼时宋也正立在窗前,盯着园圃内荒芜之景看,目色沉沉。

    闻言,才恍惚地想起,他已有许久不曾见过他那粉雕玉琢的女儿了。

    颔了颔首,刚翻身上马,便有下人上来禀报,“三公子在红粉楼同人打了起来,如今正闹得不可开交。”

    所谓三公子,便是宋三郎宋铭,新年头月,几日都不曾露过面,倒是在酒楼里同人闹了起来,宋也蹙了蹙眉头,便驾着马,往酒楼处去了。

    刚走两步,心内便遽然升腾了一种不安之感,宋也默了一刻,唤来青松道:“你先去山苑照看小娘子,我一会儿便来。”

    与此同时,山苑中,盘雪穿着一袭白衣,立在竹楼之上,拎着剑直指温迟迟脖颈,目光死死地锁在了她身上。

    温迟迟怀里抱着孩子,恬静温和地笑了笑,“你想杀了我,来报复他,可你想过,我与其他女人一般,都是过江之鲫,即便我死了,孩子死了,不出两年,他便会有妻室儿女。你我都是无辜之人,姑娘确定要报复在我身上?”

    “谁知道你这么蠢,这样好的机会都不曾将他杀了!”盘雪面露不虞之色。

    温迟迟淡淡地笑了笑,“姑娘当初从楼上摔下,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吧?”

    盘雪抿着嘴唇没说话,便听见温迟迟又道:“姑娘,你不如先养好身子,再好好思虑着复仇之事。”

    “你想怎样?”盘雪当初也确实利用了温迟迟,她确实恨宋也,却并不想牵连无辜之人,此时听见温迟迟话里有话,便一时也拿不下主意了。

    温迟迟垂下眼眸,淡道:“我父亲在世时便是走南闯北的商人,认识不少人,里头有一个太医署致仕归隐的老先生同我父亲是故交,若你能带我出去,我可以带姑娘您寻访老先生。”

    盘雪当初从城墙上坠下来,身上又有伤,死里逃生,亦是万幸。如今虽看起来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身上多处骨裂,即便痊愈了,每逢阴雨潮湿天气,便是钻心噬骨的疼。

    见着盘雪沉默,温迟迟又道:“你曾同我提到你妹妹之事,宋也只告诉你她无事,然而情蛊事情败落,你玩弄宋也,但是你妹妹还在他手上,你就没想过,她会如何吗?你难道不想知道她的下落吗?”

    “你知道我妹妹的下落?”盘雪看着温迟迟,拳头蓦然收紧。

    “我套过宋也的话,”温迟迟轻轻拨下架在她脖颈上的利剑,“荔红姑娘,其实说起来,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信我。”

    阙然无声,倏地,一声清脆的声音传了上来,冷剑生生地砸在了温迟迟脚下。

    不久后太阳便西沉了,天色将将擦黑,一场大火便将将烧明了山苑的四方天地。

    按理说,竹楼前头便是暖水,很难烧起来,但夜里狂风大作,整个竹楼像是被人倒了油一般,火光熊熊,怎么浇水也扑不灭。

    青松到时便见到了这样惊心动魄之景,霎时间目眦欲裂,他连忙叫人带信给宋也,又带人扑火。

    绕过暖泉,来到竹楼处,才发现了不对劲,他望着山苑小道烂泥上留下的鞋印,跟着痕迹,一个人隐到了另一边被繁茂树枝挡住的角门处。

    到时,便发现了女子遗落的绣花鞋与被小被子裹得紧紧的孩子,青松俯首,指腹摸过那只柔软的绣花鞋,是热的,不禁垂下了眼眸,望向了山苑围墙处。

    他想起当初温迟迟还是姨娘之时,给他做过几道点心。

    手掌渐渐缩紧。

    半晌后,他起身,将孩子抱了起来,用积雪掩埋了泥地上的脚印,又将那绣花鞋踢到了烈火中。

    将怀中小婴儿的脸与小被子弄脏了,以掩人耳目,这才高声疾呼:“温姨娘还在大火中,姨娘有危险!”

    “姨娘有危险,扑火啊!”

    “扑火!”

    怀柔在青松怀中始终乖巧,不哭不闹,直至他高声吼了出来,被吓得手一挥,而后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在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有一个人从马上下来,跌跌撞撞地往大火中。

    清歌亦吓坏了,忙着扑火忙得焦头烂额,此时见着宋也不要命地往大火里头跑,立即停了下来,下去拦住他,“主子,这火太大了,您不能再往里头去了。”

    “松开。”宋也麻木地甩开清歌的手,语气冰冷又生硬。

    清歌重又攥着宋也的胳膊,声音沉重,“里头火这么大,早已经听不见人呼救了,怕已经是凶多吉少了,主子。”

    宋也遽然回头,眼里尽是红血丝,狠狠地甩开了清歌,“滚!”

    “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总该想着小小姐吧,她还那么小,您若是有个什么,她该如何呢?”

