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出去玩

    ◎许绍元却看得眉眼弯弯,沉声笑出来,干脆把书放到一边,专心看她。◎

    许绍元看账看得迅速, 只核了几个数便放到一边。几本账册眨眼就看完了。

    许二便将几本账册收拢到一处,默默退出去。

    李得琳侧耳听着楼梯上的脚步声,待许二下了楼才探了身问许绍元。

    “你们家这是怎么回事?”堂兄弟俩瞧着这么奇怪。

    许绍元淡然一笑:“你特地从通政司跑出来, 就为了问这?我看你时辰有限,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做了左通政,感觉如何?”

    李得琳嗤笑了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不说就算了,我是想跟你说个事的。”他走过去将槅扇阖上,才又走回来。

    “以前我是不知道,现在做了这个左通政, 经手的折子多了,我才发现点门道。据我观察, 刘阁老虽然和太子有师徒之谊,但他和太子,可能不是一条心……说得再难听点儿, 刘阁老还有些阳奉阴违。你说这两个人, 一个重用你,一个提拔你, 你现在入了内阁, 虽是刘阁老的举荐,却也是因为你是太子的人。那他俩要是哪天闹翻了, 你到底站哪边?”

    许绍元望着窗外的河堤, 半晌没有回答, 指尖一下一下地敲着禅椅的扶手, 李得琳也不知他是在想他的问话还是已经走神了。

    河堤上人来人往, 有个戴唐巾的少年在街对面停住了脚步, 身后跟着个丫鬟。这少年一身圆领青袍,身姿挺拔,一双水漾的眼睛清灵夺目,立在人群之中,芝兰玉树,显眼得很。他微微仰起头打量铺子的门面,唐巾的一根飘带依着纤白的脖颈垂落到肩上。片刻之后,他似乎是确认找对了地方,这才又四下望了望,朝着铺子走过来。

    李得琳此时已经确定许绍元在想别的事,便敲了敲他的茶几:“你倒是说说看,那俩人你到底向着哪边?”

    “……要不咱们改天再聊吧,我今日有约了。”许绍远笑道。

    李得琳气得猛咽了口茶:“我这屁股还没坐热呢,你就要赶人了?”

    “实在抱歉,我也不知你今日会来,不如过两日咱们再约?”

    李得琳瞪着眼睛刚要说话,槅扇被人敲响了。

    “四爷,楼下有位姓申的公子说求见许先生。小的问他是哪位许先生,他就给了小的一张字条,小的看好像是您的字,要不给您瞧瞧?”

    “不必看了,是找我的。请他在楼下稍等片刻。”许绍元回了声,便转而看向李得琳。

    李得琳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姓深的、姓浅的,让他在楼下等着不就得了,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么要紧的朋友他一来,我就得走?”

    之前那个申通事就是个吃里扒外、攀高枝的,他现在对姓“申”的全没有好印象。

    “那孩子出来一趟不易,不好让他等着。你不是一直想去听城南那家清吟小班的竹笙唱曲吗?过些日子我请你去聚福楼,把她也请来,如何?”

    李得琳本想说休拿这个敷衍他,但一想到他因囊中羞涩而老也请不起的竹笙,便只说了句:“……那我来定日子。”

    许绍元赔着笑脸,亲自送李得琳出了后门,这才让人请楼下的年轻人上楼来。

    青岚方才在楼下浏览铺子里的货品,虽然那些摆在外面给客人看的大多并不贵重,可是一件件设计考究、工艺精湛,没有一个廉价的,到铺子里买东西的客人络绎不绝,想来这间铺子盈利颇丰,也不知这样的铺子许家有几间。那位许先生行事虽不张扬,却极有底气,想来是颇有些家底的。

    她跟着铺子的掌柜上了楼,见走廊这一侧是一个大房间,门敞着,掌柜请她进去。

    这屋子四四方方,朝河堤的一侧有窗,离窗不远摆了一张红木茶几,两侧各一张红木禅椅,另一侧摆了张紫檀木马蹄腿的八仙桌,围了几只方凳。靠墙还立着两只红木双层亮铬柜。

    原本她是有些忐忑的,毕竟她和许先生相交不深,他既然管着生意应当也很忙,当初留字条给她也不知是不是单纯的客气。

    她站到门口一望,屋里只一人。那人生得伟岸,肩膀平整宽阔,一身石青色夏布直裰,竹冠束着发。他坐在一把禅椅上,正微倾着身子沏茶,雾气氤氲了一张清俊的面孔。

    他抬头见她立在门口,向她和煦地一笑:“进来坐。”

    他也没起身,只笑着指了指对面的禅椅,倒好像是请熟人进来聊天似的。

    青岚让纤竹留在门口,自己走进去,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茶盏放到她面前,卷过来一阵茶香氤氲。

    “小生搬到京师来了,特来拜访先生,不知先生一向可好?”她向他行了个礼。许先生还是老样子,原就没什么好忐忑的。

    许绍元又指了指对面的禅椅:“我还好,上次在岑兴走得匆忙,来不及跟你道别。你是何时搬来京城的?”他也不自称许某了,就只用”你、我”相称。

    青岚听出他话里的亲近,更放松了不少:“小生离开岑兴之后,没多少日子就搬过来了。听说祥德楼的糕点味道不错,给您带了一些,还望笑纳。”便将手里提着的点心放到面前的茶几上。

    许先生大概什么都是吃过见过的,她送个心意而已。

    许绍元一笑,即刻接过来看了看:“正正好,我许久没吃他家的点心,想得很,正要差人去买。”

    许先生总是这样的,青岚咧嘴笑出来:“那您快尝尝,看小生挑的这几样合不合口。”

    许绍元便三下两下拆开油纸包,挑了个看上去不那么甜的咬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

    “我记得你之前说,你来京师是要投奔祖家……不知在祖家日子如何,喜欢么?”他饮了口茶,顺带将那块糕放在茶盏一侧的阴影里。

    青岚放下茶盏,双唇被热气烘得如带露的红樱桃。

    “嗯,也提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垂眸道。

    许绍元默了片刻,注视着她的目光愈加温柔起来。

    “那便是不喜欢了。”

    青岚被他点破,稍一怔,才咧开嘴角咯咯地笑起来。

    待笑完了,她默了片刻才道:“被您说中了是不喜欢。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事,就是觉得那里不是我的家。”

    她说罢抿唇笑了笑,眼里却透出些寂寥,那神态看上去竟比她这花样的年纪大上了七八岁。

    “”许绍元点了点头,手指敲了敲茶盏的壁。

    他靠在椅背上往窗外望了片刻,突然又看向她:“你今日能出来多少时辰?”

    青岚反应了片刻:“大概不到一个时辰就得回到兴隆寺,有家里人等着。”他竟是知道她不自由的。

    许绍元想了想:“嗯,紧是紧了点。不过也可以有没有兴趣跟我去个好玩的地方?”

    青岚睁大了眼睛,她倒是想出去玩的,可这是许先生这样的人说的话么?

    “来不来?”许绍元笑着问她,他已经站起身来朝门外走。

    青岚顿了片刻,赶忙也站起身来跟过去

    两人加上纤竹上了马车,官道上畅通无阻,马车走得飞快。

    青岚趁机提起了正事。

    “先生,在京里若是租一个小宅院,不是在太偏的地方,大概一个月要多少银子?”

    许绍元看了看她:“你要租宅院?”

    “也就是先问问价,还没想好要不要租。”

    许绍元似乎想到了什么:“其实多便宜的都有,我知道一处宅子既便宜又安静,也并不偏僻,等你什么时候真的需要了,我带你去看看。”

    青岚连连点头谢过他,果然许先生是她的贵人。

    “我也有一事要跟你说,”许绍元接着她的话,“先前说帮令姐物色个好人家,我朋友的朋友就正好认识一位不错的公子。他是当朝次辅黎阁老家的公子,家教严、相貌堂堂、书读得也还不错。另外黎阁老家里人口不多,想来关系也简单,令姐若是嫁过去,也不必疲于应付各种各样的亲戚不知你觉得这样的条件如何?”

    青岚吃了一惊,她是记得许先生说过这样的话,但当时以为他只是说笑,孰料他居然真的去找人了。

    说起嫁人,她如今的想法与先前很有些不同了,从前觉得家里最自在,根本不想嫁人,如今寄人篱下,反正都已经不自在了,若是真有个她瞧得顺眼又待她好的人,嫁人倒也可以考虑。何况,能有个自己的家倒是也不错,总比在祖家做个外人强,所以她如今对婚姻倒不那么排斥了。

    她缓了片刻道:“听上去这位公子很是不错,想必眼光也是极高的,若是家姐的条件不能让他满意,那您不是白忙一场?”

    “他们满不满意是后话,总是要先让令姐挑夫婿的。若是你们不满意,那谈都不必谈了。再者,小友上次舍命相护,令姐必然也是淳善仁义的,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青岚苦笑了几声,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她虽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如人,但不知为何,连徐万先这种三品官都对她挑三拣四,那黎阁老又会如何?

    许绍元以为她还在犹豫:“不如你们商量一下,若是觉得此人还可以,下次你再来的时候我带你见见这位黎公子,看看究竟是个什么脾气秉性。”

    青岚不知说什么好,嘿嘿笑了笑算是答应了,反正这事还远着,倒不急着操心

    她挑开窗帘往外望了一会,发觉马车正朝着城外走,也不知要去向何处。先生说了个地方,她却还是不知那究竟是哪里。

    就才见过几回面的人而言,她对许先生是颇有几分信任的。

    他若有歹意,先前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出手害她,或者干脆扔下她不管,根本不必等到今日。

    然而她往后望了一会却发现些蹊跷:“先生,怎么感觉有辆车跟着咱们?”

    许绍元一惊,从另一侧望出去,见果然是卢成的车。

    “并没有人跟着,你是不是看错了?”

    青岚一皱眉,再看出去,果然见身后的土路上并无车马。

    “诶,方才明明看到的。”她抚了抚后脑,才放下帘子。

    “可能就是有一段顺路。”许绍元强忍着笑,随手拿了一旁扣着的书来看

    等到了地方,青岚也不用纤竹扶着,自己跳下车来。

    抬头一望,却为眼前的景象而惊叹。

    碧空如洗,眼前一片开阔。土路旁是一条清清浅浅的小河,流水淙淙,粼粼闪闪地泛着耀眼的光,像成片的金沙漂浮在河面上。

    河边野花簇簇,暖风吹过,带着清新的水流味道混着淡淡的花香。河边稀稀疏疏长了一排树,手掌大的叶片相抚相摩,斑影随之浮动,让立在树下的青岚,觉得眼前忽明忽暗的,好像回到了从前在卫衙门里树荫下练功的日子。

    “先生,这地方真好,天都比家里的高。”

    青岚深吸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许先生。

    许绍元笑吟吟道:“喜欢就好,这里是朋友在京郊的庄子,咱们随意玩玩转转都可以。”

    青岚许久没来过野外,觉得随便哪里都有意趣。

    河边捧一捧清水,冰冰凉凉从指缝里淌下去,祛退了几分暑日的燥热。她将袍子的前后两片系到一起,蹲到河边,往石头上仔细瞧了瞧,发现那碧幽幽的苔藓之间果然有些黑褐的螺旋状的小东西吸在上面,便俯下去一颗颗把它们扭下来,攒了一把,捧到许先生面前。

    “先生,这种田螺吃过么?带回去养两日,等泥沙去了些,下到锅里去炒,再撒上蒜蓉辣椒什么的,又鲜又嫩的!”

    她仰着一张小脸,说得眉飞色舞,眼睛晶亮亮地望着他。

    许绍元原本坐在树下看书,蓦地抬头,见她一张琼脂似的小脸晒得发红淌着汗,像淋了露水的娇桃,竟不禁伸手去掏帕子。

    “竟是这么好吃的野味么?我平日吃的单调,没有试过。”

    帕子在手里攥了攥,又被他塞回袖子里去。

    青岚似乎想到了什么,一瞬的功夫目光便晦暗下来:“还是算了,拔了也是白拔。”

    她说着便起身要把那捧田螺扔回水里去。

    许绍元猜到她的心思,赶忙把她叫住,从她手里把田螺一下子全拂到自己手里:“我带回去吧,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倒很想尝尝味道,回头告诉你。”

    他的手掌大得很,她两手捧的螺他一把就包住了,青岚见他这一双拿书的手沾了污泥和青苔,笑着问他拿什么带回去。他便从车里取了两个上好的青花瓷茶盏,一股道倒进去。

    青岚见有人捧场,愈发觉得有意思,她见河里一尾尾银亮游过,犹豫了片刻便将鞋袜褪掉,扔到河边,挽起裤腿自己下去摸鱼。

    许绍元放下田螺后又拿起书来看,却是一个字也没看下去了。

    小姑娘两脚蹚在河里,张着两只手,俯身静静地凝视着水面,仿佛要化为一棵从水里生出的树。

    许绍元望着她,竟也陪她一起屏住了呼吸。

    那小树突然弯了腰,细长的手臂闪电似地插到水里,抽回来的时候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青岚懊丧地叫了声,许绍元却看得眉眼弯弯,沉声笑出来,干脆把书放到一边,专心看她。

    “别气馁,再来过。”

    青岚原也是不服气的,便更似老僧入定一般装了一会树,骤然将手插进水中

    “先生,抓到了!大得很呐!”

    她两手紧抓着一条不停甩尾巴的大鲤鱼,踩着水跑过来,身子一倾,差点扑倒在河边,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子。

    许绍元已经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见她站好了才暗暗松了口气。

    她两只白皙的脚踩在河边的鹅卵石上,脚趾微微扣着,粉莹莹、亮晶晶的,像一颗颗水润的小葡萄。

    许绍元将目光移开,才像劝小孩儿似地劝她:“还是当心些,若是衣裳脏了,你家里人会担心的。”

    他现在这样说她,自己方才也看得入神来着。

    青岚其实也有些后怕了,方才玩得投入,得意忘形了。她便赶紧将鱼放了,在河里将脚涮干净,踩着石头将脚擦干。

    然而她的小帕子方才擦手就已经湿透了,她便准备解下袍子用衣角擦。许先生却叫住她,把自己的帕子递过来。

    “你的衣裳若是沾了污渍,家里人会问的。”

    青岚有些赧然地将帕子接过来,折成两折把脚擦干。

    她将帕子展开看了看,一块米色的布帕,角上绣了几支竹枝。

    “小生一定好好洗干净再还给先生。”

    许绍元摆了摆手:“一块帕子而已,不必在意。”

    青岚估摸着她们到这的时辰还不算久,还舍不得走,想再玩些旁的。她一抬头才见头顶之上的树冠垂下一颗颗紫黑的果实。

    是桑葚!

    她方才只顾着玩水里的,都没往树上瞧,现在才觉得发现了好东西。

    只是这些树有近两人高,即便是许先生跳起来也未必够得到,她便将附近的每棵桑树都看了一遍,发现都是差不多高。她倒是也能爬树,但又担心衣服上留下划痕。

    她忽然有了个主意,看了一眼许先生,却不好意思对他说。

    许绍元被她看了一眼又一眼之后忍不住笑出来:“你若是踩到我肩膀上,应该可以够到,但这样有些危险。”

    青岚迟疑地点点头,一脸留恋地望了望那些桑葚。她捡起地上一支枯树枝,朝枝头丢过去,倒是打得很准,但那些桑葚一颗颗还是挂得牢牢的,哪颗都没落下来。

    许绍元看着她痴望的眼神,苦笑着叹了口气:“罢了,你站上来吧,但千万千万要小心。”

    青岚眼前一亮,点头如捣蒜:“多谢先生!”

    她虽有些畏高,但这点高度还不算什么。

    说起来,她也是越来越习惯于麻烦他了,如今能让她踩肩膀上的人除了庆安、表哥之外居然还多了许先生。

    作者有话说:

    没完哦,这个事还没完。是今天写不动了,呜呜呜,我好像是二羊了,才开始有症状。

    又到了求预收时间,《我带大的小叔不是君子》青梅竹马、强取豪夺的故事。(女主虽是甜妹但不笨)人美心善小嫂子X蓄谋已久小叔子。别的咱不敢说,坑品绝对保证,前两本为证~

    预收是美丽的,它不费钱不费营养液,它只需指间那么轻轻一触,而后便在一个角落里平静滴守候你mua~~爱你

    第72章 出去玩(下)

    ◎还好她背对着许先生,他看不到她那红成了嫩桑葚的脸颊。◎

    说干就干。

    许绍元面对着树干扎开马步, 青岚从背后踩着他的大腿,扶着他的肩膀攀上来。

    “先生,您生得可真是高伟, 原来人长得这么高看地上的东西是这种感觉!”

