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当真

    ◎◎

    青岚早料到师父会震惊, 见他这副神情也没觉得如何。

    “您别急着骂我,先听我说完。”她随手从书案上抓了本册子给他扇风。

    而后便不急不缓地将她在北颜如何遇到布赫,以及布赫告诉她的情况一样一样讲了出来。与出博之间的事她不敢讲, 便将出博给的消息和布赫说的话揉到了一起, 把那些机密的事也都说成是布赫探听来的。

    “……所以,袭击我爹的是大景的人。这些人训练有素,出手又狠辣,应当是听命于京师的某个大人物。但最重要的是,北颜在我们卫里另有细作,且此细作应当肩负着极重要的任务,估计身份还不低。他们就是为了保护此人才不惜大开杀戒。”

    她紧盯着师父的眼睛, 想看他是否赞同。师父却半垂了眼帘,将烧饼放回盘子里, 不慌不忙地拍掉手掌上的碎屑,也不说她对也不说她不对。

    她只好接着说:“徒儿翻来覆去地想过,要把这个事情圆上, 当时应该是这么回事。一来, 这个奸细应当是预先知道了我爹怀疑垛集的新兵里有北颜的探子,还知道我爹打算借那次出城的机会擒住那探子。此人若是职级太低, 是不会知道这些的。二来, 我爹在回城的路上遇难,而回城的路不止一条, 若非有人暗中尾随、报信, 那些杀手又如何能提前埋伏?”

    “”

    师父只瞥了她一眼, 站起身来将袍子掸了掸, 似是在检查身上还有没有碎屑。

    “三来, 就在那几日, 有人发现了所谓我爹与布赫暗通的密信,假造此信者必定是暗藏蓟州卫多年,知道我爹与布赫之间的渊源,且时候把握得极准……说不定与那细作是同一人。而且,说不定他经过这些年已经升至高位。”

    “而发现那封密信的便是李执,所以你怀疑他是那个细作?”师父终于搭话。

    “正是!……不过也可能是其他人,毕竟在卫里多年且身居高位的也不止他一个。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卫里有细作,只是不知是谁。我先想到了他,就来问问师父您的意见。”

    吴炳西重新坐回官帽椅里,思忖了片刻:“布赫在蓟州的时候的确与你爹亲厚。但他探听的事不一定准确,你根据他所说而做的推测,更是有不少漏洞。”

    “漏洞倒的确是有的,比如那封密信若真是那细作的手笔,他目的何在?只为了污我爹的身后名? 但我爹与那细作不过是各为其主,他人都不在了,又何必污他的名?而且,手脚做得越多,越容易留下破绽,他更不应该多此一举。还有,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些杀手为何要找一具尸身来冒充我爹!”

    青岚越说越精神,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与其说这些……”师父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她。

    “倒还不如说说你怎么会做了什么通事,去到那种虎狼之地?旁人不知道,你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儿?你在那种地方,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和你爹交代!”

    他目光犀利地望着她。

    青岚方才一心只想着要师父认同自己的推测,此时在他严厉的注视下,才局促起来。

    “那我爹走得不明不白的,我身为长女,我……我就是想去看看,究竟是谁害了他。我就是恨,我也至少能知道该恨谁。”

    她说到这,鼻尖一酸,眼前又泛起了湿润,被她使劲压了下去。

    吴炳西看着她一时语塞,屋里安静了片刻。

    “……罢了,既然你平安回来了,我也不说你了。你爹的事,自有我帮你查探……只是现在还没有消息。”

    青岚垂着脑袋不说话,吴炳西看不见她神色,却能猜得到。

    “你爹的事,也怪我,”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时我只顾着安排迎接特使的事,都不知道他正酝酿着抓探子……至于细作么,按你目前所说,应该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

    “只是……你再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已经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了?此事关系重大,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确实就这么多了,这可是大事,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

    青岚迎着他探寻的目光笃定地点点头。

    她唯一没告诉他的是,这其中有些消息是出博透露给她的,但她不想提出博的事,反正也不影响师父锄奸。

    “是么……”吴炳西对这个徒弟一贯有些疑虑,“那好,我会特别留意李执,以及其他有嫌疑的人。但此事太过凶险,你不能参与,更不可私下打听,明白吗?”

    “明白明白!”青岚眼睛亮晶晶的,一口答应下来。

    二人又聊了会家常,她坐到日头偏西,便要回去了。

    吴炳西要起身送她,她却又想到一事:“师父,我大伯父写信给我,让我尽快去京师,庆安也想让我尽早去找他……”

    她仰着一张小脸望着他,那眼神像小孩子等着大人帮忙拿主意似的。

    吴炳西一愣,随后点头笑了笑:“也对,我们岚儿也是大姑娘了,总要有人给你做主,帮你寻个正经婆家。那你便早日启程吧,一个人住在府里,耽搁久了惹人闲话。”

    青岚似是有些失望,低低地唔了一声。

    她已经翻来覆去地权衡过,她与庆安相依为命,互为倚仗。她去京师于她们二人而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但她还是盼着师父能想个什么办法让她留下来。

    拖着步子走到门口,她又转过身来。

    “那徒儿此去,不知再见师父又是何时……徒儿便在此向师父拜别吧。”

    她垂着眼帘,一撩袍子,双膝跪倒在他脚边。

    面前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外袍,她从小就见他穿,竟然一晃已经穿了这么些年,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了,但袍角的斓边上几条错缝的线还在。

    这几条缝线的模样她记得太清楚了,早先她只有一丁点的个子,就常抱着他的膝盖仰头看他,求他各种各样的事情。

    她最常说的是:“师父,岚儿累了,不想练了。”

    这时候他就会抚抚她的头顶说:“好,那咱就不练了。”

    她看着眼前洗旧的袍角,年幼时的点滴一件件回忆起来,却发觉好多事情都已经变了。

    父亲已经不在了,师父如今也不要她了。以后还有谁会疼她、护着她?

    “师父……我其实不想去京师。岚儿不想去。”

    她一把抓住了眼前的袍子,眼泪如细细长长的珠串,坠下来打湿了袍角。

    一只宽厚粗粝的手抚了抚她的脑后。

    “师父知道。”

    吴炳西送青岚出了衙门,才一脸怅然地走回来,迎面看见面无表情的小路。

    “她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小路冷声问道。

    “不必在意,她就要去京城了。她和你一样,都只是孩子。”吴炳西摆了摆手。

    小路哼了一声:“戏演多了自己也当真了吧?你清醒些,她又不是你的孩子。”

    吴炳西:“小路……”

    小路也不应他,径自回了房。

    *

    翌日,青岚便带着纤竹、紫雪、白嬷嬷启程去了京师。几个老仆留在蓟州看家,刘管事带着几个小厮陪她们一同上京。

    车帘撩起,青岚垫了个枕头,躺在车里,盯着窗外白惨惨的天看,话也没有一句。

    纤竹觉得小姐话比她还少,实在不正常,颇有些担心,好在进京之后,小姐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至少不怎么躺着了。

    青岚不知小丫鬟在为她忧心,胳膊垫在窗户上往外瞧。

    京城熙攘喧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道路两旁店铺林立,半空中接旌连幡。一路望过去,什么绸缎庄、粮米店,茶叶铺子,不一而足。沿街都是些卖瓜果零食的和一些小手艺人,各地口音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她一眼瞧见个卖熟梨糕的推着个小车站在那儿,那小蒸锅呜呜地叫,米香四溢,便即刻让紫雪下去买些来分着吃。

    这东西她小时候是见过的,祖家的胡同口就来过这么一个卖熟梨糕的。可那时父亲在灵堂里跪着,祖家的人又不让她出去。她想让人替她去买,又没人搭理她这个外来的小姐。她口水流到肚子里,眼巴巴地看着那人走了也没吃上一口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她也不是那个什么都不能为自己做的小孩子了,祖家即便有什么不喜欢的事,她也总有办法应付。

    紫雪买好了糕,递给她一块,她一口咬到酸甜的梅子酱,精神渐渐振奋起来。

    就在停车的这会功夫,一辆青帷马车从旁边经过.

    青岚一眼瞥见车里的人,还来不及唤他,那马车就过去了

    “四爷,这条街过去,往南再过一个胡同就是黎大人的宅子了。”

    青帷马车里,徐智说道。

    车帘撩着,许绍元往外望了望:“如此接近闹市,不似他的做派,他平日里可是什么都躲得远远的。”

    “您说的是。黎项正这些年对朝堂的事装聋作哑,空占个阁老的位置。听说他几年前给皇上举荐了一位道人,此道人颇得圣宠。皇上还赞黎阁老举荐有功,又赏金子,又赐宅子的。可是最近,不知道那道人哪儿得罪了皇上,皇上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召见他了。”

    “嗯,皇上看着不管事,却想把一切攥在手里。但凡是他拿定的主意,半点不容人置喙。那褚道人借着扶乩之名妄议朝政,自然是触了逆鳞。也亏得他还算聪明,知道及时闭嘴,这才保了自己周全。”

    “那黎大人岂不也是一只脚踩在了悬崖边,”徐智见四爷今日愿意多说几句,便想往下问问,“他一向明哲保身,又是此等多事之秋,太子的事他如何肯相帮?”

    许绍元一笑:“他的确是只老狐狸。但他也是三朝老臣,身居高位。最重要的是皇上认定他不结党,朝廷上下觉得他不偏不倚,所以他便是最佳人选何况,我还有旁的事要问他。”

    他说着看向徐智:“他家的三公子,去年及冠了吧?”

    徐智一怔:“这小人不知了。”

    黎宅不远,他们二人说不了几句话便到了。

    下人拿了名帖递进去,黎项正接过来一看,第一个反应就是躲起来。

    他历经三朝而不倒,靠的就是嗅觉灵敏,但凡有一丝风险,也是能躲就躲。

    如今京师里谁不知道太子出事了,禁步在东宫已有近十日。他许四是詹事府詹事,太子的人。这个时候来找他做什么?

    让他出面给太子求情?

    门儿也没有!

    他便告诉下人,说他病了,不见客。

    然而片刻之后,下人又跑了回来,因许四爷说,既然阁老病了,他作为晚辈更应该殷勤探望,岂有明知阁老病了却扭头就走的道理。

    黎项正听了更加猝郁,许四轻易打发不走,那看来十有八九就是太子的事了。他便告诉下人,就说他在昏睡,一时起不来,他们要等就让他们等着。

    作者有话说:

    6.7早上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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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和和气气

    ◎请看作话哦~◎

    黎项正在自己屋里耗了一个多时辰, 正想叫个人来问问许四走了没有,却有个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一脸喜气地走进来。

    “老爷,夫人听说詹事许大人来看您, 还等了您一个多时辰, 方才就带人过去送了果子,跟许大人寒暄了几句……夫人让我跟您传个话:这位许大人生得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是正三品,吃了您的闭门羹也不骄不躁、彬彬有礼的,是个上佳的女婿人选。听说他的妻已然不在,虽说岁数差着些,但这条件比另外几家都好上太多了, 配咱们四小姐倒也合适,夫人想请您……”

    “无知妇人!愚蠢至极!”

    黎项正等不得她说完就气得差点蹦起来。他正想着怎么把那许四耗走, 连口水都不想给他喝了,她们倒好,巴巴地给人家送果子吃, 还做什么女婿梦, 那许四是好相与的吗?

    老嬷嬷显然没料到老爷是这般反应,吓得呆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半晌, 黎项正好不容易吐出了一口浊气, 一副认命的神情。

    “……我早晚让你们害死。”

    见就见吧,说几句就把许四打发走。他这老太婆为了女儿的婚事已然昏了头了, 他怕他再不去见许四, 老太婆就要叫女儿隔着屏风去偷偷地相看了。

    他站起身来想了想, 既是装病, 总要装出个样子来, 便将身上的纻丝直身换下, 穿了件居家的道袍,头上只戴了网巾,斜斜地靠到引枕上,才命人去请许绍元。

    许绍元带着徐智一同进来,让徐智将见面礼交给黎家的下人。

    黎项正托着脑袋微眯着眼打量他。

    平心而论,许四也的确是丰神俊貌、器宇不凡,难怪老太婆生出那些心思来。只是此人年纪轻轻的就心思深沉,让人捉摸不透。他可不要这样的女婿。他要找也得找个听话的、好摆弄的才是。

    “听说阁老身子有恙,不知是哪里不舒服?找大夫瞧过了没有?”许绍元走到塌前,关切地问道。

    黎项正还未说话,先咳嗽了两声,向许绍元欠了欠身。

    “……劳许四爷挂心了,老夫这就是年纪大了,稍微吹了点冷风就头疼还犯困。”

    他一副眼皮也不太撑得住的样子。

    “原来如此,阁老乃是朝廷肱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说起来,其实家母也常有类似的症状,晚辈身为人子,今日来是想厚颜向大人求些强身健体的方子的。”

    “许四爷说笑了,老夫若是有这样的方子,又何至于此呀?”

    许绍元一笑:“阁老怎么忘了?您不是向圣上举荐过一位褚仙师么?听说许多内官都讨得过褚仙师的良方呢。无奈晚辈每次进宫都不曾得见仙师,故而来求阁老帮忙。”

    黎项正眼皮跳了跳,虽然不知道许四好端端地为何扯上褚道士,但他许四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有目的的,这次一定也不例外。

    “不瞒您说,许四爷,老夫是爱莫能助。老夫是曾举荐褚仙师不假,可自那之后,褚仙师常驻宫里,老夫是久不得见,哪里还有什么联系。不然老夫这身病不是早就治好了。”

    许绍元了然地笑了笑:“竟是如此。那也实在是遗憾了。说起来,近日宫里出了件大事,还险些牵连到褚仙师。”

    “哦,是么,这老夫倒是不曾听说。”黎项正眼睛都快闭起来了,似乎全无兴趣。

    许绍元却仍是不疾不缓地将三皇子遇袭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那凶犯孙四九乡野出身,未曾读过书不说,大字也不识几个。您说,这样的人又如何想得到皇储之位、就不就藩这些事情?那必是有人在背后教唆怂恿的。

    “太子殿下便命晚辈查访他身边人,竟发现他与褚仙师乃是同乡。他又常往御花园里送花或是在其中修整草木,离褚仙师所在的钦安殿也颇近,二人常常一同聊天说笑,听说褚仙师还常常纵论国是……”

    许绍元突然停下来,端起茶盏细细品了口茶:“若论香醇回甘,当属信阳毛尖……今日晚辈可在阁老家尝到了不少好茶。”

    黎项正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也顾不上许四那话里若有似无的揶揄,只在心里骂许四狡诈,偏偏停到要害之处。

    “许四爷若不弃,老夫家里的茶您尽可带些回去……但不知褚仙师都评论过何事?”他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出去。

    褚道士那张臭嘴,上次就差点连累了他,如今他仍是心有余悸。

    许绍元笑了笑:“晚辈得报,褚仙师喜欢评论国是,点评太子和几个皇子……据御花园当差的说,他平日说话的口气倒是与那花匠当日喊的话颇-为-相-似。”

    一直病恹恹的黎项正此时缓缓地坐起身来。

    许绍元看了他一眼。

    “这些事情晚辈虽查到了,但尚未来及呈报给圣上。此案在京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有不少人弹劾太子殿下,却也有许多人为殿下辩白。一边是太子,一边是三皇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圣上想必十分为难。但若此事其实是外人所为,圣上便能给朝廷一个交代,既做了明君,也做了慈父。您说是不是?”

    黎项正之前已有了些预感,然而被他这么一通敲打,脑袋里还是嗡了一声,感觉全身的血流都一股脑地涌上来,冲得他太阳穴疼。

    许四这是告诉他,不论褚道士是否真的评论过这些有的没的,在太子眼里褚道士已经是只极为合适的替罪羊,而这只羊与他有脱不掉的干系。

    本朝虽还未有因妄议朝政而大开杀戒的先例,但皇上有多忌讳旁人议论储君之位,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个褚道士早先就因一句“太子属水,柔而不绝,三皇子属火,灼灼而炽”这种模棱两可的话犯过忌讳,要是再给他添一条蓄谋伤害皇子的罪名,他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而褚道士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牛鼻子,皇上只要稍加联想,就会将此事联系到他黎项正的身上。若果真如此,别说他官职不保,他们一家老小的命怕是都保不住。

    他这是被人扼住咽喉了。

    “……依老夫所见,虽然褚道士与凶犯多有交谈,却也不能判定他便是幕后的主使吧。不知许四爷打算如何向圣上呈报查访的结果?”