    宋也骤然间听见了身后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脚步顿住了,背影僵硬,他缓缓地阖上眼,一行眼泪从眼眶处滑了下来。

    “清歌,”声音是难言的嘶哑,“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往竹楼里的大火中走过去。

    她若是敢死,他就算是下地狱也要将她抓回来,再将她挫骨扬灰的。

    燎人的火舌,先是吞了他的衣裳一角,宋也本以为会再燎到他的面上,手上,全身各处,却不想,青松强硬地将宋也拖了回来,“主子,温姨娘的遗体已经被人救出来了!”

    上京的新年夜,冬雪忽至,压弯了竹枝,宋也看着那倒在地上,早已经被烧焦的死尸。

    一口殷红的血生生地从唇角蜿蜒而下。

    在周围人手忙脚乱的嘈杂声中,意识逐渐逐渐模糊。

    神思恍惚中,他听见,心中有团火骤然熄灭了。

    此后,余生如长夜,唯一个“悔”字。

    第87章 孤身立

    上京今岁最后一场大雪落下来之时, 年已经过了。扑簌簌的大雪,鹅毛般大的粒子,一头扎在了北方干燥凌冽的风中。

    相府内, 青松与清歌等众人手忙脚乱地忙活着, 清歌怀里孩子涨红了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二人不由地觉得有些心焦。

    几日前,山苑大火,熊熊的大火将山苑内的一切吞噬一空。自那日始,主子便梦魇了几日,如今醒来了, 也是将自己关在屋子不吃不喝,不曾出来过, 更不许人靠近。

    清歌怀里抱着怀柔,极力地安抚她,然而收效甚微, 目光不由地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清歌, “柔姐儿哭得太狠了,这些时日又不肯吃乳母奶水, 光靠米汤和羊乳垫着, 如何是好?”

    话正说着,清歌还未低头便见着怀柔脸色因为没日没夜的哭憋的更红了, 一时也急了, 忙推搡青松道:“再这么哭下去柔姐儿会没气的, 你快去将主子唤来, 快去”

    青松顺着清歌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 即刻转身, 要往外头走,才要推开门,门便自外头推了开。

    怀柔的哭声当下便停了下来,清歌也循着声音朝外头看了过去,只见宋也身上穿着干净整洁的月牙白衣裳,墨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梳着,浑然跟没事人没什么两样。

    他将怀柔抱在了怀里,带着回到了正屋内,孩子身子又小又软,宋也托的很稳,手上有力气又很是温暖。

    怀柔眼尾悬着晶莹的泪珠,哭得鼻尖红红的,哭得狠了,仍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着,但到底也安稳了下许多,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宋也看,一下不离。

    宋也拿手巾轻轻柔柔地擦过怀柔的眼尾,又抱着哄了一会儿,才安稳地睡过去,宋也抱在手上,便也一直没撒开。

    怀柔不肯喝奶娘的母乳,府里备下了新鲜的羊乳与牛乳,又经了太医调配叮嘱的药膳米汤,混着喂,才能令宋也安心些。

    不知为何,自从怀柔的阿娘走了后,她便格外地粘他,也不许旁人碰她,只要他一刻不在,便会嚎啕大哭,使劲地挠自己的脸,是以换尿布,喂奶,洗澡都是宋也亲手来。

    但宋也不可能不去恭房,不沐浴,不处理公文,不逢迎应酬官员。三日后,便狠下心,让奶娘带着孩子,他便去宫中上了朝。

    后果便是那一整个早上都有些心不在焉,还未下朝,便匆匆回去了,才到府门口便听见了令人心碎的哭声,抱到手里一瞧,只见孩子哭的泪与汗都融到了一起去,一张脸涨的通红,两只软乎乎的小手不断地抓着脸颊两侧。

    此后宋也着实有些无可奈何了,他一个大男人,为人人敬仰畏惧,手握大权,权柄朝野的宋相,上哪儿去怀里都得抱着一个奶娃娃。

    但怀柔除却粘着宋也这一点外,确实很乖巧懂事,只要有宋也在,能给她安全感,她便不哭不闹。即便是跟着宋也上朝,一连几个时辰,她都乖巧坐在宋也膝上,瞪着黑黢黢,圆溜溜的眼睛朝朝中的大臣处四处打量。

    这日下朝后,宋也抱着怀柔离开殿中,在太和殿门口,迎面遇上了朝中的老臣,见着宋也一愣之时,便是对着他与他怀里的孩子一阵恭维与寒暄。

    宋也听着,时不时颔首,目光却一直落在缩在他怀里吃手的女儿身上,显然没将对面之人当回事,不过老臣们见惯了宋也素来淡漠桀骜的秉性,冒犯倒是没觉得,只有些震惊与疑惑。

    这个年纪的男人,滕妾婢女环绕,娶妻前有个一男半女没什么奇怪,只缘何要处处带着一个女娃娃,还带着上了大殿?

