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021
“你紧张什么?”
泼天雨雾里, 闻现半垂着头,好整以暇地问她。
付温枝被问得一时哑口无言。
正想着说什么,没注意到脚下, 突然被身边人扯了一把,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差点直直踩进水洼里。
左边小臂上一紧,很快又被放开。
抬眼见闻现在看她,轻描淡写说“小心”。
她捂了下胸口, 下意识想说谢谢,话还没出口,就想到她今天其实是想为另一件事说谢谢的。
一来一回间已经到了车前。
付温枝跟闻现一先一后上了车。
车里淙淙的冷气让身上湿哒哒的衣服凉凉贴在身上,闻现递来了一条毛巾,付温枝接过, 擦了擦额角湿漉漉的头发。
她又想道谢, 想着想着, 很轻很轻地笑了声。
没想到这么小的声音还是被并排的闻现听到。
他不无调侃:“这么高兴啊?”
付温枝放下手里的毛巾, 双手拘谨地搭在腿上,解释说:“我刚刚想说谢谢,然后突然想到,你真的帮了我好多好多,单是今天,就又帮我好多,我好像要跟你说太多太多遍谢谢都不够了。”
她侧眼向闻现的方向,用最最友好和感激的姿态。
说完又说:“你如果需要我帮忙一定跟我说。我会尽我所能的。”
闻现还没应,他手机响起来,有电话进来。
被刚刚的暴雨浸润得湿润的头发被他随手擦过, 不再一丝不苟的头发,却有一种不同往常的, 湿润而凌乱的男性的感觉。
他眉头动下,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上面的“温敛”,接了起来。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在这个安宁的车厢里,殊为明显。
电话那头,温敛吊儿郎当问:“喂,阿现,下班了没啊?”
稍远一些还有谢明灏,他大概离听筒远,声音小一些:“现哥现哥,你猜我们现在在哪儿?”
“在哪?”
闻现毫不配合,直接问他们在哪。
不过哥几个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油盐不吃的样子,追着让他猜他们在哪儿。
他被吵得烦了,敷衍了个:“澳门?”
隐约记得前两天他们谁提过,说显得太无聊,要去澳门玩儿一圈。
谢明灏在那边吵着跟温敛说:“你看看你看看,现哥还是很关心咱俩的嘛。”
温敛不敢苟同:“我就说你是个傻白甜,这么明显的敷衍都听不出来?”
吵死了。
闻现把电话从耳边拿远,侧头的时候看到旁边,付温枝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好像没第一次坐他车那么绷直僵硬,不过还是双手放在腿上,乖乖巧巧的把目光定位在正前。
多一眼也不敢看似的。
电话那头还在吵闹:“不可能,你才傻白甜啊。”
谢明灏在这圈子确实算个傻白甜,他其实比闻现跟温敛他们都要小几岁,上学的时候跳级来的。
那时候因为跳级这事儿,谢明灏他爸恨不得拿着大喇叭大肆宣扬,见谁跟谁炫耀,临市这圈子就这么大,家长互相认识孩子也互相认识,久而久之谢明灏直接被人送外号跳级神童,搞得这孩子嫌丢脸天天不肯去上学。
后来还是温敛菩萨上身天天拎着谢明灏去上学,久而久之,跟温敛他们一帮混在一起。
不过他们那群人后来北上的北上,移民的移民,天南海北的,见面也少了。
说来这俩人都爱玩,狐朋狗友一大把,兴许是因为闻现今年才从瑞士回国,俩人整天就爱缠着他。
注意到边上人一副不敢听也不敢看的样子。
闻现没什么耐心继续听电话那头那俩人闹腾,直说:“没事我挂了。”
这话一出来,那边果然安静。
“哎别别别,我们不在澳门,”温敛连忙叫住他,“雨太大了航班停了,给你提示到这儿了,你再猜猜我们在哪儿?”
被闻现无情拒绝:“挂了。”
“现哥我们在你家呢!别挂别挂!”
在他家?
闻现视线扫过付温枝,见她细白的手臂抬起,轻轻擦了擦额角。
他重新开口对电话里说:“下雨,不接待。”
温敛不依不饶:“别啊现哥,雨这么大你让我俩上哪儿去。”
事实是谢明灏听说上次温敛见到闻现老婆,还添油加醋说巨巨巨无敌靓,谢明灏上回在温敛那单身趴包厢里也没看清,急得闹着要去闻公馆看看。
所以谢明灏也跟着帮腔:“是啊现哥,我们保证不吵你,而且我们来都来了,霍姨做的奶冻也太好吃了,我还没吃够呢。”
“……”
先斩后奏?
闻现没大好气:“好吃就多吃点。”
说完顺手挂断了电话。
他看向一边的付温枝,接上了刚刚的话:“现在真的需要你帮忙了。”
付温枝被话音拉回神儿。
现在需要她帮忙?
刚刚的电话好像是他朋友去了闻公馆。
她想了想,问回道:“要我回避吗?没问题的。”
“……”?
回避?
闻现没说话,挑眉看回去。
“那?”
不是回避,她在脑海里翻动另外一种可能,半天才想出来,不是回避的话,他的意思,是要装作恩爱夫妻吗?
付温枝顿顿,再次开口,问他:“要我们表现得…亲密一点吗?”
那两位倒是还轮不到他费心思给他们当演员。
闻现选了个合适的词汇:“像普通夫妻一样就行。”
*
临市的雨下了大半天不见小。
黑色宾利从CBD开到淮海南路,一路开进闻公馆庄园别墅,到主楼大门厅才停了车。
下车前,闻现好心提醒:“都是狐朋狗友,不用紧张。”
付温枝说好,忍不住笑笑,哪有人说自己的朋友是狐朋狗友的呢。
他们是在进到客厅的时候看到温敛跟谢明灏的。
付温枝很轻易分清他们,不同于闻现的冷淡迫人,他们两个一个装扮精致温文,一个穿一身清爽的运动装,像个小孩。
他们身前的茶几上果然满满摆了一大片,全是各种精致的茶点。
闻公馆终于能招待人,可给霍姨憋坏了。
见闻现跟付温枝一前一后进门,沙发上两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温敛先开口:“可算回来了,淋成这样。”
谢明灏站起身:“这位是…嫂子?”
这小孩看到付温枝,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头说了句“赞美”话:“嫂子一回来真是蓬荜生辉啊。”
话刚一说完,就被也跟着站起来的温敛兜头给了一巴掌:“别这么没文化行吗,你不神童吗,成语都整不明白?”
谢明灏挠着头干笑。
付温枝安静地站在一旁,直到闻现开口同她介绍:“温敛、谢明灏。”
说完又介绍付温枝:“付温枝,我太太。”
我太太。
第一次听他跟人这样介绍,她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不过没敢多想,看向站在沙发边的两位客人。
付温枝见过温敛,在那晚的包厢,还有,温敛是被Mlia泼了一身香槟的不太幸运的客人。
她温和地笑一下:“温先生、谢先生。”
“可别可别,这么叫我你老公非得追杀我不可,”温敛一听连忙摆摆手,“叫我温敛就行。”
说完还自认为情商特高,看一眼身边的谢明灏,示意他也赶紧说话。
谢明灏跟他这点儿默契还是有,接了话说:“嫂子叫我灏灏就好。”
“……”
话刚说完,见闻现微一掀眼,那边温敛已经抬手给了谢明灏后脑勺一巴掌:“还你妈灏灏,发什么骚呢你。”
付温枝从旁忍俊不禁。
正说话,孙姨从厨房出来,看到闻现跟付温枝忙说:“哎呀衣服湿成这样,幸好我提前去角楼给你们拿了干净衣服过来,在客房呢,快去换了。”
“你们霍姨在厨房切菜呢,今天天凉,吃火锅祛祛寒。”
这房子大得除了自家人住的卧室跟各种功能室以外,客房有一大堆。
付温枝跟闻现被孙姨领着各自进了间房,换好了出来的时候,厨房那边热气腾腾的火锅已经上了桌。
在家还弄了鸳鸯锅,一边是热辣辣的浓郁红汤,另一边是醇浓的白色骨汤。
长长一个桌子,各种菜色几乎摆满。
付温枝跟闻现并排坐在正对着厨房的方向,对面谢明灏和温敛坐在另一边。
锅子烧开,浓浓的牛油香气四散。
闻现微不可察地皱一皱眉。
那边谢明灏和温敛已经准备开动,下肉之前,温敛客套地问付温枝:“嫂子,吃红锅白锅?”
她看上去温温柔柔,皮肉薄薄吹弹可破的,像是吃一点点辣就会脸不受控发热发红,额角眉梢都密密发汗的那一种。
不过付温枝恰恰相反,她对辣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喜好,但是天生特别能吃辣,以前试过爆辣程度的四川冒菜,也能平静地吃完。
所以她回答:“我吃辣的就可以。”
温敛把红烫往她的方向转转,完事不忘揶揄某人:“好了这回四个人就一个人吃清汤的,太废了。”
这话意有所指。
刚刚往骨汤锅里放了两片滑牛肉的闻现不以为意。
谢明灏搞不清楚状况:“现哥还吃不了辣啊?”
“你懂什么,你现哥外国人,吃不来。”
温敛往常没少被闻现怼得说不出话,这时候逮着机会可劲儿埋汰他。
闻现没搭理他。
换了双公筷从红锅里捞出温敛下进去的鲜牛肉,不急不缓放进付温枝面前的碟子里。
“尝尝。”
付温枝想说谢谢,想起来对面还坐着他的朋友,乖巧地点点头夹起牛肉咬了口。
对面温敛跟谢明灏看着这一幕半天没说话。
他们哪儿见过那闻现这副绅士做派。
好一会儿,谢明灏才凑到温敛耳边,小声说:“敛哥,我知道现哥为什么你怎么说他他都不骂你了。”
温敛:“为啥?”
谢明灏一脸艳羡地摇摇头:“他是懒得跟你废话,主打一个杀人诛心。”
第022章
021
付温枝分了两口, 把那片牛肉吃完,然后看向又往她盘子里夹了一块嫩笋的闻现,浅声说:“这个牛肉很好吃。”
闻现点点头:“霍姨秘制。”
“还吃什么, 我帮你放。”
“嗯…年糕吧。”
“ok”
他虽然不吃辣锅, 倒是没少往那锅里下东西,也没少从里面捞东西。
闻现就这么悠然自得吃自己的,偶尔给付温枝夹菜, 一副二人世界把对面俩人当空气的架势。
可惜对面两个人完全习惯了这种被当成空气的相处模式。
温敛还故意冲闻现抱怨:“我香菇呢?闻现你要给嫂子夹就自己下,别抢我的,借花献佛可算是让你玩明白了是吧?”
闻现喝了口水,难得搭理他,不疾不徐说了声:“乐意。”
气得温敛倒了小半盘子香菇进锅里。
闻现又抄起筷子一块一块不慌不忙给他夹出去, 末了还问温敛:“这锅你一个人吃, 别人不吃了?”
吃这个红汤锅的一共就三个人。
显而易见, 闻现不会是为谢明灏说这话。
温敛平时也不是什么笨嘴拙舌的人, 偏偏到闻现这儿,没少被他挤兑。
他早就跟人说过,闻现这逼处处完美,毁就毁在这张破嘴上。
更可气的是,这话他当时跟一姑娘说的,说完正等着姑娘好好安慰他,或者接他的话贬低闻现夸夸他,没成想那姑娘一脸向往,说你懂什么,你不觉得他骂人的时候特苏吗?
他当时就觉得这姑娘真是没救了。
温敛怼不过闻现, 只能拿一边的谢明灏撒气。看谢明灏要往锅里放鸭血,在旁摇头说:“你这玩意儿腥了吧唧的, 放进去了别人还怎么吃?”
谢明灏一脸认真地解释:“不是啊,这个不腥的,敛哥你之前不是吃过吗?”
说完见温敛没回应,端着盘子问付温枝:“嫂子你吃不吃鸭血,真的一点都不腥,很好吃的。”
盛情难却。
付温枝有点想应下,但她真的吃不来这口,就像吃不了猪肝一样,她对血腥味特别敏感,嗅一下也会干呕。
正要说话。
旁边的闻现从她脸上移开视线,摆摆手直截了当地拒绝:“她不吃。”
真转性了?
温敛看闻现这副二十四孝好老公样子,有点不敢置信。
谢明灏就更直接。
“嫂子,”他自己把他那块鸭血吃掉,一脸真诚地问,“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付温枝正喝水,闻言点点头:“当然可以。”
谢明灏看看闻现,直言不讳:“就是,你究竟是怎么把我哥搞定的啊?”
怎么是这个问题。
付温枝这口水没喝完,听到这问题一不小心呛到,别过头连连咳嗽。
难受得要命的时候,一只大手缓缓拍了她的背。
等她重新坐直,那手收回去,递来一张面巾纸。
刚刚的问题到底没用她答,闻现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明灏一眼,突然转了话题,漫不经心说:“瑞景有个需要24小时不停讲话的职位,一直招不到人,明灏,你有没意向?”
谢明灏除了神童这个贬义外号以外,还有一个贬义外号,叫情商洼地,指他情商忽高忽低上下不定,一不小心就进坑里。
正如现在,他一时摸不着头脑:“现哥你怎么突然扯我工作上去了。”
旁边温敛听了,又一块鸭血夹他碗里:“傻叉,说你话多呢。”
*
一顿闹腾腾的晚饭吃完,天已经彻底黑透,外面的雨好像终于小了一些。
温敛跟谢明灏说时间还早,闹着要打牌,一行人就撑了伞穿过石子路回了角楼。
这么一折腾,身上衣服又都湿掉。
闻现领着他们两个去书房换他的衣服,付温枝也回了主卧,换一身休闲一点的居家服。
九点多钟,四个人在一楼麻将桌前坐好。
付温枝没怎么上过桌。但她妈深谙此道,小的时候经常中午不做饭去打麻将,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久而久之她耳濡目染也就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少有的几次跟朋友打牌,都赢得厉害。
不过今天不同。
今天她从上桌起,两圈牌过去,一把没胡过。
倒也不是运气差。
是她终于终于找到能“报答”他的机会,她是他上家,几个回合几乎就能猜出他缺什么牌。
他缺什么,她就打什么。
说聪明也聪明,她能猜出他的牌,可是这喂牌的样子,真未免有点傻乎乎。
以至于她又一次故意打出一张九筒去点他的龙七对时,闻现都忍不住叫住她。
“付温枝。”
她侧头看过去:“啊?”
被对方懒懒问了句:“瑞景给你开的工资是太多了么?”