    他心里急得火上房,脑袋却还是清醒的。人家手握着他的脖子,却不使劲掐,只是上门来告诉他一声,那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必是要让他做些什么才肯放了他。

    既如此,他总得探探人家的意向。

    “阁老明鉴!”许绍元笑着向他一揖。

    “晚辈请示过太子殿下,殿下也觉得此事疑点重重,所以尚未将所查的结果报予圣上。若是殿下能及早脱困,必不会平白牵扯无辜的人。”

    黎项正听了这话,一层汗冒出来,人反倒清爽了。

    “实不相瞒,老夫这病也是因担心太子殿下而起。老夫食朝廷俸禄,却想不出个还太子殿下清白的办法。实在是愧对皇上、愧对殿下、愧对朝廷啊”

    他越说越激动,到了后来竟捶胸捶得咚咚响,好一个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在场的人若非都知道原委,定能深切地感受到他于社稷的一腔赤子之情。

    许绍元静静地看着他,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起身相劝。

    “阁老莫要责己太甚!殿下也自然知道阁老的一片丹心……其实若能由阁老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向皇上上疏,太子洗脱不白之冤倒也不难了。”

    黎项即刻收住了一场澎湃,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方才嚷嚷地嗓子发干,他便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

    “其实老夫也想过要为太子上疏伸冤,只是苦于不知从何处下笔。”

    若许四拿不出力挽狂澜的证据,他也是不会轻易相帮的。

    “此案的疑点,晚辈倒是考虑过一二,还请阁老评断,”许绍元明白他的意思,便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细细说来。

    “首先,那孙四九其实有腿疾,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若殿下真有意伤人,又怎会找这么一位行动不便、极容易被擒住的。”

    “有人或许会说这是殿下的障眼法,但除此之外,其它疑点也不少。比如,圣上严令禁止外传,为何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不少弹劾的折子过来。分明是有人设计陷害殿下,预先安排好了。”

    黎项正沉思不语,这些都不是能一锤定音的证据。

    “除此之外,这些是晚辈在刑部取得的孙四九的证词、以及在京师和岑兴取得的旁证,其中关节严丝合缝,幕后主使昭然若揭。阁老一看便知。”许绍元终于抽出一个信封,放到黎项正面前。

    黎项正将证词展开,一见里面几个内官的职级、名字,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许四爷,您这些证词是否确凿?这几个人的主子是谁,咱们心知肚明。老夫的身家性命可全都搭在里面了。”

    “这些证词乃是晚辈亲自取得,上面有当事者签字画押。刑部的那一份其实早已取得,但想必层层呈递之间有人故意拖延,圣上或许仍未收到。但阁老您这边一旦递上去,刑部的那份口供必会即刻送到圣上面前,与晚辈手中这份别无二致。”

    黎项正沉吟良久,百转千回之后,不情愿地点点头。

    “还望转告太子殿下,老夫一定竭尽所能,还殿下以清白。”

    人家给他划好了道,又拎着刀断了他的后路,那还能不往前走么?这潭浑水他是趟也得趟,不趟也得趟了。

    而拎刀的许四正平静地坐在他家的紫檀官帽椅上,看上去和和气气的。

    黎项正觉得他这副样子倒比那些盛气凌人的还可怕些。盛气凌人的往往是纸老虎,和和气气则是因为早就算计得透彻,下好了套。

    朝堂上他也总是这副样子,波澜不惊地立在那,和和气气地跟人商量,只是不多时就把人商量进去了。

    黎项正在朝堂上见惯了这些,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同的,可以永远作壁上观,可如今竟也被算计了。什么太子命人查访才查到褚道士身上,许四分明从一开始就是要讹他的。

    想当初他金殿传胪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许四这号人呢。如今他竟被这么个娃娃给算计了。

    “许四爷,辛辛苦苦取得的证据,怎么不好好露个脸?您直接将这些呈上去,力挽狂澜、扭转乾坤,让太子殿下永远记住您的功劳不好么?”他现在没什么好气,装不下去,忍不住问几句心里话。

    许绍元往前欠了欠身:“晚辈说话自然不如阁老有分量。”

    黎项正冷哼了声,信他有鬼。这折子一递上去,无疑是和三皇子撕破脸了,他许四已然是詹事,天然的东宫辅臣,居然不贪这个功。难道他还想给自己留几分余地?

    此人越看越是深不可测。

    “其实晚辈今日来叨扰阁老,是还有一事。去年上元节曾有幸见过令公子。令公子才学过人,仪表堂堂,不知是否已经婚配?”

    “四爷,若是由黎阁老写折子,那何国舅勾结山匪谋害您的事如何报与皇上?”

    待出了黎宅上了马车,徐智忍不住问。

    “不急,先救太子出来再说。皇上偏袒皇后和三皇子,他看了黎项正的折子,虽然会给太子解禁,却也不会在明面上处置谁,最多是找几个替死鬼出来给众人一个交代,并不会对何国舅如何。”

    “那他们加害您的事就一了百了了?”

    徐智前两日听卢成说起岑兴的事,吓出了一身汗,他给四爷做师爷做得好好的,主子要是突然没了,他可怎么办。

    “来日方长,此事攥在手里,总有用上的时候。”许绍元靠到车壁上,说起这些就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此时已经阖上了眼睛准备休息。

    徐智心里还有个疑问,脱口而出:“那您走之前找那三公子问话,是要帮黎家牵红线?”徐智问。

    方才在黎家,四爷对人家三公子问长问短的,又是问喜好,又是拐弯抹角地考教人家学问,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只是好奇,那红线的另一端是谁,竟能劳动他家四爷来做媒。

    许绍元点点头:“这三公子学问尚可,将来说不定能中个进士,人踏实务实,长相周正,家教也严,想来能做个不错的夫君。你再去打听打听他的事,越详细越好。”

    徐智:“是。”

    什么都没问到,还领了这么个差事。

    *

    青岚进京后,没有直接去祖家,而是先到了何仙坊的一间南货铺子。

    原本大伯父要她回信给个来京的日子,好派人去蓟州卫接她,她却不想因此而受了限制,便干脆自己到京城来,趁着进祖家之前来看看自家的铺子。

    这间铺子是母亲的几间陪嫁铺子之一,也是她们姐弟如今主要的生计所在。

    父亲在的时候这里全由刘管事管着,父亲隔一段日子看看账。如今父亲不在了,她想到这铺子里来瞧瞧,顺带让此处的掌柜、伙计认认主。他们若知道主家对这铺子还是极在意的,做起事来想必会更精心些。

    铺子里的人流尚可,货品也还算丰富。青岚便又围着铺子转了一圈,看看周围的环境。这里街道整洁,来往都是些穿着体面的人,看样子这个位置还不错。

    铺子斜对面靠巷子口的位置有座藏书楼,修得文雅又气派。青岚在蓟州没见过藏书楼,很是好奇,便边沿着巷子走边抬头打量这楼的外观。

    前面是藏书楼的正门,她打算走进里面去瞧瞧,却见有个人正从门里出来,手里拎着个提梁盒。

    这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了身箭袖的杭绸直裰,面容俊秀又干净,长可如鬓的眉梢挑着一抹出尘的清朗。他脊背挺得笔直,脚下的步幅不长一分也不短一分,总在一个能令仪态最佳的宽度,就好像他每一步都是量好了才踏下去似的。

    青岚隔了十来步远,看见他的正脸,便定在原地,不往前走了。

    “小姐,怎么了?”陪着她的紫雪问。

    青岚轻叹:“哦,你没见过他,那人是淮安侯府的世子爷。”

    听庆安说袁文清也是爱书之人,想来他是到此处借书的。

    她在原地等了片刻,见他上了楼外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便静静地看着,想等他们的马车走远些再进到楼里去瞧瞧。

    按理说,他与庆安交好,与她又算是亲戚,她该上前打个招呼,可先前两人相处并不是很愉快,她又觉得他颇有那么点别扭,而且估摸着他也不喜欢和她来往,便很想躲着他。

    何况她此时本该在祖家而不是此处,让他瞧见了还要费些口舌解释。

    那马车眼看着朝西去了,青岚才要收回目光往前走,却听有人兀地高声喝了一嗓子,让那马儿停下。

    马儿嘶鸣,那马车突然停下来,有人惨叫了一声扑通倒下。

    青岚立即转过头去瞧,见马车前一个周身素缟的女子伏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还要专门感谢一下点了预收的宝宝们,给了我莫大的鼓励!以及开新文的勇气。

    6.8早改字

    6.8晚补注:

    如果有宝有疑问请看这里:

    男主与亡妻无夫妻之实,原因后面会慢慢解释哒~

    另,一会更下一章~

    第63章 蹊跷

    ◎“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

    “你怎么不看路可把我吓死了!”

    车夫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来, 他吼得响亮,一条街都听得清楚。

    青岚好奇,往他们那边走了几步, 见袁文清神色匆匆地从车上下来, 紧张地蹲到那女子身边问了句什么。

    青岚隔了一段距离看不真切,却觉得那女子白净纤弱,伏在地上窣窣颤颤的,像被风拨弄的柳叶,惹人怜惜。

    那女子也不着急从地上起来,一只胳膊撑着地,另一只手拉着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青岚只听到呜呜咽咽, 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袁文清听着那女子说话,眉头却越锁越紧。青岚估摸着他想知道那女子伤到何处、伤得重不重, 却又碍于男女大防不好查看。

    此时却有两个高高大大穿短打的男人跑到他们面前。

    “你跑什么跑,差点撞死吧。”一个男人朝那女子喊了句,听上去很没好气。

    他说着就伸出一只大手去抓那女子的胳膊, 那女子似乎很是恐惧, 一把抱住文清的小腿往他身后躲。文清一张白净的面庞片刻间涨得通红。

    才这么一会功夫,马车周围已经聚拢了许多人, 青岚被挡了视线, 便带着紫雪走近了些,站在一层人身后往里望。

    “在下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 这姑娘伤了腿, 得先送她去瞧大夫, ”文清抬手拦住那两个汉子, 口气不容商量。

    他又俯下身, 缓缓将他的腿从那女子手里抽出来。

    “看姑娘这样恐怕是伤得重了, 在下先送姑娘去治伤吧。姑娘也不必担心诊金,既然是在下撞的姑娘,不论多少银子自然都是由在下出。”

    他一脸愧疚,说罢便起身向围观的人行了一礼,问哪位小姐太太能扶那女子上车。

    还不等周围人应他,那姑娘又扯住他的袍角,满脸的泪痕未干:“公子不必自责,都是小女自己蠢笨,看见这马冲过来反而吓得挪不动腿,这都是小女的命不好,不敢劳公子如何,更不敢要您的银子。但是,小女看公子您是正人君子,想求公子帮个忙,不知公子能否答应?”

    青岚在一旁听着,觉得这女子很奇怪,一边说着不怪他,一边又将他们如何撞的她说得清清楚楚。

    青岚对当时的情况也还有些印象,她记得那马车走得并不快,当时那路中央似乎也没有人。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把半条街都占了。文清抬头望了望人群,拉起袖子擦脸上的汗。

    “姑娘不必客气,诊金在下是一定会给的,若是姑娘因此落了病,在下也必会补偿姑娘。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咱们到了医馆再说?”

    那姑娘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旁边那两个男人却扯住了文清。

    “她还欠我们的银子,你把她带走了,我们怎么办?”

    “公子莫要听他们的,”那女子似是又害怕又委屈,眼圈一红,眼泪又淌下来,“小女就是因这事想求公子帮忙”

    这女子和那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青岚在旁边总算是听明白了。

    这女子的父亲新丧,欠了这两个男人主家的银子尚未归还,她父亲生前签了个文契,说若是还不上银子,这女子便抵给那主家做丫鬟。

    那女子说她自己还有些首饰细软,虽然不知够不够抵债,但至少能还上一些,其余的也会尽快还上。这两个男人却怕她一去不返,非要跟她一路回家去取银子。那女子却觉得他们凶恶不讲理,怕他们拿了银子又不认账,还要抓她。

    她泪眼汪汪的,仰望着文清:“小女这点伤不算什么,最怕的是被不明不白地卖到别人家去公子您一看便是心善的正人君子,只求公子能与我们同去,给我们做个见证。小女家住前面长板胡同,不会耽误公子多久的。”

    文清听罢似有些犹豫,那两个男人见状要来抓那女子的臂膀,那女子便又蹭到文清身后去抱住了他的腿,死活不肯松开。

    青岚在一旁冷眼瞧着,觉得这事透着古怪,踟蹰了片刻还是拨开人群挤到里面去。

    文清见有一主一仆两个姑娘进来,像是来帮忙的。他正要上前谢过,却一眼将那打头的姑娘认出来。

    主要是这姑娘也甚是好认,本就生得明丽显眼,一双晶莹清澈的眼睛还总是直来直去地看人,哪怕对方是个男人也毫不避讳。

    “袁表哥,”青岚行了一礼,想着在外面最好不要透露他的身份,便不唤他世子爷了,“我们还是先带这姑娘上车,看看伤势再说旁的吧。”

    文清撞了人,还让认识的人瞧见,脸颊便有些发烫,他反应了片刻点点头:“有劳表妹。”

    紫雪弯下身去扶那女子起身,那女子似是痛苦万分,捂着膝盖哎哟哎呦地□□,腿上软得撑不住力。

    青岚便也去帮忙,将这软面似的女子好歹送进了车里。

    “袁表哥,”她从车上下来才对文清道,“方才我们查看了那姑娘的腿,倒不像是被马踢过踩过的样子,表哥若不放心,还是先送她去医馆吧,旁的事最好不要管。”

    “表妹大概不清楚此事,这姑娘也是可怜的,我既撞了她,便帮一帮她又如何。”

    “但这事也太凑巧了,说不定她是表面瞧着可怜,背地里藏了什么心思。表哥还是多留几个心眼,别白白让人算计了。”

    青岚自知这话稍微直接了些,但他们已经把路堵成这样,周围又吵吵嚷嚷的,她也无法再委婉。

    文清一听她说算计不算计的,却想起先前她在背后议论他,还自说自话地来攀亲戚,又骗走他一盒糕点跟旁人炫耀的事。

    当着他的面做出热情大方的样子,背地里却嚼舌根、论是非,贪慕虚荣不说,脸皮还厚得可以。

    她怕是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思多,就总把旁人也看成一样的了。

    “我都说了愿意赔给她银子,她还有什么可算计我的。表妹自然是九转玲珑心思,却也没必要事事处处都琢磨。”他耐着性子笑道。

    青岚没顾得上体味他这字里行间的意思,只觉得他太单纯。

    “这街面上的事情很难讲,表哥整日读书便更加不了解。说句难听的,她究竟是不是被你们撞了都还不好说,所以除了送医馆治伤以外,旁的事表哥还是不要管了。”

    文清听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他是要读书,但也不是个不通世事的书呆子。这女孩还小他几岁,倒像个长辈似地指点他。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总要刻意做些事情引人注意。

    “公子,”那女子似是听到他们对话,竟挑开了窗帘,“小女绝不贪公子的银子,只是求公子做个见证而已,公子若是怕麻烦,不如让小女下来,再另寻个能做见证的人就好。”她说着便下了里头的座位,似是要出来。

    文清意识到他们背地议论人家竟被人家听到,愈加羞愧,赶忙柔声软语劝她坐回去。

    青岚一见这女子如此,却更觉得不对劲:“表哥不觉得奇怪么,她若真是让你们撞了,又真是缺银子,为何不找你要诊金。我若是她,分文都不会少要,该给多少我便要多少。”

    她心里急他不明白,又要压过周围嘈杂的人声,说起话来便带上了气势,文清见她如此,将脸别过去,闭了闭眼。

    “表妹,咱们这样当面议论人家,真的不妥。何况并不是每个人都和表妹一样。”

    这话一下子冲出口,他便后悔了。他平日从不会这样与人说话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青岚却已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一下子愣在原地。

    她与袁文清先前只打过一次交道,却能感觉到他这人心里想十分,嘴上只吐露一分。他此时已经这样说她,心里不知把她当成了什么人。

    文清正在想该如何补救,那两个高大的男人却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就把她交给我们,我们还要回去交差呢!”

    文清叹了口气,向青岚迅速行了一礼,便转身上车去了,那两个汉子也坐了上去。

    马车跑起来,和车夫坐在一处的汉子回头看了青岚一眼,勾了勾嘴角,又扭回头去。

    青岚蹙眉看着他们跑到这条街的尽头,拐弯不见了。

    “小姐,他不听劝,咱不理他。等他吃了大亏,自然知道小姐您才是好人!”紫雪见青岚不悦,抚了抚她的手臂,拉着她往回头。

    青岚点点头。紫雪说的也对。她原本是看在庆安的面上好心提醒他,但人家对她印象实在不佳,她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说多了还惹人嫌,何苦来哉。

    “你觉不觉得方才坐在车夫身旁的那个男人有些面熟?”

    主仆二人溜溜达达地往回走,她忽然想到回头看她的那人,他那张脸她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紫雪想了想:“奴婢倒没印象,不过奴婢刚听另一个男的叫他三哥来着。”

    “三哥”青岚觉得有个名字就在嘴边,但一时说不上来。

    她现在全没有心情去看那藏书楼了,便回到铺子里歇着。伙计见她进来,殷勤地上来招呼,她摆摆手让他去招呼客人。

    刘管事正在里间和掌柜的核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刘管事,咱们蓟州卫有没有出过什么有名的人,人称某某三哥的?”

    她走到里间问。

    刘管事忙站起身来:“您容小的想想,三哥倒没什么印象。”

    “那我爹衙门里呢?有没有什么三哥、三爷、老三之类的?”

    刘管事摸着后脑勺想了想,突然叫了声:“有!有个叫魏三的。顶坏的一个小子,进过两回衙门,又因为什么原因给放了,后来再抓他,他人都跑没影了。有一阵满大街都贴着他的画像。”

    青岚眼前一亮:“对对对,我想起来了,难怪方才那人看着眼熟,一定就是他!”

