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说

    ◎只见他喉结微微滚动,手里的筷子滞在空中◎

    青岚听得眨了眨眼。

    虽然她也觉得能认识许先生是幸事, 可他怎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先生,这位许阁老该不会是您的亲戚?”她歪着头去看他的表情。

    难怪他和李大人相熟,原来他家里就有做官的亲戚。

    许绍元被她的聪明劲儿逗笑了:“你瞧出来了?”

    青岚得意地挑了挑眉毛:“那是自然, 先生今日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我瞧得出来。”

    许绍元伸出大手把茶壶拎过来,笑着给她加茶。

    “可惜你的心事我就看不出来了,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有没有仔细想过?”

    青岚稍稍反应了一下,他上次让她想想熟识的人家里有没有合适的。

    “唔,想是想过了,我就是因为这事来找您的。”

    许绍元饶有兴致地点点头,等着她讲。

    青岚摸了摸后脑勺, 慢吞吞道:“要说合适么,我们相熟的人里倒是有那么一位合适的, 可就不知道人家乐不乐意。”

    许绍元见她似乎很是为难,即刻生出许多联想。

    “那这个人有没有为令姐做过一些特别的事?一般而言,若你们与那人关系平常, 但他却特意为令姐做过一些不大寻常的事, 那他应当是对令姐有意了。”

    譬如,文清前些日子为了她特意来寻药, 足以说明他对她的在意。想来, 她也应当有所感觉。文清现在是侯府世子,门第确是有些差距, 她大概是顾忌着这些。

    然而小姑娘听了这话却圆着眼睛望了他好一会, 让他看不大明白。

    “罢了, 反正时辰还有。我看今日天气还算凉爽, 要不要出去逛逛?我们可以沿着河堤走到前面那家馆子用饭。”

    他将手伸出窗外给她指了指那间饭馆。

    青岚也扒到窗口望了望。她自打来到京师, 还从未有机会逛过街。玉石桥这一带尤其繁华, 简直比蓟州最热闹的街巷都还要热闹上几倍,她光是从楼下扫那么几眼,就发现好多她喜欢的玩意。

    许绍元见她看不够,便知她喜欢了,干脆立即带她下楼上了街。

    青岚觉得反正走得不远,便让纤竹在隔壁的面馆吃些东西等着她,也不必跟过去。

    街边的摊铺鳞次栉比,她一个个看过去,发现这地方她真是来对了。这里有好多她喜欢的诸如吹糖人、编草虫、捏面人之类的小玩意,还有檀香糕、冰糖霜梅、响糖之类的小吃。她看得眼花缭乱,买了一样又一样,嘴里吃着,手里还握着。

    两个人的手都占满了,许先生干脆向一个卖布偶的买了个布口袋,把她不吃的东西全都装进去,帮她抱着。

    青岚边吃边逛,经过一个捏面人的摊子却挪不动步子了。这人捏的面人别具一格,不论男女老少都能捏出其神韵,其中有一个穿缘边长袍的小书生尤其让她移不开眼。

    许绍元见她喜欢,就问摊主那小书生面人卖多少钱。

    “二十文。”那人捏着手里一只五彩的小鸟,眼皮也不抬。

    青岚倒吸了一口气:“人家四五文就够了,你要二十文?”

    那人暼了她一眼,并不搭话。

    许绍元要掏钱,却被青岚按住。

    “十文行不行?”青岚笑眯眯问。

    那人哼了声:“二十文,爱买不买。”

    青岚赌气,一把拉住许绍元往前走。

    两人走出去好一段,又经过了两个捏面人的摊子,青岚看来看去,却越看越觉得其它的面人相形之下都捏得呆板,不如那人捏得有灵气。

    周围嘈杂,她扯了扯许绍元的袖子,让他低下头。

    “先生,您说我如果给他十五文,他肯卖么?”

    许绍元早知道她还舍不得,听她这么一问,连眼睛里也溢出笑来:“说不定可以,我去帮你买回来。”

    她一把拉住他:“我方才走得那么干脆,现在您回去,他要是认出您了,那咱们多没面子。”

    许绍元一展眉毛:“那咱们怎么办?”

    青岚想了想,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卖头巾的,便拉他快步走过去,挑了一顶儒巾拿在手里端详。

    她觉得大小应当差不多,招了招手让他俯下身,帮他戴在头上。他原本的竹冠不高,罩在里面倒也不会凸出来。

    她帮他扶正了头巾,又帮他把两侧的绳带稍紧了紧,把两根长飘带放到他身后去。

    他手里抱着一大袋东西,俯身任她整理。她见他鬓角挂着些细密的汗珠,随手拉了袖口帮他沾干,之后却又觉得好像不妥。

    他似乎是觉察到什么,一双墨眸看过来,温和带着笑意。

    “好了么?”他柔声问道。

    一张俊朗如画的面孔,却是十足的好脾气。

    青岚目光凝了片刻,嗫嚅了声“好了”。

    他才直起身子来:“我去去就来。”

    待许绍元买回了那小书生,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进了道旁的酒楼吃饭。

    那掌柜认识许绍元,听他说要包了二楼东侧的雅间,便立即应下来,请他们从酒楼一侧的楼梯走上去。

    许绍元点了许多菜,却让老板每样只盛一点送上来,小碟子小碗摆满了一张桌子,好让她每样都能尝一尝。

    青岚盯着一桌子的佳肴叹了声:“先生,皇帝吃饭也不过如此了吧?”

    许绍元莞尔,说了句“那倒没有”,继而又改口:“皇帝吃得一定比这些精致。”

    他见青岚喜滋滋地尝菜,便又问起先前的事:“怎么样,方才你要说的那些想好了么?”

    青岚抿了抿唇,把筷子收回来在碗里戳了戳。

    “唔要不我先跟先生说说我们家的事吧。我们祖家是官户,不过不是什么世勋的门庭。但是您也知道,我们的双亲已经不在,祖家是靠大伯父撑着先生觉得这样的门第还算可以吗?”

    许绍元一副才刚知道的样子:“原来你们是官户,那很好。”

    青岚说到这,却又突然不往下说了。

    “要不等会再说我家的事吧。先生好像很少提到家里人,那先生的铺子,是令正在打理吧?”

    许绍元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到他身上,不过既然她想聊聊,他也不介意告诉她。

    “内人已经不在了,是我们兄弟几个管着铺子。”

    青岚点点头,又问:“那先生有否想过续弦?”

    “我倒是不急,家母盼着我续弦,大抵会帮我留意的。”

    “那令堂想必对未来的儿媳要求颇高吧,比如家世、脾气、相貌什么的。”青岚一副随意问问的神情。

    许绍元笑了笑:“家母既盼着儿媳进门,应当不会很挑剔。”

    青岚又点了点头,暗暗吞了口口水。

    “原来如此,”她垂着眼帘,边往碗里夹菜边笑道,“也不知若是令堂见到家姐,会不会觉得是个好儿媳的人选。”

    “”没有回应。

    青岚原以为自己这半开玩笑的口气把握得极好,此时翻回去想,却觉得还是显得太认真了些。

    她紧捏着筷子,微微抬眼,只见他喉结微微滚动,手里的筷子滞在空中。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她不知他的态度,只好僵着脖子抬起头看他。她想着他反正不知她的身份,所以脸上虽然发烫,却还是仰起脸来看向他。

    “我既认识你,便知令姐定然是位极为难得的好姑娘,家母若是认识了令姐,也必然十分喜欢。但我年已而立,恐怕比令姐大上十岁还不止,以令姐这样的条件,原该嫁进更好的人家。若是做继室,实在是委屈了。”

    他沉声答道,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

    青岚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一团僵硬,好像稍一动,各处的关节就会响起来似的。方才身上泛起的一层热浪全都化作了虚汗,浸到里衣上,让她难受得很。

    “唔,先生说得是。”果然朋友就是朋友,她再无奈也不该想到他身上。

    她低头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饭,结果那饭粒从筷子缝里漏了下去,她这才觉得整张脸都烧起来,只好把碗举到嘴边,拼命往口里扒饭。

    许绍元怅然地望着她,直怕她噎着自己:“慢些吃点菜。”

    他筷子里夹着菜,却无处可放,小姑娘一张脸都埋到了碗里,一点缝隙都没留给他。

    青岚几口干饭噎进去,把方才涌上来的羞意往下压一压,这才镇定地向他拱了拱手。眼下应该还好,至少他不知道她就是她口中的姐姐。

    “多谢先生,只是今日时辰恐怕是不够了,我得先走一步,先生慢用。”

    她垂眸站起来,抓了自己那包小玩意便转身往楼梯口走,然而还没下楼梯,他就两步上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

    “你听我说。”

    他的声音听上去远比往日焦躁。

    “先生”她想保持大方,抬起头和他说话,可是一张口就连打了两个饱嗝,她便更是赧然,“今日的确是有些赶,您让我想的事还是下次再说吧。”

    许绍元迟疑了片刻,却没有松手:“那你的泥人还没拿。”

    他回手一指被她落在饭桌上的小书生。

    “哦,那个我是觉得它有几分像先生才买的,就留给先生吧。”

    她说罢便礼貌地抽出手臂又向他一揖,才转身下楼,听见他还要跟上来,便回身做了个止步的手势。

    “先生还没用完饭,请留步。”

    这才蹬蹬蹬跑下楼去。

    她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不知不觉间走路走得飞快。许绍元听着木台阶上的脚步声停下来,才大步走下去,让跟到楼下的卢成帮他结账,自己大步追了出去。

    街上熙攘更甚从前,她的身影在人潮里时隐时现,他想追得紧一些,却总被人挡住,跟来跟去便找不见她的踪影了。

    卢成很快追了上来,将那小书生的面人交给他:“四爷,这个落在桌上。”

    他沉沉叹了口气,将那面人握到手里,又怕方才力气用得太大,把它捏坏,赶忙用指尖揉了揉。

    她方才还说,今日没说完的话要下次再说,但他担心的是这小姑娘若是钻了牛角尖,恐怕日后都不会有下次了。

    第92章 上元节

    ◎其中有个最清丽、最挺拔的,他一眼便认出是她◎

    青岚和纤竹上了祖家马车的时候, 随她们一起来的胡婆子还没回来。

    纤竹问青岚怎么中饭用得这么快,青岚忍不住抬手蒙了蒙脸,低声叹道:“哎呦, 臊都要臊死我了”

    纤竹听她说了她问许先生的事, 惊地抓着她的手臂张大了嘴。

    “小姐,您竟然对他?”

    青岚红着脸使劲拍她的手:“你这丫头,可别胡说!我只是觉得我认识的人里他最合适,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纤竹哦哦地应了几声:“那您还有什么好别扭的,他又不知道您是给自己问的。”

    青岚叹了口气:“可我是知道的我那时真是恨不得从楼上飞出去,立刻消失不见。”

    纤竹抬手抚抚她的背。她觉得小姐好像也不只是羞。要只是羞的话,从饭馆到这这么半天, 那股劲早就该过去了,可现在小姐瞧着还是没什么精神

    *

    玉婵临回厉城的时候又来看过青岚, 青岚听说姨夫身子已经无虞,这才放了心。

    玉婵又问青岚先前她想到的那人是谁,要不要姨母找个人去帮她探探。

    青岚赶忙摆手:“人家对我没那个意思, 可别再提了。”

    玉婵以为她不肯说, 只好作罢。

    两姐妹惜别之时,玉婵说, 明年秋闱之前, 哥哥知言要到京城来和姨夫一起住,在这备考。

    青岚便已经生出了些期盼, 于她而言, 知言和玉婵就是她的亲兄姊, 她恨不得他们一直留在京城才好。

    玉婵走后, 青岚觉得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为了不去想先前丢人的事, 她又给自己找了些事做。

    她从院墙后的竹林里折了竹子,削成竹剑,放了学就在院子里练父亲教她的武当剑,有没有得其精髓她还感觉不出,不过饭量倒是长了,夜里也睡得更香了。

    有一回沐浴的时候,紫雪瞧着她的身子笑道:“小姐这身段真是没得挑了,这日后的姑爷怕是得天天偷着乐。”

    随即手上便挨了狠狠一掐。

    青岚低头瞧了瞧自己,心道日后要是换男装,身上裹的细纱恐怕还得再加两层才能绷得住。但转念一想,她也没什么事非得换男装不可,从前是为了去见许先生,如今她也是不好意思再去见他了。

    于是中秋节的时候,她便让刘管事把上次给许先生送的咸口果仁酥饼又送了几盒到品珺阁。她则和庆安一起留在大兴隆寺里听和尚念经,把寺里各种素斋素馃子尝了个遍。

    许绍元拿到这几盒酥饼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品珺阁。中秋节休沐,他原是该在家里歇着的,却还是来了铺子里。

    他已然习惯了每半个月与那小姑娘见一回面,可这几日临近中秋,那小姑娘却毫无音讯。他想着莫不是她遇到了什么阻碍,信送不出来,便干脆跑到品珺阁来瞧瞧。若是她临时找到机会出来,也能见到他。

    然而他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头偏西,也还是不见有人来找。

    他想了想,便将那几盒酥饼全都拆开,把盒子里外全都检查了一遍,除了一张洒金的红纸上不知是何人写了短短的中秋贺辞之外,并无她的只言片字。

    他想着那小姑娘常有些不寻常的主意,便在每盒里随意挑了几块酥饼掰成两半,然而仍是片纸也没找到。他盯着那些酥饼看了良久,只带了一盒回家,其余都留给了铺子里的伙计。

    接连两日,品珺阁伙计们的早饭便都加了好吃的咸酥饼

    暑热退去,沈宅里秋意渐浓。

    青岚小院子里的日子平静又简单,大伯母先前问了徐家的事,之后便再没有了后续,青岚虽不知究竟发生过什么,却也乐得无人以此事来烦她。

    每到月初和十五,她便依然到大兴隆寺上香,却再不去品珺阁。不过每逢节日,她会让刘管事备一份礼给许先生送去,有时也会收到一些回礼。她觉得这样挺好,本来就是非亲非故的两个人,她不该像从前那样失了分寸。

    趁着秋高气爽,她愈发勤加练剑。旁人练剑讲究力道、精准,她却只图强身健体,外加一个好看。她将这武当剑稍作改动,去掉了一些凶猛却不耐看的招式,自创了一套剑舞。一人一竹,舞起来恍若清风一般,慢的时候只见衣角飘扬,快的时候竟是只见竹影不见人了。

    这一日她练剑时听到院墙后的响动,跑过去一看,才发现那破损的青瓦花窗之后竟有两个小男孩儿看得呆愣。

    她让两个孩子进院一问,才知其中一个七八岁模样的是原先住在此处的赵姨娘的儿子应芳,另一个更小的则是四房沈应成的庶子彤儿。应芳原本也在上学,但青岚来的这两个月,他一直病着,便不曾见到。

    应芳瞧着有些单薄,说起话来腼腆却有礼,他说搬家的时候他正病着,顾不上自己的东西,有些书落在这院子里。他今日想进来找,可是敲了门无人应,才只好跑到这里窥看。青岚便带着此时在院中的纤竹和白嬷嬷把能放书的柜子和床底全翻了一遍,并不见什么包袱皮裹的书。

    待两个孩子走后,紫雪从回事处回来,才说其实后院里有一包小孩子的玩具,被她暂时丢在一个大箩筐里。青岚估摸着,是大伯父管得严,所以应芳偷偷藏了这些玩具,连来找的时候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讨要。

    她便让纤竹从中取出个陀螺去大房给应芳看,就说东西找到了,悄悄给他送过来也可以,去她那里玩也可以,全看他的意思。

    应芳略显苍白的小脸红了一片:“帮我多谢四姐姐劳烦四姐姐先帮我收着,我改日去取。”

    自此,应芳和彤儿便常来青岚这里玩耍,应芳大概是觉得麻烦了姐姐,每次还特意带些零嘴来给青岚,有时候是几颗酥糖,有时候是两块小点心,有一次居然是两根腌鸡翅膀。青岚估摸着他是从自己的份例里省出来的,觉得这个庶弟文弱又懂事,好像年幼时的庆安,便待他格外亲近。

    两个孩子和青岚熟络了,连晚点也常常到青岚这里来吃。小孩子话多,饭桌上叽叽喳喳,吃完了还赖着不走,在她这院子里玩。青岚看他们身子弱,便干脆带着他们练功夫。两个孩子动得多,吃得多,身板都渐渐厚实起来。他们本是两房不受待见的庶子,两位姨娘偶尔见了青岚,感激的话说个不停,又非要送些自己缝制的枕巾、袜子之类的给她。

    青岚身处热孝,除了上香没有机会出门。她本就爱玩,有两个孩子陪着倒觉得日子热热闹闹,快得如白驹过隙一般,一转眼居然就要过年了。

    青岚除了家宴以外,几乎都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过不过年也无甚感觉。唯独上元节前后三日,她尤其在意,因为她可以和堂妹们一样游街看灯。也不止是她,全京城的姑娘、妇人都可以上街。

    当日,京城的正阳、宣武、崇文等各处大门全部大开,百姓可以自由来往。

    沈家小一辈的兄弟姐妹分乘几辆马车到了崇文门,这才下车走上主街。

    崇文门到宣武门这一段路最为热闹,全京城最漂亮繁复的花灯几乎都挂在这。此处也是京里百姓必逛的街市,人流密实。所以为了防止走散,她们前后聚成几拨,青岚和庆安走在最后,应芳和彤儿非要跟着“四姐姐”和“四姑姑”,所以脱离了自己那一房人,和她们姐弟凑到了一处。几人一路有说有笑,观灯又放烟火,好不畅快

    许绍元在家里和母亲用过了晚饭,便出来和人见面。与他见面的是才刚调回京,即将就任国子监祭酒的袁思教——文清的父亲。许绍元在国子监读书的两年常宿在袁思教家里,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袁思教原是想去他家里拜访他,他却说想顺带观灯,两人才约在了正阳门外街边的一间茶楼见面。

    两人闲话了些家常,许绍元便将话头引到了文清身上。

    “想来文清今年春闱之后,便该议亲了吧?侯爷可有中意的人家?”

    袁思教点点头:“侯爷的意思是希望文清尽快成家,说男孩儿早成家,能定心。至于人选么,大概因为侯爷自己是行伍出身,似乎更偏向武将家里的闺女。我是无所谓的,只要品行端正,家世清白的姑娘都可以,但文清这孩子自小心高气傲,也不知能看中什么样的姑娘。”

    许绍元口气轻松地问道:“那若是文清看重的姑娘品行端正、家世清白,你便不挑剔旁的了?”