    青岚觉得许先生比表哥他们还高上一截, 踩着他肩膀上站起来的时候有点激动又有点怕,嘴里一通胡乱赞叹。

    许绍元觉得小姑娘又可爱又好笑,但怕他一笑起来她会站不稳,便只好忍着。

    小姑娘的安危系在他身上,他真是比在皇上面前谏言还要如履薄冰。

    “你摘好就快下来,我看这样实在是危险。”他抬头喊道。

    青岚一边扶着树干仰头瞧着那些桑葚,一边连连应是。

    “先生放心, 小生不才还是有那么一点保命功夫的。我找一枝果实又密又大的一口气撸下来。”

    她抱着树干找了一圈。指挥许先生一会往左一会往右,终于找到一枝让她满意的。

    两颗桑葚塞到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刚好。她便喜滋滋地将容易够到的都先摘下来,然后再蹲下身子将桑葚交到许先生手里。

    “随便摘一点就好, 你这一蹲一起, 怕是不安全。”许先生接过果子,一只刚劲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吹弹可破”的桑葚。

    “马上就好。”

    青岚摘得正起劲, 哪肯就此停下来。尤其, 她发现那树冠深处有几枝的果实足有拇指粗。

    “先生,竟还有那么大的!”她立时决定, 非得摘几颗下来给许先生和庆安瞧瞧。

    许绍元看她活跃得很, 想扶着她的脚腕让她稳当些, 但一想到那两只白皙娇嫩的脚, 他便又把手收回来。

    “先生, 我只在这树杈上踩一下便下来, 您站在这别动啊。”

    许绍元还不及答应,青岚已经抬了腿。

    然而绫袜一滑,她还在他肩膀上的那只脚竟猝然出溜下来。

    许绍元听到头顶一声高呼,抬头见浅色的人影往下坠,立刻张开臂膀一把抱住。

    青岚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个宽大、炽热的身体包在其中,腰间两条结实的手臂将她搂得紧紧的,挣都挣不出去。那手臂长得很,围过她的腰,两只大手扣在左右的腰际。

    她方才恍然听到身后的人也沉声惊呼了一下,此时已经平静下来。想来他那一瞬也是为她悬着一颗心。

    “先生,我无妨,您看我手还挂着呢。”

    青岚安慰道,还好她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她那红成了嫩桑葚的脸颊。

    许绍元抬头,见她两手还抱着一个稍矮的副枝,旋即放开了她。

    青岚觉得身后那团炽热一下子远离了,手一松,才像片桑叶似地轻盈落地。

    站在一旁的纤竹赶紧凑上来,还好刚刚小姐只被抱住了片刻,不然她要冲过来动手了。

    青岚发现许先生已经站到几步之外,神色晦暗不明,便小步子跑过到他身前。

    “多谢先生我一时不小心让先生受惊了。”她仰起脸看他。

    许绍元抬眼看向她,忽然觉得她的五官其实比两三年前头一回见到她的时候更加秀致了,那额角、下颌都少了些小孩子的肥润,多了几分女人的纤薄柔美。人家说春在梨花,伊人皎皎,应当也不过如此。

    大约,由女孩儿到女人,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他年长她许多,只能当她是个孩子。然而方才那一瞬,一把玲珑的纤腰突然入了怀,他才清楚地意识到她早已经是个女人了。

    又或许是早已意识到,却当作不知,才能毫无愧意地与她如现在一般亲近地相处?

    方才的恐惧、揪心还停留在脑海里,那一瞬他是真的怕了。只是那一瞬太短暂,也分不清是出于他对一个人的责任还是别的什么。

    许绍元闭了闭眼,才道:“无妨。此举实在危险,日后可千万不要如此了。”他垂眸道,说罢便不再看她,转过身去大步往土路上走,“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哦。”

    青岚其实觉得应该还有一会功夫。

    她回头看了看地上掉下的一把桑葚,觉得怪可惜的。

    上车之前,她还没忘了把两个盛着田螺的茶盏取出来,让纤竹去捞点河水泡着。她是吃不上这美味了,想让许先生尝尝。

    回去的路上,青岚发现许先生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全不似来时的轻松愉快。

    她偷偷地觑着他神色,却见他手里拿着书,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面上很是平静。

    但她就是觉得他有哪里不一样了。

    “先生,方才把您吓到了”她带着歉意道,实在想不出还能是什么别的原因。

    “无妨。”许先生和往常一样笑得和煦,而后又继续看他的书。

    青岚对纤竹吐了吐舌头。

    许先生到了铺子以后,让车夫送青岚她们回大兴隆寺,青岚想着前门有祖家车马便让车夫停到后门。

    待她在大兴隆寺里换回了女装,到自家马车上等了一会,胡婆子才呼哧呼哧地跑回来。

    她交代胡婆子买的东西,寺里都能买到。但看胡婆子一身汗湿的样子,分明是打老远跑回来的,也不知是溜去了哪里。

    不过采买之事原就是下人捞油水的档口,那婆子货比三家,自然要到处转转。青岚本就想让她跑远些,所以并不点破。三人和和气气地回了祖家。

    经过一上午的游乐,青岚回到自己破败的小院子之后竟觉得精神百倍。

    不论她与庆安的前路如何,她恐怕都得在祖家待上三年,那不如就把这小院子当作自己的小窝,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首先,她觉得可以把这破败的小院子打造得更好看些,让自己住得舒服些 。

    先前她让紫雪去找过回事处,让他们将那掉漆起皮的廊柱重新上漆,回事处却说这种颜色的漆要现订,也不知何时才能到。

    青岚那时嗤笑了一声,这借口也实在敷衍。但她也不打算和回事处纠缠,便让刘管事买好了漆送到祖家来。她们主仆几人自己上漆。

    墙边的花坛里还有许多杂草,青岚带着纤竹把它们一根根拔出来,把刘管事送来的一些易养活的花籽撒下去,又在那颗枯死的龙爪槐以及周围的院墙下扦插了从前院剪下来的爬山虎枝条。

    她在蓟州卫的家里也种过不少花草,这些倒难不倒她。

    青岚见各处已经翻整妥当,抬起胳膊擦了擦汗,干完了活真是浑身舒爽。

    只消再耐下性子等两三个月,这院子里必是另一番景象

    两日忙下来,她又想到了那日在京郊的轻松自在,颇有些留恋,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到那里去。

    许先生那日回程的路上一直无话,临走的时候单单嘱咐她,回去一定和“令姐”商量黎家公子的事,他等她的消息。他那时说得极是严肃认真,似乎真的很希望此事能成。

    她对见不见这个黎公子其实无所谓,反正多见一个人又不会如何。于是打算写张字条让刘管事传给品珺阁。

    然而刘管事不用她召唤就来了沈家,还带了一个食盒给她。

    待她拿到手里,把盒盖打开一看。一股鲜香直扑鼻腔,里面竟是油亮亮的炒田螺,上面还撒着蒜泥和辣椒末,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青岚又惊又喜,见食盒上还粘着一封信。信纸上只有几个字。

    “收获欠丰。”笔力遒劲,墨迹浸透了纸背。

    她捏着那信纸咯咯地笑了许久。

    之后她仔细瞧了瞧那些田螺的数量,觉得许先生是留了一些的。

    他特意让人给她送来,一定是觉得那味道不错!她竟还给许先生这样的人推荐了他不知道的珍馐美味,得意得很,便将那信纸展平和先前他给她的字条一起夹到抽屉内的一本书里。

    *

    天气越来越热,一早一晚才是最舒服的时候。青岚与庆安日出而起,到学堂的时辰也越来越早。这一日天还未亮,她便起了身。

    等姐弟俩到了学堂外,才发现沈家几个族弟比她们还要早,竟已经在学堂院外的空地上玩起了蹴鞠。

    族弟们见庆安来了,喊他一起踢,庆安便叫青岚一起下场。青岚好久没玩蹴鞠了,本就心痒痒,见那三个族弟都比她小得多,又没有旁的外男,便跟他们一起玩起来。

    因为没有“风流眼”,所以原本那三人踢的是“三人场户”,现在一下子成了五个人,改为踢“白打”,也即是南北两队对抗。

    他们以为女孩儿家身大袖长、笨手笨脚,便让青岚跟着庆安那队,不计入人头。

    等真踢起来,几个族弟才傻了眼。四姐姐穿着稍有些收窄的麻裙也比他们几个袍子系在腰上的人脚法利落。

    青岚跟小孩儿踢球,原本打算收着点,但是越踢越有意思,所以凡是踢到她这来的球,便一个都不会漏,倒是她回踢得太快,角度刁钻,另外一边老是接不住。没一会的功夫她们已经净赢了七筹。

    院门口这一通喧哗热闹,院子里的人隔着一道矮墙听得清清楚楚。明明还没到开院门的时间,梁大儒的书童却早早地将院门打开,出来看他们蹴鞠。

    常清、常樱和自家的丫鬟也到了院门口,北边的族弟们嫌青岚太厉害,想让她们二人给他们帮忙,以人头优势压制青岚那一侧。然而姐妹俩对这种一身臭汗的事毫无兴趣,在一旁看了片刻便打算进学堂歇着。

    然而二人正要离开,余光却瞥见南边几步远的地方一个清俊的身影。正是表哥袁文清。

    于是二人又都不肯走了。

    常樱的丫鬟采荷上次是亲眼目睹过小姐是如何被世子拒绝的。世子爷不仅拒绝了小姐送的东西,甚至不惜躲回学堂里不出来。

    那小姐还有什么好惦记的。

    她见小姐这流连的样子,觉得劝不动,便干脆把小姐的东西先拎到学堂里去。

    院外的学生们欢呼雀跃,院子里却没什么动静,听见的也都是外面的喧哗。梁大儒的小书童蹲在院门口看热闹,反正时候还不到,也不用去唤老爷。

    采荷往里走,却见西厢房的槅扇开着,一个俊俏的小姑娘站在廊下,一会瞧瞧正房,一会又回头往屋里瞧。

    小姑娘穿得不赖,上身一件樱粉色纻丝小衫,下面一条织金罗裙。往面上瞧,她才想起这姑娘是梁大儒的闺女,唤作“语蝶”的。

    采荷觉得这语蝶在自家院子里鬼鬼祟祟的,甚是可疑,便踩着软底的绣鞋,蹑手蹑脚地潜到西厢的南侧,顺着槅扇缝往里瞧。

    屋里只一个梳丫髻的小丫鬟,站在一张书案前,好像在研究书案的抽屉。

    那小丫鬟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似的,半天拉不开抽屉。好不容易拉开了,呼地一下,将那小抽屉整个抽脱出来。里面虽没什么东西,却还是把她吓得一激灵。

    “哎呀,你当心着点。”槅扇外,梁雨蝶低声埋怨。

    小丫鬟抱着那小抽屉哆哆嗦嗦地对了好半天,好不容易将它推回原位,便迫不及待地要往外走。

    “笨丫头,那个呢!”梁语蝶指了指那丫鬟的手。

    小丫鬟忙又拉开抽屉,将手里的东西往里一塞,而后片刻也不敢多留,三步两步出了屋子。

    “妈呀,可吓死人了,”小丫鬟刚一出门就憋不住,狠狠叹了口气,见小姐直冲她比划,才又压低了声音,“小姐,奴婢这心呐,扑通扑通地都要跳出来了,老爷要是知道了,非把奴婢扒皮抽筋了不可!”

    梁语蝶一挽她的胳膊:“不怕不怕,我过来的时候爹爹还没起身。你也知道我这是实在没办法了,若不试上一试,我这辈子都不甘心……咱们看对了么,没放错地方吧?”

    “看对了看对了。”小丫鬟应道。

    作者有话说:

    yeah~成功,这章躺在床上码的~速度差一些,也还行。主要基线低,厚厚厚

    第73章 黄雀在后

    ◎文清见她如此,兴奋地握了握拳,竟忍不住轻轻地笑出来◎

    采荷在院子里看得直嘬牙的时候, 院外依旧热闹着。

    场内的蹴鞠稍微停了片刻,因为北侧的族弟非要把青岚要过去。

    青岚倒是无所谓,但族弟之间却争执起来, 四姐姐太厉害了, 谁也不想换到她对面去。

    几个人争得热闹,还得青岚来调解。她踢得好,几个族弟都听她的,她便给他们定了顺序,让他们轮流到对面去。

    立在远处的文清本来是瞧她们蹴鞠的,眼下却觉得看她给小孩子调停也很有意思。

    虽然沈家的大表哥劝他三伏天都留宿在沈家,但他为了避嫌, 大部分时候还是宿在侯府,每日一早再跑回沈家来。今早也不例外, 青岚和庆安才开始踢,他就已经到了。

    远远的,他一眼就注意到那个窈窕的身影。她穿着纻丝的素色小衫、细麻裙, 弯着胳膊, 微微提着裙子来回地跑动。那小衫的灯笼袖到末端一收,勾勒得她手腕纤纤, 光洁的乌发在她身后一摆一摆的。

    她好像踢得很不错, 轻盈又灵敏,显得毫不费力, 有时候她只是探出小小的鞋尖一挡, 就把球弹给了一旁的庆安。旁人蹴鞠, 横冲直撞的, 总显得有点凶猛, 她却像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灵活可爱。

    蹴鞠他也会,本来也想和她们一起踢,却突然意识到他毕竟是外男。若是他过去了,她恐怕就不能踢了。她这么高兴,神采飞扬的,他不想扫她的兴,还是就这么远远地瞧着好了。

    视线忽然被人挡住,他微一蹙眉,却见是常清走到面前。

    “表哥怎么不进去,今日门开得早。”常清飘飘万福,拂面而来是一阵蔷薇露的香气。

    “反正时辰还没到,看弟弟们蹴鞠也挺有意思的。”文清对常清笑了笑,又往旁边挪了挪继续观战。

    常清回头瞥了一眼,她好几日没机会和表哥说话,那边几个孩子又叫又笑的也引不起她的兴趣。

    “表哥,我前日给你看的那首诗,总觉得还有些欠缺。依你看,还有哪里该修改一下?”

    “唔……写得挺不错的,非要改改的话,落日那句显得有些悲凉。”

    文清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看。

    常清的眸色骤然暗了下来,什么落日,她那首诗里根本没提到日头什么事。

    从小到大,她问什么,表哥都会认真又耐心地回答,从没有这样敷衍过她。

    她发现他的目光晶亮,忽左忽右的,面上还时而微笑时而紧张,显然是在追寻着什么,她便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场上,青岚和沈炜合力救回了一个球,一举得了三筹的奖励,沈炜激动得跳了好几跳。青岚也差点跳起来,然而想着这里毕竟不是蓟州,便还是忍住了,只雀跃地颠了一颠,便算是欢庆过了。

    文清见她如此,兴奋地握了握拳,竟忍不住轻轻地笑出来。

    常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指甲在另一边的腕间掐出几个发红的印子。

    丫鬟如云方才跟着又听又看的,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她最怕的就是这种时候,小姐心情不好又不得发泄,等到某一刻忍不住了,受罪的便总是她。

    “……小姐,要不咱们先进去坐吧?”如云觑着常清的脸色道。

    常清紧抿着双唇,就好像没听见一样。如云便不敢再问。

    常樱见文清和常清不再说话,便想凑过去和文清搭话,却被从院子里跑出来的采荷拉住。

    “小姐,您忘了太太怎么跟您说的了?”

    常樱没忘,想起这事还很是泄气。

    自上次被祖母的人抓了回去,有好些日子她都被祖母身边的婆子看着,不上学的时候还只能在屋里待着,出不了门。她每日眼看着沈常清缠着表哥,把她甩在一边,回到自己房里便忍不住摔东西、砸枕头,有时候又委屈地在床上打滚发狂。

    母亲抚着她的脊背劝她:“儿啊,这男人都是贱骨头,你越是往上贴他越要躲着你,不如你就淡他些日子,说不定他反而知道你的好了。”

    她哭嚎了半晌,待冷静下来,抹干了脸上的泪,才觉得母亲应该是对的。当初,和爹爹眉来眼去的女人能塞满一屋子,最后还不是母亲做了他的正房。

    采荷见她还痴痴地站在原地,凑到她耳边:“奴婢有件大事要跟您说,您快来看看!”

    常樱原是不想走的,学堂能有什么大事,但她见采荷急得快要跳脚了,想着这丫头一向也没有骗过她,便不情不愿地跟着采荷进了院子。

    采荷带她进了学堂,将槅扇阖好,才走到文清的座位前,将他的抽屉拉开,从里面取出条樱粉色绣双碟齐飞的帕子。

    常清瞧得惊呼了一声,采荷让她稍安勿躁,才将方才看到的事讲给她听。

    “……那梁大儒平日看着一本正经的,没想到养出这么个骚蹄子,竟拿这些个东西勾引表少爷!”采荷说完往地上呸了几口。

    常樱听得直膈应,更觉得那粉帕子上的两只蝴蝶扎眼得很,恨不得将那帕子铰成破布再踩上两脚才好。

    “猫儿狗儿一样的下贱胚子,她也配!”

    梁大儒都是靠着她家吃饭的,那他女儿虽不算她家的奴婢,可也高不了多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就敢往她表哥面前凑。

    她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回忆那梁雨蝶的样貌。

    不得不说,还是有几分姿色的,虽比不得她天生丽质,却也是个会打扮的。

    ……那此事便绝不能告诉表哥。

    常樱仔细想了想:“亏你发现得早,若是表哥一拉抽屉,让旁人看见那帕子,他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到时候那小蹄子肯定狗皮膏药似地往他身上一粘,揭都揭不下来。”

    常樱知道的事情不多,但这些事是懂的。但凡是体面些的人家,都怕人家说自家门风不正,任自家女孩儿和男人私相授受。所以一旦这种事被人发现,要么男方娶了那女子,要么就找个不知情的人家,远远地将那女子嫁了,还有更重面子的人家能逼那女子出家或者以死明志……反正除了嫁娶之外,都不会善了。

    梁大儒就更不用说了,整天嫌这个“不合礼法”,说那个“不成体统”的。听说他在京师原是有个亲姐姐的,这亲姐姐年轻的时候守寡多年,姐弟俩相依为命,姐姐给他做饭洗衣,还打零工贴补他上学读书,结果后来她姐姐被人看上了,改嫁了,梁大儒竟嫌弃她对那死了多年的姐夫不忠不贞,还写了首诗,和她断绝了来往。

    听说梁大儒极宠他这个闺女,他若是发现表哥有他闺女的帕子,非得逼表哥娶了他闺女不成。

    “那小姐,这帕子怎么办?”采荷问。

    “……你先藏着,别让人看见了。”

    “可是小姐,咱们要是藏了这帕子,表少爷是什么都不知道,但那小蹄子肯定以为表少爷把帕子偷偷藏起来了。那她会不会以为表少爷对她有意思,下回再给他塞点别的什么?”