要么怎么跟钱有仇似的。
打他说过那句话以后,付温枝不好再明目张胆地喂他牌,牌运又上来,一连胡了好几把。
他们照顾她是普通打工人,玩得小,但她还是一口气赢了七八千。
只不过她的身体和精神今天都太疲惫。
短短的一天,发生太多事,到第四圈的时候,她困倦得眼皮耷拉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
22:11
对面的温敛看了眼手表:“才几点嫂子就这么困?”
他打了张白脸:“闻现新婚燕尔节制一点。”
这话意有所指,大意说她困倦的原因是昨晚夫妻生活不太节制。
话音落下,场面一度陷入宁静。
闻现把手里那张牌撂下,看向困得发懵正一脸无措看他的付温枝,脸色阴得发沉。
他们几个大男人荤惯了,这个时候太放松,也一时嘴快口无遮拦,温敛说完就后悔了。
不过还是被闻现冷冷瞪了眼,语气寡淡地骂他:“你发烧了?说什么胡话。”
闻现说完,重新看向付温枝,语气缓了缓:“去睡觉。”
今天那么多事,该早点休息。
付温枝困得不行,可客人还等着打牌,她怎么能先走。
正想说她可以的,可以打完这圈。
没想到话还没出口,闻现把牌桌上另外两位也给安排完了:“你们俩回家睡还是在这儿睡?”
外面雨那么大,再开车来回折腾一趟又是一身湿漉漉。
已经十点多,睡觉也不是不行。
况且他们之前找闻现玩也是困了直接睡他家。
不过这次不一样,现在他们现哥有家有业的,嫂子也在不好这么不讲究。
温敛想了想:“我俩回去睡吧,要么去主楼客房?”
从这里穿过石子路回主楼又是一身雨水。
闻现指指上方:“三楼有客房,你俩一起睡得了。”
他懒得安排他们。
尤其是在他安排完,谢明灏还给他提要求的时候。
他才刚说完,谢明灏就推脱:“不行啊现哥,敛哥他太能打呼了,跟他睡一觉我都折寿。”
“……”
温敛:“谢明灏你找死啊。”
谢明灏没跟他闹,继续跟闻现说:“没别的房间吗?实在不行我睡沙发,现哥你书房不是能睡人吗?”
闻现的书房还真的能住。
他刚刚带他们换衣服就去的书房。
只是。
如果谢明灏睡了书房,那闻现今晚,就只有一个去处了。
——主卧。
他看付温枝。
人已经困得一手拄着脑袋硬撑了。
不过还是迟钝而乖巧地说:“可以睡的。”
“阿现。”
“快点回去睡觉吧。”
“困得要受不了了。”
大概是因为太困,她鼻音有点重,瓮声瓮气拖着腔。
困得脑袋快思考不了,还是记得要帮他一起扮演“普通夫妻”,帮他解决为难的问题。
毕竟普通夫妻,一起睡觉最正常不过了。
听付温枝都这样说,另外两位当然没有异议。
然后就是各自回房间。
付温枝答应的时候痛快,真回到房间关起门来,一下子就开始慌了。
窗外的雨声哗哗啦啦,匀称而舒缓。
她的心脏却舒缓不下来。
她关上房门,慢吞吞地抬眼看闻现。
“突发状况,”他摊摊手,“抱歉,今晚只能将就一下。”
房间里好像突然变得特别安静,嘈杂的雨声好像听不见了。
安静得只有两个人往来的气息。
她靠在门板上,低着头,摇头说没关系的。
能稍微帮到他一点点,可能微不足道的小忙,竟然让她格外有成就感。
闻现往衣帽间的方向走,手已经按在衬衫领口扣子上,未免尴尬,还是先问她:“你先洗漱?”
“噢,好。”付温枝意识到只有一间浴室,忙点头,“我很快的。”
对方换上衣帽间房门之前,她听见他说。
“不急。”
洗澡、漱口、护肤、吹头发几个耗时间的环节再付温枝的有意节省时间下,不到三十分钟结束。
她穿着平时的一身绸缎短袖短裤睡衣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闻现正坐在床边单人沙发上随意翻看一本书。
杰夫戴尔的《懒人瑜伽》。
原先一直放在床头书架上,她猜到是他的书,在网上搜了搜。
不是真的讲瑜伽。
房间里大红色的喜被十分扎眼,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拉上,遮住了窗子上更扎眼的喜字。
见她出来,还拘谨地放慢步子一点点往外挪。闻现随手放下手中翻到一半的书,戳破她的窘迫:“当跟平常一样。睡觉吧。”
付温枝说好。
可是房间里第一次有男人在,她真的好难当平常一样。
闻现进到浴室洗漱。
付温枝掀开被子挪蹭着钻进去,只占了这张大床很小很小的一边。
卧室里只另一边床头点了盏暖黄色的灯,照得整个房间昏昏沉沉的。
洗手间的玻璃门被关上,里面洇出来冷白色的光线,付温枝很难不把注意力放到那边。
不过她太疲惫,睁着眼睛待了一会就昏昏欲睡,强打着精神还是半梦半醒。
闻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付温枝躺在最边上,浅浅睡着,只需要轻轻一翻身,就能精准掉落到地上。
他出来动静不大,但还是惊醒了她。
付温枝睡得迷迷糊糊,揉揉眼睛勉强看清穿了一身银色长袖睡衣的闻现。
他很高。
锁骨下的皮肤外露,看上去白得晃眼。
她囔囔说:“你洗好啦。”
“嗯。”闻现随便应一声,走到床的另一边,还是开口提醒,“你快掉下去了。”
“啊…是吗。”她迷糊地出声。
其实能够感觉到他在另边掀开被子,即使这床真的足够大,他们两个中间还能再躺好几个人,她还是能感觉到另一侧的床垫下陷。
“啪嗒。”
他床头的灯被关掉。
世界陷入黑暗。
他很安静,没有一丝响动,她甚至有一瞬间恍惚觉得,这房间还是只有她自己。
直到她从黑暗中看过去,却发现不远处平躺着的男人刚好侧过头来看她。
黑暗中四目交接,眼睛好像被烫到一下,并且这种烫感很快越过眼眶,蔓延到脸颊上。
付温枝迅速收回眼。
紧紧闭上眼翻过身去装死。
却被对方很不留情面地叫住。
“付温枝。”
她张了张口,又合上。
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对方似乎也不在意,很快兀自继续说:“温敛那话,你别搭理他。”
是在说温敛那句玩笑话。
他这样说,像是一种…解释?
他真的很尊重人。
付温枝忙说:“没关系的。我本来也没有在意。”
隔了会儿,她听见闻现低声:“嗯。”
雨越来越大,轰隆隆爆烈地在响。
付温枝有点害怕,身子更往被子里缩成一团。
快睡着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不安,她闷闷地问他。
“闻现。”
很小声。
其实她也只是随便喊一下。
半晌没听到回应以为他睡了,她重新闭上眼,却听见床的另一边,男人有点哑的喉音:“嗯?”
付温枝脑子混沌。
花了好几秒才想起刚刚要问的问题。
“雨这么大,会停吗。”
一个有点无厘头的问题。
雨当然会停。
但她还是得到了答案。
在睡着之前。
很轻很轻的,带一点鼻音的。
“会的。”
“明早醒来就会是晴天。”
*
第二天一早。
天如约放晴,清早的阳光穿过窗帘缝隙照进来,闻现转醒。
空气里不属于他的,甜丝丝的草莓沐浴乳味道让他怔了一怔。
看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睡过来的付温枝,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昨晚温敛和谢明灏来了,占了他的房间,所以他跟她一起睡。
他没跟人一起睡过,昨晚倒是没有想象中的令人讨厌。
手机放在左手边床头柜上,闻现平躺,伸出左手去取。
长臂向上伸过去,还没摸到手机,身上的被子被一阵晃动,空气钻进温热的被窝里,下一秒,男人感觉到胸膛上有什么东西温温软软地压过来。
闻现怔一怔。
侧身看过去的时候,付温枝柔软的身体整个钻进他怀里。
空气里甜丝丝的味道愈浓。
他慢条斯理地垂眼。
看到她微红的脸颊在他颈下麻麻的轻蹭。
第023章
023
甜甜的草莓沐浴乳味道弥漫、漾开…最终聚集在他喉结紧绷的颈项上。
她柔软的皮肤、翕动的睫毛和热热的气息无意识地磨蹭上来。
闻现眉头微微皱着, 垂眼看她,身体动也没动。
好半天,手臂有些发僵。
他眉头不知什么时候没觉察地重新舒展开。
第一次觉得草莓味儿没那么腻。
差点儿重新进入睡眠, 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却一骨碌滚到床的另一边。
她睡觉的时候跟平常不大一样。
不大老实。
刚刚这一骨碌险些径直滚下床, 闻现还下意识伸了下手,想做这个好事把她拉回来别摔到。
不过这个好事最后还是没让他做成。
她在掉下去之前刹住了车,还悠悠醒了过来。
付温枝从梦中转醒。
睁眼的时候模模糊糊看到房间里精致考究一丝不苟的装潢, 人还是有点发懵。
这房间比她之前租的整个房子都要大。
天已经亮了。
薄纱窗帘遮不住清晨迸发的光线,雨已经停了,天晴了。
付温枝缓缓清醒,脑海里突然出现一点昨晚的记忆,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迷迷糊糊地问闻现, 雨会不会停。
得到一句低而缱绻的回答。
会的。
明早醒来就会是晴天。
她醒了, 天也放晴了。
他的话果然应验。
只不过, 她有点分不清楚那些记忆是不是她在做梦。
思绪及此。
付温枝悄悄地转头, 往身旁看一眼。
却发现闻现刚好也侧目看过来。
清早同床共枕之后的四目相对。
对于他们这种半生不熟的关系来说,真的有点尴尬。
付温枝张了张口,有点不适应这种躺着在床上的姿势跟闻现讲话,收回视线她坐起身,理理有点糟乱的长发,艰难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嗯,”闻现也起身,掀了被子下地,“早。”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子一打开,雨后馥郁的青草瞬间袭来。
很清新, 他难得觉得心情不错。
各自洗漱之后,付温枝、闻现、温敛、谢明灏四个人又到主楼餐厅一起吃了顿早餐。
温敛他爸早就让他去家里公司帮忙,他死活不肯去。谢明灏是手里有间他哥给的高级4S店有一搭没一搭地管。
总结两个人跟闻现这种商业精英不同,都可以归类为游手好闲的纨绔。
他们俩没什么事,吃完饭就跑了不知道准备去哪儿混。
桌上只剩下付温枝跟闻现。
他说要去公司等下一起走,付温枝连忙摆手,昨晚下雨她又有话忍不住想说才麻烦他顺道接她回家,今天这种大晴天再要他送实在太高调。
她喝掉最后一口牛奶,说道:“不用不用,我坐地铁就好,这边地铁我都熟啦,十分钟就到酒店。”
闻现也不勉强,微一颔首。
见她急着跑,包落在椅子上没拿,看她走出去好几步才不紧不慢说:“包没拿。”
她就又返回来,拿起包重新准备走。
闻现想起什么,在她重新离开之前开口:“爷爷要做检查,不肯要小姑陪,我过去一趟,这两天要待在杭州。”
昨晚温敛和谢明灏的突然造访,付温枝累到忘记给问候闻爷爷,现在一早听见爷爷要做检查的消息,忙问:“要不让我去吧,你工作那么忙,我这两天刚好没什么事可以跟同事调班。”
“不用。”闻现放下手里的杯子,慢条斯理抽了两张纸巾擦拭唇角,“老头事儿可多了,你去了要惯坏他。”
注意到她不死心的神情:“况且,马上年中大会,有你们忙的。”
每年的年中、年尾,总部都会有年中、年末总结大会,届时各地区各分店都会派代表到公司总部集会,进行评优、奖励等事宜,这是瑞景的传统。
付温枝张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闻现抬手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友情提示:“再不走要迟到了。”
“啊,好好。”她下意识也看一眼墙上的挂钟,真的要迟到了。
“那,过几天见。”
闻现点点头:“回见。”
付温枝又跟霍姨孙姨林姨她们都说了再见,便快步往外走,
……
闻现吃过早餐,拎起桌边的电脑包。霍姨这时候正过来收拾餐盘,闻现顿了下,开口:“霍姨,家里中午做饭么。”
霍三丽停下手里动作:“你要中午带饭吗?想吃什么,中午我做好了给你送去。”
“不用,我上午的飞机去杭州。”闻现看向付温枝出去的方向,“枝枝中午经常凑合,你这两天给她送午饭吧。”
这么个事儿。
霍三丽听完,继续手上擦桌子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没憋住,笑出声儿。
闻现被霍姨笑得不明所以,也跟着哂笑了声:“笑什么呢您。”
霍三丽笑意更甚:“我笑这时间太快了,我们小现一眨眼长成男子汉了,现在还知道疼媳妇了。姨可真欣慰。”
闻现无奈:“……”
*
付温枝难得一次踩着点儿上班。
酒店里所有工作有条不紊,跟平常别无二致,好像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虚幻的噩梦,到头来没人记得一样。
付温枝也照常进行日常工作。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总经理那事儿没完,觉得后面还会有其他事等着她。
一整个上午都很平静,没任何意外的事情发生,付温枝这种有事要发生的预感反而更强烈。
上午十一点五十分。
临近午休,值班一上午的员工们都稍稍有些懈怠。
Mlia更是直接凑到付温枝身边来八卦,她站在付温枝旁边,小声地靠近她耳边问:“经理,昨天那位真的是你老公啊?”
这一句话把Mlia自己的八卦匣子打开,没等到付温枝回答,她就自己又兀自问了好几个问题:“昨天都没看到脸,不过身段绝了,是不是上次我在九楼值班室撞见帮你上药的那个帅哥呀?不对呀那会儿你不是说跟人没关系吗。”
Mlia说到这儿,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捂着嘴惊讶地又问:“不会吧经理,这才过去几天,你们不会是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就把证都领了吧?”
付温枝听到Mlia这一连串的问题,有点头大,不过昨天既然说了是她先生,现在就不得不解释一下。
她打了个腹稿,说道:“是同一个人,不过我们结婚有一阵了。上次因为,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解释,不是故意骗你的,抱歉啦。”
原来是早就结婚了。
难怪那天在就九楼帅哥那么小心翼翼地给经理上药,她那时候还以为是什么精彩艳遇,原来是夫妻情、趣。
Mlia摆摆手:“没事没事,那会儿我们不是不熟吗,谁会跟不熟的人上来就说私事呀,理解理解。不过经理,你老公是做什么的呀,昨晚那宾利帅爆了,你老公那气场,一看就是大人物,昨天那事儿是不是他给你摆平的呀?”