    她继而又有些担心:“他犯的什么事?我记得那时候我问我爹,他不肯告诉我。”

    第64章 云端到泥淖

    ◎◎

    刘管事一听她问这话, 面露难色,似乎有什么不好说的。

    青岚见他如此更认定那魏三是个棘手的,便又再三催他。

    刘管事苦笑:“原只是怕污了您的耳朵”这才将魏三的所作所为简要地讲给她听。

    青岚听罢好一阵唏嘘:“果然阴损又龌龊, 难怪我爹也不想谈起。魏三做这样的事, 苦主有苦难言,大概就是因此,他才两进两出都安然无恙。”

    紫雪在一旁冷笑:“要是这个魏三现在还干这行,咱们那位世子爷可要栽个大跟头咯。”

    青岚默了片刻,问还在核账的掌柜:“这附近有医馆么?另外长板胡同离这有多远?”

    掌柜赶紧放下账本,起身回话:“回小姐,上街往前一拐弯就是一间医馆。出了医馆再往北走三个路口就到长板胡同了。”

    青岚皱着眉想了想:“掌柜的, 账先放一放,咱们得赶紧去个地方。”

    紫雪脸色一变:“您还要管世子的事?他自己不识好歹, 就算倒了大霉那也是活该。再说万一管不好,还惹一身骚,您何苦?”

    青岚边叹气边做了个手势, 让掌柜的赶紧准备车马:“此事实在是严重了。读书人十年寒窗苦, 好不容易才挣来些许功名。他要是认死理一时想不开,一辈子的前途都毁了我也于心不安。”

    袁文清此人在很多方面都很像她的憨弟弟庆安, 若换了是庆安遇到这种事, 她也盼着周围的人能拉他一把

    几条街巷之外,文清一行人已离开了医馆, 到了长板胡同那女子家院外。

    大夫说那女子并未伤了骨头, 腿发软可能是抻到了筋或是稍有些扭伤。只消贴几贴药, 多休息几日就好了。文清押了一串钱, 向医馆借了拐杖暂时给那女子用着。

    这胡同窄得很, 文清和那女子并两个壮汉下了车, 便让车夫停在胡同外的街上等着他。

    街坊邻居见几个男人簇拥着一个姑娘走过来,目光都停在他们身上,那两个汉子就乐呵呵地嚷嚷,说他们是找这女子要债来的,又指了指文清说他非要给这女子帮忙。那些邻居便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文清,眼神里带着些异样。

    那女子到了自家院门口,让两个壮汉在外面等着,却请文清进去坐着等。文清婉言拒绝,和那两人一同等在外面。

    那女子也不多言,自己走进屋里去,不一会便用茶盘托着几盏茶出来请他们三人解渴,三人一口饮尽,又将茶盏放回茶盘,那女子这才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去。

    不大回功夫,她竟又空着手出来,一副为难的神色求文清与她单独说几句话。

    “公子,小女的那些东西藏在柜顶,可是小女这样,实在够不到,能否请公子帮忙取下来。”她小声道。

    文清略一犹豫便答应了,反正门口有这么些人等着,他帮她取了东西便出来,也不怕人家说什么闲话。

    按这女子所说,他果然摸到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布袋,那女子将布袋里的东西抖落到桌上,有那么几个白亮的小银锞子。

    她说里间还有些细软,请他在外间稍坐,待她一一翻找出来,请他大致瞧瞧,给估个价。

    文清虽想尽快走出去,却又觉得人家连银子都放心地交给他看管,他也无甚好担心的。

    先前发现撞人的时候,他脑袋有些发懵。等和这两男一女坐上车,他渐渐地冷静下来,又回忆起沈家小姐提醒他的那些话。其实她说的那些他也不是全没想过,他记得当时马车跑得并不快,青天白日的怎么就突然撞了个人。

    但转念一想,即便是怪那女子自己不小心,她毕竟也是个可怜人,所提的要求也不过是要他举手之劳,何必与她计较。

    不过沈家小姐再怎么说也是为了他好的,他方才那话也真是说重了。好在她今日想必是要住到沈家去的,待他明日和庆安说一说,请庆安代为致歉也就是了。

    那女子一趟一趟地把东西拿出来,银耳铛、银镯子、银钗什么的,全摆到桌上。文清一开始还能帮她仔细瞧瞧,没一会的功夫却觉得困意袭来,异常地疲惫,眼皮都要撑不住了

    文清是被人拍着脸颊拍醒的。

    “还以为你们这些读书人有多了不起,不也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拍他的人生得虎背熊腰,正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一脸的不屑。此人正是来找那女子讨债的壮汉中的一个。另一个壮汉站在他的身后,也是同样的神色。

    文清脑袋里好像缠了个瞎疙瘩,却也还是渐渐清醒过来。

    “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想起自己先前是趴在一张圆桌上休息,此时往四处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这是一间极窄小的屋子,是那女子家的外间,身下是一张临窗的炕。他低头看了看,发现前襟不知何时敞开了,中衣豁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一片汗涔涔的胸膛。而这屋子的主人,那个被撞了的女子正缩在炕的一角凄凄惨惨地呜咽着。

    她一头青丝散乱地披在身上,白腻的膀子上只余一根细细的带子,下面吊着个银红色的裹肚,显得分外扎眼。

    “公子,枉小女还觉得你是正人君子,你怎么能”她似是又羞愤又委屈,捂着脸哭个不停。

    文清的脑袋像是轰的一声炸开,炸成七零八落的一片,根本想不了事情。他想从炕上坐起来,却发现身上酸软无力,连稍挪动一下都困难。

    “小子,人家让你来做个见证,你倒好,把人家强占了。”方才拍他脸的男人坐到炕沿上冷笑了几声,“实话跟你说,我们兄弟俩最看不下去人家欺负女人,你说说你对人家做下这样的事,怎么补偿人家?”

    文清原本还懵着,听他这么一说,反倒猜到了些。

    “我什么都没做过,我先前是有些迷糊,但我很清楚我什么都没做过,怕是你们设计陷害我!”

    这男人一听这话,回头和另一个男人对视了一眼,朗声笑起来。

    “何必在意那么多呢,反正人家的身子你已经占了,可不是提上裤子就能走人的。”

    文清仰在炕上瞪着他们,他现在动也动不了,甚至连自己的衣衫都不能整理妥当,不禁气得额上青筋暴突,嘴唇都哆嗦起来。

    他自幼饱读圣贤书,一向严于律己,谨言慎行,从来都是整个袁家年轻人里德行最优、才学最精的,更是被淮安侯府视作重振侯府的希望。他也没有辜负家里的栽培,十几岁的年纪便在乡试里得中亚元,原以为明年的会试十拿九稳,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

    真好像从云端跌到泥淖中,任人污蔑践踏却无力反抗。

    他越想越难过,觉得五内有什么东西翻涌上来,要不是极力忍着,险些就要呕出来。

    “哎呦,别着急啊,”炕沿上的男人拍了拍他肩膀,口气中带着嘲讽,“待会你这身子就恢复了,到时候你就好好回家去,我们也不找你的麻烦。往后每个月这个日子,你就让人往这送三百两银子就成了,我们帮你养着你这小媳妇,好不好?”

    文清脸色煞白:“我没做过,凭什么受你们威胁?”

    那汉子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他面前抖开。

    文清定神看清那纸上的字,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上面的内容简单,是以他的口吻所写——他看中了这个叫陈莲娘的女子,一时失了德行将其占为己有,但碍于家世相差悬殊,不能给陈莲娘名分,便立下字据,答应每月给陈莲娘的住处送三百两的银票供她生计。

    落款是他的名字袁文清,还加上了淮安侯府几个字。

    “你们早就知道我是谁!”

    那汉子点头笑了笑:“自然,若是不知道你是谁,要你按这手印又有何用。”

    文清听了这些话,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你们就用这个要挟我?我大可以先对府里言明此事,即便你们拿着这东西找上门,也没人会信。”

    那汉子又笑起来:“那你大可试试,到时候我们莲娘委委屈屈地往你们府门口一跪,你看是信她的人多还是信你的人多。再者,你小子不是还要考科举么,等你辛辛苦苦地考上了,我们将这东西往上一送,告你始乱终弃,你看你这官还做不做得成!”

    文清心里咯噔一声,他们果然是谋划得缜密,早已将这些事想得很清楚了。可不是么,那女子跪在街上,他都信了,旁人怎会不信。

    先前是有一个人不信的,人家好心提醒他,他却偏不听。

    文清躺在炕上闭起眼睛,恍然觉得眼前这些事都不是真实的,不久前他还是受人敬重的世子爷,只因走错了这么一步,就成了淫|奸|女子、人人唾弃的无耻之徒。闹得不好,恐怕连会试的资格都没了,还让整个袁家跟着他蒙羞,连累父亲官职不保……即便他躲过了今日,这把刀也会永远悬在他脖子上,让他一辈子受人挟制。

    他觉得自己像被绑在了一块巨石上,在深渊里一路沉下去。任他再怎么挣扎,一切也都是无可挽回。

    也不知,待那沈家小姐知道了今日的事,会怎么说。但凡他今日能稍听她一句,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他沉浸在自己空洞又沉重的思绪里,任身旁两个壮汉怎么揶揄他也没一点反应。

    待再唤回精神的时候,屋门竟已经被人砰地撞开了。

    几个穿皂衣的衙门差役跳进来,刷剌剌亮出刀架到那两个男人的脖子上。

    其后,一个身着六品官服的人走进来,看了看屋里的人,令几个差役将那两男一女绑了。

    两个男人被人压着臂膀还一个劲地挣歪:“这位大人,小民就在这说说话,您为何绑小民?”

    那六品官拿眼一扫这二人,抬手掐住其中一人的颌骨仔细端详:“你就是魏三吧,蓟州的案子还没了结就跑到京城来犯案了?”

    魏三瞳孔一缩,像被贴了符咒似的,一下子安静了。六品官无暇理他,摆手让人把他压出去。

    文清躺在炕上动不了,抻着脖子喊大人:“求您听学生解释。”

    六品官摆摆手:“公子不必担心,您是礼部侍郎沈大人家的亲戚吧,沈家的小姐已经来我们顺天府报过案了,公子的遭遇本府已经知道。您应是中了他们的迷药,待会帮您把解药要过来。”

    文清怔了怔。原来如此,他逃过一劫并非是老天开眼,是沈家小姐报了案。

    他不久前才被过继为世子,京里的官员大多不认识他,这个官员也不知他的身份,想来是沈小姐还未透露。

    是怕此事于他的声誉有损吧。

    “不过,”那六品官又道,“能否劳烦公子回本府说说今日这事,这个魏三甚是狡猾,今日抓他个现行固然有利,但若没有公子在,也很难让他入罪。”

    文清听这话,稍一迟疑,那六品官便又凑近了低声道:“公子放心,沈家小姐已经打过招呼,他们手里如果有公子什么随身物件或是文书之类的,我们问明事情之后会交还给公子处置。”

    文清用力点头谢过。

    她竟连这个都替他想到了。他才明白何为五味杂陈。

    原以为他这辈子都要被人捏在手里,不料这么一会功夫就有人帮他重获了自由。

    “敢问大人,沈家小姐此刻可在院外?”

    “沈小姐同我们一起来的,应该还在院外,”那六品官点头,继而又开玩笑似地叹了句,“公子与沈大人家甚是亲厚吧,原本这种事都是要等苦主报了案我们才会派人问话的,可沈小姐一口咬定这里有个逃犯,又把沈大人搬出来,我们真是不敢怠慢了。”

    文清尴尬地笑了笑,他与沈家算不上有多亲厚,与她更是谈不上了,人家沈小姐根本不是冲着这个。

    他用了解药之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身上便有了力气,他便迅速系好了前襟,稍一活动手脚便往院外走。也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脚上尚未恢复,还在院子里狠狠跌了一跤,整个人趴跪到地上,手上擦出好几道血痕。

    他忙拍拍手爬起来,将袍子重新整理好才匆匆走到院门口。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出几句道歉和感谢的话,要么觉得太矜持要么觉得太居高临下,好不容易拿定了主意才走出去。

    然而门口除了几个皂吏之外,并无其他人。他抢步跑到巷子口,却见有个姑娘正在上马车,看那身量、衣着和一旁伺候的丫鬟,必是沈家小姐没错。

    他犹豫了片刻,没叫出口,那边的人已经将车帘放下来,车夫一扯缰绳,马车便跑出去了。

    方才离得远了些,看不清她神色。也不知她是临时有事走了,还是根本不想同他讲话,见他人平安出来就离开了。

    先前说她的那些话,言犹在耳。他自认待人一向妥帖有礼,怎么就偏偏对她这个恩人说了那样的话。如今人家是以德报怨,他才是羞愧难当。

    文清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像生了病似地在原地不停地打转转。

    可惜此刻他得去顺天府,等了了此事才能去沈家,而待他到了沈家,又不知有没有和她说话的机会了。若是她也像其他几个沈家表妹一样去族学就好了,也许还能和她说上话

    他心里好不容易才移走了一块石头,现在却又压上了一块。

    作者有话说:

    下章是在沈家

    因文清有功名,所以没在官员面前自称小民而是称学生了。

    11pm补了一些细节

    6.12补细节

    第65章 关于婚事

    ◎◎

    青岚和紫雪等在院外的这回功夫, 刘管事跑过来找她,将掌柜的替换回去。

    “您先前让小人留心铺子里的货品,看有什么能当见面礼。方才有个一直给铺子送货的货郎带了点新鲜玩意儿来, 虽说稍微贵些, 但小人瞧着不错,就赶紧来问您的意思。那货郎正在店里等着呢。”

    青岚急着回去看货,便问了问这边的差役,院里面如何,一听那差役说一切顺利,她便不再等下去,带着紫雪随刘管事回了铺子。

    那货郎送的东西是一盒花鸟银钗。

    最特别的是, 那钗头的花鸟是五色斑斓的羽毛制的,天然成趣, 又精巧又别致,

    青岚想着在祖家的三个堂妹,觉得这东西做见面礼再合适不过, 便要了两盒, 取了其中一盒做见面礼,另一盒放在店里卖。

    人家说礼多人不怪, 她这个大堂姐见面送点妹妹们喜欢的东西, 应该可以给她们留个好印象,日后她和各房的人要和睦相处, 大家高高兴兴地好好过日子。

    她对着铜镜笑了笑, 抓了一把银钗全插到头上, 左照照右照照。

    此时离太阳落山还有些时辰, 本来可以回祖家的, 青岚却贪恋在祖家之外的时光, 想等明日再回去。刘管事问她要不要在京里转转,她却突然想到一个人。

    “玉石桥那一带,掌柜的熟不熟?”她看向掌柜,“有没有家铺子叫品珺阁的?”

    掌柜的一怔:“那边是挺繁华,但小人也不曾留意有没有这间铺子,您是要找什么东西?”

    青岚便写了张字条——“何仙坊南货铺——申”,而后封到信封里。

    “帮我交给他们东家许先生,问问他惯常是哪一日在铺子里,请他让人捎信到咱们这来我弟弟或许要找此人帮忙。”

    她对京师无甚感情,可是想到许先生也是这里的人,便觉得这地方应该也还不赖。

    翌日,待她们主仆三人到了玉屏胡同的祖家,已是午后。

    这宅子比同胡同的邻家大得多,门檐也高出一块,描金的匾额之下,绿油的两扇大门,钉着兽面的摆锡环。

    她的曾祖官至礼部尚书,才有了这二品规制的宅子。

    然而沈家如今可是没有这样的人物了,这么一大家子人,在朝为官的只有大伯父、二伯父和大堂哥而已。二伯父只是南方某县的教谕,大堂哥还在翰林院,唯有大伯父这个三品的礼部侍郎能支应门楣。

    昨日刘管事已让人给祖家送了封信,说她今日会抵达京师,所以应门的下人见了她也不惊讶,先将她们领到昨日收拾出来的住处,以便她们先稍作休息。

    此处似乎是沈宅的西北角,与旁的院子隔得稍远些。

    廊柱和槅扇都有些斑驳掉漆,靠院墙的花坛里花没有几朵,却满是杂草。东西角各种了一棵龙爪槐,其中一棵似乎还是死了的。光秃秃的枝条张牙舞爪地支棱了老远,像鬼怪探出了许多勾魂的爪子,看着有些瘆人。

    紫雪一脸嫌弃地四处瞅了瞅,这破院子比小姐在蓟州的屋子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这院子从前是谁住?”她问带他们过来的大丫鬟叶儿。

    “从前是赵姨娘住。咱们家人口多,为了给小姐腾地方,大夫人让赵姨娘搬回大夫人的院儿里去了。”叶儿一笑。

    紫雪心里啧啧了几声。看这里的样子,这赵姨娘也定是个不受宠的。她就不信府里其他小姐也住在这样的地方。既催着她们小姐搬过来住,便也该给个像样的住处才对。

    主仆几人把几间屋子瞧了一遍。房间里面收拾得倒还干净,家具虽都是些柴木的,老旧掉漆,却至少无太大的破损。

    青岚觉得还好,这地方破是破了些,但总归是可以修整得好看些的,祖家的院子想来也确实紧张,好不容易匀出一处给她,她若再计较,除了惹人烦,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院子安静,是个好地方。只是因我来,给大伯母添麻烦了。”

    她对叶儿一笑,让纤竹塞了一串钱给她。

    叶儿是大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见钱递过来,很自然地接下,脸上的笑容并无增减。

    待用过了中饭,主仆几人休息了一会,约摸到了申时,青岚按叶儿说的去松龄馆拜见祖母。大伯母的意思是,到时几位夫人、太太并小姐也会一起过去,正好全都见一见。

    而庆安此时应该还在学堂里,等他放了学自然会来找她。

    她们所住的求索居离松龄馆较远,她们出发的时候,峻茂馆的大夫人秦氏才刚被人叫醒,正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罗汉床上,靠着床围闭目醒神。

    床围外侧,秦氏的陪嫁媳妇富勤家的正在给她梳头。

    “三房的女孩儿到了吧?”秦氏闭着眼问。

    “到了,叶儿说已经住进去了。”

    “嗯。”秦氏皱着眉出了口闷气,显得心事重重。

    富勤家的察言观色,笑道:“叶儿说,那小姐瞧着像个本分懂事的,您就别担心那事了。”

    秦氏却没好气地哼了声,被她勾起了话:“他可真会给我找事。他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三房的男孩他来管,女孩让我给找个好人家就得了。嗬,说得可真轻巧,好婆家是那么容易找的么!再说这女孩虚岁都十七了,还没定亲,那肯定是有点毛病的!那老四媳妇不是整天什么都行、什么都会么,怎么不叫她去找啊!”