    袁思教叹了口气,眸中透着疲惫:“不挑旁的。我家里的事你是知道的,比起那些虚的来,我倒希望文清能娶个他心仪的姑娘,不要步我的后尘。”

    袁思教走后,许绍元仍留在茶楼里,望着楼下的人流。

    各样绮丽的灯火之下,人头攒动。街上妇人今日大多穿着葱白、米色的袄,所谓夜光衣。那小姑娘还在热孝里,应当也是一身素白,混在人群里,恐怕是难分辨了。

    他倚在窗口栏杆上看了足有半个时辰,始终没有见到那个身影。此时已近亥时,虽说今日各处可以通宵达旦,但她们那样的人家大概不会放任自家孩子在外游荡到这个时候,她恐怕早已经不在这条街上了。

    他招手叫伙计来结账,却突然瞥见东北一侧,玉河桥边的一簇人影,几个女孩都穿着素色的衣裳,但其中有个最清丽、最挺拔的,他一眼便认出是她。

    他放下银子,出了茶馆,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见她转弯上了玉河桥,身后跟着一个少年和两个小孩子,看来几人是在“走百病”。

    她手里持着一炷香开道,脆声叫道:“疾厄”,身后三人便齐刷刷地喊“退散”,接着便往桥上扔响炮,弄出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她又叫了声“晦运”,身后三人又如法而行。几个人越喊越精神,斗志昂扬的。

    许绍元在桥头望着她的背影,笑得浑身暖了起来。

    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瞧这个样子,她在祖家也有了不少亲近的人,这就好。

    他见她们偏离了主街,便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走桥。她们过桥度度厄不能回头,他便放心地跟着她们走了几座桥,待她们回了人多的地方他才转身离去

    严冬一过,便是春日,沈家大房从上到下,人人说话都谨慎得很,半个不吉利的字都不能说。

    因为表少爷世子爷才刚在春闱的时候下场考试,还在等着放榜。

    秦氏自视为世子爷的未来丈母娘,每日给神龛里的菩萨上香,保佑文清榜上留名。虽说文清有世子爷的名号,但是侯府过继他为世子是盼着他走仕途,重振侯府,他若是会试不中,侯爷虽也不会对他如何,但他在侯府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除了此事之外,开春后,沈家几个姐儿的应酬交际也多了起来。

    因着常清的才名,沈家女孩儿收到的邀请颇多。其中各方最为重视的是每年夏日首辅刘大人家里的雅集。刘家的雅集分前后两院,刘大人的门生在前院聚会,刘夫人则请各官户家的女眷在后院赏花。这雅集是京师里官户集聚最多的,也因此成了各家的夫人相看儿媳的重要场合。

    常清才女的名号便始于几年前刘家雅集的诗画社,之后上门来提亲的人便如过江之鲫。

    青岚到了六月便出了热孝,可以换下丧服,穿素色的衣裳出门了,秦氏憋着劲要让青岚在这次雅集上好好亮个相,一举解决这个大麻烦。

    应芳听说青岚要去雅集,提醒青岚准备些诗文,或者尽快提升一下画技。

    青岚一听就皱眉:“吟诗作赋什么的,我根本不行。画画么,我虽然也能画,却也没有正式学过。”

    应芳挠着下巴想了想:“这样的话,四姐姐就尽量不要让人注意到便好,听五姐姐说,有人是自己要去诗画社的,有人是被请去的,只要无人请姐姐,应当还好。”

    作者有话说:

    下章雅集,男主、男二、男配都有戏份哦~

    《金P梅》里有关于走百病的描述,but我们仍旧是个架空朝代的文,只是稍借鉴一下从前的习俗。

    关于这几个门和玉河桥的位置,我回头画个简图放到围脖上,宝有兴趣可以瞧瞧(@回日泰)

    7.10改细节

    感谢在2023-07-07 20:50:19~2023-07-08 20:5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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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雅集

    ◎◎

    三月殿试结束后, 文清的喜讯传来。

    淮安侯府的世子爷成了皇上钦点的探花郎。

    秦氏自打得了消息,走起路来都生风,跟谁说话脸上都带着笑。她原还想在沈家为文清的事办个宴席, 去跟周氏商量的时候却被周氏白了一眼。

    “这事是你的主意还是清丫头的主意?”

    秦氏被问得一怔:“清姐儿说难为情, 这是儿媳的主意。”

    周氏哼了声:“你都还不如你闺女。”

    文清既已中了进士,便不再来沈家读书,如今在京师,他除了侯府,还有一处常去,便是他祖父留下的宅院。他父亲袁思教早年曾到南京任职,如今调回京师, 又重新住到这宅院里。文清是个孝子,虽须宿在侯府, 却常来看望父亲。

    庆安带了些贺礼去此处恭贺他,却带回来两方砚台。文清说他有个朋友家里专门卖砚台,他砚台多得用不完, 便作为还礼, 一方给庆安,另一方给青岚。

    庆安和青岚用的文房之物都是最普通的, 不甚懂行, 见里面砚台摸上去细腻润滑,只觉得应是好东西, 却也并未多想

    七月, 雅集的日子眨眼就到了, 秦氏带了沈家四个未出阁的姐儿和儿媳文氏去宝树胡同的刘家。首辅刘澶兼任礼部尚书, 是沈茂的顶头上司, 故而沈茂今日与她们同去。

    临上车前, 常樱对等在一旁的青岚笑了笑:“四姐姐,我前日说让你别来,你偏来待会若是没地方哭,就到车上来哭吧。”

    “多谢七妹妹关心。” 青岚还了她一张笑脸。

    沈常樱前日特意来警告她,这种雅集她还是不要去,免得丢人现眼,那口气与其说是劝她,倒更想是要激她来。青岚不知这背后有什么玄机,便将她的原话告诉秦氏。

    秦氏气得冷哼:“别理她,这雅集你一定要去。”青岚倒是无所谓,便听秦氏的。

    沈家人多,有男有女,便分乘了四辆马车,青岚和常忻坐最后一辆。

    车马往北行至一个巷子口,前面三辆安然通过,待青岚这辆到了巷子口,却有一匹马突然从东侧的巷子冲出来,险些与青岚这辆车撞到一起。

    青岚、常忻都没有防备,虽没有飞出车外,却也皆是狼狈不堪。

    青岚从地上爬起来,微微挑开窗帘往外望,一匹马头朝西横在路中央,马上那人穿了身靛蓝长袍,五官周正,眼睛却略显无神,骑在马上总好像坐不直似的。

    车夫仗着家里的老爷是三品大员,说话一向硬气,此时已经骂出口,质问那人怎么不长眼似的,差点伤了他家小姐们。

    那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涨红了,翻身下马走近了些,向青岚她们赔罪。

    青岚看清那人的长相,大吃一惊。此人竟是和她有着莫须有婚约的徐家老二,徐燕楠。

    “小生这马方才被街边的恶犬咬伤,受了惊吓,一时停不下来,冲撞了几位,还请海涵。”徐燕楠一脸愧色。

    车夫嗤了一声,仍是没好气:“你家马挨咬了,也不能撞我们家的车呀。”

    青岚是爱马的,听徐燕楠这么一说便打量他的马,发现那马生得极匀称漂亮,只是一条后腿总是抬起来,似乎还有些战栗。她便让那车夫不要再说,又让纤竹下去查看那马。

    徐燕楠的父亲徐万先是顺天府尹,他知道认错,没有仗着父亲的官位摆架子,倒还不那么讨厌。

    纤竹片刻的功夫跑回来,说马的确被狠狠咬了一口,小腿都是血。

    “徐家哥哥,”青岚干脆挑开车帘和徐燕楠说话,“你的马不大对劲,最好立刻去救治。”

    徐燕楠见了她也很是意外:“多谢沈家妹妹宽宏大量。你?”他脸上的愧色更添了几分。

    青岚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事,摆摆手让他不要提。

    “可是家父让我今早到一位大人家去做客,此时去找人治伤,到那里必定迟了。”

    他蹙着眉说话,眼眶都微微有些泛红,看来还是很心疼那马的。

    青岚想起在蓟州时,徐燕楠对他父亲是如何得言听计从,半点不敢违逆。

    她回头告诉常忻这是大伯父同僚的儿子,跟她商量了几句,又转而看向徐燕楠。

    “我看你的马伤得不轻,尤其那恶犬若是带着病,那病说不定会过到马身上,到时可就救不回来了不如这样,你要去哪里,若是顺路或是绕得不远,可以乘我们的车过去,我那丫鬟骑你的马去找人治,治好了再骑过去找你。”

    徐燕楠全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马,到底还是心疼的。他向青岚一躬到底:“可是我坐在前面,会否不太好。”

    青岚笑笑:“你下车的时候我们不露面,不会招闲话的。”

    徐燕楠便又千恩万谢。

    谁料他要去的也是宝树胡同的刘大人家。于是,为了避嫌,他在离那胡同还隔着两条巷子的时候便跳下车,自己走过去

    刘宅从外表看,与其他二品大员的门庭别无二致,进了院才显出它的独特之处。北直隶的庭院大多讲求对称、均衡,刘家的宅院却不同,似乎是依着江南园林的风格而建,讲求自然之趣。人在其中移步异景,犹在画中。

    青岚她们一进门,就由婆子引着去了后院。她们到的不算早,园子里已经有不少女眷三三两两地聊天。刘家的儿媳栾氏远远地见了她们,迈着又急又快的小步子过来迎接。其他人她早已认识,秦氏就只介绍了青岚。

    栾氏一听是沈家四小姐,脸上的笑容便是一滞,随即夸道:“沈家的姐儿真是个顶个的好看,沈四小姐更是难得的美人,真真地把人都给看呆了!”

    离得近些的女眷听见“沈四小姐”几个字,也都侧目看过来。青岚下意识地回看,有的人赶忙低头,有的面露不屑,有的则一边瞟着她一边毫不避讳地和旁边人窃窃私语,显然是在议论她。

    青岚觉得脑后一紧。她来祖家后,除了去大兴隆寺,门也没出过几回,有什么好让人议论的?

    秦氏想着来此的目的,没心思琢磨旁的,和栾氏寒暄了几句就拉着青岚到处认人,接连把她介绍给好几位太太。其余三个姐儿各有相熟的伙伴,她便放她们随意去玩,只留了文氏和青岚跟着她。

    太太们原本还笑语晏晏的,一听说青岚是“沈四小姐”,便无一不流露出尴尬,看向青岚的眼神也带着挑剔。再加上秦氏将青岚往外推的意思太过明显,那几位太太都是寒暄了几句便找个借口离开了。秦氏再迟钝也终于有了觉察,介绍了这么几回之后,来时的雄心壮志也都磨没了。

    青岚早觉出不对,但秦氏要她见谁她便见谁,不管人家是什么眼色,她只管笑脸相迎。

    秦氏顶着日头说了一车的话,口干舌燥得很,再加上她以往没遭过这种冷遇,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烦躁。

    “我说你呀,也别光我一个人说呀,你倒是也跟着说几句。方才那王御史的夫人明显是得意她二闺女的,你就随便夸她两句不行吗?杵在那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光会笑有什么用!”

    她越看青岚便不顺眼,乡下来的丫头就是上不得台面,待人接物没一点官家小姐的大气。

    青岚笑容不减:“青岚愚笨,枉费了大伯母的一片好心。不如您与嫂嫂先去喝茶,青岚带着丫鬟先回去,也好自省今日言行不当之处,免得日后又拖累几个妹妹。”

    看她不顺眼,就让她走呗。回家吃吃馃子喝喝茶,有多自在!

    谁知秦氏更不满意:“我们都还在呢,你一个人回去,让人看见了怎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大伯母苛待你这个孤女呢!”

    一旁的文氏直咂舌,婆婆火气一上来便口无遮拦。她赶忙挽了秦氏的胳膊,劝她去歇一歇:“您不是还有东西送给刘老夫人么,不如趁诗画社还没开,媳妇陪您过去?”

    文氏扶着秦氏走后,青岚环顾了一下四周。她被人家斜眼看了一早上,很想找个清静地方待一待。这种事情,于她虽无大碍,却着实棘手。她总不好走过去抓住人家问“你们究竟在说我什么”。而既然不知人家说什么,便更无从为自己辩驳。

    罢了,总归是说些难听的。之前沈常樱那样得意,难道这就是她给她的报复?这倒有点像小周氏的手笔了,的确是有些高明。想来,小周氏是觉得她坏了她女儿的姻缘,又欺负她女儿,便来坏她的名声。

    可若是造谣的话,那谣言总得是听上去有三分真,才能传得开。她连门都很少出,那到底有什么可传的?

    她一边琢磨一边沿着抄手游廊往园子深处走,远远望过去颇显得落寞。常清和卫国公的嫡孙女曹月儿正在说话,曹月儿指了指游廊上的青岚:“清姐姐,那是你四姐姐吗?看着孤零零的,要不叫她来同我们一起?”

    曹月儿的曾祖是大景的开国元勋,陪着高祖皇帝打天下的六位名将之一。论家世地位,曹月儿在今日来的诸位小姐中可说是最高的,然而若论文采、谈吐,沈常清是名动京城,故而曹月儿的母亲才让女儿一直跟着沈常清,说是沾沾人家的诗书气也好。

    常清是极少看得上谁的,曹月儿年纪小、又不爱读书,她与曹月儿原也没什么话说。不过曹月儿的这层身份,倒是可以彰显她在京城闺秀中的地位,她便也乐得带着她。

    “我倒觉得四姐姐是想一个人清净,那我们还是别扰她了吧。” 常清对曹月儿一笑。

    她今日也听说了不少传言,现在满园子的女眷都觉得沈青岚品行不端,她若在此时唤沈青岚过来,岂不是要把自己也连累了。

    这园子不大,游廊却曲曲回回绕了几绕,绕到尽头是个凉亭。这凉亭还算僻静,青岚就走进去歇歇。

    凉亭一侧接着一个小池塘,绿柳斜抚水面,鱼儿游戏在草影之间。青岚望着水中的倒影出神,有人走近了也没在意。

    “可是青岚姐姐?” 这人轻轻唤她。

    京里的人都唤她“沈四小姐”,青岚听着这少见的称呼,回头一看,见是个和中身材,小圆脸大眼睛的姑娘,身后跟着个丫鬟。那姑娘穿一身藕色的杭绸褙子,白绫裙,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着些怯意。

    青岚觉得她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是小女,请问这位是?”

    那女孩儿一听这话,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小女姓陈,唤作七娘。姐姐可还记得那年京郊的白云观?姐姐救了小女一回!”

    她这么一说,青岚便想起来了。

    那年祖父出殡后,她们父女三人返回蓟州。冬日遇到雨,他们就近到白云观避雨。雨刚停没一会,她就出了白云观的后门溜达,竟看见观后的树林边上有几个孩子在推搡一个女孩。那被推搡的女孩瘦得像竹竿似的,倒在地上直哆嗦,身上全是泥。那几个孩子将她围起来,你踢一下屁股,我揪一下头发的,那女孩儿就只会哭,动也不敢动

    青岚对眼前的陈七娘笑道:“你瞧着比那时结实了不少,我差点没认出来,看来你过得不错。”

    陈七娘:“那时我爹刚把我和姨娘从南直隶接回来,我姨娘出身不好,偏偏最得宠,才有了那许多事后来我那几个哥哥姐姐又来找茬,我就用你教我的那几招,谁最凶我就和谁动手。后来她们就只敢跟我爹告状,别的再也不敢了。我不用每天战战兢兢,日子也舒坦了。要不是当时遇到姐姐,我连家都不想回了,哪还能有现在的好日子。”

    陈七娘握了握青岚的手,眼睛里泛起一层水雾。

    二人聊了会家常,青岚才知陈七娘的父亲已经升任太常寺少卿,作为刘大人的门生,她父亲此刻也在前院。陈七娘突然问道:“姐姐,我有句话不知当问否?”

    青岚让她随便问。

    陈七娘斟酌了一下:“姐姐可是与顺天府尹徐大人的二公子有过婚约?”

    见青岚一愣,七娘忙道:“姐姐别见怪,我是这几日听了一些关于你的传闻,觉得是有人故意中伤姐姐,所以才想问一问。”

    青岚眼前一亮:“只是口头约定的娃娃亲,不过徐家怕是不情愿,所以我只当没这门亲事的。”

    七娘唏嘘不已:“竟是真有这么回事。说起来,我们家与徐家也七拐八绕地沾了亲戚,平日里也多有来往。徐家人说,他们在蓟州见过姐姐你,说你”

    七娘有些犹豫,青岚让她尽管说。

    “说姐姐剽悍无礼,气量狭小,得理不饶人。反正就是,这门亲事实在是委屈了他们,他们是出于道义才没有退亲京城官户家的女眷就那么些人,我估计这事不少人家都听说了。”

    青岚气得笑出来:“我早当没这桩事了,从不和旁人提起,谁要他们‘拘于道义’了!”

    “那徐家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以为你非要嫁到他们家不可。”

    青岚一下子被她点醒,去年因大伯母问起,她是说起过她和徐家的婚约

    “这些话你是何时听说的?徐家的女眷今日可来了?”

    “来了,徐夫人和徐二的妹妹徐淑来了。我就最近这几日才听说的这事。”

    青岚点点头,她来京师已经一年多了,之前风平浪静,偏这些日子突然被人议论。想来她猜得不错。徐家先前是想要退婚的,然而他们回京没几日,父亲就不在了,只余她和弟弟两人孤苦。这种时候即便不退婚,也无人再去主张这婚事,而若是特意写信退婚,反而显得落井下石、背信弃义。所以徐家乐得不提此事。

    而大概是因为大伯母一通张罗,让徐家生了误会,以为她还是想嫁进徐家。若是有沈家人故意加深徐家的误会,徐家大概以为她非要嫁进徐家不可了,这才散出去那些话,想让她羞愤之下,彻底与她们断了干系。而后又有人推波助澜,到处散播

    于女子而言,总绕不过嫁人。若是坏了名声,嫁不得良人,便只能嫁孬汉,困顿一生。难怪沈常樱说她今日连哭都没地方哭,这事要是摊在旁的姑娘身上,恐怕真是要哭死在家里了。

    可惜,她沈青岚没有非要嫁人的意思,她若想哭的话,早就哭死在蓟州了,哪还等得到今日。

    “七娘,咱们上前面瞧瞧去。” 青岚突然站起身。

    嫁不嫁人放一边,这个哑巴亏她不能吃。从前她不怎么在意,觉得没人娶她才好,但眼下她是绝不能让这些人如愿的。

    七娘一惊:“你不是特地到这躲清静的么?”

    “躲清静多没意思,我请你看热闹去!” 青岚挽了七娘的胳膊,斗志高昂地出了凉亭。

    她们沿着游廊往回走,绕过几块太湖石,见前方是一块平地,其上横贯了一条小径,旁边松散地种了些花草灌木。两个女孩儿坐在石凳上聊天,不远处有丫头垂手候着。别处三三两两的,一些女眷在站着赏花。

    七娘一见那石桌旁的女孩儿,忙缩了缩身子。

    “姐姐,那个穿水红纻丝衫的就是徐二的妹妹徐淑,她旁边的那个就是我九堂妹。她们常在一处玩,好多话都是徐淑告诉我九堂妹的。”

    青岚立刻驻足,思忖了片刻道:“七娘,你去前面帮我再找些人来如何?”