    “还真是。那你说怎么办?”

    采荷托着下巴:“小姐,您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断了这个念想?人家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要是惦记上了表少爷,那咱防也防不住啊。”

    常樱那描得浓浓的两条眉毛纠缠到了一起。她平日里不怎么需要用脑袋,偶尔要用了,就不那么好使

    时候差不多了,院子外面,青岚她们早已停下来休息。

    几人擦了擦脸上的汗,又站在阴凉的地方将身上的汗吹干,才陆陆续续地进了院子。

    常清和文清不必吹风,见那边停下来,便直接进了院子。常清走到西厢的门口,差点和从里面出来的常樱撞个正着。

    “呦……吓我一跳,”常清轻轻抚了抚前胸,“七妹妹怎么老是慌里慌张的……”

    常樱还想着方才的事,一颗心砰砰地狂跳,只觉得那屋里她一时待不下去,得先出来透透气。常清的抱怨她就好像没听见似的,闷着头往前走,没走两步又差点撞上人。

    这人身量长,她一眼先看到他月白的杭绸直裰。他扎着革带,腰间垂下一枚暗青色雕刻古拙的玉。

    她脚步猛地一收,抬起头来看他。

    “表哥……”

    文清却低垂着眼帘,只迅速地行了一礼,便侧身走过去了,倒像躲瘟神似的。

    常樱鼻子一酸,片刻间泪水便盈满了眼眶。

    他就这么不想见她?他都不知道,就在方才,她替他解决了多大的麻烦。

    ……

    梁有德讲学,一开讲就是一个时辰,直讲得口干舌燥才给自己倒杯水,让学生们也休息一会。

    他刚放下茶盏,便瞥见在门口张望的丫鬟小巧。

    他招招手叫她进来,问她小姐是不是有事?

    小巧似乎有些犹豫,颇有深意地瞥了文清一眼,才凑到梁有德的耳边说了几句。

    梁有德面色霎时一变,目光冰冷地看向文清。

    文清全不知所以然,见梁大儒示意他同他一起出去,便只好照做。

    在坐的旁人看梁大儒突然变了脸,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常樱与采荷却料定和那帕子有关,等文清他们一出去,主仆二人便站到了槅扇边上瞧外面的动静。

    梁大儒他们似是故意站得远了些,又压低了声音说话,常樱她们努力地听着。屋里的其他人见状也都站起身来往院子里望。

    梁大儒先是问了文清什么,文清一脸的云里雾里,摇头说了句什么。梁大儒家的小丫鬟指着文清又说了几句,文清又摇了摇头,似乎十分坚决地回了那小丫头一句。

    那小丫头突然有些气急败坏,又抬手指着文清,这回她也没压着嗓音,而是大声喊出来。

    “不是公子您拿了又是谁拿了?昨日傍晚,我和我家小姐来前院寻老爷去用饭,小姐见西厢还有人,就让我来看看是谁。我一看,那人就是公子。小姐那时还掏了那只帕子擦过汗,等回了后院,那帕子便不见了。我们把家里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想来就是那时候掉在了这里,被您捡走了。公子您好好的,拿我家小姐的帕子做什么,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小姐还怎么做人!”

    梁有德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既然知道传出去难听,这样喊出来做什么!

    怕什么来什么,他往西厢那边瞥了一眼,少说有七八双眼睛在窗户上盯着他们看。

    文清被小巧一番话气得脸色发青:“绝无此事!袁某对天发誓,从未做过此等有悖礼法之事!”

    且不说他世子的身份,就光凭着举人的功名,他见了知县都不必下跪,今日竟被个小丫鬟指着鼻子污蔑。

    事已至此,梁有德只好硬着头皮把这事捋清楚,不论怎么看,袁文清都不像会偷女孩儿家东西私藏的人,即便如此,他还是更信自己的闺女。

    他闺女自小就最是乖巧,从不惹他生气。若论规矩、品行,沈家这几个小姐可都比不上他闺女。况且闺女一向懂事,又知道轻重,若不是十分确定,又怎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让小丫头来找人要帕子?

    再者,闺女出落得俊俏,哪个小子见了不心动。那袁文清虽然人品家世样样好,却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说不定真的就对他闺女动了心思?

    “小巧,我问你,”梁有德沉着声音问丫鬟,“你可有帮着小姐,把全院都找了一遍?”

    “回老爷,都快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了。”小巧笃定得很。

    梁有德又看向文清:“敏之,你昨日可是留得比旁人晚?”

    文清无奈:“先生,学生昨日确实是走得晚了些,但是学生根本不曾见过什么帕子,更不会无故留着令爱的东西!”

    西厢的窗户上扒满了人,青岚隔着人缝往外瞧,越瞧越觉得此事太牵强。这也就是梁大儒偏信自己的女儿了,毕竟此事即便闹到官府去,梁家也没证据。但话说回来,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证据,关键看旁人信谁的。

    文清话音未落,沈家已经有两位小姐看不下去了。

    “先生且慢,”常清叫了一声,才走到院子里,“先生不可偏听这丫鬟的一面之词,我表哥人品端方,那么多官户的小姐送他东西他都不收,怎会偷拿令爱的东西……”

    这话里话外是很瞧不上梁家姑娘,说梁大儒自作多情了。

    她平日虽然最识时务,从不惹先生不高兴,但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在场这么多人,这事要是传歪了,往近了说,她未来的夫君落个猥琐浪荡的名声,往远了说,还会影响他的仕途。

    梁有德还来不及回她什么,常樱就跳了出来。

    “是不是一条樱粉色的帕子?上面绣了蝴蝶的?我看见过。”

    众人全都看向她。梁有德即刻看向她:“你在哪儿见过?”

    小巧也被常樱说得一惊,却听常樱道:“……沈庆安,就方才,我看见沈庆安握着那帕子来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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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七十四章

    ◎◎

    常樱这话一出, 青岚心里咯噔一下。

    庆安自然不会私藏女孩儿的帕子,但沈常樱如此肯定,让她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有那么片刻的功夫, 庆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见屋里的人齐刷刷地看向自己,才反应过来。

    “……七妹妹,你肯定看错了,我都没见过什么帕子。”

    院子里的几人此时已经跑进来。采荷按捺不住道:“五少爷,我们家小姐若不是真看见了,又岂会知道那帕子长什么样?您是不是藏在身上了,又或者藏到哪里了?”她抬手划了个圈, 把他的文房盒、条案和箱笼都划了进去。

    话音未落,她觉得后脑勺一凉, 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见青岚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冰冷。采荷吓得打了个寒噤, 赶紧扭回头来。

    庆安摇了摇头, 干脆将文房盒打开给众人看——

    除笔墨砚台之外并无其它。

    他又将脚边的箱笼提上来,打开盖子。里面空荡荡, 只躺着一根墨条和一厚叠纸。

    “还有呢!”常樱指了指他的条案。

    庆安一怔, 那条案是有个抽屉,但他极少用, 方才都没想起来。

    然而抽屉拉开, 一只樱粉色的帕子赫然现出来, 帕子上还绣了两只比翼齐飞的蝴蝶, 鲜艳夺目。

    庆安脸色煞白:“……我从未见过这帕子, 这不是我放进来的!”

    他慌乱地抬起头, 好不容易在一圈人里找到梁先生。

    而梁先生也正面色铁青地瞪着他,拳头上的骨节都泛了白。

    青岚怕梁有德一时冲动,对庆安动手,忙上前将庆安挡在身后。

    “先生,谁都知道这条案是庆安用的,旁人随手塞进去也不是不可能。”

    梁有德还没说话,常樱就抢白道:“不是他放的是谁放的?难道是梁家的姐儿自己塞进去的?”

    她也是头一回做这种移花接木的事,那时候沈庆安的位置就在她面前,听到外面来了人,她都还没彻底想清楚就随手一塞。

    然而后来她越琢磨越觉得就该如此。既能彻底断了那小蹄子的念想,又能以牙还牙让坑害她的沈庆安落个好媳妇。

    青岚看向常樱,发觉这位七堂妹比平日厉害了不少。这话让梁大儒一听,还以为她要把脏水泼到他女儿身上。

    庆安连忙解释:“那自然不是,但这帕子怎么来的我也不知!”

    “肯定是你自己塞进去的呗,还敢抵赖?”常樱话接得紧。

    青岚看了她一眼:“那不奇怪么?他这抽屉又没有锁,谁都能打开,他放个帕子进去,一个不留神不就被人发现了?”

    一旁的文清紧接着应和她:“是啊,我坐在庆安边上,今日还从未见庆安拉开过那抽屉。”

    常樱被他气得快要呕出血来,她一心为了他,他却一点都不领情,还帮沈庆安说话。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我就是亲眼看见他捏着那帕子来着!”

    采荷媚眼一转:“小姐,奴婢听说,有的人偷了东西,必要时常拿出来瞧瞧才过瘾,那可不就得放到眼巴前方便的地方……”

    她话还没说完,却发觉一只大手已经搭到了她的肩膀上。她顺着那手臂往上瞧,见纤竹一双圆乎乎的牛眼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个人高马大的丫头,膀子比她的大腿根还粗。她脊背一凉,即刻收了声。

    “你休要胡说,我从未拿过旁人的东西,更别说是女孩儿的东西!”庆安恼得脖子都红了。偷藏女孩儿的私物,是何等的下流猥琐。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等侮辱。

    纤竹看向青岚,青岚对她摇了摇头。她虽也恼怒,却不能发作采荷。梁大儒在此,她若教训采荷,反而显得心虚。

    “先生,不论如何,庆安没有拿到帕子的时机!”她对梁有德道。

    梁有德目光一滞,她料定他也觉得她说得有理,便又转而问小巧:“你家小姐昨日掉帕子的时候庆安不在,对不对?”

    她虽只是想帮庆安,却也知道此话一出,旁人会立刻联想到袁文清。毕竟按小巧的说法,昨日留到最后的是他。

    她其实觉得他也是冤枉的,因而先前没有说过这话,但此时却没有别的办法了。

    梁有德似是被她这话说动了,原本攥着的拳头松了下来,背到身后。

    文清闻言,很想看看她的神情,他隔着人朝她望了一眼,却寻不到她的目光。

    “也许是你一时眼花了?”一个细细绵绵的声音道,“表哥和五哥哥原本就坐同一排,不仔细瞧的话,表哥和五哥哥的身量、侧影都有些相似,更何况那时天色已晚,屋里暗了也容易看不清,你说是不是?”

    沈常清说得不紧不慢。

    梁有德经她这么一点拨,突然觉得许多事都说得通了,便又看向小巧。

    “奴婢也不知道。”小巧已然面无血色。

    她明明记得,她是将这帕子塞到袁公子的抽屉里的,怎么竟惹出这样的事。

    青岚看着眼前的这一个个,下唇已经咬出了些血腥味。

    还什么一家人,为了帮袁文清撇干净,她们就非要将这屎盆子扣到她弟弟头上了。

    “昨日我才是留得最晚的,庆安比我走得早,这帕子绝不会是他拿的。”文清正色道。

    庆安向文清投去感激的一瞥,除了姐姐之外,此处肯为他说话的竟然只有表哥而已。

    “可是表哥,你怎知道在你走后,五哥哥没有回过学堂?毕竟那帕子在五哥哥手里,这要如何解释?”

    常清也看着文清,一脸的不赞成。她都快为他急死了,他竟还替沈庆安说话。

    “庆安昨日放了学便到我那里用饭,到了戌正才离开,那时学堂的院门早就关了。”青岚道。

    常樱翻了个白眼:“你是他姐姐,自然护着他,你说的话怎么能信!”

    青岚抿了抿唇,向梁有德行了一礼:“先生,此事涉及令爱,干系重大,不如咱们借一步说话?有些事也好说得明白些。”她将那帕子抓过来塞进袖筒里。

    在此处待下去,倒是给了那两姐妹泼脏水的机会,还不如单独和梁大儒说话。

    梁有德听这几个人你来我往,几乎已经认定了是沈庆安所为。虽然他也觉得沈庆安不像会做出这等事的人,但是帕子就在他手里,按沈常清和沈常樱的话倒也说得通。此时沈青岚要和他单独说话,那大概是要将此事认下,谈谈如何解决了。

    这样也好,他本就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谈这事,方才要不是小巧没轻没重地叫嚷出来,断然不至于如此。

    于是,他让庆安和青岚随他去书房,叫丫鬟小巧也跟着。他今日再无心上课,便索性让学生们都回去歇着。若沈家人问起缘由,正好让他们给他闺女一个说法。

    庆安却因此还抱了一丝希望,以为梁先生还愿听听他的解释,毕竟平日里梁先生一直都是颇为看重他的。

    几人进了书房,他待那槅扇一关,便开了口。

    “先生,如姐姐所言,学生那张条案就摆在那,谁都能随手将那帕子放进去,况且……”

    “你的意思是,”梁有德青着一张干巴巴的脸,“是我闺女将帕子塞给你?还是袁敏之捡了我闺女的帕子,塞给你?”

    庆安一愣:“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先生,”青岚拍了拍庆安的手臂,“庆安的意思是,此事从一开始,就只有小巧姑娘的转述。既然事关令爱,先生不如问问令爱丢帕子时的情景。也许后来又有旁人进了院子,捡了令爱的帕子?又或许令爱能回想起旁的什么?”

    梁有德哼了一声,想斥她推诿。

    青岚却又道:“先生放心,我们沈家世代为官,和先生一样,都是礼义治家。若此事查证为我们沈家所为,一定会给先生和令爱一个交待。学生只是想,在两家谈及实质之前,也许可以先问问令爱的意思。”

    她有个感觉,这事原本是冲着袁文清去的,或许是哪里出了岔子,才落到了庆安头上。不然,那丫鬟原本还理直气壮地讨要帕子,怎会一见那帕子在庆安手里,就跟见了鬼似的,吓得说不出话。

    此事原本如何,恐怕只有那梁家的姐儿和那丫鬟知道了。让梁大儒回去问问,说不定他闺女见自己捕错了鱼,一抖手便将鱼儿放回去了。

    梁有德此时早已冷静下来,看做姐姐的这么说,看来他们也没打算不负责任,他的怒气便消了不少。当务之急,的确是该去问问闺女。

    他原本另有中意的女婿人选,不想让闺女嫁到这种看似花团锦簇的官户家受闲气。但事已至此,沈庆安不论相貌、还是才学,都是铮铮佼佼,闺女嫁给他倒也不委屈

    梁家后院的闺房里,梁雨蝶正靠在床边描花样。她这一颗心哆哆嗦嗦的,描线老是描不准,修修补补了好一阵,纸上才现出一对情依意切的鸳鸯。

    她捏着这鸳鸯看了好一会,慌乱紧张之中竟也有了些甜蜜。日后,她要把这对鸳鸯绣到红艳艳的枕头皮上,充作嫁妆带到那人的府里去。

    小巧此刻该在前院,许久不回来,也不知事成了没有。她长这么大都是爹爹让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一切都由爹爹做主,然而自打认识了袁家的世子爷,她心里就隐隐约约地生出个愿望,渐渐的,愿望就成了渴望。为了这渴望,为了她一辈子的好日子,她愿意冒这个险。

    原本她也没想走这一步,但是爹前几日突然说她年纪到了,他已为她挑好了人家,下个月的吉日男方便可纳采了。听说那是一户姓董的农户,家里有几亩薄田,世世代代都是种田为生。

    那董生是个举人,但已经连着两回春闱落榜了。爹说即便他考不中,又补不了官缺,他家也是衣食无忧,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自小见惯了官户家的子弟,后来还认识了世子爷这样的天之骄子,如今再让她去瞧那些农户,她哪能瞧得上。士农工商,虽就差了那么一阶,但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她想做官户家的夫人,才不是什么土里刨食的农妇。

    门外脚步声响起,光听声音就知道是爹来了。

    她这颗心地砰砰地跳个不停,却还得逼着自己不露声色。

    “爹,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她起身去给梁有德倒茶。

    梁有德径直坐到临窗的塌上,他先前气得差点动手,现在想清楚了倒不气了。

    “雨蝶啊,之前可是你叫小巧去找帕子的?”

    雨蝶看了一眼小巧,小巧正畏畏缩缩地靠着槅扇站着,耷拉着脑袋。

    “是啊,爹。那帕子上有儿绣的蝴蝶,正合着女儿的名字,要是落到男子手里,儿还怎么做人,就让小巧悄悄地把它要回来。”

    “嗯,”梁有德点点头,他养出来的闺女最是乖巧懂事,“爹也知道此事不可声张,不过到了现在,此事恐怕不是把帕子要回来那么简单了……都怪这丫头毛毛躁躁,不分轻重!”梁有德横了一眼小巧,把小巧吓得腿一软跪到地上。

    “……爹爹莫急,究竟是怎么回事?”雨蝶已经渐渐地生出些欢喜。

    梁有德叹了口气:“不急,爹先问你,你的帕子可是昨日去前院的时候掉的?当时前院还有谁在?”

