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苍川帝为了拒绝赫连淳蔚解除婚约的请求,的确说过只要他能与李容参达成一致,让李容参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他便应允,但他哪里知晓赫连淳蔚真有这本事。


    他更气李容参,身为朝廷重臣,在旁的事上分明是精明沉稳,能在而立之年便担起丞相之责,但偏偏在感情一事上,愚钝木讷,这么多年过去竟也从未探究过赫连淳蔚性情转变的前因后果。


    说白了,陛下多少还是有些心疼幼弟,深怕这婚约一解,对方便更是无所顾忌,这世上也就再无可约束他的人或物,因此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他僵持半晌也未松口。


    最后还是皇后打破了这沉默,对着赫连淳蔚道:“我刚听陛下提起今日早朝之事,现如今朝臣对蔚儿本就多有不满,澜儿大婚又是喜事,若是这个时候再传出你们二人解除婚约,蔚儿前往冉郢恐怕不妥吧。”


    此次冉郢之行对赫连淳蔚而言关系重大,不仅为了赫连澜的婚事,更是为了他自己的心结。


    没料到皇后会这样说,他心中一紧,出声问道:“与李相的婚约乃我们的私事,又怎会影响到替澜儿的婚事?”


    “你是当朝翎王,参儿亦是朝廷重臣,更别提你们的婚事还是当初陛下亲自下旨定下的,这关乎朝堂安稳,也关乎到百姓乃至冉郢国对苍川皇室的看法,早已经不是你们二人的私事。”


    皇后言之凿凿,赫连淳蔚一时语塞,倒不是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他心中清楚皇后早已拿捏了他的命门。


    果不其然,皇后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很快好整以暇地继续道:“不如这样,由参儿作为使臣,你们二人一道前往冉郢替澜儿提亲,参加他的大婚之礼。待他日返回凤临城后,若你们二人仍坚持解除婚约,便让陛下允了你们,如何?”


    多年的默契,陛下立刻明白了皇后的目的,也没给他们拒绝的权利,揽着皇后笑道:“皇后说的有道理,此事便这样定下吧,冉郢山高路远,有李卿同往,路上你们也好有个照应。”


    赫连淳蔚皱眉,还想说什么,李容参却已经俯身道:“微臣遵命。”


    见他还在犹豫,皇后又道:“蔚儿,你该知晓你这身子本不适合再跋涉,若你真不愿与参儿同行……留在凤临城中也并非不可,届时,只等参儿回来便能解除婚约。”


    话到这份上,赫连淳蔚也知自己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只垂眸道:“没有不愿,臣弟听从皇兄及皇后殿下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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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从云水宫离开时,外头竟下起了雪。


    大朵的雪花自天上飘落,才一会儿的工夫,枝头树梢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像是整座宫苑都被洗刷了一遍,变得圣洁又温柔。


    赫连淳蔚心中的烦闷不由散去了一些,他对上前欲撑伞的宫人轻摇了摇头,直接迈步走入雪中。


    “王爷。”


    身后传来李容参唤他的声音,他并不想理会,步伐反倒是加快了几分,但没走出多远,他的手腕便被男人握住。


    那掌心的热意仿佛能将人烫伤,也烫得赫连淳蔚的心跳霎时失了序,他有些慌忙的甩开对方,冷道:“李相请自重。”


    李容参却是正色道:“王爷还身着朝服,不可失了仪态。”


    “李容参,你总是如此,在你眼里除了你的规矩、礼数还有什么?”赫连淳蔚语气中满是不耐,亦是为自己刚刚那一瞬的失态而感到羞愤。


    “师父刚刚说你近来身子不适。”李容参微微一顿,神色这才放软了几分,绕到他身前替他将随意搭在肩上的披风系好,“你与我赌气也好,不想搭理我也罢,别糟蹋自己的身子。”


    “我这早已经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就不劳李相多虑了。”赫连淳蔚又露出了那抹惯常挂在嘴角的散漫笑意,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


    李容参看着他:“你为何每次非要这样说自己?我知晓你不是那样的人。”


    近些年来二人朝堂上争锋相对,私下里却甚少见面,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几乎全闹得不愉快收场。也不知是否是今日来请求退婚一事,惹得李容参有些失常,竟一而再再而三的反驳赫连淳蔚自嘲的话语。


    赫连淳蔚亦抬头直视对方:“李相不必一副十分了解我的模样,你熟悉的不过是十八岁前的赫连淳蔚,而非如今的我。”


    李容参却道:“在我看来并无区别。”