Mlia这小孩人挺好的,没什么坏心,只是有点太能八卦,问着问着后面的话就又进入付温枝的不可答内容了。
她正不知道怎么打太极,门口几个推着行李车的礼宾员进来,为首的赵童冲付温枝扬扬手:“经理,你家人找你。”
“我家人?”付温枝愣了愣。
她的家人……能被称为她家人的那些人,她最害怕的事就是他们找过来。
赵童指指门外:“可能是伯母,拎着保温盒,应该是来给你送吃的吧。”
付温枝往外走:“好,谢谢,我知道啦。”
付温枝一出门,看到笑眯眯的霍姨。
不知道为什么提到喉口的心,突然就放下来了。
“霍姨,”付温枝小跑了几步迎过去,“您特意来给我送吃的吗?”
霍三丽听她问到这儿了,忙说:“这不是小现一早特地嘱咐嘛,姨一做好就来了,还热着呢。”
付温枝接过保温盒,不知道闻现怎么突然让霍姨来给她送饭。
“谢谢霍姨,您吃了没,要么我们……”
“不用不用,我早吃过啦。”霍三丽往里指,“快去趁热吃了,你张叔还等着我回去呢。”
“好好,路上小心。”
“回去吧。”
*
霍姨的手艺很好,付温枝中午一向没什么食欲,今天有霍姨送饭吃得比平时多了不少。
吃掉霍姨送来的营养午餐,付温枝回休息室休息之后下午又开始正常上班。
一直到晚上下班,她那种不好的预感一直在持续,但是一整天真的没有人和事发生。
她甚至后来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晚上下班,她照常换好私服,到酒店大门外的公交站牌边等车。
想了想,给闻现发了一条微信。
Delancey:【我下班了,爷爷的检查怎么样?】
消息发出去,她看着手机,在等回复。
没想到回复没等来,对方直接拨了语音电话来。
看到屏幕上的“N邀请您加入语音通话”,付温枝清清嗓子,点了接通。
两秒钟后,语音电话连接成功。
听筒里很快传来闻现的声音:“检查搞定了一半,明天还有几项。”
闻现说完。
想到中午没再收到瑞景餐饮部员工食堂那点可怜的消费信息,顺口问:“霍姨中午给你送午饭了?”
付温枝正想问这个,既然他先开口,她刚要问怎么突然让霍姨来送午饭了。
还没开口,突然被另一道陌生的声音打断。
“Delancey,坐地铁回家吗?”
有人在喊她,付温枝愣了下,回头看过去。
几步外站着一个男人,付温枝在员工花名册上见过。
那是一店总经理Don。
Don走近一步,绅士地开口:“我也下班,需要载你一程吗?”
付温枝没讲话。
听到电话听筒里传来闻现淡漠的声音:“谁在跟你讲话?”
第024章
024
付温枝看到总经理Don, 中文名唐逸天,对方站在距离她大概三步的距离,等着她的回答。
听筒里, 闻现的声音有一点生硬。
付温枝顿一下, 本能地重新转回头,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抬起来轻轻挡在唇边, 小声回答闻现:“是店里的总经理Don,等我一下。”
她说完,没挂电话,只是把握着手机的手放在侧边,转身委婉地拒绝:“谢谢您, 不过不用了。我等的车马上就到了。”
电话另一头, 医院傍晚空荡的公园, 闻现坐在长椅上, 眉头微皱,电话放在耳边,另一手单手掏出一根烟点上。
一口烟气刚刚吐出去,听筒里又传来惹人厌的男声。
“穿这么漂亮挤公车,男朋友不来接你吗?让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挤公车,还真是暴殄天物呢。”
又吸一口烟。
闻现舌尖顶顶腮,面上没什么表情。
很快他听到付温枝的进一步拒绝:“没记错的话,唐总您的女朋友Sue今天是晚班,您再晚五十分钟应该可以顺便送她回家。”
依旧是慢吞吞的语气,说的话倒是带刺儿。
闻现弹了弹烟灰, 哂笑一声。
她不是没棱角啊。
另一边,付温枝说完这句, 刚好842路公车在公交站停下,她没再给唐逸天说话的机会,说了句:“我等的车到了,再见。”
说完就头也不会地上了车。
车上的人并不多,付温枝在倒数第二排找到了两个没人坐的空位子,坐到了里面才发现,这辆车并不是她平时坐的那路。
这辆车跟她回去闻公馆的路两个方向,不过既然能避开唐逸天也是功德圆满,唐逸天那样的人,前一天特意安排了赵桂芝来给她难堪,今天又来好整以暇说几句古怪的话,她宁愿坐方向不对的公车,也不想要坐唐逸天的豪车。
付温枝看一眼公车内贴的路线图,大概捋清楚自己需要坐到下一站转地铁然后多坐两站地铁刚好回家。
搞明白路线后,她轻轻靠上椅背,才突然想起来刚刚跟闻现的电话才打到一半。
她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他挂了没有。
付温枝重新抬起手,手机屏幕被送到眼前,她看到屏幕上的语音通话界面,慌忙把手机贴到耳边,解释道:“抱歉抱歉,刚刚忙着上车还有看路线,差点儿忘了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然后闻现的声音又从听筒传出来:“不是地铁都熟了,怎么还要看路线。”
付温枝懵懵地眨了眨眼。
怎么回事。
怎么好像,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揶揄的感觉。
她早上随口拒绝他的话,没想到晚上还被他拿来堵她。
他好像有一点点…记仇的。
只一点点。
付温枝唇角弯一弯:“刚刚急着走,坐错了公车。”
闻现眉梢挑了挑,明知故问:“这么急着躲唐逸天啊。”
“嗯,”付温枝应声,下意识轻轻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人有一点危险。”
她停顿了一下,闷闷地继续说:“有一种,会给我带来麻烦的感觉,所以我觉得要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闻现微不可察地笑了声。
还是被敏感的付温枝觉察到,她轻声问:“你笑什么呀?”
笑什么。
闻现想了想:“笑你聪明。”
聪明有什么好笑的。
虽然这样想,付温枝也不禁跟着轻声笑了下:“我是想,我都没见过他,突然就过来问我搭车,好怪。”
“嗯。”闻现掐灭烟,声音温一温,“陌生人的车不要坐。”
付温枝轻声应:“好。我知道啦。以后我下班的时候再跑快一点,尽量避开他。”
公车的车窗半开,兜进热腾腾的风。
她的浅棕色的鬓发被吹起,拂过白净的面颊,整个人别样温柔。
闻现靠到长椅的椅背上,身体放松,长腿交叠。
他声音被晚风和声,听上去时近时远。
“你做得很好。唐逸天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岳父是公司董事,老婆在总部做财务,走了他岳父的关系,硬塞进来的。贺阳说他跟好几个女员工都有不正当关系,后来这些员工都没落得好下场。”
还是第一次听他讲人的坏话。
她以为他这样的大人物不会在意蝼蚁一样的小人物的,原来他对集团的事情了解得比她以为的要多得多。
她不知道为什么听得特别认真,等他说完的时候回应得也特别认真:“我知道的,上一回我就是得罪了他的女朋友嘛,还要谢谢你,又帮我摆平。”
“领导训员工,怎么叫得罪。”
“唐逸天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算不上什么危险的人。不是不收拾他,只是时间没到。他要欺负你也不用怕。”
“我们闻家人,不主动找事,也不怕事,知道吗。”
好长一段话。
他讲话的时候也不急,跟晃荡的晚风同样的节奏。
付温枝觉得自己好像能够想象到他在跟她讲这些话时候的样子。
大概也许是,双腿交叠,靠在椅背上,不紧也不慢的。
她柔和地应声:“我记得了。”
电话另一头,闻现顿了一顿。
“唐逸天再找你麻烦,打我电话。”
公车到站,付温枝起身,再开口的时候斟酌着:
“我会尽量不跟领导有什么冲突的,如果领导硬要找我麻烦,我就自己尽量解决,真的真的没有办法的时候再麻烦你。”
虽然知道她这又是客套话。
凭他这阵子对她的理解,看上去温柔懂事,实际上很会保持距离,善于阳奉阴违。
不过肯说出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请他帮忙这种话,已经是一种进步。
闻现颔首:“嗯。不要自己逞能。”
“好,我知道的。”
“……”
话题到这里终结,电话没挂断,两边听筒充盈着呼呼的晚风,和两个人呢时隐时现的呼吸。
付温枝张口,过了两秒钟才想到话题:“爷爷大概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临市?”
“最快下个月吧。”闻现说,“医生说年纪大了要多休养一下。”
“是应该好好休养。”付温枝下车,边往地铁站走,“那你呢?”
“我什么。”
“什么时候回来。”
“还要去南京开个会,估计要晚几天。”
“好。”
“……”
“不用担心他,好好工作。”
“好。”
他说什么她都不假思索地说好。
闻现唇角弯了下。
怎么这么听话啊。
*
挂断电话之后,付温枝进了地铁站。
因为刚刚坐错公车,所以多坐了两站地铁,到家的时候霍姨已经做好了晚餐。
一见了她就迎上来:“枝枝啊,可回来了,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快快,包给我,先去洗手啊。”
先去洗手。
这么家常的一句话,付温枝听完,突然就被戳到某根敏感的神经。
觉得心里酸酸的。
霍姨应该也有小孩吧。
好像妈妈对自己小孩的语气。
她也不清楚别的小孩的妈妈是不是这样子跟他们讲话。
……
大概她真的是个没见过什么温暖的人。
搬进来的时候她想着这里不是她的家,迟早有一天要从这里搬走。
才刚刚待了几天,她就生了贪念。
心里好像,非常非常,贪恋这里的温暖。
正胡思乱想,孙姨已经上来推着愣神的她去卫生间洗手,回来的时候菜已经摆齐了。
霍姨好像换了菜单,不再是满桌的本帮菜,换成了一道大菜,跟几道清新爽口的小菜。
付温枝说一个人吃饭真的好孤单,好不容易才央求了几个姨一起坐下来陪她吃饭。
晚餐吃的比往常都多了一些。
晚上回了角楼。
她跟宋欣媛微信随口聊了两句,就进到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下意识看一眼窗边的单人沙发。
……
反应过来今天没有人在。
*
后面几天付温枝照常上班。
周五的时候,Don破天荒召开了酒店管理层会议。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一店所有今天当班的管理层在22F小会议室集会。
Don姗姗来迟,说了几句官话之后开始切入正题:“当然今天把大家召集在这里不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啊,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们瑞景每年的重头戏一个是年中一个是年味的总结大会,现在已经八月中旬,因为上面的人事调动,今年的年中大会已经延迟了两个月,但这并不代表集团不重视,也并不代表我们一线的人员可以不用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付温枝有一点敏感。
觉得好像唐逸天在上面讲话的时候,目光总有意无意地往她的方向看过来,会议上人员不少,他的目光看过来,就有其他人会跟着看过来。
付温枝被看得有点局促,半垂着头静静听着。
Don说着年中大会的事情,付温枝之前在三店工作了三年,自然知道年中大会的事情,不过那时候她的职位比现在还要低得多,根本没有机会和资格去参与。
当然,以她现在的职位,在整个酒店来说也是很微不足道。
所以她有一点出神。
刚好手里的手机亮了下,她偷偷打开来看。
是闻现的微信。
N:【怎么样,今天上班姓唐的有没找事。】
只是没想到,唐逸天说着年中大会的事情,突然之间把话锋转到她的身上。
Don:“前一阵子我太忙了,知道我们酒店新来了人才,还没来得及欢迎。Delancey,欢迎你的加入。”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付温枝刚刚在手机上打了一句话,她本想删除,突然被点到名,手一抖,就按了发送键。
Delancey:【他好像,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两秒钟后,收到闻现的回复。
N:【是么。】
第025章
025
唐逸天这句“Delancey, 欢迎你的加入”成功让付温枝成了整个会议室的里的焦点。
所有人的目光投射过来。
她来不及撤回刚刚的消息,只能在最快的时间按灭手机屏幕抬起头,换上了一张柔和的笑脸:“谢谢唐总, 谢谢大家, 很高兴能来一店工作,以后还要承蒙大家的指教。”
“看看,美女讲话就是好听。”唐逸天带头鼓掌, 远远直视着她说了这么一句。
付温枝那种有事要发生的预感又升起来。
还没等她这预感消散,须臾,唐逸天下一句话就让她的预感被印证。
唐逸天说:“我综合考量了咱们一店管理层的情况,今天把大家叫到这里来,也是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考量。”
所有人屏息凝神, 等着唐逸天的结论。
付温枝右眼跳了一跳。
“我认为, 我们应该多给年轻员工一点机会, Delancey刚刚调来一店, 之前在三店的情况我看过,非常不错,所以这次我决定带Delancey到总部参加年中大会,并且由她主讲我们一店的情况。”
唐逸天用的是肯定句,通知的语气,而不是商量的语气。
底下的其他人就算是有想法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但是付温枝知道,年中大会对每个员工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锻炼和露脸的机会,对于后续能不能升进总部工作会有影响。
虽然是好事,但是唐逸天在付温枝刚刚调过来没有任何成绩和阅历不足的情况下就指定要她去,对她来说就算不上什么好事了。
她已经能感受到有人投过来, 不太友善的目光。
所以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说:“谢谢唐总给我这个机会,但是我想在座各位都比较更有资历也更有能力去做年中报告, 我初来乍到担心不能胜任,希望唐总能再考虑一下。”
不过这话说了也没什么用。
唐逸天打定主意要这么办,她话一说出口就被对方驳回来:“你很优秀,Delancey。在座各位虽然资历虚长你一些,却没有你适合去做这个年中报告,自信一点,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想各位,也没有异议吧?”
对方这一番话,听得付温枝头皮发麻。
在座其他同事当他面当然不会有异议,也当然不会挑领导的毛病,他们只会觉得她是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路子,拿到了这个机会。
会议结束。
付温枝不得不在正常的工作之余,去主持和准备年中报告的事情。
……
与此同时。
会议结束后,唐逸天的办公室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总经理办公室门外走廊上空空荡荡,没见其他人。Sue跟在Don身后,一溜小跑才勉强跟上对方的步伐。
她跟他这么久,当然看出这是他不想交谈的态度。
上次暴雨天他赶她下车,后面这几天又不怎么理她,现在还把年中报告那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了那个Delancey,同事都以为她这里变天了,那群巴结她的人都跑了,现在她们都当她是个笑话,她上次听到她们都要去巴结那个Delancey了。
Sue心里急的发慌,今天又听到Don要让付温枝去做年终报告的事,急得慌忙就追上来。
见Don一直不说话不理她,忍不住问:“亲爱的,你到底为什么要让那个Delancey去年中大会啊,那么重要的机会你就带她去了?”