    “是啊,女儿在前院的时候还掏出那帕子擦过汗,回到后院就发现不见了。女儿记得小巧当时往西厢望了一眼,好像世子爷也在的……对吧,小巧?”

    小巧低着头,嗫嚅道:“奴婢,奴婢也……可能记不太清了。”

    雨蝶瞧得一愣。

    梁有德却心理有数了:“这丫头,平日里就毛毛躁躁的,昨日定是看花眼了,昨日那个时辰还在学堂的定是沈家老五。他竟然私藏了你的帕子,今日还让那么多人瞧见了……你放心,爹一定让沈家给你个交代!”

    雨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爹,您说沈家五少爷?”

    梁有德气闷地应了一声:“幸亏是有人看见了,险些错怪了好人。小巧这丫头真真该打!”

    小巧吓得眼泪流下来,小声叽咕不断:“奴婢知错,老爷饶命……”

    雨蝶在旁边听得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她见小巧满面的泪水,才知她没有听错,那帕子落到了沈庆安手里,还被众人瞧见了……

    可怎么是他呢?她是亲眼看着小巧把那帕子塞进世子的抽屉里的。

    真好像从几层楼上跌落下来,摔得她粉身碎骨,那尖尖楞楞的直捅到心里去。

    梁有德见她小脸煞白,更是心疼。闺女这么乖巧,哪里经过这些事。

    “事已至此,要保住你的名声,就得让沈庆安娶你。他们家门槛虽高,但你放心,此事是他们理亏,爹宁可不挣他家的这份银子,也一定让他们三书六聘,风风光光地把你抬进门。董家那边也容易回绝,既然还没纳采,便做不得数。”

    “……爹,”雨蝶一把抓住梁有德的胳膊,“这事还有没有旁的办法?那沈少爷一定不是故意的,此事应当还有误会。”

    梁有德笑着安慰她:“莫怕,你爹我在京师还是有些名气的,有的是人家请我去教书,银子也不会比沈家给得少。”

    “女儿不是这个意思,”雨蝶一下子忍不住,两行泪涌出来,“其实这事是……”

    小巧一听这话头,吓得一个劲朝雨蝶扣头:“小姐,小姐,事已至此,小姐您可要想清楚啊……奴婢命贱,打死不要紧,可小姐您也得为自己着想啊!”

    邦邦几声响,小巧的额头已经磕出个紫红的印子,雨蝶被她一吓,出了一身的汗,才总算冷静下来。

    小巧说得没错,事已至此,如果此时让爹知道此事是她的谋划,羞愤之下,他会不会把她打死?

    应当不会,爹还是舍不得的,但很可能会抽她一顿鞭子,再逼她嫁进沈家。

    她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被一下子抽走了,一时站不住,跌坐到榻上,吧嗒吧嗒地掉泪。

    梁有德见这两人的模样,只当是事发突然,闺女一时接受不了。而小巧这丫头也是,愈发地不着边际,他虽治家严格,又怎会因此就将她打死

    青岚姐弟俩从梁有德的书房出来,走到院外的时候才发现文清正提着文房盒站在院门口。

    旁人都已经走光了,他还在,倒像是特地在等她们的。

    青岚此时不太想过去,她先前提醒梁先生庆安昨日早早离开了学堂,是把袁文清甩在里面了。他此时还留在这,也不知是要说些什么。

    反正此事即便不是他做的,也是因他而起,她是不会道歉的。

    作者有话说:

    6.20早补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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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谈判

    ◎◎

    “表哥, 是在等我?”庆安朝文清快走了几步。

    方才除了姐姐以外,就只有表哥为他说话,他心里是很感激的。

    文清闻声转过身来, 见庆安待他依然热情, 青岚却并不看他,低着头不知道在瞧什么。

    他一双浓深的剑眉微微簇起,英朗的面容上显出些愧色。

    “正是……”他应了庆安一声,斟酌了片刻才问道,“不知梁大儒有没有为难你?”

    其实原还有一句话想和表妹说,但她这样的神情,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庆安神情黯然:“先生认定是我偷藏了那东西, 说回去和他闺女商量一下,再谈如何了结。不过, 此事我实在是冤枉的。”

    文清的眼中愧色更深:“那是自然,我绝对是信你的!”他极认真道,“此事太过蹊跷, 我后来想起一些事, 虽不知还有没有用,但还是觉得该提醒一二。”

    他其实隐隐觉得此事或许是与他有关, 却不想说出来, 让表妹生出不该有的误会。

    青岚听他是这口气,才抬起头看他, 文清见她神色如常, 并无半点厌憎的意思, 心里立时敞亮了不少。

    “一则, 七表妹说亲眼看见你拿着帕子, 这本身便是奇怪了。二则, 我早上进学堂的时候,正好撞到七表妹跑出来,她那时似乎很是慌张……”

    他不好说得更直接,觉得话点到这,那姐弟俩一定懂了。

    “世子爷说得极是,多谢提醒!”青岚向他笑了笑。

    此事自然是和沈常樱有关的,她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即便说了,梁大儒也只会觉得是他们姐弟俩推诿狡辩。

    文清见青岚笑容也如常,觉得一颗心蓦地落了地。

    庆安极有可能是被他连累的,她这么聪慧,一定也能看出来,还好她没有怨他。

    青岚却在专心想那帕子的事:“……我看我们的书案一直是极干净的,虽然窗户整日里敞着,但每日一早到了学堂,那书案摸上去一丝灰尘都没有,想必是梁大儒的书童擦洗的吧。世子爷可知他每日何时擦洗书案?”

    文清略一回想:“应当是每日一早,学堂开门之前。我记得那书童提起过的。怎么了?”

    青岚抚了抚下巴:“若我是那塞帕子的人,为了确保那帕子不被书童发现,便不会在他擦洗之前塞帕子进去。也就是说这帕子是在学堂开门后,我们进西厢之前,被人塞进去的。”

    文清和庆安经她一提醒也有所领悟,庆安道:“若没记错的话,好像除了七妹妹以外,旁人都是跟我们差不多时候进去的。”

    青岚点点头,八九不离十就是沈常樱了

    青岚与庆安告别了文清,往她的院子走,庆安始终紧蹙着眉头,话也不说一句。经过四房院子的时候,他突然要进院去找常樱说话,被青岚一把拉住。

    “你找了她又能如何?她会跟梁先生承认是她陷害你和梁家姐儿?你这样贸然进去,怕还要生出别的事来!”

    庆安定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久的粗气,拳头上的青筋一道道绷起来。

    “……姐,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就是想问问她,我与她好歹是堂兄妹,我又从未害过她,她何以如此待我?”

    青岚叹了口气,扶住他的臂膀推他走。

    她原想说或许是沈常樱还记得上次的仇怨,但转而一想,不说也罢。世间许多恶意原也是说不清楚根由的,也该让他有所体会,日后才好生出些防人之心

    沈茂今日一到家,下人就告诉他梁大儒等他多时了。梁有德本就是北直隶最受人尊敬的大儒之一,沈家又是书香门第,最是尊师重道,沈茂怎敢怠慢了他,于是连补服都来不及换下来,便匆匆去花厅见他。

    二人说了不多一会,沈茂便脸红脖子粗地送了梁有德出来。

    “梁先生请放心,都是沈某家教不严,以至于出了这样的事,待沈某回去责问清楚,定会给令爱一个交待。”沈茂十分郑重地向梁有德行了一礼。

    梁有德睥睨了一眼沈茂递到他眼前的后脑勺,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梁某便等您的回音了。”

    说罢,拂袖而去。

    沈茂半晌才抬起头来,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便直接去了老夫人周氏的松龄馆。

    他怒气冲冲地让下人将庆安也唤来,一张黑脸吓坏了好几个小丫鬟。

    “儿子原当他是个老实的,”正房里,沈茂对周氏道,“谁成想,他竟然做出这等有辱门楣之事!儿子在礼部累了一天了,一进门就挨了梁先生劈头盖脸一通数落。您是不知道,这酸秀才骂人有多难听。您儿子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在朝里也算是混了一官半职的,竟然为个小的还得受这个罪。”

    他越说越气,连茶都不想喝,专让人往茶盏里倒晾凉的白水,一口接一口闷下去,好像动作稍慢些那火气就要冲上来烧他嗓子眼儿似的。

    周氏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嗐”了一声:“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儿子一向极在意脸面,政务上虽无什么大的建树,德行上却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偶尔挨了自家教书匠的几句数落,就受不了了。

    “不就是一条帕子的事么,你把那姑娘叫来让我瞧瞧。若人品还凑合的话,给庆安纳个妾就是了,用得着这么着急上火的么!”

    “娘!”沈茂惊得差点跳起来,不喊母亲,直接喊娘,“这事还不够大?我本是盼着他好好读书,将来和应书一样,考进士做官的,不成想他小小年纪,别的还没学会,倒先学会了偷香窃玉这一套,那他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再者,您以为纳妾就能了事啊?人家是要做正妻的!”他用指节使劲扣了扣周氏的炕桌。

    周氏被他吵得头疼,耐着性子讲话:“你呀你,心放宽些,要不你这辈子也就做到侍郎了。”

    她也不看儿子是个什么表情,只管抓了迎枕给自己垫着,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盏里冒出的热气。

    “你也说那梁先生是个酸秀才了,他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我看我们庆安老实得很,那必是被他们梁家算计了。人家孩子敬着你,叫你一声大伯父,你本该庇护着他,给他排忧解难,结果这一出了事,你不说先找孩子问清楚,倒先怨孩子不好。要我说,你就告诉那姓梁的,正妻别想,要来就只能当个妾!”

    沈茂差点被她气笑了:“知道您疼孙子,可人家还疼闺女呢!您说人家算计咱,您得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是咱们理亏。人家梁先生说了,咱们若不答应,人家宁可不在咱们家教了”

    “他爱教不教!”周氏截了他的话,“我就不信了,整个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教得好的先生?”

    “娘啊,”沈茂隔着炕桌往她身前凑,“您说得轻巧。整个北直隶,能教出□□位进士的大儒就那么几位,各个都早就有了主顾。梁先生要是走了,咱们上哪再找个跟他一样好的?您别忘了,咱们家小辈里,中了进士的就应书一个,儿子怕他日后孤掌难鸣。”

    周氏朝他一摆手:“你不是一直说庆安有天分么,那师父就算差些,孩子一样能出人头地。”

    沈茂叹了口气:“那也不只是小辈读书的事。梁先生名望高,来咱们家又这么多年了,突然间走了,外人不得问个缘由?庆安这事要是传出去,人家得说咱们家教不严,勾引良家女不成还把人家赶走。到时候儿子被人抓住了把柄,这官才真是做到头了!”

    沈老太爷生前官居高位,沈茂说的这些,周氏自然是懂的。

    她抿着唇半晌不语,后来干脆将茶盏一放:“那我不管,你去想办法。我庆安好好一个孩子,自小没娘不说,现在他爹也不在了,我这个当祖母的不能再给他找这么个媳妇。”

    沈茂一听这话,仰天长叹了好几声,叉着腰在屋里来回地踱步。老太太真真是要逼死他。

    要说这老太太也是偏心,老三在的时候她偏疼老三,如今老三不在了,她就偏疼老三的儿子。

    他正发愁的这回功夫,庆安已经到了。

    庆安早料到大伯父找他所为何事,整个人都紧绷着,待沈茂一问,便答道:“侄儿跟那梁家姑娘连话都没说过,又怎会……”

    “那你藏人家帕子做甚!”沈茂突然打断他,声音粗暴得很。

    “你跟孩子吼什么!”周氏一皱眉,“还说不准是谁的错呢!”

    当初接两个孩子过来的时候,她这大儿子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把两个孩子当自己的孩子一样这要是他自己的儿子,他能这样?

    庆安梗着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道:“侄儿从不曾拿她的东西。”

    沈茂冷哼了声:“不曾拿”他有脾气却不好当着母亲的面发作,青着脸坐到圈椅里,一点点往下顺气。

    周氏握了握庆安的肩膀:“祖母信你,让你大伯父好好帮你查查,绝不冤枉了你。”

    沈茂又叹了一声:“娘,那帕子就他抽屉里,而且樱姐儿亲口说她看见庆安拿着那帕子来着,这还要怎么查?”

    周氏还要再说,守在门口的丫鬟贞儿走进来通报,说四小姐和族里的沈炜少爷求见。

    周氏点点头:“让她们进来吧。”

    岚丫头大概知道她不喜欢她,所以若非请安,是绝不会来她这里的,甚至连请安的时候也都站得远远的,绝不往她跟前凑。此时特地跑过来,想来是担心她弟弟。

    她倒是因此对她有了些许好感。

    青岚与沈炜一同进来见礼,青岚开门见山:“因为今日的事确有蹊跷,所以想先请沈炜弟弟把当时的情形说给您二位听。”

    沈炜说得虽缓慢,却很细致,当时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几乎都说到了,常清、常樱两姐妹的言行自然也在其中。

    周氏边听边瞟着青岚,这么多人说了这么多话,哪有人能把这前前后后记得如此清楚,这两人分明是事先演练过的。

    “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她听罢问道。

    “绝对没有假,当时还有沈闻、沈岳和世子爷在,都能证明。”沈炜笃定道。

    周氏这才点点头,虽说这两个孩子串过词,却应当没有说谎。那樱丫头和清丫头维护世子爷的话倒也的确像是她们说的。

    “母亲,”沈茂显然有些难堪,朝周氏倾了身子,“清姐儿一向友爱兄弟,她之所以这么说,一定有别的原因,又或者沈炜记错了、记岔了?”

    周氏心里哼了声。说到自己的孩子就想着找找原因了,方才不由分说就要教训庆安的气势哪儿去了?

    “记不记错,明日我把世子爷请来问问就是了,他可是你媳妇的亲戚,总不至于偏向吧。”

    周氏无意纠结于那两个女孩儿的错,只问青岚:“事情已经说完了,你还想说什么?”

    “事实如此,这帕子究竟是怎么回事,祖母、大伯父心里自然有评断,也轮不到青岚来说。眼下梁大儒紧咬着不放,可若是让庆安不明不白地赔上亲事,青岚又不甘心。青岚倒是觉得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或许可以将此事妥善了结。”

    包括庆安在内,众人皆是一愣。

    周氏往迎枕上一靠:“是么,那你倒是说说看,是什么办法?”

    青岚没有回答,而是问沈茂:“侄女记得跟您说过爹爹殉职后,朝廷下旨抚恤的事,此事您可有同旁人提过?”

    沈茂反应了一下:“哦,也就只跟你祖母提过,旁人没有问起过,也就不知道了。”

    青岚眸光一闪:“若是只有祖母和大伯父知道,那么这个办法倒真是可以一试了。”

    屋里的人便更是好奇。

    青岚想了想,说此事小孩子还是不知道为好,便让庆安和沈炜到院子里去等她。两人不情不愿,却也没办法,只好照做。

    送走了两个男孩儿,青岚才道:“要办成此事,还需几个条件,只有祖母、大伯父准许,青岚才能去办事。”

    周氏挑了挑眉毛,这丫头竟还敢提条件。

    “你先说说看。”

    青岚应下:“其一,请祖母借我一个绣工好的丫鬟暂用。”

    周氏点点头:“可以。”

    “其二,若此事我办成了,请祖母问清楚七妹妹当日做过什么。若是该罚的,请祖母切勿手软。”

    周氏迟疑了一下又点头。

    “其三,我要五妹妹和七妹妹当着全家众人的面给庆安道歉。”

    “你五妹妹一向明事理,即便她当时真是那么说的,也必有她的原因,你做姐姐的何必为难她?”沈茂喝道。

    “那你倒是说个办法来,把庆安这事解决了。”周氏冷眼瞧着他。

    “母亲,您这是”沈茂在小辈面前被母亲驳斥,一副有理说不出的神情。

    周氏朝他摆了摆手:“清丫头不委屈。不管怎么说,在外人面前拆自己哥哥的台就是她不对。你回去帮我问问她,到底是个远方的表哥亲还是她亲堂哥亲!”

    沈茂说不了母亲,便去说青岚:“你这做姐姐的,若真有办法帮弟弟,就自然该帮他,怎么还到我和你祖母面前谈价钱?”