    御史台徐大人年纪大,白发飘飘,资质最老,顿了会儿,问宋也:“一个女娃娃,何须宋大人亲自照料?难不成家中少了丫鬟婆子?那孩子母亲应当在,带孩子这应当是她的本分,无需您亲自动手,反倒失了颜面。”

    宋也一心盯着女儿,抽空看了徐大人一眼,没说话,面上也没什么神色,显然是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不想宋也平静得跟个没事人一样,这番话怀柔却像是听懂了一般,勾起了什么伤心事,撇了嘴,委屈得紧,便要哭出来。宋也连忙哄孩子,脸上跟着冷了下来。

    旁边有人见气氛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道:“下官老师同下官不知宋大人不知何时喜得一爱女,老师的意识是若是大人提前告知,便是老师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也定然要提着贺礼,上门拜访道贺的。”

    宋也拍了拍女儿的背,以示安抚,晾了对面的人一会儿,脸上倒又变得那样古井无波,淡道:“这是我的家事,便不告知诸位了。”说罢,便抱着孩子登上马车。

    上了马车,宋也盯着女儿委屈极的表情看了会儿,两三个月过去了,孩子渐渐长开,五官与神采都极像一个人。

    他险些都快忘了她,如今想起,心内也只是泛起了些涟漪。

    他看向车外,遥遥地见城河穿过城池,又过了墙门蜿蜒出去,河道两边栽了几棵粗壮的柳树,杨柳依依,枝叶抽绿,浅草渐深,正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春季。

    心内麻木又空洞,也不曾感受到季节的更替。

    宋也正要掩上窗户,便见着宋铭驾着一匹马,朝他这儿走了过来。

    宋铭神色复杂地盯着宋也看了一会儿,往昔对待这位兄长他是崇拜的,是唯命是从的。只是阿史那依出嫁了,如今他也不知怎么面对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觉得别扭的。

    宋铭没有直视宋也的眼睛,只是铿锵有力地道:“阿兄,我已经向圣上呈上了自请外调的奏疏,明日便要启程,赴任杭州了。”

    “你也长大了,你自己做决定便可,不必知会我。”宋也朝宋铭略颔首。

    宋铭良久没有话,而后抬起湿润的眼睛,“阿兄,前两个月我确实荒唐,成日里在花楼中虚度年岁,惹事生非,有负您的教导,我自请外调,也是想成就大志向,做些利国利民的事。”

    宋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女儿的背后,没抬头,淡道:“明日我便不相送了,你自己保重。”

    宋铭盯着宋也与宋怀柔,深深地看了好一会儿,心中滋味也没那般好受,往日的兄弟,昔日的好友故交,如今却形同陌路

    宋铭看了眼,便回过头,驾着马从往不同的方向狂奔了出去,未作半分停留。

    良久后,宋也才抬起头瞥了一眼,将车窗拢了起来,吩咐马夫将车驾驶到了山苑中。

    这是那日大火后,他第一次到这处来,竹楼在火光中无声坍塌,如今已经一扫而空了,宋也没令人修缮,便没人胆敢擅动这处的园子,无人料理,花枯了一簇又一簇,地烧秃了,活泉不再,如今俨然是一潭死水。

    奴仆尽数都遣散了,这儿如今也只有一个看守的婆子。

    当初那场火来得凶猛,众多疑惑,都掩在了燎人而狠毒的大火里,只知晓寻常起火,火势绝不会这般大,蔓延得这般快。

    那么究竟是外人寻机报复,还是屋内人引火自./焚,他根本就不敢想,一旦想,便会进入自证的怪圈。

    鬼使神差地令人将车驾到了这儿,如今看着,宋也面上却波澜不惊,心内亦很是平静,倒是怀里的孩子撇了嘴地哭,一个劲地要走。

    宋也转身便要离开的时候,便见到了一只雪白的兔子,匍匐在他脚侧,肥溜溜的身子,雪白的绒毛,嘴里正嚼着草。

    守着山苑数年的王婆子从门内走了出来,笑道:“公子莫要怪罪,这兔子命大,那日大火之时,便溜到了老奴这儿来吃草,想来也是命大的,竟白白地捡了一条命来。也是与老奴有缘的,所以便擅作主张养着它了。”

    宋也认得这条兔子,就是他当初带回来的,温迟迟在的日子,便一直养在了竹楼里头。

    宋也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那么大的火,兔子毛不曾烧毁?”

    王婆子愣了,不知该如何作答,正愣神着,便见着宋也已然抱着小娘子走了出去,一时也觉得也拿不定主意。

    宋也回去后,给怀柔换了尿布,又一勺一勺地将羊乳喂了下去,才将她哄着睡下,轻轻地放到榻上,又将小被子裹紧了一番。

    宋也趁着怀柔短暂休息的间隙草率地应付了晚膳,便去一旁处理公文了。

    日日都要处理公文,可永远它便如同一个小山一般堆着,宋也处理完一沓,呷茶休憩的片刻,便见着青松敲门进来添茶水,动作很轻,亦很细致,是长柏去了后的他另一个心腹。

    宋也慵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手上捏着茶盏,也不着急喝,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茶水晃荡起伏。

    宋也不动声色地看着青松,随口一问,语气轻描淡写。

    “温迟迟是死了,还是走了?”

    第88章 五年后

    青松没想到宋也会这么问, 微微愣了一下,便开始回想,想起似乎没什么错漏之处, 便将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 拱手道:“主子,温姨娘的遗体早已经下葬了,还是您吩咐的,又能去哪里?”