走廊里的空荡荡,她着急,说话声音不小,带着空洞洞的回音。
唐逸天皱了下眉,没说话,径直走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Sue追进去,还在忿忿不平:“她不是刚刚才从三店调过来吗?真的熟悉我们这边的事情吗?管理层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让她去?”
不远处工作台前,唐逸天坐到老板椅上,听到这话,语气不怎么好:“看不出来,现在你成了瑞景一店的实际管理人了?”
明晃晃一句嘲讽的话。
Sue想还嘴,急着往里走。
唐逸天又指指房门:“关门。”
他丢不起这个人。
Sue听他的话关上门,似乎是看到他有点不耐烦,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倒是软了不少:“不是啊,这里当然全都是亲爱的你说了算的,我只是在想,那个付温枝凭他的资历,真的适合让她去年中总结吗?”
“那不然,让你去?”唐逸天抬头看向正在走过来的Sue,性格不好,工作能力很差,长相一般般。
他看着Sue那张妆容浓重的脸,突然就想起Delancey,她有一双水泽氤氲的杏眼,莹白的皮肤,还有,那天在公交站,听到她讲电话,温软而娇柔的姿态……
唐逸天从Sue身上撤回眼,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看上的这个女的。
Sue这回是不得不承认唐逸天对自己的态度完全变了。她不想相信他真的像那些同事说的,移情别恋,看上了Delancey。
不过她还是没忍住问了这个问题:“唐逸天,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看上那个Delancey了?”
听到这话,唐逸天还认真地想了想。
从男人的角度,他不得不承认,Delancey实在过于美丽,尤其是对他,温柔而带刺,挠得他心痒痒。
虽然他现在的最大目的,是摸清她背后有什么人,看看什么人动到他地盘上来了。
不过嘛,她那种漂亮女人,陪她玩玩他能吃什么亏?
唐逸天冷笑了声:“你是拿什么身份来问我这话的?嗯?你是我老婆么?”
“……”
Sue被气得说不出话,眼睛红红瞪着他。
唐逸天倒是不怕这套。
他对她算客气了,看在她陪了他这么一阵的份上。往前那些女人,他让她们滚得更彻底。
他又指了下办公室门的方向:“出去,不要让我请你出去,否则大家都难看。”
“唐逸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随便啊,我随时恭候。”
*
另一边。
会议上被通知负责年中报告以后,付温枝拒绝不掉,只能紧锣密鼓开始准备。
年中大会今年因为闻现上任而延迟,暂定时间为八月末九月初,距离现在还有不到十天。
付温枝做事一直秉持着要么不做要么一定要做好的原则,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都在为这事忙碌。
期间也跟闻现和闻爷爷打过几次电话,发过几次微信,不过因为她实在太忙,总是寥寥几句就挂断。
……
转眼就来到八月三十号。
年中大会将会开在八月三十一号也就是明天。
闻现还在香港处理分公司事务,昨天的电话里说明天年中大会的时候他会直接下飞机到现场。
付温枝还照常下了班回家继续为了年中报告的事情加班。
她在主楼饭厅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晚餐,就抱着笔记本电脑回了角楼。
主卧旁边的小会客厅有张高脚桌,她这几天就是洗过澡换了居家服在这边加班。
其实所有的数据和演示文稿已经准备得很充分,只是她没有站到过那么多人看着的演示台上过,所以一遍遍调校,想要做到更好,想要万无一失。
她又把整个PPT从头到尾往下翻。
业务数据、案例、岗位情况、未来计划……每一项都是满当当的,满载着她这些天点灯熬油的努力。
鼠标光标停在最后的“未来计划”页面上。
她看到她写的未来工作计划。
“1.加强酒店监理机构的职能,借此切实把员工准则落实到每个员工身上。
2.增强员工的培训,尽可能缩减员工之间参差不齐的服务素养差距。
3.改善酒店应急措施,让紧急情况更快、更妥善被处理。
4…”
写得都很满。
但付温枝还是不放心,她在想要不要重新再检查一遍。
正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里,不行。”
熟悉又陌生的一道声音。
她清楚声音的主人是谁,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在电话以外听过。
付温枝坐在高脚椅上,身体有一瞬间僵直,反应过来之后,她转头,看见久未谋面的闻现。
男人今天穿了件铅灰色粗针西服,白色衬衫领口松松垮垮地解开了两颗扣子,正微垂着头认真看着她的电脑屏幕。
风尘仆仆的。
付温枝启唇,吸一口气,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不是说,明天直接到会场吗?”
“香港那边事情办完,就先回来了。”闻现说话时没看她,视线还落在电脑屏幕,他抬抬下颌,向电脑的方向,提示她,“看这里。”
她后知后觉:“……哪里。”
“未来计划这里。”闻现皱了下眉,长指越过她搭到键盘上,轻描淡写地删掉多余的话,“你要清楚,几百人集会到一起,不是为了听这些空话,指点江山的好听话谁都会写,你这么写,是要靠什么赢过其他人?”
付温枝看到她写了五条被他一口气删掉三条。
她有点不知所措,微微仰头看着他。
闻现不紧不慢地往她的PPT上修修改改打了几个字。
“这不是阅读理解,不需要多角度,你的计划越具体,被完成的可能性就越高,领导也就越认可。”
付温枝看到他修改后的内容。
莫名有点自惭形秽。
他赶在付温枝跟他道谢之前半撤开身:“闻老板独家小灶,不用谢。”
他说完,看到她还想再重新检查一遍。
闻现伸手,合上她的笔电。
“好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再重大的考试之前都需要休息不是吗。”
“明天的事情明天发挥,今天要做的就是休息,所以,现在去睡觉。”
第026章
026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闻现帮忙开了小灶, 还肯定了她的最终方案,接受了年中报告任务的这十天以来,付温枝只有今晚难得睡了个踏实的觉。
她是被卧室门外的敲门声吵醒的。
醒来时下意识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刚刚七点十分。
大会开始时间是九点钟, 地点在总部顶楼大会议室。
现在这个时间起床确实差不多。
付温枝清了清嗓子,扬声同门外的人讲:“孙姨,我起来啦。”
这两天偶尔, 孙姨早上会过来喊她起床。
她说完这句就从床上起身,踩上拖鞋,刚要去开门,听见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
“是我。”
原来不是孙姨,付温枝鞋子都还没完全穿好, 趿拉上拖鞋, 不太利索地跑到门边。
手碰到夏日温温的门把手, 付温枝开门的动作停顿住, 手拢在嘴边,轻轻呼一口气,还没有洗漱,她秀气的眉毛蹙一蹙。
不过来不及了,她又整理了一下睡得有点皱巴的睡衣,打开门的时候人刻意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就看到穿戴整齐站在门外的闻现。
大概因为今天的大会,他穿得比往常还要更加正式一些,手上拿了个一个大大的盒子,一见她开门就递上来。
付温枝瞳孔微微张大,问了一声:“是给我的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这儿还有别人吗。”
无功不受禄, 她有点不敢接。
下一秒盒子却被对方塞到手上,闻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年中大会的衣服, 你试试看。”
年中大会的衣服?
付温枝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礼盒,上面印了一行烫金的英文字母Unique,是一家意大利高奢女装,付温枝在时装杂志上看到过,新天地也有他家的门店,她有次跟宋欣媛逛到过,一条裙子要卖到她一个月的工资。
手上这个大盒子沉甸甸,估计是整套衣服,可能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对付温枝来说却太贵重。
她抬手,想把手上的盒子递回去,却收到对方质疑的眼光。
付温枝摇摇头:“这个牌子我知道,太贵了,我不能收。”
闻现双手插进西裤裤袋里,好整以暇看她。
听她这么说,点点头,一副赞同的表情,并且痛快地答应:“嗯,可以。不过这个,是爷爷听说你要参加年中大会,特意请人加急做的,不能退。你不需要的话,帮我丢掉。”
付温枝张了张口,有点手足无措。
“你穿一次再丢,应该没那么浪费。”闻现说完就要走。
“……闻现。等等。”付温枝垂眼看一下手里的大盒子,又抬眼重新看他,“谢谢你,还帮我准备衣服。”
闻现已经转身走开,听到声音背对着她扬扬手,边走边随口淡声说:“谢错人了。”
付温枝唇边弯弯,抱着盒子回了卧室。
如她猜测,里面的衣服果然是一整套。衬衫、西装、套裙,统一的粉豆沙色调,温柔而简约,很合她的气质和以往的穿衣风格。
除此之外大盒子里面还有两个小盒子,是搭配的一双Valention高跟鞋,和一只Hermes brikin奶昔白手提包。
付温枝洗漱化妆之后,把一整套穿好,出门到主楼的时候,闻现已经在吃早饭。
孙姨刚端上来一碟面包片,一看到她先是张大眼睛看了两三秒,然后夸张地赞叹:“我们宝贝枝枝也太漂亮了,怎么这么好看啊,打扮这么漂亮那你们开那什么会议,别人怎么有心思开会啊,不得都看你了!”
蛮夸张的。
闻现喝一口牛奶,放下杯子,提醒似的轻咳一声。
然后回头,看到付温枝。
她今天把浅棕色长发梳成了蓬松的高马尾,如他所料,这身衣服果然跟她合衬,让她整个人像蒙上一层轻盈的薄纱滤镜,柔美而动人,惹得人想看了再看。
嗯。
好看的。
孙姨那么说,也不算特别夸张吧。
孙姨又说了一大堆夸她的话他没听清,不过这话题很快蔓延到他这儿来。
孙姨指着她问他:“小现你说说话啊,枝枝今天是不是特别好看?”
付温枝原本就被孙姨夸赞得不好意思,手轻掩在唇边,笑得面颊有点点发僵,现在听到孙姨跑去问闻现,更是羞窘,忙说:“没有没有,孙姨,我有点饿了。”
没有想到,她以为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的人,下一秒却很认真地颔首:“孙姨说得没错,今天很美。”
早餐结束,八点二十分,两个人出门。
闻现照旧坐他的宾利,付温枝也照旧拎着他送的爱马仕挤地铁。
在庄园大门边,闻现上车之前,叫住正准备离开的女人。
“付温枝。”
她应声回头。
看见闻现站在马路边,清晨的夏风拂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眉头皱一皱,同她说:“旗开得胜。”
*
付温枝到酒店的时候,刚刚八点三十八分,从酒店到总部大楼很近,只大概三分钟路程,不过她的职位只是一个小小的前厅经理,并没有资格自己进到大会议室。
所以,她需要先回酒店更衣室取一下工作牌,然后再到一楼大厅跟总经理Don会合。
女更衣室就在一楼。
付温枝想尽量早一点过去,所以去更衣室的路上不自觉加快脚步,高跟鞋声音嗒嗒作响,进到更衣室,她从包里掏出钥匙和手机,一边给Don发消息告诉对方自己一分钟后到大厅,一边利落地打开柜门取出工作牌。
一切搞定之后正要往出走,却突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她看到好几天没见的Sue,仅仅几天,对方看上去消瘦了一些,眼下的黑眼圈殊为明显,背着手,面色不善地在看她。
付温枝赶时间,但看对方的样子好像是故意来找茬,她不想激怒对方给自己添麻烦,开口的时候语气温和:“工作服已经换好了,怎么还过来更衣室,有东西落下了吗?”
Sue看到她手上拎着的白色brikin,还认出她脚上这双华伦2023春夏新款。
真要命了,这么一身行头,怎么也要几十万吧。
没记错的话,她们这位年轻的大堂经理之前可是很穷酸的,从来都是穿杂牌货。
这才几天啊,山鸡变凤凰?
唐逸天对她可真够大方的。够舍得砸钱。
Sue握着背后那杯热烫的咖啡,手心被烫得发痒,自己却浑然未觉,所有注意力全在付温枝身上。
她越看越觉得付温枝那张人畜无害的漂亮脸蛋扎眼,偏偏今天更是光彩照人得格外扎眼。
Sue恨恨地说一声“我就是特意来找你的”,说完再也忍不住,手里那满满一杯热烫的咖啡被她猛一扬手,一下子全泼到付温枝身上去。
这突如其来浇过来的咖啡,和没所防备被泼到的热度,让付温枝本能地惊叫一声往后退。
可是实在来不及。
那些咖啡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将付温枝整套衣服沁透,脸、头发、手里的手机包包、鞋子……整个人都被泼了个透。
豆沙粉套装被变成深褐色,咖啡液体透过衣服沾染到了皮肤上。
付温枝身上被烫得立时发红。她顾不得疼,慌忙扑到门口,死命摇晃门把,大声向门外:“Sue你干什么?把门打开,Sue?你打开门,你泼我咖啡这事情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开门。”
当务之急是从这里出去,付温枝有些焦躁,她瞥见腕表上的时间,因为刚刚跟Sue的废话,已经是八点四十五。
还有十五分钟,大会就要开始。
而且,一店作为瑞景旗下顶级商务系列酒店的总店,一定是排在第一顺位发言。
也就是说,她现在过不去的话,大会一开始,进程就会被影响。
可是整个酒店因为商务需求,在修建之初都使用了进口的静音建材,隔音效果特别好,她在这里怎么闹,外面的人可能都听不到。
付温枝扭了几下门把手,意识到Sue是故意这么做,故意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大会开始前给她这个难堪,所以绝不会开门。
她不再费力,而是赶忙抬起手拿起手机。
用手擦了一把屏幕上的咖啡液,她按了亮屏开关,下一秒,手机屏幕亮起。
付温枝的希望也跟着亮起,不过仅仅亮了0.1秒,因为热咖啡的渗透,手机瞬间绿屏,成了不可使用的状态。
无法使用的手机。
极度隔音四面无窗的房间。
还有故意而为的人。
被烫到的痛感蔓延到四肢躯干。
从她的父母和姐姐姐夫把她跟那个陌生男人一起关在家里的事之后,她又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
上午9:20。
几百米外的瑞景总部大楼。
顶楼大会议室,每年基本只会启用两次,这是第一次。
几百位瑞景集团旗下大大小小的领导代表在各自的坐席。
闻现在办公室省略掉会议无聊的前缀,等到听说报告阶段开始,才掐着点姗姗来迟,一进来目光扫到边席的Don,正在焦急地低头摆弄手机,而他旁边的座位空着。
闻现回头看一眼走廊的方向,没人。
她去哪儿了?