    青岚一笑:“一来,若是两位妹妹不道歉,庆安即便摆脱了这门亲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时隔多年,一旦有人提起来,他还是浑身是嘴却说不清楚,那他还有何前途可言。二来,庆安虽是侄女的弟弟,却也是大伯父的侄子、祖母的孙子。只要条件得宜,他日后还必能成为咱们沈家的顶梁柱,那咱们此时护着他的体面,侄女以为也没什么不对。”

    沈茂听罢默了半晌。侄女有一点戳到他心坎里,他们并非世家,要想维持这份尊荣,每一代必得有能支应门庭的人,而且越多越好。如今在沈家,除了他儿子应书以外,确实只有庆安有这种资质。他只是觉得女儿常清一定是冤枉的,不该受这份委屈而已。

    他原想让庆安不声不响娶了梁家闺女便是,但他也明白这并非上佳之策。日后外人说起,沈家的少爷勾搭了教书先生的女儿,也不是什么佳话。

    “也罢,但你也要先把事情办成了再说。”

    “大伯父放心,只要大伯父不忘今日之约,侄女必定全力以赴。”青岚脆声应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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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翻盘

    ◎◎

    事情说完, 姐弟二人回青岚的院子用晚点。

    庆安心里装着事,委委顿顿地往桌边一靠,手里握着筷子却不夹菜。

    青岚倒还和往常一样吃得飞快, 抽出空来敲了敲桌子:“愣着做什么, 再放放就不好吃了。”

    庆安提了提筷子,还是觉得没胃口,干脆把筷子一放。

    “姐,我实在吃不下……这不是娶不娶谁的事。我明明没做过,却要被人当做那不齿之徒,我真是不甘心……”

    青岚想了想,将碗里余下的饭扒拉干净, 也将筷子放下。

    “你呀,就是在蓟州过得太顺了, 旁人看着爹爹的面子,待你客气、待你好。大伯父他们才认识你多久,凭什么信你?所以你也不必太在意。

    “我本来也不喜欢这, 但看你这个样子, 我倒觉得咱们来这是来对了。若总是待在舒服的地方,你就不知这世道艰险, 不知警醒。待日后真入了官场, 这朝堂上不知会有多少明枪暗箭,那你怎么受得住?”

    庆安垂眸想了一会, 缓缓抓了筷子:“姐你说得对, 这些道理我也明白, 只是因此事我才突然发现, 咱们俩根本就是孤立无援。”

    青岚笑了出来, 她这憨弟弟终于开窍了。

    “原本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不过今日我发现,祖母还是很信重你的,大伯父虽不信你,却还重视你。只不过祖家还有许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咱们正好借这个机会给他们提个醒。我敢说,只要你好好读书,往后祖母、大伯父、大堂哥都会成为你的帮衬,咱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庆安走后,周氏答应派给青岚的丫鬟到了,叫作如意,和她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年幼些的女孩儿,叫百福。周氏院子里的贞儿将她们二人送到之后,告诉青岚这两个丫鬟就分给她了,不必再还回去。

    青岚笑着谢过。

    说不定祖母也是觉得她们姐弟俩被人忽视了,借此机会让人知道她是很在意他们的,旁人也该更加在意。

    如意生得有几分俊俏,看上去不大爱说话,青岚将她叫到屋里去问话,她虽应答自如,却仍显出些怯意。青岚便也不兜圈子,从袖子里掏出梁语蝶的那条樱粉色绣蝴蝶的帕子来给她看。

    “这样的蝴蝶你能绣出一模一样的吗?”

    如意将那帕子拿近了仔细瞧了瞧:“回小姐的话,这蝴蝶虽精巧,却也不难绣。奴婢应当可以绣出个八九分。”

    青岚很满意:“不要八九分,只要六七分便好,要让人乍一看觉得像,拿近了却又觉出不同才好另外,绣出来要多久?”

    如意想都不想:“若不求全似,那么半日足够了。”

    青岚点点头:“那好,你今明两日只要帮我绣出两条帕子便好,其他的都不必做……另外,你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人?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打算嫁人了?”

    如意一惊,扑通一声跪下去:“奴婢伺候得不好,奴婢一定改,只求小姐别赶奴婢走!”

    青岚一听就知道她想偏了,让她赶紧起来:“你伺候得很好,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愿不愿意……”

    第二日,姐弟二人照旧上学去。

    梁大儒平日里提问,最喜欢叫庆安或是文清,而今却正眼都不瞧庆安一眼,让庆安很是黯然。他从来觉得只要自己行事光明磊落,旁人自然也会敬他重他,而今才发现,并不是这么简单。很多事都不是那么简单。

    青岚照旧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等中午放学了便回去歇着。她要用的东西昨日便已经备好,中觉之后她对紫雪交代了一番,便让她带着如意,给梁家送东西去。

    两人前脚刚迈出门,青岚又唤住她们,叫纤竹同她们一起去。

    三个丫鬟这一行,声势浩大,她们要运的东西太多,手拿不了,所以早已从前院借来了两辆小推车推着走。

    小推车上,几只母鸡叽叽咯咯地叫个不停,其他的东西也在车上磕磕碰碰,邦邦啵啵地乱响。她们一路说说笑笑,真是好不热闹,引得路上经过的丫鬟、婆子驻足观望。

    梁有德在学堂里,正讲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这句话当如何理解,却见院子里她们三个丫鬟推车走过去。

    那车上满满当当塞了好几个柳条编的笼子、大大小小的几盆花,还有一个匣子,不知装的什么。他这一看,课堂里的众人也都跟着他往外张望。

    他皱了皱眉,走出去问紫雪她们要做什么。

    紫雪笑眯眯地回他:“见过梁先生,我们四小姐说之前让梁小姐受惊了,特意让我们送些东西来给梁小姐压压惊。”

    梁有德点了点头,那姐弟俩态度倒还不错。他便扬扬手,让她们将东西送到后院去。

    学堂的前院历来安静,突然有了些动静,后院便听得十分清楚。

    小巧从屋里走出来,见紫雪她们这送年货的阵势,着实吃了一惊。

    “你们这是?”

    紫雪笑盈盈地走上前去,拉过小巧的手:“这位是小巧姑娘吧,我叫紫雪,大你两岁,你日后就叫我姐姐吧。我们四小姐说,过不了多少时日,梁姑娘就是我们家的少奶奶了,所以特地让我们送些吃的用的来给少奶奶。”

    小巧嘴角一抽,低头瞧瞧自己被握住的手。

    沈家的丫鬟历来心高气傲,每每经过,都是只见下巴不见眼的。这位没怎么见过面,却一上来就左一个少奶奶、右一个少奶奶地喊她们家小姐。

    她家小姐对这门亲事本是不情愿的,只不过事已至此,看在沈五少爷也是官家子弟,相貌、才学也比许多人强的份上,小姐才算勉强认下。她要是听见她们喊她少奶奶,还不得臊死。

    “……那几位稍候,我去同我家小姐说一声。”

    小巧刚要转身,紫雪却又喊住她:“不急不急,让少奶奶歇着,我们先寻个地方安置这些母鸡。”

    她说着便松开小巧的手,在这本就不大的后院里东逛逛西瞧瞧。

    “……那放在厨房外便是了。”小巧道。

    那些鸡分几个笼子装着,足有五六只,多是多了些,但若小姐肯赏些给她和书童的话,几日内吃完还是没问题的。

    “那怎么行?”紫雪一脸的难以置信,“小巧姑娘,你可能不知道,这建鸡舍得讲求方位。你让它们整日在厨房门口溜达,听见里面刀子剁肉,整日提心吊胆的,那哪里还养得好?”

    “何必要养?放不了两日就炖了吃了。”

    紫雪一听这话,满眼的震惊:“小巧姑娘,这过日子可得会算账啊!我们家小姐算过了,这些鸡还嫩着,可以先养上个一年半载的,让它们下下蛋,过段日子再炖。平日呢,喂得也不用太精细,拨些剩饭给它们便好。我们小姐说了,现在谷子也不便宜,这银子能省一点是一点。待把这鸡养好了,下的蛋多了,里外里,可是能省不少银子呢!”

    小巧听得发懵:“……怎么四小姐还知道养鸡的事?”这锦衣玉食的沈家小姐,犯得上琢磨这些个省银子的道?

    “我们小姐就养鸡呀,”紫雪说得眉飞色舞,“我们家原是在蓟州,蓟州你知道吧?虽然荒凉些,但是地方大。我们小姐养鸡,一年到头能省下不少银子呢!可惜老夫人不让养,嫌脏嫌臭,所以小姐一听说少爷要和少奶奶结亲,高兴坏了,立马让我们上街挑了几只好生养的,放到少奶奶这养着。”

    小巧的嘴巴不觉张得老大,见紫雪又看过来,忙干笑了两声:“……四小姐也就是养着玩玩吧,月例银子还花不完呢,哪还在意这点小钱。”

    “哪里会花不完。我们小姐和少爷没有爹娘贴补,样样都得从月例里出。小姐给老爷供了一个往生牌位,每月得捐香油钱吧。少爷在读书,文墨得买好的吧。他读书辛苦,还得经常买些好药材补补身子。这不都是银子?”

    紫雪说着叹了口气,“我们先前在蓟州不知道啊,敢情京城的东西那么贵呢。不过少奶奶也不必担心,等过两年我们回去了,手头就宽裕些了。”

    小巧越听越揪心,这姐弟俩手头紧也便罢了,怎么还要回蓟州去?蓟州不是边关吗?也不知道离京城有多远。听说是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出了城就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时不时地还有贺族人闯进来抢东西、抓女人……

    “其实四小姐和五少爷留在京里多好,何必非要回去呢?”小巧心里一阵阵地发慌。

    “唉,可说呢,谁想回边关吃沙子去呀,只是我们少爷……”紫雪突然停住,不往下说了。

    她见小巧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过来,摆手笑了笑:“一下子扯远了,倒把正事忘了。我们小姐说,少奶奶是自家人,这几只鸡是送给少奶奶的,本钱就不跟少奶奶算了。”

    本钱就不跟她们算了小巧暗自哼了一声。

    “……那我替我们家小姐多谢四小姐了。”她咕哝了一句,看也不看紫雪。

    她瞧了瞧车上的鸡笼,几只小母鸡,挤在笼子里,扑腾不开,咯咯咯地叫个不停。一只只青白的鸡爪上已经踩了不少鸡屎,还黏着些白毛。小巧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她总觉得紫雪的身上好像已经沾上了些腥臭。

    紫雪却好似听不出话里的嘲讽,笑道:“哎呀,小姐说少奶奶可千万别跟咱们客气。昨日梁先生那虽有些不愉快,可是小姐回去一想,这门亲事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直夸少奶奶有眼光,说少奶奶不像先前那几户眼皮子浅的,还嫌我们家少爷”

    紫雪突然一捂嘴,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见小巧一怔,她又忙笑道:“……觉得配不上我们家少爷。”

    小巧心里咯噔一声,这沈家少爷是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毛病?她们原以为,小姐嫁到沈家是有些高攀了,怎么看这情形,这沈家少爷倒像是捡了个大便宜似的。

    她眼巴巴地瞧着紫雪,紫雪却不肯说话了,转身去搬别的东西。

    小巧心慌得愈发厉害,急急忙忙跑进屋去找语蝶。

    梁家后院本就窄小,语蝶早躲在槅扇后面听了个七七八八。小巧进门来,一肚子的话刚要对她说,却见她面色苍白地立在槅扇后面,一副悲苦凄凉的神色。

    小巧便知她听到了。

    “……您还是快去瞧瞧吧。”

    紫雪见语蝶出来,带头行了礼:“少奶奶,这几盆花是我们家小姐从自家院子里起出来的,”她又和纤竹、如意一同将推车上的花搬到地上,“小姐看这院子太素净了些,便给少奶奶拿来几盆,抬抬色。”

    梁语蝶不想说话,只扫了一眼那几盆花。月季、三色堇、草茉莉……这不都是沈家花坛里栽的花么?又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竟还舍不得出银子,挖了花坛里的送给她。

    “代我多谢你家小姐……可莫要再唤我‘少奶奶’了,让旁人听了去不好。”轻飘飘的一句。

    她本就生得干瘦,一张小小的三角脸,深眼眶,浅弯眉,平日里瞧着有种弱柳扶风的美,如今这张脸硬挤出一个笑来,瞧着实在是凄苦。

    紫雪笑着答应,心里却看不上。这没福气的小蹄子,真娶了她,怕是要把少爷的福气也都散没了。

    她从车上捧了一个宽扁的木匣子过来,让如意帮她托着,打开盖子给语蝶看。

    那里面放着几件女孩儿的衣裳,紫雪一件一件翻给语蝶看。一件松绿缎的撒花褙子,一条白绸的提花裙子,再一件银红色软缎的袄,一条洒金的襦裙。

    “这几件衣裳都是簇新的,小姐一回都没穿过。小姐在孝期内穿不了这些,想着姑娘模样俊俏,穿这些定然是好看的,便拿来送给姑娘。”

    语蝶瞟了几眼,那些衣裳的做工和材质倒都是好的,却也不是什么没见过的。她并不缺好衣裳,家里就两口人,父亲的束脩丰厚,大部分都是花在她的穿戴首饰上。她的衣裳虽不比沈家小姐的多,却绝不比她们的差。

    “也帮我谢谢你家小姐吧。”语蝶微微一笑。

    紫雪像是不太满意她的反应,竟抓过她的手腕来让她摸那些料子:“您摸摸这料子,多柔、多滑!您再看这暗纹提花,这做工可是全蓟州最好的了。我们家小姐一直舍不得穿,但是一想到姑娘可能喜欢,立马给您送了来!”

    语蝶心里厌恶,用力将手抽回来。

    “还是别让你们小姐破费了,我这人怕热,夏日里只能穿这种衣裳。”她低头整了整自己身上穿的缂丝花鸟纹的小衫。一寸缂丝一寸金,那匣子里哪件衣裳能有她这件金贵。

    她见紫雪一副没见过新鲜玩意,得好好打量一番的样子,心里更是鄙夷:“这几件衣裳你还是拿回去吧,你家小姐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紫雪似是傻了眼:“这怎么行……”

    语蝶马上道:“其余的那些我都收下了,帮我谢谢你们小姐。”

    紫雪想了想,似是觉得也可以交差了,便点头应下。几人遂将那几盆花搬下来,按照语蝶的意思摆在后院的各处。

    纤竹搬得最多,还特别好使唤,语蝶看她生得高高大大的,不太爱说话,一张四方脸瞧着憨憨的,便朝小巧使了个眼色。

    小巧会意,过去帮纤竹搬花,见紫雪离得远,便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们少爷打算什么时候回蓟州?我们也好做个准备。”

    纤竹想也不想:“等少爷及冠就回去。”

    “哦,那也就四五年的样子了,少爷为何非得回去?”

    “你不知道?”纤竹看向她,“我们家老爷原是从祖家分出来的,少爷要承袭老爷的武职,回蓟州卫做千户。”

    千户是个什么活,小巧不懂,不过肯定是守边的就对了。

    “那少爷留在京师考科举不好吗,干嘛非得做武将?”

    纤竹一副觉得小巧莫名其妙的神色:“咱们家是军户,军户代代都得有人当兵,那少爷不回蓟州还能去哪?别说少爷了,以后少爷有了儿子也得当兵。”

    小巧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那当兵苦不苦?”

    纤竹看了她一眼:“当兵哪有不苦的。不打仗还好,一打仗吧……”她好像懒得说了似的,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身就走了,留下小巧一脸苍白地呆愣在原地

    紫雪、纤竹和如意三人回小院子交差。

    紫雪将梁家的情景演给青岚看。她学得实在生动,把如意和百福乐得肚子疼,纤竹也在一旁咧着嘴笑。

    青岚笑着听紫雪讲完,让她们各挑一包紫雪先前从祥德楼买的点心做奖励:“你们几个,在梁家的时候没笑出来吧?”

    “奴婢们没笑,”如意答道,“她们后来专盯着纤竹问这问那的,我看她们脸都吓白了。”

    百福手里捧着点心,觉得不好意思:“小姐,有什么奴婢能做的么?”。

    青岚双目晶亮:“自然有。你出门少,瞧着脸生,这事还只能你做。”

    ……

    紫雪她们刚走,语蝶便叫小巧立刻去前院问父亲,沈庆安算不算军户,是不是要袭他父亲的武职。

    梁有德在前院西厢房里讲得口沫横飞,听说女儿找,便即刻停下来。小巧将语蝶的话问他,梁有德却诧异得很。小巧便将她从沈家丫鬟那里打听到的事告诉他。他这才恍然意识到,沈庆安或许真算是军户。

    沈庆安来上学之前,沈茂和他大概交代过沈庆安的事,说他父亲早年自立门户,离了家,如今人不在了,沈家便将沈庆安接回京来。他还以为沈庆安和旁的沈家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心里起了急,即刻叫庆安出来问话。庆安早得了青岚的嘱咐,只把头一低,半晌才答道:“学生是爱读书的,只想跟着先生好好学,能学多少便是多少。”

    梁有德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想读书,可是等成年了他就得回去守边。

    梁有德告诉小巧,此事他还须问沈家大爷确认,小巧心里却早认定了就是这么回事,回去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语蝶。

    语蝶失魂落魄地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么个答案,一下子觉得浑身一丝气力都没了,腿一软,扑倒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许久。

    “小巧,我可怎么活……”

    原以为沈庆安虽然处处比世子爷差一截,但好歹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官户子弟,不论日后能不能中进士,她跟着他的日子总归是光鲜又富足。谁知他不禁穷酸又拮据,还是个从军守边的命。她若跟了他,这辈子都要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吃沙子,说不定哪日他突然死了,她就成了寡妇,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养大儿子,送儿子去守边。

    她真是蠢,这个沈庆安别说与世子爷比了,就是比那董生也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哭得越来越凶,眼泪都哭干了,整个人缩成了一小团,一下一下地抽搭。小巧抚着她的背劝她别再哭了,哭多了伤身,她却愈发觉得委屈,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悔啊,小巧……我硬要你塞那帕子……真是昏了头了!”