    宋也看着青松,眼里闪过了一丝恍惚之色。指尖捏着茶盏,又微微嘬了一口。

    一盏茶尽,怀柔已经醒了, 宋也稍感疲惫,掩下眼里翻涌的墨色起了身, “西域的陇右都护府需要用人,你与清歌去那儿吧。”

    青松立在那儿没有动,直到宋也微凉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青松才跪了下来, “那日山苑里属下未能护下温姨娘,是属下失职渎职懈职位, 青松唯愿一死以慰下属心安, 以向主子辞咎。”

    宋也眼眸凉凉地扫向了青松,“只这一件吗?”

    青松搜肠刮肚, 挤破了脑袋想, 也只略能想起当初温姨娘给过他几碟糕点还有送给晴雪的酥果馅。

    直觉告诉他, 主子今日发难也许也是因着这个原因。

    当初他也确实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不知出于什么样儿的心思, 他没同主子提起过。

    直至后来主子用晴雨的命做要挟, 逼迫晴雪说出那日落胎之事的真像,晴雨与晴雪被处置,他才惊觉当初温姨娘令人给他递糕点恐怕是别有用心。

    那么主子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依着他的性子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子不处置他,究竟是因为替主子挡了一剑丧命的长柏还是不愿相信、坐实温姨娘会那样做?

    青松浑身起了一阵薄汗,涔涔的汗水从额角滑了下来,打湿了他的前襟。

    青松在地上跪着,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宋也已经将孩子抱了起来。

    怀柔醒了没哭,只躺在宋也怀里,指着青松的方向呀呀了好一会儿,口水流的到处都是。

    宋也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去一旁拿汗巾,给怀柔擦了干净,才掀眼扫了一眼青松,沉声道:“还楞在这做什么?”

    青松即刻退了出去,干脆利落,未曾犹豫,更不曾求饶一句。

    是夜,怀柔很晚都不曾睡着,宋也左手抱着她,右手提笔处理公文。

    习习春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庭前繁花缀满枝头,灿烂而葳蕤,抬眼望去,三分月色,海棠镀银,玉兰垂香。

    怀柔不知从书桌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翻到了一只木质的簪子,上头雕着玉兰花,其形其神,栩栩如生,一看便是极用心的。

    怀柔不通人事,只拿着玩,咯咯地笑,发出银铃一般的声响。

    宋也驻笔侧目,眼眸一沉,便将她手中的簪子拿了出来,怀柔不愿松手,宋也便将她小小的手指一只一只地掰开,即便怀柔哭闹得很,他也没有依着她,只紧紧地抱着哭的抽噎的女儿,盯着簪子看了好一会儿。

    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做了一个悠长而又沉静的梦。

    ·

    一梦便是许久,五年一晃而过。新帝勤政爱民,官员各在其位,政通人和,河清海晏。

    只今岁入夏以来,江淮地区梅雨季长,雨水汹涌,雨季泛滥,宿州等地因淮河水泛滥,入江水道决堤,致使宿州发了特大的洪水,如今灾情甚重,未曾得到缓解。

    系着红绫紧急传递灾情的快马,将消息待到御前之时,皇帝便紧急召见了诸位大臣进宫商议对策。

    此时养心殿内诸位大臣守更燃烛长谈,偏殿内坐着怀柔,身上穿着华贵云锦衣裳,头上梳着两个灵巧可爱的发髻,正托着腮坐在凳子上,两条腿自然地垂在了下头,自然地晃动着。

    门外忽传来了脚步声,怀柔一喜,便滑到了地上,身后跟了一群女官宫女,跟在她身后往门外走过去。

    殿门缓缓推来,着了凤纹宫装的年轻女子自外头走了进来,怀柔脚步一顿,脸上的失望极快地一闪而过,便跪在了地上,乖巧地朝皇后娘娘磕头问安。

    皇后是京城名门孙氏的女儿,入宫不多久,宫中也不曾有子嗣,是以对这满了周岁便有封号,身份尊贵的小郡主很是喜欢。

    孙皇后亲自将怀柔从地上拉了起来,带着她坐到凳子上,令宫女拿出了提盒里装着的杏仁乳,以及一碟醍醐羊乳糕。

    看着怀柔用了下去,又陪她翻红绳玩了会儿,看见她困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顿时也有些怜惜,“今日丞相大人事情忙,郡主若是困倦,先去本宫那儿安顿着如何?”

    怀柔揉了揉眼睛,心内不是很愿意,但是看着孙皇后脸上温柔的神色,便忍不住亲近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孙皇后将怀柔带到了宫殿中,令宫人给她洗漱好,便带着怀柔安置下去,不多久,孙皇后便睡着了。

    适才在偏殿内极困,如今到了皇后娘娘的宫殿中,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了,怀柔装睡了好一会儿,便是见着娘娘睡着了,她也不敢乱动,只睁开黑黢黢的眸子,盯着被子上鸳鸯纹发呆。

    今晚没有喝羊乳,阿爹也没有给她讲故事周哥哥最近逮了两只很可爱的小兔子,她也好想要啊,可是阿爹不让她养。

    陈三娘说她娘要给她生弟弟了,弟弟是什么样的?

    阿娘又是什么样的?