她的职位需要更高层的人领着才能进来会议室,现在她的直属领导唐逸天已经坐在这儿看上去挺急在摆弄手机,而她不见人影。
闻现视线在她座位上停一停,侧身低声让身后的贺阳去一店看一看,她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台上的主持人又重复一遍:“下面请卡尔特一店代表Delancey上台。”
“Delancy在吗?”主持人问出这一声,眼神却是看闻现这边的,在等闻总的意思。
闻现眉头轻皱,还没说话,一个年纪大的股东不悦地问:“这个Delancey怎么回事?人还没来吗?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他们已经等了两分多钟,闻总没来又没人好说让下一位先汇报,问Don他就说联系不上人还在找。
瑞景的生意遍布世界各地,在场几百人,大多都是舟车劳顿千里跋涉过来的,且只有各系列营收前十的酒店才有资格参与年中大会,所以来的都是摩拳擦掌,预备在总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一把。
未曾想大会刚刚开始,就有人玩消失不来,等了两分钟已经有人感到不耐和烦躁。
这种负面情绪很轻易地感染到周边其他人,这种情况对她很不利。
闻现冲着讲演台上的主持人,示意让下一位先来。
贺阳看出事态严峻,一接到闻现的任务不敢耽搁,马上往外走。
没想到还没到门口,就看到没有特意打扮,只穿了酒店员工套装却狼狈来迟的太太。
闻现自然也看到付温枝。
视线落到她身上,不再是早上那一套衣服,换成了工作制服,还在气喘。
很着急?
出什么事了。
他冷冷看一眼不远处的唐逸天,又给贺阳一个眼色,后者很快就意会,自行出门去了解情况了。
……
付温枝是跟前台好说歹说解释自己的身份,又一路跑着气喘吁吁地过来的时候,站在门口,一眼看到会议室里肃穆的一排排西装革履的人。
他们似乎一下子就认出她是今天迟到影响进程的人,不耐的、烦躁的、埋怨的……各种各样的目光汇聚到她身上。
她极速的心跳还没放慢。
不知道是因为一路的奔跑还是因为他们的目光。
她刚刚在更衣室被Sue关住之后迅速把身上的衣服换成干净的工作服,因为一旦出来到这边大会上就要保持体面,这是她必须要补救的尊重。
然后她用尽了各种方法,终于用钱包里翻出的一字小卡子从里面撬开了门锁出了门,再然后就是说通总部的前台放她上楼,最后是现在。
面对众人如刀的目光。
她瞥见台上大屏幕还显示着“瑞景卡尔特国际酒店一号店”的字样,意识到所有人到现在还在等她。
心底的歉意、怯意压不住,她不敢再抬头看其他人看她的眼神。
只好站在门边重重鞠了一躬,向所有人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
可是一声道歉好像丝毫不顶用,她弓着腰,还是能听见会议室里的私语。
那是对她的不满和埋怨。
这种声音不停。
她努力在想怎么解释,怎么道歉。
不远处的直属领导唐逸天已经站起身,黑着脸看她。
好像。
千夫所指,一触即发。
直到刚刚略微嘈杂的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直到她听见一道熟悉而又非常非常陌生的声音。
透过麦克风和音响,传到她的耳中。
“干什么去了。”
“今天的会议你不知道?知不知道这么多人都在等你?”
更准确地说,是熟悉的声音,和从未听过的陌生的语气。
一种冷漠、冰凉、不耐到顶点的语气。
听到这声音,付温枝本能地站直身子,向着声源的方向看去。
见到早上祝她旗开得胜的人,现在冷着脸,目光锐利而疏冷。
她想解释,可是现在不是解释的时间。
这里没有人想听她跟Sue的狗血矛盾。
所以她想了半天只能干巴巴地抱歉:“对不起闻总,对不起大家,是我私人的事情……”
“什么私人的事情,我拜托你看看表,现在是工作时间,”闻现神色冷得骇人,声调拔高的时候,猛地拍了下桌,“你觉得这个解释能让人信服吗?”
他很大声。
她听得时候身体不受控地瑟缩一下,微微张口,嘴唇都在怯怯发颤,眼睛热热的涩涩的,有一点点胀痛,然后变得氤氲模糊。
没办法驱使身体开口解释,她咬紧着下唇话都说不出。
其他人没想到闻总发这么大的火。
看到门口柔柔弱弱的姑娘被骂得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刚刚那些烦躁不耐什么都消了,现在只感觉姑娘可怜,怎么就撞闻总枪口上了。
股东席上有瑞景的元老级人物,算得上闻现的叔叔,没忍住开口劝阻:“算了算了,小闻总,年轻人难免犯错嘛,你别发这么大火儿吓到人家了。”
很快也有其他股东帮腔:“是啊,既然人来了,快点让她平复平复心情上来讲吧。”
付温枝听不大清其他人的话。
脑海里刚刚男人疾言厉色几句话不断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她深深吸了两口气,又重重给所有人鞠了两躬,小跑两步上了讲演台。
她嗓音还带一点点强忍泪意之后不自然的哭腔,不过还是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麦克风,坚持开口:“实在对不起大家,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我是卡尔特商务酒店一店的前厅经理Delancey,关于我店的年中汇总,我想从四个方面……”
闻现坐在台下,刚听两句,另一个人秘书走过来,凑到耳边跟他说瑞士分公司那边有重要问题需要请示他,他又看一眼台上眼圈红红的人,她因为他这一眼看过去,下意识躲开眼,闻现眉头微锁,出了大会议室的门。
瑞士分公司那边的事情他有在听,也下了决定。可是这个简短的视频会议过程中,他满脑子都是那双泪涔涔的眼睛,她带哭腔的道歉,跟她因为害怕而轻颤的肩。
突然就觉得心里发酸。
闻现闭了闭眼。
重新走到大会议室走廊上的时候她刚刚讲完,现场掌声雷动,夹杂着众人赞许的目光。
他这个坏人还算没白当。
她一下台就走到唐逸天边上大概是跟他请假,因为说完就出门,有点狼狈地往另一边电梯方向走。
他想叫她,会议室里的人却已经看到他,迎上来请他进门。
他又看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紧锁眉头进了门。
*
付温枝同Don请了这一整天的假。
从瑞景总部一出门,就跑回酒店,以最快的速度,到监控室调取了更衣室旁边走廊的监控。
那个监控没让她失望,拍下了她进更衣室到Sue泼咖啡以及锁掉更衣室的房门监/禁她的全过程。
她拷贝了这段录像。
想了想,又折返更衣室取出她被弄脏的衣服鞋子包包,送到酒店的内部干洗店。
做完这些,连手机都没来得及去修,作为另一样证物,一起拿到附近最近的派出所报警。
Sue蓄意阻止她工作,对她人身侵害,还损毁她的财物,她不是圣母,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
晚上八点钟。
紧锣密鼓的年中总结会议结束,闻现第一个踏出大门。
她讲完她的那部分请了假就再没回来会场,发了几条消息也一直没有回复。
他神情有点黯淡。
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贺阳上午去过一店那边,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付经理请假了,之后一天没回过酒店。
不可能这么简单。
闻现人在会场走不开,让贺阳和另一个秘书一个去查另一个去找人。
不过一直到晚上才有一点消息。
贺阳打来电话说她从酒店走之前把那套衣服送店里干洗店去洗,还去了监控室调了一段监控拷出来带走。
下楼的时候闻又给付温枝发了条微信。
N:【回家了吗?】
顺便让贺阳把那段监控调过来他看。
她还是很久没得到回复。
他扯了两把领带,没来由觉得烦躁,催促了司机几遍:“开快点,油门踩到底。”
没等贺阳监控发过来,他给霍姨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还没等他讲话,就听霍姨急匆匆:“哎呀小现,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现在跟枝枝在一起吗?”
闻现眉心倏地一跳。
“没有,她没回家?”
“是的呀,今天中午我给她送饭的时候遇见小贺秘书了,他都给我说了,你说你,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你怎么能骂她呢?况且还有那么多人在。”
“枝枝也是,就应该赶紧回家骂你骂回来,怎么能不回家呢,你说她不回家她能去哪儿呢?”
闻现说了句“我去找她”,就把电话挂断。
说完让司机下车自己先打车回家,换他来开。
八点钟,正是临市晚高峰。
车子走哪儿哪儿不通,闻现却是拿出来上学那会儿飙车的能耐来,一顿超车出了拥挤的车流。
他看到了那段监控视频。
那个员工把一整杯咖啡泼到她身上,还锁上更衣室的门。
他在车里点了根烟,浓烈的烟气散开,心里的郁气却更重。
如果他换个处理方式,就不会给她雪上加霜。
她会去哪里?
原先的房子?她父母的家?客运站?警察局?
他把这些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电话打了几十通没有人接。
夜幕终于晚晚降临。
闻现车开过拥挤的车流,也开过耀眼的霓虹灯火,找不见人。
他烦闷地砸了一把方向盘。
转弯的时候却瞥见不远处,不小心落下的一个派出所外台阶上蜷缩的小小身影。
*
“付温枝。”
闻现下车,跑了几步靠近。
她钝钝地抬起头看他,天那么黑,他却能看到她眼睛好红。
他蹲下身,凑近一点看她。
跟在会议室的时候一样,脸那么唰白,眼圈红红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他心里倏地一抽。
刚刚路上所有烦躁的情绪,在看到她的时候化为乌有。
再开口的时候,语调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而缓慢:“还好吗?”
他顿一顿。
“我不该骂你,不应该讲那么重的话,枝枝,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付温枝没说话,就那么红着眼睛,像流浪的小狗一样地看他。
第027章
027
临市是座繁华不夜城, 夜晚灯如昼,付温枝就坐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圈边,霓虹灯的背面, 略显寂寥的角落里。
夜风荡荡地吹过来, 把她随意拢起的丝发吹动,痒痒的拂过自己的面颊。
她坐在派出所外的白石台阶上,突然被喊到名字, 人钝钝地抬起头往声音的方向看。
不远处马路边停了一辆价值万金的豪车,熟悉又不熟悉的那个男人下了车,他叫了她的名字,往她的方向走过来。
付温枝看清人,又慢吞吞缩回脖颈, 人蜷缩起来, 手臂交叠在膝盖上, 又把下巴搁在手臂上。
模模糊糊地看着男人一步步走近, 最后单膝蹲在她身前。
视线与她接近,他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一阵清凉的风刮过,露在外面的皮肤凉凉的。
然后她就听见他突然开口:“我不该骂你,不该讲那么重的话。枝枝,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枝枝。
对不起。
我向你道歉。
……
付温枝巴巴地抬起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睛胀胀得发热,又涩涩地发疼。
心脏也哽着,喉咙也哽着。
……
他怎么跟她道歉了。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 她迟到了,耽误了会议进程, 受到斥责也没关系的。
可是为什么。
他一跟她说对不起,她觉得好难过,心脏一抽一抽的。
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明明在会议室挨骂的时候没那么想哭的,明明那个时候能咬牙忍住,现在怎么吸了吸鼻子,眼泪就掉下来了。
“对不起。我不是真的想骂你。但不管怎样,是我做的不对,我真诚的向你道歉。”
他又说话,声音糅进晚风里,平缓又低沉。
有点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面前男人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他朝她伸过手,长指自然地微蜷,她来不及躲闪,只能任由他用指背轻轻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反应过来这情况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往后撤开。
理智慢慢被寻回。
付温枝知道不管怎么样,迟到就是她的错,他昨晚还帮她改过PPT,今早还帮她准备了衣服。
她伸两手伸到脸颊前,一下接一下地扇着风,笨拙地试图扇去不太受控的泪意。
半晌,才闷闷地开口:“不用跟我说对不起的。是我该抱歉,对不起。我差点把大会搞砸。”
听她这么说,闻现短暂地失笑:“哪有这么严重。况且事出有因,你却咽下委屈继续把报告做完。”
明明已经收回去。
听到他说咽下委屈,她又咬了咬下唇,后知后觉地发现。
原来那是委屈的情绪。
“你做得很好。”闻现正色,抿唇看着她,良久才又问:“还生我气吗?”
生气吗?
付温枝摇摇头:“我没有生气。”
她还问他:“那你呢?”
“你还生气吗?”
闻现被问到生不生气。
眼底有一瞬诧异,很快被收起:“我也没有生气。”
付温枝没有相信。
怎么会没有生气呢。明明那时候,那么生气。
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继续说。
他说:“但我现在有点生气。”
她的第一反应是问:“因为我吗?”
付温枝看看天色,今天一直在忙报警的事,忘记了要回闻公馆,所以解释:“对不起,我手机坏了,不是故意在玩消失。”
“不是的,”闻现摇摇头,“没在生你的气。”
“啊?”
“那个员工,”他说的是Sue,但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说到一半话锋一转,“但更生我自己的气。”
“我不该态度那么恶劣。”
已经是他第三次道歉。
她其实真的没有生气,也没有生气的立场。她只是有一点点清醒,清醒地认识到他为她做的一切是处于他的善良和风度。
可这并不是她心安理得享受他的馈赠的理由。
她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所差悬殊。
她该本本分分地扮演好这个假妻子的角色,不该有半分的越矩和妄想。
付温枝沉默了须臾。
小声说:“真的没关系的。”
*
短暂的静谧被打破。
派出所的方向噼里啪啦一阵开门关门出门走路的响动。
有位穿警服的警员从旁边的派出所里走出来。
他四下打量了一圈,注意到几步外的付温枝,看了一眼手上的笔记本,走上前开口问:“付温枝?关于对方对你的侵害行为,对方那边提出想要赔偿调解,你是什么意思?”
调解?
付温枝自己满身被泼到的滚烫的咖啡,毁掉的一整套衣服鞋帽,被困在衣帽间几十分钟的求告无门,还有因为这件事迟到的困窘……
她不可能简简单单原谅Sue的。
成年人,必须要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
她为她的迟到付出代价了,所以现在,轮到Sue了。
她想说不接受调解,她希望对方能接受到法律的制裁,并且赔偿她的一应损失。
可是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来,就被另一个人抢先。
“抱歉,我们不接受调解。”
付温枝看向说话的人,闻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转向面对着不远处的警官,不假思索冷声说道。
这位警官是上午的时候付温枝拿了证据过来报警的时候,那位负责她这件事情的徐警官。
大约上午十点钟,她在这里报了警。
警官们在看过她的证据视频之后,出警去寻找联络方式一直打不通的Sue。
Sue大概也知道事情后果严重,后面的班都没上,直接翘班躲起来,一个小时前才刚刚被找到。
所以她才在这里等了一天。
等了一天就是为了一个公道,所以,她当然不会接受调解。
徐警官上下打量过刚刚讲话的闻现,问道:“你是?”