    “你要做什么?那徐淑厉害得很,还是不要和她理论吧,都不知道她能说出什么难听的来。”

    青岚握了握她的手:“她厉害,我也不是吃素的。只管帮我找人来,越多越好。”

    七娘沿着游廊继续往前,青岚自己出了游廊,宽大的袖筒拂过小径旁的灌木,她随手就掐下些叶尖放进袖子里。

    徐淑正和陈九娘说话,面前的石桌上摆着茶水、糕点,两人聊得正起劲,小径上的人走来走去,她们也顾不上抬头看。

    陈九娘正含笑道:“你可知淮安侯府的世子爷、新科探花郎也在前院。”

    徐淑眼前一亮:“我听说了,但也不知那是个怎样的人。去年沈四太太带着她女儿沈七来我们家,那沈七开始还好,后来跟我们玩起来,就张口闭口说她世子爷表哥如何好。前些日子她又来我们家,我们问她,你表哥怎么样,她都不说话了,肯定是人家不理她了。”她捂着嘴窃笑了两声。

    陈九娘低低叹了声:“也不怪她惦记着,那可真是个难得的俊秀人物。我方才在院外就只瞧见个侧脸,那也比这京里旁的哥儿俊了不知多少。” 她想起方才不小心和他对视的一眼,泛起满面的绯色。

    “我表哥确实人才难得,”有人脆声道,“两位姑娘若想知道他的样子,我倒可以给你们细说。”

    徐淑议论外男被人听到,脸唰地一下红了。她抬头一看,一个高挑秀致的姑娘站在面前,目若秋水,鼻尖微翘这不是沈青岚么!沈青岚一进园子就有人指给她看了,绝对不会认错。

    徐淑和陈九娘微怔的功夫,青岚笑着朝她们二人一福。

    那二人有些发懵,尤其是徐淑。沈青岚竟然主动来找她说话,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她是徐家人?沈青岚总不至于还没听过那些传言吧。

    青岚见她们还愣着,就自己整了整裙子坐到徐淑对面。

    “一看二位就是面善的,小女名叫沈青岚今日真是不顺,走到哪儿都被人议论。唉不提也罢。我刚刚听二位说到我表哥,就想着二位若是不嫌弃,我跟二位凑个趣也好。” 她自己拿了托盘里的空茶盏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徐淑也不说话,就一直盯着青岚的脸看。听沈青岚这话的意思,她是真不知道她是谁,否则找谁说话也不该找她。也难怪,沈青岚身旁一个小姐都没有,想来是没人愿跟她说话的,难怪她不知道。

    陈九娘有些尴尬,沈青岚的好些传言还都是经她的口传出去的,人家现在竟然就坐在她面前。她伸手把盛点心的碟子往青岚面前推了推。

    青岚对她笑笑,又接着方才的话说:“二位既然对我表哥好奇,那我不妨给你们提点一下。”

    徐淑嗤了一声,真是好大的口气,哭自个的事都来不及呢,还给她“提点”。

    青岚权当没听见,自顾自道:“我表哥确实是什么都好,家世显赫,人品端方,又是钦点的探花郎,模样更没得挑。可是他看人的眼光也高呀,像二位这样,可入不得我表哥的眼。”

    “嗬,那依沈小姐的意思,我们是哪儿不行?”徐淑仰着下巴,斜睨着青岚。

    徐淑不想和不熟的人讨论心仪的男子,更何况那人还是沈青岚。但沈青岚竟敢说她入不得眼

    青岚往前探了探身,一副极为认真的样子:“既然这位姑娘问,我就先说你吧。首先,你这头上花插得太多了,一个个争奇斗艳的。我表哥一见了你,光看那花了,哪还注意得到你这小眼睛、小黄牙。还有啊,你说话的时候老咬牙,显得太凶!试问哪个男人不喜欢温柔晓意的女子,谁会喜欢母夜叉?”

    陈九娘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徐淑最忌讳人家说她眼睛小、牙齿黄,怕自己模样普通,不能引人注意,所以才总比旁人多插两朵花。沈青岚这一通编排,还真是句句戳她的肺管子。

    “我说沈四,”徐淑果然听不下去了,这个沈青岚一定早知道她是谁,却故意装傻充愣,专门来寻她晦气,“传言真是一点没错,你还真就是骄纵无礼啊,沈四!”

    她说到“沈四”两个字的时候故意放大了声音,好让周围人都听到。沈青岚不是要找她晦气么,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找谁的晦气。

    周围的人果然缓缓地朝她们这里聚过来。看热闹谁不爱,何况沈四姑娘如今也算“享誉京城”了。

    “这位姑娘,怎能这样说?”青岚看上去惊愕又无辜,“你们怕是听信了徐家的一面之辞。想来是我推拒了与徐家的婚约,有人便恼羞成怒,造谣中伤于我。徐家少爷此刻若在前院,我愿与他当面对质,为自己证个清白。”

    在场的人,包括徐淑在内,仿佛大晴天见了炸雷。

    徐淑气得想啐她:“你少胡说!你一个丧服长女,又品行不端的。徐家巴不得退了这桩婚事,分明是你赖上了徐家。”

    青岚见四周已经围了不少人,便索性转过身来向众人行了个礼。众人虽听说了沈四小姐的风言风语,却并未与本人打过交道。眼前这沈四小姐看上去礼数周到、落落大方,倒不像传闻中那般不堪。再者,徐淑一上来就拿人家没爹没娘的事挖苦人家,实在不仁义。

    “各位既然都在,劳烦给评评理。先父生前乃是蓟州卫指挥使,小女随父亲住在蓟州。徐公子一年前曾去过蓟州,但先父因为一些事情,对徐公子印象不佳。为着徐公子的脸面,青岚今日不便将那些事讲出来。先父曾私下对徐公子明言,我们两家只有口头约定,做不得数,请徐公子另聘贤妇。然而徐公子却说他非我不娶,先父又碍着徐大人的面子,不好严辞拒绝,此事才一拖再拖。然而”

    “你胡说!我哥哥怎会喜欢你,他另有” 徐淑想说父亲是想让哥哥另娶旁人的,然而这事一说,怕旁人又要疑心哥哥为了另娶她人,才故意污蔑沈青岚,“那你说我哥哥喜欢你,可有凭据?”

    青岚一脸惊讶地看向徐淑:“原来这位就是徐姑娘!令兄曾想将一块羊脂玉雕‘济’字的玉佩赠与我做信物,我不肯收。姑娘若见过那块玉佩,便知我没有说谎。”

    方才徐燕楠坐在车夫身旁,她盯着那块好玉端详了许久。

    徐淑哼了一声:“一派胡言!那玉佩是我母亲专门让人给我哥哥制的,怎么可能送给你!你定是记住了那玉佩的样子,在这里胡吣。”

    青岚又看向众人:“诸位,若玉佩之事还算不得凭证,那么各位请想,如徐姑娘所说,青岚乃是一介孤女,而徐公子是什么家世地位自不必说。徐家若不想娶我,这亲事不提便罢,青岚能将徐家如何?青岚到京师已有一年,为何就在今日之前突然有了关于青岚的种种不堪传言?”

    人群里似乎有人领悟出些许道理,不住地点头。有人还啧啧了几声:“说的也是,徐家要想另聘旁人,下聘就是了

    七娘站在人群里,对旁边人说:“就是,哪有败坏自己未来儿媳妇名声的,肯定是娶不成了才说人家不好。”

    有几个人点头:“对呀,要不是怀恨在心,何必说人家姑娘家坏话。”

    小姐们说话或侧着头、或掩着嘴,声音虽小,却听得清楚,听得清楚却又不知道是谁说的。

    曹月儿和常清站在外围,常忻跟在她们身后。曹月儿拉了拉常清:“清姐姐,那是你四姐姐吧,咱们要不要帮她说句话?”

    常清不想掺和:“要不还是等等?这事我都不清楚,怕说错了帮倒忙。”

    徐淑眼看着众人倒向青岚这边,又急又恨:“沈四,你莫要污蔑我们,分明是你非要嫁给我哥哥,我们徐家这样的家世,找谁不成,偏找你?”

    青岚正色道:“徐姑娘说我非要嫁进徐家,可有证据?”

    徐淑一愣:“是你们沈家人说的,还能有假?”她往人群里一扫,一眼瞅见了看热闹的沈常樱,便伸手一指,“就是她!沈七,你和你母亲亲口对我们说的,你认不认?”

    她早就说那婚约算不得数,哥哥想娶谁直接下定就是了。结果前些日子沈四太太来串门,说沈青岚打定主意要嫁进来,就等着今日当面找母亲谈婚事了。她想着沈家一定是把这婚事到处宣扬了,她帮哥哥心切,才让人把那些传言散出去,帮哥哥扫清障碍。

    沈常樱正等着看笑话,却突然被人指认出来,心里一慌:“我们又没说错!沈青岚,你若不想嫁进徐家,你来这做什么?”

    青岚无奈地叹了口气:“七妹妹,姐姐上次惹你不快了,姐姐给你道歉,但这等事可不能乱说。在场这么多位小姐,难不成都想嫁进徐家?”

    几个围观的女孩儿掩着嘴窃笑,常樱自知说错了话,脸涨的通红:“你你!”

    作者有话说:

    男人戏份这章实在是放不进了,下一章可以了

    我发现我后台有些词到了前台显示不出,连口口都木有

    注释:

    青岚这个名声的问题,四爷当初给她找对象的时候也遇到过,应当八十几章的样子。

    四爷先前给青岚介绍对象,黎阁老家也打听到一些不好听的话,应当也是辗转从徐家听说的,不过那时候还是得特意打听才能听到那些话,不像这时候传得沸沸扬扬。因为我感觉黎阁老具体是从哪里打听到的不咋重要,所以并没有特意从上帝视角解释,此处简单注解一下。

    古代狂犬病木有疫苗,《医宗金鉴》里有记录类似拔火罐拔毒似的治疗办法,另外也有人用肇事狗的某部分提取物咱们就不细说了。感谢在2023-07-08 20:51:12~2023-07-09 20:3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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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评断

    ◎◎

    青岚也不等她说什么:“诸位明鉴, 我七妹妹年纪尚幼,难免听错说错,我四婶母怕也是错信了七妹妹的话。家中大伯母今日将我引荐给几位夫人, 却从未让我去见徐夫人。试问, 若我们真有意与徐家结亲,今日这种时候不是至少该和徐夫人见个面?”

    有不少认识秦氏的人点头:“确实不曾看到她们见面。”

    徐淑张了张嘴,话怎么都让沈青岚说了。她扯了扯陈九娘:“你倒帮我说两句,这事你知道!”

    九娘见众人看向她,嗫嚅道:“我也是听你说的……”

    青岚紧接着道:“徐姑娘,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否请令兄出来与青岚说上几句?哪怕是隔着屏风也好。青岚不曾说令兄半句不好, 却无端背上个品行不端的污名……”她似乎越说越委屈,拉起袖子拭了拭眼睛, “……也求令兄放过青岚,还青岚一个清白。”

    她说罢又朝徐淑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徐淑气得仰倒,才一会的功夫, 怎么就成了她们污她沈青岚的清白了!

    “我哥哥来不了, 他在前院忙着呢,哪有空同你说这些没有的事!”徐淑把脸一扭。

    九娘凑到她耳边:“要不还是让他来吧, 不然人家更觉得你们理亏。”

    “哎呀, 你懂什么。”徐淑不耐烦地一甩她。

    慢说哥哥嘴笨,出来对质必然吃亏, 单说沈青岚的这些话要是让前院的众位大人听了去, 父亲的脸往哪儿放!

    青岚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 是青岚命苦……徐姑娘, 先父教导青岚, 我沈家子女当严于律己, 宽以待人。青岚的清白先放在一边,先前若有得罪之处,权且用这杯茶向姑娘赔罪。”

    她说着就倒了一杯茶,起身凑得近了些,才双手递到徐淑眼前。徐淑本就认定她装模作样,一见那茶里竟还有些不知哪来的草沫子,便更是嫌弃:“脏死了,谁要喝你的茶!”便随意抬手一推。

    不料那茶汤竟哗地一下泼到了青岚脸上,青岚“哎呀”地叫了声,用袖子掩着脸,茶水沿着她的下巴吧嗒吧嗒地滴下来。

    事情来得突然,把围观的女眷吓得惊呼。

    徐淑见众人看过来,慌忙道:“我……我没有泼她!”

    她方才明明没用多大的力气,怎么就这样了。

    七娘放才一直在人群里帮青岚说话,见青岚被泼了茶,忙跑过来查看她的脸。

    青岚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凉茶。”

    常清此时分了人群走过来,常忻和曹月儿紧随其后。三人掏出帕子,帮青岚沾干身上的水。

    常清向徐淑行了一礼,颇显出些忿忿不平:“徐姑娘,我四姐姐一直以礼相待,你原不必这般折辱于她。”

    青岚余光瞧着她,心道这位真是比沈常樱厉害了不知多少。

    眼下,除了在刘夫人房里说话的几位夫人,差不多园子里所有人都聚到了这。人群里本还有些向着徐家的,这一杯茶泼下去,也没人好意思替徐家说话了。

    栾氏之前在家里到处忙活,等丫鬟把她请过来,青岚已经在眼眶红红地擦着脸了。

    徐淑正对常清道:“……我那是一时失手。何况是你四姐姐先无中生有,坏我哥哥名声!”

    栾氏忙插进来:“几位小姐,看来全是一场误会,不如先消消气,随我们一同去诗画社如何?或者不如几位小姐也来参加比试?婆母为诸位准备了彩头,那翡翠的簪子又细腻又通透的,就单说那雕工怕是整个北直隶也找到不到更好的了!”

    旁边有几位太太也配合地笑笑。

    常清此时也连连点头:“让少夫人见笑了,常清听着也是误会一场,我们还是先去诗画社吧,也不枉费刘老夫人一番心意。”

    她为这次诗画社已经准备了一两个月。

    青岚还没说话,曹月儿却开口了:“那也好,但是徐淑泼人家茶就是不对,总要先道个歉。”

    青岚倒是对曹月儿刮目相看,旁人都想着和稀泥,她人虽年幼,却存了几分古道热肠。

    徐淑不理她,只对栾氏道:“少夫人,此事让谁道歉,谁都不会服气。不若我与沈四小姐在诗画社比试,谁输了谁道歉,您看如何?”

    她自己并不擅诗文画作,但沈青岚生在边境,父亲又是个武将,想必更加不堪。况且历来评判诗画的人不外乎刘家几个年长的女眷,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伯母、姨娘,哪个不会偏向她?

    栾氏只想息事宁人,自然愿意,便看向青岚。

    青岚想了想:“小女也不想扫了诸位雅兴,便依徐姑娘吧。”

    此时再不答应便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了。何况即便比不赢,她也有的是办法给自己讨个公道。

    七娘此时忙向栾氏建议,既然今日前院有诸位满腹经纶的大人在,不如请众位大人为诗画社指点一二。栾氏只要她们不闹,什么都好,便即刻应下,说会去请示公婆。

    青岚对七娘感激地一笑,大人们碍于颜面,不好偏向徐淑,七娘是在帮她。

    正好纤竹已经将徐燕楠的马送回来,几人一同准备比试

    刘宅的前院此时也热闹得很,刘澶和几个门生、下属坐在花厅里叙话、品茗。说是品茗,其实也是借机聊聊朝堂上的事,互通有无。

    文清的父亲袁思教也是刘澶的门生,但前些年一直在南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来刘家。

    这次,刘澶让他将文清也一起带上。文清请示过淮安侯,便与他一同到此,然而文清毕竟是小辈,正房坐不下,便被安排到次间由刘澶的儿子刘世华陪着聊天,与他们同坐的还有徐燕楠。

    刘世华与徐燕楠相识多年,二人聊天随意得很。刘世华风趣,徐燕楠虽不聪明却也和气,文清同他们有说有笑的,渐渐就熟络起来。

    刘世华用胳膊肘碰了碰徐燕楠:“内子最近听说了不少你们家的事啊,原来你小子是早有婚约的,枉我先前还让内子帮你留心着合适的姑娘。”

    徐燕楠先前还有说有笑的,一听这话,神色立时复杂起来:“……也就是嘴上说说的亲事,做不得数。”

    刘世华笑道:“做不做得数,反正连我都听说了,”他又对文清道,“你既在沈家读书,那姑娘你说不定也认识。”

    文清很是惊讶,正要问他是沈家哪位小姐,却见徐家的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

    “少爷,小姐和沈四小姐吵起来了,沈四小姐要找您当面对质呢。”他虽压低了声音,可是屋里实在安静,文清一字不落全听进去了。

    徐燕楠一下子变了脸色:“小姐让你叫我过去?”

    小厮一顿:“……那倒没有,小姐对沈四小姐说您正忙着,过不去。”

    徐燕楠身子一软,靠在圈椅上长出了一口气。

    “与徐兄有婚约的难道是沈四小姐?”文清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几颗手指却扣紧了圈椅的扶手。

    徐燕楠叹了口气,刘世华却点点头:“正是。”

    文清心里咯噔一下,后面徐刘二人再聊什么他便全然听不见了。他借口说要去外面活动活动筋骨,便出了屋子,对自家的小厮舒茗吩咐了一番。

    舒茗不一会便跑回来,将后院园子里青岚与徐淑的口角以及比试诗画的事告诉他。

    他听得很是认真,得知表妹不想嫁给徐燕楠,他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她那样好的一个姑娘,却被人说得那么不堪,心里得有多委屈。

    他回身望了望屋里正在说话的徐燕楠,原本他只觉得徐燕楠有些迟钝,又少了几分男儿气,如今看过去,觉得他简直面目可憎。

    “你去让人传话给沈四小姐的丫鬟,等沈四小姐写好画好,便请她到二门附近就说是沈大人找她。” 他又掏了一把碎银子给舒茗,让他打点在其间传话的刘家下人。

    诗画社这边,众闺秀还在比试中。常清早已将常见的题目准备了一个遍,此刻略加回忆,一首七言绝句便一挥而就。她接连多年在刘家的诗画社夺魁,旁人围着她,纷纷称赞她有才气,却不知她为了维持这个才女的名号,背后下了多少功夫。

    青岚最不擅吟诗作赋,便选了画画。她本没有参加比试的打算,便从未准备过,但好在她自幼贪玩,对鸟虫观察细致,虽没有专门学过画画,但笔下的鸟虫自有一番神韵。不一会的功夫,她刷刷点点,便完成了一幅。嫌留白太多,她又提了两句古人的诗。

    徐淑见青岚交了画,瞥了几眼,却看不清楚。凭沈青岚的家教能画出什么好画来,她心里冷笑。

    纤竹凑到青岚耳边低语了几句,青岚一怔,随即悄悄地远离了人群,往二门的方向去了。

    二门将后院与前院隔开。今日前后两院都有许多客人,为了下人们穿行方便,垂花门完全打开,只留了一个丫鬟守在门边。

    青岚还未到门边,便望见对面一个英挺的身影,竟是袁文清。他脸上带了几分忧色,似是在等人,抬头见了她就立刻上前几步,又伸手指了指纤竹。青岚会意,让纤竹过去。

    纤竹和文清只说了几句,便跑了回来。

    “世子爷说其实是他要找您,园子里的事他听说了。因徐刘两家关系近,他怕刘家会偏向徐姑娘,所以问您画上有没有落款?若没有落款,那请小姐告诉他画的是什么。待会几位大人评判的时候,他提醒袁大人和咱们大爷为您说话。”

    青岚听得惊讶,他如此大费周章竟只是怕她吃亏,想帮她。

    说来也是讽刺,对比她祖家的这些亲人,还是他这个外人更为她着想。

    庆安这回倒是没说错,袁文清的确是个仁义的。

    她见文清满眼赤诚地望着她,便对纤竹道:“你就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袁大人和我大伯父必定事忙,他匆忙之间怕是很难同他们解释这其中的因由,还是不要麻烦了。”解释得不好,还白惹他们生出疑虑,还是罢了。