    “李相可真会自欺欺人,你去问问满朝文武,问问凤临城的百姓,谁人还记得十年前的翎王如何?”赫连淳蔚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不过李相觉得如何都与我无关了,左右不过几月,待从冉郢回来,你我便再无瓜葛。”


    说罢,他继续向宫门走去,仍是未撑伞,他喜欢雪落在皮肤之上的那一抹凉意。虽未特意去看,但他知晓李容参始终走在他身侧半步,倒是最后对方同样未撑伞的举动令他有些意外。


    雪越下越大,抵达宫门时二人的身上皆已落了一层银白,王府与相府的马车分别停于两侧,小厮见着他们,拿着伞匆匆迎上前。


    自打赫连淳蔚流连花楼,全然不顾二人的婚约,相府里的人便都不怎么待见这位小王爷,但碍于身份,又不得不上前行礼。


    比起李容参那总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赫连淳蔚倒是觉得他身边那位半点藏不住心事,将喜怒都摆在脸上的小厮要可爱许多,顺势便逗道:“这位小公子看着面生,是相府的新人?看这小脸都冻红了,你家主子不知道心疼人,不如你来王府跟了本王,保准比现在待遇好。”


    那人似乎是被吓着了,哆哆嗦嗦半晌不知如何回话,只往李容参身后躲。


    李容参倒是侧了身,又让对方暴露在了赫连淳蔚面前:“王爷忘了吗?这是安秋,当初你亲手从狼群中救下的,后来交给了我府上的老管家抚养,就连这名也是你起的。”


    赫连淳蔚怔了怔:“安秋都这样大了,果真是岁月如梭。”


    他没了兴致,感叹完也懒得与李容参道别,转身便往自己的马车走。


    说人是他救下的倒也不尽然,更确切说,该是他与李容参一起救下的。


    他与李容参刚订婚的那一年,正是他最黏对方的时候,他求了李容参数日才求得对方趁着沐休带他去山里狩猎,却在进山不久后遇到了奄奄一息的安秋,只得匆匆结束行程。


    安秋四岁时与家人在山里迷了路,夜里遇到了狼群,父母紧紧将他围抱在怀中,这才勉强救下他一命。也是他命不该绝,清晨时便被入山的二人发现,不仅将他带回,还替他安葬了父母。


    只不过那时李容参成日忙于公务,赫连淳蔚自己又还是孩子心性,根本顾不了这么半大一点的小娃娃,最后还是赫连淳蔚想到的,将他交给了李府的老管家抚养。


    老管家见了孩子十分喜欢,又央着赫连淳蔚给赐了名,之后便一直将安秋当做亲儿子一般疼爱有加,起初几年,赫连淳蔚视李府为自己半个家,待在李府的时日比在王府还多,与老管家也亲厚,安秋成天粘着他,抱着他的腿喊哥哥。


    老管家原本想让安秋学武,将来可以保护李容参,可安秋在狼群里受了伤,身子一直不算太好,赫连淳蔚便建议让他学文,将来若有出息便入仕,若是没有天赋也不要紧,愿意跟着他或是跟着李容参做个小厮都行,地位也已比一般府上的仆人要高。


    那时李府内的众人都以为,他迟早是李府的另一位主子。


    回忆起曾经的相处,仍是温暖,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当年的小团子如今已然是少年模样,只不过也不再记得当初那个曾经陪着他一起玩闹的“哥哥”。


    赫连淳蔚想起前几年在路上偶遇老管家时,对方脸上掩不住的失望与愤怒,他知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怪不得他人,只是仍免不了唏嘘与遗憾。


    好在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种事他早已经习惯,并不值得他难过太久。


    王府的马车离开时,李容参仍站在原地,赫连淳蔚没忍住透过车帘去看,对方一身黛紫色官袍,立于皑皑白雪之中,更显翩然俊雅,容颜如画。


    “同淋今朝雪,此生也算共白头。”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话,又径自笑了笑。


    直至马车行得看不见人了,他才闭上眼,对驾车之人道:“荣哲,本王近来不去骊珠楼,若有什么消息,让他们直接送到王府。”


    赫连澜虽说是不介意,但身为长辈,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给对方添乱。


    “王爷,按陛下的意思,至少得过完除夕才会让您等动身往冉郢,您若现在便不去骊珠楼,您的身子恐怕受不住。”荣哲是当年赫连淳蔚母妃宫里的太监,他封王时带出了宫,对他忠心耿耿,亦是最能猜透他心思的。


    “试试吧,总不能一直如此。”


    “王爷——”


    荣哲还想再劝,却被赫连淳蔚打断:“就这样吧,本王乏了,想休息一会儿。”


    赫连淳蔚心意已决,荣哲也知多说无益,只得闭了口,专心驾车往王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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