闻现接口回答:“她丈夫。”
徐警官看看付温枝又看看闻现,这姑娘这么早就结婚了?不过么,她老公可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他又问闻现:“你的意思就代表她的意思了?情况你了解多少?”
“了解一部分。”看一眼还坐在台阶上的付温枝,大约猜测到几分,眸色更显晦暗,“只不过,对方对我妻子造成的伤害,要论赔偿,他赔不起。”
徐警官瞥了眼付温枝,暗自摇了摇头。
她这老公,怪能护短的。
不过也对,这么我见犹怜的媳妇,搁谁谁不护短。
“……”徐警官沉默了下,“这位先生,我理解你的着急。不过我想,还是带你先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你看怎么样?”
闻现颔首:“有劳。”
他说完,没有急着进门去了解具体情况,而是垂头,看向还坐在台阶上的付温枝:“还要进去吗?”
她状态好像好了一点,情绪也消减不少,抬起头看他的时候眼睛没有那么红,只是眼角眉梢都是疲倦。
没等她回答,他又说:“不想进去没关系的,在这里等我,我会妥善处理。”
他要帮她处理吗。
她其实自己可以的,也不想再继续麻烦他。
所以撑着台阶站起身,起来的时候双手轻轻互拍了拍掌心的尘土。
“我自己来就可以的,这个事情有点麻烦,你再了解需要花时间。”付温枝低着头说,“今天已经很累了,你快点回家休息吧,现在已经是这个流程的最后了,我马上弄完了就回…去了。”
她最后的一句想说,她马上弄完也就回家了,这个“家”字始终没说出口。
闻公馆是他的家不是她的家。
她要时时对自己耳提面命,才能让自己不再头晕目眩地丧失边界感。
“付温枝。”闻现突然严肃地叫了她的名字。
她被叫到名字下意识抬眼看他。
再开口时他却又换回刚刚温和的语气:“我来了,我会帮你。别人欺负了你,我来帮你讨回公道。这对我没有什么困难和麻烦。你来了闻家,不用一个人强撑。”
他几乎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但付温枝只是又摇摇头,还扯了抹笑意出来:“我没有强撑的,我以前也因为其他事情报过警做过笔录听过调解,以前可以一个人做好的事情,现在也可以。”
“真的不用您的帮助……徐警官在等了,我先进去了。”
她明明没有说什么,句句都是让他先回家,让他休息,让他不用麻烦。
她如此懂事、独立、坚强。
他却莫名觉得吃了根软钉子,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直到已经先一步进门去的徐警官,发现他们两个人迟迟没有进门,又折返回来。
徐警官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中间的问题,只是说:“两位,快点,都进来。”
付温枝温声开口:“徐警官,我自己就可以,让他先回去休息吧。”
徐警官搞不懂他们小夫妻在这磨磨唧唧什么,走上来催促:“行了行了,赶紧,都进来。忙着闹什么别扭呢,你老公在有什么不好。”
他们最终被徐警官强行带劲了派出所一间办公室里。
Sue不在这边。
徐警官一进门就招呼他的徒弟:“小董,来重新放一下监控视频,这是付温枝的老公,让他了解一下情况。”
警员小董一边开始播放监控视频,一边大概介绍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今天上午付小姐被同事苏意,英文名Sue,泼了一身咖啡,又关在更衣室里限制人身自由,付小姐撬了锁,从更衣室里出来之后就到了我所报警。”
小董这一段话介绍完,电脑屏幕上监控视频正播放到Sue把一整杯咖啡猛地泼到付温枝身上,而付温枝惊骇吃痛着后退。
付温枝不想再重新看一遍这段视频,移开眼的时候不小心扫过闻现的脸。
见他面色冷然,唇抿成线,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徐警官开口说:“现在对方那边的意思是,问你们愿不愿意调解或者私了,他说愿意赔款两万元,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谅解。”
小董附和:“对方的家境很不好,我们审讯过程中了解过,两万块是对方能够拿出来的所有流动资金,再多她就要卖老家的房子了。”
“当然了,她还说她可以进行公开道歉,你们不是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吗,可以让他当着你们单位的同事向你道歉。”
听这些话,似乎是希望她收下这两万块,跟Sue达成和解,然后一切皆大欢喜。
付温枝没有说话。
她不想要Sue的两万块,也不想要她轻飘飘的公开道歉。
公开道歉有什么用?没有付出痛彻心扉的代价,到时候还不是阳奉阴违,表面道歉,背地里说不定要谋划更多害她的办法。
见她没说话,小董又问:“付小姐,你这边什么意思呢?可以的话,在这边谅解书上签个字,赔偿和道歉,我们都可以监督她执行的。”
不行。
付温枝摇摇头,想说她不接受。话还没出口,被另一个人抢先。
她向着话音的方向看过去。
见到一直站在后面,没有说话的闻现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发窒:“家境不好是吗。”
他视线落在监控视频里,那扇被紧紧关闭的更衣间房门上。
虽然已经看过一次,再看却还是会想到。
被关在里面的人,会有多害怕无助求告无门。
“可是做错就是做错了,难道还要受伤害的人反过来理解?”闻现看向刚刚说话的警官,不紧不慢地演算,“我太太被烫伤严重,稍后我会带她到医院全面检查,费用须由对方全部支付。以及因为对方的缘故,我公司的重大会议受到影响,我太太情绪受到影响,个人财物被损坏,这些损失费用之后我的助理会把银行流水明细和具体金额核实汇总过来。”
“我的要求合情合理,绝不退让。”
“我不管她是否倾家荡产,我只要求她一分不少地赔钱。”
他冷面沉声,没有人对此再有异议。
付温枝站在一旁听到闻现这掷地有声的一整段话,心倏地一抽,有一种奇怪的,有人撑腰的感觉,缓慢地升上来。
第028章
028
静谧的夜。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良久,才听徐警官开口:“好的你们这边的意思我们了解了。那我们先这样,后续我们再联系你们。”
闻现掏出钱夹, 翻了张名片出来, 递给徐警官:“联系我就可以。”
视线扫过欲言又止的付温枝,在她开口说什么之前,重新问徐警官:“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 路上注意安全。”
付温枝跟闻现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派出所的门。
几步之后,上了闻现停在马路边的宾利。
她一整天没吃饭没喝水,之前事情悬而未定一直没什么感觉,现在事情暂时告一段落,身体感官缓慢恢复, 她坐到车上, 慢吞吞地拉下安全带, 肚子饿到阵阵发疼。
旁边驾驶座上, 闻现侧目过来,看一看她,问道:“一天没吃东西?”
她抬眼看看他,想说你怎么知道,不过话还没说,对方就从她眼睛里读懂意思,淡声说:“看着很虚弱。先吃东西还是先去看医生?”
他说看医生,她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皱了下眉,说上午那个咖啡,被烫的地方上过药了没有。
原来是说这个。
付温枝摇摇头:“啊那个啊, 不用特地去医院,不严重的。”
话说完, 收到对方质疑的目光。
他没急着发动车子,视线落在她脸上,没动。
付温枝有那么一瞬间突然福至心灵,好像也弄懂了他的意思。
他是不相信她说的没事,要亲眼看看。
付温枝手放捂在前胸,忙摇摇头,脱口而出:“在胸口,不方便。”
说完就后悔了。
车厢里,两个人默契地沉默须臾。
然后闻现又确认一句:“真的不用去医院?”
付温枝确认:“真的。那个咖啡应该放了一会儿,不是很烫,已经消红了。”
“嗯。”闻现也不逼她,应一声,随手不知道给谁发了条微信,然后就启动了车子往家赶。”
……
晚上十一点。
宾利开进庄园。
这是付温枝搬进闻公馆以来,回家最晚的一次。
一下车,家里几个姨全齐齐地围过来,哄付温枝跟她说闻现欺负她就欺负回来,怎么能不回家呢。一个小姑娘自己大晚上在外面多不安全。
闻现被数落了几句,自己走到一边把脱下来的外套放下,看了眼被霍姨她们团团围住的付温枝。
她刚刚已经平复,被这么一安慰,又看着强颜欢笑。
闻现顿一顿,开口同霍姨说:“霍姨,还有没晚饭。”
他冲着付温枝的方向抬抬下颌:“一天没吃东西了。”
霍三丽懂他说的是付温枝,忙拉着付温枝到餐桌前坐下,林姨和孙姨则是一个跑进厨房去端菜盛饭,一个去把刚刚闻现让买的烫伤膏拿过来,还问她要不要帮忙擦。
付温枝忙说不用。
其实她真没骗他,那个咖啡只能说比较热,到不了烫伤的程度,不过她的皮肤比较敏感,现在还是有点痒麻和泛红,本想明天自己去随便买个烫伤药膏回来上一下就好了,没想到孙姨这么快就拿给她药膏。
她当然猜得到这药膏是谁让买的。
所以他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她晃了晃手里的药膏,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谢谢你还帮我买药。”
身体精神都太疲惫,这一顿饭吃得囫囵,吃完了就回到角楼各自回房间睡觉了。
*
第二天一早。
闻现穿戴整齐从书房出来,整座角楼安静得不像话。
下楼之前,他路过主卧室门口,看到房间门大开着。
里面窗帘拉开,被衾平齐,显然已经被认真整理过。
他敲了敲打开的房门。
无人回应。
下楼的时候,在一楼会客厅里,看到一杯煮好的咖啡。
他们两个都住这边的时候,孙姨她们不会过来。
闻现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和上一回付温枝煮的味道一样。
只是今天的有一点涩。
穿过石子路到主楼餐厅的时候,闻现还没说话,霍姨已经指指门口:“枝枝一大早就上班去了,早饭都没吃。”
这么早。
闻现抬手看看腕表。
7:20
没说什么。
霍三丽端来一杯牛奶,腾腾冒着热气,放在餐桌上,边问:“还没哄好枝枝呢?走之前还特意跟我说午休时间不固定,让我别给送饭了。”
闻现手插进西裤口袋里,临市清早闷腾的晨风吹进来,拂过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线。他冲霍姨摇下头:“那就别送了,中午我带她出去吃。”
霍三丽一听忙点头:“那好啊,我早就说你们两个公司离那么近还要分开吃饭分开上下班,多累呀。”
这回闻现没应,他转过身,跟霍姨说了句还有晨会早饭不吃了,就出了门去上班了。
*
早晨七点四十分。
付温枝今天上班格外早,到酒店的时候,昨晚晚班的Mlia正要下班,在前厅遇见,见付温枝要去更衣室换衣服,连忙跟上去。
“经理经理,等等我。”
付温枝停下步子等她,见到对方欲言又止,无奈地笑笑:“想说什么,说吧。”
Mlia这回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既有八卦又有同情,小声凑到付温枝耳边说:“经理,Sue那件事是不是真的啊?”
付温枝一向知道Mlia的小道消息非常灵通,所以听到对方提起Sue也并不惊讶。
只跟Sue有关的事一连串好几件,所以反问:“Sue的哪件事?”
“就是她……”Mlia做了一个夸张的泼的动作,“泼你咖啡然后把你关更衣室的事啊。”
闻言,付温枝点了点头:“是的。”
Mlia捂着嘴一脸惊讶。
愣了半天才小跑着跟上付温枝的脚步:“那我可得陪你一起去更衣室了,谁遇到这事儿不得ptsd啊。不过那个Sue她是疯了吗,想干什么啊,你俩的过节不就是上次那一点小摩擦吗,怎么发展成这么深仇大恨的。”
这个问题嘛。
付温枝大概能想到。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女员工更衣间,坏掉的锁头似乎还没来得及换,她还真的多少有一点不想再进去。
Mlia还一脸求“知”若渴的样子看着她。
付温枝不紧不慢地回答:“可能因为总经理的关系吧,之前因为总经理让我负责年中报告的事,Sue以为我是总经理的新欢。”
虽然她也觉得这很荒谬。
但是这是唯一能解释得通Sue的疯狂行为的方式。
Mlia一听直接笑了:“不是吧?她怎么产生的这种错觉啊?她真以为所有人都跟她一样爱给老男人当三啊?”
付温枝没拒绝Mlia陪自己进更衣室,不过也没接这话。
Mlia早习惯了付温枝不爱八卦的性子,即便付温枝不说话,她也能自己叭叭个不停:“真的,太可笑了,她是不是那天没看见你老公来啊,但凡见过你老公都知道你绝对不可能跟总经理有什么好吗。”
她老公吗。
付温枝怔了怔。
Mlia还在继续说:“你跟你老公那绝对是俩绝色美人,天生一对的绝配!”
付温枝弯一弯唇,没说话。
Mlia夸人的话好听得很,但是她还是很清楚。
她不配的。
……
八点钟晨会过后,付温枝被Francis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向她通知一项出差安排。
南京最近有新店开张,员工都是新近培训的,没有太多老员工,怕他们的出纰漏,他们那边的总经理向总部申请管理援助,一店上半年度各项业务均在集团名列前茅,所有总部要求一店派出管理层到南京新店输出管理。
这么个费力也不太讨好的活,最终就落在了一直不怎么受一店总经理Don待见的Francis头上,Francis是一店房务部总监,当然不能单枪匹马,所以Francis选择了付温枝陪同他到南京出差。
为期两天。出发时间在大约三天后。
付温枝不疑有他,更何况现在她正需要这种,能让她不用一直回闻公馆的机会。
所以一口答应下来。
一上午的时间按部就班地过到十一点半。
今天Sue没有来上班,付温枝知道Sue跟Don的关系,当然不会蠢到要把这件事告到Francis或者Don那里去,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所以Sue之后应该还是照常上班。
11:31
闻现刚刚结束会议回到办公室,贺阳跟在后面进来。
汇报完工作内容后,贺阳没走。
闻现见他没走,还在看文件,没抬头,只是问:“还有别的事?”
“还有一件私事,”贺阳说,“就是财务部的简总监,好像正在查她老公的婚外情。”
闻现放下文件,随手抄起一根签字笔,大笔一挥签上了名字。
完事才漫不经心:“你现在都关心起同事婚外情的事了?”