    她方才经过徐淑的身后,看过徐淑的画。说好了以盛夏为题,那画里满树妖娆的海棠算怎么回事?夏景春景都分不清,画得再好也赢不了。

    文清听了纤竹的回话,很是犹豫,抬头朝门那侧望过去。上次见到表妹的时候还是三月初,她那时仍是一身素服,今日她却显得焕然一新。雪色兰花暗纹的窄裉纻丝褙子配水绿色绫裙,腰间束着碧色的缎带。这一身衬得她清透又娇丽,好似碧波间静静出水的新荷。

    她见他凝神望着她,展颜一笑,飘飘然行了个万福礼来谢他。她向来笑得大方,大概不知道,其实他每次看她笑,总觉得心下微微一动,好像有什么话该对她说,可一时又说不出,最后就都化作了遗憾。

    他眼瞅着她带着丫鬟绕过影壁,那抹清丽的碧色消失在眼前,心里生出无尽的怅然。

    他想帮忙,人家却不用。

    从前他要借东西给她,她不肯收。如今出了关乎她名声的大事,他要帮她的忙,她还是不肯接受

    他回去的时候,徐燕楠不知正和刘世华聊什么,两人嘻嘻笑笑,其乐融融。

    文清看着徐燕楠愉悦的神情,想着外间传闻里关于表妹的那些难听话,觉得心里有股火气上下翻涌。说到底此事皆因徐燕楠而起,定是他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了些不负责任的话,却让人家好好的姑娘背负恶名。

    “徐兄。”文清脱口叫道。徐、刘二人笑着看过来,以为他也想插两句。

    “文清虽今日才结识徐兄,却觉得徐兄气度不凡,虚怀若谷,故而想请徐兄帮个忙文清方才听说了园子里的事。文清在沈家求学,对沈四小姐也算熟悉。沈四小姐人品贵重,绝不是传闻中的那般,想必是不知情的人误会了徐兄和沈家小姐,以讹传讹。说起来,沈四小姐也算文清的表妹,文清恳请徐兄略微移步,当着众人的面将此事澄清,还表妹清名。”

    徐燕楠听得目瞪口呆,眼瞅着袁文清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

    他垂下眼帘不敢看文清,犹豫了许久才开口:“不瞒世子爷,关于沈家小姐的那些话不是我说出的,但与我也有关。我方才也想过要去解释一下,但我怕我解释得不好,连累妹妹和母亲还是容我问过家父吧。”

    刘世华对徐燕楠甚是了解,早猜到他不敢去,不过是被袁文清拿话拘住了,不好拒绝。

    他正想着该如何帮徐燕楠找个借口,却见正房与此间的槅扇打开了,一个小厮进来说老爷请他们三人到正房去。

    刘世华心中一喜,催文清他们快些过去。

    正房里,刘澶正在问一个婆子话,其余人等坐在官帽椅上喝茶。屋里有几个小厮正将几张条案拼到一起,两个丫鬟将手里捧的诗画小心翼翼地在条案上铺好。

    刘澶五十来岁年纪,一身赭色杭绸圆领袍,头戴东坡巾。他个子不高,清癯的脸上颧骨高耸,双眉深而修长,一双圆眼睛明亮锐利。

    “……往年不都是她们几个女人家说了算么,怎么今日让我们来评判了?”

    那婆子是跟了刘夫人多年的,此时微低了头道:“回老爷的话,后院几位小姐,闹出些不愉快。小姐们打赌,诗画社的比试谁输了,谁便要道歉。小姐们听说几位大人在,说机会难得,想请大人们指点一二,夫人就让奴婢们将小姐们的诗作画作送来了。”

    她怕惹在场的客人尴尬,便没提是哪家的小姐。

    然而刘澶今日很有些闲心,并不肯放过。

    “嗨呦,还有这等事,是哪家的小姐打赌了?”

    那婆子犹豫了一下道:“是沈家小姐和徐家小姐。”

    沈茂与徐万先,一个猛地抽了抽嘴角,一个差点呛了茶。

    刘澶却朗声笑了许久,抬手点他们二人:“你们两家的姑娘比你们两个强,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像你俩,问你们什么都跟个闷葫芦似的。”

    沈茂和徐万先见阁老给了台阶下,都笑着称惭愧,屋里的人也都跟着笑笑,此事便过去了。

    许绍元正坐在最靠外的位置,边喝茶边笑着看他们打哈哈。若按权势地位,他这个吏部侍郎兼内阁辅臣应当挨着刘澶坐,然而在座的都是刘澶的门生或下属,便按中进士的年份排位,他也就坐在了最末。

    他本就是个淡漠的性子,对小女孩儿之间的纠纷更无甚兴趣,然而听那婆子说到“沈家小姐”,他端着茶盏的手便是一滞,转身对一旁的徐智吩咐了几句。徐智应诺,等那婆子退下,便随她出去。

    刘澶见桌上的诗画已经铺好,朝众人做了个手势:“来吧,都来看看。”

    为了公平起见,不论是诗作还是画作,都不许落款。不过沈茂很快便在那几页诗词里找到闺女的字。一首七言绝句,取名《暑日行》。

    他心里默念了几遍,差点忍不住叫好,恨不得让屋里的人都来瞧瞧他闺女的诗作,然而他不好自夸,只好将那页纸放到显眼之处,等着旁人发现。

    徐万先知道自己的闺女不擅诗词,但他也看不出哪幅画是闺女画的,就只好随意看看。

    许绍元围着几张桌子遛了一圈,一眼就认出了青岚提的字。

    他上前一步,伸手便将她的画从一大片铺开的画中抽了出来,惹得一旁的徐万先直看他。

    许绍元是当年北直隶著名的少年状元,才情过人,可谓“飘然思不群”。他还在翰林院做编修的时候,便有画商不知从哪儿弄了他的画出去卖。那他许绍元看重的画作,想必是可以夺魁的了。

    许绍元已经展了那画端详。画中树枝苍劲,两只清癯的蝉收紧了薄翅伏在枝头。她画的是大写意,笔触简约清灵,寥寥数笔,虫与枝叶的神韵毕现。

    旁人画蝉,若非取其“禅”之意,便多是暗喻自己有朝一日会一鸣惊人,又或是表一表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境。

    她这幅画却显得格外宁静,两只孤蝉零落在枝叶间,偶尔鸣叫两声,既无喜也无怨,只有种说不出的空旷寂寥。

    “故国行千里,新蝉忽数声。”

    许绍元在心里默念她提的诗。

    虽是旁人的诗,却应当就是她自己的心境。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也不知道她在祖家过得如何。虽然每逢年节,她会送些礼物给他,但他能感觉到她是有些怨他的。她一个女孩儿家,问出那样的话不知要多大的勇气,偏偏他却不能答应她。

    好在,这小姑娘看上去还未开窍,对他应当也不是什么男女之情,想必只是因和他熟悉,对他比旁人多了些亲近,才会生出那样的主意。他原以为等她过了那阵别扭会再来找他,但她居然一次也没来过。

    一会的功夫,徐智便回来了,将从那婆子那里打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回禀。

    许绍元听他说着话,将手里的画仔细折好,压在手边。

    竟然还有人说她品行不端。她的品行能有什么问题,光凭她救大景特使于危难的功劳,就足该得朝廷的嘉奖。所幸,她今日这一闹,总算为自己证了清白,至少风不会只朝一边吹了。若错过今日的机会,等谣言深入人心,说不定她一辈子都摆脱不掉。

    他能想象,她这个凌厉的做派,徐家人恐怕是招架不住的。他回忆起上此在岑兴的时候,她站在院子里,仰着一张俊俏的小脸说他触犯了大景条律,有理有据、义正辞严的,可真是锐气难当

    他不禁弯了嘴角。大概是因许久未见,有关她的记忆倒愈发明晰起来。

    文清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然而他身份不够,只能等几位大人散开些,再凑上前。结果绕着几张桌子走了两圈,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其实许四叔手里还拿着一幅画,他不曾看过,不过想来即便看了也是看不出什么的。

    一会的功夫,刘澶见众人都回了本位,便把手里的茶盏往旁边一放:“怎么样?都说说吧,娃娃们还等着你们的意见呢。”

    他一向都是让底下的人先说话,有顺他心意的他便赞同,没顺他心意的他便再让另一些人来说,极少有自己先发表意见的时候。在座的几人对此已是十分熟悉。

    袁思教便先开口:“学生倒是以为这一篇《暑日行》,言辞清丽,且别具匠心,实在卓然于众人。”

    他从桌上取了沈常清的诗,递到刘澶面前。

    刘澶深以为然:“这诗的确写得不错,想来平日里没少下功夫。画怎么样,你们谁看了画?”

    也就是说诗里面,他认定这一篇最好了,再挑好的,也只能从画里挑了。

    沈茂端起茶盏,掩住上翘的嘴角,他闺女拿头筹是实至名归。

    他和徐万先都不说话,其余几个官职低些的人因知道了他们两家姑娘之间打了赌,也不好评论。因而,刘澶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人说话。

    “朝廷的公务你们不吭声,怎么几个娃娃的画,你们还前怕后怕的!”刘澶啧啧了几声,“子恕,你拿着人家的画不撒手,是什么意思?”

    许绍元一笑:“先生,实不相瞒,学生拿着这画是有些私心的。”

    刘澶笑道:“我就说么,你许子恕不会做无用的事。”

    “让先生见笑了,”许绍元起身,将那幅画展开,双手递到刘澶面前,“学生一见这画,便觉得此等心境,似曾相识,想来学生年少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体悟。学生怕这画被旁人看重,拿了去,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最放心。”

    屋里的人全都笑起来。

    许绍元接着说:“也不知是哪位小姐的画作,学生愿出五十两银子同这位小姐相易。”

    他这话一出,屋里的人全是一愣。除了古画和名画外,市面上好一些的画师也就十几两银子一幅画,许绍元自己就是书画高手,他愿出五十两买下来,这画是要好到天上去?

    刘澶本来只是随便瞧瞧,听他这么一说才端详起那幅画。

    虽有些灵气,意境也不俗,但技法上颇有些稚嫩。五十两银子……也太夸张了些。

    刘澶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许绍元。许绍元还是他往常的样子,俊朗儒雅,嘴边挂着温和的笑。

    他是他的所有门生里最得力的人,也最受他的重视。他眼看着他从翰林院一路升到内阁,旁人几十年也做不到的事,他许绍元十几年就做到了。但他却也并不忌惮这个才智过人的晚辈,因为许绍元不过是一柄好用的刀,他用他在朝堂上清除异己,但刀往哪里砍,是他说了算。

    然而近一段时日,他却觉得这柄刀愈发陌生起来,让他越来越看不懂,正如今日他看不懂他为何要砸银子买画一样。

    刘澶点点头,叫下人进来把诗画抱回去:“去告诉夫人,依我们几个看,这几篇诗里就是那篇《暑日行》最好。另外,再让她问问,这幅双蝉图是哪位小姐画的,愿不愿以五十两让给许大人。”

    第95章 劝说

    ◎◎

    后园里, 刘老夫人几人即刻明白了刘澶的意思。阁老大人看重的画焉有排到后面的道理?

    栾氏得知她们排出的名次,又让人将所有诗画重新摆上书案,请小姐们落款, 才让丫鬟宣布了名次。

    沈常清又一次夺魁, 得了刘老夫人的翡翠发簪,众人好一阵赞许。等宣布沈四小姐为第二名的时候,全场一片惊叹。尤其是徐淑,惊得半晌反应不过来。

    “别是看错了吧?” 她一不小心便脱口而出了。

    栾氏忙了大半天,听她这话很不舒服:“放心,我们反复核对过,绝不会有错。大人们对沈四小姐的画赞许有佳, 许阁老还要出五十两银子向沈四小姐求画呢!”

    众人又是一片低声的惊呼,目光全都集聚在青岚身上。前些日子才听闻沈四小姐品行极差, 今日一见,才知这传闻背后另有玄机,而且人家还德艺兼修。想来徐家十有八九就是求而不得, 才出言污蔑。

    常忻离青岚最近, 惊愕之余立即回过神来向她道贺:“恭喜姐姐,方才看姐姐的画便觉得古朴厚实, 形神兼备, 日后还请姐姐对妹妹不吝指点!”

    沈常清连着那么些年夺魁,也不过是内宅女眷之间小打小闹, 沈青岚一来就得了朝廷大员的青眼, 这风头出的, 真把个傲气的沈常清都压了下去。常忻心里暗笑。

    青岚自己才最觉得惊奇, 她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 不出意外应是能赢过徐淑的, 可怎么竟得了个第二,还有个什么阁老要砸银子买她的画?她不禁看向栾氏求证,却见栾氏对她点头一笑。

    还真有这么回事!

    名次才将将念完,曹月儿已经蹦蹦跳跳地跑到青岚身边,那样子瞧着比青岚还兴奋:“沈四姐姐,我就知道你肯定行,”她又转而对不远处的徐淑道,“比也比了,这回你该道歉了吧,可别不认账!”她年纪小性子直,身份又比旁人高一截,说起话来连个弯都懒得转。

    园子里本就安静,她这么一说,众人便都等着看徐淑道歉,心照不宣地站在原地瞧她。

    徐淑的一张脸像火烧了一般,她甚至觉得,身后的人已经暗暗地挪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她长这么大,从没像今日这般窘迫过。京师里稍有些头脸的女眷大半都在此,她眼下若低了这个头,日后还如何再抬起来?可打赌是她提出来的,她现在什么都不说,岂不是扇自己的嘴巴?

    她浑身僵硬,像个锈钉子似地扎在地上,只觉得众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在她脸上割。

    有个梳圆髻,穿万字纹褙子的妇人分开人群,走到徐淑身边,拍了拍她的手。

    徐淑见她过来,委委屈屈地叫了声“娘”。

    “四小姐,我这闺女,心眼不坏,但有时说话不免直了些,惹得姑娘不快了,我代她向你道歉。” 这妇人向青岚微一欠身,行了个半礼。

    青岚一见是徐淑的母亲,忙侧身不受礼。她听父亲说起过这位孙氏,孙氏年少的时候和母亲很是要好,所以才有了她与徐燕楠的婚约。

    她觉得孙氏这话避重就轻,把故意造谣说成性子直爽,道歉了等于没道歉,还让那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她小气。她正要说话,却见刘家的小丫鬟匆匆忙忙地扒开人群挤进来,给她们几人行礼。

    “淮安侯府的世子爷让奴婢给沈四小姐带个话,”那小丫鬟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世子爷说他曾在沈家读书,受沈家大恩,所以今日听说沈四小姐的事便特意问了徐二少爷。徐二少爷亲口说沈四小姐的那些传闻不实,沈四小姐人品贵重,良善敦厚”小丫鬟似乎忘了几个词,“反正,徐二公子十分敬重沈四小姐,请诸位不要听信谣言。”

    众人听罢,安静了片刻,有的闺秀已经掩着嘴低声笑起来。

    曹月儿更来了精神,直往前凑:“哥哥都说明白了,妹妹还不道歉么?”

    “就是就是”

    她这话一出,周围便不断有人应她。更多的人则在窃窃私语,对徐淑指指点点。

    孙氏的一张笑颜也变得全无表情,正想拉徐淑离开此地,徐淑自己却受不住叫了出来:“这事怎么能怪我,谁让你们沈家人来找我们的!”便甩开孙氏的手,跑出了人群。

    栾氏赶紧让自己的大丫鬟去追徐淑,孙氏叹了口气,也分开人群快步追过去。

    众人看这场热闹突然结束,纷纷散去,虽是神色各异,但看向青岚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友善和好奇。夺魁的人年年有,能让阁老出银子买画的,她可是本朝第一人!

    栾氏趁青岚空着,找她谈买画的事,青岚觉得那画不值五十两,不肯收钱,栾氏却硬把银票塞她。

    “这位许阁老可是从前的许詹事?”青岚有些好奇。

    “正是,不过如今人家已是吏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了。”

    青岚点点头,她听李大人说起过此人,李大人的原话她记不清了,但她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此人像是个擅画松的老头而且应该是许先生的亲戚。

    此时已近晌午,众女眷在刘家用饭。

    青岚赶在用饭之前,按方才文清找她的办法将他叫出来,当面谢过他。文清听说他帮上了忙,似乎非常高兴,笑得像个小孩子似的,甚至有那么几分憨傻,主仆二人从未见他如此,扭回头来窃笑了一阵。

    “小姐,奴婢也觉得紫雪没说错,旁的不说,世子爷对您真是很用心的。”纤竹见周围无人,对青岚道。

    青岚看向她:“别瞎说!我从前帮过他几回,人家现在投桃报李。”

    纤竹想了想:“奴婢觉得不是。您看世子爷原来什么样,那半点都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来,躲女孩躲得远远的。今日为了您的事,还把您叫过去私会,还差点要让咱家大爷和他父亲都陪着作弊,现在还专门叫个人来后院帮您说话,也不怕得罪徐家。他要是只为了还您的人情,他犯得上么?”

    青岚听她说着话,回想起文清那一脸的诚挚,沉思了许久。

    纤竹好奇她是不是想明白了,低下头去瞧她的神色,却被她在胳膊上狠拍了一下:“什么私会!以后不许乱说。”

    用中饭的时候,青岚与七娘坐在一处。曹月儿本就觉得青岚也是武将之女,想多和她亲近,便干脆坐到她另一侧,拉着她问这问那的。青岚感激曹月儿仗义执言,也乐得和她多聊聊。其他的闺秀本就对青岚好奇,见她和国公府小姐要好,也都对她和颜悦色起来,有几位干脆凑过来,和她们一块说话。她们这边一热闹,与这些闺秀要好的小姐们便也凑过来,青岚这条长桌子已经渐渐挤不下人。

    众人都是在京城长大,听说她原本住在边关,便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青岚随便答什么,众人都觉得新鲜,越问越起劲。加之她本就健谈,普普通通的事情也能讲得有意思,各家的小姐用完饭都跑过来听她们这桌的人说话,坐不下就站在外面瞧着。由于要提问的人太多,青岚只好让众人按座次提问。

    有人问:“你的画跟哪位先生学的?”

    “自己摸索的。”

    那人有所领悟:“咱们的画没被阁老看中,想必是匠气太重了!”