    秦氏越说越心烦,不用再闭目养神就已经清醒了。

    富勤家的知道她在抱怨自己的男人,沈家大爷,所以既不敢顺着她说,又不敢逆着她说。

    “夫人,这说明大爷最信重您呐。您看您带出来的小姐,哪个嫁得不好?咱们大小姐,才德兼备,温柔贤淑,那嫁得好是自然的。但即便是庶出的二小姐,您都给找了个新科进士嫁出去了。大爷肯定是看您宽厚仁善,才把蓟州小姐的婚事交给您的。”

    “……嗯,那我也确实没苛待过她们那些庶出的,”秦氏肩膀一松,显然气顺了不少,“可是吧,这老三家的闺女,实在有些不上不下。

    “老三生前是正三品,她又是嫡长女,虽然老三不在了,她也算是我们沈家的小姐,得给她找个官户,而且这官阶还不能太低了。

    “可是,她又是个孤女,虽说算我们沈家人,但到底没个倚仗,也没什么能帮夫家的。而且她小小年纪就没了娘,老三又不续弦,稍微讲究些的人家都得嫌她无人管教。更何况她年纪不小了,又得守孝,即便现在就定亲,等她过门也得三年以后了,那岁数也太大了。你说那些条件好的人家,怎么会放着那么多家世好又体面的小姐不要,偏要找她?”

    她越说越觉得这就是件让人为难死的破差事,就像那拍死在粉墙上的苍蝇,看不见则已,一看见就闹心。

    富勤家的见她一脸愁苦,便将她发髻顶上的挑心一插,去揉她的太阳穴。

    她家夫人做小姐的时候就养尊处优,不知愁是何滋味。后来嫁到了沈家,丈夫待她不错,儿子成器,两个女儿也自来乖巧,唯一一个赵姨娘又听话,她也是真没遇上过什么难事。

    所以虽然她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又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心里仍是装不下什么事,稍微遇到点麻烦就整日思来愁去的。

    “夫人,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人一直在咱们家,婆家慢慢找就是了,犯得着替她着急吗?”

    “唉,我哪是替她急,我是替我的清姐儿着急,”秦氏叹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最讲究长幼有序。大的不定亲,那小的就得等着。清姐儿也就小她一岁,我怕因她耽误了我们清姐儿的婚事。其实我也想过先给清姐儿定下来,但是大爷最看重这些孝悌礼义什么的了,必是不允的。”

    秦氏说罢又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夫君迂腐,做个礼部侍郎就真以为自己要当天下人的楷模了。

    “即便是这样,您也犯不着上愁啊。那好的婆家找不着,差一点儿的还找不着么?”富勤家的随口道。

    秦氏听她这么一说,眼睛睁得溜溜圆,倒好像脑袋里又通了一脉似的。

    “那你是不是也觉得即便是稍差些,大爷那儿也能将就?我本来是怕跟咱们家姑娘的亲事一比,差得太多,显得我敷衍……不过也许大爷不在意?”她脸上竟显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天真。

    富勤家的暗暗吞了口口水,她就随口那么一说,安慰安慰罢了。

    “反正,您总不能比着咱们长房两个嫡出小姐的条件找吧。

    “常蓉小姐女红灶头样样精通,性子又好,成了通政使大人家的儿媳妇那是水到渠成。常清小姐虽还未定亲,但也是咱顺天府远近闻名的才女,吟诗作赋比那些哥儿们也不差,想跟咱们结亲的人能排到胡同口。大爷要是非拿蓟州这位的亲事跟咱们小姐比,那她也得有咱们小姐的本事啊。”

    “嗯,你说得对!”

    秦氏被她哄得,心里舒服了不少,一舒服她干脆脱了鞋,把腿放到床上去了

    日头似火,烤得树上的知了瞎叫唤。青岚她们去往松龄馆,听这滋啦滋啦的声音听了整一路。

    先前进来的时候,叶儿给她们指过老夫人和几位夫人、太太的住处,再加上她对祖宅还有些记忆,所以此番去往松龄馆也不用人领着。

    沈宅是个长方的样子,松龄馆紧贴着宅子的西侧,在南北向的中轴线上。青岚她们沿着抄手游廊往南走了不多时,穿过一个小过道,便看到了前面的月洞门,待过了这个月洞门,便能进入松龄馆的后院了。

    她走得缓,且每走到一处便回头看看,以记住周围的景物。小时候有一回在衙门里迷路,父亲就教了她这个办法,渐渐便成了习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似是穿堂里有人,她扭回身来还未看清,便被里面冲出来的一抹樱色撞了个正着。

    她胸口猛一吃痛,幸亏身手敏捷,一把扒住了月洞门,身子使劲往边上一靠,才总算没有摔倒。

    撞她的那人却是来势太猛,往前踉跄了一步还是摔了大马趴。

    那人身后还紧跟着一人,还不及站稳,便被趴在地上的人绊了一下。好在她踉跄了一步,没有踩到那人。

    青岚中饭吃得急,胃里的饭菜还未及消化,方才胸口挨了那么一撞,顿时觉得胃里有些翻涌。她赶忙站定了,深吸一口气往下压。

    谁知一口气还没顺下去,撞她的那人就不干了。

    “你长没长眼睛,路都不会走?看你把我撞的!”

    那声音略显稚嫩,却很是尖刻,听得青岚一怔。

    此人身形娇小,上身穿着樱粉色纱衫,下面配了条水红色撒花洋绉裙。

    大概是沈宅里的众人还多少在意着父亲这个沈家三爷的离世,所以大多穿得素净。青岚进沈宅后见过的那么多人里,就属眼前这人穿得最活泼鲜艳了。

    她梳着颇显雍容的百合髻,厚厚的乌发堆在两侧的头顶梢,还各插了两支大大的珍珠串成的牡丹珠花,竟让人有种脖子恐怕撑不住头的错觉。

    这女孩小瓜子脸、墨黑的圆眼睛、小小的鹰钩鼻子、薄薄的嘴唇。若不是她妆画得太浓了些,又瞪着眼睛、撅着嘴,应当是颇有几分娇俏的。

    青岚目测,这位全套小小的娘子比她矮了一个半头,正仰着脖子瞪着她,一副要给她点深刻教训的样子。

    青岚差点气笑了。

    她想起蓟州卫衙门栓的几条狗,最小的那只吠起来最凶。

    不过小狗见她笑,倒更生气了。

    “问你话呢,你怎么这般蠢,路都走不好?”

    很少有人这样说话,青岚竟被这话勾起了从前的一点记忆。

    她仔细端详这人的脸,忽然觉得和小时候在祖家见过的一个人重叠起来。

    那时正是寒冬腊月,她和庆安去给守在灵堂的父亲送热饭,二人抄近路,踩着花园里干黄的草地走。

    一旁的小路上有个女孩儿正在微微结冰的小路上低头走着,步子又小又慢,很是小心。

    她们姐弟才走了不远,便听那女孩子叫了一声倒在地上,远远地见是另一个女孩儿和她倒在了一起,压到她身上。

    “你怎地这般蠢,路都走不好?我娘说的真没错,真是娘蠢蠢一窝。”压在上面的女孩儿不过八九岁年纪,却张口就骂人,还骂得理直气壮,不明就里的一定会以为是人家撞的她。

    青岚那时对几个姐妹还分不大清楚,却对这个骂自家堂姐妹的女孩印象深刻,后来一打听才知她是四叔的嫡女沈常樱。

    今日真是好巧不巧,同样的事、同样的人竟然让她遇上了。

    她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贝齿。

    “是常樱妹妹吧,这么些年还是老样子。”

    常樱愣了一瞬,这话什么意思,怎么这么不顺耳?

    来沈家串门的女孩、太太们都夸她越出落越美,女大十八变什么的。那这人说她“还是老样子”是怎么个意思?

    青岚却是片刻也不停留,绕过她们主仆二人,直接往里走。

    “唉你谁呀你,撞了我还不道歉?”沈常樱叫道。

    惹完她就走的,还从来没见过。

    青岚闻声停住,扭头看回来。

    这要是在以前,只消片刻,她就能帮她认清到底是谁撞了谁,谁该给谁道歉。

    不过如今她初来乍到,还是得先把爪子收一收,等摸清了情况再说。

    她微眯着眼睛想了想: “嗯,家里的排行大概没把我排进去,不过不论怎么排,我都比你大,你叫我姐姐就行了。”

    常樱自然不肯叫她姐姐,翻了翻眼睛道:“……你是乡下来的那个?沈什么兰的?”

    青岚:“……”

    “我们才不是……”紫雪忍不住冲口而出。

    刚才人家骂她们不长眼睛、骂她们蠢的时候她都没这么气过。

    毕竟,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叫过“乡下来的”。

    在厉城姨太太那儿,珠儿、坠儿见了她都会感叹“蓟州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还总拉着她问蓟州的姑娘们时兴带什么头花、穿什么裙子、梳什么样的发髻。

    什么叫乡下来的,紫雪气得太阳穴直突突。

    常樱仍是抱着臂看着她们:“怎么了,既然不是京师,那不就是乡下,我哪说错了?”

    青岚被她说得愣住,居然一点都不生气了。

    “妹妹还真是博闻强记,姐姐自愧不如。”

    说罢便示意紫雪随她进去。

    常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乡下姐姐的下巴从比她头顶还高的地方划过。

    “哎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那什么兰的?”

    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了。前两日母亲说起过,上个月大伯父从乡下带回来的那个沈庆安还有个姐姐,是她的堂姐,她们新死了爹,所以要住过来。那这个一身素服、麻裙的必是那个堂姐了。她只是不习惯有人忽略她的问话而已。

    沈家的女孩儿,除了那个整日装仙女的沈常清之外,谁见了她不是陪着小心。

    “采荷,乡下人都这样说话吗?”

    丫鬟采荷正在给自家小姐拍打裙角上沾的灰土。

    平日里她是最爱火上浇油,不怕事大的。不过此时情况特殊,她还有自己的盘算。

    “小姐,咱们今天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待会学堂可就放学了,咱可别给耽误了。”

    常樱好似是心里有根弦被人猛拨了一下,弹出了好一阵悸动。

    她方才匆匆地给祖母问了安,还扯了个谎,说要回去好好念书,这才及时地跑了出来,不就是为了抓住今日这个机会么。

    “你说的对,快快快,快跟我过去!”

    主仆二人一路小碎步地跑远了。

    月洞门外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这片空地的南侧是三间小小的抱厦厅,抱厦厅依附着沈茂的倒座房。

    有一主一仆从抱厦的廊柱后绕出来,望着常樱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半晌没有声响。

    作者有话说:

    6.12加了四五个自然段都在靠前面的部分里

    注:她们家只有老夫人和大夫人的老公有足够的品级,所以就她俩有资格称夫人。——————————感谢在2023-06-09 21:58:48~2023-06-10 21:3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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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突如其来

    ◎◎

    这一主一仆, 小姐沈常清在前,丫鬟如云微微低着头跟在她身后。

    如云看不到自家小姐的神情,只看到小姐紧攥着拳头, 将手里的丝帕扯出了横纹。

    在这个时辰, 常樱小姐往那个方向跑,那目的实在很好猜,小姐一定也猜到了。

    在小姐身边,尤其是这种时候,她的神经就会不自觉地紧绷起来,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追过去看看,就算让她们发现了也无所谓, 明白吗?”常清吩咐。

    “奴婢明白。”如云没有半点犹豫,一溜烟地跑了。

    这种时候, 她宁可在毒日头下偷偷摸摸地跟踪人,也不愿在小姐跟前伺候。

    “清儿怎么还在这站着,热不热?”

    东侧穿堂里, 秦氏扇着一柄牡丹团扇走了出来, 身后跟着富勤家的。

    “不会是为了等我吧?我都说了,天太热就别等我, 直接去你祖母那就好。”

    秦氏掏出帕子给闺女擦汗, 心疼得不行。

    “做女儿的等候母亲不是应该的么。”

    沈常清半是撒娇地挽住秦氏的胳膊,笑得又甜又腼腆。

    “那也别晒着自己啊, 傻孩子。”秦氏满眼的慈爱, 擦到鬓角的时候, 轻轻戳了戳她。

    常清笑着哎呦了一声, 像个孩子似地揉了揉额角。

    “娘, 幸亏我们女孩儿下午不用去学堂, 这大热天的,放了学还得顶着日头,多难受。尤其是表哥,别人走几步路就到家了,他还得每天折腾回侯府去,怪不容易的。”

    秦氏打量着她,眼里幽幽泛着光:“你这孩子,跟娘说话还七拐八绕的,还不是惦记你表哥了?我明日让你哥去劝劝他,三伏天就都住在咱们家,别来回跑。”

    常清低着头,似是有些害羞:“那您让哥哥别提我。表哥是要定亲的人了,我要是老要管他的事,传出去难听。”

    秦氏忽然想起一事:“哦,还忘了告诉你,你表哥十有八九是不会和厉城的刘家结亲了。你表舅母说刘家的几个姐儿,她谁也没瞧上,我听她的意思是想着你的。”

    秦氏边说边凑近了瞧自己女儿的表情,常清眸光一闪,脸上却泛了红晕:“娘,您看您,表舅母能想着我什么咱得走快些,祖母要等急了。”

    这个时候,青岚已经带着紫雪进了松龄馆的院子。

    这院子打理得极好,贴墙的草从齐齐整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院中树木繁茂,遮出了一大片宜人的阴凉,还有鸟儿穿梭于枝叶间,妙音声声,全不似她院子里那般萧条景象。

    青岚候在廊下,无心看景,心里还生出一丝忐忑。

    她本以为自己脸皮厚,见什么人都来者不拒。然而祖母是父亲的娘亲,她还是期盼她能喜欢她的。

    她对祖母其实没什么印象,先前回来的那次,祖母几乎没和她说过话。

    庆安信里说祖母很慈爱,一见面就送了他一整套的文房四宝,还给了他一个嬷嬷并两个小厮使唤。平日也会问他的功课,问祖家人待他如何。

    虽然这厮说话总有水分,但这些事情应该还是有的

    “让她进来吧”

    屋里有个老妇说话。这声音没什么情绪,既无期盼,也无厌恶。

    青岚提着裙子跨进门去。

    房间里很是安静,一张紫檀博古纹的罗汉床上坐着一位穿纻丝褙子的妇人,虽然鬓边的头发已是灰白,但是丝丝都梳得平整光滑,松松地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发髻,只插了支梅花金簪。

    这妇人五官生得舒展,那轮廓、走势与父亲的五官颇为相似,神韵却全然不同,想来年轻时即便称不上美人,也不乏端庄大气。

    应当是她的祖母周氏了。

    她低头紧走了几步,到周氏面前行了大礼。

    她自认为这是她有生以来最一丝不苟的一次行礼,想来是会给长辈留下好印象,师父他们若是见了她方才的样子,一定不敢相认。

    然而过了好半晌,才听到一句“起来吧”。

    她抬起头,才发现周氏一直在非常仔细地打量她,却也不是长辈见到离家多年的子孙时那种热切的注视。周氏更像是在观察一个陌生人,且像是已经从她身上瞧出了什么。

    站在一旁的嬷嬷似乎更亲切些:“小姐生得可真是好看,跟朵花儿似的,老夫人都看不够了。”

    周氏闻言,并不搭腔,眼神里竟显出些复杂,也没说让孙女坐下,只自顾自地饮了一口茶。

    屋里寂静无声,紫雪陪青岚站着,觉得这老太太实在让人压抑。她宁可到屋外头去晒着,也不愿意在这杵着。

    “路上辛苦了吧。”半晌,周氏才抬头瞟了青岚一眼。

    青岚终于等到预期的话,想来长辈对晚辈关怀的询问,大概都是这样开头的。

    她刚要答“不辛苦”的时候,周氏却紧接着道:“那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

    所以方才那就是句送客的话。

    “……老夫人?”一旁的嬷嬷轻轻地唤了一声周氏,像是要给她提个醒。

    周氏下意识地看向她,却见她指了指炕桌上的一个紫檀嵌螺钿的小匣子。

    周氏哦了一声,抓了那个小匣子往前一递。

    “这个你收着吧。”