贺阳一听,知道闻总这是没弄清楚简总监是谁,他抿抿唇,又给解释了一下:“财务部的简总监,是卡尔特一店总经理唐逸天的太太。”
这么一说,闻现掀起眼,手边的文件被搁到一边。
贺阳继续说:“刚刚听说她在查唐逸天出轨的事了,不知道怎么,查到了太太头上。”
闻现轻叩桌面的手顿一顿,须臾懒怠地扯扯唇:“她的方向即然错了,你就去帮人家纠正一下。”
昨天去一店查付温枝出了什么事,贺阳已经顺便知道那个女员工Sue和太太结下了梁子,并且知道Sue是一店总经理Don的最新婚外情人。
所以听闻现这么一说,贺阳就懂了意思:“好的闻总。”
“嗯”,闻现拿起手机,点点头,“不要再发生我不想看到的事情。”
贺阳一口应下,出了门去。
闻现手机打开到微信,付温枝的聊天界面。
她早上八点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Delancey:【咖啡我放在一楼茶几上。】
手机的问题解决了吗。
他回了。
N:【谢谢。】
N:【很好喝。】
她没再回。
已经快接近午休时间,往常都是他助理订饭,很少出去。
他讨厌走在中午黏腻的空气里跟人挤来挤去。
闻现靠到椅背上,编辑了两条消息。
N:【午休的时候一起吃饭?】
N:【有没什么想吃的。】
视线停在聊天界面半晌,没得到任何回复。
两秒钟后,他按了加号,手指在语音通话的按钮上停了停,然后按灭手机屏幕把手机丢在一边。
……
付温枝上班的时候,手机一般都是静音或者震动的状态。
酒店前台大厅不可以有太多的杂音。
所以一直到中午下班,她跟Emliy一起到员工食堂吃饭的时候,才看到闻现的消息。
Emliy今天因为跟好朋友Mlia不同班,被Mlia托付给付温枝。
跟Mlia一样,Emliy也是个自来熟,一路挽着付温枝的手臂上的三楼食堂。
付温枝掏出手机,这是她上一个用的手机,款式有些年头,还是非全面屏手机,她好久不用,有些不太习惯。
一打开收到消息提醒,她滑进消息界面,才发现自己不小心错过了闻现的午餐邀约。
上午11:35
N:【午休的时候一起吃饭?】
N:【有没什么想吃的。】
付温枝看一眼右上角的时间。
现在是12:08。
已经错过了半个多小时。
不过这样也好。
她跟他本来就应该在明面上相敬如宾,在私下里减少相处。
不过减少相处的意思并不是不尊重他,相反,她要比之前更加尊重他。
所以还是回了消息。
Delancey:【抱歉,我手机静音了,刚刚才看到。】
Delancey:【但是我和同事约好了一起吃饭不能和你一起了,你有没有去吃饭?】
她回复完消息,转头问Emliy中午吃点什么。
Emliy说当然得吃点肉啊,不吃点肉都对不起我一上午努力工作。
说完没接下去说吃什么的话题,反而是笑吟吟看了眼付温枝,调侃似的:“跟老公发微信啊?”
付温枝闻言摇了摇头,还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两秒后才回答:“不是的,领导。”
她说完,还顺带把他的微信备注改成“领导”。
刚刚改完,任务栏就发来“领导”的新消息。
领导:【没事,你们吃什么?】
付温枝想起刚刚Emliy说的,随手回复。
Delancey:【今天吃的贵一点。】
另一头,办公室里,闻现看着屏幕上的聊天记录。
没有什么食欲。
让贺阳随便订一份餐。
又回复。
N:【嗯,吃点好的。】
付温枝收到消息。
领导:【嗯,吃点好的。】
快排到她点菜,慌忙回了一个:【收到】。
一分钟后。
闻现收到手机短信。
【您尾号8888卡8月13日12:05亲密付支出(消费-瑞景卡尔特国际酒店1号店餐饮部)5元,余额999999999999+[临市银行]】
闻现:“……”
他点了根烟。
她这是,在找理由拒绝他啊。
第029章
029
往后的一个多星期, 闻现统共见过付温枝不过三次。
总是工作很忙,要见朋友,休息日躲在房间里睡觉, 晚上不回来吃饭。
微信就回收到。好笑, 他又不是她的领导。
每一天唯一固定的接触,是她会在一楼留一杯手磨咖啡。
偶尔他起来早遇上,她也只是礼貌和疏离。
看得出来。
她是在躲他, 也在躲家里其他人,让她自己游离在闻家之外。
*
一连将近十天。
付温枝在闻公馆吃过的饭不超过两顿。
她每天中午吃公司员工食堂的炒空心菜,往常也一直是中午随便吃一口,能够给身体提供继续工作的能量就够了。
但是最近总觉得没滋没味的。
她又咬一口空心菜,菜梗在牙齿下咯吱咯吱作响。
付温枝突然就想起了霍姨做的饭。
霍姨可真是个隐世大厨。
她会的可多了。西餐、日料、墨西哥菜……光是中餐她就会三四种菜系。
样样都很好吃。
糖醋小排酸甜可口, 糯米红枣糯糯甜甜, 小炒肉又香又辣, 冬瓜丸子汤好喝到想哭。
她现在就有一点点想哭。
可能是因为吃空心菜难吃得像在吃草吧。
她才住进闻公馆几天呀。
怎么就觉得粗茶淡饭的日子没法过了呢。
人啊。
真是由奢入俭难啊。
……
晚饭是在外面一家快餐店吃的。
最近她总是跟霍姨她们说, 她这几天好忙的,要加班,要被领导剥削,要帮朋友解决麻烦,忙的脚不沾地。
所以晚饭没办法在家里吃了。
可是她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忙。
以前总觉得工作时间占了生活的绝大部分时间。
可是最近的工作好像都很简单,没有什么需要动脑子的事情,也没有需要奔波的事情;上面的领导Don听说最近正在跟老婆闹矛盾,没有什么功夫来找她的麻烦;朋友呢?唯一的朋友宋欣媛最近跟未来公婆住到一起,每天倒是有一大堆牢骚跟她发,但是没时间跟她见面;还有家人?差点忘记了, 她早就没有家人了。
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工作生活的圈子,都有自己的世界。
而她好像, 是被所有人的世界隔绝在外的游离的人。
……
晚上的时候她下班无所事事,特地找了一家远离商圈的快餐店。
牌子装潢都有点老旧的那种,一看上去价格就不会高。
她点了一份酱油炒饭,要十五块。
在物价疯狂的临市算不上贵,但是好难吃。
放了好多好多的油。
每吃一口都好像要把咸味的油吞进肚子里,付温枝只能吃一口饭就喝一口饮料。
她坐在靠窗边的位置,小店位置低矮,抬眼往外看,所有的一切都高了一截。
一整排旺盛的梧桐树,更加茂密森严。
傍晚金黄色的光斜斜照下来,敏感的人就连看到这一幕都觉得非常非常难过。
付温枝吃不下盘子里的酱油炒饭,就看看窗外,再看看其他人。
前面的桌子坐了一家三口,大热的天,他们坐在摇头风扇底下一起吃一大碗粘稠的麻辣烫。
付温枝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吃麻辣烫。
但是看他们吃,觉得一定好好吃。让她想起暴雨夜里的那顿火锅。
男人长指轻描淡写握住筷子,冷白的皮肤跟纯黑色的筷子,交缠在一起,转头问她要不要吃年糕。
还真有一点想吃煮年糕。
……
她对这整个世界一点归属感也没有。
偏偏心里对归属感越来越渴求。
晚餐结束,付温枝又在街上晃荡了会儿,天黑之后,赶在地铁停运之前回到了闻公馆。
这个时间闻家的晚餐也已经结束,霍姨出来问她要不要再吃点东西,付温枝想到自己只吃了几口的酱油炒饭,强忍着摇了摇头,说吃得很饱。
回到角楼。
闻现大概已经回了房间,她看到书房的房门紧闭。
付温枝蹑手蹑脚,没有作声地回到了主卧,很轻的关上了房门。
*
付温枝回房之前,闻现打开了房门,刚刚打开,下一秒就听见她关闭房门,清脆的“啪嗒”一声。
今晚阴天,夜风呼啸着而来。
闻现走了几步,关上了二楼会客厅的窗子。
他看一眼主卧严丝合缝关着的房门,回到房间,坐在阳台边上抽了小半包烟。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还是睡不着,还有一点饿。
霍姨这两天手艺退步得厉害,饭菜不是齁咸就是忘记放盐。每晚整栋主楼空着,只餐厅亮了一盏澄黄色的灯,他一个人坐在能容纳十几人的饭桌上。
总觉得索然无味。
今晚吃饭的时候,霍姨孙姨她们躲在厨房里小声说话,他还是有听到。
她们说,枝枝这孩子,太小心翼翼,太没安全感听说因为她家里爸爸妈妈一直对她不太好,所以成了敏感又封闭的性格。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上关了窗,房间里好闷。
闻现往床头摸了一把烟盒,发现里面空荡荡,烟已经抽光了。
他随手把盒子丢进垃圾桶。
没开灯,闻现坐起身来给温敛拨了通电话。
彩铃响了将近一分钟,电话终于被接起。另一头温敛的声音要死不活:“大哥,你打电话之前不看时间的吗?现在几点啊?”
闻现阖上眼,不急不缓地回答:“两点十三。”
“你也知道是两点啊,”温敛无奈,“你还瑞士作息呢?”
闻现没理他的调侃,闭目兀自问:“怎么给人赔礼。”
温敛一听,乐了。
“你闻大少爷还用给人赔礼啊,你不是天天眼睛长脑袋顶上,等着人巴结你吗?”
“……”
果然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闻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准备挂了。
手快按到挂断键上,还是停下来,重新拿回手机:“或者说,怎么哄人。贺阳惹了女朋友生气,问我,我不懂。”
温敛信他胡扯的鬼话,不过听闻现这话,他纳过闷来。
看不出来,闻公子为爱折腰啊。
温敛睡意都被搞没,坐起来认真问:“你怎么惹人家了啊?”
闻现反驳:“不是我。”
温敛:“行行,贺阳怎么惹女朋友生气了?”
“他因为工作的事情骂人。”
温敛想了想:“这要是对事不对人那就哄呗,说好听的,然后买花买包赔礼道歉。”
“……”
闻现睁开眼,房间里黑得混沌。
他摇头:“她不收的。”
温敛赞同:“倒也是,我看她也不是买个包就能哄好的那种女人。”
“有没别的办法。”闻现又问,“不解决问题贺阳上班不好好做事。”
温敛听他继续编。还好心眼地没戳破。
他没来得及说话,又听闻现再次开口,很缓缓的在说,声线有点低,带有夜间特有的哑。
跟往常冷静、严肃、拽成二五八万的语气不同。
“其实知道她没再生气了。但一直在躲我,不见人。”
“阿敛,想想办法。”
这是,走心了?
不过看上去他自己好像没觉得走心了,郁闷倒是真的。
温敛有点惊讶,不过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他认真想了想。
给出了个正经建议:“其实吧,这很看性格的,她那种性格,内敛型吧,一直躲你不说话估计挺敏感的。这种情况你就要直接一点,知道吗?”
直接一点么。
*
第二天,闻现起了个大早。
下楼的时候果然抓到了正在一楼厨房磨咖啡的付温枝。
她今天没把头发梳起来,浅棕色的长卷发懒洋洋披在单薄的肩膀上,听到他下楼的声音,转头看过来的时候脸上讶色没及收。
不过很快,付温枝就把自己的表情整理好,轻柔地笑一声:“早上好。”
闻现没说早上好,上前两步,走到她面前。
她用的茉莉味的洗发水,淡香飘过来。
闻现开口:“付温枝,我们谈谈。”
付温枝手上的动作没停,她正做到冲咖啡的最后一步,水声停止,她把咖啡杯推到他那一边。
然后抄起她在一边的手提包,一脸歉疚地绕过他往外走:“恐怕不太行,晚点好吗?今天早上还要交班。”
闻现没说话,转身看过去的时候,她已经穿过两道门,躲避瘟神一样地离开。
他看着面前那杯热腾腾的咖啡。
还没有喝,就觉得她一定忘记放糖了。
*
一整天的班,付温枝上的心不在焉。
总想起早上,她从角楼落荒而逃。觉得心里涩涩的。
但是她应该这么做的。
应该减少接触,没有接触就不会有多余的心思,这样到她需要离开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好困难。
“经理,付经理?”
正出神,有人手伸到她面前来回晃晃。
付温枝被拉回神,思绪乱乱的,看到Mlia正凑过来看她。
她下意识退了半步问:“怎么啦?”
Mlia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说:“经理,你这几天怎么啦?怎么感觉总是魂不守舍的?刚才跟你说半天话都没听见。”
可能刚刚她太出神了。
付温枝说了声抱歉,随口解释:“可能这两天被26205的事缠的头脑不清楚,没听清。”
最近26205的客人丢失重要物件的问题闹的酒店里人心惶惶,付温枝又是这事的主要负责人,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只是没有想到,Mlia听到这话抬手摸了摸付温枝的脑袋,一脸疑惑地说:“经理你是不是不舒服啊,26205不是在床缝里找到她的绿宝石戒指了吗,那客人前天就退房了啊。”
付温枝愣了愣:“啊?”
Mlia摇摇头,仔仔细细把付温枝又打量了一遍:“感觉你这两天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失魂落魄的,经理,你是不是跟老公闹别扭了?”
是闹别扭吗。
不算熟悉的人能有什么矛盾。
付温枝不知道该说什么。
Mlia突然想起别的事:“哎呀,不对,经理,我差点被你打岔打过去了,我过来是跟你说外面出大事了,赶紧去看看。”
付温枝:“什么事?”
“哎呀,经理你知不知道总经理的老婆就在总部工作,好像是什么哪个部门的总监?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开始查她老公的事,现在正抓到Sue,听说在外面打起来,快走去看看。”
Don的老婆和Sue打起来。
付温枝被Mlia拉着往外走,一不小心口袋里的手机翻折到了地上,她忙弯腰捡起来,重新装进口袋里之前看到上面新收到的微信消息。
领导:【今晚几点下班?】
她想起早上。
他说要跟她谈谈。
付温枝没想到要怎么回,已经被Mlia勒令放下手机赶紧出去吃瓜。说要对方就拉着她一路跑出前厅大门,穿过半条商业步行街,到了八卦的源头地。
现在是下午两点钟,一天之中最热的时间,蒸腾的温度抵挡不住广大群众的八卦之心。
酒店几百米外,人来人往的商圈广场,团团围着一大圈人。
看身上的衣服,其中不乏酒店的员工。
付温枝跟Mlia来得晚,站在后排,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短发干练的女人猛的一巴掌甩到Sue脸上。
Sue捂着脸没敢动,一旁的Don脸色不大好看听不清说了句什么,下一秒也被短发女人抬手给了一巴掌,这巴掌声音倒是响,她们在这么后面也听得清。
没想到会闹得这么难看。
付温枝没什么继续看下去的兴趣,想跟Mlia说一声回去上班了,一回身发现Mlia早已经挤到里面去了。
她想回去了。
刚走两步听到身后人群有人在讨论。
“啊啊啊快看那边!!那个帅哥!!”