    众人纷纷点头。

    青岚:“”

    常忻在一旁看得惊叹,今日之前还被众人瞧不上的沈青岚,才这么一上午的功夫竟成了京师闺秀众星捧月的对象。她瞥了一眼常清,见常清脸上全无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值得一顾,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嗤了声。

    明明就是被沈青岚盖过了风头,还装什么装。

    中饭后,众女眷接连告辞,曹月儿却还在同青岚说捕麻雀的事,一脸的兴奋。

    曹月儿的母亲,卫国公儿媳范氏笑着来找她回去,便顺带邀请青岚有空去国公府做客。

    沈家人离开刘宅的时候,秦氏已经一扫之前的疲态,脚步轻盈,满面的春风。今日她可是风光无两,不仅女儿夺魁,侄女还得了个第二,而且侄女的画还得了当朝阁老的青眼。

    她先前一直陪刘老夫人在房里说话,不曾到院子里来,等临走的时候却有许多不相熟的夫人纷纷来找她,说有空的时候请青岚和常清去家里坐坐,还有人来向她讨教,家里的女孩儿她是如何教导的。她让文氏跟人一打听,才知道先前的热闹。此时再看青岚,觉得格外地顺眼。

    上车前,常清见常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便问她:“七妹妹在哪儿用的饭?我们本来给你留了座位,但有好多人来找四姐姐说话,把你的位置都给占了。”

    常樱今日本是来看青岚出丑的,却眼瞧着她出尽了风头,心里别提多膈应,经常清这么一提醒,她更是一股邪火顶上了脑门。

    她也不管前面有没有人,径直就朝着马车走。然而那马还没有完全停下,她那一步又迈得太靠前,那车轮竟在她脚尖上碾了一下,她嗷地尖叫了声,立时躺倒在地上,抱着脚尖嚎叫。周围的众人听见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吓了一跳,全都围拢过来查看。

    秦氏心里骂活该,请人帮忙把常樱拖出来,扶上车去。常樱蜷缩在座位上边喊疼边哭,越哭越大声,秦氏嫌她丢人,趁人多手杂往她腰上狠掐了一把,常樱哭得更凄惨了。

    青岚懒得看热闹,和常忻依旧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然而她刚上了车,便听车外一人说道:“老张病嘞,你找个人换他……”

    浓浓的宝坻口音。

    她下意识地往外望,只见两个护卫打扮的人经过他们的车,往角门去了,想来是刘大人家的护卫。

    关于杀害父亲的幕后之人,她目前知道的线索极少,其中一条是那人手下应有十几二十人的护卫。可是京里有资格养护卫的人家太多了,实在难以判断。

    她心里烦闷,掀了帘子看沿路的街景,直到她看到大兴隆寺的檐顶,看到玉石桥。

    品珺阁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她目光在那铺子门面上停留了片刻,突听马儿嘶鸣,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车上几人险些扑倒。车夫在前面厉声咒骂:“他娘的,找死啊!”

    青岚没听到人回应,朝前一望,见车旁杵着两个乞丐,也正眼巴巴地望着她。两人衣衫褴褛,身上散着淡淡的酸臭。其中一人头发蓬乱,满脸渍泥,另一人却梳了个极平整的发髻,用破布条绑在脑后,脸上也比另一人干净许多,竟好像是认真梳洗过的。他衣裳虽破旧,却用腰带好好地扎着,看上去比旁的乞丐都要整洁利落。

    车夫一抖缰绳,马车又缓缓地动起来。

    青岚的目光停在了那个穿着利落的乞丐身上,那乞丐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片刻,那人突然眼睛一亮:“你……您是……”

    常忻拉了青岚一把:“四姐姐,都是些乞丐,又脏又臭的,看他们做甚!”

    青岚的心里却咯噔一声,常忻说什么她全然听不进去,只眼巴巴地看着那个乞丐越来越远。

    此人,她必是认识的!

    她回忆着那张脸,冥思了半晌才终于想起来,那人是蓟州卫前年垛集来的新兵,校场上一直负责摆放兵器什么的,难怪眼熟得很!

    父亲那次出兵,应当是将所有新兵都带去了,那他应该也去了。

    难道,他从那场杀戮里活了下来!

    她一把挑起窗帘再往回望,马车已经拐了好几个弯,早就看不见原来那块地方了。

    还好那里的位置她清楚,就是在许先生那间铺子的附近

    沈家的女眷已经快到了家,刘家前院里,男人们还尚未散去。

    孙氏想着方才的事,把儿子徐燕楠叫到院外问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亲,咱们都知道,沈家姑娘并非那样不堪,何况她还不计前嫌,帮过儿一个大忙。世子爷非让儿说她究竟如何,儿真是不想昧着良心,只好实话实说,儿也不知他会做这样的事”

    孙氏叹了口气:“我早年也是想让你娶她的,可是你爹后来反悔,我也无法。”

    “儿来时的路上又见过沈家姑娘,仔细想想,她人其实不错,至少比我爹找的那家姑娘大气、通情达理”徐燕楠垂眸道。他只有在母亲面前,才敢说几句真心话。

    孙氏猛地抬头看他,瞧他那犹犹豫豫的样子,气得猛一拍他:“你呀你,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有何用,早先怎么不去和你爹争取?你妹妹为了你对别人说那些话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事到如今,就算咱们愿意,人家也是不肯的了。”

    徐燕楠回去的时候,刘澶这里众人又开始唠家常。刘澶把自家几个儿子都叫来,又加上正在备考秋闱的徐燕楠,让许绍元来考他们的制艺。

    许绍元却沉浸在思绪里,被刘澶点到,才稍稍回过神来。

    他方才出去的时候瞥到文清站在二门外和沈家的小姑娘说话,他站到太湖石后细细观望,见两人笑语晏晏,似乎很是欢喜。文清显然是极中意那小姑娘的,看小姑娘的神色,对文清即便谈不上喜欢应该也是有好感的。两个人郎才女貌,实在般配。

    他以为自己会觉得如释重负,为那小姑娘高兴,但他每每闭上眼,脑袋里挥之不去的竟是她面对文清时那张盈着笑意的脸

    他按刘澶说的,对刘家几个孩子和徐燕楠都提了些问题。

    徐燕楠虽比旁人反应得慢些,却也能答上来。

    徐万先对刘澶一揖:“让阁老见笑了,犬子虽也每日进学,不曾荒废,却始终不得其法,也不知究竟差在何处,学生今日带犬子来,便是想趁机向您讨个良方。”

    他这话虽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却也真是有几分忧虑在其中的。原本他觉得儿子还不错,二十几岁能考上秀才,可是跟这里的人一比,实在相差甚远,再有袁文清这个探花郎在一旁比着,他愈发觉得自个的儿子哪儿哪儿都不行了。

    刘澶抬手一指许绍元,笑道:“你问他,他可是当年的少年状元,何必来问我!”

    许绍元以为他们只是随口说说,不料等众人纷纷告辞,徐万先竟真的带着徐燕楠来请他指点。

    他之前也没好好打量过徐燕楠,此时想着此人是和沈家小姑娘有过婚约的人,才多瞧了他几眼。

    徐燕楠虽还年轻,但想来平日不大活动,身形竟显出些松垮,还略有些含胸驼背,再加上他看人的眼神少了几分笃定,总显出几分畏缩,全无一点精气神。

    许绍元想到沈家小姑娘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与眼前的徐燕楠一比,不禁抿了抿唇。

    他哪里配得上她!

    徐万先见他半晌没回应,有些尴尬:“……许四爷可是觉得犬子不是读书的料?”

    许绍元摆了摆手:“徐大人莫要误会,许某只是觉得制艺上的事,纷杂又细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其实许某近日听说了一些徐公子与沈家之间的传闻,想来是讹传,许某也不该多嘴。不过徐大人既然问了,便容许某多说一句。徐公子年纪尚轻,难免为诸如此类的事情所扰,影响学业。徐大人倒不如早将此事厘清,该断的断,该定下来的定下来,让徐公子齐家而定心,也好一门心思研究制艺。”

    父子俩皆是一惊,怎么也没想到许绍元会说这些。不过徐万先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儿子确实心浮气躁,找个妥帖的媳妇管着他,也许真能让他踏实下来。

    作者有话说:

    关于女主为啥觉得许詹事是老头子,可以见北颜那部分(第二卷 )。感谢在2023-07-10 20:50:41~2023-07-11 20:1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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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重逢

    ◎“你躲我做什么,我很凶么?”他低头看着她。◎

    沈家女眷到家后, 小辈们回了自己的院子,秦氏头一件事就是来找周氏告状。

    人家徐家人已经当众说了,就是沈家四房挑的事儿, 这么粗的一根小辫子攥在手里, 她正好新仇旧账一起算!

    她状还没告完,小周氏就来了。秦氏指着小周氏的鼻子,说她伙同外人败坏沈家女孩儿的名声。小周氏却咬死了说她就是好心帮岚姐儿寻一门亲事,那些难听的都是徐家说的,接着又泣涕涟涟地哭她的樱姐儿被车轧了脚,虽已请了大夫来看,但樱姐儿还是痛得死去活来。

    秦氏说不过小周氏, 气得一口一口喘粗气,小周氏则伏在周氏脚边哭个不停, 周氏眼瞅着两个媳妇闹腾,脑后有根筋一跳一跳地疼。

    她本就觉得这一天天过得无甚意思,此时更是如此。自打她最疼爱的儿子走后, 她的日子便停在了那一日。别人还有以后, 她却留在过去,再也走不出来了。如今只不过是干熬着一口气, 得过且过而已。

    两个儿媳走后, 苏嬷嬷去向常忻打听了实情,转告给她。她心凉了大半, 气都已经气不起来。

    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 半点不顾亲情, 她即便罚得再狠, 又能教得好一个人么?想来也是她往日常常偏向四房, 才让她们忘乎所以, 以为什么事她都能容忍。

    她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四房,丫鬟贞儿却送了一叠纸进来:“四太太说,她身为儿媳给您添了烦,实在不该,便写了悔过书。”

    周氏冷笑了两声。这媳妇实在乖觉,听到风声不对,即刻来认错。她看也不看,便拉开炕桌的抽屉,将那一叠纸塞进去,却发现里面已经塞满了纸。她抓出来随意翻了翻,才见是孙女们挨罚抄过的女诫。

    她先前只收不看,此时稍一翻,竟发现其中几页的字迹实为夺目。

    这笔字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了,上回见还是在前年的生辰。蓟州来的烫金礼单上,写着端正劲秀的台阁体,比旁人的字都要潇洒几分——

    “愿母亲大人福寿绵绵,松柏齐肩……”

    眼前这字迹实在是太像了,一划一送,一提一收都像极了他,若不是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她都要以为他替自己的闺女作弊抄书了。

    他当年学写字的时候总是写不好,她便坐到他身旁看着他写,给他扇扇子,帮他打蚊子。这笔字就如同刻在她脑子里一样,想忘都忘不了。

    岚丫头是他的闺女,他想必也是悉心教导过的吧。不然那丫头如何写得出这样的字。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想必也是如她当年一般含辛茹苦……

    “岚丫头的婚事可有什么进展?”周氏边问苏嬷嬷,边掏出帕子沾了沾眼睛,“经今日这一遭,日后找人家应当容易些吧。”

    苏嬷嬷猜到她动了情,却装作没看到她流泪:“大夫人那好像还没找到合适的,不过奴婢也觉得今日之后,应该会有人来给四小姐提亲其实,您觉得世子爷如何?”

    周氏被她这么一问,即刻明白她为何这样说。

    苏嬷嬷又道:“世子爷今日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专门让人跑过去为四小姐澄清。那话虽是冠冕堂皇,说是感念咱们沈家的恩情,但说句僭越的话,奴婢和您一样,也是过来人,这少爷小姐的事,一看就明白。奴婢觉得这事可不一般。”

    周氏点头:“他的确是有心了,但是大房可是一直盯着他呢,早把他当姑爷了。要是他真能娶了岚丫头也就罢了,若是娶不了,我怕大房记恨她,等我哪天不在了,谁能护着她们姐弟?”

    苏嬷嬷赶紧往地上啐了几口:“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您可别说这话!”

    周氏苦笑着摆了摆手。她思忖了片刻道:“下个月我生辰,他母亲想必会来贺寿,到时我让老大家的问问她的意思。不管看中谁,都及早定下来,别夹在我两个孙女中间。”

    苏嬷嬷笑笑:“您这是心疼四小姐了?”

    周氏哼了声:“她用得着我心疼,我看她能耐得很!”

    口气里虽像是有几分责备,眼里却满是欣赏

    青岚回到自己的小院,即刻取了纸笔,想将那乞丐的模样画下来。

    然而,能认出人是一回事,能将此人的脸准确地画下来却是另一回事。

    此时她才觉得她早年是真的应当好好学一学画画。

    纤竹边给她打扇边问:“要不咱们请个画师来?咱们衙门以前不就常按画师画的图抓人么,报案的人就说说那人长得是个什么感觉,那有本事的画师就能给画个八九不离十。”

    青岚即刻摇头:“不行,好端端地用什么理由往家里叫个画师?再说,那样厉害的画师也根本不好找。”

    她修修改改画了十几张图,挑出一张给纤竹,让她转交刘管事。

    “让他每日中午去玉石桥一带找人,凡是能施粥舍饭的地方,像什么饭馆之类的都看一看,那人头脸干净、穿着利落,应该还算好分辨。”.

    按着她的描述,刘管事找人找了两三日,始终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乞丐。

    青岚想着有些乞丐也许连固定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也只好耐着性子等。

    纤竹看她忧心,便给她提醒:“您看见那乞丐的地方不就在许先生铺子附近么,他那里人手足,地面上的人又熟,那咱们找他帮忙,肯定找得快!”

    青岚连忙摆手:“咱们还是先自己找吧,我实在不好意思去见他。”

    纤竹觉得奇怪,小姐找人帮忙,哪有过不好意思的时候。

    “他又不知道您说的‘姐姐’就是您自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奴婢怎么觉得您是跟他赌气似的?”

    青岚把嘴一撅:“谁赌气了?我赌气做什么?我跟他非亲非故的,我犯得着么?”

    纤竹没料到她那样随意的一句话,竟激起小姐这般反应,便连道了几声好,不敢再提此事。

    这一日,玉石桥西侧的鼎丰楼里,许绍元刚刚和李得琳用罢中饭。玉石桥到大兴隆寺一带甚是繁华,京里几家著名的酒楼集中在这一片,鼎丰楼便是其中一家。

    他告别了李得琳,正准备回内阁,结完账的卢成跑过来。

    “四爷,小人方才看到申公子铺子里的那个管事在这楼下转悠,他也不进酒楼,就往那酒楼的后身走,手里拿着张纸,对着那后面几个讨饭的挨个瞧。小人觉得像是在找人。”

    许绍元脚步一顿。

    小姑娘宁可自己费事,也不肯来找他帮忙。

    “你这几日接近中午的时候就去她那间南货铺瞧瞧,若是这管事出门,你便跟着他,看他是不是一直到各处去找人尤其,本月十五,一定要盯紧他,看看他和什么人在一起,有什么事即刻来告诉我。”

    卢成即刻应下,这虽是个怪异的任务,但他近两年来竟已有些习惯了

    到了本月十五,青岚还按原来的办法出了沈家。刘管事如约在大兴隆寺后门接上她,两人一起来到玉石桥以东的一处酒楼。

    刘管事怕那群等着舍饭的乞丐冲撞了小姐,便让青岚在街边等着,他到酒楼后面去,把他最近盯上的一个乞丐带出来给她看。

    青岚站在车外,抬头打量了一下这间酒楼。这是个两层的小楼,房檐、柱子都漆得油亮,前脸挂着绉纱红灯笼,瞧着挺气派,人流进出不绝。这种地方总有许多客人剩下的菜饭,扔掉不如分给乞丐,做做善事。

    她抬眼一扫二楼靠窗的位置,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肩膀宽阔,侧颜极是清朗,像是穿了身山岩色直裰。她下意识地小跑几步,躲到车的另一侧去,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跑过来后,她又有些后悔,何必要躲他呢,倒显得做了什么亏心事。

    她站在这一侧,被挡了视线,等了刘管事一会却等不见人,便一点点往外挪,想挪到能看到酒楼一侧的通道便停下来。

    她便是这样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吓了一跳,往后猛一退步,却没有站稳,被那人的大手扶住了肩膀。

    “先,先生。”

    她抬头看见那人的脸,舌头有些打结。

    许先生还是那副温和的面孔,只是神色有些复杂。

    “你躲我做什么,我很凶么?”他低头看着她。

    青岚扯着嘴角干笑:“哪儿的话,怎么会躲您呢!”

    许绍元苦笑,她方才明明是站在车的那一侧,若不躲他,何必绕到这里来。

    “若不是在此处遇到,你是不是打算再不来找我?”他柔声问道。

    “自然不是。”

    青岚虽然努力仰脸看着他,但耳根子已经有些发烫。这倒不是因为说谎,而是因为他与她说话的口气和从前很不一样,有几分埋怨,还似乎有些绵绵缠缠的东西,让她听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抓扯自己的袖子。

    许绍元微微叹了口气,他并非想要她尴尬,只是有些疑问在他脑袋里蓄积了一年,实在想要问一问。

    “你这是在忙什么?这酒楼里有你认识的人?”

    青岚摇了摇头:“我偶然发现这附近有个乞丐好像是我认识的人,所以特意来找。”

    “这一带我很熟悉,让我铺子里的伙计找人更容易些,你该来找我的。”

    青岚笑着摆手:“小事而已,先生要事缠身,不想麻烦先生。”

    她话音未落,刘管事便带着一个乞丐走近了。

    她往那乞丐脸上一扫,便知道他找错了人。

    “不是他,那人打扮得极整洁。”

    刘管事连连点头:“恕小人无能,主要是一直没有找到既整洁又和那画像相像之人,此人虽不那么整洁,但样貌和那画像最相像。”

    青岚赧然笑了笑,的确是她画技不精了。

    作者有话说:

    我真不想停在这,实在是后面还没挤出来呢说实话我开始以为今天交不出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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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画画

    ◎许绍元微微一笑:“那令姐想必对那人也是十分心仪了?”◎

    “那我还是回去重新画一幅吧。”

    青岚嘱咐刘管事, 等她画完,再照着新画像来找人,旋即转身要和许先生辞别。

    许先生却做了个手势, 让她莫急。

    “是不是要把你认识的那人画下来?这个我应该能帮得上忙。”

    青岚抬头看看他。她是不想再找他帮忙的。何况他虽像个风雅的人, 可画人像极考验描摹的功力,可不是会画个花草就行的。

    “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实在耗费精力。就比如我吧,我自觉画技尚可,还有人要出好几十两买我的画呢。可我这一画人脸,还是觉得费神得很,您想必事忙, 此事还是不麻烦您了。”

    许绍元闻言,微微低下头掩住表情, 片刻后才抬起头来。

    “真的么,竟有人出几十两买你的画?”

    青岚用力点头:“是真的!”她本想告诉他那买画的人好像是他的阁老亲戚,但又怕他因此发现她是女人。

    许绍元连连嗟叹了几声:“我的画是卖不到几十两的, 但人像我倒是常画。”

    青岚还是不愿:“但要画的那人您都没见过。”

    许绍元笑笑:“你告诉我不就行了。我边画边改, 画到你觉得像为止你就当随便试试?”

    “是啊,要不您试试?”

    站在一旁的刘管事觉得这位许先生瞧着比小姐更擅长画画, 尤其, 他实在不想拿着个不大像的画像到处找人了。

    青岚觉得有些对不住刘管事,见他也这么说, 便道了句谢, 才算答应下来。

    许绍元也不舍近求远, 干脆在这间酒楼的楼上包了个雅间, 带青岚进去画像。青岚便让刘管事留在一楼用中饭

    “是不是这样?”