    怀柔很是懵懂,挤破了脑袋却也想不明白,在半夜阿爹来接她的时候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

    宋也同朝臣们商议完事情,到皇后宫中接怀柔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了。

    就如宋也所料,怀柔还没有睡着。他将女儿一把抱在了怀里,端详了她会儿,见着她一双眼亮的跟黑葡萄一般,没掉泪珠子倒是有些意外,意外之余,心内便有些酸。

    “日后要学着跟陈嬷嬷睡,阿爹不会带着你睡觉带一辈子。”

    怀柔伏在宋也肩上,乖巧地嗯了一声,抱着宋也的脖颈问:“阿爹,阿娘是什么样子的?周哥哥有阿娘,陈三娘也有,她还说人人都有娘亲,那为什么我没有?”

    宋也呼吸一窒,半晌后才道:“阿柔也有阿娘,阿爹阿娘都很爱你,只不过阿柔的阿娘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叮嘱我好好照顾你,所以阿爹把所有”

    “她就是不要我了,对不对?”怀柔打断了宋也说话,大滴大滴的泪珠滑过宋也的颈窝。

    他垂下眼眸,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她不要我,我也不要她。”见着宋也不回答,怀柔倔强地擦了眼泪,别过脑袋,趴在宋也肩上,闷闷道。

    长这么大,这是孩子第一次提阿娘的事。其实怀柔很聪明,每次见着周若安一家在一起,就自觉地别过脑袋,有意寻别的事吸引注意力,装作看不见。

    但到底是他带大的孩子,她小小的心思他又如何不知?

    宋也扶着怀柔的脑袋,默了一会儿,正思量着推掉去宿州赈灾的事宜,便听见怀柔小声地道:“阿爹,我听娘娘说,你就要去宿州了,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宋也没应,怀柔又拉了拉他的袖子。

    “好。你先睡觉。”宋也拍着女儿的背,鬼使神差地道。

    第89章 心连心

    宿州城内, 雨歇了好一会儿,太阳打尖尖从云端处冒了个头儿出来,便蒸得人很是不好受。

    宿州城内已遭水患半月有余, 城内淹没的地方如今已然疏通了, 水患控制住了,然而洪水冲倒了诸多良田与房屋,百姓经济损失惨重,流民满街,即便是在主城区亦有相当多流离失所的人宿在街头行讨。

    官府便在城内重又达了几处木棚用以施粥赈灾,搭好没多久,便煮了粥散给了流民。

    彼时, 一辆瞧着朴实无华,却相当宽敞的马车停住在陈氏成衣铺前, 马车刚停下没多久,铺子里头的小二便迎了上来,一人挑开帘子, 一人将里头的人扶了下来。

    “温娘子, 您来瞧瞧这铺子里自金陵新进的一匹料子,时兴的, 就是如今遭了一场大雨, 卖不出去了,哎唷, 好崭崭漂漂亮亮的几匹布。”里头的李娘子不由地扼腕道。

    只听见有人打帘进来, 李娘子抬头瞧了一眼, 哪怕是见惯了来人的面容, 亦不由地有些怔神。

    只见来人着了一身鹅黄色褙子, 上有勾勒几朵淡雅的雏菊, 面上轻施粉黛,更显得明眸皓齿,只听说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却肤若凝脂,容光焕发,见人便扬起温和善良笑脸,半点也瞧不出颓唐衰败、阴气过盛的模样。

    温迟迟垂首看了看李娘子递上来的料子,点了点头,示意她知晓,便令人将料子收了起来,而后便提起了另一桩事。

    “铺子里头可提支流动的银两有多少?”见着李娘子回答,温迟迟将对牌从袖笼里取了出来,“这是东家对牌,请掌柜的出来兑账吧。”

    二人口中的掌柜便是温迟迟的阿嫂陈荨。

    当初温家败落,穷困过好些时候,陈荨生产后便开始重拾昔日温家的生意,在京城中受人扶持,而后又京中的王氏倒台,其名下的产业铺子股市暴跌,陈荨目光毒辣,当机则断,分到了一杯羹。

    而后温迟迟做出了宿州特有的刺绣铺子、成衣铺子连锁,风靡江浙地区,在温迟迟的协助下,陈氏如今在宿州已然是头等的商贾,宿州城中一连排的铺子十之六七都是陈氏名下的。

    温迟迟在拿到银子后,又连忙去了下一家铺子,凑齐了钱财,交到了一旁的盘雪手中,“如今正是流民多的时候,拿着这些钱财要万分地小心,旁人我不放心,便交到你手上了。”

    盘雪着了一身浅蓝色曳地裙,将银子拿到手里头掂了掂,“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地给你送到女学里头去,倒是你,跟那帮臭男人坐在一起谈生意,觉着不舒坦了就走,可万不能逞强。”

    “嗯,我会的,”温迟迟点了点头,“天灾严重,里头的女娃娃们都吃不上饭了,还哪儿来的力气学女红,你记得叮嘱先生这段时间不必苛责。”

    盘雪将银子揣到兜里,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温迟次重又坐在了马车内,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驶过,她坐在车内翻了翻将才从铺子里头拿到的料子,靠在车壁上略思量了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很快便到了酒楼,温迟迟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因着刚睡醒,思绪还混沌着,便没注意到楼上投来的视线。