    她说几个字就抽一抽,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最难过的事,莫过于一切的源头是自己。

    小巧听得鼻子一酸,也陪着她落泪:“肯定是哪个损阴丧德的把咱们帕子重新塞过了,不然那帕子怎会长了腿。”

    她话音未落,就听屋外有人干咳了两声。主仆二人吓得一激灵。

    小巧忙清了清嗓子,问道:“谁呀?”

    “我们七小姐让我带个话。”

    沈家七小姐,不就是先前三番五次在学堂门口堵世子爷的那个沈常樱。

    小巧推开槅扇,见台阶下是一个梳双螺髻的小丫鬟,看样子是沈府的三等丫鬟。这丫鬟瞧着面生,五官还未长开,一双大眼睛闪啊闪的,好像挺有主意。

    “什么话?在这说吧。”

    百福抱着臂,歪着脑袋,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小巧:“我们七小姐让我当面告诉你家的姐儿。”

    “跟我说也一样的。”小巧拦在门口。小姐的眼睛还肿着呢。

    百福哼了一声做势要走,走了没几步又突然扭回身来跑上了台阶,把小巧往旁边一推,进了屋。

    语蝶正坐在榻上擦眼睛,见百福站到了面前,也吓了一跳。

    “就是你吧?”百福抬手一指语蝶的鼻子,“我们七小姐让我告诉你,日后别再打我们表少爷的主意。这回便罢了,你的帕子我们七小姐帮你塞好了,日后你跟着沈庆安到了边关,可别忘了我们小姐对你的好!”

    百福说话,就是热锅炒豆子,一通噼里啪啦之后,她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语蝶瞪眼看着,干细的小手攥着帕子直哆嗦。

    小巧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该追出去骂,却被语蝶叫住了。

    “小巧,我记得你说,昨日是七小姐一口咬定帕子在五少爷手里,对吧?”

    “……是。”

    语蝶红着眼睛,两腮微微抽搐起来:“那帕子是她塞过去的。”

    她明白了,若不是沈常樱,她本该嫁给世子爷的。但凡她昨日好好想想,也该猜得到。

    她如今到了这步田地,都是沈常樱害的

    百福一路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小院,把院门一阖,呼哧呼哧地扶着墙倒气,其余几个女孩儿看着她直乐。青岚知道她心慌,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你还小呢,也是难为你了。”

    百福胸口一起一伏的:“奴婢不怕,奴婢就是担心撞上七小姐那边的人。”

    青岚笑道:“那就不必了,上回祖母罚了她之后,她就再不敢随意往学堂跑了。”

    她抬头望了望院墙外的天,晴空湛蓝,漾着几缕烟一般疏淡的云,远处已经泛起了绯色。

    梁语蝶此时恐怕已经懊悔到了极点。不过她还得再耐心地等一会,等到落水之人几近绝望,那时再抛个梯子下去,那人才会不顾一切地爬上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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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翻盘(二)

    ◎“表妹说得极是,我一定显得随意一些。”青岚见他这神情,更是忍不住笑了◎

    青岚到学堂的时候, 梁有德还在授课。

    他见她带着个丫鬟,捧着个匣子进院来,不免有些烦躁。今日这是怎么了, 一会一趟的, 就不能让他清清静静地讲学么。

    青岚早知道他会出来问,便笑着告诉他是有几件衣服想送给他女儿。梁有德认定她们心里有愧,想补偿一下语蝶,便让她进去了。

    语蝶正关着门和小巧商量,还有没有法子能躲过这桩婚事。她原就一万个不想嫁给沈庆安,如今知道是沈常樱故意害她,便更不肯乖乖地往火坑里跳。

    小巧道:“看四小姐的态度, 老爷肯定找沈家大爷说过这事了,依老爷的脾气, 沈家不答应都不行。小姐您只能求老爷,等老爷同意了,这事才有解。”

    语蝶一脸的愁苦:“我也知道这事全在我爹。我跟你说, 我就算豁出这条命去, 也不能嫁,可是我爹这脾气……”

    青岚在后院轻咳了一声:“梁家小姐在家吗?”

    主仆二人一怔, 沈家人这一波又一波的, 没完没了了。

    小巧去开了槅扇,见台阶下立着一个高挑俏丽的少女, 正是沈家四小姐。她身后跟着个丫鬟, 正是方才送东西的几人中那个高高大大的, 丫鬟手里还抱着方才就曾送过来的匣子。

    青岚客气地请小巧通报, 待里面说了声请进, 才上了台阶走进门去。

    “语蝶姑娘, 我家下人说姑娘不肯收这些衣裳,”青岚笑着指了指那匣子,“不知姑娘是觉得那些衣裳不好看,还是我家下人怠慢了你,惹你不快了?”

    语蝶觉得这沈四小姐虽然落魄,但实在比先前来的几个人大方清爽得多,没什么小家子气。

    “四小姐客气了,只因我的衣裳实在太多,放不下,才请几位姑娘送回去。四小姐一番心意,我心领了。”

    青岚似是松了口气:“原是这样,那我便不担心了。不瞒姑娘,我一向是很喜欢姑娘的。出了这事之后,大伯父劝舍弟与姑娘结亲,保全姑娘的清誉,七妹妹也劝我们,说姑娘这么好,舍弟能娶到姑娘是捡了大便宜了。

    “我想了想,七妹妹说的有理,这桩婚事于我们而言实在难得。但舍弟坚持说那帕子不是他放的。他还说姑娘与他话都不曾说过,那也肯定不是姑娘放的。他虽然觉得姑娘秀外慧中,是位好姑娘,却也要我先问清楚姑娘的意思。我想想也是,若姑娘本不愿意,那岂不是委屈了姑娘。我与姑娘同为女子,若换作是我,与其整日对着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那我宁可不嫁,也好过与他两相看厌,蹉跎一辈子……”

    青岚话还没说完,语蝶已是满眼凄然,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吧嗒吧嗒落下来。

    青岚忙抚了抚她的胳膊:“姑娘怎么哭了难道真让舍弟说着了?姑娘有什么犯难的事,不妨跟我讲讲,也好过憋在心里,憋坏了身子。”

    她这么一说不要紧,语蝶的眼泪像泉水似地涌出来,止都止不住。小巧又帮她拭泪又是软语安慰,好半晌,语蝶才止住了泪。

    “既然四小姐问了,那我便如实相告吧。那帕子确实不是我放的,却也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落进五少爷的抽屉里,必然是有人先捡到了,故意作弄人,才将那帕子塞给了五少爷。五少爷人才难得,却不是我心之所系咱们话说到这儿,我想求问四小姐,这门亲事能不能作罢?”语蝶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青岚似乎很是震惊,缓了半晌才道:“我原先还以为姑娘是真的喜欢舍弟,是舍弟多虑了,不想竟真让他猜中了。俗话说强拗的瓜不甜,我虽然喜欢姑娘,却也不想让舍弟娶一个心里没有他的人。只是如今是令尊一定要大伯父尽快安排给姑娘下定,我一个女儿家,如何能让这亲事作罢?……这事还得让令尊想通才行啊。”

    她一副为难的神色,站起来就要走,语蝶心里一慌,竟一把抓住她的手跪下去:“四小姐留步。家父脾气倔得很,若认准了什么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若是能劝的话,语蝶早就劝了。四小姐能否让沈大爷劝劝家父?沈大爷是官,又位高权重的,他若不肯答应,家父也无可奈何。”

    青岚一脸无奈地拉她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姑娘真是难为我了。你可知梁先生对我大伯父讲,若是不答应这门亲事,他便要离开我们沈家。你是知道的,梁先生教得好,谁能舍得让他走?他要是真走了,外人会怎么说我们沈家?……你这是为难我啊!”

    反正,不管语蝶怎么说,青岚就是不答应。不是这里为难,便是那里为难。

    语蝶急得又跪到她面前哭起来,抽抽噎噎,身上已经微微有些战栗。小巧也陪着她跪到青岚身后,拦着她不让走。

    青岚这才连连叹了几声:“罢了,同为女子,我也不忍看姑娘如此难过。我回去想想办法,若是想到了,便差人来告诉你。但是令尊这里你也一定要苦苦哀求,至少要让令尊知道,你是绝对不认这门亲事的。否则我们再怎么使力,也是全无用处。”

    语蝶好似得了佛旨纶音,点头如捣蒜一般

    青岚从学堂后院出来,快走到前院的时候才掏出语蝶的那条樱粉色帕子交给纤竹。如意已将这帕子上蝴蝶的样子画下来,她此时留着也无用了。

    “还给她,就说我刚刚想到一个办法,也许能行……”她低声对纤竹交代了几句,自己一个人出了学堂。

    梁有德今日一散了堂便径直去找沈茂。沈茂刚从礼部回来不久,才换了身宽大的袍子在屋里歇着,结果茶都还没喝完一盏,就听说梁先生又来找他了。

    虽然侄女先前提醒过,说梁先生今日很可能会来找他,但他昨日才被他引经据典地骂过,现在一听这名字,太阳穴还是直突突。

    好在,梁有德今日没有骂人的意思,见了他就直奔主题。

    “沈大爷,如今既然要议亲,我便不得不问问了。令侄将来是留在京城科考,还是要回蓟州从军?”

    沈茂心下一动,侄女昨日特意提醒过,梁先生很可能会来问庆安的事,让他一定往模糊了说。这丫头小小年纪,竟是一脑袋的弯弯绕。他都没想到的事,她先想到了。三弟死后,皇上为抚恤他的子女,准了吴炳西的请奏,赐庆安和青岚脱军籍,入民籍,所以庆安才有机会科考做官。

    “庆安这孩子天资聪颖,若走科举的话,当真是未来可期。可这孩子孝顺,虽爱读书,却也总想着回蓟州去,承袭舍弟的衣钵。唉,孩子孝顺又有什么错呢,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好说什么,您说是吧?”沈茂答道。

    他可没说谎,他又没说庆安是军户。再说了,想回去当兵又不一定真就回去当兵。年轻人还不是一会一变么。

    所以,这些话并不能成为他人品的瑕疵。

    梁有德听了他这话,心猛地一沉。自从小巧来问他此事,他便惴惴了一个下午。他就语蝶这么一个闺女,怎么舍得她嫁到边城去受苦呢。

    沈茂见他神色黯然,以为庆安的婚事有转机。

    “先前是我思虑不周,如今想来,您膝下只一女,若是让令爱随着舍侄去那边城服役,让您与令爱骨肉分离,我心里实在不忍。这门亲事……梁先生可要再考虑一二?”

    梁有德凝眉缄口,半天没声响。沈茂喝着茶,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开口求他。

    “罢了,”梁有德似是拿定了主意,“为了保住小女的清誉,也别无他法了。从军便从军吧,大不了,老夫这教书匠也不做了,也随他们一同搬到蓟州去。”

    沈茂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真想骂他榆木脑袋、书呆子!

    待梁有德回了自家的院子,天色已经稍稍暗了。

    前院、后院的绉纱灯笼高高地挂着,暖黄的光笼着他这小小的家。

    厨房的油香味还未散去,闺女应该是估摸着他回来的时辰,刚刚把饭菜端上桌。他踏着脚下方方正正的青砖,觉得只要闺女好好的,他这日子便是窝心又踏实。

    闺女的婚事就这么着吧,他活了大半辈子就落下这么一个闺女。闺女去哪,他就去哪。

    然而等他进了屋,才意识到这婚事恐怕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

    闺女笑着拉他坐下,说先前丢的帕子已经找到了,沈少爷手里的那条根本不是她的,此事是误会一场。既然是误会,还是得他回去和沈大爷说清楚,她就不用嫁到边关去做什么军妇了。

    可是他不蠢也不瞎,自然不信有这么凑巧的事。况且昨日那情形,众目睽睽,赖也赖不掉,所以告诉闺女她还是得嫁沈家。

    两人说来说去,谁也劝不动谁的时候,闺女竟从炕席底下抽出一条白绫子来,找了个房梁就往上抛。

    他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冲上前去死死拉住闺女。

    “我的儿啊,”他心里又是急又是怕,接连呼哧了几口,差点就倒不过气来,“你爹我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什么都没有,就活了这一张脸。这事实在没得商量,你就可怜可怜你爹这一把年纪,别折腾了行不行!”

    他一张清癯干瘦的脸上,老泪填满了一条条的沟壑

    梁有德这一夜,没有片刻的安生。

    明明知道闺女八成是吓唬他,不是真的想不开,可还是忍不住一会一趟跑到闺女屋外听动静,生怕她一时冲动,或者小巧一个没看住,她真寻了短见。他活到这个岁数,就余下闺女这么一个亲人,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想活了

    沈家西北角的小院子里,青岚也还没睡,正借着油灯晃晃悠悠的光,拿着如意绣好的一只帕子来看。

    “小姐,那梁先生我知道,他就这么一个闺女,疼得心肝肉一般。她闺女要是往死里折腾,他哪能不服软,明日咱何必还来那么一出?”如意口里说着话,也不妨碍她手里飞针走线。

    青岚用手指摸了摸那蝴蝶的翅膀:“梁大儒实在是个死要面子的。他若是舍不下面子,又惹不起闺女,一封辞呈递过来,那沈家少了个得力的人不说,大伯父还会迁怒到庆安身上。所以,咱们这面子戏还得做足。再者,他闺女那边也不知能不能成。咱们只有双管齐下,尽量推他一推。”

    翌日一早。

    沈家族学里,学生们照常来听讲,众人只觉得梁先生面有菜色,一双眼睛显得模糊浑浊,讲课的时候也总好像有气无力的,似乎一夜间老了十来岁。

    等到了中午,青岚和其他几个姐儿放学,各回各房用中饭。近日天气愈加炎热,沈家为了让几个哥儿少晒那毒日头,便让他们午间留在学堂里,由沈家各方的下人送饭菜过来。而梁有德因昨日没休息好,才一下了课便回自己的屋里休息去了。

    青岚寻了个借口,走得磨磨蹭蹭,等几个堂妹都已经离开,又立即回到院门口,让纤竹进去悄悄地请文清出来。

    文清一听是青岚找他,即刻放下碗筷,随纤竹来了院门口。

    青岚向他行了个礼便直说了:“世子爷,待会我院里的丫鬟来给庆安送饭的时候,若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袁表哥能否顺着我家丫鬟的话说,行个方便?庆安憨直,我怕若事先告诉了他,反而不好此处也非讲话之所,我不好多做解释,先在此谢过了!”

    文清反应了片刻,心里暗暗地生出些喜悦。她有事要人帮忙,连亲弟弟都信不过,竟是信得过他的。

    “表妹尽可放心,我一定见机行事!”

    青岚见他目光灼灼,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袁文清此人做什么都很认真,从前她只觉得他那是认死理,相处久了,却愈发觉得他其实是为人清正,心思赤纯,有他与庆安为友,她是十分放心的。

    “世子爷也不必太过认真,还是显得随意些为好。”

    文清微一怔,即刻点头应下:“表妹说得极是,我一定显得随意一些。”

    青岚见他这神情,更是忍不住笑了,一双乌灵灵的眼睛弯成了两弯小月牙,那月牙上莹莹闪闪泛着辉光,让人总也移不开眼。

    文琴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会,才觉出不妥。他正想该说些什么稍作解释,她却好似全不在意,已经福身向他告辞。

    “那就不耽误世子爷了。”她留了一笑,便转身带着丫鬟走了。

    文清一直看着她步伐轻快地消失在游廊拐角的地方,才轻轻叹口气。

    她怎么还叫他世子爷呢?旁人都唤他表哥的。

    作者有话说:

    愿宝们端-午-安-康!

    第78章 巴掌

    ◎◎

    如今大多是紫雪或如意给庆安送饭, 今日便是紫雪。她拎了一个三层的食盒,放到庆安的书案上。

    最上层的盖子一掀,紫雪便惊呼了一声:“呦, 这是谁的帕子?”她伸手捡出来一条樱粉色的丝帕, 上面还绣着两只蝴蝶,比翼双飞。

    庆安惊得心脏都跳慢了一拍,这些日子是怎么了,一条不够,还来一条。

    学堂里的众人加上各家的下人也都吃了一惊,全都围拢过来。文清就坐在庆安的旁边用饭,一见那帕子, 心下一动。

    紫雪将那帕子拿得老高,一副在细细端详的样子:“怎么与前日那条帕子一模一样, 难道又是梁家小姐的?塞了一条不够,还要再塞一条?”

    “胡说什么呢!”女孩儿尖利的嗓音。

    小巧扒开挡着她的人钻进来,抢过帕子来看了两眼:“这根本不是我们家小姐的, 你看这蝴蝶, 又呆又肥,怎么会是我们家小姐绣的!还有, 那日你们家少爷拿的也不是我们家小姐的, 你可别乱说,坏了我们家小姐的名节!”

    紫雪心里憋着笑, 脸上却满是疑问:“那日你不是说那就是你家小姐的帕子么, 现在又不承认了?”

    “什么承不承认的?那日那条帕子根本不是我家小姐的, 只不过长得像而已, 我家小姐那条是落在厨房里了, 昨日才找到。小姐嫌脏, 就赏给我了,”小巧从袖子里掏出雨蝶的那条帕子,“你比比看,哪里一样了?”