    许绍元坐在圆桌旁, 按青岚的描述, 寥寥数笔勾勒出那人的脸型,点出那人眉梢、口鼻大致的位置。

    青岚站在他身后瞧着,抿了抿唇。不得不承认,看样子许先生还挺擅长这个。

    “那他的眼睛大概是什么形状?”他抬头看向她。

    “唔,比纺锤扁一点。”

    小姑娘纤长的睫毛翕动,像蹁跹的蝴蝶微微振了翅膀。许久未见,她好像比他记忆里还要清灵可爱些。

    “这样?”他在一旁的纸上画了大致的形状,又抬头看她。

    小姑娘双眼盯在纸上,并不看他:“好像要再长一些。”

    “这样长?”他又画了一个。

    “唔,也没有那么长。”小姑娘摇摇头,还是完全不看他。

    许绍元笔尖顿了顿。

    “有我这么长么?”他仰起脸来给她看。

    小姑娘似是有些意外,暼了他一眼,即刻扭回头去。

    “没有那么长,比先生的眼睛短一小截。”

    “哦。”

    许绍元微微叹了口气,才相隔一年,她如今竟是拘谨了不少

    “那他的鼻子有多大?是什么形状的?”

    小姑娘拧着眉想了想:“和眼睛相比,鼻子略显大,鼻头有些圆乎乎的。”

    许绍元想了想:“那是这样咯?”

    他说着便提笔在另一张纸上画了三个圈,一个大大的空心圈,里面套了两个实心的小圈。

    青岚噗嗤笑出来:“先生乱画!这个分明是猪鼻子!”

    许绍元含笑摇了摇头:“那你可就说错咯,猪鼻子是这样的。”

    他在那大圆的顶上加了一个坡度缓和的圆钝钝的尖头。

    青岚咯咯地脆声笑起来,从他手里抽出笔,在那大圆圈里点了许多黑点,又在圆圈外加了好些细线。

    “应该是这样的!”

    许绍元拿起那鼻子来端详,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还真是这样,要不怎么你的画能卖几十两!”

    青岚笑得腰都有些发酸了,她干脆拉了支鼓凳坐到他手边,两手托着下巴看他画。

    他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细细的狼毫笔,总是轻而易举地画出那些精细的、起伏细微的轮廓。

    她嗅着悠悠的茶香,看着他从容地画出那些一丝一缕的头发,渐渐伏下身去,侧着头枕在手臂上休息,露出如玉的、玲珑的侧脸。

    许绍元见她眼睛里渐渐蒙了层雾,怕她看得睡着了,便用笔管尾巴轻轻点了点她的手。

    “别睡,我问你个事。”

    “嗯先生请讲。”青岚软软应了声。

    “令姐的亲事如何了?去年我问你,有没有什么熟悉的人是合适的,你说没有,那如今呢?”

    青岚想了想:“有一个。”

    她想到紫雪和纤竹的话。不过说起来,许先生好像特别关心她的亲事,可他又看不上她,老问这些事做什么。

    她有些心不在焉,伸手把一个小小的铜制笔架山抓过来玩。

    许绍元点点头:“嗯,那人如何?”

    文清对她的心意算是比较明显了,她就算不往那里想,也会有人提醒她。

    “他什么都好,”青岚答得很是干脆,“正人君子、英俊不凡、满腹经纶还出身世家,主要是待家姐也非常好。”

    青岚怀着些小心思,特意把能想到的最好的词都用上了。

    许绍元微微一笑:“那令姐想必对那人也是十分心仪了?”

    “那是自然,”青岚极笃定地点点头,“家姐遇到的人里,这人最最是难得的良人!”

    她觉得非得这样说才行。

    许绍元垂眸不语,笔尖一停,移过去沾墨。

    “这是两回事,那人虽是良人,但令姐是真心喜欢么?”

    他说得有些模糊,但青岚还是听到了。他这问题好奇怪。既是良人,她又怎会不喜欢。以袁文清的条件,若他愿意娶她为妻,那她当然可以喜欢他!

    “自然是真心喜欢的。”

    “那她是怎么个喜欢法?”

    许绍元紧接着问道。

    这小姑娘怕是连喜欢是什么都还不知道。不过这话原就是脑袋里想想,不知不觉竟就这样脱口而出了。其实何必如此,他又期待她说什么呢?

    “那”青岚却已经被他激起了某种斗志,“她就是梦里老梦见他,看见他就高兴,看不见就总想他,就是这样的喜欢。”

    她觉得自己概括得极好,话本里差不多都这样。

    许绍元的笔尖停在空中,他侧过脸来凝视了她半晌,才提起嘴角淡淡笑了笑。

    “那很好。令姐若是与此人结缘,想必会和如琴瑟,修百年之好。”

    他说罢便不再看她,低下头去涂那人的眼睛。

    文清如今中了探花,入了翰林,想来侯爷和他的父母会很快将他的亲事定下来。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她应当很快就会成为未过门的世子夫人。

    青岚觉得许先生与往日很是不同。往日他都不会这样对她说话,今日竟有些别别扭扭的。他问她的那些话总好像要质疑她似的。可凭她的感觉,他最后说的这些祝福她的话,又的确是发自肺腑。

    她歪着头去看他的表情,他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

    屋里一时安静,她又趴回到手臂上,看他画画。

    “先生,这只眼涂多了!”她指着画像叫出来。

    许绍元一惊,猛地收回手,看着那画像轻轻叹了口气。那画像上的人眼,左边的眼珠子已经有右边的一倍半。

    “再画一张吧。”他说着便将这幅将将画好的放到一旁,又重新取了一张纸。

    青岚不想再麻烦他,想将他画得差不多的那幅拿过来,但那画纸却被他按住了。

    “我再帮你画张好的吧以后能帮你的也不多了。”他含笑道。

    随即一笔一笔地画起来。

    她见他目不斜视,画得极为认真,觉得他与方才一边画一边同她聊天的样子判若两人,好像因为什么事情有些不悦似的。

    “先生?”她忍不住唤他。

    “嗯?”他应了声看向她,仍是一脸的和煦。

    青岚稍稍有些放下心来,随口道:“也没什么事,就是觉得先生画得太好了,日后能帮我画一幅画像就好了。”

    许绍元还不及回答,她自己又忙摆了摆手:“唉,还是罢了,让我这么好好地坐着等人画,我大概会嫌麻烦。”

    许绍元这才显出些会心的笑容:“你放心吧,不会麻烦的。”

    她应了声,便重新趴倒,不说话了。

    许绍元半晌没听到动静,再去看她,才发现她气息均匀又缓慢,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俨然已经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覆下,勾勒出秀致如画的眼眸,一双樱红的唇瓣被挤得微微隆起,愈加显得丰盈又柔软。

    见她手里还攥着个小小的笔架山,他忍不住轻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从她手心里抠出来,轻轻放到一旁。大概是因天气热,她额头上已经渗出些细密的汗珠,他便掏出帕子帮她一点点沾干。

    其实真要画她的画像哪用得着那么麻烦呢,她的模样早已经印在他心里了。

    他画好那人的画像之后,让伙计把卢成叫上来。他走出房外,将槅扇轻轻带上,才将那个画得有瑕疵的人像交给卢成。

    “你在玉石桥一带找找这个人。另外,再让人到顺天府去问问,此人在京城有没有户籍,若是没有,你就让人去蓟州问问,看看此人是什么人,为何做了乞丐。”

    卢成已然见怪不怪,即刻应诺。

    “四爷,时辰早已经过了,要不小人先送您回内阁?”

    许绍元朝门缝里望了一眼。小姑娘睡得正香,也没法和她道别。

    “你把她那个管事叫上来,待他来了我再走。”

    于是,待青岚醒来时,许先生早已不在,屋里除了坐在一旁的刘管事之外,只有桌上一幅惟妙惟肖的画像和旁边一只生动的猪鼻子

    没几日的功夫,刘管事就找到了青岚要找的人。

    其实也不是他找到的,是卢成转给他的消息。原来那乞丐前些日子换了地方行乞,这两日又回来了,中午会在万全楼后身的小胡同里等着舍饭,到了晚上,就在百柳胡同里睡觉。

    青岚趁着去曹月儿府上做客,回来的时候到南货铺换了男装,与刘管事一同去堵人。

    马车停在万全楼后身的巷子口,青岚掀起帘子一看,果然有一群乞丐围在万全楼的后门口。

    这些人大多蓬头垢面,青岚一眼就注意到那个头发梳得光亮,衣裳也穿得齐整的人,正是她雅集那日撞见的,曾在蓟州卫服役的新兵。

    那小兵和另一个乞丐正好讨到了饭,一起往外走。他觉得有人过来,抬头一看,便愣在了原地。手里的碗没握好,堆成小山的剩饭菜险些洒出来,另一个乞丐忙帮他把碗扶正了。

    “我了个天爷,你不吃你给我呀!”

    那小兵却好像没听见似的,扑通一声朝着青岚跪倒:“大公子,真是您呐!”他将饭碗放到地上,给青岚磕了个响头。

    青岚没想到他会对她行大礼,忙让他到车上说话。

    “我记不清你的名字了那日,你可是认出了我?”青岚问道。

    “大公子,小的姓蔡,单名一个平字。那日您在马车上,我就觉得是您,却也不敢认……”

    青岚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便坦然一笑:“此事说来话长,你能否帮我保密?”

    蔡平一怔,他果然猜对了,大公子真就是个姑娘,难怪长得这么俊,笑起来这么甜。他脸颊有些发烫,忙点头应下。

    许多话不好当着车夫的面讲,青岚便不再问。等到了南货铺,刘管事让人给蔡平端上些店里给伙计做的饭菜,青岚让蔡平吃完再谈。

    蔡平确实饿了,也顾不上旁的,他们饥一顿饱一顿,有的吃就得拼命吃。

    青岚坐在一旁细细地打量他,十分确定他就是当初在校场抬放兵器的一个小兵。只是如今,他太阳穴和两腮都陷了下去,要不是他脸还算干净,估计那日她都认不出他来了。

    父亲最见不得兵将一副懒散相,军营里从上到下,都要坐立有姿,仪容齐整。难为蔡平做了乞丐,都还没忘了这些,往乞丐堆里一站,简直是鹤立鸡群。

    等蔡平吃饱了饭,青岚才细问他是如何流落到了京城。

    蔡平的眼眶又一阵湿润,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又跪倒在地:“大公子,小的对不起将军……”

    青岚的心好似被撕扯了一下,让他细细讲来。

    她发现,蔡平虽不知父亲与布赫的计划,但对事发当日的描述和她已经了解到的颇为一致。

    父亲那日召集了各所的新兵,带出了城,按与布赫商定的计划埋伏在墨月岭,用计逼新兵里的细作出手,又将那细作擒住。

    “……我们回去的路上,经过关外那片竹林”蔡平接着讲,“竹林里突然有人放箭,那箭一根根密得像下雨似的。小的这群人,从没上过战场,那时更是一点防备也没有,没一会的功夫,就倒下去一大片。小的身上、腿上挨了几箭,也倒在地上。

    “那伙人放箭之后,又骑着马冲出来,横劈竖砍的,见人就杀。有的人没死透,他们就再扎几刀。小的躺在地上,就见兄弟们一个一个地躺倒,有的脑袋都搬家了……

    他说到一半,呜咽起来,抬胳膊蹭了蹭眼泪。

    “有好几个月,小的一做梦,就见兄弟们都躺在地上……”

    “我爹呢?那时可还活着?”青岚忙问。

    “小的那时躺在地上装死,眯着眼睛看到将军一人敌他们三四个人。后来有个人唤了将军的名字,将军一愣,那人从背后捅了将军一刀,将军就从马上摔下去了……小的当时太害怕了,等那伙人一走,小的就把箭尾巴折断,自己跑了……也没能给将军收尸。”

    蔡平说到这,又跪下来给青岚猛磕了几个响头。

    青岚听得喉咙发紧。难怪他之前说对不起父亲,见了她的面就磕头,竟是这么回事。

    “……你可看清那些人的相貌、打扮了?”

    蔡平摇头:“他们都蒙着面,衣着打扮都跟寻常人家差不多……哦,小的想起来了,当时有个人对那个捅将军一刀的人说:‘你行啊,我还怕你下不去手呐。’”

    青岚心里咯噔一下。

    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有什么事下不去手?除非给父亲致命一刀的是他熟识的人。那么会否是出博口中他们藏在蓟州卫的人?她先前一直想将此人找出来,却无从查起。

    “那杀我爹的人可回了他什么?”

    “那人没说话。这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始至终,小的就听见了那一句,还是宝坻口音,所以小的还记得。”

    青岚叹了口气,宝坻有许多人擅拳脚,来京师做护卫的有不少即便加上这条线索,蓟州卫的奸细还是不好查。

    “若是让你再听一次,你能否认出那时说话之人?”

    若能认出那人,也就能找到幕后的凶手。

    “……光靠声音,小的恐怕会认错人,”蔡平突然想起一事,“但是那人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从手指缝一直到小臂。”他在自己手背上比划了一道,“他们拿刀在地上扒拉人,我才看见他那道疤。”

    青岚默默记下那疤的位置,有了这道疤,找起人来应该更容易些。

    她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你刚刚说那伙人一走,你就逃了,你逃的时候没有旁的人出现吧?”

    蔡平不知她问这话的意思,只是愧色更甚:“小的胆小如鼠,都不敢去查看将军如何,就自己跑了,小的实在该死……”

    青岚点点头。后来一定有旁人来,将父亲运走了,以旁人的尸体冒充父亲。可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有何目的?她有种感觉,这个移花接木的人,很可能是善意的,因为他若怀着歹意,那全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她又问了问蔡平后来的事。蔡平当时身中数箭,却都未伤及要害。他怕回去会被当作逃兵,受军法处置,便折断了箭,脱了军甲,爬上父亲的马跑到城外,再步行进城。他对守城的人说他被关外的贺族人洗劫了,才得以进城,找了大夫治伤。他家是军户,若回了卫里,即便不被处置,也要继续当兵。可他自那日之后,再不想上战场,便干脆离开了蓟州,到京城谋生。然而京城里户籍管得更严,他一没有户籍,二也没有路引,又伤了腿,便一直没人敢用他。他走投无路,才流落街头,成了乞丐。

    蔡平越说越显颓唐,青岚却觉得他那日没有回卫里实在是万幸。卫里还有个奸细藏在暗处,他若回去,那奸细为了灭口,说不定早将他害了。

    她想了想,便让刘管事给蔡平在南货铺安排个活计,此事未查清之前,蔡平还是留在京城比较好。一来,便于日后辨认凶手,二来,也好护他周全

    周氏的寿诞在八月初十,去年因为三儿子新丧,周氏全无心情让儿子们给她做寿,今年是她整六十的大寿,沈茂便坚持要大办。

    他特意嘱咐秦氏:“母亲虽交代过寿宴从简,但咱们还是要办得隆重些。”秦氏暗里翻了个白眼,她这些天忙里忙外地就为了这事,天天说话说得嗓子都哑了,他是都没看见么?要他来吩咐!

    重视周氏寿宴的不止沈茂一人,还有常清。

    常清早听母亲说过,祖母让她趁文清的母亲宋氏来贺寿的时候,请宋氏对文清的婚事表个态。虽说文清的身份特殊,他父母看中的人选还得经过侯爷首肯,不过宋氏早说过,侯爷在此事上没那么苛求,反而是她和文清父亲的意见举足轻重。

    她知道宋氏一直喜欢她,换作是从前,她绝对确信沈家女孩儿里,宋氏会选她。可自从雅集之后,她便不那么确定了。且不说先前的种种,单说表哥在雅集上那样为沈青岚着想,这背后的心意她怎能瞧不出,若他坚持要选沈青岚,宋氏说不定会妥协。

    作者有话说:

    咱们这里面都是农历,这个八月初十对应到阳历,我心里的是阳历九月初这个样子。因为可能涉及自然景物,所以说明一下。

    7.14早改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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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凌厉又妩媚

    ◎他长这么大,头一次对一个人生出一种黏黏糊糊、理也理不清楚的情愫来◎

    这一个多月来, 青岚倒是过得轻松惬意,甚至还有些意外之喜,譬如, 七月底她终于收到了徐家退婚的书信。

    得知此事后, 秦氏比她还要高兴。徐家的事撇干净了,她给青岚找婆家便更容易一些。

    此外,青岚还多了许多能光明正大出门的机会,因为曹月儿和陈七娘常邀她去家里玩。在家里玩腻了,几人就相约去外面玩,把京城和附近的名胜游了个遍。青岚又因此结识了许多喜爱郊游的小姐、太太。

    京里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她这位沈四小姐,早先那些传闻渐渐地再无人提起。

    到了八月初, 各房的小辈都开始准备给祖母的寿礼,常忻找青岚一同做八仙献寿图, 请青岚画底样,她来绣。青岚并无二话,即刻答应下来。

    秋后一伏, 她这个西北角的小院子烘得像蒸笼。紫雪看她坐在廊下画底样, 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埋怨她。

    “您何必答应六小姐呢,这说出去, 是人家绣的, 您的辛苦谁看得到?”

    青岚边画边道:“常忻素日待我不错,便答应她了。再说既然是两个人一起献礼, 祖母自然明白。就算不明白, 也无所谓, 我尽了心就好。”

    她想起刘管事告诉她, 蔡平是品珺阁的人先找到的。许先生先前也没说要帮她找, 待找到了人才告诉她。可若是找不到, 他为她费的心思,她根本无从知晓。

    她为祖母尽心是小辈孝敬长辈,可许先生如此待她却绝非理所当然了。

    他这个人,她真是有些看不懂。他一直待她这么好,可先前连她“姐姐”的面都不肯见就拒绝她……

    日子过得飞快,到周氏寿诞的半个多月前,秦氏就开始估算宾客人数、请大厨、看菜谱、布置摆宴席的几个厅堂,发请帖给家里各房的亲戚以及沈茂的各路同僚、好友。周氏遵沈家事事从简的传统,只让办一日的寿宴,可秦氏却还是累得脱了一层皮。好在,常清帮她分担了大房内里的庶务,让她少了后顾之忧。

    寿诞前夜,常清照例帮她揉了肩和腿,正要回自己的房里去,却被她拉住。

    “闺女,别担心。你这么好,又懂事、又贤惠,还有才学,你表舅母自然是中意你的。”

    她虽不是个细致的人,平日要管的事又多,但自己闺女的忧虑她是看在眼里的。

    常清被说中了心事,身子一软在秦氏的肩上靠了靠。表舅母也许是认准她的,但是表哥呢?她原以为表哥就是个高傲、冷淡的性子,他待她已是比旁人亲近许多,直到她见到他看沈青岚的眼神……

    她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丫鬟如云已经将她明日要穿的衣裳和备用的两套衣裳小心地熨平、挂好,再熏香。

    除了衣裳以外,她明日梳的头发、佩戴的钗环、香囊都是她反复斟酌后挑选出来的,为的便是明日在众多女眷中脱颖而出。

    她有些好奇,沈青岚明日会穿什么,如何打扮。

    按沈青岚的性子,大概仍是随意穿一穿,梳个最简单的双平髻,插两朵珠花就算完事了。既不讲究,也不精致。

    可越是如此,她越觉得无力又疲惫。

    她一直以来,对自己甚是严苛,十一二岁就随母亲学管家,每日读书练琴,空下来就做些针黹的活计,从无一日懈怠,这才样样都比旁人好,内有贤名,外有才名。

    可有的人,什么都不用做,便能轻易地赢过她。

    ……

    翌日一大早,来沈家拜寿的客人便一波一波地来了。沈茂穿了一身簇新的盘领袍,头戴东坡巾,立在门口招呼客人。他腰板挺得笔直,不管来的是亲戚还是同僚,他皆是谈笑风生,虽已过了不惑之年,却比许多二三十岁的还显精神。

    青岚还想查父亲的事,一早派了纤竹去前院听着,看看有没有二品以上的官员来贺寿,若是有,便看看那些人有没有带护卫。

    纤竹从早上等到了中午,也只听门口报了两回二品的官名,是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且这二人都没有带护卫。大部分品秩高、关系说不上很近的官员只是派人送了寿礼而已。

    随家里男人一同进院的女客们都被直接带到后院,而女客们头一件事便是去松龄馆拜见周氏。

    文清的母亲宋氏和女儿袁英正由下人引着,往后院来。松龄馆的院子挺宽敞,却已经聚集了不少女眷,都是来给老夫人贺寿的。

    屋里容不下太多人,没轮到的女眷或坐在石凳上休息,或立在阴凉下说笑。宋氏一眼就瞧见常清端丽的身影,便没再往前走,只静静地看着。

    常清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长高了些,身段细长如柳枝抽条,一身莲青色织金褙子衬得她端庄又白净。宋氏见她有条不紊地指挥丫鬟们换茶、加点心,偶尔照顾一下那些单坐的客人,暗下满意地点点头。

    袁英唤了声“表姐”,常清才注意到袁家母女。她似乎很是惊喜,迈着又疾又稳的莲步过来行礼。

    宋氏自信最懂得看人。旁人怎么好,她不信,觉得那都是演给她看的,非得是旁人以为她不在的时候撞见,才觉得是真。方才那一幕,她都能想象清姐儿日后做了当家太太,是怎样的能干、贤惠。

    她一把拉过常清的手,藏不住的喜欢:“我们清姐儿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这么多客人,可辛苦你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忙活,两个妹妹呢?听说你还新来了个姐姐,我都没见过。”

    若是姐儿几个都没来,倒也不觉得什么,偏有一个来……那旁人是不听安排,还是惫懒?