    彼时,宋也正应酬完宿州的地方官,因着宋相带着小郡主,便也不好再灌酒唤歌姬,一场饭局很快便结束了。

    散席后,宋也又给怀柔要了一份翠玉豆糕,看着她吃完后,便牵着她出了门,准备回客栈。

    见着怀柔走着走着步子变顿了下来,头伸得长长的,眼光紧紧地追随着楼下,宋也不由地奇怪,往下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见着。

    “看什么?”宋也蹲下身,一把便将怀柔抱在了怀里。

    怀柔收回了眼巴巴的目光,趴在宋也身上,瓮声道:“阿爹,我今日在街上看到了好些阿猫了”

    “打住,”宋也顿了顿,语气稍显严肃,“兔子不能养,猫也不行。”

    怀柔不说话了,只用软乎乎的小手盘弄专心盘弄扣子,“可是它们都没有饭吃,会饿肚子的。”

    “阿猫有吃的,不会饿死的,”宋也不忍敷衍她,只好又耐心地道,“外头没有家的阿猫那么多,客栈里一间屋子也装不下啊,你要是带走一只,其他阿猫不会伤心吗?”

    怀柔睁大了眼睛,“阿爹不是很有钱吗?将客栈都买下来,这样街上没有家的猫猫和阿叔阿娘就有地方住了。”

    宋也低低地笑了,有些无奈,“客栈里已经有人住了,阿爹不能把他们赶走。”

    怀柔抱着宋也的脖子,遗憾地嗯了声,声音小小的,“那些阿猫比阿柔还可怜,阿柔只是没有阿娘而已,而阿猫阿爹阿娘都没有了。”

    “不可怜的,”宋也听见女儿情绪低了下去,下意识地出言安慰,反应过来后,有一瞬间的哑口无言,半晌,他才道,“阿柔跟阿猫不一样,阿柔有爹爹疼,才不可怜。”

    怀柔想了一会儿,便弯起了眼睛,“阿猫有阿柔疼,也不可怜。”

    宋也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拍了拍女儿的背,兴致明显地不大高。

    ·

    而后几天,温迟迟又去寻其他的几家东家谈生意,因着这雨水致使民生凋敝,整个宿州铺子里头的货都积压在了一起,出不了手,温迟迟便跑了好几家,低价收购了他们手里的布料。

    布料庄子东家绝大多数都是男子,素来瞧不上女人,对待温迟迟之流,也只认为是时运当头,才走了狗屎运才发了财,心中大多是不屑的。

    如今竟缝天灾百姓没钱用之时,虽说布匹不想粮食那般不易保存,放个几年也是可以的,但一来雨水多了容易发霉蛀虫,二来宿州等地的布匹讲究的便是成色与时兴,等洪灾散了,还不知要亏损到哪里去呢。

    因而纷纷挥手,温迟迟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谈妥了,将宿州城内的布匹收到了手中。

    谈完最后一桩生意之时,将近晌午了,温迟迟从茶楼里出来,便见着官差已经在派送官粮施粥了,因着有人在一旁疏散,前头倒没发生推搡失序之事,只走到队伍之后瞧见有些混乱。

    温迟迟下意识地离得远了些,便见着半大的小娘子蹲在了路边背对着她,头上的两个小髻甚是可爱,温迟迟没有来地觉得心生亲切之感,仔细一瞧,一身衣裳料子都名贵不凡。

    应当是宿州城内官宦人家的孩子。

    温迟迟有意与官老爷合作,心下微动,正要叫身后的丫鬟去将人送回去,便见着旁人有推搡了一把,一个大汉因为多日不曾吃饭站不大稳,便要往小姑娘哪儿倒过去。

    温迟迟没有来地心内一紧,下意识地急急地冲了过去,将小姑娘护在了怀里。

    微微侧开了些,但那个重重的身子还是砸在了她背上,温迟迟闷哼了一声,却将小姑娘护得很好。

    立即有小厮与丫鬟挡在了温迟迟面前,大汉便道了歉,悻悻地离开了。

    温迟迟缓了好一会儿,将怀里的孩子抱着站了起来,边给她掸灰边道:“阿婶压到你了吗?有没有哪儿疼?”

    怀柔扬起脸蛋看了温迟迟好一会儿,眼眶都有些红了,她常常偷偷趁阿爹不注意的时候,溜进阿爹的书房,盯着满墙阿娘的画像看,几乎是一眼就把阿娘认出来了,而阿娘现在却认不出来她。

    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她还是大人呢。

    怀柔赌气地被过头去,不理会温迟迟。

    温迟迟像是没留意到怀柔的小动作,坚持帮她将裙摆上的灰拍干净,问她:“你家的大人呢,阿婶叫人送你回家吧?”

    直起腰的时候有些眩晕,没站的大稳,踉跄了一下,怀柔立即拉住温迟迟的衣袖,“你是大人了,你要自己站好,不然我就要笑掉牙啦。”

    温迟迟不由地失笑,“好,我站好。”

    “刚才谢谢你,”怀柔眼巴巴地盯着温迟迟看,拉着她的衣袖不肯撒开,犹豫了半晌,才问,“疼吗?”