    两只帕子放一起,众人才觉出不同来。虽都是樱粉色的丝帕,都有两只蝴蝶,乍看起来极相像,可是只要细看,便能发现那蝴蝶的形态全不同,所用丝线的颜色也不尽相同。

    文清一下子明白了青岚的用意,便适时地插进去:“看来,那日不过是个误会。塞帕子进去的估计另有其人。”他这话是说给众人听的,说罢又让沈炜去请梁先生来。

    庆安身处其中,只觉得一头雾水:“谁会做这种事?上回那条帕子难道不是……”是七妹妹放的。

    紫雪忙拦了他的话:“少爷您想,这饭菜都是先送到小姐那,再由我们几个装好,给您送来的。那能往里塞东西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您再看这上面绣着蝴蝶,想必是和那人名字有关。我们进沈家之前,名字里有蝶字的……不就是如意!”

    庆安听她一通分析,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姐姐为何没有提前知会他?

    “你,你确定……?”

    紫雪便朝他挤了挤眼睛。

    “难怪了!我说如意这几日窝在屋里绣什么呢?原是要拿这些个玩意勾引少爷!少爷您放心,我回去定要告诉小姐,将那不要脸的小蹄子赶出去!”

    梁有德和沈炜刚踏进屋门,就听见她骂这些难听的。梁有德觉得实在不成体统,干咳了两声:“何事?都聚在这里。”

    众人忙给他让了地方,小巧三眼两语告诉了他方才的事,又拿了两条帕子来给他看。

    “老爷,先前是个误会,沈少爷先前见到的那条帕子分明就是沈家丫鬟偷偷塞进去的,与小姐无关。”

    紫雪又帮腔:“是啊,梁先生,那小蹄子险些连累了梁家小姐。奴婢马上回去告诉我们家小姐和老夫人,将那人打了板子赶出去。”

    梁有德盯着那两条帕子看了许久。他不瞎也不蠢,这事细究起来,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了。可是想到女儿手里攥着白绫时那决绝的神情,他突然觉得累了。

    罢了,即便是孔圣人,都有卫灵公夫人这一段不知究竟如何的过往,他又何必再为难自己的亲闺女。他是要脸面,但要是连闺女都没了,他要这张老脸还有何用。何况今日这么一出,也是还了女儿清白,他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如此也好,他原还打算向沈家递辞呈,如今这样一番,倒也不必了,待放了学,去和沈大爷说明此事不过是个误会也就是了

    日头偏西,峻茂馆里,秦氏、常清正陪着文清说话。

    文清是自一个多月前便开始到沈家读书的,早已是沈家的常客。若非赶上年节,他不会到后院来拜见长辈,毕竟这里女眷多,还需避讳着些。

    今日是秦氏请文清来小坐的,是为了女儿常清。

    早在文清十一二岁的时候,秦氏便很是看重他,那时文清还根本不是什么侯府世子,却是上进知礼,相貌又俊秀,秦氏便有了亲上加亲的念头。然而她后来得知袁家是有意和世交刘家结亲的,便收了这个心思。

    谁知文清被过继为世子后,宋氏在信中提到她们没有相中刘家的姑娘,还说淮安侯也希望文清能在京城择一位良妻。信写到这里,宋氏话锋一转,问起常清有否定亲,沈家有否中意的人家之类的。秦氏便即刻会意,虽然文清的亲事最终还是要有淮安侯的同意,但若是他父母极看重常清的话,这门亲事应是很有把握的,便日渐将文清当作准女婿看待。

    然而,前日常清从学堂回来,似乎很是忧虑,说觉得文清似乎对沈青岚很有些不同。文清对旁的女孩儿,礼貌却疏远,但是对沈青岚却好像多了许多在意。

    秦氏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思,她虽然觉得文清是不可能看上沈青岚那种乡野丫头的,但还是决定日后常把文清请来坐坐,让他们表兄妹之间多亲多近。文清若是真有了什么心思也好及时发现。

    文清今日才刚到,话还没说几句,老夫人身边的贞儿便来通报,说老夫人请大夫人和五小姐去松龄馆。

    秦氏便问贞儿所为何事,贞儿犹豫了片刻道:“奴婢也说不好,不过四小姐刚刚来给老夫人认错,老夫人这才让奴婢们去各房请夫人、太太、小姐们过去。”

    秦氏怔了片刻:“岚姐儿能犯什么错?”

    常清却想到,昨日听几个丫鬟说,她们看到沈青岚的几个丫鬟送了两推车的鸡啊鸭的去学堂,弄了好一出西洋景,也不知她怎么对梁家这小门小户如此巴结。

    “母亲,祖母叫咱们去,咱们就赶快去吧,”她眼中隐隐显出些兴奋,又转而问文清,“表哥也一起去吧,祖母常说想等你得空的时候跟你说说话呢。”

    这种时刻的沈青岚,倒是该让表哥也看看。

    “好,我也许久没给她老人家请安了。”文清即刻答道。

    他正担心是不是表妹今日安排的事出了什么岔子,她才要挨老夫人的数落。老夫人大概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委,他若是在场,正好帮她解释清楚。

    几人到了松龄馆,见二房、四房的人都已经到了,除了在南方任上的二爷和难得在家的四爷,大爷沈茂和几房的哥儿们也都在,满满当当塞了一屋子的人。

    周氏坐在罗汉床上,青岚则好好地立在一旁,神色平静,倒瞧不出挨数落的样子。

    周氏往屋里扫了一眼,看人都到齐了,便对青岚道:“行了,你说说吧,前日庆安抽屉里搜出来的那条帕子究竟怎么回事?”

    “今日孙女院子里的下人来报,说孙女的丫鬟如意趁着给庆安准备饭食,给他塞了一条她用的帕子。孙女仔细一瞧,竟是和先前在庆安抽屉里的那条帕子一模一样。孙女带人到如意的炕上翻找,竟发现她的枕头下还压着一条帕子,和另外两条也是一模一样

    “所以,先前学堂里的事全是误会一场,梁先生已经向大伯父说明。”

    她的话一说完,坐在一旁圈椅上的沈茂即刻应了声:“正是,梁先生已经跟我说过了。”

    周氏点了点头,对众人道:“就是这么个事,你们还有什么没听明白的地方么?”

    屋里的人有的知道内情,有的却本来就不明就里,几人相视片刻,并没有人说什么。

    常清没有座位,此时稍稍往母亲身后躲了躲,低头看自己的裙角。

    常樱却拉了拉小周氏的胳膊,小声道:“那个如意不是祖母院子里的么,怎么成了沈青岚的丫鬟?”

    小周氏轻轻掐了掐她的手,叫她别说话。

    青岚还是听到了,便道:“前几日,祖母已将如意派过来使唤。只怪我没有及时将她扣住,她现在应当已经听到了风声,早早地逃走,不在家里了祖母要责罚还是罚孙女吧。”

    她转身做出一副认错的样子。

    周氏摆了摆手:“罢了,只当长个教训吧。”

    这事怎么听都是太凑巧,祖孙俩这一来一回,旁人没有几个听不懂的,便都顺着老夫人的话劝青岚日后要留心管好下人。

    小周氏是知道内情的,见了周氏这态度,心里便犯了嘀咕。

    “姑母,原是为了这事啊,”她笑着道,“我那日一听樱姐儿说起学堂的事,就跟家里下人说,五少爷绝不是那样的人,让她们不管听说了什么都不许乱传。现在真相大白了,可真是太好了。”

    庆安立在青岚身边听着,垂着眼帘不说话,青岚却向她笑了笑。

    小周氏又道:“今日实在是太热了,樱姐儿说她有些不舒服,姑母若没有旁的事,侄女就先带樱姐儿回去歇着了。”

    她说着便起身,带着常樱福了一福。

    周氏却唤住她:“慢着,这事还没说完当日都有谁在外人面前说过庆安的不是,都站出来,给你们五哥哥道歉。”

    她口气虽平静,小周氏却听得一凛。

    她抬头见周氏正望着她,目光严厉非常,便明白老夫人心里早有了定论,今日是逃不过的。

    常樱自然不肯给沈庆安道歉,却被小周氏在手心里狠狠掐了一把。

    她吃了痛,见母亲冲她着急地挤眉弄眼,只好甩着袖子走到周氏面前撒娇。

    “祖母,孙女知道错了,那帕子的长得一样,谁能分得清。”

    “去给你五哥哥道歉。”周氏眼皮都不抬。

    常樱委屈地扭了扭身子,到庆安面前模模糊糊说了声:“我瞧错了。”

    庆安抿着唇不说话。

    青岚却道:“七妹妹,瞧错了自然没人怪你,但你手指着亲堂哥的鼻子,一口咬定是你五哥哥拿了人家的帕子,还不许你五哥哥辩解,却着实让你五哥哥伤心了。”

    常樱气得抬手一指青岚:“我都认错了,你还想怎样?”

    青岚还没说话,小周氏走过来给了她一个耳光:“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还不快给哥哥姐姐道歉!”

    她这一巴掌也就是打个样子,根本没用上劲儿,常樱却从未受过这种教训,尤其是还当着众人和世子表哥的面。她眼泪唰地流下来。

    “娘,就这么点事你竟然打我!”

    小周氏心里急得不行,正想着怎么让她听话,周氏却已经没了耐性。

    “打你是轻的。我告诉你,还有你们,”她抬手往屋里一指,“庆安虽然多年不在,但是他如今回来了,便是我孙子、三房的主子。用不了多少年,你们头上的这片天都要靠他顶着!你们哪个再敢轻视他,在外人面前拆他的台,日后便再不要进我这个门!”

    她又转而看向常樱:“你若不愿道歉便算了,日后也不必叫我祖母。”

    常樱这回是真被吓傻了,她长这么大,孙女里面祖母最宠的就是她,如今为了个沈庆安,祖母竟然不要她了。

    小周氏上来猛拍了一下她的胳膊:“还不快给你祖母认错。”

    周氏却把手一挥,让她们闪到一边去:“还有谁该道歉的,别让我一个一个叫。”

    常清拉了拉手腕上的袖子,将方才掐出来的指甲印遮住,这才稳稳当当地莲步上前。

    “孙女一时鲁莽,思虑不周,只是据当时的情况略加推测,却不成想给五哥哥惹了麻烦,实在是不应该。求祖母和五哥哥原谅。”

    她先后给周氏和庆安福了一福。

    常樱红着脸在一旁听着,心里骂沈常清是个狡猾的,让她这么一道歉,还成了无心之过了。

    庆安心里不舒服,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回她什么,只好揖手还了一礼。

    “五妹妹过谦了,你哪里鲁莽过,”青岚脆生生道,“你当日的话我还犹然在耳呢,那可真是思虑周全,条理明晰,四姐姐佩服你!”

    明明就是为了护着袁文清,故意把脏水泼到她弟弟身上,此时却推说什么思虑不周。她沈常清会思虑不周?

    常清垂手立着,指甲死死掐在大腿上。

    沈青岚这是当众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偏偏她还只能受着。此时再辩驳,只能适得其反。

    她咬着唇抬起头,望了祖母一眼。祖母神色淡然,并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余光里,表哥就在庆安的身旁,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也不止是他,她能感觉到,全家的众人包括下人在内,都在盯着她瞧。

    或是惊叹,或是惋惜,或是看她的笑话。

    她从来都是沈家最引以为傲的女孩儿,旁人对她历来只有夸赞,哪有责备,她何时被人这样践踏。何况还是当着表哥的面

    秦氏已经站起身来:“我说岚姐儿,清姐儿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弟弟,你何必这样挖苦人?”

    “住口!”沈茂喝了她一声,“什么叫‘你弟弟’?庆安是我们沈家的孩子!”

    “”秦氏自知失言,吭哧了半晌也说不出什么道理。

    她在沈家执掌中馈多年,从来都是被人敬着供着,还是头一回被夫君当众训斥,一张脸臊得堪比窗外的火烧云

    青岚和庆安离开松龄馆的时候,常樱母女还在,是周氏让她们留下的。

    青岚估计,应当是周氏要仔细盘问常樱此事的经过。沈常樱那日太过出头,祖母应当不难猜到她做的事,大概只是想给个机会,让她主动认错。常樱这次犯了大忌,她倒是很好奇,祖母打算如何罚她,也许明日就能听到消息了。

    待她回到小院子,紫雪给她打水擦汗,又交给她一封封口的信。

    她掏出信纸一看,是许先生的字迹。

    “三日后,午时,聚福楼,黎三。”

    她这才想起来,先前她已经让刘管事转告许先生,她愿意见见他说的人。

    但不知,他打算让她如何同黎三见面,是去聚福楼和黎三吃顿饭?

    那会否太直接了些?

    后来她觉得也不必担心这些,按许先生的做派,他一定是已经帮她安排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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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雨水

    ◎许绍元领略到一种不期而至的愉悦,越笑竟越是停不下来了◎

    三日后正是下个月初一, 青岚稍稍一想,便觉得出门的借口是现成的。她先前给父亲在大兴隆寺立了往生牌位,初一十五便是该上香的日子。

    翌日, 她依旧如上次一样求了大伯父的准许后再去找秦氏, 秦氏虽还气她在常清道歉时说的话,但沈茂已经准了她出去,秦氏便也不好为难,依旧派胡婆子随她一起去大兴隆寺。

    这一日下午,紫雪已经从老夫人的丫鬟和大房的丫鬟那打听到了消息。

    常樱果然受了罚,周氏命她三个月内不许出门,每日须抄十遍女诫交给周氏过目。另外, 她自此之后都再不能去学堂上学,待三个月后, 周氏会专门请位女塾师来家里教她读书。

    据松龄馆的小丫鬟说,小周氏曾带着常樱在松龄馆的院子里长跪,晒得常樱差点中了暑。周氏这才让她们进屋去说话。

    小周氏说常樱一心向学, 还是想和兄弟姐妹一样去学堂上学的。周氏却说, 不让她去学堂是因梁先生说了,他教不了常樱这样的学生。所以若是常樱真的一心向学, 至少把四书全都背熟了, 她才好豁出老脸再去求梁先生

    青岚估摸着,常樱即便能将四书五经全背下来, 恐怕也是过不了梁大儒那一关了, 毕竟经历了这样的事, 梁语蝶可没那么容易原谅她

    又过了两日, 青岚如愿带着纤竹去了大兴隆寺。胡婆子随行。

    大兴隆寺初一十五都有法会, 有了上次的经验, 胡婆子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了。她说大夫人和五小姐各有些东西要采买,她要趁着青岚她们听法会、听法师讲经的功夫,到各处去买好。

    青岚自然许她去,约好了见面的时辰便放她走了。她自己也找间禅房换上了男人的衣裳。

    然而她与纤竹二人才刚出了大兴隆寺的后门,天上竟落了雨。

    雨点大如豆,来得又疾又密,行人低着头朝四处奔逃起来,到处是一片湿润的土腥味,

    青岚原本想一路走到聚福楼,但眼下看这急骤的雨势,觉得恐怕不大可能了。她虽备了伞,但这一路过去,衣裳免不了大片地浸湿,回来让胡婆子瞧见,必是要生疑的。

    她正愁怎么给许先生递消息,却见有个穿短打的人撑着伞跑到她面前行礼。

    “申公子,小的是品珺阁的,我们老爷让小的在这等您,送您去聚福楼。”

    青岚仔细打量这人,发现是认识的,正是上次从品珺阁送她回来的那个车夫。

    许先生果然想得周全。

    青岚谢过那人,便随他上了车。

    她们去往聚福楼的路上经过品珺阁,车马一停,青岚撩开帘子,见白蒙蒙的雨幕之外,一个高伟而模糊的身影,撑着皮纸伞朝马车走过来。

    青岚认出那人便是许先生,刚要唤他,却见另一辆窄些的马车从他面前疾驰而过,溅了他一身的雨水。

    青岚气得从车窗探出头去盯了那车尾巴好一会,那车马形貌普通,帷子上印了个大大的“杨”字,旁边还有个画了圈的“柒”,似是给这车标的号。这马车一路跑过去,不少路边的行人都和许先生一样遭了殃。

    许绍元将袍子上的水拧干才上了车,水渍仍是斜斜地蔓到腰际。

    “先生,您没事吧?”青岚关切地问道。

    “无妨,只是外袍湿了,还好。”许绍元笑了笑,坐到她对面,将拧出皱褶的袍子细细展平搭在膝上。脸上仍是一副温煦模样,瞧不出什么愠色。

    “那人也是太不懂事,这种天气本就该让马儿跑得慢些,他这么横冲直撞的,就算没伤到人,也把人家衣裳都打湿了。”青岚忿忿道。

    “看他那车马,应是从车行租来的,或许也是有什么急事吧。反正我里面的衣裳还算干爽,倒是不耽误事。”许绍元看小姑娘为了他而微微竖了眉毛,嘴角不觉弯起来。

    青岚叹了口气,两臂往胸前一抱:“您就是脾气太好了,我是看不过眼的。”

    许绍元摇头笑了笑,倒不是他脾气太好,而是他每日要惦记的事情太多,根本顾不上计较这些。

    雨点打在车棚上,耳边是一片细细密密的哒哒声。大兴隆寺的钟声悠然而至,浑厚而沉静,竟将这一整条街都笼在一片清宁世界里。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好像也是从大兴隆寺来,是常去那里进香么?”钟声过后,许绍元问道。

    青岚摆了摆手:“那倒没有,只是给家父在寺里请了一块往生牌位,所以逢初一、十五会去进香。”

    “竟是这样。”

    许绍元估摸着,她也许就是给自己找个出门的由头而已。不管怎么看,她都不像信这些的人。信佛之人讲究放下执着,她却分明就是个无比执着的。

    且不说她非要去北颜的事,几年前他头一回遇见她的那日,她就为了取回一只风筝,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爬上了湖边那棵歪脖树,以至于压断了树枝,掉进湖里。

    他把她抱上岸的时候问她:“既不会泅水,为何还要爬到那里去?”