    常清一听就知道宋氏误会了,母亲昨日嘱咐过几个姐儿,今日客人多,白天无事的话不要出自家院子,待晚上家宴再聚。

    然而,她也并不解释:“两个妹妹年纪小,总要多睡会。四姐姐么,我这一早上也没见到……想来也是忙吧。”她低了头,一副不好说人是非的样子。

    宋氏即刻会了意,伸手拍了拍常清的胳膊。

    沈家热闹喧嚣了一天,等到家宴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沈茂的同僚、朋友吃过中午的宴席就走了,族里的远亲以及各房外家的亲戚继续吃晚上的席面,但这席面摆在前院,与沈家的家宴分开。

    沈家的家宴还是如以往一般,放在后花园里。各房的老爷和哥儿们占两桌,媳妇们和几个姐儿也占了两桌。周氏今日一直陪客人说话,中午又多饮了几杯,眼下坐到媳妇中间,觉得脑袋发沉,没什么精神。

    青岚和堂姐妹坐在一桌,发现这里唯独少了沈常樱,听说雅集之后她又挨了罚,今日竟然也不能出来。

    宋氏坐在秦氏的旁边,和周氏一桌,按理她是该在前院吃宴席的,可是秦氏有意请这个未来亲家母坐过来,而周氏想着两个孙女的事,便也默许了。

    常清的姐姐常涓归宁来贺寿,也坐在青岚这一桌,她没见过青岚,关切地问她原先住哪里,母亲那边还有什么亲戚。青岚便说了刘家。

    袁英也在这一桌,一听这话便问:“四表姐,你说的可是厉城刘大人的刘家?去年端午,母亲带我哥哥去过刘家呢,你那时候见过我哥吗?”

    “见过的。”青岚点头笑笑,她就是在那里认识的袁文清。那时她觉得他又拧巴又别扭,如今对他倒是另一番看法了。

    常清在一旁听着,心凉了一大截。

    表哥和沈青岚原来早就认识了,但她问他的时候,他却不承认。

    若他们只是寻常的认识,他又何必要隐瞒……

    青岚在席间跟着大伙喝了几盏桂花酿,这酒有些后劲,她一下子觉得全身的筋骨血肉都舒活开来。天色已暗,她靠在椅背上,微眯了眼睛,觉得众人都被笼在一团团暖红的光晕之中,脸上洋溢着融融的笑意。她明明也在这团暖红之中,却总好像是隔了层什么。

    晚风带着一阵阵丹桂的甜香往鼻子里钻。她沉醉其中,发了好一会呆,直到常忻叫她一起去献寿礼。

    两姐妹一人拉着那幅八仙献寿绣图的一角,将它展给周氏看。

    常忻甜甜笑道:“这是孙女和四姐姐合力所做,愿祖母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周氏慈爱地笑了笑:“绣得真好,你们有心了。”给了她们一人一包金锞子。

    两姐妹正要把绣图折起来,常清却将它托到手里了。

    “真真奇了!”她惊叹道。

    “怎么个奇法?”常忻突然很紧张。沈常清这人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是话里有话。

    “我记得去年四姐姐还不大做女红,没想到才一年多,四姐姐的绣艺就精进了这么多。这要是再练上一年半载的,全京最好的苏绣师傅都要甘拜下风了!”

    常清说话永远是绵绵缓缓的,让青岚有种不绝于耳的感觉。或许是酒气上涌,她一听那话锋是指向她,就恨不得叫沈常清给她个痛快的。

    几张桌子的人全都看过来,没见过青岚绣艺的人也听出这话的意思了,宋氏更是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青岚。她在内宅主事多年,自认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此时觉得自己早将这个沈家四小姐看了个透。

    青岚冷眼看着常清,凉风一吹,内里的酒气直往上冲,烧得她心烦。

    “五妹妹原不必这样说话,我不过画了个底样,绣自然是六妹妹绣的。不过我倒是要问问,五妹妹准备了什么寿礼?你敢说比我们的绣图更难得?”

    常清微一怔,沈青岚很少当众和人起争执,今日说话竟然这么冲。她随即笑道:“小妹为祖母准备了一副寿联,待会就在此写出来。”

    不是一般的寿联,是左右手同时写梅花字的对联。她为了这手功夫,练了半年之久。

    青岚略带讽刺地笑笑,眼帘半阖着,竟显得又凌厉又妩媚。

    “我还当是什么稀世珍宝,”她转身向周氏道,“其实孙女额外准备了一份寿礼,也须在此处献给祖母。”

    周氏点了点头,这孙女一向懂得迂回,她还没见过她跟人叫板,很有些好奇。

    “既然孙女年长些,就由孙女先来吧,还请五妹妹让开些。”青岚像赶苍蝇似地对常清扬了扬手,常请又羞又恼,却也说不出什么,稍微往后退了一步。

    青岚让纤竹去一旁的桂树上折了只稍长的丹桂枝子,而后接过来除了叶子,放在手里揉了揉。

    “孙女原是学来强身健体的,也说不上是什么,请祖母和各位长辈看个新鲜吧。”

    她往外稍走了几步,见四处没什么阻挡,便以桂枝作剑,冲着常清的鼻尖舞了个剑花,把常清惊得往后连退了几步,险些撞到桌子。

    她继而又将枝条朝高处一捋,又轻又小的桂花瓣在空中漫散开来,她将枝头一点,便在一片馥郁的丹桂中起势。

    她先前把剑招改为剑舞,步伐已经变得柔和、舒缓,此时以丹桂代剑更是少了杀气,多了风雅。尤其她喝进去的那些桂花酿在身体里一晃荡,带得她脚步虚浮起来,越是虚浮,她越是舞得快,她一身纻丝的宽袍大袖都随着她飞了起来。

    这些剑招虽去了凌厉,却也够寻常人看个精彩了。常清冷眼看了一会,便侧过头去,却见袁英正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飞舞的青岚看。周围几桌的人也都已经放了筷子,屏息静气地瞧着。

    常清心里猛地一紧,忙看向文清。沈青岚俨然已经成了她一块心病,一有什么动静,她就要在意表哥是何反应。

    文清坐得端端正正,看得目不转睛。他从未见过青岚这锋芒毕露的样子,竟觉得又真纯又惹人喜欢。

    她今日真得很不一样,水盈盈的双眸里有种少见的朦胧,往日的英气似是都化作了柔婉。有那么几瞬,他已经分不清她是在地上还是已经飞起来,有时候他觉得她将将要倾倒下去,她却只是潇潇洒洒地飘落到一旁。

    他大抵是多饮了,嗅着由她身上飘来的娇艳的桂香,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融融月色下,唯她一人而已。

    他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对一个人生出一种丝丝缕缕、黏黏糊糊、理也理不清楚的情愫来

    众人的背后,周氏坐在最靠里的正坐上。

    泪水渐渐涌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还好周围的人都在盯着青岚看,没人注意到她。

    旁人瞧个热闹,她却知道那舞的是什么。这套剑法一共有一百三十二式,舞得再快,她也能将每一式都能分辨出来,毕竟她已经看过几百上千遍了。

    往日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儿子穿一身小小的道袍,挥着细细的竹剑,一丝不苟地做给她看。

    “娘,您看好了啊,这一式叫‘青龙出水’,师父说我打得最好……”

    苏嬷嬷早发现她红了眼眶,知道她是强撑着。待青岚那边收势,众人掌声起了又落,她便问周氏要不要回去歇着?

    周氏点头,让众人放心地吃喝,随即准备离席。

    秦氏一怔:“您这就走了?”

    她特意邀宋氏坐在这里,就是要趁这个机会让宋氏见识清姐儿的才艺,老夫人人一走,清姐儿本事再大,也没机会使出来!

    常清也站了起来,但她比秦氏反应快,几步走到周氏身旁去搀她:“孙女扶您回去。”

    事已至此,即便祖母坐回去,有沈青岚那一段夺人眼球的在先,她这对联就算写出花来也还是逊色不少。既如此,倒还不如落个孝顺。

    小周氏却比她先扶上周氏的胳膊,自打上次雅集的事,老夫人已经许久不肯见她,她正愁没机会讨好。

    周氏心里难受得要命,根本无暇应付她们,抽出胳膊抓着苏嬷嬷的手往回走。

    主仆二人在石板路上越走越快,身后的人声渐渐模糊起来,周氏便再也忍不住了。

    “素梅,你刚刚看见了吧?”

    她声音里带了哭腔,苏嬷嬷也是鼻子一酸,忙掏了帕子给她拭泪:“奴婢听见了,奴婢明白。”

    周氏的眼泪已经像泉水一般止不住,她抬手示意苏嬷嬷不必帮她擦了。

    灯笼的红影之下,主仆二人的身影一会长一会短。好半晌,周氏终于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拿帕子将眼泪沾干。

    “他小时候就喜欢舞刀弄剑的,我想着让他强身健体也好,就给他请了师父。他爹却觉得习武没出息……”她自言自语了几句,又看向苏嬷嬷,“你说,我当初要是就不许他习武,他是不是就不会和他爹闹翻,就能老老实实地留在家里,读书考试、娶妻生子,一辈子平平顺顺的?”

    苏嬷嬷叹了口气,这话她被问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九十遍了。

    “这怎么能怪您呢。咱们三爷要保家卫国,这……要怪就怪朝廷!”

    周氏沉默了片刻,忿忿道:“……怪那个死老头子!我的老三最好了,又聪慧、又仁义,那么好的儿子被他赶出去,到死都没让我见上几面。”她说着说着,胸口堵得难受,眼泪又涌出来。

    苏嬷嬷听得眼泪也流出来,忙伸手去抚她的背:“事已至此,您可不能老想着那些难过的事。三爷虽然不在了,四小姐和五少爷不是回来了么,您再想三爷的时候,就多疼疼小姐、少爷不就行了。”

    周氏擦了擦眼泪:“你也看出来了吧,我原是不喜欢那丫头的。我对她母亲有怨,她长得又和她母亲那么像,我一看见她心里就不舒服。”

    媳妇白氏是在儿子自立门户之后才嫁给他的,她曾偷偷去找过白氏,一来是见见儿媳,二来是让白氏劝儿子重回沈家。白氏答应了,却没做到,还早早地撒手人寰,周氏一直怪她没有守约,又嫌弃她命短福薄,儿子身边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苏嬷嬷笑道:“老奴倒觉得四小姐更像三爷,您说呢?”

    周氏苦笑,眼中流露出慈爱:“看得出来,他对这丫头是极看重的,该教的、不该教的,全教给她了。我这个当娘的,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就替他疼疼他闺女吧。”

    ……

    天色渐晚,前院已有不少客人离席。宋氏与夫君长年分隔两地,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便让文清去前院告诉他,先别急着走,等她一起。然而她带着袁英急匆匆地赶过去时,却只见文清一个人等她。

    “父亲说……有急事,便先一步回去了。”文清颇有些尴尬。这么晚了,能有什么急事呢。

    宋氏还在微微喘着,一听这话,眸光霎时暗了下来:“……你爹事忙也是有的。”

    文清看出母亲的落寞,便扶了她道:“今日您可累坏了吧?车都在外面等着了,儿扶您上车。”

    父亲母亲之间的事,他并不是很清楚,但父亲待母亲一向冷淡。听祖母说,父亲娶母亲为妻是极不情愿的。

    他虽不知那时的情形,但若换作是他,必要娶一个真心喜欢的姑娘,哪怕因此和家里闹翻,也好过两人相对无言,形如枯木一般。

    宋氏忍着心里的难过,拍了拍文清的手:“我不累,多亏了清姐儿照顾得周到。要说累,还是她累,陪了我和英姐儿一整日。”

    文清扶她上了车:“表妹行事一贯周到,倒是辛苦她了。”

    宋氏听文清这么一说,想到她心中的打算,便先将旁的放到一边,打算探探儿子的心意。

    秦氏今日对她说,过几日要去她京师的宅院看她,想来也是为了同一个打算。

    作者有话说:

    剑舞这个事已经提到过——感谢在2023-07-13 22:32:51~2023-07-14 21:5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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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出事

    ◎◎

    然而, 宋氏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该如何开口,便先问了袁英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她们家七小姐,今日怎么没出来?”

    袁英即刻来了精神, 神秘兮兮的:“听说是挨罚了, 被沈老夫人关起来了。”她说到这又笑嘻嘻对文清道,“七表姐今日肯定难过死了,我记得她最喜欢缠着哥哥说话了!”

    “不可胡说!”文清紧绷着脸,瞪了她一眼,

    袁英哼了声:“本来就是嘛!”随即对他做了个鬼脸。

    宋氏见文清的反应,心中满意,便顺着袁英的话往下说:“她惹得老夫人不高兴, 想来是不够端淑了。沈家另外两个姐儿,没怎么说过话, 不知和清姐儿比起来,如何?”她看向儿子。

    文清一怔,为何都要跟清姐儿比?

    “清姐儿的确是蕙质兰心, 实为难得。六小姐么, 性子和顺。至于四小姐……”他停下来斟酌了片刻,“她们姐弟是很不容易的。”

    她何止是一句不容易。他现在只要一阖眼, 脑袋里就满是她那翩若惊鸿的窈窕身影。

    他想过许许多多关于她的事, 一开始还能想出些词来形容她,可待他心里有了她, 却觉得形容不出了。此时说得轻了配不上她的好, 说得重了他又怕妹妹听出来。关于她, 他想找个机会, 郑重地向母亲提起。

    宋氏听儿子这么说, 却是心中暗喜, 儿子也定然是觉得清姐儿好的,她便对这桩亲事更加笃定了。这几日,若是秦氏来问她,她也可以放心地答复她了

    宋氏走后,众女眷待不了多久也纷纷离去。秦氏拉住闺女,想安慰她几句。闺女为了那副寿联准备了那么些日子,用过的纸叠起来足有膝盖高,到了今日却连个展露的机会都没有,还白白被沈青岚抢了风头。换作是她,得气得好几顿吃不下饭去。

    常清却连道无妨,轻轻推开她的手,便带着如云回了峻茂馆。

    今日的天气奇怪得很,方才喝酒的时候还吹着风,这会竟一丝风也没了,闷的人心发慌。浮云遮月,天深处隐隐压着些隆隆的雷声。不知什么时候那雷就压不住了,跳出来准把人吓得哆嗦。

    如云在前面打着灯笼,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回头窥看小姐的脸色。这一夜注定是漫长的,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熬过去。

    常清洗漱之后,躺倒在床上想尽快睡过去,可偏偏满脑子都是表哥方才望着沈青岚的眼神,热忱、炽烈、迷恋想来,那才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而她又何曾得到过他这样的目光。

    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坐起来,唤如云来给她燃香。她虽还年轻,心思却重得很,常有失眠,有位大夫曾给她一种自制的香,燃一燃可安神。

    如云到原先存放的位置找了半晌,声音都有些战栗:“小姐,那几丸香不见了。”

    常清垂眸坐着。烛火跳动,纱幔上的横纹映在她的脸上,一抖一抖的

    时辰已近亥时,秦氏和沈茂还在前院忙着送客人,峻茂馆里却是灯火通明,还在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垂手立在墙边。

    常清疑心盒子里的东西是被下人偷出去卖了,便命如云她们将峻茂馆所有下人的私物全都翻了一遍。那几粒香虽还未找到,却发现胡婆子的一套新布鞋里塞了三张十两的银票。

    胡婆子跪在地上,哭着喊冤枉,说那些银子都是她一点点攒出来的。

    她这话,没有人信,毕竟她一年也挣不了几两银子。如云看着常清的脸色,上前给了她几个嘴巴,可胡婆子反而叫屈叫得更凶了,大嗓门哭嚎起来,吵得人头疼。

    常清一脸倦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轻飘飘地说了句:“拿针吧。”

    胡婆子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云却已经替胡婆子胆寒。

    她先点了两个婆子,让她们一左一右按住胡婆子,自己取回一个巴掌大的针盒。盒子打开,一排排又细又亮的针尖在灯火下一晃一晃的,晃得胡婆子心慌。

    她还来不及闪躲,中指就挨了一针。十指连心,她一声凄厉的嚎叫,响彻天际。如云做势又要扎,她死命地把手往回抽,像头发狂的野兽似的。原先两个婆子摁不住,又上来一个帮忙才制住她。

    胡婆子一只手被扎了个遍,才熬不住吐露了实情。

    “银子是四小姐给的,求您别扎了……别扎了……”

    常清立即抬了眼帘,扶着交椅的扶手坐直了:“你好好说,她为何给你银子?”

    胡婆子满脸涕泪地瘫坐在地上,将她每次与青岚出去时的情形交代清楚。四小姐让她买东西,她以次充好,几回下来,便攒了不少银子。

    常清这才知道,原来沈青岚去大兴隆寺的时候,身边根本没人看着。她那么狡猾的一个人,会一直看不穿胡婆子的作为?

    常清把头枕在交椅背上冥思片刻,冷哼了一声,继而对众人道:“今日这事,你们要权当没看见。要是有谁多嘴,我便一顿板子发卖了,记住了吗?”