    “不疼,”温迟迟柔和地笑了笑,“你家的大人呢?”

    怀柔皱着眉想了会儿,“刚才有个想成为我阿娘的女人缠着我阿爹说事,我就自己跑出来了。”

    “你一个人跑到这,他到现在都没来寻你吗?”温迟迟语气冷了下去。

    第90章 重逢后

    宋怀柔被温迟迟问的一噎, 愣了半晌,才心虚地点点头,“嗯, 阿爹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怀柔回答完, 又偷瞄了温迟迟一眼,看到她面上温柔的笑意,眼底都有些发涩,要是阿娘不喜欢她,为什么会救她?

    但很快她就把自己安慰好了。阿娘只是忘记阿柔了而已,又不是不喜欢她。

    温迟迟又问:“难道没有丫鬟跟着你吗?”

    “没有,她们不常伺候我的, 我也不喜欢她们跟着。”

    温迟迟彻底不说话了。

    即便温迟迟将面上的情绪藏的很好,怀柔仍旧敏锐地察觉了出来气氛的低沉, 她轻轻地拉了拉温迟迟袖子,“我有点饿了,你能带我去吃饭吗?”

    “你不要回家吗?”温迟迟将她散在额前一小撮头发别在她耳后。

    怀柔立即摇了摇头, 见温迟迟默了一会儿, 紧张地手都攥成了一团。

    温迟迟目光落下,将她的小手牵了起来, “走吧, 阿婶带你吃饭。”

    说着,带着怀柔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很快便落在了陈氏宅院门口。

    陈府府邸是个二进的院子, 温迟迟住在西院, 陈荨带着她的独子住在东院。

    温迟迟带着怀柔去了自己的院子, 到时院子里的丫鬟已经将午膳备好了, 桌上没有山珍海味, 尽是寻常的菜,但色香味俱全,营养均衡,光是看着就很有食欲。

    温迟迟怕怀柔吃不惯,没想到她很是乖巧,只要温迟迟给她夹的,她都吃下去了,又扒拉完了小半碗饭,一粒米粒子都没剩,温迟迟瞧着不由地笑了出来。

    吃完自觉地漱了口,就坐在凳子上等温迟迟。

    温迟迟见她吃好,便放下了筷子,拿了帕子,替她擦了擦嘴。

    温迟迟没再说话,但怀柔能察觉出来,温迟迟如今这意思是要送她走了。

    她从凳子上滑了下来,拉着温迟迟的手,“我困了,要午睡了,你带我一起睡好不好?”

    温迟迟轻轻拢住孩子小小的身体,柔声道:“吃完饭就该回去了,不然家里的大人要担心你的。”

    怀柔哼哼了两声,便窝在温迟迟怀里,软糯糯地道:“我不想回去,不想看到阿爹,也不想看到那个想成为我阿娘的女人。”

    温迟迟无心她阿爹的事情,但孩子对待亲人那样抵触,她便有些怜惜她受了委屈,缓了缓道:“不想回那便不回,你跟我睡会不会不习惯?”

    怀柔黏在温迟迟身上,觉得阿娘身上软软的,香香的,心里就一点怪不起来她了。

    这大概就是阿爹口中的没出息吧?

    那没出息就没出息吧,人又不是非要有出息。

    可是为什么阿娘认不出来她呢?一想到这个,她还是会觉得有些生气。

    她撇了撇嘴,含糊道:“你要是抱着我一起睡的话,我可以忍一下不习惯。”

    温迟迟轻轻笑了笑,刮了刮怀柔的鼻子,便拿了毯子铺在软塌上,抱着她睡在了上面。

    怀柔紧紧地挨着温迟迟,在她怀里打了几个滚,没多久就爬在温迟迟胸口上安稳地睡着了。

    温迟迟倒是没马上睡觉,盯着怀柔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拍了拍怀柔的背,跟着她一起眯了会儿。

    怀柔睡醒的时候便发现身边没了人,她揉着惺忪的双眼下了床,四处寻温迟迟,都没见着人影,正着急着,一低头,便见着一只雪白的阿猫躺在她脚边,打了个滚儿。

    怀柔用手轻轻摸了摸阿猫的脑袋,立即眉开眼笑了起来。

    温迟迟端着一碗羊乳过来,递给怀柔,看着她用了下去,这才给她整理了番睡的凌乱头发,“阿柔上午是在和路上的阿猫玩?很喜欢小动物吗?”

    怀柔抬起圆溜溜的眸子,奶声奶气地嗯了声,又心虚地低下了头。

    其实她没有那么喜欢的。

    ·

    这几日宋也处在宿州府衙处理公务,有时候宋也有事,便会带着怀柔径直去了宿州知府府邸。

    一来二去,宿州知州刘大人的幺女刘二姑娘便惦记上了这位京城来的高官,常常端着点心盅汤去讨好宋大人的唯一的爱女。

    刘二姑娘很是聪明,若是直接给宋也献殷勤,宋也怕是会一口回绝。但是刘二姑娘对怀柔很是上心,宋也瞧怀柔也没有排斥她的意思,忙的时候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今日上午也是一样的,宿州城内有一流民浑身上下起疹子,高热不断。水患之后最怕瘟疫,此事一出,便立即引起了宿州官员的警觉,宋也见刘二姑娘正跟怀柔翻红绳,叮嘱了手下了几句,便立即跟知府通判商议对策了。

    事情才谈完,宋也刚出门便见着刘二姑娘拘谨地站在门口,眼眶红红的。

    宋也心中猛地一沉,听完刘二姑娘含糊不清地讲了一半,便立即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饭后好几个时辰,宋也着人找的焦头烂额。

    女儿自出生后便没离开过他,不过五岁的年纪,还这么小,连说话走路都磕磕绊绊又能去哪儿?