“什么帅哥?灰西装那位?”
“对对对正往过来走,好像在看我们这边哎!!”
“他确实超有型的。不过呢,友情提示,不是普通帅哥,那是咱们酒店大老板。”
“啊?”
付温枝转回身。
注意到身后正在八卦那两个人,身上穿着跟她一样的,卡尔特酒店员工的制服。
她们两个的对话还在继续。
“啊?是集团的总裁吗?这么年轻,这么帅啊。”
“对,今年才调过来,上一任总裁是他父亲。”
付温枝没敢往她们看的方向看。
她想走开,确定她们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聊到了她。
“那他岂不是,就是前阵子听说在年中大会上骂付经理那位?”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付温枝忍不住顿了顿。
旁边年长一些的员工说:“是啊。”
“大老板这么又帅又有钱,就是脾气差了点,不过他这种级别的估计美女见多了,难怪对付经理那种大美人都不为所动,还当众骂她。”
年长一些的员工摇摇头,不敢苟同:“你啊,就是初入职场涉世未深呢,依我看那哪里是骂她,分明是护着她。”
“啊为什么啊玲姐?”
“为了平息众怒啊,那会儿付经理迟到,几百号领导等着,她一个小经理让这么多人等她,那领导们能让她好受吗?”
“好像是哦。”
“但是闻总开口就不一样了嘛。闻总往狠了一骂人,其他人气也出了,回头还觉得付经理小姑娘被骂哭了怪可怜的。闻总当了这个坏人,付经理就成了好人,这不是护是什么啊?”
“我天,玲姐,你一说好像真是这样哎。”
“是吧,学着点吧,这都是人情世故。”
付温枝双腿像灌铅,忍不住站在原地把前面那两个员工的话听完。
原来是为了……帮她吗。
可他一句没为自己开解过,还主动跟她道歉,连对不起都说了三次。
付温枝有点恍惚。
又听见前面的人说:“闻总怎么走过来了啊啊啊啊……”
她下意识一抬头。
隔着几个人,她望见一身枪灰色西装的闻现。
午后热辣的阳光照在他冷白的颈项上,骨骼感分明的喉结突出,再往上看,下颌,微抿的薄唇,漂亮的眼睛…正在看她。
付温枝放在裙边的手下意识紧攥。
她怔了一瞬,然后第一反应是逃跑。
像这十几天来一样,一见到他就逃跑。
……
闻现是听贺阳说楼下唐逸天的老婆和女朋友动起手,乌泱泱一大堆人在围观,很影响公司的品牌形象。
就连酒店的员工,也有不少穿着制服去围观的。
闻现掀眼看过去。
贺阳说那么多人太太肯定得去。
闻现就下了楼。
*
付温枝快步往回去酒店的方向走。
午后的商圈人潮如沸,她额角出了一点细细的薄汗,不知是因为太热还是因为太急。
踏过步行街青石板路,付温枝已经见到酒店侧门,只要穿过这段阴凉无人的过道,她就能回去了。
只是没想到。
刚刚踏进过道的第一步,她就被人从身后叫住。
——“付温枝。”
一阵凉凉的穿堂风过来,付温枝在原地僵了僵,不过须臾,身后的男人就三步并作两步过来,站到了她身前。
这样面对面站着。
她视线只跟他颈项平齐,初次见面的威压感又回来。
他在她面前,不动如山。
而她垂着视线看着穿堂风一下下试图翻动他熨帖合衬的上衣领口。
她咬了咬唇。
坦白说,她有一点怕他。
正因如此,本能想要退后,却在退后之后被眼前男人一把握住逃走的手腕,强/迫似的被迫看他。
他们距离好近。
她这样能看到他眼下一点点拓落的青黑。显得人有一点怠懒的倦,看人的时候意味不明。
他掌心很烫,烙铁似的箍在她手腕上。
她终于从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出一点点情绪,像不满,像发闷,像委屈。她也看不太懂。
只觉得,复杂地拧成一团。
再然后,她听见他问:“付温枝,为什么躲着我。”
第030章
030
“付温枝, 为什么躲着我?”
手腕被拉住,付温枝被迫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眉头微锁,眼底杂糅些许复杂的情绪, 那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会从他眼睛里面看到的情绪。
她不自觉张大眼, 愣愣地看看他,然后才在对方疑问的眼神里,笨拙地撒谎:“没有。我没有躲着你。”
对方显然不信。
“你有。”
好像她最近的行为确实有点太明显。
她歉疚地垂下头, 算是默认一样。
不过很快又抬头,郑重一点点,像在解释,又像在致歉:“我是…躲你,但我不是……”
说到一半, 又组织不出语言, 憋闷地咬着唇看他。
气氛沉默半秒钟。
男人目光定定在她身上。
半秒钟后。
“付温枝。”闻现问, “讨厌我?”
说这话的时候, 是一种冷硬且疏淡的语气,听得人心脏有点不舒服的下坠感。
“没有!”她有点急,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说完还觉得不够:“没有讨厌你。”
盛夏午后热气蒸腾,他的手很烫很烫,她被烫得疼疼地在想,她怎么可能讨厌他呢。
她感激他、尊敬他……觉得他方方面面都好还来不及。
怎么会讨厌。
“那还在生气?”
付温枝一听,又摇头:“不生气,还觉得抱歉。”
她想起刚刚听到那个年长同事分析的话。
当时那个情况,还有后面在派出所门口时他说的话,她想, 他应该真的不是生气,真的是在护…在帮她。
可她虽然没生气, 却因此耿耿于怀。
她看着他,没被抓住的手攥紧侧边衣角,抿一抿唇,有点难为情地继续说:“谢谢你那个时候帮我解围,我曲解了你的好意,还自己觉得很委屈……对不起。”
付温枝突然话锋一转说起这个,闻现看着她,没有接她的谢也没接她的抱歉。
反而说:“说过了,是我抱歉。你是错了,但不是这件。”
他说她错了。
付温枝敛眉,有点不明所以,是说不该躲着他吗?
她想解释,她躲他真的不是因为生气,更不可能是因为讨厌他。
她躲着他只是因为……
付温枝有点泄气,她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要说,她躲着他是为了需要她搬走的时候可以不用难过吗。
那样说很怪。
像她有非分之想。
“你从来没有把闻家当成你的家,你觉得自己游离,觉得自己始终是外人,只是借住者,你总是第一个主动把你自己排除在外。”
他凑近一些。
揣度地看她。
那一眼,像是要穿过双眼看进她的心脏里。
听闻现缓慢的一字一句,付温枝觉得他好像一层一层把她的心脏洋葱剥开,看到了她最核心的秘密。
她以为自己一直掩藏的很好。
她想反驳。
可他说的一字不差,她连摇一下头都做不来。
他看透这些,像看透她整个人,看透她辛苦掩藏的讨好和卑微。
付温枝咬着唇,人整个发懵。
她觉得心里有点涩,脸上却火辣辣的,有种被揭穿的感觉。
闻现的话还没结束。
“但是枝枝。家里所有人都欢迎你、喜欢你,爷爷常常挂念你,二叔之前准备去接你搬家,霍姨不止一次跟我说枝枝真是个好孩子,还有小姑、孙姨林姨她们,见不到你的面都觉得空落落。”
“你来了,大家都当你是家人。”
家里所有人都欢迎你、喜欢你。你来了,大家都当你是家人。
……
付温枝突然就想起来,会因为她不肯搬家特地打电话骂他的闻爷爷,自己摔到了还要打电话关心她的闻爷爷;每天变着法的给她煮东西吃的霍姨,推着她催她去洗手吃饭的霍姨;早上来叫她起床的孙姨,下雨天提前帮她准备换洗衣服的孙姨。
还有闻现。
他会帮她煮年糕,告诉她糯米红枣好吃一点,会一声不响帮她解决领导的为难,会暴雨天接她一起回家……
还有太多太多的事。
像他说的那样,闻家的大家,都欢迎她,都把她当做家人。
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有这么多人,把她当做家人。
可她从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在刻意地逃避这一切。
从搬进来的第一天,就没有把家里的大家当成自己的家人。
她以为自己是过客的。
泪腺又开始发胀。
她仰仰头,想把泪意憋回去。
才刚刚认识多久,已经是第二次在他面前掉眼泪。
可是心里酸酸疼疼的,怎么也忍不住。
似乎是因为看到她要哭了。
闻现放开紧握着的她的手腕,声线放轻,给这一段话落了结论。
“霍姨孙姨她们都是拿闻家工资做事,可是她们没有人会觉得自己不是闻家的一份子,没有人会不当其他人是家人。”
“你是我的妻子,爷爷的孙媳妇,盖章起誓签名画押的,你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人。”
“所以,”闻现直视她的眼睛,“为什么把自己的当做外人。”
付温枝的眼泪已经自控不住。
很多很多情绪杂糅在一起有愧疚、有感动、有酸涩,也有不知所措。
没有这么多人对她好过,从来没有的。
她脸色涨红着,眼睛也涨红着。
旁边步行街,理发店音响放一首林子祥的老歌。
是林忆莲的翻唱版本。
《分分钟需要你》
懒洋洋的歌声随着穿堂风吹到耳边。
“
愿我会揸火箭带你到天空去在太空中两人住
活到一千岁 都一般心醉
有你在身边多乐趣
共你双双对好得戚好得意
地暗天崩当闲事
就算翻风雨只需睇到你
似见阳光千万里
有了你开心啲
乜都称心满意
咸鱼白菜也好好味
我与你永共聚
分分钟需要你
你似是阳光空气”
时不时有人侧目看到这边,被短暂惊艳,不过很快就匆匆走开。
所有过路人,默契地没有走过这条楼间通道,打扰这一对合衬的璧人。
付温枝视线完全模糊掉。
她抬手,手背抹一把泪,感受到手臂上男人手掌轻缓的摩挲。
他在安慰她。
她却因为这安慰哭得更凶。
说话带点哭腔,还是艰难地说出来:“对不起……我以后,我,我会把大家都当成我的家人的。”
眼泪越擦越多。
闻现走近一步,轻轻地抬手,指背勾去她掉落的泪,然后抬起手臂,慢慢把她揽进怀抱里。
声音就在她耳边,耳畔被落下温温热热的气息。
“别哭了。”
一个安慰的抱抱。
男人的大手抚在她后背。
他的气息满满把她包裹。
很舒服的感觉。
情绪好像被慢慢抚平。
等到他放开她退开的时候,付温枝已经从刚刚的歉疚的情绪变成微妙的一种,羞赧。
她低着头。
闻现以为她还在哭,委屈吧啦跟个小孩似的。
他双手插回裤兜里,垂头去看。
还不紧不慢地低声问:“还哭呢,鼻涕虫啊。”
付温枝正不好意思,他突然说这么一句,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冷不防被戳到,短促地笑了声。
闻现也勾勾唇,哂笑一声。
好些天了。
听她这么一笑。
终于有了点舒心的感觉。
付温枝突然被逗笑,理智也回来,想到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她倒好,翘着班出来跟他说这些。
她别着脸,指指另一边酒店侧门的方向。
“我要回去上班了,翘班出来的。”
对方又恢复了往常的漫不经心:“我也翘班。”
付温枝抬眼觑他一眼,小声说:“我要回去了。”
“嗯,你回。”
她脸现在还热着,想回去。
可是莫名其妙的,到了回去的时候,她又觉得腿沉沉的,有点迈不动步子。
气氛好像变得怪怪的。
黏黏腻腻的感觉。
付温枝沉默了须臾,抬起眼,弯弯唇:“那我走了。拜拜。”
闻现双手插兜,左手拿出来慢条斯理地冲她晃了晃,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脸上笑意藏不住。
他扬扬眉:“拜拜。”
*
进到酒店大堂,付温枝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其他人不同以往的目光。
不过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全看着一楼电梯口的方向。
付温枝不急不缓走到前台,顺着其他人的目光看过去。
然后就看到Giles,就是上一回来要求她跟赵桂枝道歉的那位房务部副理。Giles对面站着的是刚刚在外面被打的Sue,她衣服凌乱,脸上的手印现在还没有消。
听不清他们两个在说什么话。
不过旁边前台几个小姑娘正在摇着头窃窃私语。
“真是树倒猢狲散啊,以前Sue跟唐逸天好的时候,Giles就跟她的狗似的,没想到现在还是他自己来跟Sue说她被解雇了。”
“谁说不是呢。想当初Sue姐,多风光啊,谁不知道是一店大领导的小蜜,整个酒店里横着走,谁敢惹啊。”
“她这也是报应不爽了,风光的时候得罪太多人,现在落魄了要走了连个跟她道别的都没有,她那些小姐妹现在早跑没影儿吧?”
“那种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不要也罢。”
“不过Sue姐可没什么好可怜的,贱三儿一个,唐逸天本来就是吃软饭的,她给软饭男当三儿还敢趾高气扬,人家唐太没撕烂她的脸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好不好。”
“是啊,反正就算她现在再惨我也忘不了上回我跟她撞衫她在朋友圈里指名道姓骂我肥猪的事儿,这种人,活他妈的该。”
“你们说Sue都被解雇了,唐逸天会怎么处理啊?”
“人是总部任命的总经理,咱可猜不到。再说了Sue被开除,说不定就是唐总的手笔。至于他怎么样,还得等总部的消息吧。”
“那就没事儿了,人唐总他老丈人总部高层,跟之前的大闻总有交情的,铁定没事儿。”
“这可不一定,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这位小闻总那雷厉风行的手腕可不是一般的。”
……
付温枝没再多看,走开进茶水间。
撕开一包咖啡粉,走到饮水机前,满脑子都是在步行街无人的过道上,闻现的拥抱。
夏日里的体温,他身上特有的雪后空山一样的香气。
她脸颊热热的,虽然知道那个拥抱不代表什么,却还是觉得有一种微妙而奇怪的感觉。
很痒很痒。
在发芽。
热水接满,她掏出手机,也不知道要看什么,只是打开闻现的微信,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
不过。
她才刚刚打开。
就收到一条新消息。
领导:【被领导批评了吗?】
他说因为翘班的事?
Delancey:【没有呢】
下一秒,又收到新的消息。
领导:【今晚还加不加班。】
领导:【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们店里平时那么忙,要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
这是他的公司……
显然是在揶揄她前阵子每天说加班不回家的事。
付温枝咬咬下唇。
Delancey:【我是主动加班的,今天不加了】
很快。
领导:【哦】
领导:【那今晚要不要出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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