    青岚忙走上前去双手接过来。

    匣子里是一对光洁的羊脂玉镯子,质地细腻,温润纯净。

    看来是送给她的见面礼。

    “多谢祖母。”她起身行了个礼。

    周氏却似是完成了任务一般,只嗯了一声便什么后话了,只专心喝茶。

    青岚讪讪地阖上匣子。

    东西是好东西,可这跟庆安说的实在相差悬殊。

    她本来还想着祖母是父亲离家之前最亲近的人,当年父亲被赶出家门,祖母一定也是难过的。而她和祖母应该会天然亲近,说不定祖母高兴了还能跟她讲讲父亲年少时的事情

    罢了,她也不是为了讨谁的关心才回祖家的,这样也挺好。

    只是此刻她还不能走。之前大伯母说过,要让她顺带在这里见见几位伯母的。

    好在此时秦氏已经带着常清一同进了屋,身后跟着富勤家的。

    几人向周氏问安后,青岚给秦氏见礼,秦氏想着青岚的婚事,好一通打量。

    她这位初长成的侄女一身素服,粉黛未施,然而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清澈动人,两瓣娇唇红艳莹润。这本是柔媚的长相,然而弯弯的柳眉到了尾部略微一挑,笔直的鼻梁到了鼻尖稍有些翘起,给她添了几分英气和固执,让人看不厌。

    秦氏觉得,同沈家的几个女孩儿相比,沈青岚有种不一样的感觉,若是女孩儿们都站在一处,恐怕沈青岚还是最引人注意的那一个。

    就凭这相貌,应该也能抵消一些家世上的劣势。

    这本是能给她解忧的好事,然而她看着这个比自己女儿还要俏丽几分的侄女,心里又有些不舒服了。

    其实,光长得好看又有何用,娶妻当娶贤。她两个女儿一个贤惠温柔,一个才情过人,这才是正房太太该有的样子。又不是给人做小,长那么好看做什么。

    至于沈青岚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应当就是所谓的乡野气。小地方长起来的丫头与她精心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又怎会一样。

    “岚姐儿到了就好,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秦氏这才发自心底地笑了笑,虚虚扶了青岚一把,又将常清介绍给青岚,“还记得你常清妹妹吧,你们小时见过的。”

    青岚笑着道:“自然记得。庆安信里也常提到常清妹妹,说妹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才情了得,实在令人钦佩。”

    她对沈常清印象很是深刻,却竟然没见过几次。早先在祖家的那段日子,每次去找沈常清玩,总是一个下人跑出来回话,说小姐在屋里练琴或是读书,反正就是没空和她们玩

    常清听了青岚的夸奖,向她露出浅浅一笑,道了声姐姐安好,便一个字也不多说了。

    青岚扁了扁嘴,祖家这些人一个赛一个,要么话难接,要么不接话。

    “哎呀,大嫂已经到啦!”

    门外有人叫了声,嗓音鲜明又响亮。

    帘子一掀,进来个三十岁上下、妆容浓艳的妇人,身后跟着个丫鬟。

    这妇人身着松绿底金牡丹刺绣褙子,头梳牡丹三髻,插赤金瑞珠大凤钗,耳边坠着一对金累丝镶绿松石耳环,衬得她娇艳而华贵。

    青岚一见这艳丽的妆容和衣着,立时想到了先前见到的沈常樱,她仔细辨认了这妆容之下的五官,断定此人必是沈常樱的母亲,她的四婶母无疑。

    四婶母摇着一柄缂丝团扇,摆摆荡荡走近了,却没有向旁人一样恭敬地给周氏行礼,而是凑到周氏身边笑眯眯地瞧她盏里的茶。

    “姑母,哥哥特意弄来些君山银针孝敬您,侄女待会就让人送来,您日后用不着喝这些了。”

    秦氏的脸刷地沉下来,老夫人的茶是沈茂特地让人快马到南方买回来的明前龙井。

    这茶产得少,采摘的时间又极短,重金难求。沈茂是早早让人和当地的茶农谈妥了,好不容易才拿到这么些,自己一口没舍得喝,全给了老夫人。

    这份孝心到了小周氏嘴里竟成了“这些”!

    她心里烦燥,啪地一抖帕子,不停地扇起来。

    两个儿媳的神情,周氏都看在眼里,却也不说什么,只对小周氏点点头:”你哥哥有心了。”

    几人还没说几句,二房的太太和小姐常忻也到了。

    二太太三十四五岁,低眉顺目,身旁的常忻梳着垂髫髻,看年纪与常清差不多大,生得乖巧恬静。

    青岚见人都到齐了,便将昨日备好的礼物取出来。这礼物分了三个黑漆嵌螺钿的小盒子装着,因常樱不在,她先给了常清和常忻一人一盒。

    常忻很是欣喜,直夸那银钗漂亮:“京里卖的那些头面匠气太重,可不及这些别具一格,蓟州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竟有这样的能工巧匠。”

    现在整个沈家,从主子到下人都那说沈青岚和沈庆安是小地方来的,话里话外总有些鄙夷,那她便要反着来。她们二房是庶房,不同于大房和四房,得广结善缘才行。

    沈常清接过青岚递过来的盒子,却是开都没开,便直接交给了富勤家的帮她拿着。富勤家的会意,将盒盖稍稍翻开了一点。

    常清凤眸一瞟,便知和常忻拿到手的一样,更是看都懒得看,只朝青岚挑了挑嘴角,道了句“多谢姐姐”便结束了。

    余下一个盒子,青岚请小周氏转交常樱。

    小周氏亲亲热热地接过来:“好闺女,你常樱妹妹中觉睡得久了,待会醒了就过来,我让她当面谢谢你。”

    话音未落,有人嗤笑了一声。

    众人看过去,见笑的人是沈常清。

    小周氏白了她一眼,刚要开口问她笑什么,周氏却说话了。

    “樱姐儿往我这来过了。她说先生让她多读读书,近日要考教她。她下午便要留在屋里温书,改日再去看岚姐儿。我看她平日太浮躁,觉得让她读读书、定定性子也好,便让她回去了。”

    小周氏闻言笑意更浓了,侧过身去对章氏感叹:“这孩子,我之前叫她一块来,她非说要自己来,不想竟是要躲起来用功了。唉,真是长大了,不枉我这个做母亲的苦口婆心。”

    章氏便随着她一起笑笑。

    青岚也笑着点点头,沈常樱今日怕是不会来了。

    常清见状却睨了青岚一眼:“是啊,也不知常樱妹妹要温什么书,走路急成那个样子,还在院子里呢就跑起来了,在月洞门那差点把岚姐姐撞坏了。是不是,岚姐姐?”

    小周氏的脸刷地拉下来,看了看沈常清,又瞅了瞅青岚。

    沈常清自然是不怀好意,但这个沈青岚呢?她明明见过了樱姐儿,方才听她夸耀樱姐儿用功的时候,却还笑呵呵地应着,只字不提。

    该不会她先和沈常清说了樱姐儿的坏话,这时候又来看她们母女笑话?

    她正不知道说什么,青岚却一脸好奇地看向常清。

    “常清妹妹刚刚也在吗,怎么没看到你?幸好方才不巧撞上了,才能和常樱妹妹聊上两句。妹妹既然也在,怎么不来和我们一起聊聊,何必害羞?”

    沈常樱固然是不懂事,但沈常清这种躲在暗处借刀伤人的才更要小心。

    常清被她说地一怔,旋即回道:“方才……离得远了些,怕赶不上。”

    这个说法她早就想好了,她只是没想到沈青岚不但没有借机诉苦告状,还把她揪出来。她就是担心沈青岚初来乍到,不敢告状,所以替她告了,沈青岚居然不接着。果然是小地方来的,毫无胆略。

    小周氏却即刻道:“我说清姐儿啊,你既然看到姐姐妹妹撞到一起,总要过去扶她们一下,看看她们撞坏了没有,怎么能看着不管呢,是不是?”

    “清姐儿不是说了么,她当时离得远着呢!”秦氏立马顶回去。

    却见富勤家的拼命朝她使眼色。

    秦氏一愣,她说错话了?

    常清暗暗叹了口气,母亲虽然慈爱,却总是抓不到要害帮不上忙。

    “我是看常樱妹妹急成那个样子,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事,担心她不好意思跟我们说。咱们要不要派人去找找,看看她要不要人帮忙?”常清瞧上去很是关切。

    “那倒不必了,”小周氏即刻摆摆手,“估计是外面日头太大,樱姐儿怕晒,这才急急忙忙地往回跑。”

    她嘴里这么说着,却早给了身旁的丫鬟一个眼色,那丫鬟已经悄悄地退下寻小姐去了。虽然不知道闺女到底在做什么,但肯定是不能让人知道的事。

    她又问青岚:“岚姐儿,你妹妹是不是没打伞?”

    “唔。”青岚的嘴巴被她举起的茶盏挡住,很模糊地应了声。

    “你看,我就说吧,”小周氏捋了捋自己的袖子,看向常清,“你常樱妹妹老是毛毛躁躁的,不像你呀,什么事都早在心里盘算好了”

    秦氏觉得她阴阳怪气的,刚要还口,富勤家的却又扯了扯她袖子,示意她别说话。

    常清脸上并无不悦,还对小周氏笑了笑:“原来妹妹是想早点回去躲日头啊,那她怎么不往落英院走,而是往学堂的方向去?”

    “你又没跟着她,你怎么知道她是往学堂那边走?”小周氏跟得紧。

    “既然四婶母这么说,那常清也没法帮妹妹瞒着了。听前院的人说,这一个月以来,常樱妹妹三翻四次地往学堂跑,还不早不晚,都选这个时辰。所以今日见妹妹又往那个方向走,才以为她又是去学堂了……”

    常清说到这,往前探了探身子,一脸自责地看向罗汉床上的周氏:“祖母,这事都怪孙女,孙女昨日劝过妹妹,如今学堂里不止是咱们沈家的哥哥弟弟,还有世子爷这个外男,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总往那儿去实在不好。

    “但可能是孙女道理讲得不透,终究是没有劝住妹妹。孙女方才见妹妹又往那边去了,怕妹妹一时冲动……给人留了话柄,只好据实禀告给祖母。”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小周氏恨不得冲上去撕烂她的嘴。

    明明就是来告状的,还假装治病救人!

    不过听沈常清这么一说,她至少知道闺女是往学堂去了。

    而这个时辰正是族学里哥儿们放学的时辰。

    自从月初世子到沈家来上学之后,闺女就整日里袁表哥长袁表哥短的。

    小周氏暗暗摇头,闺女眼光是不错,可也太不谨慎了。

    “……那樱姐儿一定是温书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不懂的,所以去学堂找先生解惑了。”小周氏即刻给了个理由。

    “够了!”

    坐在罗汉床上的周氏喝了一声。

    小周氏立刻闭了嘴,小心翼翼地看向周氏。她在沈家倚仗的是姑母的宠爱,也只有她老人家说的话她才当回事。

    周氏双眉蹙起,对苏嬷嬷道:“你去看看,人在哪儿,带到我这来说话。”

    自从世子来沈家上学,各房的心思一下子都活络了起来。从前是给人家送饭送菜送点心,她觉得都还说得过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可倒好,自家的姑娘都上赶着去堵男人了,若再不管,沈家的脸都丢尽了。

    小周氏见苏嬷嬷健步如飞地走出去,不禁往院子里望了望,她之前偷偷遣出去的丫鬟还没回来。学堂在沈宅以东,此处是沈宅的西边,一去一回,也要些时间了,她替闺女捏了一把汗。

    闺女年纪小,她这为娘的还没来及把一身的手段传授给她,怕她弄巧成拙。万一让人抓个现行,那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也不对,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清丫头,我且问你,”周氏坐起身来,“是谁告诉你你六妹妹几次三番地在这个时辰去学堂的?”

    几个孙女的秉性她心里清楚,清丫头从未关心过哪个妹妹,今日说这些话自是有私心的,但她最担心的不是这个。

    她要弄清楚的是,究竟是谁在私底下说小姐们的是非。此人既知小姐行为不妥,那便该及时劝阻或是告知太太,私下里告诉隔房的小姐是揣着什么心思?

    这些事关系到小姐们的名节、沈家的清誉,此人必要找到,严惩不贷。

    常清被她一问,支支吾吾地站起身来,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孙女是从一位哥哥那听说的。祖母可千万别怪哥哥,哥哥也是为了常樱妹妹好。”

    她边说边往青岚身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惹得小周氏立刻看向青岚。

    青岚心中一惊。

    老夫人闻言也是一愣。

    哥哥?难道不是下人嚼舌根,是自家的哥儿?

    沈家还在学堂上学的又比常清大的哥儿就只有常樱的亲哥哥应成和三房的庆安了。

    看清丫头那眼神,难不成这事是庆安告诉她的?

    作者有话说:

    女主只是先了解一下影响她婚恋的各方哈,不是往死里斗的文,谈恋爱继续。

    另,女主依然不是个憋屈的人,放心。

    第67章 如何开口

    ◎长这么大,都是旁人主动接近他、讨好他,今日竟是反过来了◎

    “祖母, 看时辰,学堂应该也差不多放学了,不如让人找庆安回来问问, 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岚欠了欠身, 问床上的周氏。

    庆安自然不可能做这种事,但小周氏必是不信的,不如让他当面和沈常清对质,把事情说清楚,免得沈常清给他添些莫须有的罪名。

    周氏看了她一眼:“不必了,我只是随口问问。我自己的孙子自己清楚,还用不着别人提醒。他这个时辰离了学堂是要去温书的, 你这个做姐姐的让他顶着日头跑过来做什么?”

    青岚心里诧异,回了声是。

    祖母说到庆安的时候, 目光很是慈爱,那大抵是不信他会在人背后挑唆是非。但她也是为了庆安好,祖母却要驳她的话。

    周氏见常清还站着, 摆摆手让她坐下。

    常清却又扭回身来, 神色不安地暼了青岚一眼,才坐回去。

    小周氏全都看在眼里, 虽并未说什么, 望向青岚的眼神却愈加冰冷了。

    青岚倒不在意她如何看她,但还是想让庆安找个由头过来, 当面说清楚, 以免平白被人记恨。于是她向祖母请辞, 说旅途劳顿, 身上不舒服, 想早些回去休息。

    周氏只淡淡应了句“回去吧”, 便不再多说,也没有问她到底是怎样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之类的。

    青岚倒落得轻松。

    她出了正房,正想找个下人问问去学堂的路,却见纤竹进了院子。

    “小姐,大爷找您,带话的人挺急的,说让您一从老夫人这里出来就去省身堂见他。”

    青岚脚下一顿,大伯父这么急着找她,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先前她也想过,顺天府的人也许为了讨好大伯父会去将她报案的事告诉他,那大伯父自然就会知道她其实昨日就到了京师,却在外面宿了一夜才回祖家。说不定,真就是如此。

    “那咱们先回去取些东西。”她对纤竹道。

    纤竹一愣:“那大爷不是更着急?奴婢怕他跟您发脾气。”

    “怕什么,若真要发脾气,也不会是因为这。”

    青岚原想让紫雪去把庆安找过来,但又觉得庆安傻乎乎的又不明就里,就算对质也说不过沈常清,便先将这事放到一边

    省身堂里,沈茂正和同僚说话。

    这位同僚乃是工部侍郎骆辅仁。

    骆甫仁今日是来替自己的侄子探路的,他嫂子在一次雅集上看中了沈茂的女儿沈常清,一打听,原来先前向沈常清提亲的人如过江之鲫,却都被沈家拒绝了。听说自家小叔子和沈茂关系不错,便劳动他先来探探沈家对女婿都有些什么要求。

    沈茂是见过骆甫仁侄子的,听完了话捋了捋胡子,笑道:“你家的孩子,品行自然不会差。不过我还需问过我闺女的意思。”

    不用问闺女,他这关就过不了。他家连两榜进士都拒绝过不止一个,哪会看得上一个秀才。

    “行吧,自然知道你疼闺女。我也就随口一问。”

    骆甫仁深知沈茂择婿门槛之高,本来就只是一试而已。

    想到任务完成,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往前探了探身子,还压低了声音:“你可知,皇上为何突然解了太子的禁足?”

    沈茂嘴角抽了抽。他早就清退了下人,现在除了院门口有人守着,这整个省身堂就他俩,骆甫仁犯得上这样偷偷摸摸吗?

    于是他也朝骆甫仁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配合他:“你道是为何?”

    骆甫仁十分得意,以扇子遮住了嘴。

    “是因昨日黎大人给皇上上了折子。”

    “黎大人?”沈茂反应了一下,“黎阁老?!”

    “对呀,你还当有几个姓黎的?”

    “……我的意思是他这么多年都不吭声,都差点忘了有他这号人。”

    “你呀你,”骆甫仁拿扇子头隔空点了点沈茂,“最迟明早,各部就能收到折子的副本,邸报上也能看到。”

    沈茂见他如此笃定,才认真上来。骆甫仁在通政使司有消息来源,多年来透露的消息也从未出过错。

    “这倒奇了。先不说黎阁老一向怕事,就说太子禁足这么些日子了,谁给求情都没用,黎阁老就有那么大的面子?”