    城内遭灾,如今又有瘟疫之症,因为缺粮易子相食的谣言更是层出不穷,她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娃娃

    宋也几乎不敢想

    下人来禀有人看见小郡主跟人进了陈宅之时,宋也未作细想,便带着官兵将陈宅围乐水泄不通,一路搜到西院。

    宋也走的极快,到了西院之时,便看见他的小闺女蹲在地上,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地上的白猫。

    看到怀柔的时候,宋也却没有那般镇定了,他快步走到怀柔面前,将她一把拎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忽生一种头晕目眩的惶恐之感。

    脸色也沉了下去,沉声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能乱跑,为什么不听阿爹的话?我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怀柔被宋也拎在手上,此时被宋也严肃而愠怒的神情吓得浑身颤抖。

    宋也以前虽然也冷着脸,不常笑,但怀柔从没有像今天这般怕他过。

    怀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宋也一怔,怀柔便使劲地甩开了宋也的胳膊,钻进了温迟迟的怀里。

    宋也抬头,眼睛一眯,看见对面之人后,心跳便漏了大半拍。

    霎时间,树静风止,他心中的那场风雨霎时间停了,渐渐平静、寂静、死寂。

    温迟迟错过宋也的视线,将颤抖的怀柔护在了身后,冷声道:“我想孩子了,带过来瞧瞧,你若是不满便向我发泄,孩子有什么错?”

    宋也垂下了眼眸,半晌后,掩下了眼眸里的复杂情绪,轻笑了声,看向怀柔道:“到我这儿来,我带你回去。”

    怀柔头埋在温迟迟腿上,半点没听进去宋也的话,只不停地流眼泪。

    温迟迟以为是怀柔被吓得狠了,心中也觉得不好受,便掏出了手帕,一边轻轻拍着怀柔的背,一边给她擦泪水。

    宋也沉默地看着温迟迟安抚怀柔,见她哭得差不多了,这才蹲下身,给她擦了鼻涕,“阿爹不凶你了。”

    说着,便一把将怀柔抱了起来,转身就要走。

    怀柔被抱着远去,念念不舍地看着温迟迟,在过了垂花门的时候,忽地使劲挣脱宋也的怀抱,又一路小跑着到了温迟迟身边。

    她抱着温迟迟的大腿,眼睛湿漉漉地盯着温迟迟。

    温迟迟弯腰,拉着她起来,又蹲下身,将她小小的身子搂在了怀里,“跟阿爹走吧。”

    怀柔搂着温迟迟的脖子好一会儿,也不肯撒开。

    温迟迟没有强迫她,只沉默地看她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奶声奶气说了一句。

    温迟迟没听清,俯首去听,便感受到了一阵温热的泪水滴在了她的耳侧。

    怀柔哽咽着,尾音颤抖。

    温迟迟这次听清了。她说,阿娘,我不想走。

    温迟迟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一边轻声安抚,亲了亲她雪白的脸颊才将她哄好。

    小孩的情绪似乎来得快去的也很快,上一刻还泣不成声,下一刻鼻涕嗞出了一个大泡泡,笑了出来。

    温迟迟给怀柔擦了眼泪和鼻涕,又拍拍她,抬起头,看着宋也,“谈谈吧。”

    怀柔抬眼看看宋也,又看看温迟迟,便懂事地跑到了宋也身后的王嬷嬷那儿,抓住了她的衣袖。

    宋也沉默地看了会儿,才点头,跟着温迟迟进了屋子里。

    几年未见,生疏之余,便也没什么话。

    温迟迟兀自坐在了椅子上,看着宋也站着,一句客套话也没说,只淡淡地抿了两口茶,开门见山道:“孩子你要是带不好,就给我带。”

    宋也掀眼,看她。

    温迟迟声音平缓,却拖着冷意,“你以后娶妻生子我不反对,但即便怀柔是个女娃娃,你身为父亲,也得对怀柔上心一些吧?”

    多年未见,一上来就是这样的话,宋也垂下眼眸,手上把玩着扳指。

    “你凭什么说我对她不上心?”他问。

    温迟迟道:“就凭这样的乱世,孩子丢了那般久你都不知晓,以你宋相的能力,要真心找一个人,又怎会到现在才找到这里?你又怎能一上来就冲她甩脸色,她走丢了,心内难道就不惶恐吗?”

    宋也低低地笑了,“你不带孩子,你根本不会懂。”

    “我是不懂,可我若是你,我根本不会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来水灾肆虐,有瘟疫之患的地方胡闹。”温迟迟声音彻底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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