    她眼睛都还没睁开,嘴巴里还咳着水,竟也不忘了驳他:“谁不会泅水了,我不过是被水草缠了脚。”

    他瞥了一眼她的脚,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什么水草,是你这风筝的长穗子尾巴缠了你的脚!……我寻个东西来帮你割断吧。”

    她瞎着眼一把抓了他的衣裳:“千万别!我好不容易才拿回来的,你又把它割坏了算怎么回事!”

    天色阴暗,青岚不大看得清许先生的神情,却觉得他的口气很有几分惊讶。

    “……我其实也不大懂这些,立牌位也不过图个心安罢了。先生可有想过这些往生之类的事?”

    许绍元苦笑了一声:“我若是想往生佛国净土,恐怕得整日吃斋念佛才能赎罪了,毕竟我的业力恐怕是十方虚空也不能容受”

    “怎么会?依小生看,许先生是极好的人!”她虽然对他不够了解,却至少能断定他不是恶人。

    许绍元阿臾奉承的话听过不少,却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

    从前人家夸他年少有为,后来有人奉承他是朝廷肱骨、房谋杜断、深谋远虑,却不会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这是自然的,毕竟许多不该做的事他都做过,许多不该死的人因他而死。虽然非他所愿,但做过就是做过。再早些年的时候,他甚至顾不上考虑是非善恶。刘大人要他做的事,他若不做,等不到恶果降临,他就已经万劫不复了,又如何能有今日。

    他想了想,对小姑娘笑道:“人常说‘无商不奸’,是有道理的。我家有那么多间铺子,你说我得积下多少业力?”

    小姑娘似乎还是不大认同他的话,他便不再说这事。

    “你就不一样了,你还年轻得很,修善积德都来得及。”

    青岚摇了摇头:“小生曾听一位方丈说,因果之事,错综复杂。此因未报,彼果成熟,所以小生也不奢望得什么善果。若偶有行善,大概也是从心而为,只求活个明白而已。”

    自打得知父亲离世后,她便在脑袋里翻来覆去地想他的事。父亲一生忠义,何以落得这样的下场,想来想去,也唯有这样的解释了。

    许绍元听得稍有些怔神,神情愈加温柔起来:“你能有这般体会,着实不易。”

    不过十六七的女孩儿,也不知是吃过什么苦,受过怎样的磨砺,才会有这样的领悟。

    说话的功夫,马车转了弯,再往前过一个巷子口,就到了聚福楼所在的那条街道。

    这条小路上石砖破碎,有些地方已经露出大片的黄泥土,雨水漫灌后,竟有不少塌陷之处,车夫小心地避开几处,缓缓地驭车而行,却发现前方路旁有辆车陷在泥里。那车夫正披着斗笠,指挥马儿将车拖出来。

    青岚见那车帷上印了个“杨”字,旁边还有个画圈的“柒”,便即刻将它认出来。这便是方才祸害路人的那辆车。

    她正要指给许先生看,却见那马儿已经成功将身后的车拖出泥塘,那车夫跳上车,又往前驶去了。

    她紧紧盯着那辆车,发现它竟与她们同路,还停到了聚福楼的门外。

    雨已经小了许多,路边的水却还未排净,有个人小心翼翼地从车上走下来,撑着伞和车夫说话。那车夫似是嫌他给的钱少,在和他讲价钱,青岚见那人背对着街面,专心致志地和车夫讨价还价,突然间玩心大起。

    她也来不及和许先生解释,便一把撩开车帘,蹲到车夫身旁,道了声“我来”,就将马鞭握到自己手里。她轻轻往马屁股上一抽,那马儿即刻扬了蹄子奔起来。

    路边讲价的人听见声响,才要侧过身来,一片半人高的水花已至,呼啦全落到他身上,腰身裤子湿了个透。

    青岚得了逞,咯咯地脆声笑起来,驭马继续向前。许绍元原本也在笑,见那人侧过脸来朝青岚望去,抬手将车帘扯下来盖到她身上。

    青岚眼前一黑,被许先生扶起来。

    一片晦暗里,她觉得许先生看她的目光依然温和,全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便又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许绍元见小姑娘挑着一双弯眉,眼神里有种做了坏事的得意,竟忍不住随她一起笑出声来。

    两人的笑声交融相和,许绍元领略到一种不期而至的愉悦,越笑竟越是停不下来了。

    车夫围着聚福楼对面的两条巷子绕了一大圈才又回到聚福楼,车上的两人已经笑出了一身薄汗。

    许绍元缓了口气,对青岚叹道:“你可知方才那人是谁?”

    青岚一愣:“是谁?”难道还是她认识的?

    许绍元含笑摆了摆手:“罢了,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聚福楼的伙计一见他们进门便迎上来,唤他四爷,又领他们上了二楼,进了楼梯一侧的雅间。

    这房间狭小,看上去像是一个大间中隔出来的小间,与靠西的邻间有墙壁相隔,与靠东的房间却只槅了一层槅扇。

    许绍元让人给青岚倒了茶,告诉她黎三公子待会会在隔壁的房间和人吃饭,让她先不要走动,他去跟隔壁的人打个招呼。

    青岚自然并无二话。

    许绍元出了房间到隔壁敲门,问了句有人否,里面的人勉强应了声,似乎心情很是不佳。

    槅扇一开,李得琳单手扶着门框立在门口,眼中显出一种初离愤怒后余下的颓唐。

    他一身簇新的松绿色杭绸袍子湿了大半,黏在两条腿上,上半身青翠,下半身浓深,显得极其与众不同。

    “你这是?”许绍元十分关切地问道。

    李得琳叹了口气:“看你给我找的好差事我一路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结果一下车,就有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混小子冲过来溅了我一身的水”

    许绍元蹙着眉点点头:“真是难为你了,我立刻让人去德蚨祥给你买身新袍子来。你也别太生气了,待会黎三公子到了,竹笙姑娘也来给你们唱曲,别让这事坏了你的兴致。”

    作者有话说:

    许老师毕竟男主,后期戏份基本都是他和她,我还怕你们会看烦的嘞~感谢在2023-06-23 20:05:21~2023-06-24 20: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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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偷听

    ◎◎

    “行行行, 忘不了你的事。”李得琳细长的眼睛瞥了瞥许绍元。

    还什么别坏了他的兴致,分明就是让他来给他打听事的。不过看在竹笙的份上,帮他这点忙还是很划算的。

    许绍元一笑, 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全靠你了。我让伙计给你拿块手巾, 再把新袍子给你送来。”

    “你这袍子看样子也是湿过的,你不去换一身?”

    许绍元低头瞧了瞧,他身上的水渍干了大半,虽还有痕迹,但在他这身石青色直裰上倒也不大明显。

    “我就算了,今日你是主角”他刚要招呼楼下的伙计上来,却又有些不放心李得琳, “待会你多问问,再小的事也无妨。大事上容易说谎, 小事上却很难装得彻底另外让他陪你多喝几杯。美色当前,酒后容易见人品。”

    李得琳有些不耐烦地应下,忽然觉出些不对:“诶?你不是为了给我赔罪才把竹笙请过来的么?敢情你是为了试探他?”

    许绍元笑着摆手, 低头唤了大堂里的伙计上来, 交代了一番。伙计应下,拿了他的银子便下楼去了。

    他正要推门进青岚的隔间, 却被李得琳拦住。

    “诶我说, 你这样那样的惦记着,究竟是为了谁家的女孩儿?你们家的亲戚?”

    “是为了一个朋友, 他有个姐姐。”

    李得琳算了算岁数:“你还有那么小的朋友?”

    他想起上次从衙门溜出来去找许四, 还没说几句话, 一个什么申公子就来找许四, 许四立马就给他下逐客令了。

    “那我也认识认识呗。”他眸光一闪, 跨出自己这间的门槛, 就要往青岚这间来。

    许绍元一把拉住他:“那孩子性子内敛,你这么冲进去,把人家吓着。”

    “嗬,”李得琳啧啧了几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要你这样呵护着。”

    他转了个身,像是准备回去,却突然伸手猛地推了一把青岚那间的槅扇。

    然而,槅扇纹丝未动,显然里面是有东西抵着的。

    许绍元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

    小姑娘机灵得很,定是听到他们说话,早就悄无声息地把门上了闩。

    李得琳气得哼了声,回手指了指许绍元:“你不对劲,你很不对劲!”

    待李得琳进了自己的房间,许绍元才在青岚这边的槅扇上敲了敲,低声说了句“是我”。

    青岚原就守在门口听着,此时忙将槅扇打开,待他进门又即刻上了闩。

    “先生的意思我方才听明白了,”青岚轻声道,“先生想让我在这听听看看,这黎三公子的性子、人品究竟如何只是没想到,先生竟请了李大人做陪客?”

    她说着又忍不住笑出来。

    许绍元见她正正经经地说着话,眼睛里的神采却是闪烁跳跃,调皮得很,就知道她又在想方才的事了,也压着声音随她笑了笑。

    “李大人和黎阁老相熟,找他最合适。待会这两边之间的槅扇可以稍微打开些,能听到他们说话,也能看见人。”

    青岚这才正色应下。

    “不过自你们上次从北颜回来,李大人对你似乎有些成见,今日若让他见到你,恐怕不好。我事先想了个应对的办法,你若是不介意,倒可以一试。”

    “什么办法?”青岚圆着眼睛问,她是百无禁忌的。

    许绍元便将方才拎上来放在墙角边的小匣子放上圆桌,又将其打开,从里面取出个小小的妆奁。

    那妆奁上装了镜子,几层抽屉里有方的圆的小粉盒还有描眉用的石黛。

    青岚便即刻明白了,连连拍手:“先生这个主意好。”

    她虽不懂如何化妆才好看,但是胡乱化一化还是可以的,便将粉盒逐一打开,挑了个姜黄色不知做什么用的粉打算往脸上抹。她全没有经验,用油面塌往粉盒里一蘸,而后就往脸上拍。谁知那粉末到处乱飞,呛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许绍元莞尔,拉了只鼓凳坐到她身旁,帮她将那油面塌上的粉轻轻拂下去些,才递还给她:“这个应当是每次只能用少许,但是可以多用几回。”

    青岚哦了声,这才耐着性子涂得更精细些。

    涂完了脖子和脸,她又用石黛在下巴和人中上随意点了几点,用指腹晕开来,乍看上去,倒像是个胡子重的人才刮了髭须。

    “先生,这样如何?”她仰头让他瞧,伸手从伙计送来的饭菜里抓了一把蜜枣塞到嘴里充饥。

    许绍元打量了她一番,觉得她虽然皮肤黄了,胡子也重了,但那双眼睛还是水盈清亮,显得太跳脱了些。

    “你的眉毛还要再粗重些。”

    青岚觉得有理,立即拿了石黛往眉毛上画。然而画眉竟是比画胡子难上许多,她没有经验,贴到镜子前画了好半天,也还是画得一高一低,一个偏弯一个偏平,怪异得很。

    许绍元看她实在不会,干脆将她手里的石黛拿过来帮她画。

    青岚梗着脖子半点不敢挪动,直愣愣地瞧着他,许绍元偶尔对上她的眼睛,便笑着让她放松些。

    他的手非常稳,当空悬腕,下笔依然很有把握。

    青岚瞥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脸,很是惊叹。

    “先生画得这么好,从前也帮人画过?”

    “倒是不曾,”许绍元笑了笑,“不过觉得这和工笔描绘没什么两样。”

    青岚唔了一声,便不再打扰他。

    她从未离他这么近过,连他袖子口散出来的檀木香都闻得到。她发觉他认真起来,一张清俊的面孔更显得舒朗又宁静。

    舒展的眉骨、高挺的鼻梁,深浓温厚的眼眸若说出博的脸是一尊精雕细琢的塑像,许先生的这张面孔则更像一幅缓缓铺展开的水墨丹青,俊逸而清雅。少了刻意的雕琢,却有种浑然天成的恰到好处,让人总也看不足。

    “先生长得可真是俊。”

    青岚嘴里含着枣核叹了句。

    许绍元手上一滞,垂眸看了看小姑娘的眼睛。

    那眸子里一汪水波纯净清澈,却毫无波澜。果然她说这话与旁人说这话是不同的。

    “你含着枣子我听不清,有事等会再说吧。”他沉声回了句。

    青岚却觉得她方才说得虽有那么一点模糊,但肯定还是能听清楚的,她转了转眼珠去瞧他的眼睛,想看看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却被他用温热的掌侧在脑门上按了按。

    “别动我可画不好了。”

    “哦。”

    她乖巧地应了声,不敢再抬眼。

    她嘴里的几颗枣都只剩了核,她想把枣核吐出来,又不想妨碍他,便保持了面部的静止,将手伸到下巴边上,然后用舌尖把枣核一颗一颗地顶出来,让它们滑落到手里。

    头顶传来一阵沉厚的笑声,许先生停下手中的动作,左手伸到她嘴边。

    “给我吧。”

    青岚有些脸颊发烫,把剩下的几颗热乎乎的枣核吐给他。

    他倒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回手将枣核倒在圆桌上,又顺带抓了一把蜜枣按到她手心里。

    “慢点吃。”他温声道,手中不停。

    “哦。”

    青岚觉得他好像嘱咐小孩子似的。

    他们这边才刚画好,隔壁已经来了人,许绍元将槅扇稍稍拉开一条缝,那边的声音便清楚了不少。

    来唱曲的竹笙姑娘先到了,抱着琵琶坐到靠墙的一把玫瑰椅上。她应当是苏杭人士,生得娟秀甜美,口中说的虽是官话,却有着吴侬软语的节奏和腔调。李大人没有让人上菜,却先让竹笙唱起“月照庭”,自己怡然自得地打拍子与她相和。

    青岚觉得许先生这个安排真是妙极,那边有人弹唱,李大人他们就听不到她和许先生说话,而她扒到门缝上却可以大致听到李大人他们说话。

    乐声才响了片刻,黎三公子也到了,李得琳即刻起身,将人让进房间里,又吩咐大堂里的伙计上菜。

    青岚放下手中的筷子,扒到槅扇的缝隙上往里瞧。

    那黎公子生得和庆安差不多高,穿了身绣暗纹的杭绸袍子,明眸皓齿,乌发浓密,看上去二十才出头。

    他似乎已经知道李大人今日请他来此是何目的,并不问什么,和李大人说话,也不怎么拘谨。既保持了晚辈应有的恭敬,又并不怯场,看得出家教是极好的。

    青岚坐回圆桌旁吃饭,许绍元笑着问她:“如何?”

    青岚想了想:“论谈吐举止么,上佳,若论相貌仪表,也还可以。总的来说可得七筹。”

    许绍元被她逗笑了,黎家老三可是京师众多官户子弟中极为出挑的,他是再三比较才为她选了他,不成想在她这只能得七筹。

    “这样也只能得七筹么,那么十筹得是什么样?”

    青岚竖起筷子往天上一指:“得是神仙那样。”

    “那么九筹呢,这全京城里你可见过能得九筹之人?”

    “见过啊,先生您就能得九筹。”青岚抬起头看他,说得极为认真。

    “”

    许绍元垂眸笑了笑,提起筷子夹菜,不再问她。

    李得琳真的按照许绍元说的,劝黎三喝了好几巡,见黎三面色微醺,答话都慢了三分,这才把竹笙招呼过来,让她给黎三敬酒。

    竹笙会意,一双白皙娇嫩的小手将酒杯送到黎三嘴边,软语娇声地劝道:“公子请饮此杯。”

    那酒杯已经快触到黎三的嘴唇,他本可以就着她的手,把酒喝进去,却往后仰了仰身子,两手小心地接过杯子。

    “多谢姑娘,在下自己来就好。”

    李得琳让竹笙坐到他们中间,叫她陪着三公子聊天。竹笙是来惯了这种场合的,谈笑自如,引着黎三说话,黎三却显得很是拘谨,若非点到他,便绝不插话,只埋头吃东西。竹笙陪他们说了会话,又坐回去继续弹唱。

    青岚看了一眼墙角的更漏,觉得再坐个片刻,便得回去和胡婆子汇合了

    许绍元猜到她心思,便问她对这黎公子印象如何。

    青岚点了点头:“先生果然好眼光。此人文雅有礼,进退有度,酒后还能守住方寸,已很是难得但他作为晚辈,在李大人面前自然是矜持些,不知他对旁人态度如何。”

    许绍元稍稍想了想:“不如,我找个伙计来试试他?”

    青岚摆摆手,想说她恐怕等不及他安排了,却听那边地板上起了一阵摩擦声,似是有人起身了。

    她回到槅扇边往那边望,发现黎三起了身,正往门外走,想来是要去方便。李得琳看他有些不稳,上前去扶他,黎三摆了摆手,说自己可以走,李得琳便帮他开了槅扇。

    青岚突然有了个主意,示意许先生别出声。

    许绍元虽不知她又想要做什么,但见她眼睛晶晶亮亮的却隐隐有了些预感。

    青岚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将门栓撤下,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到了近前,才将那槅扇往外一推。

    门外有人哎呦了一声,似是踉跄了两步。

    青岚忍着笑跑出去瞧,见那三公子斜靠在走廊的扶手上,正揉着肩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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