    骆甫仁一听这话,笑得更是得意。

    “告诉你,人家黎阁老靠得可不是面子,人家是将此案的诸多疑点清清楚楚地列出来,再辅以那凶犯的口供和一系列的旁证。铁证如山,才彻底洗脱了太子的嫌疑。”

    “那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花匠可是有人指使?”沈茂来了兴致。

    骆甫仁干咳了两声开始讲:“此凶犯乃是岑兴人,在当地就靠打打短工勉强过日子。此人好赌,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因为这让人砍了两根手指头。前一阵他欠了当地赌坊的银子还不上,那赌坊老板就说可以介绍他到京城的百金坊里干活,他欠的钱就从工钱里扣,不剁他手指头了。

    “他进了京还没两日,那百金坊的老板,就把他介绍给了两位贵人,说他们正要找人干活,他要是干了这活,那不但能还了在岑兴欠的债,还能再得一锭金子。后来他才知道,这两位贵人是宫里的内官。”

    骆甫仁说得嘴巴有点干,停下来喝茶。

    沈茂耐着性子看他喝了一口又一口。

    “……那这两人的主子是谁?”

    “你猜!”骆甫仁眉毛扬得老高,带着十足的狡黠。

    沈茂无奈。

    就冲他这爱卖关子的毛病,也不能让闺女嫁给他们姓骆的。

    “据说折子里面附着那两个内官的画像。黎大人的折子是昨日下午递进去的,昨晚上皇后那边就打死了两个偷东西的内官。可是这二人一个已经做到了正二品的殿前公公,另一个也是从二品的首领公公。而且赃物竟还全都在身上……”

    沈骆二人已经相继笑了起来。

    沈茂笑罢:“这借口找的也是太敷衍了些。不过就这么草草地结束,看来皇上还是有心护着皇后和三皇子的。相比之下,当初矛头指向太子的时候,皇上可是毫不犹豫地就禁足了太子。”

    “诶,出了这事你不替皇后担心?你们家不是跟何皇后还沾了亲吗?” 骆甫仁揶揄道。

    “嗬,我舅母的外祖与何皇后的外祖是堂兄弟,远到天边的亲戚了。”

    “行行行,知道你们沈家中正!”骆甫仁笑道。

    沈茂忽然联想到一事。

    “其实皇上对太子也并非全无补偿,刘阁老之前举荐詹事许四爷入内阁,皇上一直留中不发,今日却突然定了许四爷调任吏部侍郎,授东阁大学士。那如今内阁里,太子的人除了刘阁老,又多了一个许四爷。太子经此一役,可说是因祸得福,如虎添翼了!”

    骆甫仁点点头:“这倒的确是。此事最让我意外的还是黎阁老,年逾古稀竟还有这等力挽狂澜的本事。清流党一直骂他尸位素餐,甚至讥他是混吃等死,这回得说人家中流砥柱了!”

    沈茂捻了捻胡子:“我觉得这事背后有文章,黎阁老怎会突然起了劲,说不定是背后有高人”

    他话说到一半,见自家的小厮跑到门口行了一礼,便不再说了。

    “是三房的小姐到了?”

    小厮应是。

    骆甫仁见他神色有变,估摸着他是要教导孩子了,便不再多留,约好了改日再聊便起身告辞了。

    青岚走进正房的时候,沈茂正沉着脸喝茶。

    “见过大伯父,多日不见,大伯父安好。”她上前恭敬地一福。

    沈茂冷哼了声:“安好不了了,我们家的孩子都这么有主意,有家不回,宿到外面去了,我还怎么安好?”

    青岚一听便明白了,低着头不说话。

    沈茂叹了口气:“要不是顺天府的王通判告诉我你昨日去报过案,我都不知道你已经到了京城。你说,你一个女孩儿家,来了京城不回家,你去做什么了,怎会就这么遇上你袁家表哥?”

    青岚默了半晌,在沈茂的追问下,才将方才放到地上的提梁盒打开,取出一本发黄的书册来双手奉给沈茂。

    沈茂拿眼一瞟,目光却定在其上移不开了。

    那竟是一本前朝的诗集,这作诗的人生前犯了前朝皇帝的忌讳,诗集能传下来的极少。眼前这本书虽称不上绝无仅有,却也是十分珍贵了。

    “侄女昨日见路边有人挂了招牌卖旧书,想起爹爹说过大伯父喜欢这些,便问那人书在何处。那人说今日早上才摆出来,让侄女今早过去挑,侄女担心进了家门就不容易出来了,便就在客栈宿了一夜。”

    青岚一副知错的神色,缩着身子立在一旁

    一会的功夫,青岚带着纤竹出了省身堂,纤竹轻轻叹了口气。

    “您好不容易给少爷找来的书,现在给了大爷了,也是可惜。”她低声道。

    青岚一摆手:“可惜什么,这才是用在了刀刃上。”

    她刚要下台阶,却见一人立在廊下,似乎一直在望着她。

    那人长身量,一身天青色杭绸盘领袍,莹白的玉冠束着发,长眉星目,清朗而俊秀。他见她看过来便行了个礼,却显得板板正正,动作有些僵硬。

    “世子爷。”青岚还了礼,习惯性地笑笑,嘴角弯出两个小月亮。

    “表妹。”

    文清抿了抿唇。

    她早先攀亲戚的时候叫他世子表哥,昨日是袁表哥,今日竟一下子变回了世子爷。

    其中的因由他最清楚不过了。

    青岚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过是打个招呼,便转过身去要走。

    “表妹。”文清又叫住她。

    青岚回过头,眼睛圆溜溜地看他:“表哥有事?”

    文清张了张口,他到此地倒不是来找她的。这次的事除了有她帮忙之外,也是借了表姑父沈大爷的光,他也该谢谢表姑父。

    但今日一早他也打听过她了,在学堂里他旁敲侧击地向庆安打听她的事,庆安却说,他姐姐让人捎信说今日中午才到沈家。

    也就是说她昨日到京,竟是瞒着家里人的。

    他方才到了这,听里面出来的小厮说表姑父刚刚把她叫过来问话,便不禁替她捏了把汗。他想着若是表姑父斥责她,他可以进去帮她解围,总不能让她在他这受了委屈之后再挨长辈的数落。

    然而他发现,他擅写策论却不擅编谎话,半晌也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给她。他想趁门口无人守着,贴在窗上听听她们在说什么,可又觉得这实非君子所为。但若是不听,又怎知什么时候进去才好?

    他又犹豫,又着急,又绞尽脑汁,这一会的功夫她竟然已经出来了。

    “表妹,昨日的事,我其实我不是,后来我想了”

    他想说的话有许多,却就是理不顺,片刻的功夫脸都涨红了。长这么大,尤其是和女孩儿在一处的时候,都是旁人主动接近他、讨好他,引他开口说话。人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毫不费力。今日却是反过来了。

    除此之外,他更是没有在嘲讽过谁之后又受了人家的恩惠,真不知要怎样才能礼貌、体面又不失尊严地完成一次道歉。

    “世子爷是想说昨日的事?”

    青岚有些等不及了,她还想着若是祖母那边人都还在,她可以带庆安去当面说清楚。

    “正是方才表姑父是否因昨日的事叫表妹进去?”

    青岚笑着一拍手,像猜出个谜题似的:“我说么,原是为这事!世子爷放心,大伯父并未问起世子爷做过什么,想来顺天府说得粗略。另外,我也会帮世子爷严守秘密的”她声音压得低,却说得清脆利落,一脸的明媚。

    “不是不是,”文清连连摆手,“我是说,此事的确是这样,但其实我”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不远处似走似跑地来了个少年,明眸皓齿,笑得像个小孩子。

    “姐,你果然在这!”

    青岚见了那少年眼前一亮,走下台阶使劲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

    “沈庆安,你长高了!”

    “那可不,姐我整比你高一头了。”

    姐弟俩笑容相映。

    “姐你可算来了,你把我往京师一丢就不管我了,写信也不回。”

    “多大个人了,还这样说话”

    文清一个人立在廊下,看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亲亲热热,便回身敲了敲槅扇,走进正房去了。

    待他从里面出来,那姐弟俩已经不在院中。

    他叹了口气,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出了沈宅。

    等跨出了门,他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他的马车一般都是在靠近学堂的边门等他,他此时却是走的前门。

    他低着头沿着沈宅的墙角拐到侧边的巷子,却险些被一辆穿巷而过的马车撞到。

    他吓得出了一身汗,口中连连抱歉,那车里的人却挑起了窗帘。

    “贤侄,想什么这么入迷?”

    那人语气温和,清俊的面容染了笑意,眉宇间显出些柔和悠远的气韵。

    文清抬头,又惊又喜:“许四叔!”

    作者有话说:

    6.13早改字

    第68章 上学

    ◎想来是位极难得的朋友,贤侄还是宜好好珍惜◎

    许绍元让马车停靠到巷子一侧, 才笑着问:“好些日子没见贤侄了,这是为了何事伤神?”

    文清是不大同人讲心事的,一来能入他眼的人本就不多, 父亲又忙碌, 他和母亲、妹妹又说不上来,如今在侯府更是无人可诉。二来,他总觉得男人该是胸襟广阔,不该多愁善感,所以即便心里有事也全当无事了。

    然而他对许四叔却是不同的。许四叔是父亲在国子监的同窗,却只比他大八岁。

    许四叔在国子监读书的年头不长,但读书的那两年不知为何常常不回家, 却要宿在他家。那时许四叔不过十几岁年纪,于他而言是个和蔼亲切的兄长。而父亲对许四叔也是百般赞赏, 说他不仅聪敏好学,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通达人情,处处出挑。

    文清年幼时便已默默将许四叔视作榜样, 喜欢和他亲近。他在制艺上的疑惑, 甚至任何想不通的事都会来问许四叔的意见。

    许四叔后来做了官,公务日渐繁忙, 来往得少了些, 但今日一见,他似乎还是和当年一样, 仿佛有不尽的耐心, 什么话都可以和他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文清觉得许久不见他, 还是稍微想了想措辞, “先前错怪了一个朋友, 还说了些过分的话,如今才知这位朋友其实人品贵重,所以很想向她道歉。但能和她相谈的时机不多,之前说她的那些话又犹在耳边,我略一犹豫,就这么错过了说起来是小事,却老是压在心里,好像有什么该做的事没做,拖得越久还越觉得愧疚。”

    文清说完,赧然笑了笑。这事一说出来,还真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不该耽误许四叔。

    许绍元却认真地听他说完,点了点头:“此事是有些不容易。”

    他想到沈家小姑娘给他道歉时的样子,脸上不觉浮起一层笑意。她那时抱着一把伞,圆着两只眼睛,还一脸的严肃,像是心里顶着千钧似的。

    文清叹了口气:“是了,都怪我当初太武断。”

    许绍元想了想:“不过,我觉得贤侄不必太在意措辞。你若能放下身段,如何想的便如何说,哪怕只有一两句,对方也能明白你的心意。即便对方不能原谅,贤侄也了却了一桩心事,不是么?”

    所谓真心换真心,那小姑娘是自来就明白这道理的。

    至于文清,他是知道他的。纵是谦逊礼让,内里却是有些傲气的。人是聪慧端方的好人,却容易被一些不大要紧的东西困住了手脚。

    文清听了他的话,略一回想先前的情景,觉得这话果然切中了要害。

    他先前就是既想说得真切,又想掩住自己的羞愧,以至于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其实一句抱歉而已,何其简单。

    许绍元见他似有所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倒是极少见贤侄把谁放在心上,此人可是沈家的子侄?”

    “算,算是吧。”文清觉得这好像是说谎,脸又微微泛了红。

    许绍元观人于微,对他这模棱两可的话稍有些诧异,旋即想到文清的父亲袁思教曾提到文清在沈家的族学读书。那说不定族学里也有沈家的女孩儿

    “能被贤侄称一句‘人品贵重’,想来是位极难得的朋友,贤侄还是宜好好珍惜。”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提醒他。

    文清不知他的意思,苦笑了声:“或许也提不上珍惜,我只要了结这事就可以将它放到一边了。”

    许绍元笑了笑,不再多说,便和他告辞了。

    说起来,小姑娘此时也该在沈家了,也不知沈家让不让她去学堂。他昨日见到小姑娘的字条,很是高兴。这小姑娘脑袋里主意多,想的事情也多,一件接一件的,他以为她过不了两日就会将他忘了,没想到她还能主动来找他。

    这样最好,他还有事要与她说。

    沈家的抄手游廊上,青岚姐弟俩正边说话边往青岚的小院走。

    “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庆安突然来了句,“不然为何这么久都不回我的信?”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庆安的脸一下子拉了老长:“姐,紫雪都已经告诉我了!你上个月是去了姨母家,为何瞒着我?你信里还说,若过了两个月我还收不到你的信,就让我回蓟州处理家里的事,害得我以为你去做了什么危险的事,夜里梦到你被人抓起来”

    “你看你,又瞎琢磨。”青岚心里一惊,还真让他猜中了。

    她带着庆安去松龄馆,却听下人说,太太夫人们早就各回各院了。她有些泄气,便让庆安和她一起回她的院子用饭。

    “我早上给祖母请过安了,明早再来就是了。”庆安不知她是为何泄气。

    青岚摆摆手:“跟这个没关系。我问你,眼下在学堂里的人是不是只有世子一个外人?”

    庆安被她问得一愣:“是,怎么了?”

    青岚道了句“果不其然”却也懒得解释。等回了自己的小院,饭摆上桌,她才让紫雪给庆安讲了讲先前松龄馆里的你来我往。

    紫雪很是兴奋,描述得绘声绘色。

    庆安听得神色变幻不停,嘴里嚼东西的速度都慢下来。

    “姐,我不明白。先不说常樱妹妹为何要跑到学堂去,常清妹妹为何三番四次地看你?她这样会让四婶母以为是我给常樱妹妹告的状。”

    青岚把面条吸溜到嘴里,用筷子头点了点他:“还不笨。沈常清就是记恨我没帮她对付沈常樱,还把她推出来。至于沈常樱为何老往学堂跑,这个你就别管了,你一个小孩子家说了你也不懂。”

    庆安把筷子一放:“姐,我只比你小一岁。”

    青岚嬉笑着用筷子屁股敲敲他的头:“不是年纪的事,是你还没开窍。我跟你说这事,就是让你日后提放着沈常清和四房的母女,他们对你说什么、让你做什么,你都留个心眼。”

    庆安哦了一声,低下头挑自己碗里的面条,半晌才终于忍不住了。

    “姐,有那么严重么?四婶母那里,我去好好解释一下不就行了。再说,常清妹妹瞧着也是个明理的人,说不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我是你姐,你听我的就对了。现在至少祖母是信你的,这就好。此事已过,你千万不要再和四婶母提起!”

    青岚极严肃地看着他。她这个弟弟,读书什么的一点就通,别的却都不灵。

    紫雪也在一旁用力地朝庆安点头。

    “哦,我记下了。”庆安垂着脑袋。

    看姐姐心情不是很好,他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姐弟俩许久未见,越聊越精神,天色却已然暗了下来,青岚便催庆安快些回到自己的住处去。这里不是蓟州,天暗了他还不走要挨长辈的数落。

    然而他走了没一会,院门又被人敲响了,她只好过去开门。

    “姐”庆安挺高的个子堵在门口,“我知道你不想来京城,你是为了我才来的。”

    青岚看他严肃,噗嗤笑出声来:“那是当然,你就来跟我说这个?”

    “嗯你在这有什么不高兴,都跟我说一切有我!”庆安拍了拍胸脯。

    青岚更想笑了,但看他说得认真,又觉得心里软乎乎的。

    “行,你就好好读书,等你有了功名咱们腰杆就硬了。”

    庆安两眼放着光:“一定。”

    青岚眼看着弟弟走远,消失在夹道尽头,才叹了口气。

    他现在还在服丧,等他能科考还有将近三年呢

    夏日,天亮得早。

    翌日清晨,东方才现了鱼肚白,青岚便已经醒了。

    祖家晚饭送得早,她有些不习惯,吃得不够饱,今日早早的就饿了。

    也幸好她醒得早,庆安居然已经跑过来找她了。

    “姐,昨日忘了告诉你,大伯父说等你来了之后,让你和我们一起上学。时候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姐弟俩在抄手游廊上健步如飞,庆安远远看见了学堂的大门,才让青岚缓下来。

    “门还没开,说明梁大儒还没起,咱来得不晚。”

    青岚微微喘着气瞪了他一眼:“你呀你,幸亏我醒得早我们几个女孩儿也是听梁大儒授课?”

    “唔,都是一起的。听说梁先生三年前来的时候不肯收女学生,但后来大伯父几番劝解,说常清妹妹自小便随着祖父读书,文采学识皆不逊于家中兄弟,若是因祖父去世便不能继续进学就实在可惜了。后来梁先生试过常清妹妹的学问,这才同意教女学生。”

    “那梁先生该不会也要考校我的学问吧?”