    众人无有不应,她又转而对胡婆子道:“这银子你收好,日后我自有差遣。”

    *

    这一夜,雨急风骤。

    龙爪槐上垂下来的爬山虎枝叶在狂风里翻飞,灯火之下像一只只黑色的爪子在窗纸乱抓乱挠。

    青岚饮多了舔润润的桂花酿,睡得又香又沉,对这场风雨丝毫没有知觉。

    待到第二日醒来,她还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知言已到了京城,还让人给她送了些蓟州的糕点和水果来。

    青岚喜滋滋地翻着知言给她的东西,恨不得现在就去找他玩。可惜这一两日没人邀请她串门,她又不能以看望表哥这个理由出门。好在知言要等到放榜才回去,所以要见面还有的是机会

    近两日,突然遇到好事的不止她一人,还有秦氏。

    接连有两位夫人上门给青岚说亲,虽然托她们说亲的那两家人条件说不上好,但至少头一回有人主动找上门了。秦氏琢磨着,岚姐儿先前在雅集上那风头真是没白出。

    她想等沈茂从礼部回来就跟他说说这事,可是等到快用晚点了,也不见他回来。接沈茂回家的车夫倒是回来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见了她就扑通跪下。

    “大夫人,大爷不见了!”

    秦氏一瞬间反应不过来:“什么叫不见了,你不是去礼部接他了?人呢?”

    车夫便跪着把今日的事说了一遍。

    他按平日的时辰去礼部接人。天气炎热,从礼部回家少说要半个时辰,所以大爷每每经过一家叫珍茗楼的茶楼都要进去饮杯现从冰釜里取出来的茉莉花茶,再上路。

    然而今日大爷进了茶楼之后久久没有出来,车夫觉得不对劲,请茶楼伙计帮他看着车,自己跑进茶楼里去找人,却发现大爷不见了。他想着大爷应当不会顶着日头走回家或是走回礼部,便觉得大事不好,跑回来报信。

    “大夫人,”那车夫眼里漾着泪,呜呜道,“该不会是哪来的贼寇,看咱们家有钱,就把大爷劫走了?”

    秦氏心里本就绷着一根弦,听他这么一说,眼前一黑,竟没了知觉

    常清一听说母亲不好,赶紧跑过来查看,又问下人是怎么回事。此时哥哥应书还在翰林院尚未回来,她一个人慌了神,便嘱咐下人看护好母亲,自己带了那车夫去松龄馆找祖母商量。

    周氏听她一说,心砰砰砰地狂跳,眼瞅着人就苍白了许多。好在她也曾陪着为官的丈夫经历过一些艰难,片刻的慌乱之后便很快冷静下来。

    刚巧来请安的青岚见她如此,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帮她顺顺气,而这个时候,苏嬷嬷却已经去抚她的背了。

    “那茶楼里你可找遍了?”周氏深吸了几口气才问那车夫。

    “回老夫人,楼上楼下都找遍了,连他们账房和茅房都找过了。”

    “祖母,您说会否真是歹人所为?咱们要不要去顺天府报案?”常清早就想问,已经忍了许久。

    “应当不会!”青岚很是笃定,“去顺天府报案倒是无碍,但大抵没什么用。”

    周氏点点头:“这茶楼卖这种冰镇茶,想必生意不错,若真是歹人,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劫人。”

    “那那不是歹人,会是什么人?”常清怔住。

    周氏皱眉,一时说不出,她看向青岚,觉得这丫头似有些欲言又止,不知她犹豫什么。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青岚斟酌了片刻:“孙女也怕自己妄加揣测,所以有件事还是得先问清楚。”她和祖家人说话总是不像和知言他们说话一样随意。

    周氏向她点点头。这丫头一向很有主意,她父亲也像是教了她不少东西,说不定她真能说出点什么来。

    青岚便问那车夫:“你去找人的时候,有没有仔细问过那茶楼的伙计和掌柜,他们有没有留意我大伯父去了哪里?”

    车夫迟疑了片刻:“小的问了他们,但他们都说没留意,小的就没有再问。”

    “每个人都问了?”

    “都问了。”

    青岚摇摇头:“那他们肯定说谎了。且不说我大伯父是那里的常客,他穿一身红艳艳的三品补服进茶楼,谁会留意不到。那掌柜的说不定还会给他找个安静的地方,请专人伺候着。”

    常清似是有所领悟:“你的意思是,他们看见了什么却不肯说!那”

    难不成父亲是被官面上的人带走了?

    青岚觉得她和周氏都有些明白了,便问周氏:“能否把长兄尽快请回家来,问问大伯父近日在朝堂上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做官的人突然被带走,这种事她在蓟州也听说过。一般而言,要么是锦衣卫,要么是都察院,没有一个是善茬。

    周氏一听她这话,脸色愈加苍白。丈夫在世的时候极少对她说朝堂上的事,但她觉得岚丫头说的那些很有道理,今日这事绝不简单。

    她即刻让人快马去唤长孙沈应书回来,又让人去查看秦氏醒过来没有。若是醒过来,让她回想老大都有哪些关系近的同僚,派人去各家问一问。

    应书回了沈家,惊恐之余,也想不出父亲做过什么特别的事,还好他认得与父亲关系好的几位同僚,便让几个下人分别去各家寻问父亲近日可有被上头问过话,或者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秦氏被吓昏过去后,还没有苏醒,气得周氏直摇头。这要紧的关头,她一个掌家媳妇还不如几个小辈。

    青岚突然想到一人,周氏见她眼睛一亮,便知她有话要说。

    “你尽管说,不要有顾虑。”

    “您可能知道,孙女的姨夫在大理寺任职,也许他能打听到一些事孙女可否去见姨夫?”

    周氏自然没有二话,便让庆安陪着她同去。应书要留在家里随时安排下人,常清便要求与青岚同去。周氏略一思忖,觉得反正都是亲戚,这种时候也就不拘泥于一些繁文缛节了,便允了。

    姨夫家里,知言也在。

    青岚她们兄弟妹三人见面,原有许多话要说,此时却也顾不上了。

    姨夫听说了沈家的事,也是眉头一紧,但也一口答应下来,说尽量在明日给她们消息。

    知言在一旁坐着,不禁注意到与青岚同来的那个一身书卷气的堂妹。

    待青岚几人出门时,他拉了青岚问:“你那位五堂妹,名字里是否有个清字?”

    青岚略一怔:“是啊,怎么了?”

    知言脸一红:“没什么,好像是听说过的,随口问问。”

    青岚无暇留意到他的异样,点点头出了院门

    时辰过得飞快,等到了满天铺满星斗,沈家也依然没问到半点沈茂的消息。各院早熄了灯火,却无人能安寝。

    纤竹就着月关,在青岚上床前给她篦头发。她见她对着铜镜发呆,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姐,若是大爷出事了怎么办?”

    青岚默了片刻:“现在还要等姨夫的消息。姨夫他虽只是寺丞,却应该能打听到一些事不过若大伯父是真被关在了哪,也许还有一个人可以去问问。”

    毕竟那个人家里可是有位阁老亲戚。

    作者有话说:

    别怕别怕,一般来说,反派都是助攻~ 7.16早补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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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头发

    ◎她方才那样,实在少见,让人无端生出许多怜爱。◎

    翌日。

    临近傍晚的时候, 知言匆匆赶到沈家。父亲问到的事,由他跑腿带个话。

    青岚才带他到松龄馆,秦氏和常清便已经脚步匆忙地跑过来。昨日, 应书到沈茂同僚家打听了一圈, 也没打听到什么,只有靠知言的消息。

    “沈大人此刻应当是在都察院,”知言道,“但至于沈大人究竟因何事被带到都察院,家父尚未打听到。都察院抓人,常常都是先抓进去,过了许久才给个说法。”

    秦氏听得心惊:“怎么可能?我们什么都没做, 他们凭什么乱抓人!”

    她突然一通嚷嚷,虽不是针对知言, 却让他这个带话的颇有些尴尬。

    常清忙起身向知言福了福:“家母因此事忧思惊惧,见了刘家表哥觉得亲切,便当成自家人一般说话, 还请刘家表哥莫要见怪。”

    知言心里一暖, 忙起身还礼。他不好直愣愣地看人家女孩儿,余光里却有一个淑雅又秀丽的身影。

    秦氏才知自己失言, 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婆母周氏。

    “母亲”她带着些哭腔道, “媳妇是担心大爷在里面受罪,又怕他好不容易做到这个位置, 就”

    周氏却连个眼锋也懒地给她, 只问青岚。

    “岚丫头, 你方才有话要说?”

    经过昨日, 她已经愈发认定, 儿子教过这丫头不少。她对朝廷里里外外的了解可能不次于长孙应书。而且这孩子处事不惊, 这种时候恐怕还是最有主意的。只是秦氏刚刚那么一叫,这丫头却似乎欲言又止了。

    青岚见自己被点到,便开口问知言:“姨夫打听不到是什么罪名,那么通政司也不曾向各部传达过什么了?”

    “不曾。”

    青岚点点头:“也就是说,此事都察院还在查,又或者都察院将折子递上去,上头却还没给个定论那么大伯父或许还有救。”而且此事恐怕还干系重大,都察院怕走露风声,才不主动知会亲属。

    秦氏眸光忽地一闪,看向知言:“令尊既然在大理寺,能否劳烦他走走门路,让我们和大爷见上一面,这总看不见人,我们这心天天就跟拿根绳吊着似的,怪难受的。”

    “”知言有些赧然。

    若能办得到,父亲早就主动帮忙了。然而他实在不想说其实他父亲官职低微,还走不通这个门路,尤其是当着常清的面。

    青岚却明白他的难处,干脆接过秦氏的话:“大伯母,事到如今,咱们不如先想一想,大伯父他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说过什么稍让人联想的话,或是见过什么身份特殊的人。若是能找到症结,将大伯父救出来也不是没可能。”

    秦氏觉得丈夫就是被冤枉的,一听青岚这话,反而觉得不舒服,她刚要说话,见周氏肃着脸看她,才静了静心,细细地回想。

    “大爷每日从礼部回来就直接回家,也没做什么其它的事不过大概一个月前有个国子监的同窗找他,那人好像叫曾羡,是在山东给某位大人做师爷的。他说他儿子想到京城来,想让大爷给他儿子在衙门里谋个书吏的差事。”

    青岚一听是个做幕僚的,心里就绷紧了一根弦:“后来呢?大伯父帮了没?他有没有给大伯父送什么贵重的礼物?”

    秦氏听得惊讶,这小丫头怎么一下子就问到这上面。

    “你大伯父觉得这同窗十几年没见了,更不知他儿子品行如何,就找个借口推了。那人给了他几包当地的特产,大爷拿回家拆开一看,里面有封信,信里竟有张八百两的银票,他拿回去到山东会馆找那人,那人却已经不见了。”

    屋里安静,在场的人一个个锁着眉头。青岚突然想到一事:“大伯母,大伯父书房里可有邸报?”

    秦氏一怔:“邸报?”有是有,但这是哪儿跟哪儿。

    周氏却已经用指节扣了扣炕桌:“还不快去找!”

    秦氏这才蹭地站起来:“是是,儿媳这就去。”

    她一路小跑地出了松龄馆,走到半路才想起那邸报就在外面摆着,原本可以让下人去取的。老夫人脑袋是不是糊涂了,对一个小丫头言听计从,还让她这个掌家媳妇给小丫头跑腿

    邸报取回来,青岚迅速地翻阅了前十日与山东有关的消息,越看越觉得胆寒。

    一开始是有几位户部给事中联名参劾鲁王勾结当地官员盗卖公粮,且呈上了一些证据。太子震怒,令都察院彻查,竟发现京师也有不少官员牵涉其中,甚至已有几个首当其冲的官员被判了砍头、流放。那位曾羡虽是个小人物,却大抵涉了案。大伯父恐怕是因此才卷进这桩震惊朝野的大案

    秦氏听青岚一说,险些眼前一黑,再昏过去。常清和下人一起掐她的人中,好不容易把她唤回来,她啊地深吸了一口气,呜呜呜地哭起来。

    她虽对朝堂的事不了解,但本朝对官员受贿的惩治历来极严,一经查实,轻则也要一撸到底。若是重了,更加不堪设想

    青岚由纤竹陪着出了松龄馆,边走路边想事情。

    “小姐,您说大爷若是真出了事,咱们会怎样?”纤竹很是忧虑。

    “看那几个被处置的官员,最严重的是流放三族,想来即便大伯父真被定罪,也不至于连累到我们。我们至多就是搬回蓟州去。”

    纤竹暗暗吁出一口气。

    青岚却立住脚步:“你帮我给品珺阁传个信,两日后是十五,问问许先生有没有空。”

    纤竹很是惊讶:“您想找许先生帮忙?这么大的事他管得了?”

    青岚摇了摇头,半晌才道:“其实我也还没想好。”

    不得不承认,她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许先生。她有种感觉,只要她提出来,许先生一定会竭力相助。

    可就是因此,她才不敢轻易向他开口。

    那位阁老大人虽是他的亲戚,但谁知他们二人的关系如何,即便他是那位阁老本人,办起这事来恐怕也会觉得为难。毕竟如今朝廷上下都在盯着此案,在这种时候要给一个涉案的人特殊的照顾,即便能办到,恐怕也会惹上不少麻烦

    到了八月十五当日,她和纤竹与先前一样乘马车去大兴隆寺。

    胡婆子照旧跟她们一起去,她本就爱说话,又吞了青岚不少银子,所以每次与青岚出来都要讲些婆子间传的笑话,逗青岚她们开心。今日她却安静得很,青岚随便跟她聊了几句,她都是问什么答什么,有些发蔫。

    青岚倒也没有在意,谁还没个不高兴的时候呢。

    她和纤竹如往常一般换了男装,从后门出了大兴隆寺,步行去品珺阁。

    品珺阁的楼上,许绍元依旧坐在他习惯坐的那把禅椅上,不时朝窗外望一望。

    今日是中秋节,小姑娘先前一直躲着他,却在这种日子来找他,想来是有极为要紧的事。希望不是为了他想的那件事。

    河堤上,远远地现出一个秀丽的身影,后面跟着一个高高大大的丫鬟,正是她们主仆二人。她今日似有些魂不守舍,走几步便回头望望

    青岚走在街上,总觉得后脑勺一阵阵地发凉,回头看看,也没发现什么。

    “纤竹,你说会不会有人跟着咱们?”

    纤竹往各处瞧了瞧:“不会吧,奴婢没觉出哪不对。”

    青岚嗯了一声。这条街向来繁华,今日中秋,街边临时摆摊卖杂货的又多了不少,想来是她做贼心虚,看错了。

    到了铺子门口,她又回身往四下瞧了瞧,才迈步走进去。今日铺子里的客人不少,见掌柜不在柜面上,她认识的两个伙计又都在招待客人,她便耐心地等在一旁。

    身后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她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行踪被人发现,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许绍元站在她身后,见她猛地回过头来,眼中满是慌乱。

    她两瓣娇红的唇微张着,清灵的双眸里波光跳跃,他看得心跳险些漏了一拍。

    青岚看清是他,暗暗吁出一口气:“先生,快往里面走。”她担心被街上的人看到,推着他的胳膊往里走。

    帘子一挑,二人经过一个狭窄的夹道,几乎走到铺子的后门,青岚才长出了口气。

    “刚刚把你吓着了?”许绍元笑了笑。

    她方才那样,实在少见,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让人无端生出许多怜爱。

    “……倒没什么,今日总觉得被人跟着似的。”青岚赧然一笑。

    她好不容易放松下来,觉得鬓边发痒,便下意识地弯了手指去挽头发,却突然意识到她此时是男人,又赶忙挠了挠头发,掩饰过去,却反而勾下了一缕头发。

    许绍元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见她睫毛轻颤,削葱似的纤指在鬓边顿了一顿,忽觉心下动容,竟抬手捏住那缕被她勾下来的头发,小心地挂到她耳后去。

    “咱们上去吧。”

    她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转回身去了。

    青岚嗯了一声,直觉得耳朵根发烫。

    罢了,都是男人,这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纤竹还在柜台旁等着,她又走回去,接过纤竹手里的东西,嘱咐她隔着槅扇往外瞧瞧,看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朝里面看。

    二人到了楼上,她笑着将手里拎的东西捧到许绍元面前的茶几上。

    “今日中秋,看祥德斋有新式的月饼,就给先生带了两盒。”

    “是么?那咱们一块尝尝。”许绍元笑道。

    他一见那剔红的盒子就知道这两盒月饼价格不菲,将盖子打开一看,里面每个油亮亮的月饼上都烙着个“鳆”字,脸上的笑容便是一滞。

    她今日竟如此客套。

    “嚯,这两盒月饼得要不少银子吧。”干鳆鱼做馅料,难怪配了这么讲究的盒子。他随意抓了一块掰成两半,递给她一半。

    青岚憨憨笑了笑:“也还好,先前先生也总是做东请客,这个只是小小意思。”

    许绍元心里有个不大好的预感,面上笑容依旧。他咬了口月饼,点头赞道:“的确鲜美,我也是有口福了今日你还特意来找我,是有重要的事吧?”

    “也没有,就是有些日子没见到先生了,想来看看您。”青岚连连摆手。

    这次与先前不同,直到此刻,她也还是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开这个口。

    “先生中秋是和家人一起过吧?”她脑袋里装着事,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还不大高明。

    许绍元暗暗叹了口气:“是啊,和家母、犬子一起。”

    青岚点了点头:“哦,先生家里人少啊,我们祖家人可多了,也热闹些。”

    她不小心撞进他浓深的眸子里,总觉得他此刻的眼神颇有几分怜惜,好像能看穿她的心事似的。她便低下头去抚手臂上微微发皱的袖子。

    许绍元见她如此,觉得心头压了块什么东西。

    “最近山东出事了,你听说了吧?”

    青岚猛地抬头:“没听说。”

    许绍元看了她一眼,接着道:“有桩盗卖公粮的案子,许多京里的官员牵涉其中,已经被关进都察院大牢。若是不及时想办法,恐怕难逃一劫。”

    青岚点点头:“听上去就是个大案子。”

    许绍元以为她可以就着他的话说她的事,可等了良久也不见她接茬。他甚至有些怀疑她不是为此事来的。可若不是此事,她还能遇到什么难开口的大事。

    青岚发觉今日实在不宜没话找话,便望了望窗外的天道:“时候不早了,今日家里还有些事,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便起身要走。

    她想清楚了。许先生虽待她好,但沈家的事毕竟与他无关。她顾着沈家,他也得顾着许家,此事不该对他开口。

    “你等一等。”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见她惊讶地看向他,便又即刻放开她,“你一定有事,跟我说说吧。”

    青岚干笑了两声:“真的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您的。”

    许绍元还要再说,却听槅扇被人敲响,是铺子的掌柜来告诉他,李得琳来找他。李得琳本来要上楼,被他好说歹说拦下了。

    许绍元只好先随掌柜下楼去,让青岚在这里等他。

    青岚见他下楼,本想不告而别,然而她出门前喝了口茶,在茶汤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样子。她顶上的一缕发已经飘落下来,打着卷依在脸庞上,徒然添了几分女气。

    这样出门自然是不行的。趁着他此时不在,她背对着门,将头上的竹冠拆下来,以手指为梳子,给自己梳头发,重新将头发束到发顶。

    作者有话说:

    7.17 早补字。头秃的小作者羡慕女主啊鳆鱼,其实就是鲍鱼——感谢在2023-07-15 22:01:16~2023-07-16 21:1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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