    庆安把手一摆:“不会,据说除了常清妹妹之外,别的妹妹都没有被考校过。”

    青岚松了口气。那就好,她的学问可经不起考。小时候家里请的夫子讲得无聊,她不爱听,父亲也从不强求她,她学得马马虎虎而已

    沈家的族学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大门与沈宅相通,想来是另有一门通着外面。院墙上攀满了湛蓝、淡紫的牵牛花。花的叶儿鲜嫩丰盈,朝阳下泛着水光,在院墙上铺了一层又一层,显得清新又雅致。

    学堂门口立着一位青年,正背着手欣赏一墙的勃勃生机。

    此人长身玉立,穿了件月白的圆领长袍,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便转过身来。

    “表弟、表妹。”他往前走了几步,拱手行礼。

    举止谦和,风骨清冽。

    正是袁文清。

    姐弟俩自然还了礼。青岚想着庆安说袁文清待他亲厚,常予他学业上的指导,因而早已不计较先前的事。

    “世子爷来得真早。”她笑得很是真诚。

    文清看着她,却有一瞬的错神。

    她每每笑起来,嘴角老是扬得高高的,即便微微露了牙也不在乎,而且连眼睛里也都溢满了笑。

    他从前嫌她这笑容张扬又扎眼,现在想来,不过是笑一笑,与张不张扬又有何干。平心而论,他之所以觉得她这样太扎眼,大抵是因为她这笑容实在是太明媚、太夺目了。

    “……是早了些,”文清觉得喉咙稍有些滞涩,“表妹今日可是要与我们一同听讲?”

    “正是。庆安唤我的时候,我还以为要迟到了,谁料是来早了。”

    青岚说着便瞪了庆安一眼。她的早饭只吃了一半还没吃饱,该记在他头上。

    庆安一脸无辜:“你那院子在西北角,路程估不准。再说早点出门也凉快,你看表哥不也是趁着凉快出门?”

    文清干笑了两声。他今日是特意早到的,可不是图凉快。

    “表妹头一日上课,东西可都备齐了?”

    “什么东西?”青岚看向庆安,这厮可什么都没说,她从前在蓟州没上过族学,不知道还要带什么。

    庆安的头皮突然麻了一麻。

    “我忘了说。先生讲课虽无需我们念书,却要人人记讲义,所以笔墨纸砚是要有的。”

    “那你自己也没带阿。”青岚指了指庆安空着的手。

    “我那一套在箱笼里,一直放在座位上。我若是随身拿着,便也不会忘记提醒你了。”

    青岚没空埋怨他,即刻要让纤竹回去取。

    “来不及!你那里太远了,”庆安很是懊恼,“坏了坏了,上回沈炜弟弟忘了带砚台,被梁先生骂了一通赶回家去了。”

    青岚还未搭他的话,一个长条的文房盒并一叠纸已经递到她面前。

    “表妹且用我的吧。”文清修长的手指握着东西。

    青岚没有接:“世子爷若给了我,自己用什么?”

    “我座位上有一套。”文清脱口而出。

    姐弟俩同时诧异地看向他。

    “我是忘记了座位上还有一套,所以才带了这些。”文清尽量说得自然些,只是脸颊有些发烫。

    青岚连连摆手:“……不麻烦世子爷了,庆安可以借我纸、砚和一支笔。”

    他的东西不能沾。沈常樱、沈常清都对他虎视眈眈的,她可不想惹事。

    “姐妹和兄弟之间有屏风隔档,庆安如何将东西交给你?”文清递东西的手动也不动。

    “……总有办法绕开屏风。”青岚还是不接。

    “即便绕开了,梁先生看到也会生气。”文清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滞,举着东西的手臂显出些僵硬。

    庆安想了想,插了一句:“对呀,姐,梁先生最讨厌我们隔着屏风说话了,更别提传东西。”

    “……”青岚给了他一个眼刀子。

    稍远处,散乱的脚步声响起,青岚脑子里的一根弦一下子绷紧了。

    “表哥来得好早。”这声音似是沈常清。

    青岚抬头,却见文清正凝视着她,显得很是较真。他显然也是听见了沈常清在叫他,却也不应,东西举在她面前一动不动,仿佛她若是不收他就一直这么举着了。

    作者有话说:

    6.14早补一句话

    第69章 朦朦胧胧之雀跃

    ◎◎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青岚只好将东西接过来,自自然然地抱在身前,就好像原本便是她的东西一般。

    “多谢世子爷!”她轻声谢他。

    文清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见后面来的几人走近了, 便什么都没说,只冲她点点头。

    他自然明白她怕被人看到拿他的东西,若不是正赶上这些人来,她必是不肯收的。

    昨日他已经把这点事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若是偏巧她接东西的时候让人瞧见,那也不怕。他只消说“表妹这盒子倒是很轻便”之类的,便可堂而皇之地将那盒子塞到她手里去。

    文清觉得自己总算是投桃报李, 帮她解决了一个麻烦,心情好得很。一张略显冷淡的清俊面孔浸了笑意, 好像和暖的日光融却了山间一层冰,才显出其下清新盎然的生机。

    他这个神情,实在比往常又添了几分神采, 以至于迎面走来的几个年轻女孩儿不小心与他对视了一眼, 便皆是红霞飞上了脸。

    来者乃是常清、常忻并二人的丫鬟。

    庆安想起姐姐昨日对他说的事,垂着眼帘和沈常清见了礼, 就拉着青岚往稍远处去站着了。

    青岚暗暗摇头, 她这个弟弟还像小孩儿似的,人家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而常清全然不以为意, 只摆出一副自家人的姿态站到文清身侧, 问他父母的身体如何, 说母亲叨念得紧。

    “家父、家母都还康健, 劳表姑母记挂。”

    “那英表妹可好?她上次来的时候还非要我给她对对联, 真是好不可爱!”

    她这样一通问, 一旁的常忻都没法搭话了,世子爷是她这一房的亲戚,别人都插不上话。

    “她是小孩子心性,比表妹还差得远。”文请笑道。

    “我可不敢在表哥面前班门弄斧!”常清甜甜一笑,她不笑的时候虽也清秀却略显严肃,笑起来却好似裹着冰霜的玉兰花绽放。

    “听说前日梁先生布置了策论,表哥写的什么?”

    “……写得极普通。”

    “表哥莫不是怕我偷学了?”

    青岚在一旁瞧着,觉得沈常清和袁文清在一处的时候,比平常多了几分俏皮,颇有些小女孩儿招人喜欢的那种狡黠。

    文清听了常清的话赧然笑了笑:“自然不会我是从‘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破题的……”

    他这样讲两句,常清又由之发问,他再解释。两人这般来回,旁人想插话都插不了。

    这个当口,几个族里的弟弟来了。沈常樱也到了,身后多了两条尾巴,一左一右两个婆子。

    沈常樱见常清、文清说得火热,也跃跃欲试地想同文清打招呼,却被身侧的婆子拦住。

    “小姐,老夫人说请您谨言慎行。”

    “谁不谨言慎行了!我是去同表哥和堂姐见礼的,祖母说不准我见礼了吗?”

    两个婆子没话说了,却紧紧地跟着她,总是保持在离她不到半步远的地方。

    常樱又恼又羞,袖子甩得直兜风,蹭蹭几步过去,赌气般地道了万福。

    文清冷着脸还了一礼,便接着答常清的问话,全无再同她说话的意思。她心里酸涩,又被常清轻蔑地瞟了一眼,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恨。

    说起来,她昨日之所以被祖母抓回去,还受了罚,全都拜那个多事的沈庆安所赐。

    她隔着人瞪了庆安一眼,尖尖的指甲抠着帕子上的丝线。声响虽小,却似猫挠心一样的难耐。

    学堂的门不多时便打开了。此处是个两进的小院子,西厢房僻出来作课堂。左右两侧各五条书案,男居左,女居右。

    青岚料到男女学生之间有长座屏作隔档,却不料女学生的书案与先生的茶几之间也加了一道大座屏。还好她们这一侧有窗,不然几个人被围在一道墙和两道屏风里,真好似困于笼中。

    先生还没有进学堂,学生们各自坐到自己惯常坐的位置。文清和庆安一起坐在第一排,借着整理衣角的功夫,朝屏风的另一侧望过去。

    他搜寻的那人在女孩儿这列的最后一个。

    淡墨山水画的屏风,本也不是真的要将一切都挡住。日光带着暖意,将那人玲珑的身影柔柔地投在屏风上。

    旁人的条案上已摆好了文房四宝,偏那人的面前仍旧空空如也。她的身影朦朦胧胧的,白皙的脖颈上晕着一点淡淡的日光。

    他心里好像也生出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

    她该不会仍不肯用他的东西?

    他一有了这个猜测,心里竟生出些忐忑来,庆安和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要么研墨,要么整理条案上的纸张,余光却在捕捉那人的动作。

    终于,那人将条案下的抽屉拉开,小心翼翼地取出他给她的文房盒,她的丫鬟才开始帮她研墨。

    她取了一支笔在手心上戳了戳,随即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还迫不及待地蘸了墨写字。

    文清看得嘴角弯起。

    他在那盒子里放的两支笔,一支是善琏湖笔,另一支是皖香笔,是他最好的两支,她随意挑哪一支都会喜欢的。

    要说塞东西给她这事,也的确是偷偷摸摸又不合规矩,根本不像他会做的事。然而,他心里分明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在他看人的这会功夫,也有人躲在暗处瞧着他。

    两个女孩儿,一高一矮。

    略高些的梳着分肖垂髫髻,正扒在槅扇的缝隙上往屋里望。身旁的小丫头梳着丫髻,不错眼珠地盯着正房。

    “小姐,老爷出来了!”那小丫头低低地叫了声。

    扒门缝的女孩儿立刻转回身来,带着小丫鬟朝正房的方向走。

    “爹,您用完饭了?儿去收拾碗筷。”那女孩儿见了迎面走来的梁有德,露出个乖巧的笑容。

    梁有德笑着点点头:“语蝶,待会天气热上来,就在屋里歇着,别出来了。”

    语蝶应下,带着小丫鬟往里走。

    “小姐,您日后可别这样偷看人家了。奴婢这心都被您吓得跳出来了。”小丫鬟抱怨道。

    语蝶撅了撅嘴:“看看都不行么小巧,你说他人多好,昨天让他进来,他都不往咱们面前凑合,就在那日头下站着,等门外那沈家小姐一走他就走了。”

    小巧摇了摇头:“奴婢说句难听的。他再怎么好,咱们也攀不上啊。他可是侯府世子,连沈家小姐都瞧不上,能瞧得上咱们?”

    “那那我若是不认识他也就算了,偏偏是认识的,你再看我爹给我找的那人,论样貌、家世、学识哪一样比得上他,那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真是宁愿给他做妾,也不愿给那人做妻。”

    小巧暗暗翻了个白眼:“您也就想想吧,就算您乐意,老爷还不同意呢。”

    语蝶恼地哼了声:“怎么就不行,事在人为,咱们想想办法。”

    西厢的课堂里,梁有德一进来就觉得不痛快。

    他一眼扫到男学生这边又空了两排座位,眉毛便不由蹙起。

    众人行礼后,庆安忙道:先生,应芳弟弟尚未痊愈,今日依旧请病假。”

    “那个呢?”

    梁有德用下巴指了指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原是沈应成的座位,可那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庆安自然不知他人在哪儿。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却见族弟沈炜冲他挤眉弄眼,又朝他摆口型。

    好像是在说“胭-脂-胡-同”。

    胭脂胡同是个什么地方?京城他来的时间短,也没怎么逛过。

    梁先生见无人回答,狠狠哼了一声。

    “帮我转告你们家大爷,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污。明日他若还不来,我便让人撤了这条案,至少落个宽敞。”

    屋里霎时寂静,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梁有德正要坐下,却一眼扫见那白茫茫的屏风后,女学生又多了一个。

    他不反对女子读书。只是在他看来,天造男女,各有担当。女子天生要持家生养,纵使有些才情那也是吟花诵雪、不堪一提。他教的是经邦济世的大学问,沈家却非要塞几个小丫头片子到他面前。

    先前是看着沈老大人也教导过沈常清的份上收了这个学生,后来沈家又塞了她两个妹妹进来,他也念着沈家祖上的恩情,忍了。

    这怎么还没完没了了,以为他这是说书解闷儿的?

    他将手里拿着的一叠纸吧地甩在案上。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瞎凑热闹。”

    青岚眨了眨眼睛。

    “不该来的”……是指她?

    她正想着,常樱直接回过头来,笑眯眯地提醒她。

    “先生说的是你!”她低声道。

    左右两个婆子立在她身侧,也压不住她想看笑话的一颗心。

    青岚咧开嘴,奉还了她一个笑。

    坐在第一排的常清嘴角一挑:“先生,那是学生的姐姐,才从蓟州回来的,日后与我们一起跟着先生做学问。”

    梁有德不听还好,一听见“做学问”几个字,额头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青岚嘴角抽了抽,她什么时候说要“做学问”了!

    梁大儒她虽是头一回见,但就冲着他这两个大屏风的做派,再加上庆安告诉她的那些事,她也能估摸出梁大儒对于女子治学是有多么不屑。

    她只好起身行了一礼。

    “小女在家中排行第四,诚心向先生求学。”

    梁有德没有再次受到“做学问”这三个字的刺激,然而方才沈常清说的那一句已经让他印象深刻。他冷眼瞅了瞅这个要“做学问”的小丫头。

    “既然要‘做学问’,总得有个‘做学问’的准备,须知这‘学问’也不是谁都能‘做’的!你以前读过书吗?”

    “……回先生,读过一些,读得不多。”

    梁有德鼻子里哼了声。

    “你倒圆滑!我只问你,四书可都读过了?要坐在这听我讲,最差也要读过四书的,否则便是要我对牛弹琴。你若还没读过,还是早日回去读完了再来。”

    “小女读过四书。”

    “读过最好。不过,不是你说读过便算读过了……”

    梁有德背着手朝向门外站着,看也不看这个女学生,仿佛已经准备送客了。

    “这样吧,我说上句,你来接下句。”

    他说罢也不等人回答,便已开始提问。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

    “‘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

    “‘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

    庆安原本还替姐姐担心,一听说先生只是让她接下句,便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姐姐自小学东西极快,虽不是过目不忘,却也称得上过人了,记这些东西自然不在话下。

    文清却听得一惊,先生考的都是《中庸》里的句子。

    一般来说,《中庸》都是四书里最后学的那本,先生这是挑了本最难的来考她。她若有一句答不上来,岂不是要当众被赶出去?

    即便是他们这些男的,被先生当众逐出门去,也已经够难堪的了。好在男人面憨皮厚,不至于如何,她一个姑娘家,若是当众被折了脸面,那她日后在沈家会不会抬不起头来?

    他还是得尽快想个说辞,待会她若真是不行,他也好替她求情,至少不要让她被当众赶出去。

    梁有德那边已经问了十来个回合。

    青岚还从未答错过。

    他最初问得又快又疾,她却似乎总要想一想、停一停,停到他的耐性将将要耗尽,她才终于答出来。虽是慢了些,却答得一个字也不差。

    这就很磨人了。

    就好比两人过招,一人来得快另一人躲得也快,出招的人便越打越起劲。但眼下,他总恨不得一招毙命,却招招打在棉花上。几个回合过来,他那股劲头就被磨去了大半。

    他终于侧过身来,隔着屏风打量这个女学生。

    一身素色袄裙,头上似乎也只插了只银簪子,难道和沈庆安是同一房的?

    他对沈庆安印象不错,又见这女孩儿低眉顺眼,一副绝不想触怒他的样子,语气便不觉和缓了些。

    “罢了,死记硬背又有何用,即便你能将四书五经全背下来,也不见得就能听懂我讲的。你便说说你读了四书都有些什么体会,若你资质太差,还是早些回去做些女子当做之事吧。”

    他这话一出,连庆安也揪了心。

    梁大儒这般,看似是退了一步,给姐姐机会让她尽情发挥,但至于她对书本的理解算不算透彻,还不是梁大儒一句话的事?

    他若打定主意要她走,那总能挑出毛病来。到时候即便大伯父出面,梁大儒一口咬定是姐姐资质太差,那连大伯父都说不出什么来……

    文清暗自摇了摇头,她肯定是躲不过了,好在他已经想好了要待会要如何帮她求情,管用不管用的,总得一试。

    青岚垂眸思忖了一会:“……回先生,小女见识浅薄,不过四书中确有一处令小女颇有些感触——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这段是说,有人问圣人为何不从政?圣人却认为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再推广到政治上去,便已是从政了。

    “小女虽为一介女流,却也十分仰慕圣人的境界。圣人本人虽未入仕,却教化无数,除了孔门十哲以外,有多少历代明君名臣皆是奉行孔孟之道。世人常将‘达则兼济天下’之‘达’等同于入仕做官,但小女子以为不然。如圣人这般不求闻达,却能‘兼济天下’,才是真正的心境高远,诸多达官显贵皆不能及。真正的达者也许并不在庙堂,而是在学堂、书院之中,为朝廷铸就栋梁。”

    学堂里的人神色各异,不过几乎都朝她看了过来。

    沈常清动也不动,只轻轻嗤了一声,几不可闻地骂了一句。

    “马屁精。”

    梁有德此时已静静地坐在他的官帽椅上,心里却起了波澜。

    这小丫头说的是,哪个读书人不想入仕,不想居庙堂之高?孔圣人没有入仕想来也并非他所愿。

    他梁有德当年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外放做了县令。那时他意气风发,一心想做出一番事业,也自认为官清廉,从无怠惰,可是他上任九年里,连着三回考评皆只得了个“平常”。上面评他“不懂变通,无所作为。”

    他觉得甚为不公,一气之下便辞官不做。

    时至今日,与他同年高中的许多进士已然身居高位或是手握重权,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人人都要唤一声“大人”……他虽也被人客气地称一句“先生“,但见了人家当官的还总是矮了一截似的。

    这些年,他心里始终有种无法言说的不甘、不服,倒被这小丫头说到心坎里。

    他比圣人虽还有那么一些差距,但是教出来的进士少说也有□□人,举人更是不知凡几。他的学生日后会成为朝廷肱骨、中流砥柱,那他不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等功绩恐怕更胜于那些阁老吧?

    他从思绪中稍稍抽离出来,才发觉屋内已然安静了许久,学生们都在眼巴巴地等他说话。

    他起身围着自己的茶几走了几圈,见青岚还在屏风里望着他,对她动了动手指。

    “……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坐着答便是,不然旁人还以为我苛责你。”

    “谢先生。”青岚暗暗舒了口气。

    屏风另一侧的二人也随之舒了口气。

    梁大儒已经开始讲课的时候,常樱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诶!”她拿细长的镇纸戳了戳前面的常忻,“怎么回事,先生不赶她走了?”

    常忻烦她烦得紧,又不敢不理她,心里骂了句蠢材,才勉强侧过头来。

    “妹妹你如此聪慧都没听明白,我更不懂了。”

    常樱顿了一下,觉得甚是有道理,便不再探询,只坐直了身子,如往日一般痴望屏风那边的心上人

    好不容易捱到了中午放学,庆安出了小院子就凑到姐姐身边。

    “姐,早上我可是慌了,幸亏先生后来改主意了。”

    青岚斜睨了他一眼:“若是先生非要赶我出去,你管不管?”

    庆安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当然管了,我肯定替你求情,实在不行我就去找大伯父!”

    青岚笑眯眯地拍拍他:“你有这份心就行。”

    “对了,姐,你对梁先生说的那些,也是爹教你的么?”庆安两眼放着光,“爹教你的多,教我的少。”

    青岚看他一脸羡慕,噗嗤笑出来,却发现离他们两步远的文清也正饶有兴致地瞧着她,似乎也想听她的回答。

    此时打游廊上急匆匆地跑过来个丫鬟,正是紫雪。

    “小姐,刘管事给您的,说是那家叫品珺阁的铺子回信了。”她跑到近前,递了一封信给青岚。

    青岚心中一喜,许先生回信了。

    她忙让庆安先去和文清说话,自己走到一边,展开信看。

    信上是刘管事的字迹,却没有落款——“明日可否。日后亦可,提早两日知会即可。”

    作者有话说:

    6.15早改标点

    第70章 七十章

    ◎◎

    青岚捏着信纸颇有些兴奋。

    眼下, 只要得到大伯母的首肯,她明日便可去见许先生。

    当日让掌柜的给他送信的时候,只是想等某日有了机会就去看看他, 如今却真有些事想请教他了。

    “姐, 刘管事说什么了,让你这么高兴?”

    青岚抬头暼了一眼,见庆安满眼好奇地凑过来,身后还跟着袁文清,也在瞧着她。

    他怎么还没走,不用吃饭的么?

    “也没什么,说铺子生意好去我那用饭吧?”

    她这话是对庆安说的, 却发现袁文清居然也犹豫了一下。

    庆安想了想。他平日都是和表哥一起在他住的竹外轩用午饭的。竹外轩处于仪门以内,却又和女眷住的地方相隔甚远, 而且那里与学堂只相隔一片竹林,来往方便,所以文清也在他那用午饭。

    “那表哥怎么办?”庆安指了指文清。

    青岚看了他一眼, 人家自有用饭的地方, 用得着他操心。

    文清站在一旁听着,脸上挂着笑却不说话。

    青岚觉得他很奇怪,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他自己说他要去别处吃, 不用别人担心么,难道要等着她说?

    “表哥自然是去我们那边用饭, ”常清走到文清身边, 见文清看她, 又道, “母亲早让人加了菜, 就等着表哥过去。”

    文清还不及回答, 青岚便把手一拍:“是了是了,那就不耽误世子爷和表妹用饭了。”便扯了庆安的袖子,带他匆匆离开了。

    文清望着姐弟俩有说有笑地走远,一下子觉得还是人家的午饭吃得有意思。

    然而他既受了邀请,便与常清一同往大房所在的峻茂馆走去。常清见他一直望着游廊远处的姐弟俩,便叹了一声。

    “表妹何故叹气?”

    “唉,我是听了四姐姐今日的一番话,有些感慨。我四姐姐本性并不坏,只是她自小在边境小城长大,又没有母亲教养,竟学会了这般巧言令色,阿谀逢迎。我这个做妹妹的,真有些替她担心。”常清容色惆怅。

    文清抿了抿唇:“……可是,当时先生问得突然,让人实难应对。平心而论,若换作是我,为了自保,也不会比她答得更妥当。”

    常清的笑容凝滞在脸上:“也是这个道理。”

    “更何况,四表妹对‘为政’的理解,令人赞叹。想来她虽然没有母亲,却受过父亲的悉心教导,不论是品行还是见识都让人钦佩,表妹大可不必替她忧心。”

    他说话的时候仍望着那游廊的尽头,眼中跳跃着点点星火。这星火虽还细小,却是明亮、炽烈,倒像是某种燎原之势的先兆,让常清看得无比揪心。

    她努力地笑了笑:“表哥方才说四姐姐品行让人钦佩,那表哥和四姐姐从前是认识的?”

    “不认识!”文清脱口而出。

    见常清看他,才觉得方才说得生硬了:“我怎会认识四表妹呢。我只是觉得庆安谦逊厚道,想来四表妹一定也是很好的”他干笑了两声。

    常清这才放下心来:“表哥说得有理,我总觉得堂姐身世可怜,便不免替她多思虑些。倒是我见识浅薄了。”她面上又添了愧色。

    “那也是表妹待人周道。家母提到表妹便一贯是赞不绝口的,说表妹一颗玲珑心,实在难得。”文清笑着安慰。

    “那都是舅母慈爱,常清哪有那么好……”

    常清略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

    青岚用罢午饭,送走了庆安,便开始琢磨如何能说服大伯母允许她出沈家一日。她和大伯母没有相处过,摸不准她的脾气,万一提出来被她拒绝,日后就不好再提了。

    她想来想去,决定先从大伯父那边想办法,虽说还有祖母在,但大伯父是实际上的一家之主。他若是同意,大伯母那里就好说了,而大伯父的脾气她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沈茂从礼部回来,已是下午。

    青岚见他心情似乎还不错,便直接将事情提起来。

    她说昨夜爹爹托梦,她和庆安都来了京师,爹爹一个人在蓟州实在孤单,若也能魂归京城就好了。

    “侄女想,若是能给爹爹在香火最旺的寺庙里求个往生牌位,爹爹在九泉之下应该也能聊以安慰了。”

    沈茂想到三弟,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侄女在蓟州原可以时不时去坟前打扫祭拜,如今侄女被叫到京师来,谁又能照顾着他?

    “那你等我几日,赶到休沐的时候,我同你和庆安一起去大兴隆寺。”

    青岚忙摆手:“依侄女看,爹爹在梦里颇为急躁,此事还是宜早不宜迟。若大伯父容许,侄女想明日就去大兴隆寺。待大伯父改日有空,再去祭拜也不迟。”

    沈茂思度了片刻,觉得的确没有让过世的人等他的道理,便点头同意了,让青岚去找秦氏商量,看由谁陪她一起去。

    青岚谢过他,心里暗暗给父亲的在天之灵赔不是。

    他一生豪迈疏阔,才不会在意有没有人给他扫墓祭拜,又怎会为了这些事到梦里来扰她

    事情已然说完,她便不再耗下去,给沈茂行了礼便起身要走,沈茂却将她叫住。

    “你离开蓟州的时候,可有关照过下人看紧门户?朝廷接到奏报,最近蓟州涌进来不少流民。”

    “流民?何处来的流民?”青岚一阵惊骇。

    她来的时候心情郁结,光躺在车里望天儿了,沿路是何景象她一点没留意。

    “你竟没看到?在你离开的时候应该已经有一些了……前一阵,北颜的可汗死了,库河城几拨人争抢汗位,里面都乱套了。不少老百姓趁乱逃出城来,有贺族人也有汉人,都是一路逃到咱们大景,连京师里也来了一些。”

    大同那边给朝廷上了折子,里面录了些逃回来的商人对城内景况的描述,不过他觉得最好不要和小女孩说这些。

    青岚却仿佛已然看到了尸横遍野、堆积如山。

    还没到大景的时候她就听说库河城戒严了,看来北颜世子再如何防范,也还是挡不住人家冲进来与他争权。而她那时一路上都没遭遇出博的追兵,想必也是因出博忙着争权夺势,还顾不上她。

    沈茂见她抿着双唇,紧咬牙关,心道单单一些流民就让她紧张成这样,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儿家。

    “其实你也不必忧心,北颜大局已定,这些流民过些日子就会回去了。只要蓟州那边将宅子看紧了,想必也没什么事。”

    “那……汗位最终落入谁手?”

    沈茂一愣,她竟会关心这些。

    “……你可知北颜可汗的汗位本应传给北颜世子?”

    要给个小女孩儿解释这些事,还得从头说起。要不是看在那本前朝诗集的份上,他才懒得跟她说。

    “听您这话的意思,是赵郡王巴延做了新可汗?”

    沈茂听得惊愕。

    转念一想,三弟驻守边境,大概给她讲过些北颜的事。

    “原来的赵郡王和康郡王同时向皇上请封亲王,按照从前的惯例,可能之后还会遣使臣进京谢恩。二人如今划卜狄河而治,北颜以后就分为两邦了。”

    青岚听得倒吸了一口气,出博竟也成了一邦之主?

    她早知他城府极深,也知他与巴延勾结,却不知他竟有做可汗的野心!

    “那北颜世子想来是失势了,他的人马可是全军覆没?”

    布赫算是世子的人,库河城一番腥风血雨,不知他能否活下来。青岚不觉间已将身前的细麻裙捏出了一个褶子。

    沈茂更是讶然。侄女每个问题都是那么出乎意料。

    “……听说世子死于混战,至于他的人马四散到何处,便不得而知了。”

    “原来如此……”

    只要不是全军覆没便是个好消息。布赫久经沙场,未必不能有一线生机。

    青岚抬头,见大伯父望着她的眼神分外诧异,才发觉方才失态了。

    “爹爹讲过些北颜王族的事,方才听您说起,侄女心中不免感慨。”

    沈茂略带疑虑地点点头,方才明明看见这小丫头长出了一口气来着。

    “那皇上的意思是,两个郡王都给可汗的封号?”

    “并没有这样的先例不过依你看,给还是不给好?”

    沈茂突然想看看三弟到底教了这孩子多少东西,待问出了口却又觉得实在荒唐。三弟想必只拿这些当外邦故事讲给她听的,真章的东西又如何会教给个女孩儿?

    “侄女愚见,既然人家来请封了,便不妨都给了。北颜越是分崩离析,我大景边境越是安宁。”

    小丫头似乎不觉得这问题问得过头,回答起来也毫不费力。

    沈茂怔神了片刻,才朗声笑起来。

    “我们几个兄弟之中,你父亲最不一样。他读书颇有天赋,却一心只想做个武将。庆安本应承袭他的武职,他却只让他读书,而教你这些。”

    青岚也笑了笑,她是想借此让大伯父知道,许多事情她是听得懂的。日后庆安走上仕途,若是大伯父肯将朝堂之事说给她听,那日后庆安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她也可以帮着参详一二。

    “让大伯父见笑了,爹爹觉得女孩儿虽身处内宅,却终要为人妻、为人母,要多知道些事才好……其实侄女还有许多不知不懂的,比如进城那日,侄女见有些人的轿子后面竟跟着佩刀的护卫,但咱们沈家也不过有几个护院而已,也没有佩刀。不知在京里,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护卫?”

    她心里一直有这个疑问,只是先前没有机会自然地问出来。杀害父亲和那些兵将的人,少说得是十几二十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她先前只能判定这些人听命于某个大人物,却不知此人究竟得有怎样的地位。

    “这个么,”沈茂捻了捻胡子,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头,大概是见人家带刀就吓着了,“其实京里的规矩倒是严得很,皇上只恩准几位阁老和其他二品以上的官员养护卫,而且不超过二十人不过,这自然是明面上的,你明白?”

    青岚点头,暗自在心里将人头捋了捋。因有些一二品的官职是由其他大员兼任的,那么能养护卫的主要就是内阁的几位大学士、都察院都御史以及有勋爵的世家还有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以上的官员,这算下来,少说也得十几户。

    这范围还是太大,她早就预料到了。光凭养护卫这一条,很难圈定杀父的仇人……

    “话说回来,与其担心流民,不如尽早将你们蓟州的宅子处置了,总空在那不是个事。我这两日找个中人过去看看,给估个价。” 沈茂见她眼神飘忽,便提醒她想正事。

    青岚却被他这话吓得神经一紧。

    大伯父既做大官又是一家之主,一开口就是说一不二的。

    可那宅子她还要留着,祖家又不是自己家,万一祖家逼她做什么她万不能接受的事,她至少还有个退身之所。

    “大伯父言之有理,只是家中地契不知被父亲放于何处,侄女来得匆忙,也未及仔细寻找。那宅子不如再留一阵?”

    沈茂叹了一声唉,他原还想让她将她母亲的陪嫁产业交给秦氏暂管。毕竟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本就不该自己管着的。但她连地契都不知道在哪儿,那陪嫁铺子的文契更是交不出了

    青岚从省身堂出来,多了个称号——

    四小姐。

    三个妹妹依次往后错了一位。常清排第五,常忻第六,常樱第七。沈茂差人通知各房,以后都得按这个排行来称呼。

    翌日,青岚如愿带了纤竹出门,庆安本想跟来,被她以学业为由劝住了。

    秦氏另派了一个姓胡的婆子跟来,说要让那胡婆子替她捐些香油钱,但青岚也明白她的用意。

    大兴隆寺比蓟州的法藏寺大了一倍还不止,人头攒动,香火鼎盛。知客僧听说是要立往生牌位,很快就把事情办妥了。今日正好有法会,青岚便说要去观摩,胡婆子只得陪着她。她们站在那听一群和尚咪咪嘛嘛地念经,胡婆子听得脑袋嗡嗡响,一时觉得还不如在府里做点活计来得舒服。才一炷香的功夫,她已经上了好几趟茅房。

    青岚心里好笑,对胡婆子说若是身子不爽利,可以先回家去,待会她还想请寺里的师父讲经,估计要到午后才能结束。胡婆子听了差点没昏过去,她当然想早些回去,但是秦氏有吩咐,她断不敢放下四小姐不管。

    青岚便又耗了好一会,等把胡婆子耗得五脊六兽的时候,才拿了些银子出来。她说中饭她就不用了,让胡婆子在寺里买些素点,她好回去孝敬祖母和大伯母,另外她还想寻一串佛珠回去带带,让胡婆子去挑一串好的,顺带找师父开光。

    “有劳胡嬷嬷了,可不要走得太远,一个时辰后到寺门口等我便是。”青岚让纤竹将一小包碎银子递到胡婆子手里。

    胡婆子一听是让她采买,简直心花怒放。她在这站得腰也酸腿也疼,现在不用站了还能趁机捞点油水,捎带再吃点东西填肚子,傻子才不去。她拍了拍胸脯,说管保把最好的买回来,便一溜烟地走了。

    青岚见胡婆子不见了人影,立刻出了殿,找了间禅房换上男装,带着纤竹从后门出了兴隆寺

    这个时候,离兴隆寺半里之外的品珺阁里,许绍元正和李得琳在二楼说着话。

    许绍元今日告了假,李得琳却是听人说了许绍元告假之后,扯了个由头从通政司溜出来的。他一去北颜,好些日子没和许绍元聊天了,趁着今日不忙,便出来找他。

    李得琳望着楼外河水涓涓,绿柳依依,端起茶盏咂了一口君山银针:“……还是你这好,有美景有好茶,你怎么这么会选地方?”

    许绍元摇了摇头:“不是我选的,生意上的事我又不插手,要么是我二哥要么是我五弟选的。”

    李得琳撇了撇嘴:“你说你的命怎就这么好?你就只管做你的官,自然有人替你管着生意,让你不愁银子花。”

    他自己一年到头喝的都是高沫,从来舍不得买这么好的茶,怎么就比许四差这么多。

    许绍元看了他一眼:“我们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一开始就有今日的局面。”

    李得琳点点头:“是了,你们也不容易令尊有消息了么?”

    “没。”许绍元回得干脆,似乎不想多说。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上了楼梯,沿着走廊一路过来。

    “四弟。”

    来者年近不惑,穿了身杭绸的圆领袍,手里捧着几本厚厚的账侧。明明槅扇开着,却仍是谨慎地敲了敲门,站在门外并不进来。

    许绍元循声看过去,微微笑了笑:“二哥,怎么不进来?”

    那人诶了声,不自觉地微微哈了哈腰,才跨进门去,走到许、李二人面前,恭恭敬敬给李得琳施礼。

    李得琳忙起身还礼:“许二哥莫要客气,我和许四熟得很。”

    许二似乎并没有因这句话就少了半点恭敬,微微佝着背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许绍元翻账本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站着。许绍元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一句不多说,一句不少道。

    李得琳瞅瞅许四,再瞧瞧许二,觉得与其说这两人是兄弟,倒不如说像主仆。

    当年许四还在国子监的时候,他是见过许二的,许二当年可不是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知许四家里究竟发生过什么,竟把人变得这么俯首帖耳了。

    作者有话说:

    嗯嗯,下章相见~

    6.16早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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